第27章 一位老朋友


  草药医生的铺子有醒目的标记,很容易找到。一位满头鬈发的小个子女人坐在门边,一只手抓着一只青蛙,另一只手在写字。伊拉龙猜想她就是安吉拉,那位草药医生。店铺两边都有房子。“哪一间是他家呢?”他问。
  布鲁姆想了想,然后说:“我们打听一下。”他向那女人走去,礼貌地问道:“你能告诉我们哪幢房子是乔德的吗?”
  “能。”她继续写字。
  “你愿意告诉我们吗?”
  “愿意。”然后她就不说话了,手里的笔动得更快。被她抓着的青蛙呱呱叫了起来,用恶毒的眼光瞅着他们。布鲁姆和伊拉龙不安地等着,但她就是不说话。伊拉龙张嘴正想说些什么,安吉拉抬起头看着他们。“我当然愿意!你接下来要做的不过就是提问而已。你第一个问题是我能不能告诉你,第二个问题是我愿不愿意,但你真正想问什么还没说呢!”
  “那么就让我正式地问你一句,”布鲁姆含笑说道,“哪幢房子是乔德的?你为什么抓着一只青蛙?”
  “这才像话,”她开玩笑地说,“乔德家在右边。至于这只青蛙,它其实是只癞蛤蟆。我正试着证明癞蛤蟆是不存在的——只有青蛙。”
  “如果现在你的手里就有一只癞蛤蟆,它怎么可能是不存在的呢?”伊拉龙插嘴问道,“而且,证明世上只有青蛙,又有什么好处呢?”
  那女人用力摇摇头,摇得满头黑色鬈发乱晃:“不,不,你不懂。如果我证明了世上没有癞蛤蟆,那么它就是一只青蛙,再也不是癞蛤蟆。因此,你们所看见的癞蛤蟆是不存在的。还有,”她竖起一根手指,“如果我能证明世上只有青蛙,那么癞蛤蟆就再也干不了坏事了——比如让人掉牙齿、长瘤子,或者毒死人。巫婆们也不能再使用她们的邪恶符咒,当然啦,因为世上已经找不到癞蛤蟆了!”
  “我明白了,”布鲁姆彬彬有礼地说,“听起来很有趣,我很想多了解一些,可惜我们还得去找乔德。”
  “当然。”她摆摆手,继续奋笔疾书。
  走到草药医生听不到的地方,伊拉龙说:“她是个疯子!”
  “也许吧,”布鲁姆说,“但你永远无法断定。她也许发现了一些很有用的东西,所以先别批评。谁知道呢,也许癞蛤蟆真的就是青蛙。”
  “那我的鞋就是金子做的。”伊拉龙反驳道。
  他们在一幢有大理石台阶和精制铁门环的豪宅前停下来。布鲁姆叩了三下门,没有人应声。伊拉龙有点上当的感觉:“也许不是这里,我们试试另一家吧。”布鲁姆没理他,又用力敲了敲门。
  还是没人来开门。伊拉龙发起脾气来,转身就要走,这时却听到有人跑来应门。大门打开,一位面色苍白、头发浅黄的年轻女人站在里面。她的眼睛有点肿,好像刚刚哭过,但声音却很平稳:“有什么事吗?”
  “乔德是住这里吗?”布鲁姆亲切地问道。
  女人微微点了点头:“是的,他是我丈夫。你和他有约吗?”她把门开得大了些。
  “没有,不过我有事要和他谈谈。”布鲁姆说。
  “他很忙。”
  “我们远道而来,有很重要的事要见他。”
  她的表情有些生硬:“他很忙。”
  布鲁姆有些着恼,但态度还是很文雅:“既然他此刻不方便,可否请您代传一个口信?”她显得很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了。“请告诉他,一位来自基里的朋友正在门外等候。”
  那女人面露怀疑之色,但还是应了声:“好。”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伊拉龙听着她的脚步渐渐走远。
  “真没礼貌。”他评论说。
  “有什么看法都放在肚子里好了,”布鲁姆呵斥道,“什么话都不准说,由我开口。”他抱起双臂,轻敲手指。伊拉龙紧紧闭上嘴巴,眼睛看向别处。
  门突然大开,一位高个子男人冲了出来。他一身华服皱皱巴巴,灰白头发一缕一缕,郁郁寡欢的脸上挂着两条短短的眉毛。一道狰狞的伤疤划过他的头皮,一直伸到太阳穴。
  看到他们两人,他陡地睁大了眼睛,向后靠住门框,半晌没说出话来。他张开嘴巴,然后又闭上,连续好几次,活像一条搁浅的鱼。最后,他用不敢相信的声音,轻轻问道:“布鲁姆?”
