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鲁南新春




第一节 陈娴
  透过明亮无尘的玻璃窗子,陈娴再一次了望立在院门口的照壁。青砖砌就的照壁边上贴了金黄色的瓷砖,照壁顶部则是绿色的琉璃瓦。粉底上绘着青松白鹤的图案,一对白鹤神态动人,极为传神。那是鲁南书画名家苏子黄先生的大作,苏先生为了绘就这副画,在陈家整整住了十天,跟父亲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怎么看怎么觉得照壁很美,很气派。偏偏就得到了姐夫的讥笑,说真是可惜了这副画了。
  他的意思很明白,画好,但照壁不好。陈娴却无论如何看不出照壁有啥不好的。
  不过今日她无心思去欣赏照壁以及那副曾引来沂州名流络绎不绝前来参观的画作,她一直聆听着大门口的动静,企盼着那个人来。
  除了跟随父母来到沂州落户的陈三婶子,家里只有母亲在,估计她俩现在后院聊着永远聊不完的家常吧。
  今天是沂州铁厂剪彩的日子,父亲一早就坐着他的专用马车去了厂子。据说周抚台要亲自给铁厂剪彩,甚至北京的大官们都要前来,父亲身为华源实业的董事长,为筹划此事已经很久了,对此十分重视。
  陈娴当然也要去铁厂观看开业庆典,但她拒绝了乘父亲的马车同去,因为他要等一个人。
  家里自姐夫和姐姐搬出后就冷清了很多。弟弟陈志和陈三叔的儿子陈豪住在技术学校里,每七天才回来一次。就连陈三叔家的丫头陈小妹,也住进了女子学校念书。这座两进的院落平日里很冷清,只有母亲和陈三婶子在。哦,当然,还有一个父亲雇佣的保安看门,充当护院的角色。
  已经十八岁的陈娴当然有事情做。从去年起,陈娴就去了新开的服装公司学习服装设计了。今日是服装公司的公休日,所以有时间在家。
  自早饭后,陈娴就躲在自己的屋子里等着那个人的到来,隔几分钟她就要朝窗外望上一阵。春日灿烂的阳光透过镶嵌在窗子上的三块玻璃照进了屋子,光影移动,已经照上了立在西墙边的梳妆台上,梳妆台的大镜子将阳光反射到铺着白底红花的床单上,形成了一个美丽的图案。
  这个式样新颖的梳妆台曾是姐夫亲自设计送给姐姐的礼物,他们搬家后,家具一件未带,全部留给了她。玻璃厂制作的玻璃镜子曾经轰动沂州,镶在梳妆台上的这面大镜子是最早的产品,曾令陈娴羡慕不已。不过,现在玻璃镜的价格已经下降了一半多,沂州乃至附近县城,甚至许多农村殷实人家也开始买各种规格式样的镜子了。至于在窗户上安装大块的玻璃以取代用了无数代的毛边纸就更普通了。这条街上至少有一半的人家在主人所住的堂屋换上了玻璃厂生产的玻璃制品。
  陈娴转过身来,凝视着梳妆镜中自己的容颜。跟堂姐相比,俩人脸型很相近,都是鸭蛋形,鼻子和嘴巴都很像,不同之处在于陈娴肤色白皙,但眼睛却没有堂姐灵动漂亮,抿紧嘴唇的时候,显得很是文静美丽。
  陈娴凝视了半晌自己的容颜。掉头再次望了照壁一眼,那边依旧没有动静。于是穿了拖鞋下地,站在梳妆镜前打量着自己所选的衣服。这是一套她亲自设计的衣服,式样很像华源公司那些洋婆子喜爱的西洋礼服,淡蓝色的底色,大开领,紧束腰,袖子上镶着白色的花边,裤子收的很紧,将自己发育很好的臀部曲线完全显现出来。再配上黑色的高筒皮鞋,戴上一顶白色的遮阳帽,活脱脱是一个海外归来的“假洋婆子”了。
  陈娴知道,如果母亲看到她穿这身衣服,一定会不高兴的。但她还是决定,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就穿这身衣服去!
  他会喜欢吗?陈娴的心思转到了心上人身上,不由得暗自恼恨起来,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来?
  随营军校副校长叶延冰在陈府门前跳下了战马,摘下了自己的白手套,跺跺脚,抖去马靴上的灰尘,对人力车夫说了声稍等,然后摸出怀表看了下时间,整整自己的军装,迈步进入了陈府敞开着的大门。
  因为寻找人力车耽误了时间,叶延冰比预定的时间晚了半小时。
  因为今日铁厂开业剪彩,街上跑的人力车似乎一下子失去了踪影。从建于北门外的随营学校进了城,竟然雇不到一辆人力车,这让叶延冰感到自己思虑不周了。没有人力车,不会骑马的陈娴是无法到铁厂的。
  骑马在沂州大街上转了许久,终于拦到了一辆,叶延冰匆匆来到陈府接未婚妻。
  门房里的保安探头出来看了一眼,朝叶延冰点点头。叶延冰冲保安一笑,这个保安原先是一标一营的兵,训练摔折了腿留下了残疾,伤好后被推荐进入了华源公司去年开办的保安公司任职。因为其可靠,被选调到陈府充任保安。待遇自然由陈府负责。
  转过照壁,叶延冰大步流星地朝前院正房陈娴所住的屋子走去,来到门前,叶延冰轻轻敲了敲虚掩的房门。
  “你怎么现在才来呀……”嘴上埋怨,陈娴脸上却全是笑意。
  “雇不到车子……好容易才找到一辆……”叶延冰的目光被未婚妻吸引住了,他也是第一次见陈娴穿如此新朝的服装。
  “好不好看?”
  “好看。我早就说你是最漂亮的了……”叶延冰贪婪地盯着陈娴欣赏着。
  “我是说衣服!这可是我亲手设计制作的!”未婚夫发呆的神态让陈娴感到满足。
  她将注意力放在未婚夫身上,蒙山军的新式军官常服更衬托出其挺拔的身姿,以前总是偷偷地看,现在可以大着胆子欣赏了……
  “好看……你会引起高官们的注意的!要不要跟你妈说一声?”叶延冰小声道。
  “不要!咱们走吧。”陈娴轻拉了一把未婚夫,小跑着溜出了院子。
  陈娴的爱情始于陈家崖。那时她就偷偷喜欢上了有蒙山军第一美男子之称的叶延冰了。作为蒙山军的高级军官,叶延冰算是陈家的常客。最早的来往在于叶延冰担任一连连长时曾率部短暂地住过陈家一段日子。那时蒙山军只有区区四个连,兵微将寡,刚打开郑家庄未久,民心未附。龙谦下大力气收拢民心,对于军队的纪律抓的非常严,不准驻军进入民居,更不准调戏妇女。在郑家庄枪毙了两个强奸妇女的新兵后,全军深感震慑,叶延冰虽为连长,遇到陈淑姐妹连话都不敢说。但那时陈娴就注意到了这个帅气的军官,叶延冰部奉命搬出陈家崖,陈娴还偷偷地难过了一阵子。不过没有人发现她的情绪,在父母眼中,陈娴是与堂姐陈淑性格完全不同的女孩子,他们为年纪已过了婚期的堂姐忧虑万分,完全忽略了情窦已开的陈娴。直到龙谦成为了陈家的座上客,直到龙谦与堂姐的关系确定,蒙山军的高级将领们成为了陈家的常客,叶延冰来的次数就多起来,与陈娴姐弟们也熟络起来。陈超似乎因为龙谦的关系,逐渐抛弃了传统,不太注意管教自己已经到了年龄的女儿跟那帮军官们说笑了。而那时陈娴最爱打趣叶延冰,她崇敬未来的姐夫,害怕黑铁塔一样的鲁山,敬重稳重厚道的王明远,鄙视粗俗少礼的冯仑,却喜欢上了俊朗的叶延冰,常找茬子开叶延冰的玩笑。
  蒙山军抗击官军的屡次进剿,主力北征京畿。战事不断,陈娴最为担心的就是叶延冰。队伍每次出征回来,她总要想法子打探叶延冰的消息,得知他安然无恙,陈娴就放了心。蒙山军主力北征勤王是最令她煎熬的一次,那时堂姐与龙谦的关系已然确定,自然日夜担心着心上人,住在一间屋子里的姐妹俩总是半夜半夜地聊着蒙山军,聊着龙谦。陈淑注意到妹子总是不自觉地将话题转到叶延冰身上,那时陈淑便晓得,自己这个内向腼腆的堂妹怕是喜欢上叶营长了。
  蒙山军在辛丑年春节后突然返回根据地,正赶上陶三部土匪猛攻陈家崖,战事戏剧性地结束后。陈娴终于见到了叶延冰。不知从谁嘴里听说了叶延冰在西沽伏击战中负伤,陈娴顾不得羞涩,非要叶延冰卷起袖子看他早已愈合的伤口。那一幕被尤氏看在眼里,事后向陈淑问起,陈淑笑着说是的,这不是挺好吗?叶营长可是号称军中第一美男呢,也不辱没了妹子。
  尤氏却有顾虑。她不是嫌叶延冰配不上女儿,而是担心其身份带来的危险。自蒙山军扎根郑家庄一带,十里八乡,多少农家子弟战死沙场!身为营长的叶延冰也在战场上中了枪,谁敢保证以后他不再上战场?谁敢保证他不会有个三长两短?一个侄女婿就够让人揪心了,如果女婿也出没于枪林弹雨,自己真的有些受不了。他们都是军人,打仗厮杀是无可避免的事。尽管陈淑向尤氏保证,蒙山军不再打仗了,他们已经是官军,和谁打?他们又不造反。但尤氏还是严厉警告陈淑,不准将此事公开,更不准跟陈超讲。
  如何劝女儿,尤氏却拿不定主意。的确,蒙山军不再是官军图谋镇压的响马,而是朝廷的军队了。而龙谦已经是两州镇守使,据说是比知府老爷还要大的官职。女儿能嫁龙谦手下的高级军官,在别人看来一点也不亏。而那个叶营长,要长相有长相,要身材有身材,也颇讨人喜欢,但尤氏还是拿不定主意。
  蒙山军“二一”整编后,叶延冰因陶三所部俘虏溃逃事件受到了惩罚,没有担任实际的军职,被龙谦安排到了虚无缥缈的随营军校任教官。叶延冰情绪低沉了好长一段时间。陈超那时已经融入了蒙山军,因为侄女与龙谦订婚,在军中地位超然,颇受军官们的尊敬。陈超注意到了叶延冰情绪的低沉,特意叫了叶延冰到家里吃饭,为他宽心。讲了很多站在龙谦立场上的话,向叶延冰保证,龙司令绝不是不用你,要你去随营学校做教官,一定有他的用意。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陈淑听的发笑,等叶延冰走后,忍不住对叔父说了陈娴暗恋叶延冰的事。陈超楞了半晌,问陈淑叶延冰知道否?陈淑清楚,如果叶延冰晓得此事,那可真成了笑话,陈超以后还怎么面对自己的女婿?陈淑说叔你放心,人家叶营长怕是还不晓得呢。
  陈超出人意料地没有责备陈娴一句。倒是找了个机会跟龙谦讲了,龙谦很意外,也很高兴。在主力部队开拔沂州兖州,他赴济南拜会新任巡抚周馥回来后,向陈超通报济南之行的情况后,对陈超说,我看我来牵这根红线吧。延冰是个优秀的男人,部队进了城,指不定会有哪家小姐看上延冰呢。事不宜迟,我来跟他讲。
  这一讲就促成了叶延冰与陈娴。
  像陈娴与叶延冰的情况,与传统是格格不入的,这就是典型的自由恋爱了。好在陈超表现出了罕见的开明,允许了女儿与叶延冰的来往。前年五月,陈超听从了龙谦的劝说,举家搬迁至沂州落了户。但叶延冰却留在了郑家庄,协助王明远组建预备役部队,两个相恋情热的年轻人过了一段思念却不见面的日子。去年秋天,随营军校在筹备了一年后正式在沂州城郊成立,叶延冰被委任为副校长,又能与陈娴相聚了。叶延冰委托鲁山正式向陈家提亲,那时龙谦已经与陈淑成婚,当姐夫的却以陈娴年龄不满十八岁拒绝了叶延冰成亲的要求,希望婚期延后一年。陈娴暗自埋怨姐夫有些多管闲事了,像她这样的年纪(去年陈娴周岁十七)的女孩子,绝大多数都嫁人了。但陈超却完全赞同,他自来沂州后,思想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对龙谦提出了婚姻观深表赞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反对早婚,理由是女孩子年龄过小生育危险因素大。叶延冰当然不敢反对龙谦的提议,只好等待。不过,俩人的关系算是明确了,没有像陈淑与龙谦一样订婚,但尤氏早将叶延冰当作了女婿。
  今天举办铁厂开业的庆典,又是俩人共同的休息日,约好一同去去观礼,于是陈娴特意穿上了自己设计制作的衣服,陪心上人一同去铁厂。
  陈娴之所以敢在公开场合穿出如此新朝的衣服,借助于鲁南两年来风气大开的局面。随着华源公司的兴旺发达,大批工厂和公司如雨后春笋般地在鲁南大地冒出来,越来越多的女孩子走出深闺进入了各类企业工作,挣一份比他们父母种地更为丰厚的收入。而华源公司所属的企业一般都为自己的员工制作制式统一的服装,这些带有明显的军服风格的制服得到了年轻人的由衷喜爱,即使是下班回家也舍不得脱下来。无形中影响了鲁南民间的穿着习惯。特别是越来越多的高鼻深目举止怪异的洋人出现在沂州大街上,其中不乏金发碧目的洋婆子,她们都是华源公司招聘的技术顾问的家眷,她们带来了更为新朝刺激的服装,在让老夫子道学先生们痛心疾首的同时,无声地改变着沂州的民风。
  坐在人力车上的陈娴最初的惊慌渐渐消失了。她并未成为行人们围观的“异种”,这让她放了心。另外,陈家如今的地位也是支撑她内心的强大支柱,父亲是华源实业的老板,姐夫是真正的鲁南王。便是未婚夫,在军中也地位显赫。谁敢招惹她?
  “不就是一个开业典礼吗?为啥如此隆重?这两年里,光是沂州,就不下三十家企业开张,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人力车出了南门,陈娴忍不住问骑马走在身边的叶延冰。
  “真笨!铁厂投产岂能与其他企业相比?有了钢铁,工业才有基础。咱们才能造枪造炮呀。”叶延冰笑眯眯地望着陈娴。
  他们还是来晚了。尚未走进会场,就听见震耳的鞭炮声响成一片。


第二节 周氏父子
  华源实业公司旗下的沂州铁厂位于城南罗庄,经过一年半的筹建,共计投资120万两白银,终于初步建成。设计能力为粗铁十万吨,精钢三万吨。设备及技术全部来自美国卡内基钢铁公司。
  这点规模对于已经完成工业化的美国不值一提,但对于连工业化起步都谈不上的中国就是一件大事了,对于山东省就更加了不得了。所以巡抚周馥亲自莅临沂州为高炉点火剪彩祝贺。既为剪彩,也为沂州铁厂第二期工程上马。根据去年春节前就任华源实业总经理的周学熙报告,作为华源实业核心企业的沂州铁厂二期工程预计投入135万两,都快赶上将要竣工的峄县铁路了,距张莲芬报告,枣庄至台儿庄的百里铁路最晚在中秋前竣工通车,预计费银170万两。那可是山东省第一条自有铁路啊,想到尚在建设中的胶济铁路,周馥心中涌起了一丝自豪。但沂州铁厂的投资比起兖州的铁路来就显得庞大了,不过,如果实现二期工程的目标,炼钢能力将达到十万吨的规模,炼铁将达到十五万吨,相关配套设施将进一步完善。鲁南将成为山东乃至北方最重要的工业基地。
  周馥是昨日抵达沂州的。没有住唐绍仪装修一新的迎宾馆,而是与其子周学熙一道住进了龙谦的私宅——沂州最早的一栋西式小洋楼,而龙谦夫妇也未搬出去。周馥昨晚详细听了关于沂州铁厂的建设规划,感到很兴奋。龙谦不止要建设二期,还打算在二期竣工后再引入一条轧钢生产线,姑且叫做三期工程吧。而与之配套的是电厂的扩建,这项预计投资55万两白银的工程将与铁厂的二期工程同时进行。
  周馥晚上睡的不算好,不是因为烦恼,而是因为兴奋。仅仅两年时光,鲁南真的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以沂州为基地的华源实业公司,以钢铁为核心,涵盖了铸币、电力、服装、搪瓷、木材加工、玻璃制镜、交通工具等行业,林林总总总计竟达三十六七家企业,资产总额近七百万两。而以峄县为中心的中兴实业则以煤矿为核心,旗下拥有电力、纺织、造纸、油漆、水泥、砖瓦、农具等厂子,特别是化工厂和药厂的先后建成投产,使得中兴实业超越了华源实业,成为鲁南的第一大实业集团。
  从去年秋天到今年,周馥先后四次亲赴鲁南视察鲁南已经成型的两大实业集团,先后为电厂、纺织厂和药厂建材庆贺,沂州铁厂一期工程的建成,是他在不到一年内第四次来鲁南了。每次到来都带给他震撼和兴奋。
  铁厂的剪彩场面是周馥参加过的最隆重的一次,华源实业做了最精心的准备,将最出彩的机会留给了抚台大人。而名义上的老板陈超别开生面的讲话也令周馥既新奇又舒服。陈超大力赞扬了抚台大人:一切成绩的取得,都是在抚台大人的英明领导下取得的,没有抚台大人的眼光和胸襟,就没有今日的铁厂,更没有今日的华源实业!
  坐在台上的周馥捻须微笑,这帮人总是搞出一些令自己感到新奇的玩意儿,讲话如此,剪彩仪式也别出心裁,红地毯,用剪刀剪断红绸子的一套程式都令巡抚大人感到新奇。周馥想,这一切绝对不是那个从山村走出来的举子能想出来的,但促成两大实业集团出生成长的最关键人物却一如既往地躲在幕后没有露面。
  仪式的最后是周馥训话。他可不能像陈超那样不讲朝廷只讲自己。先是对朝廷歌功颂德了一番,成绩的取得当然是朝廷诸公的英明领导,是借了新政的东风。当然,周馥也称赞了沂州军政实心办事,最后表态说省府将一如既往地继续支持沂州的实业建设——这是心里话。当龙谦将华源实业5%的股份送给自己并且在去年年关将华源实业总裁的宝座让给了儿子周学熙后,没有理由不支持这个蓬勃发展的实业集团!
  剪彩仪式后,周馥在唐绍仪、陈超、周学熙以及美国聘来的总工程师安德鲁、美方董事大卫·狄文等陪同下观看了高炉点火的过程——只是一小会儿,嘈杂的声浪和扑面而来的高温令穿着厚厚官服的巡抚大人很不舒服。好在陈超凑过来低声说,龙镇守使还等着大人视察车辆厂呢。周馥马上离开了现场,上了他的八抬大轿离开了罗庄工地。
  唐绍仪、周学熙陪同巡抚大人进城,其余人都留在了厂子里。二十个月的辛苦建设终于要看到成果,唐绍仪和周学熙本不愿意离开,想看到第一炉铁水出炉的盛况。但一来需要时间,二来礼节所限,唐绍仪是周馥的直属下官,周学熙身为人子,都必须陪着离开。
  在沂州南门,龙谦驻马等待着周馥的车驾。远远地看到龙谦,周馥撩开轿帘对随从交代了一句,随从紧跑几步来到下了马正往过走的龙谦身前,“龙大人,抚台请你进轿中说话。”
  “上来上来,”周馥笑眯眯地招手。
  龙谦上了大轿,坐在周馥对面。他至今仍不习惯轿子,既不愿意“骑”在人肩头,据说王安石就坚决不坐轿子。更觉着这种象征着身份地位的玩意儿实在是不舒服,尤其是进入夏季,即使撩开帘子也觉得闷得慌。
  “退思,昨日人多不方便。朝廷有意调唐少川去东北……你可知道,徐世昌已经准备接手东三省总督了。”
  “什么职务?”
  “奉天巡抚。”
  “哦。少川也算修成了正果。”龙谦伸头出去望了下骑马走在后面的唐绍仪,不知其是否通过别的渠道得到了这个消息。
  “唐少川虽然有人帮扶,也是沾了沂州的光啊。”周馥将轿帘落下来,“退思,老夫是担心少川离开,沂州政务被荒废啊。”
  “毕竟上了一个大台阶,怕是不好挽留少川……”龙谦目光闪烁,“沂州不会乱的,只要有老大人在,鲁南就会一直发展下去。”
  “老夫本准备上折子挽留。但唐少川的心好大,不会屈居沂州的。除非将老夫的位子让给他。哈哈。老夫问你,唐绍仪离开,谁人接替为好?”
  “这个……”龙谦沉吟着,鲁南两州的知府与别处不同,权力受到了很大的制约,大致是三分了,军队这一块有发言权,实业公司成为财政的重要支柱,也可左右政局,所以知府一职并不是很重要。既然周馥相问,“大人,不若让世兄接替?他数年前已是道员,便来个内举不避亲?”