  布鲁姆竖起一根手指按住嘴唇,走上前紧紧抓住那人的胳膊:“看到你太好了,乔德!我很高兴你还记得,但不要再用那个名字,让人知道我在这里就不好了。”
  乔德连忙左顾右盼,脸上一派惊诧莫名的神气。“我以为你已经死了,”他小声说,“怎么回事?为什么一直不和我联系?”
  “我会向你解释一切的。有没有一个安全的地方,让我们聊一聊?”
  乔德有些踌躇不定,眼睛在布鲁姆和伊拉龙脸上转来转去,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最后他说:“这儿不行,如果你能等一下的话,我带你们到一个可以谈话的地方。”
  “好。”布鲁姆说。乔德点点头,消失在门后。
  我真想知道布鲁姆的过去。伊拉龙想道。
  乔德再次出现时身边多了一把双刃轻剑,一件刺绣外套随随便便地披在肩上,头上还有一顶有羽毛装饰的帽子。布鲁姆对他这身考究的打扮投以批判的一瞥,乔德窘迫地耸了耸肩。
  他带着他们穿过台姆城,向堡垒走去,伊拉龙牵马跟在后面。乔德指指前方的目的地:“瑞斯亚特——台姆城的领主,颁布了法令,规定所有的商人都必须将事务所设在他的城堡里。虽然我们大部分人都在别处经营,但还是不得不在那里租上一间房子。这规定真是荒谬之极,但为了不冒犯他,我们还是照办了。在那里不用担心隔墙有耳,因为墙很厚。”
  他们穿过大门进入城堡。乔德走到一扇侧门边指着一个铁环说:“你可以把马拴在这儿,没人会来打扰它们。”雪焰和卡多克被拴好后,他用一把铁钥匙打开门,把他们领了进去。
  里面是一个空荡荡的门厅,墙上插着火把照明。伊拉龙惊讶于它的潮湿阴冷,他摸了摸墙壁,滑腻黏湿,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乔德在炉膛里堆起木柴,将火把插进去,很快便火焰熊熊。“你,老家伙,得好好解释解释。”
  布鲁姆脸上笑纹深深:“你叫谁老家伙?上一次见面时还不见你头发染霜,现在已经老朽得快入土了。”
  “你还和二十年前一样呢。时间让你年老却依然脾气古怪乖戾,以此训诫一代新人。好了!快点说你的故事,你向来长于此道。”乔德急不可待地说。伊拉龙竖起了耳朵,热切地期待着听布鲁姆说些什么。
  布鲁姆舒坦地坐进一把椅子里,掏出烟斗来,缓缓吐出一个烟圈。只见青烟袅袅,飞向壁炉,然后顺着烟囱飘走。“你还记得我们在基里城做的事吗?”
  “是的,当然记得,”乔德说,“这类事总叫人难以忘怀。”
  “太轻描淡写了,不过倒是事实,”布鲁姆不动声色地说,“我们……分开后,我找不到你,在一片混乱中无意间撞进了一个小房间。里面毫无特别之处——只有一些柳条箱和盒子——但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还是到处翻了一遍。这时候幸运之神向我露出了微笑,我居然找到了我们一直在搜寻的东西。”听到这里,乔德脸上浮现出震惊的表情。“我得手之后,不能再等你了,因为随时都有被人发现的危险,那样便会前功尽弃。于是我乔装打扮,溜出城外,奔向……”他犹豫了一下,看了看伊拉龙,然后继续说下去,“奔向我们的朋友那里。他们为了保险起见,将之收藏在一个地下室中,并要求我发誓照顾那得到它的人。在需要我发挥长处那天到来之前,我必须从世上消失,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还活着——哪怕是你——虽然让你不必要地感受痛苦实在非我所愿。于是我远走北方,藏身在卡沃荷。”
  伊拉龙暗暗咬牙,心中着恼,布鲁姆一直故意瞒着这些事情不让他知道。
  乔德双眉紧蹙,问道:“那我们的……朋友一直知道你还活在世上?”
  “是的。”
  他叹息一声:“我想这个瞒天过海之计是必要的,虽然我希望他们将真相告诉我。卡沃荷是不是在很远的北方,在斯拜恩山脉的另一面?”布鲁姆点点头。乔德这才第一次认真打量伊拉龙,灰眼睛将他的一切尽收眼底。他扬起眉毛说:“我猜,你正在承担自己的责任。”
  布鲁姆摇摇头:“不,没那么简单。不久以前,它被劫了——至少这是我的猜测,因为我还没有得到我们的朋友的证实,但我怀疑他们派来的信使已经中了埋伏,遭遇了不测——于是我决定尽力寻找答案。伊拉龙要去的方向正好与我一样,我们已经同行一段日子了。”
  乔德很困惑:“可是如果他们还没有传话给你,你怎么知道它……”
  布鲁姆迅速截住他的话:“伊拉龙的舅舅被蛇人残酷地杀害了,他们还烧了他的家,差一点连他也抓走。这个血仇他应该报,但他们走得无影无踪,我们需要帮助,好找到他们。”
  乔德表情释然:“明白了……但你怎么会来这儿?我不知道蛇人躲在哪里,而知道的人又不会告诉你。”
  布鲁姆站起身,从袍子里掏出蛇人的瓶子,将它扔给乔德。“这是魔油——最致命的那种。蛇人随身带着,在半路上不小心遗失了,我们凑巧发现了它。我们想察看台姆城的货运记录,然后就可以追踪魔油在帝国内发运的路线,这样也许能知道蛇人的巢穴在哪里。”
  乔德沉思的脸上现出皱纹,他指着书架上的册子问:“看到这些薄册了吗?这是我生意往来的记录,还只是其中的一项。你给自己找了一项耗时数月的艰巨任务。而另一个问题更为严重。你所要找的记录存放在城堡里,一般情况下,只有瑞斯亚特的贸易总管伯兰德才看得到。我们这些商人不准掌握这些情况,因为他们害怕我们因此可以伪造交易的成果,从而减少向帝国缴纳昂贵的税。”
  “只要有机会,我自有办法。”布鲁姆说,“不过我们需要好好休息几天,然后才能考虑如何着手。”
  乔德微微一笑:“看来轮到我帮你一把了。不用说,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在此逗留期间,是否使用其他名字?”
  “是的,”布鲁姆说,“我叫尼尔,这个男孩叫伊万。”
  “伊拉龙,”乔德沉吟地说,“你的名字非常特别。第一骑士之后,几乎没有人叫过这个名字,我这辈子只在书上看到过三个和你同名的人。”伊拉龙震惊于乔德居然知道自己名字的来历。
  布鲁姆对伊拉龙说:“你能去看看两匹马吗,看它们是不是好好的,我怕是没有拴牢雪焰。”
  他们有事想瞒着我,把我支使开好方便说话。伊拉龙噌地从椅子上站起,走出房间,用力甩上房门。雪焰好端端地待着没动,拴得牢牢的。伊拉龙挠着它的脖子,闷闷不乐地倚在墙上。
  真不公平,他怨气冲天地想,如果能听到他们说什么就好了。他一下从墙上弹了起来,站直身子,心中兴奋莫名。布鲁姆曾经教过他几句咒语,可以增强他的听力。我倒不一定想要顺风耳,不过应该可以让那些咒语发挥作用。毕竟,我曾把布里星格用得那么好!
  他全神贯注,聚集力量,这股力量完全受控后,他念道:“Thverr sterr un atra eka hórna(穿过石头让我听见)!”同时将自己的意念倾注在这句话中。随着力量冲出,他听到了一阵模糊的耳语,然后便悄无声息。伊拉龙大失所望,颓然靠在墙上。乔德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我做这个已经有八年了。”伊拉龙吃了一惊。
  他四处张望,身边没有人,除了远处墙边站着几个卫兵。他咧开嘴笑了,坐在院子里,闭上眼睛。
  “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会成为一名商人,”布鲁姆说,“你过去花了那么多的时间研究学问,还曾找到了那条通道!是什么让你改行经商,而不是继续做一名学者?”