  龙谦所说的世兄自然便是周学熙了。论资历是有资格担任沂州知府的,不过那就得将华源实业总裁的位子让出来了。
  “不妥!另外,学熙是不愿意从政了……”
  这是实话。周学熙看过鲁南蓬勃建设的实业格局,竟然辞去了山东大学堂总办(校长)之职,愿意来华源实业效力。这事去年曾轰动济南官场。而且,周馥的位子如今也是炙手可热,朝中盯着的多呢。周馥不可能给朝中落把柄。
  “那,不如让吴永过来。那边交给张大人兼任如何?”龙谦建议道。
  原先张莲芬兼任中兴煤矿总办谁也不说什么,但如今不行了。盯着那个位子的越来越多。奕劻便向龙谦推荐过他的人,让龙谦很是为难。
  “甚好。不过,毓蕖品级高了些,兼任知府有些委屈他了。”张莲芬身上还挂着山东盐运使,那可是三品衔。但这个提议周馥可以接受,张莲芬与他同出一门,交情不错。
  关于两州知府的人选就在轿中定了下来。周馥不再谈下去,龙谦知道他有把握让朝廷接受这个建议。龙谦的思绪随着轿夫有节奏的行进而晃动着,唐绍仪被调走其实很可惜。这两年来合作相当愉快,这是一个能干事的人,但没有理由放弃巡抚的高位留在知府的位子上……
  新政最大的成果之一就是对东三省政体的改革,增设了总督巡抚,但三省驻防将军犹在,不过原来的管理格局已经打破了,目的是实现军政分家吧。袁世凯终于为老朋友和坚定的同盟军徐世昌谋到了首任东三省总督的位子。看来老袁在朝中已经有了很大话语权了……东北的局势复杂,俄国霸占东三省不愿撤军,引起日本的极大愤慨。当初日本用赌国运的方法打赢了甲午一战,本想取得大陆的立足点,但被三国逼迫还辽。谁想到俄国人借义和拳之乱出兵鲸吞了东三省,花了比日本小的多的代价,却取得了比日本大的多的战果。不出意外,日俄战争很快就要打响了!唐绍仪此刻主政奉天,对他个人不一定是好事,但对蒙山军预定的战略展开却甚为有利……
  龙谦微闭双目想着心事。不觉间轿子已经进了城。周馥透过轿帘看着沂州的街景。几乎每次来都有大的变化,从南门口起,往北的主干道铺了洋灰,好像街道也拓宽了,还设了人行道,上面植了一般高低的柳树,树干刷了白灰,像是一排肃立的卫兵。
  干净,整洁是沂州城最大的特点,这点似乎连济南都比不上了。在每一条胡同口都修建了公共厕所,临街房屋的墙上画着各式的图画,都是宣传华源实业旗下产品的广告。今春沂州大规模整修城内道路的情况学熙信中有详细的描述,重点是城市的下水管线的整修,再没有晴天一身土、雨天两脚泥的情况了。去年为纺织厂投产剪彩时沂州城里还很脏,也就一年的光景,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看来必须停止支付每年五十万的军费了,省下钱来将省城也参照沂州做一番整修,七十二泉的胜景啊,总不能落后于鲁南一个府城……
  周馥突然喊道,“落轿,落轿!”
  大轿款款停了下来,龙谦问道,“大人是要在水泥街道上走一走吗?”
  “正是!退思总是令人惊讶呀。老夫看到你那广告画的轿车,已经推出新式样了!”
  “什么也瞒不过大人。”龙谦抢先一步跳下了轿子,伸手将周馥搀住,搀着周馥出了轿子。唐绍仪和周学熙同时下马,围拢过来。
  “老夫可不担心有什么意外!谁不知道沂州的治安是全省之冠?哈哈。”周馥在平展展的街道上跺了跺脚,“好是好,只是太奢侈了些!”说着走上了人行道,早有巡抚卫队驱散了行人,市民们远远地驻足观看这一群大人物,在那里指指点点。
  “啊,退思,这种车子售价几何呀?”周馥指着墙上画着的一辆四轮轻便马车问。
  “银洋六十。”周学熙代为回答。
  “喔,这么便宜?”那就是大约四十二两官银了。以前看到的四轮轿车可是需要六十两银子呢,饶是如此,济南富户们还是趋之若鹜,订购踊跃呢。
  “比原先的规制小了些。但双排座椅也足以容纳一家人外出了,而且一匹牲口足矣。”这回是唐绍仪回答,“厂里特意为大人制作了一辆,正在做最后的装饰,不日将送至济南。”
  “喔,那就多谢啦。哈哈。”据传宫里一直放着一辆英国人赠给太后的洋车。但太后嫌马夫的位置不妥当,竟然坐在自己前面,还把一个屁股冲着自己,所以从来不用。沂州车辆厂推出防震性能极佳的四轮马车后,立即获得了富户们的追捧,迅速打开了市场。现在不仅行销山东,直隶、河南乃至山西、江苏也卖出去不少了,着实让华源公司发了一笔财。而且,他们还制作推出了可供两人乘坐的人力车,组织了一个人力车出租公司,一个车夫跑上一天,足足可以挣上一两银子,只需交纳低廉的租金,剩下的就是自己的了。开始只是在沂州和兖州推行,但商业这东西正如学熙所言,具有不可思议的神奇力量,在沂州推出这种新奇的代步方式后不久,济南街头竟然就有了!如今济南的太太小姐们最喜欢的出行方式就是乘坐舒适的人力车。
  周学熙看父亲兴致勃勃,不由得去想这两年来的变化。谁能料到不过两年的时光,曾经土哄哄的山城就变成了如今的模样?这一切都拜华源公司所赐。自从那个大卫回来,各种厂子便神奇地建立起来,起初的产品几乎都是针对驻军,比如军服盘活了纺织厂,官兵使用的便携式餐具带动了搪瓷厂,木器厂产品最初的用户也是军队……
  这些厂子的产品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式样新颖价格低廉。所以迅速被百姓所接受,利润随之滚滚而来。
  而随后建设的电厂更是改变了生活,当电灯第一次出现在沂州,他正好在沂州,那种万人空巷的轰动简直难以描述。如今沂州主要的大街上已经挂上了公用照明的电灯泡,晚上走路也不用打灯笼了……
  在进一步了解鲁南实业兴办的模式后,更为其新颖的运作方式所震惊,深感洋人的精明。但他没料到的是,无论是木器厂还是服装厂,抑或搪瓷厂,大部分的产品创意竟然来自于龙谦而不是洋人!最为可笑的是德国军方竟然购买了龙谦所部配用的单人餐具的生产许可,据说已经普及到德军中了。那种餐具至为精巧,搪瓷制作的套筒,里面分层,既可以当饭盒,也可以做水杯,还可以携带两日分的干粮,背在身上一点也不碍事。军服也是如此,威胜军右翼现在的军服分为作训、常服两类,又分为夏装和冬装两种,布料、颜色和式样截然不同。穿在身上极为精神。成为了鲁南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他从来没有想到军装竟然可以做的如此好看!从去年朝廷成立中央练兵处后,大规模的整顿军备就开始了。威胜军右翼自行设计制作的军服得到了朝廷的认可,京畿驻军几乎完全采纳了威胜军的军服式样,大批的订单下给了服装厂,让新成立的服装厂狠狠地挣了一笔钱……随即就是为各类工厂的工人制做并免费发放的工作服,颜色漂亮,式样新奇,煤矿的,电厂的,各不相同。工人们将发放的工作服极为爱惜,甚至当作过年的新衣穿出来炫耀亲朋……
  等服装厂转入民用,各种式样,适合各类人群穿着的服装源源不断推出来,轰动了山东全省!连上海、苏州一带的制衣厂都跑来取经或仿制了。其价格的低廉(兖州中兴实业旗下的纺织厂投产后,华源制衣的成本进一步降低了),改变了世人对于穿着的习惯,当自己纺制的粗布衣衫成本高于服装厂的成衣时,厂子的生意就兴隆起来了……
  每个企业都盯紧了民用所需,每个产品都能打动人心。比如中兴实业推出的蜂窝炉,就迅速占领了鲁南的府城县城,配上中兴煤矿售卖的蜂窝煤,彻底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既能做饭烧菜,又能取暖,连寒冷的冬季也变得春意融融了。当蜂窝煤的制作点遍布鲁南后,这个异常实用的玩意儿立即赢得了中等人家的青睐……
  沂州和兖州飞速发展的实业触动了他心底的一个梦想,于是萌生了辞掉山东大学堂的差事来鲁南办实业的念头。这个念头是如此的强烈,竟然沛然难御!虽然主持山东大学堂颇为清贵,但他还是认为自己更适合去办实业!决心已下,最终说服了父亲,跑到沂州去找龙谦,他已经知道龙谦才是中兴和华源真正的老板了,龙谦立即将华源实业总裁的位子给了他。接手华源后,他才晓得这个管理极为规范的实业公司内部的规章制度竟然大部分出自龙谦之手!
  这简直令他钦佩万分了!
  如今,周学熙已经铁了心在鲁南干下去了!龙谦的才华是多方面的,绝不局限在治军一隅。每样新奇的产品设计出来,必然要精心制作一批供给北京和济南的达官贵人们。据说太后和皇上对鲁南的新鲜玩意儿甚为喜欢,连带着打开了北京的市场。如今华源和中兴都在北京设立了营销部,负责产品和销售和售后的维修,比如颇令高官巨贾们喜爱的四轮马车,有什么毛病立即就可以得到修理,或者更换零部件。
  与北京良好的关系促成了山东银元局的成立。这方面既有庆亲王的作用,更有宫里那位掌控朝局死死不放的老太太的首肯。当时北洋正在筹划建立银元局,稍有见识的人都意识到其中的暴利了。南方几位督抚正在谋划此事,上海、广州都拿出了样品。龙谦不顾父亲的顾虑,从美国买来了相关设备,将第一批制作精美的大龙图案的银元送至宫中,立即获得了太后的喜欢。比较过国内制作的银元和流通市场的多达十几种的外国银元,周学熙认为鲁南制作的大龙银元毫不逊色。如今,这种含银七钱的大龙银元已经通行北方数省,供不应求。
  这不过是华源一家而已,中兴的实力根本就不弱于华源。等枣庄至台儿庄的铁路通车,中兴的实力将更上一层楼!而且,两大实业集团已经秘密计议修筑沂州至江苏海州的铁路了!如果那条跨省连海的铁路建成,前景真的难以估计。
  周学熙不是没有想过两大实业集团的资金来源。搞起这么多的企业需要大量的资金,估算不下一千五百万两之多。恐怕不是陈超大卫等人所说的来自美方的投资或者晋源票号的投资。假如是那样,龙谦应当不会在两大实业集团中拥有最终的决定权。但是事实就是如此,贾继英也好,大卫·狄文以及其父老狄文也罢,都唯龙谦的马首是瞻。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关键是自己的实业救国梦正在实现!周学熙想,就这样干下去,再有三五年,鲁南乃至山东是什么样子,周学熙期待万分。


第三节 唐绍仪
  唐绍仪陪着周馥视察了车辆厂,四个车间一一走过,兴致勃勃的周馥问的很详细,那个四十来岁叫康利的红脸银发的大肚子美国副厂长也解释的很详细。充当翻译的是龙谦,康利先生的中文实在是说的太蹩脚了。
  目前车辆厂已经可以生产轮毂,但橡胶轮胎仍需进口。康利先生在美国的企业原先就是生产四轮马车的,不过已经破产了。原因既是因为经营不善的缘故,也与汽车开始进入家庭有关系。大卫用很便宜的价格买下了康利的厂子,将设备装船漂洋过海搬到了沂州,康利也被说服带着家眷一同来到中国做第二次的创业。
  对于美国人而言,生产四轮马车及更为简单的两轮轻便人力车根本不是什么难事。但中国的工业基础实在过于苍白了,从1901年秋开始建设,一直到次年初秋才推出了产品。那还是在大部分零部件依赖进口的前提下。不过这种状况改变的很快,由于沂州的配套工业基础逐渐好起来,现在零部件的自制率便达到了83%。根据康利的估计,到今年年底,除掉橡胶件、轴承等几种关键零部件,其余的依托兖州的两个厂子,已经可以完全本地化了。而车型也达到五种,四轮的三种,分别走了高中低端。两轮的两种,高低端的各一种。
  “唔,退思啊,这个轴承,很难做吗?”周馥手里握着一个滚珠轴承问。
  “当然,轴承某种意义上代表的一个国家的工业水平。它比橡胶轮胎可难多了。最多明年底,咱们就可以生产橡胶轮胎了。当然,原料还要进口。”龙谦回答道。
  “现在每个月能做多少?”
  “340辆。最多可以干到400辆。”这次是车辆厂的中方厂长周廷安回答。他是华源从上海雇来的,懂机械加工,又在洋人的厂子担任过管理职务,来厂一个月后便出任了厂长。
  “那,那岂不是每个月可以挣一万四千多块银洋?”周馥惊道。
  “哈哈,我的老大人。帐没有这样算的!那是销售收入,还要减去成本,税金,能挣4000大洋就不错啦!”龙谦笑道。
  “那一年就是五万大洋呢!”周馥吃惊道,“陈超呀,你的华源公司几十家厂子,一家五万,加起来就是上百万呢!”
  “车辆厂的情况比较好。但很多企业还在亏本呢。”陈超微笑道,“就像电厂,我看再有三年能盈利就不错啦。”陈超知道龙谦没有说实话,车辆厂每月的盈利可不止4000大洋。而且,由于供不应求,订单排到了明年秋天了。现在厂子正在努力扩大产能,当产量上升一倍时,利润将至少增加1.5倍。
  “父亲,”周学熙微笑道,“龙大人预测马车和人力车市场终归有限,最为广大的是人力单车,龙大人起名叫自行车,已经推出了样品。再有三个月就可以批量生产啦。”
  “自行车?”周馥疑惑道,“本官为何没有见到?”
  “在这边。”周廷安做了个请的手势,“南方已经有这种极为方便的交通工具了。不过都是进口。”他带周馥回到厂部——厂里唯一的一栋二层洋楼,二楼有一间密室,摆着两辆不同式样的自行车。
  “这,两个轮子的,不会摔倒吗?”
  陈超做了个手势,一个工人扛起一辆自行车下了楼,当着周馥的面骑上去在楼前的空地上转了几圈。
  “喔,不错不错。”周馥很是高兴。
  “大人,如果每家卖出一辆,我们这辈子的生意都有了。哈哈。”周廷安笑道。
  “没有那么算账的。”龙谦道,“目前普通人家的购买力还不行,不过自行车在很长时间里将是主打产品。”
  “还有什么好东西没有拿出来?”周馥笑眯眯地看着龙谦。
  “中兴那边有些新玩意,不知大人是否准备前往兖州一看。华源这边的想法是有很多,暂时还拿不出手。说句吹牛的话,到处是黄金,挣钱的机会多的很,但是需要时间。大人请耐心一些,再有三年,鲁南将成为山东最富裕的地区。”
  “这个我相信。丁谓济急的要命,总不成山东首府,竟然落后于鲁南吧?哈哈。”周馥走了一圈,身上出了汗。天气又阴了下来,起风了,带着潮气。估计又要下雨了。今年山东的雨水很足,甚至有些过了。
  “大人还是回迎宾馆歇息吧。天气不太好……”唐绍仪终于得到了机会。
  “唔,也好。退思也一同去吧。”
  “这个自然。”龙谦招招手,轿子抬到了周馥跟前。
  唐绍仪当然知道朝廷对自己的新任命,不过他没有跟任何人讲。看周馥今日的态度,对自己有些冷淡,是不是周馥已经听说了什么?官场就是一个筛子,走风漏气,作为洋务派的老官僚,周馥一定有自己的渠道。咱骑马护送周馥前往沂州迎宾馆的路上,唐绍仪思绪飘扬。
  尽管唐绍仪幼年出洋,回国后没有像詹天佑一样醉心于铁路,甘当一名风餐露宿涉水翻山的铁路设计师,而是步入官场一路高升并且被视为维新派,但他骨子里还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文官。未满不惑便高升巡抚,无论如何都足以告慰祖宗了。所以唐绍仪在接到徐世昌的私信时第一感觉当然是兴奋了。
  马上便是困惑。唐绍仪的恩主不是徐世昌而是袁世凯。如果简单推测是谁将自己扶上奉天巡抚的宝座,那无疑是袁世凯而不会是他人。但自去年始,袁世凯对自己的不满就很明显了。在争夺银元局一事上到达了高峰。已经形成并壮大的北洋团体——过去他无疑是那个团体当然的一员,其间的朋友们来信或者来沂州明着暗着对他提出了劝告或者警告,大帅派你主政沂州是什么目的应当很清楚,如今你所作所为实在是越来越不靠谱了!这种情况下,袁世凯还会推荐自己去主政奉天?
  唐绍仪并没有感到自己做错什么。北洋诸公的不满来自鲁南蓬勃发展的实业,已经压住了北洋的风头。朝廷实施的新政,扣除政治上的一些举措,比如开放舆论,兴办教育,主要的核心还是办洋务以增强国力。这点谁都清楚。华源实业也罢,中兴实业也好,都符合朝廷新政的大宗旨。何况,相比北洋围绕天津的布局,鲁南的实业主要围绕着民生展开,哪一样都带来了民生方面的明显变化。
  龙谦讲的那句话唐绍仪奉为圭臬:民富方能国富,国富方能兵强。舍本逐末是愚人之为。盘点下鲁南这两年来的变化,虽然财政没有得到明显的好转,但百姓们的生活确实有了天翻地覆的大变化。光是华源实业一家,所雇用的工人就超过了六千五百人,这些人中的大多数可都是从农村招来的!只要有一个人进入华源实业,马上就可以带给全家生活上的大变样!一个普通的工人,一年至少可以挣五十块银元,扣除他自身的消费,至少可以给家里寄回去三十至三十五块银元。相当于二十多两纹银!对于一家靠种地为生的农户,那是多大的一笔财富呀!
  工人们自身的消费,又带动了其他产业的兴起。
  随着矿山投入的增加和铁厂二期工程、电厂扩建增容工程的上马,还将有至少两千人被招入厂子,这还不包括现有企业的扩张和新企业的兴建将要展开的招人!
  还不止这些!从去年冬季开始,沂州和兖州同时推出了季节性的以工代赈项目,招收那些冬季歇着无事可做的贫困农民进行一些道路、水利方面的建设,按月发放报酬,受到了农户的欢迎。比如加速进行的台枣铁路,就雇佣了至少两千“季节工”,工地管饭,每天另给十二个铜板,一个月就可以挣四五两银子,干上两个月,就可以拿回去十几个银元,给老婆娃娃们置上身新衣服,买上几斤猪肉,过一个前所未有的肥年那是足够了!