  “经过基里城一事,我对坐在发霉的书房里展卷苦读失去了兴趣,决定尽一己之力,帮助阿济赫。然而我又不是武士。你也许还记得,我父亲曾是一位商人。在他的帮助下,我开始起步。不过,我的生意不过是个幌子,其实货物是运往色达城的。”
  “我听说最近情况很不好。”布鲁姆说。
  “是的,最近一段时期,所有货物都运不出去,崇吉海姆(矮人族语,意为巨人之舵)的供给已经很紧张了。帝国——至少我猜是它——不知道从何种途径发现我们在暗中资助崇吉海姆。不过我还不能肯定就一定是帝国所为,因为从没人见到过军队。此事十分费解,也许是加巴多里克斯暗地里买通了什么人在为难我们。”
  “听说你最近失了一船货。”
  “我最后的一条船。”乔德苦涩地说,“每个船员都是那么勇敢忠诚,也许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派商队前往色达或基里——但我知道这不可行,无论雇多少护卫同行,他们都到不了目的地——或者可以雇其他人的船替我运货,然而现在没人敢接我的生意。”
  “有多少商人在帮助你?”布鲁姆问。
  “哦,有好多,分布在沿海一带,他们全都遇到了和我一样的麻烦。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和我在许多个夜里想的一样。但是,一个如此了解内情,而又如此强大的叛徒,是我所不敢想象的。如果真有这么一个叛徒,我们目前都身处险境,你最好回到崇吉海姆去。”
  “把伊拉龙也带去?”布鲁姆打断他说,“他们会你抢我夺,把他撕成碎片,那里是他现在最不能去的地方。也许过几个月可以,或者一年更好。你能想象矮人族会有什么反应吗?每个人都会企图对他施加影响,尤其是伊丝兰查蒂。他和蓝儿在崇吉海姆不会安全的,至少得等我带他们通过Tuatha du orothrim(调和傻瓜的智慧——是龙骑士的一个训练环节)这一关。”
  矮人族!伊拉龙大为兴奋,这个崇吉海姆在哪里?为什么他要对乔德提起蓝儿?他不该不经我同意就这样做!
  “但是,我觉得他们还需要你的力量和智慧。”
  “智慧,”布鲁姆轻轻地说,“我不过是你刚刚说过的——一个古怪乖戾的老头子罢了。”
  “很多人都不这么看。”
  “那就随他们去,我没必要为自己解释。阿济赫必须独自面对一切,我眼下要做的事情更重要。但叛徒存在的可能性带来了很多麻烦,我怀疑也许帝国因此才知道——”他拖长声音,没说下去。
  “我奇怪的是为什么没人为此事与我联系。”乔德说。
  “也许他们尝试过,但如果真的有叛徒……”布鲁姆顿了顿,“我有话要传给阿济赫,你有可靠的信使吗?”
  “我想有的,”乔德说,“得看信要送到哪里。”
  “我不知道,”布鲁姆说,“我与世隔绝了这么久,我的联络人也许死了,也许把我忘记了。你能派他将信送给你的收货人吗?”
  “行,不过得冒风险。”
  “在这个时候,有什么是没风险的?他什么时候可以动身?”
  “明天早上就行。我要派他去基里,这样比较快,”乔德说,“有什么信物能给他带着,好让阿济赫相信是你托人传的话?”
  “这个,让你的人带上我的戒指。告诉他,如果他胆敢把这个弄丢了,我会亲手把他的心肝掏出来。这是王后送给我的。”
  “你可真够心慈手软的!”乔德说。
  布鲁姆哼了一声,沉默了半晌,然后说:“我们最好出去找到伊拉龙。只要他一个人待着,我就不放心。这孩子有个奇怪的本事,他待在哪儿,哪里就会有麻烦。”
  “你觉得奇怪?”
  “那倒也不。”
  伊拉龙听到拉椅子的声音,立即回过神来,睁开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低声问自己。乔德和另外一些商人遇到了麻烦,因为他们帮助不为帝国所喜欢的人;布鲁姆在基里找到了什么东西,然后跑到卡沃荷躲了起来;是什么事情那么重要,使他不惜让朋友误会他已经死了二十年?他提到一位王后——当今世上并没有什么王后——还有矮人族。他告诉过我,很久以前,矮人族就已经消失于地下了。
  他要知道答案!但他不会现在就向布鲁姆提出来,这样会影响他们的任务。不,他会等到离开台姆城,到那时他一定追问到底,直到老人和盘托出所有秘密。千百个疑问充塞在伊拉龙的胸臆,就在这时,大门打开了。
  “马都在吗?”布鲁姆问道。
  “在。”伊拉龙回答说。他们解下马,离开了城堡。
  他们又回到台姆城内,布鲁姆说:“这么看来,乔德,你终于还是结婚了。而且,”他调皮地眨眨眼,“是和一位年轻而可爱的女士。恭喜你呀!”
  乔德好像并没有因为受到恭维而高兴。他缩着双肩,不抬眼地一直盯着地面:“是不是值得恭喜现在很难说了,海伦不是很幸福。”
  “为什么?她想要什么?”布鲁姆问道。
  “过去的生活,”乔德无奈地耸了耸肩,“美满的家,快乐的孩子,桌上摆着食物,身边高朋满座。问题在于她出身富裕家庭,她父亲在我的生意上投下大笔钱财,如果我一直这样损失下去,将会没有钱供她继续享受过去的生活。”
  乔德接着说:“不过请记住,我的麻烦属于我自己,一位主人不该用自己的烦心事打扰客人。只要到了我家,我将令你们无忧无虑,除了胃里撑得难受。”
  “谢谢你,”布鲁姆说,“非常感谢你的盛情,这趟长途旅行没有一天舒服日子。你是否知道哪里有不那么贵的商铺?一路骑马弄得我们衣衫褴褛。”
  “当然了,这正是我的营生。”乔德又恢复了神采,一路滔滔不绝地讲起价格和店铺,直到看见了他家的房子。他问道:“介不介意我们到其他地方吃饭?现在进家有些不方便。”
  “客随主便。”布鲁姆说。
  乔德松了一口气:“谢谢。我们把马牵到我的马厩里吧。”
  他们按他的建议做了,然后跟着他进了一家很大的酒馆。这一家与绿栗子不可同日而语,里面人声喧哗,干净清爽,坐满兴高采烈的人们。主菜端了上来——一只塞满馅料的乳猪——伊拉龙热切地挥刀割肉,不过他主要对付的还是土豆、胡萝卜、甘蓝和佐餐的甜苹果。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除了野生动物以外,他再也没有吃过其他食物。
  这顿饭拖了几个小时,布鲁姆和乔德一直在讲各自的经历。伊拉龙一点不着急,他身上很暖和,食物多得吃不完,酒馆里嘈杂的高谈阔论在他耳里都格外怡人。
  等他们终于离开酒馆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贴近地平线了。“你们俩先走,我有点事要办。”伊拉龙说。他想的是去看看蓝儿,确保她藏在安全之地。
  布鲁姆不在意地说:“小心些,别耽搁太久。”
  “等等,”乔德说,“你要出城吗?”伊拉龙迟疑了一下,然后不情愿地点头承认。“一定要在天黑前赶回来,到时候城门会关闭,不到明天早上卫兵不会让你进来。”
  “不会晚的。”伊拉龙答应了一声,转身大步沿一条小巷慢慢跑向城外。一出了城,他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享受空气的清新甜美。蓝儿!他喊道,你在哪里?她指引他沿大道走到一处长满青苔的峭壁底下,周围枫树环生。他看见蓝儿的头从石壁顶上的一棵枫树上伸出来,立即扬起胳膊用力挥手。我该怎么爬上去?
  你在下面找个空地,我就能下来背你。
  不用,他边打量石壁边说,不需要,我爬上去好了。
  太危险。
  你多虑了,让我玩玩吧。
  伊拉龙脱下手套,开始攀缘而上,精神振奋地接受体能的挑战。石壁上有大量可以作为抓手的地方,所以爬得十分容易,很快他就高于树梢。爬到半路时,他停在一处突起的石头上让自己顺顺气。
  力气恢复后,他伸出手去够下一个抓手处,这回手不够长了。他一时前进不得,抬头寻找另一个缝隙,或是可以抓住的突起,然而没有。他又试着退回去,可是腿又伸不到刚刚的踏脚处。蓝儿在上面不错眼地看着他,他实在没办法,只好放弃,对蓝儿说:我需要一些帮助。
  这是你自己造成的。
  是的!我知道。你到底肯不肯把我弄下来?
  如果我不在身边,你就会陷入险境。
  伊拉龙转转眼珠:用不着你告诉我这个。
  你说得对,毕竟我只是一条龙,怎么能告诉一个像你这样的人该做些什么呢?其实,人人在你的盖世才华面前都应该肃然起敬,你居然找到了唯一的死路。不管你从哪个方向开始,踏出最初的几步后,对如何登上峰顶就应心中有数。她头冲着他,目光咄咄逼人。
  好了!我错了。现在能劳驾你把我救出来了吗?他恳求说。她的头从石壁顶上缩了回去。过了一会儿,他喊道:“蓝儿?”头顶上只有树枝在摇晃。“蓝儿!回来!”他放声大叫。
  上面传来很大的动静,蓝儿从崖顶疾飞上天,在空中扇着翅膀。她像一只大蝙蝠一样下降到伊拉龙身边,爪子抓住他的上衣,划过他的脊背。他松开手,让她将自己凌空抓起。没飞多远就到了崖顶,她轻轻放下他,松开他的外衣。
  愚蠢。蓝儿责备道。
  伊拉龙不看她,转过脸去看风景。站在悬崖上,周围景色一览无遗,尤其是白浪翻卷的大海。这儿还能很好地避开他人耳目,只有小鸟能看到蓝儿,是一个理想的藏身地。
  布鲁姆的朋友可信吗?她问。
  不知道。伊拉龙把当天的经过详细告诉了蓝儿。看不见的力量围绕在我们周围。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我们连身边的人有什么意图都不了解,他们各有各的秘密。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要理会那些秘密,只要根据每个人的本性去加以判断。布鲁姆是好人,他对我们没有恶意,我们对他的打算不用担心。
  但愿如此。他说着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
  在纸堆里寻找蛇人的踪迹是个古怪的法子,她说,有没有什么魔法,能够不进房子就看到那些记录?