  工厂需要的是大批有技术的工人,而不是光有一把子蛮力的莽汉。华源和中兴未雨绸缪,兴办了四所技术学校,沂州两所,兖州两所,对招收的工人进行文化及技术上的培训。由于技术的等级决定薪酬的水平,那些脑子笨的农民往往通不过考核,也就进不了企业。所以,各厂最先招收的都是有一定文化至少识字的青少年。鉴于识字率不足5%的现状,华源和中兴都兴办了免费的识字班,凡是愿意进入识字班扫盲的农民或城市游民都可以进来学习。但农民还是受限于经济原因,不可能进城接受扫盲教育。为此,在今年春天,华源中兴两大实业拿出总计两万七千银洋,在周边的县城开办了识字班。此举曾被去年开业的天津大公报报道,认为是功德无量的善举。
  苏北乃至苏南的人口出现了向鲁南迁徙的迹象。距兖州和沂州两府新设的经济统计局的统计,近一年来,从周边迁入两州寻求职业的人口接近万人。光是沂州就有四千余人。唐绍仪对此表示怀疑,但沂州的流动人口确实增加了,新开饭馆的火爆生意就是明证。
  由于工业的兴起,带动了农村收入的增加,农税及杂税的收缴也顺利了许多,陈超等人制订的乡规民约的推广,缓和了农村的矛盾。而威胜军右翼对于鲁南山区先后持续六个多月的卓有成效的剿匪和招降,基本上肃清了为祸沂蒙山区数百年之久的匪患。这才是大仁政!现在,居民出行基本上没有了被响马打劫的担心了。这也促进了人口的流动和经济的复苏。数座县城自发为蒙山军树立功德碑,将剿匪阵亡的将士名字刻录其上,永久纪念。距威胜军右翼公布的数字,剿匪战役总计歼灭招降土匪二十九股,击毙土匪231人,俘虏招降3500余人。威胜军右翼付出了牺牲79人,伤残33人的代价。那些俘虏和招降的土匪根据其罪行的不同,分别处以无罪释放,服刑及劳动改造的处理。沂州城内大规模地改造城内的道路,就大规模地使用了俘虏,根据地劳动表现给予减轻服刑期限的奖励,表现最好的一批人还被华源公司招入了旗下的企业或者被招入了军队。
  沂蒙山区的匪患名闻全国,至少在山东是很著名的。这导致了商人对于经商鲁南的恐惧。以前是恶性循环,在剿匪基本结束后,鲁南的治安环境得到了大幅度的改善。城镇治安情况迅速好转。效仿袁世凯在天津组建巡警营的做法,在龙谦的提议下,兖州最先成立了专门负责治安及刑事案件侦破的警察局,成员大部分来自威胜军右翼退役的官兵,也有原官府衙役转入警察局,当然也招收了一部分良家子弟。此举带来了官府组织机构的改变,治安力量得到了大幅度提高。府城内全天有警察巡逻,给居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兖州的成功做法得到了推广,沂州紧随其后。目前,已经有三分之二的县城组建了警察所。不仅如此,沂州和兖州还组建了负责各企业保安的保安公司,类似于以前的镖局。保安公司成员的薪水不由官府负责,而是来自雇主支付的保安费用。
  治安情况的好转,促进了商业的兴旺。当然更主要的是华源及中兴两大实业集团的兴起,以晋源票号为首的大批民间资金投入了鲁南。贾继英如今已是鲁南的闻人了,他之前的老东家——山西大德恒钱庄在鲁南设立分号后,带动了山西票号对鲁南的进入。他们都看中了华源及中兴两个实业公司的前景,渴望参股其中。据陈超给唐绍仪的数据,目前以晋源票号为首的票号以持股45%左右。
  大卫·狄文出人意料的回归是鲁南实业兴起的关键因素。这位与威胜军右翼交情莫逆的美国人唐绍仪是认识的,庚子年春,唐绍仪第一次去郑家庄洽谈招安蒙山军,大卫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龙谦屁股后面。谁知道这个青年竟然在辛丑年秋天回到了鲁南,带来了大批美国资金的投入,更带来了美国的设备和技术,促成了华源及中兴公司的兴起。
  如今,注册于美国纽约的华美机械公司和注册于瑞士的斑马化工均完成了对华源及中兴的投资,前者的董事长为大卫之父老狄文,后者的董事长即为大卫·狄文。前者主要投资煤矿、电力及铁路,后者主要投资化工和制药,已累计投入资金330万美元,约合白银445万两,占有了华源公司35%、中兴公司30%的股份。后续已签订协议的投入不下500万美元。
  如果没有华美机械的牵线运作,正在并入美国钢铁公司的卡内基钢铁公司不会廉价出售其火力发电设备并且包建了峄县电力公司和沂州电厂。
  据说朝廷有人责难鲁南卖国。证据当然是两个外国公司的进入参股。但唐绍仪不那样认为,且不说华美公司和斑马公司并未控制华源及中兴,不过是参股派驻董事而已。关键是公司的决策权根本就在龙谦、陈超、张莲芬、周学熙等人手里。斑马公司董事长大卫不过只担任了华源实业的副董事长,华美机械派来的约翰·西恩也只是担任了中兴公司的副总裁。公司掌控在国人手中,怎么能说是卖国呢?依唐绍仪看来,这样的“卖国”越多越好。如果没有美国及瑞士公司的注资,电厂、铁厂、药厂以及化工厂哪里能建起来呢?设备技术都是一张白纸啊。如今化工厂已经可以生产各种火药及梯恩梯炸药,虽然产量还很小,但意义非凡。不仅可以促进公路铁路及矿山的建设,更为要紧的是可以用于军事!火炸药是现代军工的基础,唐绍仪虽是文人,也晓得这一点。
  外资公司的进入导致了大批外国人到来。沂州城内,金发碧眼的洋人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物了。为此龙谦还让华源公司出资建了一座西式的专家楼和一所西餐馆,专门接待洋人。说到餐馆,沂州城内只是去年一年,便冒出了十一家大小不等的餐馆酒楼,生意兴隆,给官府大大地增加了税收。
  唐绍仪知道,自己的恩主袁世凯很是忌惮龙谦。结怨来自于当初双方的兵戎相见,吃了大亏的袁世凯绝对不会忘记这个仇恨。对于鲁南的打压,根源正在于此。
  但唐绍仪内心现在却站在了龙谦一方。为什么呢?唐绍仪基本找不到龙谦逾矩的地方。是的,龙谦手里有兵,但那是朝廷明令建立的新军,其编制是朝廷批准的!直到现在,龙谦手里的部队仍然是两标的编制,并未私下扩军,这个唐绍仪很清楚。龙谦的军营虽然军规森严,但并不对他保密。如果龙谦大规模扩军,是瞒不过他的。
  而且,华源和中兴投资这么大,搞得如此轰轰烈烈,并没有一个厂子是生产军火的!火炸药是有了,但基本用于了峄县煤矿和沂州铁矿,再有就是台枣铁路。并未用于军事啊。现在属于军队的企业,就是一所修械厂,用于修理枪支火炮,倒是从美国买了一些机器,但那是必须的。唐绍仪认为完全应该。枪支火炮自己不能造,总不能连修也不能修吧?
  至于龙谦本人,两年来,有建议,有主张,但绝没有干涉州府施政的地方。倒是因为龙谦目光的犀利,见识之超远,唐绍仪很愿意聆听龙谦的建议。比如设立经济统计局就是龙谦的主意,这个部门的作用是越来越大了,尽管对他们搞出来的数字有些不信,但唐绍仪越来越依赖统计局的统计。龙谦的主要精力还是练兵,威胜军右翼确实精强,北洋军的情况唐绍仪是知道的,当初的武卫右军调入京畿后扩编猛烈,估计在装备和训练上是比不上龙谦的一协精兵的。德国人很重视在军事上与龙谦的合作,现在在龙谦军中担任军事教官、顾问的接近百人。龙谦所部清一色地装备了德式军械,光是大炮就买了几十门,每个季度都举行例行的军事演习,也不知他从哪儿搞来那么多的钱。反正目前沂州府仍旧执行两年前的协议,并未因龙谦充实部队而增加地方的负担。
  一定是华源和中兴秘密为龙谦提供了资金。可是这有什么?华源和中兴的兴起,龙谦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唐绍仪一清二楚。
  奉天是个什么情况,唐绍仪大致有数。日俄势力纠结其中,朝廷谁也惹不起,他这个巡抚当起来估计也很难。绝对不会如沂州这般过得舒心惬意。究竟该不该离开沂州去东北呢?这几天唐绍仪纠结不已。
  找个机会问问龙退思吧。唐绍仪仰面往往阴得越发厉害的天空,看来今晚又要下雨了。


第四节 陈超
  陈娴贪看剪彩后剧团的表演,一直呆在现场,眼看大雨将至,陈娴提议到姐姐家避一避雨。若是就这样返回去,非淋个落汤鸡不可。
  龙谦和陈淑的新家就安在司令部后院。坐落在沂河西岸的威胜军右翼司令部占地不算大,前院有一栋二层的洋灰大楼,驻了司令部机关主要单位,参谋处,军法监督处,情报处等。后勤处因人员多,不在此处。院里还有两排平房,驻扎着司令部警卫营的一个连。前院最显眼的就是那栋高耸的水塔,建成后让司令部各单位都破天荒地使用上的自来水。
  后院很小,只有一栋二层小洋房,住着龙谦夫妇及一个仆妇。
  叶延冰与陈娴关系确定后却少来龙谦家了,进入司令部大院,叶延冰去参谋处串门,陈娴独自去了后院。当她迈进楼门时,雨点已经落了下来。
  “好悬!差一点就淋雨了!”陈娴对迎上来的仆妇张嫂说。
  “二小姐这身衣服真漂亮,”张嫂笑着递过一双布面手工拖鞋,“夫人在楼上。我去通报一声。”
  “别啦,通报啥?待会儿我上去就是。振华好吧?不行,俺得去趟厕所。”陈娴换上了拖鞋,急急去设在一楼角落里的厕所去了。
  原先真看不出来,他其实是个极会享受的人……陈娴特别喜欢姐姐布置装饰极为舒适另类的家。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姐夫搞出来的。第一次用设在家中的厕所,陈娴简直抓狂——怎么能将茅房放在家中呢?臭都臭死了。谁知道竟然带有冲水的装置,一点异味都没有,简直方便到了极处!
  陈娴洗了手出来,张嫂已经为她泡好了茶。儿子已经十七岁,已经在技术学校毕业进了电厂做工,张嫂看上去仍极为年轻,最多也就是三十岁的模样。一张好看的圆脸,皮肤白净的如瓷器一般,伸过来的双手白净如玉。她是寡妇,沂州有他一个表姐,听表姐说这边好讨生活,去年带着独子从苏北来沂州谋生,没想到她表姐一家出了事,已经不在沂州了。举目无亲的顿时陷入困顿。是陈超正好遇见了在街头踟蹰的母子俩,几经曲折,被推荐到了龙谦府上做了厨娘,张嫂的厨艺立即获得了龙谦的欣赏,就这样留了下来,儿子在技术学校毕业后进了电厂做工,她在龙家做厨娘,兼理家务,每月可挣十块银洋,还包吃包住。
  “谢谢,我上去了。”陈娴没有接茶杯,沿着木制的楼梯腾腾上了二楼,“姐,姐,俺来了。”她一把推开了陈淑卧室的门。
  “嘘……悄点声,要将振华弄醒了……”陈淑轻轻在盖着被单的儿子身上拍了拍。朝堂妹做了个手势,示意出去说话。
  陈娴轻步走过来,松软的拖鞋走在漆成深红色的木地板上无声无息。她走进床铺,俯身查看睡着了的外甥。剃着小光头的五个月大的龙振华睡的正香,一只伸在外面的小手紧紧地攥着拳头。
  “真亲,”陈娴俯身在外甥脸蛋上亲了一口。
  “别弄醒他,好不容易睡着了。”陈淑拉了陈娴一把,姐妹俩出了卧室,来到对面龙谦的书房。
  “咦,今日不上班吗?喔,这身衣服好漂亮,是你设计的吗?”
  “当然,还行吧?”陈娴得意地扭了扭腰,“去铁厂看唱戏了,差点淋了雨。”
  窗外的雨下大了,一阵风刮进来,将书案上的几张纸吹了下来。陈淑急忙起身其关上窗户。而陈娴蹲下身去捡起那几张飘落在地板上的纸张,扫了一眼,最上面的一张上写满了人名,他只看到第一行写着王明远,然后就被陈淑夺过去了,“别看他这些。便是我也不让看。算了,咱们到客房聊吧。”陈淑又将堂妹拽了出去,走过楼梯口,推开阴面的第一间屋子,这是间供亲戚休息的客房,陈娴在这里住过,那是陈淑刚生了振华时,母亲尤氏过来照顾陈淑的月子,陈娴总是有空就过来。
  陈娴感觉到堂姐成亲后,特别是有了儿子后性格变了很多。不过她并未为刚才的事不快。姐夫的书房是不准他人进入的,只有最亲近的部下才会被邀请进书房密谈。
  “最近没见叶延冰?”
  “今儿就是和他一起去的。他去前面了,没过来。”
  “哦,婶儿跟我商议,准备八月十五前后给你办喜事呢。没跟你说?”
  “没……”
  “要我给你什么礼物?”陈淑笑眯眯地看着堂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陈淑的口音有了些微的变化,比如不称“俺”而称“我”了。
  “嘿,要什么礼物嘛,又不是外人……”
  “我知道你喜欢那种坐便,他已经从美国买了,大概很快就可以运到了……一整套,包括厨房的东西。美国人就是灵巧,连张嫂都赞叹不已呢。你呀,以后得学会做饭烧菜……”
  “嘿嘿,连姐夫都亲自下厨呢,何况是他?我不学……”
  “那是他图个休息。叶延冰也没有工夫吧?算了,不管你了。你姐夫今日去了铁厂吗?”
  “没,真没见着姐夫。倒是周抚台来了,爹爹陪着……”
  “看样子他不会回来了。”陈淑望了眼窗外的大雨,“周馥肯定住下了。也算不易,忙乎了近两年,总算成了……要不是那小东西离不开,我也想去看看出铁的盛况呢。”
  “姐,有个事想跟你说一声……”陈娴吞吞吐吐道。
  “是叶延冰想回部队吧?我知道,你姐夫也知道。小娴,这种事你不要管,明白吗?以后也不要管。不过你想啊,他娶了你就是一家人了,你姐夫心里没数?何况,我都知道他很看重军校,去军校比下部队都多,又不是不重用他!让他好好跟人家司徒学学!”
  挨了训的陈娴吐了吐舌头。
  “小志好吧?好久没见他了。是不是又长高了?”陈淑换了话题。
  “好……我也不常见他……”
  传来孩子的哭声。陈淑站起来,“又醒了。晚上想吃啥,去跟张嫂说一声。咦,叔你啥时候来的?这个张嫂,也不告俺一声!”抬眼看见陈超,陈淑惊喜道,“没淋雨吧?这雨可下的真大……”
  “没,孩子醒了,你不管孩子算什么事?”陈超瞪了陈淑一眼,抢先抱起了外孙。
  “跟小娴说会儿话……我来吧。”
  “小娴在吗?啥时候来的?”陈超怜爱地抱着孩子在地上转圈,振华认生,哭声更大了。
  “我来,大概饿了……”背过身去,陈淑解开衣襟喂奶。
  陈超咳嗽一声,出了侄女卧室的门,劈面看见陈娴的衣服,立即沉下了脸,“你都穿些什么!马上就要出嫁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也不怕人笑话!”
  “这有啥呀……人家都说好呢……”陈娴慌忙逃下了楼。
  陈超望着女儿的背影,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转身推开龙谦的书房,走了进去。
  他虽是龙谦事实上的岳父,但还是在龙谦与陈淑搬出陈府后第一次走进龙谦的书房。每日里忙于华源实业的事务,极少到龙谦与侄女的新家,即使来一趟,也不过是看看小外甥,说上几句话便匆匆而去。
  陈超打量着这间屋子。西墙上挂着几张地图,有印刷的,也有手绘的,大卫给他搞来的世界地图,中国全图,山东省全图以及鲁南全图。山东及鲁南的是参谋处绘制的,挂在靠窗子那边。
  西墙底摆了一对单人沙发,这也是木器厂的产品。上面套着浅黄色的罩子,这是小娴的手艺,原来没有发现,后来才知道小娴在这方面很有天赋,几乎是无师自通。
  一张漆成枣红色的书桌摆在沙发斜对面对面,背靠着窗户。桌子上安了一部黑色的电话机和一盏西洋式样的台灯。这都曾令他新奇不已。电灯也就罢了,如今自己家里也装上了电灯。但这套买自美国的电话机系统的安装试用让他大吃一惊。原来龙谦描述的那些新奇玩意儿还真是有啊。隔着老远,俩人竟然能像面对面一样交谈……不过这套系统还只用于他的沂州驻军,沟通了司令部、后勤处、直属队、军校及第一标各营,兖州还没有连接,而且容量小,怕是顾不到华源公司和沂州官府,据龙谦说,最晚明春,鲁南各主要单位将全部安装电话,到时候自己家里肯定有了……
  书桌上还摆着笔架,式样古朴,五支毛笔挂在笔架上。
  书桌的上方,是龙谦手书的林则徐自勉:有容乃大,无欲则刚。这小子的字是进步了,学的柳体有模有样了。不过笔力还是不行……
  书桌对面靠东墙摆了一排书柜,一看就是木器厂的产品,不是那种老式的抽匣式的书柜,而是由开放式的一个个小格子组成。书籍摆在里面倒也一目了然。陈超凑过去看,大部分是线装的古籍,《史记》、《汉书》、《三国志》、《后汉书》、《晋书》、《新唐书》、《明史》以及《资治通鉴》等正史,还有不知从哪儿收罗来的地方志,这些书他差不多都是到沂州后收罗来的,当时自己还给他开列过一个史书类的书单。估计他没有认真读过,一来没时间,二来他好像更喜欢方志、笔记类的古籍,这个他是知道的。但最近他显然收罗了不少的洋文书,陈超就不认识了。一个柜子里摆满了报纸,分类摆的整整齐齐,引起了陈超的兴趣。
  陈超没有去看龙谦书桌上的东西。他去书柜里拿出几张不同的报纸,坐在沙发上开始阅读,很快就被吸引住了。
  一份不知出版于何地的名为《开智录》的油印小报,竟然直接将满族定义为蛮族,定义为贼:满洲贼之盗我中华也,二百八十年于兹也。当明君失德、烈皇继统、盗贼繁兴、凶灾迭见之时,满贼乘机而入,垄断独登,视吾神明汉种,曾胡虏奴隶之不若。考其种类,乃居我国之东北,种原鞑子,国号满洲,地极苦寒,不利五谷,无以活命,则同猎野兽,取其皮而衣之,取其肉而食之,无狡猾,无礼仪,如生理家所谓原人之起居食息,舍衣食男女之外无思想者是也。其野蛮不仅惟此,无御风雨之宫室,如上古之穴居之野处;无通书札之文字,如老死不相往来;聚则如蚁如蜂,争衣夺食,散则鸟飞兽走,人各东西。将蓬蓬之头发,永不整理,惟四周剔去小许,使青丝一束,臭压其头,重拖其脑,分三股成一束,牵一发而痛全身。
  如此“恶毒”地攻击国族的文字也能堂而皇之地出版?陈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份油印的小报看了好几遍,最终还是按捺下将其当场烧掉的欲望。
  拿起另外一张报纸,“新学”一词的铺天盖地,究竟什么是新学,陈超一头雾水,不知所以。一个叫冯自由的人一直鼓吹国民。什么是国民?陈超饶有兴趣地看下去,“人比畜牲高一层,人民比人又高一层,直到人民再进国民,那真是太上老君,没有再高的了。”陈超感到好笑,如何成为国民,人家也有说道。
  一、要取得自由的权力,凡事交税的人,都应该享受思想、言论出版的自由。
  二、要废除以前的法律,制定出国家的新法律;
  三、要这地方的钱给这地方用,这地方的事由这地方公举出来的人管理,没什么钦命不钦命;
  四、要把汉族的家谱考证详细,把异族撵出长城去;
  五、要不管科举不科举,学堂不学堂的,一方面考证中国的古学,另一方面研究外国的新学;
  六、要改良农工商,保护铁路、矿产、银行,防止人家东一块、西一块地割去;
  七、要鼓励尚武精神,养成军国民的性格;
  八、要结个党,最好叫社会党;
  九、要好好考察一下,孔教、佛教、老教、耶教,到底哪一个更好?至于信什么以后再说。
  陈超不知道这个冯自由是何方人士,但是革命党无疑了。不过,冯氏鼓吹的主张,在沂州倒是实现和正在实现着几条,比如第三条,第六条,以及第七条。如今沂州各类学校林立,更多的学校还在开办之中。已经开办的学校中,无一不进行尚武精神的教育……至于第二条,据说朝廷已经组织编纂中西例律了。第五条和第九条也还罢了,至于第一和第八,简直不敢想象。最可怖的是第四条,这不是要造反吗?
  陈超想,这些大逆不道的报纸肯定是江云那个越发阴沉神秘的家伙从他遍布全国的情报站收集过来的。龙谦一定读过了这些文章……
  至于国民,手头正好拿着一份《国民报》一篇《说国民》的文章再次吸引了他;
  “今试问一国之中,可以无君乎?曰可。民主国之总统,不得谓之君,招之来则来,挥之去则去,是无所谓君也。又试问一国之中,可以无民乎?曰不可。民也者,纳其财以为国养,输其力以为国防,一国无民则一国为丘墟,天下无民则天下为丘墟。故国者民之国,天下之国则为天下之民之国。诚如是,则上可以绝独夫民贼之迹,下可以杜篡逆反贼之说也。以一国之民而治一国之事,则事无不治,以一国之民而享一国之权,则权无越限……”
  这篇文章不短,内容也够吸引人的,作者连发数问:中国的农民是国民吗?答案不是。中国的工人是国民吗?也不是。中国的商人是国民吗?更不是。作者以无可辩驳的论据证明他们不是国民而是奴隶!最后就是中国的官吏了:“夫官吏者,至贵之称,本无所谓奴隶者也。然中国之官,愈贵而愈贱……逢迎上官之前则如妓女,奔走于上官之门则如仆隶、其畏之也如虎狼,其敬之也如鬼神。得上官一笑则作数日喜,遇上官一怒则作数日戚。甚至上官之皂隶、上官之鸡犬,亦见而起敬,不敢少拂也……”
  读到这里,陈超忍不住笑出声,这也够损了,不过甚为形象。
  还有更为过分的,今年一月的大公报刊登了一份征文广告:本社征文题目:剪辩易服说。卷交《大公报》馆代收。定于癸卯年正月十五日截卷,延请东西通儒评阅,正月底揭晓。第一名赠银十元,第二名赠银五元,第三名赠银三元。第四、第五名各赠银一元。
  自满清入关,中国男人都留起了象征臣服朝廷的辫子,两百多年来大清帝国的例律人人皆知,要不留辫子,要不掉脑袋。哪个男人的脑后没有那根被洋人讥笑不已的“猪尾巴”,定是反贼无疑。朝廷的新政是够宽的了,什么都可以动,就是没有说可以剪辫子。这样的事也能拿到报上去征文吗?要知道龙谦虽然一直没有留起辫子,但还是做了几副假辫子应付一些特殊的场合。今日周馥来,龙谦不就戴着他的假辫子吗?陈超急切地想看到结果,起身去翻找那个月末的《大公报》,却没有找到。也不知这份征文有没有结果……
  陈超沉思了半晌,讲一堆报纸归还到原处。起身到龙谦书桌上去看,随手捡起一本印制粗糙的小册子,一看便大吃一惊,竟然是当今最大的反贼——那个一直躲在海外的孙文的文章《伦敦被难记》,这是陈超第一次看孙文的文章。他尚不知孙文在数年之前便被朝廷通缉到了海外,差点被解送回国。假若不是得幸遇救,最好的结局就是戊戌六君子在菜市口砍头了,搞不好会被凌迟。
  孙中山的文章也就罢了,再一份显然是龙谦正在读的报纸更是吸引了他。梁启超刊于《清议报》第三十五期上的《少年中国说》,直令陈超拍案叫绝!看看发行的日期,已是近两年前了,陈超深恨自己没有早一点读到如此激情澎湃的文章。
  “老年人如夕照,少年人如朝阳;老年人如瘠牛,少年人如乳虎;老年人如僧,少年人如侠;老年人如字典,少年人如戏文;老年人如鸦片烟,少年人如泼兰迪酒;老年人如行星只陨石,少年人如大洋海之珊瑚岛;老年人如埃及沙漠之金字塔,少年人如西伯利亚之铁路;老年人如秋后之柳;少年人如春前之草;老年人如死海之潴为泽,少年人如长江之初发源;此老年与少年性格不同之大略也……”
  “然则,吾中国者,前此尚未出现于世界,而今乃始萌芽云尔。天地大矣,前途辽矣,美哉我少年中国乎!”