  我不清楚。那得用上千里眼的咒语……也许还是在黑暗中。无论哪种都不容易,我会问问布鲁姆。
  这样比较好。他们同时安静下来,陷入沉默。
  你知道,我们在这儿得待上一段日子。
  蓝儿的话绵里藏针:和以前一样,我被扔在城外苦等。
  我也不想这样。很快我们就可以一块上路了。
  但愿那一天快点到来。
  伊拉龙微笑着拥抱她,发现天色已经昏暗。我得走了,不然会被关在台姆城外。明天你自己去打猎,我晚上再来看你。
  她展开双翅:来,我带你下去。他骑上她布满鳞甲的背,抓紧后,她腾空而起,滑过树顶,落在一个小丘上。伊拉龙向她道谢,然后急忙往台姆城跑去。
  城门的吊闸刚刚开始放下,他一边大声叫卫兵等一等,一边拼命往前跑,终于赶在城门关闭以前钻了过去。“你差点儿就晚了。”一个卫兵说道。
  “以后不会了。”伊拉龙弯下腰直喘气。他穿过昏暗中曲曲折折的城市街道,向乔德家走去。一盏灯挂在他家门外,像是一个信号。
  一位胖胖的男仆给他开了门,什么都没问就把他往屋内引。屋子里的石墙上挂满壁毯,天花板上吊着三盏金质的枝形烛台,燃烧的轻烟在头顶轻轻汇集。烛光将打磨上光的木地板照得流光溢彩,一块块地毯精致而美丽。
  “这边,先生,您的朋友在书房。”
  穿过好几条走廊,才走到书房。仆人推开门,伊拉龙只见四壁放满了书,和乔德的事务所不同,这里的书形状不一,有大有小。壁炉里堆满燃烧的柴火,温暖了整间屋子。布鲁姆和乔德坐在一张椭圆形的书桌边谈笑风生,他举举手里的烟斗,心情愉快地说:“哈,你来了,再不回来我们就要开始担心了。逛得高兴吗?”
  什么事让他这么开心?他干吗不直接走出来问我蓝儿怎样了?“很愉快,不过差点儿让卫兵关在城外。台姆城好大,我费了点儿劲才找到这里。”
  乔德哈哈一笑:“等你到过雷欧那、基里或者克瓦斯塔以后,就不会对这个海滨小城感到惊奇了。不过,我还是很喜欢这个城市。不下雨的时候,台姆确实非常美丽。”
  伊拉龙对布鲁姆说:“你能估计出我们要在这里逗留多久吗?”
  布鲁姆双手一摊:“很难说,得看我们拿不拿得到记录,以及要花多长时间找到需要的东西。每个人都要出一份力,这是个繁复的工作。我明天会和伯兰德谈一谈,看他是否允许我们查阅记录。”
  “我想我帮不上忙。”伊拉龙窘迫地说。
  “为什么?”布鲁姆问,“你要做的事多着呢。”
  伊拉龙垂下头:“我不识字。”
  布鲁姆惊讶得挺直了腰:“你是说加罗从来没有教过你认字?”
  “他原来识字?”伊拉龙问道,心中一片迷惘。乔德颇觉有趣地看着他俩。
  “当然了!”布鲁姆不满地哼着鼻子说,“那个骄傲的傻瓜——他在想什么哪?我早该料到他不会教你。他也许认为读书写字不过是毫无必要的奢侈品。”他怒容满面,生气地扯着自己的胡子,“这影响了我的计划,不过还是有办法的,只需要把你教会就行了。如果你全心投入的话,不用太长时间就能读书写字了。”
  伊拉龙有点犯怵,布鲁姆的训练通常十分紧张无情。这么点时间我能学会多少?“我想这是必要的。”他愁眉不展地说。
  “你会喜欢的。书籍让人获益良多,”乔德说着,指指墙上的书,“这些书都是我的朋友,我的伙伴。它们让我哭,让我笑,让我了解生活的真谛。”
  “听起来很吸引人。”伊拉龙同意地说。
  “你还是不离学者本色,不是吗?”布鲁姆说道。
  乔德耸耸肩:“今非昔比,只怕我已经沦为一个藏书家了。”
  “一个什么?”伊拉龙问。
  “喜欢收藏书的人。”乔德解释道。他和布鲁姆又倾谈起来,伊拉龙百无聊赖,抬起头东张西望。满眼都是书,其中一本精美非常,饰有金扣,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将它抽出书架,好奇地看个仔细。
  书用黑色皮革装订而成,封面雕饰着神秘的文字。伊拉龙的手指在上面轻轻划过,凉丝丝的十分光滑舒适。书的内文墨质光洁,色泽有些泛红。他让书页飞快地从手指间翻过,发现其中有一栏手迹,句子很长,明显是另一种文字,宛如行云流水,由许多优美的线条和尖角组成。
  伊拉龙把书递给布鲁姆:“这是什么?”他指着那奇怪的手写体问。
  布鲁姆凑上前看了一看,然后惊讶地扬起眉毛:“乔德,你的收藏大大丰富了。从哪里弄到它的?我有好多年没有见过了。”
  乔德扭头看了看这本书:“哦,是的,Domia abr Wyrda!几年前,有人来到这里,向码头那边的一个商人兜售这本书。幸好我正巧在场,能及时救下它,以及这个人的项上人头。他压根儿不知道它的来历。”
  “这是稀世珍宝,伊拉龙,你该好好看看。书名是‘天意’的意思。”布鲁姆说,“这幢房子里所有的东西,可能最珍贵的就是它。它完整地记载了阿拉加西亚的历史——从远在小精灵尚未迁居此地开始,直至数十年以前。这书难得一见,是同类史书中最杰出的著作。它成书之后,帝国斥之为亵渎之作,将作者——修道士赫斯兰特,活活烧死。我想面前的应该是世上绝无仅有的一本了。你问的正是古语的文字。”
  “它说什么?”伊拉龙问。
  布鲁姆花了一点时间读那段文字。“这是一首小精灵诗歌的一部分,讲述他们与龙族的战斗年月。这一段是描写他们的一位国王——瑟兰舍骑马参加战斗的故事。小精灵对这首诗极为喜爱,经常吟诵它——虽然往往一遍就要花上三天时间——他们以此提醒自己不要重蹈覆辙。他们的歌声是如此优美动情,连顽石听了都会潸然泪下。”
  伊拉龙坐回自己的椅子,小心翼翼地捧着这本书。这真是太神奇了,一位死去已久的人可以通过书本向后人说话。只要书还在,他的思想就没有死。不知道里面会不会记下蛇人的什么事情?
  伊拉龙翻着这本书,布鲁姆和乔德在一旁继续聊天。几个小时过去,伊拉龙睡眼蒙胧。乔德体恤他的旅途劳顿,向他们道了晚安。“仆人会把你们带到房间。”
  上楼时,仆人说:“有什么需要的话,就拉拉床边的钟绳。”他在一溜三间房的门口停下,鞠了一躬便退走了。
  布鲁姆正要进右边的房间,伊拉龙问道:“我能跟你谈谈吗?”
  “刚刚不是谈了吗?不过还是进来吧。”
  伊拉龙关上门:“蓝儿和我有个主意。有没有……”
  布鲁姆扬手打断他的话,拉上窗帘:“讲到这类事情的时候,你应该充分小心,确保不会隔墙有耳。”
  “对不起。”伊拉龙很为自己的大意自责,“能用魔法看到你本来看不到的东西吗?”
  布鲁姆在床边坐下:“你说的这叫占卜。在某种情况下,它是可能的,而且很有用,但它有一个重大的缺陷——你只能看到那些已经见过的人、地方或者东西。如果你想卜算蛇人在哪里,你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但却看不到他们身在何处。还有另一个问题。假设你想看一本书中的某一页,在此之前你也见过这一页。但这本书在你占卜时如果是合上的,你所看到的纸页就会完全漆黑一片。”
  “为什么不能看到没见过的东西呢?”伊拉龙问道。虽然有这些缺点,他意识到,占卜还是能派大用场的。不知我是否能看到数里格以外的东西,并对那里发生的事情施加影响呢?
  “因为,”布鲁姆耐心地说,“要占卜,你就必须了解自己要看的是什么,同时知道能量应该集中在哪个方向。就算是描述得再详细,你要是没见过此人,想看到他也是近乎不可能的,更不用说他所在的地方,和他身边的任何东西。要占卜,就必须了解自己卜算的对象。这样说你清楚了吗?”