  “梁启超曰: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国者,则中国老朽只冤业也,制出将来之少年中国者,则中国少年之责任也……”
  “……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
  梁启超这篇激情四溢的文章提出了许多令陈超耳目一新的新观点:他认为一个国家的“老”“少”,主要表现在灵魂、精神的老少,而国家精神的“老”“少”又取决于“握国权者”其人如何。这个观点深得陈超赞赏,联想到与龙谦的一系列谈话,陈超觉得假如粱氏与龙谦交流,必然谈得来。
  粱氏的雄文还提出了一个新的国家理念,如果将“中国”视为一个氏族共同体,以五千年的历史而论,“少年中国”实在难以服人,但粱氏另辟蹊径,将“国家”与“王朝”区别开来,“且我中国畴昔,岂尝有国家哉?不过有朝廷耳!夫所谓唐、虞、夏、商、周、秦、汉、魏、晋、宋、齐、粱、陈、隋、唐、宋、元、明、清者,则皆朝名耳。”由此推论,“朝与国既异物,则不能以朝之老少而指为国之老少明矣”。换言之,已经衰老腐朽的只是活了二百余年的满清,是那个两千余年的封建王朝体制,而不是中国。真正的“人人皆有主权”的新型民族国家正在形成中,这就是他心目中的“少年中国”!
  梁启超是久仰的了。但陈超还是第一次拜读梁氏的文章,抛去政治上的不合时宜,文章如长江大河般的澎湃激情让他都难以自已,想想那些年轻的学子们读了后会是什么结果吧!
  陈超回到沙发上闭目深思。世道真要巨变了!一直怀疑龙谦心怀异志,但他掌控鲁南后的一系列所作所为又让陈超放下了担心。办实业好啊,利国利民,谁也不敢说个不字!便是周馥不是也赞誉有加,连其子都辞掉济南的差事加盟华源集团,尽心尽力地为华源的壮大发光发热吗?可是,龙谦私下却收集了这么多的报纸,而且,这些显然是公开发行的报纸,竟然无法无天到了这般天地!难道当道诸公就看不到吗?
  龙谦把控的鲁南也有了报纸,沂州的《经济报》,兖州的《商报》,已经发行到了山东全省,陈超都十分爱看。但这两份报纸是纯粹的商业报纸,充满了赤裸裸的金钱味,根本不刊登政治方面的文章!龙谦这样做,是有意的呢还是无意的呢?
  陈超知道,如果不是最核心的人,或许会将其当作铁杆的后党——龙谦巴结慈禧不遗余力,时节的孝敬从来不少,进贡的物品无不殚精竭虑,以图新奇……即使是朝廷重臣,龙谦也联系紧密,比如愈发见重的庆亲王,跟龙谦的关系就不错。还有荣禄,不过据说荣禄病的很厉害,已经不大理朝政了……
  “叔,吃饭吧。上来两趟,看你如此专心,就没有打搅你……”陈淑的话音打断了陈超的沉思。
  “哦,小娴呢?”将身体埋在沙发里的陈超仰面问侄女。
  “在下面呢。他不回来了……”
  “我知道。他陪着周抚台在迎宾馆呢。淑儿,这间书房,千万不要让外人进来……”
  “我晓得。”陈淑点点头,“我也只是帮他收拾一下。”
  “那些报纸,还有这些书,千万不可流传出去!最好烧掉吧。”
  “嗯,俺跟他说就是。”
  “罢了。也没人敢翻检他的书房。”陈超站起身来,长长地叹了口气。按说陈家这两年顺风顺水,日子过的舒心惬意。钱不愁,地位更没的说,但陈超突然感到了沉重的压力。


第五节 狄文父子
  “叔,怎么了?看你不高兴。要不要点酒?大卫曾给他几瓶洋酒,我看他有时也喝一点。你来尝尝?”陈淑见叔父突然变得心事重重。
  “哦,”陈超恍惚间竟然没听清侄女的话。
  有人敲门。
  陈娴起身开门,“喔,说曹操,曹操到。”
  门外站着大卫。
  “嘿,这么大的雨,你瞎跑什么?他不在。”陈淑招呼道。
  大卫将黄色的油纸伞收起来立在门外,“我知道司令不在。我是来混饭吃的。他们那边的菜太难吃了,叶营长竟然不来……喔,陈先生在啊?”大卫方看到陈超。
  很熟惯的人。陈超指指对面的空位,“坐吧,不是陪着抚台大人吗?”
  “我不陪。你们的官儿规矩太多,简直受不了。”大卫老气横秋地摇晃着脑袋。
  “哈哈。正好,陪我喝杯你带来的洋酒吧。”
  “对不起,我没有带酒来……”大卫不好意思地搓搓手。
  “是你之前送他的洋酒!你来这里还要客气吗?”陈超知道大卫几乎将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自从陈淑出嫁,大卫一直是呼她嫂子的。而陈淑也真的将这个洋小伙当做了自己的弟弟。
  “啊,还没有喝完吗?”大卫嗅着厨房飘出的香气,“噢,好香。又有红烧肉吃了。”
  张嫂最拿手的不是红烧肉,而是各种精致素雅的小菜。简直是色香味俱全。陈超都后悔自己将这么好的一个厨娘给放走了。他不是没有过留张嫂在家里的念头。一个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寡妇,还那么漂亮。担心尤氏呷醋,他当年可是保证不纳妾的。到女婿那儿就没问题啦。于是张嫂被打发到了龙府,害得陈超经常怀念张嫂调制那些小菜。
  “瞧你那没出息样!还是见过大世面的呢。”陈娴奚落大卫。
  “吃了张嫂的菜,别的菜就吃不下了……”大卫笑嘻嘻地接过陈淑取来的酒瓶,拧开了瓶盖,先给陈超斟了一杯,“二小姐是不是也来一点?”
  “嘿,我姐夫都不讲究吃,你倒来劲了。当初你在蒙山混日子,一度时间不是连盐巴都吃不上吗?”陈娴递过一个玻璃杯子。大卫不止一次描述过当初蒙山整军那段艰苦的日子,如今倒成了陈娴的话柄。
  “有条件当然要过的好一些嘛。司令讲消费刺激生产才是真理……”大卫嘴上硬,但也不得不佩服龙谦。就算是现在,每礼拜龙谦在家吃饭的顿数也屈指可数,大部分时候都是在部队的食堂用餐,而且是和士兵们一起用餐的。
  大卫给陈娴倒了半杯酒,递给陈娴。
  “女孩家,喝什么酒!”陈超瞪了眼女儿。
  “陈先生,我敬你……”大卫笑嘻嘻地站起来敬酒。
  “我可没那么多规矩。”陈超与大卫碰下杯子,轻抿一口,“啊,味道不对嘛。”
  “威士忌。这可是我们那边的名酒。”大卫一仰脖喝下了满杯,抓起筷子便去夹菜。
  “美国的东西是好。不过这酒嘛,还不如俺们的二锅头呢。”
  “那是你喝不惯。习惯就好了。中国的酒太厉害了,度数高,对身体不好。”
  张嫂尽管不是第一次见大卫了,还是好奇地看着这个成为龙谦座上客的洋人。
  “算了。还是给你留着吧。淑儿,拿咱们的酒来。”
  “大卫,我看你讨一房中国太太吧。”陈娴笑嘻嘻地说道。
  “小娴!”陈超喝道。他觉得自己这个女儿是越来越没样子了,一个待嫁的大闺女,跟洋人同桌用餐也就罢了,怎么能谈起婚嫁来?
  陈娴吐了吐舌头,低下头去。
  陈淑笑笑,“小娴说的是。我看让你们司令帮你物色一个中国女孩子吧。反正你已经是中国人了。”真的,陈淑真的将大卫当做了自己的兄弟了。
  “那敢情好。不过,第一要漂亮,第二嘛,不能缠足……”大卫笑着说。
  陈超两个女儿(他从来就将陈淑看做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不缠足倒成了优点了。蒙山军的将领们这两年成亲的不少,竟然将天足作为了首选,带动了鲁南民风的改变。不知道是不是受龙谦的影响……陈超忍不住问,“大卫,令尊同意你娶中国媳妇吗?”
  “当然。我父亲已经喜欢上这儿了。另外,我父亲要回国招人并购买一些设备和专利,顺便将我母亲接来。那时候,兖州那边的房子也盖好了。”
  “是吗?那可太好了。你父亲什么时候回国?”
  “阿图尔先生的那种新药已经成功了,大概要在新药下线后……”
  老狄文(大卫父亲)是中兴药厂的厂长,也是合伙人之一,现在兖州。而阿图尔则是老狄文从德国拜耳公司挖来的一个医药专家,犹太人,现在是中兴药厂的技术总负责人。
  大卫说的那种新药就是后世最为普通的阿司匹林。阿图尔这个犹太佬来中国后说阿司匹林并不是德国人霍夫曼的发明,而是自己的。霍夫曼完全是剽窃了自己的研究成果和实验方法。不过,为了减少麻烦,老狄文还是购买了相关的专利。经过近一年的努力,那种在解热镇痛方面疗效神奇的小药片将要下线了。
  陈超听说过这件事。不过,他不信洋药。偏偏龙谦对此格外重视,光是这个月,他已经去了两趟兖州了……
  药厂的事陈超不是太关心,但大卫的婚事陈超倒是蛮有兴趣,“大卫,你知道,中国的女孩子们可能不愿意嫁给一个洋人……”
  “我有信心。原先她们不是将我当做妖怪吗?现在公司的女孩子已经可以和我聊天了。”
  “哈哈,这倒是。好吧,我希望你找到一个漂亮的中国姑娘,当中国女婿。”陈超想起了大卫的父亲老狄文那个性格有些古怪的老头儿,刚才因阅读书报带来的压抑消失的差不多了,“大卫啊,等我再见到令尊,一定跟他说说你的婚事。算起来你的年纪真该娶亲了!”
  “哦,是的,我差不多每个月都会吃一次喜酒。哦,就是我的钱包有些吃不消了。所以,我得用同样的方法捞回来。”
  陈超父女大笑起来。
  “说到婚嫁,”陈超猛地拍下发亮的脑门,“前些日子你二舅寄信来,德庆初九娶媳妇。小娴你陪你娘去一趟吧。我实在走不开。”陈超对陈娴说。
  “初九啊?”陈娴计算着日子,“人家得请假呢。”
  “该请也得请。你娘一个人回去不放心。你姐有走不了。”
  “那好吧。”陈娴答应下来。二舅是陈娴的嫡亲舅舅,尤德庆是陈娴的嫡亲表哥。家住兖州,当初尤家也算大户,后来衰落了。如今陈家成为了鲁南第一家了,不回去是不行的,那会让亲戚说父亲得意忘本。
  “德庆的日子定了啊,”陈淑沉吟道,“记得临走过来一趟。将我的贺礼带去。”陈淑很想就着回一趟老家,但振华太小,虽然季节不错,适宜出门,但还是不方便。
  大卫想到了在兖州的父亲,以及父亲对中国的评论。最近父亲的牢骚少多了。当然,牢骚是私下发的,比如对着大卫。卫生太差啦,不能洗热水澡啦,吃不到冰激凌啦。但大卫知道,父亲其实没资格抱怨。商人的法则就是契约,对方遵守了契约,你的投资得到或者正在得到回报,你就没什么好抱怨的。美国的公司算是被华美兼并了,业务却转给了自己一手建立的斑马公司。但狄文家在华美和斑马拥有的股份折算是大大地赚了!如果考虑到华美的前景,狄文家的这笔投资,前溯到大卫来中国的探亲,都是受到了仁慈万能的上帝指引,让狄文家振兴家业呀。
  失去了对公司的控制权?那有什么,自己家的公司可是濒临破产的呀。如果没有华美的并购,狄文的小药厂就会被法院收回拍卖以清偿债务。父亲的资产全都在药厂里,随着药厂的破产,家庭也破产了。
  关键的时刻,大卫回到了美国。
  大卫当初并不想回国。蒙山军被招安,自己却被龙谦打发回了美国。呆在火热的蒙山军中,日子过的充实而快乐。但登上了回国的轮船,对父母的思念瞬间便淹没了他。在太平洋上漂泊了两个月,终于回到了自己的祖国。等他回到纽约的家,方知道在他离家的两年内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父亲的小药厂濒临破产,已被债主告到了法院。母亲患了哮喘住着医院。虽然从外交的渠道已经得到了他在中国安全获救的消息,但父母见到他的那份激动还是让他深为内疚。
  他向父母报告了他去中国的前前后后,讲述了中国发生的巨变。叔父已经死在暴徒手中,如果不是自己有上帝的眷顾,怕是也活不下来。大卫重点讲述了他在蒙山军中的生活,讲述了自己如何从恐惧、愤怒、好奇到爱上那支军队的过程,讲述了那支军队由弱到强的战斗历程,讲述他视为兄长的龙谦的经历和性格,坦承他受到了上帝的启示,那支军队才是他的归宿。老狄文夫妇耐心地听儿子讲,直到大卫讲明此次他是受了龙谦的指派,前来美国乃至欧洲进行一系列的商业运作。
  在商业气息极为浓厚而且法律健全的美利坚合众国,注册、收购公司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前提是资金到位。但老狄文却对儿子的描述深表怀疑。
  老狄文祖籍德国,是新教徒,从第一代祖先离开欧洲来美国已快二百年了,还没有听过如此离奇的故事。一个遥远东方古国的土匪首脑——老狄文忘记了大卫说的那些人已经摇身一变成为了政府军了,竟然会相信一个美国青年,将大笔的资金转到美国来?
  老狄文骨子里颇具冒险精神,不然也不会生出大卫这样的儿子。抛开别的,老狄文倒是听出了一个重振家业的机会,那个生在圣佛朗西斯科的华裔,不是要你注册公司吗?你准备怎么办?资金从哪里来?
  大卫讲了龙谦的计划。资金当然要从中国转来。不过这个不容易。不过西方各国在中国已经开办了若干的银行,美资银行也不少。转移资金并不困难。在大卫按照规定的联络方式将这边的账户报过去后,四十天后,第一笔40万美元汇到了指定的账户中。
  如果再过一百年,四十万美元或许不是什么大数字了。那个遥远的东方古国的土豪们甚至会毫不犹豫地买下价值上百万美元甚至更昂贵的豪车。但现在刚进二十世纪,40万美元无疑是一笔巨款!按照前年签订的辛丑条约中明确规定的美元兑库平银的比率,一两库平银换算0.742美元,而一两白银的购买力在一百年后约为260元RMB,以此换算,40万美元竟然折合1.4亿元人民币=后世的2260万美元!
  钱进了账户,老狄文的怀疑自然烟消云散。第一个感觉就是贪了这笔钱!对方可不是善于打官司的美国公民,中国与美国隔着浩瀚无垠的太平洋,他们会到美国来追索这笔钱的下落吗?如果是从旧大陆汇来的,老狄文不会起这个贪念。但中国是什么国度?愚昧、落后,女人裹着小脚,男人拖着一根可笑的猪尾巴,据说文盲率高达90%以上,美国政府的排华法案还没有取消呢。他们有什么办法来找自己的麻烦?更为要紧的是,中国的首都刚被联军打开,攻打北京的联军中就有美国军队。大卫你说的那个龙谦,或许早就阵亡了!咱们有了这笔钱,药厂马上就活了!
  谁知老狄文的话刚说完,大卫就怒了!你这是最无耻的掠夺,比强盗还无耻十倍!我简直不敢相信你竟然能产生如此无赖的念头!上帝会严厉惩罚你的!龙谦不会死,他还有无数的大事要做呢。你别忘了,他是在美国出生长大的!这笔钱只有我可以动,这个你也要明白!
  老狄文从来没有见过儿子如此的暴怒。这一趟中国之行,究竟给了他什么?老狄文退缩了,那本来就是一个念头而已。
  老狄文压下邪念,开始策划利用这个商机振兴家业了。对于商业运作,老狄文可比刚念完大学就跑出去胡乱闯荡的儿子强多了。他立即提出一个计划,将自己的故事卖给中国人。他不是要买药厂吗?可以,咱家的药厂就作价四十万卖给他们吧。
  “不行!你那个破厂子哪里值四十万?再说,司令的要求是在这儿注册一个机械类的公司,他最优先的购买对象是电力和钢铁!”大卫寸步不让。
  老狄文最终还是按照儿子的要求注册了华美机械公司,开始联系业务了。不过,老狄文还是利用了这个上帝带来的良机,将自己的药厂连同两个不值钱的专利打包并入了儿子注册的华美机械,占有了华美公司10%的股权,置换的现金偿还了债务。当后续的资金到位后,老狄文萌生了到中国创业的念头。
  龙谦的计划是在美国收购和购买机械类设备和专利,在瑞士做医药方面的生意。不知道为什么他不顾狄文家族就是经营药厂的事实这样搞,若是论医药方面的成就,瑞士虽然有着不俗的实力,但美国更强。大卫也搞不懂龙谦的意图,不过大卫还是老老实实地按照龙谦的计划展开了行动,先做美国的功课。小型电厂、钢铁厂以及一般性的机械加工机床根本不是问题,美国政府一直鼓励对华投资,希望在被英、法、日三国瓜分的差不多的中国市场分一杯羹。所以,在中国方面的资金陆续到位后,拿着现金去买设备颇受欢迎,几乎没有任何的困难。包括和已经并入美国钢铁公司的卡内基公司谈判,都十分的顺利。摇身一变,华美机械公司成为向鲁南投资的第一家美资公司,此事还引起了美国驻华使馆的关注,商务参赞史密斯先生亲自跑了山东一趟。
  这一切忙完后,大卫急着返回中国,老狄文跑到瑞士注册了一个斑马公司。购买了一家可以生产火炸药的化工厂,将设备发至了中国。然后在美国和欧洲跑了两趟,招揽了一批愿意去中国冒险的技工和技术研究人员,包括从德国拜耳公司挖来了犹太人阿图尔·艾兴格林。
  老狄文来到中国与儿子重聚已经是1902年夏天了。药厂和化工厂已经在兖州开始兴建。老狄文终于见到了那个让儿子崇拜万分的中国将军,并且与之彻夜长谈,对方已经展开的实业布局和描绘的前景令他着迷,正如那个中国将军所言,一张白纸好绘最新最美的图画,正因中国落后贫穷,狄文先生的投资才会得到最丰厚的回报。
  老狄文被任命为药厂的厂长,待遇丰厚。他随即发现,儿子倾慕的这支军队完全不是他想像中的样子,没有那个猪尾巴拖在脑后,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山东省南部的两个州完全在其控制之下。特别是龙谦将军头脑灵活,目光远大,对世界局势有着独特的见解。鲁南正在其领导下发生着速度惊人的变化,不仅大批的企业兴办起来,城市建设,道路交通也有了具体的规划,其情景就像当年美国西部大开发一样。老狄文受命联系美国和欧洲,领受了从那里获取人才、技术及设备的重任,这是老狄文乐于接受的任务,是油水极大的美差。华美公司的董事长在龙谦的提议下也由儿子手里接管到自己手里,成为了华美机械的法定代表人。只要能挣钱,老狄文甚至愿意给魔鬼打工,何况自己的雇主是一个文明人。
  老狄文怀着对龙谦浓厚的兴趣,第二次回美国时,专程跑到了圣佛朗西斯科去找龙谦上学的那所学校,令他惊奇的是,那里根本就没有龙谦的名字,甚至没有这样一个中国人在那里念过书!圣佛朗西斯科是华人聚集的城市,但根据龙谦与他聊天透露的消息,找到那条街道的教堂,也没有查到任何的资料。美国人的出生死亡都依靠教堂的管理,有着完善的记录,不会丢失一个美国家庭的资料,哪怕他是华裔!这说明什么?一定是龙谦隐瞒了自己在美国的行踪。他并不怀疑龙谦在美国的生活过,因为一个地道的中国人,不会有龙谦将军那样的对美国政治经济科技乃至外交方面的了解,更不会有他身上难以掩饰的文明习惯,那不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所拥有的,这点老狄文看的很清楚。
  这个谜团,老狄文给儿子讲过,但大卫却没有在意。


第六节 随营军校
  叶延冰没有过龙府来,却利用了现代化的通讯工具,从前院的司令部给龙府打了个电话,说他今晚必须赶回军校去。雨下的大,让陈娴就不要走了,明早赶去服装厂即可。他并不知道陈超在,所以也不算失礼。
  未经批准,军人是不得离开军营留宿外面的。所以,叶延冰冒着大雨过了沂河,赶回了设在山脚下的随营军校。
  军校是在去年春天正式成立的。买下了沂州富户刘丰泽靠山的一座庄园改建而成。刘丰泽卷入前年春沂州道行刺龙谦、张莲芬、吴永案,被调查与失踪了的郑笃往来密切,并且替抱犊崮匪首陶三销过赃,自然成为接管沂州的蒙山军的打击对象。刘丰泽见机快,交纳了一大笔罚款后算是保住了脑袋。当然不敢拒绝蒙山军提出的购买其山庄的要求,以极低的价格将那个占地千亩的庄园交给了蒙山军。这个庄园的条件当然令龙谦满意了,一度时间龙谦曾想将军校建于抱犊崮呢,那里有房舍,也僻静,但实在离司令部太远了。
  蒙山军在搞到这座僻静又宽敞的庄园后费力进行了建设,最早建设的设施就是教学楼和专家楼,都用了德国设计师以及德国的主要建材,也完全是欧洲风格。当然花了一笔冤枉钱。等水泥厂投产后,后续的建设成本就降了下来。
  叶延冰的宿舍在一栋独立的院子里,这里住着军校的领导们,他们没有住后建的教官楼,而是局促在这座京城四合院风格的小院子里司徒均住西屋,他住北屋,副教育长瞿鸿翔住南屋,抄手游廊勾连起了三面的房屋,空着东面。大门开在东面,只加盖了一间门房,供卫兵使用。
  叶延冰打着伞走进院落,被立在门口观雨景的瞿鸿翔瞧见,“老叶快进来喝杯茶吧,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哪里敢呀!我可不想犯杜三立的错误。”叶延冰笑笑,“我先回去换身衣服,都湿透了。”他收起雨伞,顺着游廊回到了自己所住的北屋。
  军校成立后,龙谦将学员分了高级班和普通班,连长以上的军官轮流进军校学习,连长以下的,包括抽调的优秀士兵为普通班,学制均为半年。第一批学员毕业后,根据学习的情况,从去年秋天起,第二批招收的高级班学员的学期延长至一年了。
  第二标三营长杜三立是在校的高级班学员,学习期间娶妻成家,一次回家看媳妇遇到下雨,未经请假未回校销假,被主持军校教务的司徒均抓了典型,给予了罚俸一月并记过一次的处分。
  规矩是越来越多了,奖章、立功、勋章以及各种处分都有明确的条例,受到处分会影响升迁,反过来,立功受奖则优先提拔。
  “呵呵,快去。然后过来下盘棋。”瞿鸿翔笑道。
  叶延冰回到自己屋里换了衣服,拿了自己的茶杯去了南屋。西屋还亮着灯,窗帘未闭,灯下映出司徒均伏案工作的身影。
  他不需要向司徒均销假。虽然司徒均是他的上级,两人都是副校长(校长由龙谦兼任),但司徒均是主持校务的常务副校长,这是龙谦明确规定的。相处一年多,叶延冰对司徒均的业务能力佩服无已,但个人关系上却疏远的很,远不如跟瞿鸿翔这个副教育长谈得来。
  瞿鸿翔已经摆好了棋盘,见叶延冰进来,起身给他泡了茶水,然后俩人便对弈起来。
  他们下的是象棋。
  没走几步,听见脚步响,司徒均过来了。
  “听见你回来了。晚饭时接到了司令的电话,正好商议下。”
  叶延冰放下手里捏着的棋子,“司令有什么吩咐?”
  “是河防的事。今年雨水太多了,司令担心河防出问题。下午他已经跟周巡抚指出了这点。”
  “沂河会出问题?”叶延冰不解。
  “不是沂河,是黄河。”司徒均拉过一张椅子,“前年黄河就决了口子,今年绝对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了。司令指示,要我们做好准备,随时开拔。”
  “这关咱们什么事?”叶延冰楞了下。
  司徒均心里叹了口气。大部分军官还是跟不上司令的脚步啊,包括司令极为器重的这位叶副校长……
  “我们要将整个山东视为自己的地盘,不能局限于鲁南一地。懂了吧?如果有事,司令准备全军出动,保护河防。梁营长将带先遣队提前出发,后勤处也开始准备物资了。”
  “哦,咱们全校出动吗?”
  “是。除了留下守卫的一个排。”
  “那,那要马上做一个预案出来。”叶延冰下意识地说。预案成了连长以上军官最熟悉的课题,出现什么苗头,收到什么情报,做个预案吧,这绝对是龙谦的第一反应。
  “是的,请你和瞿副教育长搞一个预案吧,越快越好。”司徒均瞟一眼棋盘。
  “是,我马上搞。”叶延冰一把将刚开局的棋子抹乱了,“对了,高级班也一样吗?”
  “当然。为什么不?”司徒均感到了奇怪。
  “好吧,我这就去做。”叶延冰率先离开了瞿鸿翔的屋子。
  司徒均回到自己所住的西厢,继续他手边的工作。当紧的不是军校的出动抗洪,那其实很简单,军校虽然大部分是现役军官,但训练强度不弱于野战部队,而且素养较高,平时不断进行紧急的拉练。司徒均相信,只要他下令拉响紧急集合的铃声,即使是在这样的大雨滂沱的夜晚,十分钟内,全体教官学员也可以全副武装地集合于校场。
  司徒均伤脑筋的是另外两件事。第一件是东北局势的研究,这是龙谦给他的课题:东北的地理民情气候,东北的人口和经济状况,东北的外国军队及隐藏的外国势力,日俄之矛盾,英法德美,特别是英国对于东北的态度,如果在东北爆发战争,我军是否介入,以什么样的形式介入为宜?
  这是一篇绝大的文章。何况司徒均从未涉足东北——似乎称满洲的更普遍。
  那是一片辽阔的国土!饶是在一百年来因满清政府的愚昧无知和孱弱,丢失了足有三百万平方公里了,但还是一片辽阔的土地。以司徒均的军事素养,当然意识到东北对于国防的极端重要性。
  但那也是一片最为复杂的地区,外国势力之强大不是关内任何一个地区可以比的,甚至比情况更为扑朔迷离的西藏更为复杂。龙谦的态度很明确了,他计划介入那片土地,所以要自己提前做足功课。
  但这篇文章却不是司徒均一个人可以完成的,何况龙谦还要绝对保密。在蒙山军中,掌握秘密最多的不是自己这个副参谋长兼军校常务副校长,也不是主管全军参谋作战业务的参谋长宁时俊,而是情报处长江云。而这些资料的获得,没有情报处的协助是不可想象的。龙谦同意了参谋处与情报处在东北局势研判上进行合作,指定江云全力协助自己。进入工作,方知情报处在去年即布局东北了,已经建立了两个站,奉天站和哈尔滨站,而提前从军校结业的情报处副处长田书榜已经到了奉天。难怪龙谦下令田书榜提前结业呢,那帮情报处的军官真是守口如瓶啊。
  情报处加入后,大批的资料源源不绝地移交到他手里,变成了即将定稿的报告。但手头这份报告还不能定稿,还需要充实和完善。
  而且,根据龙谦的命令,这件事连叶延冰都未告知。只是他一个人独立奋战。
  司徒均已经相信,日俄在东北必有一战了。什么时候打,以什么方式打,自己还不好判断。司徒均倾向于俄国获胜,因为其在东北的军力很强。庚子年及随后从远东大批调入的俄军至今仍盘踞在东北,没有撤离。旅顺港已经建成了远东最大的军港之一,驻扎着强大的太平洋舰队,据说旅顺港的防御工事也是远东最强的,几乎成了一座要塞城市。
  欧洲军队在建设要塞及防御要塞的经验和实力远远超越亚洲,就算是亚洲军力最强的日本,怕是也不是俄军的对手吧?
  这份稿子是司徒均最近最上心的。但还没有截稿的希望。龙谦也没有跟他细谈过东北,完全放手给他研究,没有时间的限制。
  第二件事便是本期学员的毕业考核,这是他的基本职责,但重点是高级班的学员。第一期高级班不是很成功,龙谦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第二批不仅做了学期上的调整,而且规定,军校学习的成绩将作为职务安排的主要依据。平时成绩占70%,毕业考试成绩占30%。
  本来这帮营连长们就对离开部队“脱产”学习心怀不满,担心回去没了自己的位子。但名单是龙谦亲自拟定的,他们只好服从。希望熬过一年后回老部队继续干老本行。司徒均宣布的规定等于给他们头上悬了一颗大炸弹。他们不敢对抗司徒均了,第一期高级班的教训他们当然记得,那一期可都是些大人物,鲁山、周毅,那原来都是副司令级别的,王明远是部队资格最老的营长,是蒙山老八队三个小队长之一,都因违反司徒均的规矩受过处罚。他们这些人自忖硬不过鲁、周、王等人,谁还敢对司徒均叫板?谁还不清楚司徒均背后站着司令?所以,第二期的高级班学员服从性比第一期好了许多。为了能回老岗位,这帮营连长们学习很是刻苦认真。
  但岗位就那些岗位,在他们被抽调出来后,立即任命了继任者。不是副职的代理,而是直接任命。第一期高级班的特殊几个学员,比如鲁山和周毅被调入军校学习,龙谦任命冯仑和封国柱代理标统。这代理二字便安了鲁、周的心,清楚司令给他们留着位子呢。但其余的人除了后勤处长宋晋国,就没有这个待遇了,老宋是唯一一个营级军官被调入军校后,原职务是别人代理的。其他的人的职务,立即顶上了别人。
  第二期更是如此。
  司徒均虽然从军的时间不短了(连上其德国军校的日子),但没有在一线部队担任过主官,不理解军官们对自己一手打理的部队的感情,训练、战斗,包括生活和娱乐,将他们用汗水和鲜血凝成一个整体。军官到新单位,特别是主官的调动,必须花很大的力气方能融入新部队,赢得部下的爱戴和真心服从。期间付出的不仅是汗水,甚至有鲜血!所以,几乎每一个连长,每一个营长,都不愿离开自己的部队。
  但这种融洽的上下级关系又有着明显的副作用。历史上的军阀割据,依靠的就是一支内部凝聚力超强的部队来实现。用牢固的上下级关系加上乡情,打造出了一支效忠私人的武装。
  龙谦举办军校,并且不留退路,是否是为了防范军阀倾向的出现,司徒均想过,认为是的。龙谦一定注意到了这点,才用学习的理由调换其单位,打破其利益藩篱。防微杜渐,让这支越来越正规化,近代化的军队不至于内部出现问题。
  但有人也当着司徒均向龙谦指出了这种方法带来的问题,那就是战斗力的下降。部队的战斗力不仅是由训练和装备决定的,还决定于上下级间的信任。频繁调动主官会降低这种信任,带来的就是战斗力的下降。
  指出这个问题的是参谋长宁时俊。他是第一第二两届高级班均未入校的高级军官。原因当然是龙谦离不开宁,这两年龙谦的一半精力在办两州实业上,需要一个细心可靠并且有能力协调各部队及与官府关系的人主持司令部工作,所以宁参谋长一直没有得到学习的机会,瞧着样子,第三期高级班似乎也没他的份了。
  宁时俊向龙谦提出这个问题时,恰好司徒均也在司令部。龙谦笑笑,“我让你学学哲学,学学德国人提出的辩证法,你总推说忙顾不上。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我们要做的就是比较,比较下利弊的大小。部队的战斗力可以用改善训练方法和更优秀的军官团队来弥补,何况还有武器方面的改善。”
  显然,龙谦意识到了宁时俊所说的问题,但他坚定地认为这样做是正确的。
  这支军队并不是国家化的军队。司徒均很清楚。问题在于中国的国家概念极为模糊。国家是什么?问十个人有九个半迷糊,另外半个的回答也不靠谱。这支军队领着政府的军饷,但并无效忠朝廷之心。龙谦这个校长来军校授课的次数不算少,既有战术方面的讲授,更多的是思想方面的演讲。他要求军官们正直、忠诚、有荣誉感、有归宿感。这些东西没有问题,但仔细想来,他所说的忠诚,归宿却没有明确的指向。没有明言是对朝廷,抑或皇上,抑或太后。日本自明治维新,军队就找到了归宿感,那就是所谓万世一系的天皇。日军也自称皇军了。
  但威胜军右翼忠诚的对象是谁呢?司徒均认为就是龙谦。虽然龙谦从来没有自己宣传过自己,但大部分军官显然意识到并且这样做了。不许出现军中结党,但又诱使军队服从他一人,这不就是军阀所为吗?但当前情况下,又能怎么办呢?司徒均也算亲眼见识了蒙山军成长壮大的人了,他承认,如果没有龙谦,绝对不会有现在这支精锐,更没有鲁南的大好局面。部队乃至地方的所有重大决策,几乎都是龙谦作出的,目前看来全部正确,对那些决策的怀疑正在消散,有对军队扩张方面的,现在看来,基本维持现有编制但拥有国内一流军官团和士官团的军队比简单的扩张数量要高明,特别是预备役建设走上正轨,已经有两千五百老兵退出现役转入预备役后更是如此。依靠那些老兵——包括大批班长在内的预备役部队,随时可以再扩编出一个旅。
  司徒均研究过龙谦拟定的学员名单,发现期间有颇深意。第一期将鲁山、周毅、王明远调入可视为要最高层军官带头。主持部队的分别是他们的副手,这也顺理成章。但再下层的军官抽调就大有学问了,龙谦显然深入研究了他手下连长以上军官的性格特点,结合部队的需要抽调学员。毕业分配考虑就更复杂了,第一是将适合充实炮兵、工兵等特种兵种的军官分入了各直属营,第二是将性格互补的军官分配在一起,减少摩擦。想通了这一点,司徒均对龙谦的佩服有增加了几分。
  实业方面司徒均了解的不多。大笔的银子花出去是知道的,没有用于军方关心的军械弹药方面,却建立了那么多的民用厂子,婆婆妈妈的。这种怨言正在消散,民用和军用真的分不清,先不说电厂和钢铁厂,就是原以为纯民用的厂子,比如服装厂,也和军队的关系密切。如果没有这个引入美国设备和技术的厂子,部队的军装会如此的漂亮?成为当地一道亮丽的风景线(龙谦语)?部队的被褥,军毯会装备到不次于德军的水平?还有那些军用器物,从餐具到各种工具,全都是民用厂的功劳,这些成果摆在面前,说还再说民用厂无用?何况,那些厂子据说很挣钱,是一只只下金蛋的母鸡。
  龙谦决策正确,并未因此而倨傲。这是司徒均感到佩服的,他大部分方面依旧和原先一样,保持着原先的传统。每日奔波于军队和实业之间,忙的脚不沾地。对于大家提出的意见,龙谦依旧可以耐心倾听,并且保持从善如流的习惯,对于好的建议,他会采纳并尽快落实。在随营军校的建设上,司徒均提出的绝大多数意见,龙谦都采纳了,包括延长高级班学制的建议。
  回到军校的建设。司徒均感到骄傲的是,经过近一年半的时光,证明军校是办成了,其标志有以下几个,第一是经过培训的军官或士官(还没有明确提出这个称呼)回到部队后,部队的训练水平,管理水平明显增强了;第二是受训的军官们承认,他们学到了很多原先不懂的东西,军官团的整体文化水平大大提高;第三是除步兵外的特种兵种,炮、骑、工、辎等兵种军官的培养取得了突破,参谋军官的培养也列入了军校科目,使得部队的综合战斗力提升了,对于采购的新装备熟悉使用非常有利;第四是大批德国军事教官的到来,让部队各级军官看到了欧洲最强陆军的严谨、细致、科学。现在光在军校德国教官就有十七名,从步兵到炮、骑、工、辎都有,日耳曼人特有的严谨细致作风感染了军校,使得军官们的作风不知不觉得到了转变……值得一提的是,德军教官们在第一次进入蒙山军实地观摩部队演习后,收起了对中国军队的轻视之心。详细地深入,让德国人对龙谦创立的各种规章制度和训练方法越来越佩服。日耳曼人是傲慢的,尤其在他们创立总参谋部体制后尤为如此,但就是这些傲慢的退役校官们,承认蒙山军的某些训练方法比德军还要先进,先进的标志是,这些方法似乎更适应于东方人种,而且对未来的军事发展有一种前瞻性在里面,比如龙谦对骑兵的重视程度就不够,但对炮兵、工兵以及后勤兵的建设就重视的多了。威尔曼少校便赞同龙谦的判断,认为骑兵这个古老的,曾经最具威力的兵种在大炮和机关枪出现后将会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可叹的是德国总参谋部的那帮老爷们的认识竟然不如一个据说没有念过一天军校的中国指挥官。
  龙谦对于武器的认知也让德国人佩服。尤其是他提出的划分火力区域的理念。步枪、机关枪和大炮构成了目前军队的火力体系,但这种体系是不完善的。步兵更依赖炮兵的支持,于是欧洲便大力建设炮兵。
  但追求大口径火炮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在龙谦看来,目前急需一种近距离压制性的武器,这种武器可以是单兵的,也可以是小分队式的,但必须是可以跟随连队前进的。目前的山野炮都不是分队压制火器,而且,由于中国的贫瘠,也不可能像德国人一样大批建设炮兵。
  于是,有了手榴弹的设计。随着兖州化工厂的投产,自行建造雷管和炸药变得可能了,手榴弹样品据说再有一个月就可以面世了。德国人对此表示期待,他们领教了龙谦的神奇,不再像刚来时什么都不屑一顾了。
  那种分队式压制武器龙谦还没有拿出设计方案来。但司徒均认为他一定有了考虑,只是不说而已。
  司徒均承认,他尽管毕业于这个星球最高等的军事学院,但并未给蒙山军带来根本的变化。这支军队的基本骨架在蒙山整军就确定了,以后不过是补充完善而已。从起初的看不起到现在的复杂心情,司徒均经历了漫长的心路历程。是对袁世凯的失望和对蒙山军的好奇,促使司徒均投入的这支土匪武装,到现在,司徒均已经将自己视为了这支蓬勃朝气的军队一员,关心着她的成长变化,期待着她的未来。
  现在,龙谦出了两道题目,一是研究东北的局势和蒙山军介入东北的可能性,这件工作难度大但不急迫。第二就是主持好这一期学员的毕业。司徒均在意识到龙谦用军校这个平台重新熔铸自己的军官团后,那么毕业考试就必须慎重了。要有意识地将龙谦急需的优秀军官推上来,用考试考核的方式而不是利用司令官的威信。


第七节 兖州行(一)
  一场大雨,将周馥去兖州视察药厂的打算给浇灭了。龙谦指出的黄河危机让周馥揪心起来,武定府一段河道年久失修,早已有报告到省里,万一今年再决口子,各方面都不好交代。所以周馥在第二日雨停后,立即带着他的巡抚卫队和车辆厂赠他的新式马车折返济南了。
  走之前,他跟龙谦再次密商了沂州的人事安排,等吏部关于唐绍仪的行文一道,他便任命吴永为沂州知府。因为龙谦说了他将去兖州视察第二标组织的一次例行演习,可以先跟张莲芬和吴永打个招呼。按照惯例,朝廷对于知府一级的官员调动时会与巡抚打招呼的,他估计这个安排不会有问题。
  鲁南的情况非常好,简直就是政通人和了。如今,山东其余州府非常羡慕鲁南两州的实业建设,就税收而言,商税可比农税强了不止一点半点。不管任何朝代,任何一级政府,手里的税收多了,日子就好过多了。
  周馥已经注意到了全省经济的平衡问题了。由于鲁南经济的崛起,人口开始朝着鲁南流动。连首府济南都出现了这种情况,这是必须重视的。丁谓济多次请求周馥干预下鲁南的实业布局,将一些厂子建到济南来。周馥也认识到了其中的正确因素,毕竟鲁南的交通问题阻碍了其经济的辐射扩张,所以通过正式的渠道和私下场合都向鲁南经济的真正决策者龙谦打过招呼,龙谦很给周馥面子,已经将中兴公司旗下的卷烟厂放在了济南,这是两利之事,但仍费力说服了兖州方面。烟草的利润惊人,当地生产的烟丝质量比不得两湖及云贵,将来建一个技术先进的卷烟厂,如果从云贵订购烟丝,走海路到青岛再转陆路到济南的成本不比从海路转大运河到兖州高,而且也安全。这只是原料一方面的考虑,更深的考虑便是用经济开道,将鲁南的影响辐射至全省,为蒙山军接管全省做必须的铺垫。如今,卷烟厂在引进德国设备与技术后已经基本建设完毕,秋季即可投产,所用的纸张由兖州造纸厂提供,但添加的香料等尚需购置德国。也因为德国人在其间分了一杯羹,所以卷烟厂的建设和原料采购运输很顺利。这次周馥来鲁南,又与华源公司商定了将筹建中的火柴厂设在济南。具体的事项还要双方进一步商谈,所以周馥折返济南时,周学熙作为华源实业集团的总裁,也跟着其父一同去了济南。
  周馥极为赞赏龙谦出动威胜军右翼抗洪的建议。军队抗洪的力量当然强于民间了。而自袁世凯的武卫右军主力北调京畿后,山东省的军事力量最强的就是威胜军右翼了。身为山东提督的冯国璋手下只有区区三千常备军,其核心是袁世凯留给他的曹锟部一个营,即原驻扎兖州的马建勋部,依仗这个营,冯国璋大肆扩军,如今算起来有四个营的编制,还有少量的炮兵、工兵等特殊兵种。由于军费艰难,朝廷光是打理京畿驻军还顾不过来,哪里有银子拨付山东?而山东省负担其日常军费依然费力,更没有钱为之购置武器。冯国璋为此很是对袁世凯不满——感到袁世凯似乎抛弃自己了。
  冯国璋不过是区区一个提督——名义上的山东省军区司令,没有财权,自然不能和当初主政山东并且有朝廷奥援的袁世凯相提并论。周馥不可能不顾一切地扶持自己,袁世凯扩建济南城留下的半拉子工程周馥总不能不管,而且周馥认为袁世凯扩建省城的思路是正确的自然将财力都用于了经济方面,顾不上投入军备了。
  周馥更为关心实业之兴建,而不是穷兵黩武。他跟着李鸿章办洋务,算是认识到了实业的意义,没有强大的工业基础,哪里能建一支强兵呢?周馥将主要的注意力放在了实业兴办上,而办实业又以鲁南为核心,自然忽略了军队的建设。周馥很少过问龙谦的部队状况,只是每年给五十万银子了事。这次视察,看到华源的情况,连五十万的约定都想推翻了。那天在迎宾馆与龙谦谈及此事,龙谦说还是再支持一两年吧。现在鲁南将每一份钱都投入了实业建设,那些正在兴建的企业都要大把的投入。建成的企业全面盈利还需时日。周馥答应再支持一年,从明年前,威胜军右翼的军费全部取自鲁南两州,省里再不拨付一分银子……
  按下周馥父子回济南。龙谦在送走周馥后,连家也没回便带人去了兖州。中兴药厂的新药即将下线还不是龙谦最为关心的,新药的推广还需要一个过程,百姓们对于西药的认识还不那么到位,药厂报来的预定售价也偏高了,这种肯定会成为千家万户必备药的西药片真正推广开来还需要时日。
  龙谦这次去兖州主要是鉴定一种武器。编在化工厂内的第一家纯军工厂生产的第一种产品——木柄手榴弹的样品也问世了,这是他一直期待的单兵武器,据司徒均讲,欧洲军队,至少德军尚未装备这种技术简单,成本低廉的东西。蒙山军诞生后的历次战斗,都是靠步枪和刺刀完成的,火力配置严重缺项,现在机关枪和火炮倒是有了,但炮弹和子弹全部需要外购,手榴弹诞生,将成为蒙山军第一种威力大且完全可以自制的单兵武器,意义重大。
  在研制手榴弹的过程中极大地暴露了工业基础薄弱的问题。当初之所以将蒙山军第一家兵工厂放在兖州,一是因为火炸药厂布局在中兴公司,二是因为峄县有一家服务煤矿的小型机械加工厂。手榴弹的制造工艺并不复杂,主要就是弹体、炸药、引信三大部件。采用铸造的办法造弹体早就完成了,但效果不好,主要是弹体破碎的程度不理想。现在的技术还实现不了预制破片的程度,但雷管的制造却是在引入瑞士专利后才得以实现,许多的材料还需要外购甚至进口,是手榴弹制造中最费力的部分。不过现在总算一一克服了……带来的问题是造价过高——一枚木柄手榴弹的成本高达2.3银元,这个是龙谦无法接受的……这次去兖州,就是安排降低成本的事情,当然,随着产量的增加,成本自然会降低。龙谦的目标是降至半块银元以下,这是最高的价格了,再高,蒙山军就用不起了。
  除此之外,龙谦还将观摩两个步兵标之间的营级实兵对抗演习。第一标有关人员,随营军校的教官们都会到场。演习预定于六月十二日举行。
  近一年来,部队的实兵对抗演习大大加强了,几乎每个月都有一次。规模从连级到营级不等,但团(标)级的对抗尚未举行过。演习的科目也不尽相同,野战行军,筑工,实弹射击到攻防对抗,强度越来越大。参加演习的部队有同一个标之内的,也有两个标之间的,也有司令部直属队与两个步兵标之间的。参演单位是参谋处采用随机抽样的方式选定的,具有很大的随机性。综合统计,在连级对抗中,第一标获胜六次,第二标四次,直属警卫营两次。营级对抗中,第一标获胜两次,第二标一次。直属队尚未参加营级对抗,他们更多的是配属两个步兵标进行的。
  由于第一标的成绩压住了第二标,第二标在不服气的同时感到了压力。因为演习的结果与军官的升迁挂着钩,而且每次获胜单位都有奖励,物质上的奖励尚在其次,荣誉上的损失就厉害了。所以第二标憋着一口气,对司令部批准的本次营级对抗非常在意。
  龙谦已命宁时俊组织一次团级的对抗演习,题目是一个完整的步兵标进攻构筑了完整阵地的由两个营(配属小型火炮)。时间初步确定在三季度,究竟是由第一标充当进攻部队还是由第二标充当,龙谦还没有最终确定。一年来的对抗演习表明,第一标在分队进攻上更具优势,但第二标的防御能力要强于第一标。
  演习的次数和烈度增加后,银子花销是直线上升了。蒙山军接管两州后的第二年,演习花费是第一年的二倍有余。演习出现的伤亡也增加了,炮兵营在春季的演习中将三发炮弹拍入了鲁山标一营的进攻散兵线中,造成了二死三伤。引发了步兵队炮兵的愤怒。但核查结果,炮兵的失误还在于操作的熟练上。龙谦压下了对炮兵的处分,这种代价是锻造一支强军所必须承受的,几乎每支近代化军队都付出过类似的代价。
  炮兵的加入,使得演习的激烈程度大为加强了。每次实兵演习后都会由各标参谋科和参谋处组织讲评,找出不足,由参演单位制订改正措施。很繁琐,也很累人。每次演习都搞得部队筋疲力尽,说比打仗还累。
  演习的方案一般是由上级机关制订的,但最近两次就没有了方案,只有题目了。比如连队进攻,只告知进攻的目标和完成的时间,不告知对方的防御兵力,一切都需要自己侦察确定。
  这次也是如此,第一标和第二标各抽了一个营,演习的科目是参谋处指定的,是一次遭遇战。演习的区域已经确定了,就等龙谦到了就开始。
  龙谦知道周毅憋了一口气。连续败给鲁山让他面上无光,准备在这次营级对抗中扳回一局。龙谦清楚,如果是防御战,周毅还算中规中矩,有韧性,懂得节省兵力,机动反击。但是在没有章法的遭遇战中,鲁山取胜的希望更大一些。鲁山的指挥有灵气,懂得随机应变,进攻时善于寻找对手的弱点,尤其善于组织伏击战,对地形的利用比周毅强。
  龙谦乐于看到部队这种风格的形成。但又不愿意形成单打一的结果。所以利用军校学习重新分配的机会调整各级军官,以图全面。龙谦认为近期爆发严重军事冲突的可能性极小。据官方的消息和情报处的情报,朝廷已经决定成立中央练兵处了,袁世凯推荐庆亲王奕劻主持练兵处,慈禧已经准了。慈禧最信任的荣禄病的奄奄一息,有点才华的满清权贵太过年轻,资历和经验都不足以担当此重任,也只好用愚蠢贪婪的庆王了。但奕劻简直掉进了钱眼里,只要给钱,什么事都会答应。只要有人给,不管是谁都收。这两年奕劻从龙谦这里拿了足足十万两了,还拿到了中兴公司的干股。所以,奕劻一只脚踩在袁世凯船上,另一只脚去踏上了鲁南这艘船。有关朝廷的消息,很多是奕劻传来的,包括中央练兵处成立后将要展开的整顿新军的总体规划。龙谦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那就是至少占一个镇的番号!