  伊拉龙想了一会儿说:“那怎么进行占卜?是在空气中显现图像吗?”
  “一般不会,”布鲁姆摇摇银丝苍苍的脑袋,“这需要消耗很多的能量。将影像投到一个反射面则轻松得多,比如一小池水,或者一面镜子。一些骑士总是在条件许可时四处旅行,尽量增广见闻。这样的话,无论是爆发战争,还是发生其他不幸,他们在阿拉加西亚境内随时随地都能看到。”
  “我能试一下吗?”伊拉龙问。
  布鲁姆仔细地看看他:“不行,不是现在。你很累了,而占卜需要非常多的能量。我会将咒语告诉你,但你要答应我,今晚不能尝试。我更希望你等到我们离开台姆之后,能教给你的还多着呢。”
  伊拉龙笑着说:“我保证。”
  “很好。”布鲁姆欠身,用细如蚊蚋的声音对伊拉龙耳语道:“Draumr kopa(梦眼)。”
  伊拉龙用心默记,然后说:“也许等离开台姆之后,我能卜算一下若伦。我想知道他怎样了,很担心蛇人会去抓他。”
  “我不是吓唬你,这是很可能的。”布鲁姆说,“虽然蛇人逗留的大部分时间内,若伦已经不在卡沃荷,但我相信他们也打听过他。谁知道呢!也许他们在特林斯福德已经碰上他了。不管怎样,他们的好奇心肯定没有得到满足。你还逍遥在外,国王很可能已经威胁过他们,再不把你找到就要施以严惩。等到他们气急败坏,就会去审问若伦,这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如果是这样,若伦唯一的生机,就是我向蛇人暴露行踪。这样他们就会冲着我来,而放过若伦。”
  “不,这也没用,你没动脑子。”布鲁姆的话中略带责备之意,“不能把握敌人的意图,谈何制敌先机?就算你暴露自己,蛇人还是会追捕若伦。知道为什么吗?”
  伊拉龙坐直身子,试着分析每一种可能性:“嗯,如果我继续隐匿不出,他们无计可施时,就会抓住若伦,逼我现身;如果这一招不灵,他们就会杀了他,达到伤害我的目的;还有,如果我成为帝国的要犯,他们会利用他作为诱饵,让我自投罗网;而如果我与若伦会面,他们得知后一定会拷问他,让他说出我的下落。”
  “很好,你分析得非常对。”布鲁姆说。
  “那该怎么办呢?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遭人毒手!”
  布鲁姆双手轻轻互握,说道:“该怎么办很简单,若伦必须学会如何保护自己。这么说听起来太冷酷了,但正如你所说,你不能冒着风险和他见面。你也许忘了这一点——离开卡沃荷时,我告诉过你我已经去信向若伦示警,因此他对危险不会毫无准备。只要他有一点点的理智,一旦蛇人重返卡沃荷,他就该听从我的建议,立即远走高飞。”
  “我不喜欢这样。”伊拉龙悒悒不乐地说。
  “啊,可是你忽略了一些事情。”
  “是什么?”他问道。
  “这样会带来一些好处。国王不能忍受有一位不受令于他的龙骑士在外自由自在。除了你自己以外,加巴多里克斯是唯一知道龙骑士复生的人,但他会很乐于见到你臣服于他。在他决定杀死你和若伦以前,一定会向你示以招纳之意。不幸的是,一旦他与你接近到足以将这种意思表达清楚的时候,你想要拒绝并逃出生天就太晚了。”
  “你居然把这个叫作好处!”
  “正是这些保护着若伦。国王一天不知道你的立场,就一天不会贸然伤害你的表兄,将你推向对立面,你要牢牢记住这一点。蛇人杀害了加罗,但我想以他们的立场看,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我所了解的加巴多里克斯不会同意这种滥杀行为,除非他从中得到了好处。”
  “如果国王以死相威胁,我怎么做得到违背他的意愿呢?”伊拉龙尖锐地问道。
  布鲁姆长叹一声,走到床头柜前,将手浸到一盆对了玫瑰露的水里。“加巴多里克斯要的是你心甘情愿的服从。做不到这一点,你的处境将比对他无用糟糕得多。所以问题其实在于:如果你面临这种选择,你是否愿意为自己的信念去死?这是你唯一能拒绝他的方法。”
  他的问题静静悬在空中。
  布鲁姆最后说:“这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不到面对的那一天没有答案。记住,很多人都为自己的信念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很常见。而真正的勇气,则是为了信念痛苦并忍耐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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