  实力决定一切,龙谦并不担心蒙山军在满清整军新潮中的结局,他最为操心的是东北,如果不乘着日俄狗咬狗的良机,将势力延伸至东北,他会感到对不起自己的。
  派谁去?怎么去?如何在东北立足?这些问题如山地压上来。


第八节 兖州行(二)
  听到龙谦到来的传报,兖州知府吴永顾不上更衣,慌忙迎出府外。门子却告诉知府大人,镇守使大人并未停留,直接去了药厂了。他让大人您也过去。
  吴永苦笑下,匆匆回到内衙换了官服,带着几个随从骑马去了设在兖州南郊的中兴药厂。
  时间紧公务繁忙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龙谦那厮根本就不按官场的规矩出牌,对上还好,对下简直没有一点官威章法。两年来,吴知府已经适应了龙谦的快节奏,从来是骑马办差而不是坐轿子。为此,兖州百姓将其换做马上知府。吴永晓得,这是在夸奖他而不是讥笑他。
  也是啊,如果没有迥然他地的快节奏,兖州乃至整个鲁南如何能有这般惊人的变化?
  连着两年,省府对他的考绩都是卓异。
  李鸿章死后,吴永以为自己完蛋了。官场就是这样,你永远得有一个管你的人,之前可以仗着曾氏父子的余荫,但岳父故去后,他只能依靠李鸿章了。前年李鸿章病逝,吴永觉得他不会再有好运了。谁知跟上了龙谦,竟然在兖州做出了如此大的局面!有生之年升入三品高官看来是十拿九稳了!
  其实龙谦并不是他的上峰。但吴永心里早就将龙谦当做了自己的靠山。
  那是一个严厉的上峰,永远不愿看到部下的推诿,扯皮,模棱两可,无所作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官场习气;那是一个认真的上峰,交办的事情总是要求下面雷厉风行,马上行动;那是一个随和的上峰,永远没有一丝的官威,即使对马弁、农夫甚至操着贱业的戏子商贩,也是礼貌有加,温煦如兄弟友朋;那是一个见识卓越的人,他决定的事项总是有着光明的前程;那更是有一个目光远大,心胸开阔的上峰,只要你努力办差,其他的事情都会替你安排的妥妥帖帖。
  这两年,吴永在兖州知府的任上虽然干的很累,但充实,快乐,充满了对前程的信心。
  吴永赶到与兖州所有实业都格局不同的中兴药厂时,龙谦已经与老狄文、阿图尔等洋人去了厂房了。他赶到厂房,穿了一身白色的工作服的龙谦刚从车间出来。
  “永川兄,下面就是大力推广这种新药了。可以就叫阿司匹林,习惯就好了。部队将是你们的第一个大用户,我要尽快看到你们的宣传方案。不仅是我的军队,鲁南官府及带有官府色彩的部门都会率先使用新药。”
  阿图尔很兴奋,“将军,官府的人带头用就是最好的广告。这比什么样的广告都有效。”
  但消瘦如竹竿的老狄文却摇头,“龙将军,还是要经过长时间的验证才好。这是药,不是玩具。”
  “拜耳公司不是在五年前就推向市场了吗?程序当然要走,但是可以快一些。你们的实验室还要扩大,不要舍不得钱。”
  从药厂出来,龙谦叫了吴永去了化工厂。
  药厂与化工厂是中兴实业旗下投资最大的两个厂子,设备完全购自国外,从业的洋人最多,管理最为严格,但收益却最差。药厂之前生产的药品尚不足产生利润,化工厂生产的火炸药倒是供不应求,光是中兴煤矿和华源铁矿就包圆了,现在加上了军工厂,产能不足的矛盾更加凸显。
  龙谦来化工厂是商定两件事,其一是化工厂的产能扩大,其二是将目前仍设在化工厂名下的军工厂独立出来。
  吴永在化工厂找到龙谦,跟着他将所有的车间转了一遍。吴永对这种地方心有畏惧,但又不好意思离开。但龙谦走的很慢,问的很细,有时还会停下来问操作着的工人一些问题。
  在看过手榴弹组装车间后,龙谦带着一帮人回到了办公室。
  “军工厂肯定是要赔钱的。列在化工厂就会导致经营成果不真实。”龙谦对化工厂的负责人说,“将来手榴弹厂是要按照市场价向化工厂购买炸药及雷管的,军工厂的管理归后勤处。经费来源来自军费,渠道要划分清楚。树鹏,你马上着手安排厂子的搬迁,批量生产就要在新厂址进行了。”
  这次他来兖州,带了后勤处副处长连树鹏,他还兼着中兴实业的副总裁兼军工厂厂长,“是,司令。预计在两个月后即可进入批量生产了。就是这人员……”试制阶段都是用的化工厂的工人,调化工厂的人过去,人家又不干。
  “这个好办。”龙谦将目光转向化工厂厂长王炎,“老王,你要支援一点人,军工厂是我们的根本,你是老人了,这个道理我就不给你讲了。但只能给一部分骨干,其余的人手,树鹏你自己想办法,从技术学校里招,从沂州选,都可以。军工厂的工人参照军队的管理办法,要经情报处考核甄别,要签订特殊的协议。”
  王炎是中兴煤矿的人,组建化工厂被张莲芬推荐过来的,“可以,只能给你五六个人。这边要扩建,人手紧的很。”王炎冲连树鹏笑了笑。
  “这个你们自己商量着办。我的要求是在中秋之前投入批量生产。每月的产量不低于5000枚!到年底,要将产量扩大至一万枚!”
  “这样啊,炸药和雷管应当供得上,不过就影响其他订单了。另外,壳体铸造有些问题。”连树鹏琢磨道。
  “那是你的事。我不管。你可以找张大人商议去。”龙谦摆摆手。
  壳体铸造是在峄县完成的,兖州这边铸造能力还没有形成。
  “沂州铁厂已经投产,周抚台本来是要来兖州的,因为其他原因没有来。生铁的供应没有问题。我建议在兖州办一个铸造厂,算作那边的分厂也可以。这边的铸件需求越来越大,有这个必要。树鹏,你去趟峄县,找张大人合计下。”
  “是。”
  “管理要严。刚才我看了现场还是乱,标识不清,通道不畅,问题不少。安全是你们的大问题,尤其是火药车间!一旦发生爆炸就会死人的!另外,再调警卫营一个排来,化工厂的安全不能交给保安公司,军工厂更是如此。”
  “遵命。”“是。”王炎和跟随龙谦来的警卫营副营长柴守业同时回答。不同之处是,连树鹏是站起来立正回答的,王炎只是欠了欠身子。
  “另外,我让你们建立的规章制度还是不行。工人有的根本就不知道,或者知其然不知所以然。不能牢记并理解安全制度,工艺纪律的一律不准上生产线!西格尔先生就没有提出过批评吗?他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在?”龙谦锐利的目光盯住了王炎。
  汉斯·西格尔是化工厂的外籍工程师,德裔瑞士人,曾与王炎发生过严重冲突,龙谦支持了西格尔。但今天那位古板认真的老头没有见到。
  “西格尔病了。发烧。”王炎回答道。
  “取三枚手榴弹,去试验场等我。让吴大人看一看威力如何。”龙谦吩咐道,“我去看看西格尔。王厂长,你也去。”
  “好吧。”王炎有些不情愿。他确实有些受不了西格尔的刻板,两人的关系还是不融洽。
  在去往西格尔所住的专家楼的路上,龙谦对王炎说,“子夏先生,你还是对洋人有成见。”
  “是的。洋人每一个好东西。他们就是为了来捞钱,盘剥我们。当初没有张大人的坚持,咱们的铁路也会落在德国人手里。”王炎的一个亲戚在去年在胶东发生的筑路风波中死于与德国人的冲突中。让王炎更加恨透了洋人,尤其是德国人。偏偏西格尔是德裔瑞士人。
  “你还是眼界太窄啊。”龙谦轻叹口气。他最头痛的不是事情繁钜,而是要和落伍的观念做斗争,还要注意不要伤害这些“爱国人士”的心,“子夏先生,我理解你的爱国心。洋人欺凌我国是事实,但这个世界就是丛林法则,弱肉强食。因为我们弱,所以才受欺负。几十年来,有识之士发起洋务运动,目的也是强国。只所以请这些洋专家来,为得就是将他们的技术、管理手段学到手,然后再发扬光大,方能超越他们啊。你觉得没有西格尔他们,你的厂子能造出TNT?”
  三硝基甲苯俗称TNT,已经取代了苦味酸成为最通行了炸药。但西方大规模使用TNT的时间也很短。这是龙谦让设在瑞士的斑马公司购买专利和技术设备的缘故。这是鲁南实业布局中花钱最大的一块,林林总总花掉了近三百万美元。但起点高,一下子就追上了国际先进水平。从安全性和威力上,TNT都不是苦味酸可比的。出身峄县煤矿的王炎当然清楚。
  “我不信咱们就不如洋人……”王炎咬牙切齿。
  “有志气是好的。但技术的落后不是光凭志气就可以追上的!人家埋头搞研究已经二百年了。这两百年来我们在做什么?念四书五经,讲三纲五常是不够的。而且,你必须承认,我们中国人办实业比起西洋人而言,差距是全方位的,不只是技术上的差距。我们最大的问题就是不认真,干什么都马马虎虎。这个毛病会害死我们的!西格尔的古板不通融,在我看来是个优点,大优点。特别是化工厂,每天与爆炸物打交道,稍不小心就会出大乱子!必须要有西格尔的那种刻板精神,一是一,二是二,决不能似是而非。比起我上次来,厂子有了很大的进步,成绩是有的,但很不够!我不懂技术,但我懂管理,办厂子就像是带兵,必须懂得两条,一是把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子上,二是敬畏制度。就是你这个厂长,也要在制度面前低头。做不到这一点,就不会办好厂子。我知道你对西格尔们的高薪有意见,但人家从瑞士跑到中国,图的就是挣钱嘛。”龙谦站住脚,盯着王炎,“子夏兄,你愿意实业救国,但洋人们跟中国有啥感情?像大卫那样的有几个?只能花钱买管理,买技术嘛。想通这个道理,你就会和西格尔们搞好关系,就会认真地将他们先进的东西学过来。如果有志气,咱们苦干上二十年,三十年,在技术和管理上超越他们,你心里憋着的这口气就顺畅了。”
  “司令,”中兴和华源的管理者们都习惯叫龙谦司令了,“咱们真的能超过他们?”
  “你看,怎么又没信心了?为什么不行?原先你能想到咱们也能造最先进的炸药?没有吧?TNT是目前最好的炸药,但它绝不会永远是最先进的!还会有威力更大的炸药被发明出来。如果你心里有气,就朝这方面努力吧。现在咱们什么都要从人家手里买。但愿在我有生之年,看到洋人也低三下四地找咱们买专利,买技术,买设备……”
  “司令,我相信,只要你在,一定能行!”王炎说的是心里话。两年的时光,两年的打拼,让他彻底服气了这个比他还小一轮的武将。
  “好,咱们共同努力。”龙谦伸出手来,握住了王炎的手。这是一个实干劲头很足的人,张莲芬荐人得当,如果没有王炎等一帮人的努力,化工厂绝不会只用了一年半就投产。
  看过西格尔,龙谦与王炎回到了试验场。武器试验场在化工厂外的空地,周围有铁丝网围着,设了游动哨兵。中间挖了一个深坑,里面插了木板围成了四方形,当手榴弹在其间爆炸时,根据木板上的情况,可以量化手榴弹的爆炸威力。
  十几个人已经等在了那里。他们是龙谦的贴身卫士,柴守业及军工厂的相关技术人员,只有一个吴永是“外人”。但龙谦不准备对吴永保密。
  试验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技术已经基本解决。现在的型号已经是第三号了,军工厂的内部编号即为三号手榴弹。
  “永川兄,敢不敢扔一颗试试?”
  吴永摇摇手。
  龙谦从摆在一块黑布上的三颗手榴弹中取了一颗,俯身察看两人多深的坑中的木板。
  “司令,是新换的。”柴守业轻声报告。
  “嗯,大家稍微退后些。不,用不着趴下。”龙谦看吴永的随从已经趴到了地上,笑了,“没那么威力大。如果……哈哈,算了,想趴就趴着吧。”他拧开后盖,将拉火环掏出来,右手握着手榴弹举起来,然后拉了下拉火环,木柄里嗤嗤地冒出了青烟,他随手将手榴弹丢进了坑里,往后退了一步。
  震耳的爆炸声响起,坑里腾起一股浓烟。
  等了半分钟,龙谦从侧面修筑的坡道上下了坑。在场的人都跟着下去了。
  吴永好奇地察看被炸坏的一堵木板墙,“喔,好厉害!这要是炸着人,非给撕成碎块不可。”他夸张地叫道。
  龙谦没吭气,仔细数着四周的炸痕,两块拇指大的碎片插在了木板上。
  “不错!最少破裂了十块!老张,给铸造厂带话过去,干的不错。”手榴弹全靠碎片杀伤,碎片越多,理论上杀伤力越大。
  “感觉有几个问题,”龙谦沉思道,“重量可以再减轻五十克。不减装药,减弹体的壁厚。第二就是引火时间长了,七秒即可,绝不要超过十秒,否则敌人会抓住扔回来。”
  技术人员记下了龙谦的话。
  “再改进一次就可以定型了。最关键的就是雷管的可靠性。将那两颗也试一试。”他挥挥手,大家又从原路爬上来。
  两颗手榴弹被龙谦的卫士先后仍进了坑。不错,全都炸响了。
  “发奖金!给这次改进有功的人员发奖金。记功一次。”龙谦微笑着对王炎说。
  “退思!倘若前年你手里有这玩意,绝不止一个西沽大捷了。”吴永被手榴弹的威力所震撼。
  “是呀是呀,”龙谦搓着手,“打仗不能光靠勇敢。还要有精良的武器。今天的试验继续保密,谁都不准说出去!”
  “是。”
  “永川兄,借一步说话。”龙谦喊过吴永,将周馥的决定告诉了他。
  “什么?少川要去奉天当巡抚?”吴永惊讶之余,又有些舍不得兖州了,“非要我去吗?”
  “当然。如果有合适的人也不会调你。咱们已是在一条船上了,一切为了大局。”龙谦拍拍吴永的肩膀,“不要担心,那边会安排好,不会委屈嫂夫人与公子小姐。”


第九节 兖州行(三)
  龙谦趴伏在一颗柳树边,举着望远镜观察着演习的场面。抽签决定的甲乙双方是一次山路遭遇战,从沂州西进的甲方和从兖州东进的乙方在预定的区域遭遇。兵力完全相等,都是辖四个步兵连另一个机枪排(四挺马克沁重机枪)的步兵营另一个57mm山炮连(四门山炮)。单方参演兵力约为820人。
  这个规模,在今年举行的演习中算是大规模了。
  作战方式没有规定,作战时间没有规定,作战结果也没有规定。在龙谦叫停之前,双方必须一直打下去,直至将对手击垮。
  需要指出的是,双方并不知道对方的兵力及火力编成。双方接到的任务是相同的,都是用一个配属山炮连的步兵营(重机枪排已是步兵营的常规编制)在规定的时间内占领某地。由于时间上的限制,导致从沂州和兖州出发的部队必须走参谋处设定的路,这样,遭遇就是必然的了。由于地形的限制,兵力展开,配属重火器的运用都是参谋处关心的大问题。此次演习的目的就是检验部队在突发情况下的应变能力。
  参演的部队是参谋处抽签确定的,一标一营(营长熊勋)对上了二标二营(营长丁小富)。扮演甲方的是一标一营,扮演乙方的是二标二营。
  演习区域是龙谦指定的,大致在前年春他与张、吴沂州道遇袭的那一段。但这两个营的主官肯定都没有机会事先勘察地形。
  早勤王之役便担任连长的熊勋本来跟着王明远组建预备役部队,费尽心力总算在一年后将这支事前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部队搞出了名堂,一纸调令,熊勋离开了已经爱上了的预备役部队,到第一标一营接替了冯仑兼任营长的一营,当起了这个据说是第一标最精锐营的营长。而参加了第一期随营军校高级班的丁小富也是因营长石大寿被调入军校学习,从连长直升营长。
  从资历上看,熊勋要比丁小富老一点,但也差不多。自随营军校组建后,营连长的调动就成为了常态。两位营长是同时接管营队的,冯仑兼任的一营老底子就是叶延冰的老一营,熊勋曾是其一连连长。而丁小富本身就是石大寿营的连长。所以,俩人对于自己的营队的了解也差不多。
  公平。
  龙谦事先曾问过司徒均兼任处长的参谋处对于演习结果的判断。参谋处认为,这场以遭遇战展开的演习应当是一场没有胜负的战斗。虽然过程会激烈且曲折,但由于双方的实力相当,谁都无法完成给定的任务,会形成僵持。
  龙谦对此没有表态。
  宁时俊及司徒均均认为龙谦组织这样一场演习的目的更多地是察看两位营级主官的应变能力。另外就是察看两位营长对于配属给他的山炮连的使用情况。
  宁时俊去了演习现场,司徒均未去。
  根据龙谦的命令,鲁山和周毅均未前来演习现场。但两人都给各自的部队下了死命令,必须赢这场演习。所以,两支东西相向推进的部队都抱着必胜的信心前往参谋处故意搞错的演习地点,遭遇是必然的了。
  龙谦就是要检验下部队在突然遇敌的情况下的应变。
  “战斗”在上午十时二十分左右打响,到现在已经两个半小时了。即使是在柳荫下,龙谦脊背上汗也已经洇湿的军衣。一直在山坡上厮杀的演习部队的艰苦可想而知。
  别说吃饭,连水也无法补充。
  既然是演习,就不能用真弹。蒙山军向德国人购买了用于演习的橡皮子弹,但因价格昂贵,数量不多。演习前向甲乙双方各发了1500发,大概在遭遇战打响后十分钟内就用光了,后来就是空包弹在响。所以,尽管枪声激烈,喊声震天,但基本上没有了危险。参谋处及一二标参谋科联合组成的五个裁判组分布在战场的几个主要点,对双方的攻防效果进行裁定。其中一个组就在龙谦所在的位置不远,站在显眼的地方,大声议论着演习的进程。
  这种没有预案的演习最为刺激,也最不好裁判。虽然参演部队会遵守裁判组的裁定,但如果认为裁判结果不公,事后会提出申诉,甚至会争吵激烈甚至记仇。
  演习就是战斗。演习的胜利与失败都与各级军官挂着钩呢。
  龙谦爬起来,将望远镜交给了卫士,在他看来,演习已经结束了。
  双方显然都没有意识到突然接敌,最初的时刻双方都有些慌张。熊勋营展现了进攻的渴望,断然发起了猛攻。但丁小富营却先谋安全,企图占领左右的高地先站稳脚跟再说。这种选择的差异导致了丁营的被动,被熊营压迫的后退了三里余,分兵占领的高地也没发挥多少作用,都被熊营就地展开的山炮连摧毁。
  因为地形的特殊,这一段山道弯曲,占领个把高地并不能俯瞰并控制战场,丁营希望控制战场的愿望是未免有些一厢情愿。
  熊营的问题在于忽视了对手的兵力,冀希望于用凶猛的突击将对方压垮。最初的进攻确实取得了效果,乙方被俘高达四十余人。但丁小富用号音调动了他的后卫连队抢占高地,用重机枪火力给予了拥在山道上猛攻的熊营以有效的杀伤,掩护山炮连在山道上就地架起火炮反击,一举扭转了局势。随即发起了一次有力的反击,将甲方前卫连击溃,站稳了脚跟,但不知什么原因,乙方并未继续进攻从而一举获胜,而是将主力猬集在彼此相连的两块高地上,派出班级规模的侦察队去查明对方的实力。
  熊营在遭遇对手的反击后并未像丁营一样固守求稳,而是将四挺重机枪抬上了山岗,构筑了火力支援阵地。然后以两个连沿着山道进攻,另外两个连则采取翻越山岭包抄后路的战法。但很快被丁营判明意图。紧急转运兵力后挡住了熊营迂回支队的进攻。
  仗打成了僵持。倒是应了演习之前参谋处的判断。
  龙谦及时叫停了演习,“吹号叫停吧。让连长以上的军官都过来,裁判组的也过来。”龙谦对宁时俊吩咐道。
  “是。”
  “让部队就地搞饭吃。将伤号赶紧转送医院。”龙谦补充道。
  每次演习都会出现意外,负伤几乎难以避免。严重时会出现死亡。蒙山军军规,凡演习死亡的官兵一律比照战时阵亡对待。
  近三个小时的演习造成了十一名官兵负伤,其中一名士兵被橡皮子弹射瞎了一只眼睛,很可惜。
  这是没办法的事。军队是暴力集团,软绵绵的训练和演习肯定是不行的。尽管每次演习都造成了不同程度的伤亡,但训练和演习的强度越来越大了。
  参演部队的军官们在一小时后来到了龙谦的观察所。
  “问几个问题,”龙谦席地而坐,但两个营的军官们都站着。
  “第一个,什么时候准备判断出了对手的兵力?熊勋,你先说。”
  “报告司令。我一开始就知道对方也是一个营。兵力完全相等。”
  “依据是什么?”
  “没有依据。猜的。”熊勋倒是实在,“前卫连突然打响,我就意识到司令不会设定让我的一个营去对付对方的一个连。当对方的重机枪打响,就完全确定了。”
  “丁小富?”
  “我是根据侦察确定的,只是基本确定。”丁小富犹犹豫豫,“虽然我听到了对方的炮声,但不是很确定。”
  “为什么不根据重机枪来判断?”
  “参谋处调集演习兵力并不按照完整建制……或许是更多的兵力……”
  “所以你摆出了防守的态势?”
  “是。担心对方吃掉自己。”丁小富老实承认。
  “熊勋,你明知道对方与你兵力相等,你分兵迂回的目的是什么?给我看吗?证明下你没有忘记预定的任务?”
  态度陡然严厉起来。熊勋一惊,“报告司令,我分出两个连迂回并非表演,因为对手发起反击,我想对方或许存了顺着大路继续进攻,这样我就有可能突破对手的防御……”
  “就按你说的,为什么留两个连在大路上?攻又攻不动?守也未必守得住,两面打塌!何况,你的部署将炮兵置于无用之地,这算什么?”
  熊勋低下了脑袋。
  “丁小富!你退守不攻,任务准备如何完成?”
  “司令!我怀疑对手不止一个营,所以我想,先要立自己于不败之地……”
  “好吧。对于这场演习的胜负得失,参谋长会走完程序的,谁的表现更好一些,要等裁判组的所有结果出来后才能确定。眼下这个样子,甲乙双方都未能完成任务,倒是与参谋处事前的判断一致。我提三个问题,你们要好好思考,书面告诉我思考的答案。
  第一,任务应当摆在什么位置?是根据实际情况采取让部队更为安全可靠的措施还是要不顾一切地去完成任务?
  第二,如何看待演习。这个问题我多说几句吧。演习再逼真,也带有取巧的成分。比如,你们看到对面出现和你们一样军装的军队,立即判断为是敌人。为什么呢?因为进入了演习区域,‘敌人’是随时可能出现的。但你们不会担心炮火,也不会过多的担心子弹。你们知道炮弹不会落在你们头上,射来的子弹是橡皮的,打不死人。也会出现像熊勋一样,听到重机枪的啸叫,便判定对方也是一个营。如果是真的战斗,对方穿着我们的军装,你敢开枪吗?对手会不会临时调整编制?比如组织一个临时性编队?
  第三,是重火器的使用。军校教给你们的那些东西,如何用于实际中。你们对本次演习中的炮兵连的使用是否满意?如果不满,该如何使用更好?好了,给你们十天的时间,可以单独写,也可以集体写,但要签上自己的名字,直接寄给我。”龙谦结束了他的讲话,“参谋长,有什么指示,你来讲吧。”
  演习的组织者是参谋处,而宁时俊是参谋处的大上司,这个话他是必须讲的,“各位,具体的战术效果统计,无效伤亡统计,还要时间。演习的胜负,就我来看,基本上不分胜负。一标取巧的成分多一些,二标的表现比较实在,但进取心不强。存在的问题,司令已经点出来了。最大的问题就是那三条。部队需要休息,我看是不是先散了?让他们好好总结下?”宁时俊望下龙谦。
  龙谦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最终点了点头。


第十节 兖州行(四)
  沂州道上的演习结果让甲乙双方都不满意。无论是熊勋、丁小富两位战地指挥官还是他们手下的连排长们,都没有想到“战斗”以遭遇方式展开,又是在那样一种窝囊的方式下结束。
  两位营长虽然没有拿到参谋处给出的正式结果,但根据龙司令的问话点评,知道结果都不好,感到难以向标统交代。尤其是丁小富,深感周毅身上的压力,第二标连续在演习中负于第一标,周毅对本次演习异常重视,二营出发前,周毅专门召集排长以上军官开会,为他们加油打气。但结果却是这样……特别是龙谦抛出的第一个问题,让丁小富意识到,自己先将部队置于不败的位置出了大纰漏。想起军校里关于执行方面的教育——任务就是军官的神圣使命,任务一旦下达,必须穷尽办法执行,没有任何不完成任务的借口!
  这下子出大漏子了!怎么就忘记了按时抵达目的地是参谋处的明确任务呢?比起熊勋的耍滑头,自己的问题似乎更大!
  可是,军校以及龙司令都讲过啊,必须根据实际情况进行战场指挥,保存自己是消灭敌人的前提呀。部队猬集于山道上,兵力得不到展开,极易遭遇对方重火器的严重杀伤,先退后一步占领高地几乎就是当时唯一的选择,怎么就被司令批的体无完肤?如果这场演习输了,怎么跟周标统交代?如今二标被一标压了一头,上下都憋着一口气,看到一标的人,眼睛里都在冒火。
  丁小富在演习结束后带队回到兖州驻地。剩下的事就是完成演习过程的分析报告了。这个要他亲自动手。龙司令的问题,需要认真地回答。他知道每份报告司令都要亲自阅读修改,写上批语,然后再返回来讨论。
  丁小富不晓得的是,龙谦努力培养着他的军事指挥官们,轮流将他们拉上演习场,观察他们的灵气,发现他们的特点,培养他们独立指挥作战的能力。
  龙谦跟二营一起回了兖州,宁时俊则带着熊勋部返回了沂州。一路上,丁小富不敢凑近龙谦面前,仗打得不顺,他感到脸上无光。
  陈娴陪着母亲去兖州参加表哥的婚礼,坐了就是沂州产的四轮马车。马是个稀缺物,所以,虽然叫马车,但拉车的畜生五花八门,什么也有,他们雇的这辆马车就是由一匹衰老的骡子拉的。从沂州到兖州要走两天,费用是八块银洋,够贵的。
  蒙山军后勤处已经在山里建了军马场,买了西洋马做种马,但见效还早着呢。
  陈超从保安公司雇了两个保安护送妻女。他们走的大道很安全,中兴和华源之间的物流越来越频繁,沿途的客栈也多起来。一路上总能见到全副武装的军队来往,土匪早已绝迹,根本用不着请龙谦派兵护送。
  龙谦和陈淑成亲后便给陈淑定了个规矩,不管什么情况,都不准直接跟部队打招呼,更不准随便用队伍上的人。陈超很赞同。所以,妻女出远门,陈超宁愿雇佣商业性质的保安公司,而不会向部队求援要人保护。
  这一路上很是平静,第二日下午,兖州城已在视野了。尤氏已经很多年没有去过兖州了。近郊出现了不少西洋式的楼房,有两层的,也有三层的甚至四层高的。不用问,那都是为洋人或者官府、军队盖的。进城方发现兖州已经变的不认识了,眼前完全是一座新城,平展的水泥路边安装了跟沂州样式不同的路灯,路边整齐地栽种了各种树木,有常见的柳、杨、槐,更有自己不认识的树种,每条街都不一样。树木大都是新栽的,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街上跑着跟沂州一样的人力车,还有穿着红背心的清洁工,以保持街道的干净。
  “啊呀,没想到兖州比沂州还要漂亮!”坐在马车里的尤氏赞叹道。
  “是啊,兖州本来就比沂州城大嘛。人家这里又地势好,不像咱们那边,尽是山。”陈娴也在东张西望。
  “栽这么多的树,费了多少钱啊。还不如种些枣树果树呢。”
  “妈,你这话俺姐就说过,还让姐夫笑话半天。这叫绿化树,就是图个好看,将来也不让砍伐的。姐夫说,要大力种树,不仅城里村里要种,就连山上,能种的地方都要栽种。今年春,队伍上不是上山栽树了嘛?听爹爹说,咱们那一片庄子好多人家都育树苗,比种地可挣钱多。”
  “是吗?那可好。可是,都去种树,庄稼咋办?吃啥?”
  “嘿,有钱还怕买不到粮食?另外,他们的农场培育的种子也出来了,据说很厉害,一亩地可以增产100斤呢。”鲁南从前年起就大规模从江浙买粮充做军粮,陈家迁入沂州后,大米成为了主食之一,以前基本上吃不到。
  “别是吹牛吧?有那么厉害?”尤氏吃了一惊。她虽然不下地劳作,但对种地不陌生,知道亩产增加100斤是什么概念。
  “姐夫的本事大着呢。连俺爹都说了,他几乎啥都懂。人家农场还试着在冬天种出菜呢。”陈娴得意洋洋。
  “这真是吹牛了。活了四十多,还没听说冬天能长出青菜的。不过,这世道可真是变了……以前谁能想到,连女人都能出去做工挣钱……”陈娴在设计室,每月的工钱是十五个银元,比一般的技术工人高的多,对于女儿出去做事,尤氏已经接受了,听陈超讲,陈娴的工作环境蛮好,同室的都是女人,绝不是人们传说的男女混岗,“小娴啊,总是惦记着老家,心里放心不下。这回咱们回去看看吧,又怕耽误你的事。”
  “好呀好呀。我也想回去。已经请了十天的假,不会误事的。”陈娴对自己生长的那个小山村还是有感情的。
  “太太,已经到了。”一个四十来岁的保安回身道,马车停在了一栋街门前。
  “啊,变样了。小娴,你去叫门吧。”尤氏打量着兄长的宅邸,原先破败的院墙刷了白灰,街门也整修过了,大概是为了德庆成婚吧。
  尤厚成领着儿子尤德庆大步出了街门,“啊,妹妹你可来了!喔,小娴也来了。快快进屋!这几位朋友都是从沂州来的吧?快快有请。”看到妹子和外甥女从几百里外赶来,尤厚成心情大好,满脸笑容,“德庆!还不见过你姑妈!”
  “侄儿给姑妈请安。”尤德庆没有跟父亲赴沂州参加表姐的婚礼,好几年没见姑妈了,有些生,但还是过来向姑妈按规矩行礼。
  “德庆啊,好好,都是大后生啦。”看见娘家人,尤氏很是高兴,“老胡,快招呼大伙儿进来。辛苦你们了。”尤氏对保安老胡道。
  “太太客气了。”老胡及车夫还要送尤氏回去,“俺们去找家客栈吧。”
  “哪用找什么客栈!”尤厚成大着嗓门说,“都住家里!大伙儿来兖州,就是俺老尤的朋友!”
  如今这个妹妹可了不得。尤厚成哪里能想到,妹子抚养的一个侄女,竟然嫁了鲁南王为正室夫人!自己那位迂腐的妹丈,一跃成为了鲁南炙手可热的大人物!自蒙山军兵发兖州,变化就开始了,像施了神奇的法术一般,财富和机会从周围“嗤嗤”地冒出来,掌控这一切的就是妹子正牌子的侄女婿!如今,兖州府官场商场,谁不晓得老尤家是龙司令的亲戚?谁敢不给老尤家面子?
  沾了妹子的光,如今尤厚成的生意是越来越好做了,尤厚成有一间祖传的卤肉铺子,本来要关门了。现在神奇地翻起来,每天卤的熟肉都被兖州几家大酒楼订购一空,还买了一间转手的饭店,专门为兖州的两家工厂蒸炊饼,去年开业半年余,便挣了340块白花花的银洋!三个儿子,两个儿子进了中兴实业旗下的厂子,已经成家的老大帮他打点着越来越兴旺的家业,日子过得是舒心惬意!老二德庆成亲,早早便派老大去沂州告知妹丈一家,希望他们能来捧场。今日妹子和外甥女来了,妹丈没来,让尤厚成稍有些失望。
  “本想请妹丈来聚一聚,俺晓得如今他事情多……”
  尤氏微微一笑,“二哥,他实在是走不开。眼一睁忙到天黑,经常两三天不着家。如今华源公司摊子忒大,他挑着那副担子,生怕误了龙司令的大事……”顺手摸出一张银票,“这是俺给德庆侄儿的贺礼,二哥你收下。”
  银票是晋源票号开出的,一百块银洋的贺礼,不算薄。但对于如今的陈家,似乎有些少了。数额是尤氏定的,虽然陈家不缺钱了,但也不能像是暴发户一样让人生厌。
  “德庆,还不谢谢你姑妈!”
  “罢了!就是姑姑的一点心意!”尤氏拉住了要行大礼的侄儿,“听说你在厂里还管着事?好,有出息了。记着,男儿前程要靠自己去打拼,不要给你爹丢脸。”
  “侄儿谨记姑妈的教诲。”尤德庆心想,应该是不要丢了我那位未曾见过面的表姐夫的面子才是。
  “淑儿好吧?孩子好吧?真想见一见我那重外甥!”尤厚成的妻子郭氏道。
  “好,好着呢。淑儿她这个当姐姐也有一份礼。在这儿。”尤氏又摸出一张银票,“路远,东西不好带。德庆你拿着,想买什么自己去办。”
  陈淑的贺礼是五十银洋。陈娴尚未成家,用不着上礼。
  “这可当不起……”郭氏眉开眼笑,“如今淑儿可是咱家的大靠山了。兖州城谁不夸咱龙司令?大伙儿的好日子可都是龙司令带来的,这谁都清楚。”
  尤氏心里得意。原先担心侄女配不上人家,但过门后从淑儿的神态就晓得他们夫妻恩爱,这让尤氏放了心。随着振华的出生,尤氏更加安心了。龙谦对淑儿好,对她这个丈母娘也很有礼貌,简直是一百个满意,“他虽然管着千军万马,也是我的女婿。不过就是太过劳累了,你们是不晓得,我可清楚着呢。别人看那些厂子一个个地办起来,那些奇离古怪的东西一个个地跑出来,”尤氏望了下屋顶悬着的电灯,“谁能知道他费了多少心血?听淑儿说,每晚也就睡个二三个时辰,人都瘦了几十斤!”
  “哎呀那怎么行?”郭氏夸张地叫起来。
  陈娴静静地听着长辈们的议论。她知道这个舅舅其实跟母亲关系不算那么近。当初母亲嫁给父亲,舅舅很为父亲的举人功名自豪,企盼着父亲再进一步,高中进士后出仕为官。但父亲却在连续两次科考失意后对科举失去了兴趣,安心在陈家崖那个小山村做起了隐士。舅舅和母亲的来往就少了,偶尔听到父母谈及亲戚,母亲很是埋怨娘家人的势利,倒是父亲很宽容,每次都宽慰母亲一番。现在,舅舅一家的态度又随着陈家的意外崛起而改变了……至于姐夫的辛劳,陈娴是清楚的,几乎每个企业都浸透了他的心血,包括自己所在的服装厂,好多成衣都是姐夫绘出的图样,蒙山军的军服就是姐夫亲自设计的,式样,颜色,乃至面料的选用,几乎全部来自姐夫的设计……姐夫和他的那个圈子里的人,包括父亲,包括自己的未婚夫叶延冰,都在耗尽心血改变着周围的世界。
  “没有办法呀。小娴他爹也是,每日里从早晨忙到夜晚。若论消停,真不如当初在陈家崖呢……”
  陈娴起身来到了屋外。父亲一次在酒后对母亲说,想不到我陈超有生之年还能这样痛快地干一场!不为钱财,也不为权势,就是想看看,龙谦究竟能带着大伙儿走多远……
  究竟能走多远?陈娴开始想这个问题。天下大势她是说不清的,尽管叶延冰有时候也给她讲朝廷,讲外国军队,但那些她都不懂。只知道蒙山军在鲁南彻底改变了。郑家庄、陈家崖一带老根据地的人,跟着蒙山军出来做事的不知有多少,庄子里的姑娘们,大多嫁给了蒙山军的官兵。就连当初郑经的三姨太王月蝉,都调入了那个神秘恐怖的情报处,不知道被江云那个家伙派去了哪里……


第十一节 故土
  左手忍不住摸上了妻子滚圆的小腹,“听到你醒了……”
  “天还黑着,早着呢,再睡会吧……”估摸着现在也就寅时。
  “怕是睡不着了……”
  “想就来吧,但你得轻些……”
  “不,还是小心些好。”
  “因为演习的事?他训你了?”
  “瞎想什么!何况演习也没输。”
  “你要是看上那个小护士,俺,俺不反对……但你得将她领进门来,不能偷偷在外面养着……”
  “什么叫偷偷养着?!”他登时恼怒起来,转而想到妻子肚子里的娃娃,又将怒气压了下去,“蒙山军还没人纳妾呢。”
  妻子的猜疑并非空穴来风。他确实看上了那个从济南招来的娇滴滴的小护士,论模样未必及得上未曾怀上第二胎的妻子,关键是嘴甜。每次他去医院,都忍不住和那个小妖精逗笑上几句。
  医院是二标的医院,只要司令部没来人,自己就是这块地盘的老大,谁敢过问他的事?就算司令部来人,除了一个人,谁也不放在眼里。在已成气候的蒙山军中,论职务,论资历,谁敢和自己比?
  在一切走上正轨,生活彻底安定后,生个儿子的渴望是如此的急切。顺理成章,妻子怀孕了。没想到的是,本来苗条秀丽的妻子在怀了第二胎后变丑了,身材臃肿不说,脸上还起了难看的斑……家里雇的老妈子倒是恭喜他,太太这回一定生一个男娃!他也听过类似的传说,比如男孩子不打扮母亲之类。
  “你们男人啊,总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谁都一样。对了,月蝉姐究竟被派去了哪里?”
  “这可不方便问。问了也不会说。情报处那帮人啊……”
  “都三个月了,一点消息也没有。”
  “她已是队伍上的人,总要服从命令。再说了,是她自愿去情报处的。”周毅坐起来,窗子泛出灰白,夏天天亮的早,实际上还早着呢。
  “还早,起来做啥?”
  “能做啥?”从枕头下摸出怀表,凑近窗户看了下,刚到五点钟。披衣起床,准备出去查哨,然后跟警卫连出操。
  听说鲁山那厮除了礼拜天都是住在营房里跟部队摸爬滚打后,周毅虽然没有学鲁山搬出家,但每天早上都带队出操了。
  借着朦胧的光线,郑婵看着丈夫穿戴整齐,扎好了武装带,从枕边的褥子底下摸出了手枪放进挂在皮带上的皮套里,“对了,你起来后好好打扮下,今儿老尤家娶媳妇,咱们得过去下。”
  “嗯……”
  房门吱呀一响,他出去了。郑婵将脑袋埋在被子里,情绪上来,无声地饮泣起来。
  既为丈夫打算纳妾,也为家人的星散。
  丈夫看上医院的小护士,是从母亲口中听来的。熬了两个月,现在已经可以平静地面对了。据说龙谦曾提议蒙山军军官终身不纳妾,竟遭到集体反对。看来龙谦的话也不是全算数啊……
  二哥跟着曹锟大人撤走了,先到济南,然后去了直隶。从济南寄来一封信后就再没有了消息。然后他们也从郑家大宅搬到了兖州府。大哥就更是音信渺茫,生死未卜了。蒙山军对大哥郑诚的通缉令至今未消。大哥估计早就逃出了沂州了,否则丈夫不会没有消息。
  王月蝉起劲地追查郑家庄谁泄了密,没有结果。那段时间她总是去情报处找江云汇报,大概就是那时被江云看中了。她没跟第二标来兖州,而是跟着司令部去了沂州。自那之后,俩人就没有再见面。去年接到王月蝉的信,说她不在医院了,换了差事,以后怕是不方面联络了,要自己多加保重。后来才听丈夫上,她正式进了情报处。现在也是音信皆无。
  身边的亲人只剩了母亲温氏一人。不知从何时起,与母亲就很难沟通,总是争吵。就像这次,他想娶小,母亲竟然劝自己忍耐。说什么只要这回为他生个儿子,地位就不会动摇……女儿两岁后便交给了母亲带着,而母亲总是惦记着郑家老宅,每年总要回老家住几个月。从清明前带着女儿回到了老家,至今还在老家住着。
  连个说心里话的人也没有了。
  她很恨大哥郑诚,不仅没照顾过她,而且不停地给她找麻烦,连带了丈夫。换位思考,人家也不会原谅策划谋杀自己的元凶吧?郑婵可以感受到丈夫的焦躁,那件事后,好像与龙谦的关系就疏远了……
  所以,丈夫会格外在意尤家的喜事。
  郑婵躺在床上想着心事,一直到太阳照进了屋子,照亮了墙上她选了年画,画儿上抱着一条大鱼的穿着红肚兜的可爱娃娃冲着她笑。她终于起床了,略微梳洗,到厨房去用早饭。雇来的女佣兼厨娘早已将早饭准备好了。
  饭后郑婵遵照丈夫的命令开始打扮自己。她坐在梳妆台前凝视着自己,发现自己真的变丑了。算算自己才二十岁,无论如何,“老”是跟自己沾不上边的,但是,事实上已经未老先丑了。头发变得失去光泽,脸上也有了黄斑,因为白皙,所以更加醒目。
  这就是做母亲的代价吗?当初生了女儿,都说自己更加漂亮了。但自从怀上这个孩子,却变成了这样……她不由得痛恨起肚子里的孩子来。
  这个样子去那种场合吗?郑婵犹豫起来。但丈夫的命令是不能违抗的,郑婵还是精心地化了妆,挑选了她最中意的衣服换上,静静地等待着丈夫来接她。
  快十点钟的时候,马车停在了院子门口,军装笔挺,马靴铮亮的周毅拎着马鞭进了院子,没有进屋而是喊了声,“好了吗?走吧。”郑婵便出了房门。
  周毅扶着妻子上了马车,自己翻身上了他喜欢的那匹大白马——很神骏的一匹马,据说是西洋种,“还以为司令会去呢,连陈超也没来。”
  “龙司令在兖州?”
  “嗯,他刚离开去了峄县。”周毅轻抽了胯下骏马一鞭,马儿得得地跑起来,马车跟在后面,朝西大街尤家而去。
  尤家的街门口已经很热闹了,周毅勒住马,“哦,别跟尤家的人说司令来过兖州。”
  “嗯,知道了。”
  “周标统周大人到。”有人用尖细清亮的嗓子喊道,一身簇新的尤厚成早已迎上来,抱拳拱手,“哎呀呀,欢迎之至。周大人与夫人亲来,真令鄙府蓬荜生辉呀。”
  “周夫人呀,刚才我外甥女孩念叨你呢,快请屋里坐。”这是尤厚成矮胖的老婆郭氏的声音。扭着小脚上前,郭氏一把搀住了大腹便便的郑婵,“周将军,夫人就交给俺了,你就放心吧。”
  “喔,淑姐姐来了吗?”郑婵惊喜道。
  “不是,是小娴。淑儿孩子小,实在是走不开呀。”
  “哦。我应该去趟沂州看看淑姐姐的。”郑婵想起了陈淑。那时陈淑在医护所工作,没事常跑到郑婵屋子里聊天,逗一逗毛毛。比起陈淑,郑婵和陈娴就陌生了许多。
  想起了丈夫刚才的叮嘱,尤家并不知道他们的大靠山本就在兖州,但竟然没有上门贺喜,而是悄然去了峄县。不过,总算有个可以说话的人了。
  当郑婵得知陈娴和其母将从兖州回郑家庄时,立即动了回去看看的念头。她从那片大山里出来已经两年了,常常在梦中回到那片土地。
  “啊,我娘也在庄里呢,能不能搭你们的车一起回去一趟?”郑婵抓住陈娴的胳膊摇晃着。
  “你的身子重了,行吗?再说了,周标统不放心你回去吧?”
  “才六个多月,应当没事的。”这个念头一起,郑婵渴望回到老宅的心情更加迫切起来。
  办喜事的特点就是乱。总算找了个机会,郑婵将自己的打算跟周毅提了,周毅沉吟片刻,“担心你身子重了,这么远的路……”
  “做马车嘛,很舒服的。陈庄主的家人都回去,正好做个伴……”郑婵的眼神里透着哀求。
  “别急。反正他们也不是今天就走……”上门道喜的客人很多,沂州官府的人大多认识周毅,不停地过来打招呼,郑婵立即知趣地离开了丈夫。
  三天后,郑婵终于坐上了尤氏和陈娴的马车,沂州的两位保安以及周毅派出的三名骑兵护送女眷们去了郑家庄。早晨走的早,黄昏的时候,坐在马车上的三个女人已经可以看见郑家庄北门外的那座望楼了。据说那是一百五十年前郑家庄一位通过科举入仕的京官为其老母修的。登上望楼,可以眺望千里外的京城。现在望楼上依旧飘扬着蒙山军鲜红的军旗,军旗的式样依旧,只是去掉了当初宁时俊手书的三个大字而已。
  看到望楼,郑婵的眼圈红了。尤氏也很激动,时隔两年,总算又回来了。
  郑家庄的北门仍立着蒙山军的岗哨,军服的式样与兖州驻军完全一样,进入熟悉的街道,郑婵惊奇地发现街道上的兵很多,她以为蒙山军的兵都进了兖州和沂州了呢。
  “啊,还有这么多兵啊。”郑婵轻声道。
  护卫他们来的二标警卫连吴班长笑道,“这儿扎着预备役司令部嘛。”
  预备役是什么东西,郑婵和尤氏母女谁也说不清楚。
  马车停在了郑家大宅门口,尤氏和陈娴拒绝了郑婵的邀请,她们还要急着回陈家崖老宅呢。
  郑宅大门一样有岗哨,是一个看上去还是个孩子的士兵,拦住了郑婵,即使有吴班长的解释也不行,非要他的上级放行才行。
  “一看你就是新兵。”吴班长生气道,“不是跟你说了嘛,她是周标统的太太,这儿是她的家呀。”
  “俺不知道谁是周标统。没有命令,俺不能放你们进去!”小兵很是固执。
  正争执间,王明远从院中出来了,“咦,这不是郑小姐吗?啥时候回来了?”还是习惯于叫郑小姐。
  “王司令啊,你的兵不让俺回家呢。”坐了一天的车,郑婵早已疲倦不堪了,一屁股坐在门前的石头台阶上。
  “胡闹!她是周标统的太太!”王明远训了小兵一句,转而对郑婵说,“对不住啦,我陪你回去。”他想伸手扶郑婵起来,伸出去的手又缩回来,“你母亲在呢。行吗?我叫人扶你进去?”他看到了郑婵的大肚子,心道这么重的身子干嘛走这么远的路?“周标统也是的,他也放心让你回来。就你一个人吗?”
  “陈庄主夫人和陈娴也回来了,她们回陈家崖了。”
  “是吗?陈夫人回来了?嘿,正好问问,叶延冰这小子的喜酒啥时候办哪?”王明远转脸对吴班长等三个兵士说,“三位兄弟请进,你去告诉范参谋长,让他招待好第二标的三位兄弟。”
  郑婵站起身,“那我就进去了。”
  “快进去吧。你母亲还住在原先的院子里。对了,我的司令部就在当初龙司令所住的院子里,有什么需求,你就跟我说。”
  “谢谢王司令。”郑婵朝王明远微微一笑。
  王明远目送郑婵和三位兵士走进院子,掉头朝陈家崖方向走去。


第十二节 预备役
  王明远可以不大理会郑婵回来,但他不能不去看望陈超的妻女。何况,人家的院子还被自己的部队占用着。所以,王明远在得知陈超家眷回来,立即赶去陈家崖探视。
  陈超举家迁入沂州,连陈三的遗属和儿女也带到了沂州,陈家在陈家崖最为奢华的两进院落便留给了王明远的预备役部队。当时预备役只是一个空架子,连军官带士兵尚不足一百人。但两年过后,预备役部队已经拥有一个满编步兵营,两个缺编步兵营,警卫连,炮兵连、骑兵通信连、工兵连、辎重连各一个,司令部建设也正规化了,和两个正规标一样,预备役司令部也成立了参谋科、后勤科、军法监督科和医院,总部还支援建立了一个小型修械所,可以简单维修损坏的枪械。
  预备役部队执行的军规条例完全与现役部队相同,军服也完全一样。目前预备役部队总兵力突破了三千人,散布在以郑家庄为中心的广大区域里,费县作为蒙山军最早占领的县城,目前驻扎了预备役部队唯一的一个满编步营。
  预备役的兵员很特别,主要兵员来自于主力部队的退役老兵。从1901年冬第一批约700名官兵退出主力部队转隶预备役,去年又有1300人从主力部队退出来。这两千余人撑起了预备役部队的骨架子。加上王明远在费县、邹县等地自行招收的新兵,于是有了如今的规模。至于装备,虽然武器大部分来自主力部队退下来的装备,但从去年起,也拨付了大批新枪,崭新的75炮和57炮各配备了两门,加上原先的两门老57山炮,组建了一个超编的炮连。训练用的子弹和炮弹供应也是充足的,手榴弹研制成功,立即拨付了200枚供预备役部队研究使用,摸索战术。
  王明远估计,以退役老兵为主的预备役一营的战术水平,对抗两个现役步兵标的任何一个营,都不会落下风。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他曾提出让自己的部队参与主力的对抗演习,但未获龙谦批准。预备役也搞演习,不过都是在内部搞的,而且以连级对抗为主。不过,预备役的演习得到了总部的关心,一般都会派来督导组督导指导演习。主力部队的指挥官们也会被派来观摩,对演习提出自己的意见。
  龙谦似乎有意将这支正在成长壮大的部队藏起来了。藏是藏不住的,很多毕业于随营军校的军官被分入预备役。主力部队与预备役军官间的调动也越来越常态化了。比如副司令熊勋就被调入一标当了营长。
  根据蒙山军的服役条例。步兵及辎重兵服役期限为三年,特种军种(炮、骑、工及医护)的服役期限为四年。特别优秀的士兵经本人申请,部队批准,可以转入士官行列。士官和军官一样,无退役期限。士官分初级士官和高级士官。初级士官与副连长待遇相同,高级士官又分两级,一级比照营级,二级比照正连。但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士兵可以通过士官申请,这样,大批的士兵在服役三到四年后便要离开部队了。他们有两种选择,一种是转入预备役,待遇与正规部队完全一样,也可以得到被提拔为军官和士官的机会。另一种则是彻底退役,在拿到一笔退伍安置费后,与部队再无关系了。
  这项规定从蒙山军接管鲁南两州就开始了,两年的试行,绝大多数退役士兵都舍不得离开军队。这样,预备役也就有了稳定的兵员。而且,比正规部队的更为优秀。鲁山、周毅、封国柱等与王明远资历差不多的“老人”曾开玩笑说,这样搞下去,预备役才是我军的第一精锐!
  无他,老兵多耳!
  王明远开始时存有的被龙谦闲置的感觉消失了,他和他的助手们干得异常带劲,决心为龙司令打造一支“秘密”精锐。
  之所以说秘密,是因为预备役根本就不存在于威胜军右翼的编制序列上。
  等今年冬天,预备役将会在充实两个不满编步营后,再扩编一个步兵营。全军总兵力将突破四千人。根据龙谦的命令,预备役直接招收新兵的工作已经停止了。龙谦也不再朝老根据地招收新兵,老根据地的青年更多地进入了华源及中兴两大实业集团中了。
  王明远跨入陈家的院门,“陈娴,陈娴,你回来也不吱一声?”
  “明远哥啊,俺们不也是刚到?喔,你可是瘦了……”陈娴一挑帘子出来,对王明远笑道。
  “你就别动手了!我安排人将屋子清扫出来。你娘呢?”除了陈超与尤氏的卧室因为堆放着几箱没带去沂州的杂物,没有被部队占用,其余的房间都被部队征用了,王明远看到陈娴身上沾着灰,“如果嫌他们碍事,我先让他们搬出去!”
  “别啦,碍什么事呀?都是咱自己队伍的兵,就让他们住着吧。”尤氏听到了王明远的声音,当初她很喜欢稳重厚道的王明远,有过将陈娴许配王明远的念头,但陈娴却喜欢上了英俊潇洒的叶延冰……
  “那也得让他们搬出内院。”
  “明远啊,现在见你也不易啦。看上谁家姑娘啦没有?如果是咱这十里八乡的,让婶儿给你说媒去!”
  “没有没有,不急。”王明远笑着说。
  “怎么能不急呢?龙谦的几个好兄弟,就剩你没娶媳妇了!是不是当了司令眼界高了?俺跟你说,还是咱乡下姑娘实在!城里的那些女孩儿啊……”她扫了一眼陈娴,叹了口气。
  “陈婶,这回回来呀,多住些日子!咱们根据地变化可大了,你得多看看。”王明远岔开了这个话题。
  “那倒是!木桥东面那块空地盖了那么多的房子啊,都是你们盖的?”
  “是呀,都是部队的军营,也不能总是住在老乡家里嘛。”
  “嗯嗯,俺也是惦记着家里啊,要不也不会这么费劲地折腾。”
  “要么这么着吧,今晚去我司令部对付一晚。我让人将屋子打扫干净,你们明天再搬回来住。”
  “不用了,不用了。哪有回到家却住在外面的道理?夏天,好办。”
  “那也成。饭就别做了,我让人送来吧。”
  这却是个问题。别说米面油盐,连厨具都缺。更为要命的是,他们的被褥都带到了沂州。当时决定回来看看,竟未想到这点……
  “你们先在院子里歇歇。俺去安排下。”王明远转身出去了,安排人替母女俩清扫屋子,叫人通知后勤科将厨具、被褥及食料调料送来。
  半个时辰后,当院子被暮霭彻底笼罩,王明远带着后勤科的人,将所有的生活用品都送来了,还有热腾腾的饭菜。
  “明远哥,俺知道队伍上的规矩,这些东西多少钱,你说个数。”
  “见外了不是?部队家属来探亲,都是免费招待的。这也是司令定的规矩。赶紧吃饭吧。他叫邱金贵,是个排长,就住在前院。有什么事你就吩咐他。”王明远一指身边一个高个子军官。
  “啊,明远你想的可真周到,啥都不缺了。不用你操心了。”
  “那,陈婶你赶紧吃饭,早些歇息。俺还有事处理,咱们明天见。”
  王明远回到郑家大宅的司令部,他的住所就是当年龙谦所用的那间屋子,摆设都没有变。他本想去邻院探视下周毅的夫人,但觉得太晚了不方便,便打消了念头。用过简单的晚饭,王明远继续阅读总部昨天送来的密件——关于东北局势的分析报告,这份报告的内容就更加全面详实了。
  司令盯上了东北。这个肯定是确凿无疑的了。情报处副处长田书榜那个东北佬被派回了老家他也知道,一定是展开前期的相关布置。二标参谋长邓清华与范德平的互换的调令也正式下达了。现任预备役副司令范德平将去第二标担任参谋长。而邓清华则接任预备役副司令,当自己的副手。邓清华是蒙山军最早的参谋人员,业务上很受龙谦的器重,为什么互换?在王明远看来,龙谦有着大图谋。
  龙司令决定将预备役部队调入东北吗?
  但司令为何隔山打牛去图谋东北?在王明远看来,与其图谋东北,还不如扩大蒙山军在山东的占领区。详细比较过山东军力对比,除却蒙山军,也就是冯国璋手里的那点兵了,望大了算,最多不超过八个营,装备尚不及蒙山军,训练就更比不上了。便是预备役部队,士兵每个月的实弹射击次数不低于四次,每次不少于20发。炮兵实弹射击每个月至少一次!主力部队据说更多。如果想抢占山东,王明远坚信,最多三个月,就可以彻底驱逐冯国璋,实现独霸山东的目的。
  但那是不可能的!跟了龙谦好几年,王明远大致明白了自己主公的盘算,那就是悄悄地积蓄力量,以待时机。司令绝不是忠于满清朝廷的,这点王明远心下雪亮。他自己很是盼着司令举兵造反的那一天早些到来。他坚信,只要龙谦举起反旗,蒙山军将义无反顾地跟着司令大干一场!蒙山军的主要军官中,几乎没有一个真正忠于朝廷的!
  这个时机在哪儿?从今年春,蒙山军总部编纂了一份油印的秘密内部通讯,名字叫《情报要览》,是以情报处名义编纂的,不定期发给有阅读权限的高级军官们,要求阅后当着情报处人员的面销毁。
  《情报要览》至今只发了六期。内容除了介绍朝廷新政措施,各地督抚变更,朝廷各地驻军及装备更新情况外,用一半的篇幅介绍了海外反清势力的动态。借着这份秘密资料,王明远了解了海外以康有为和梁启超为首的保皇党和以孙文为首的革命党在政治主张上的区别。也获知了孙文一派近年来在南方的举事,广州举事,惠州举事的大致过程。在王明远看来,推翻满清鞑子,建立一个新王朝最终要靠战力强悍的军队,像孙文的做法,再搞一百次也不会成功。不过,王明远在获悉孙文一派革命党的壮举后还是有几分佩服之情,勇气是足够了,但不自量力。
  最近一期的《情报要览》是与邓清华调令一起送达郑家庄的,通篇都是介绍一张开办于上海租界的《苏报》的政治主张和几位主笔的情况,邹容、蔡元培、章炳麟这些人名也被王明远所知晓。而案几上这份厚达七十五页的《东北军政略述》更是详细介绍了东北地界上清廷、日本和俄国的军事政治力量和地理民情。搞出这样一份资料,不知让江云那个贼头贼脑的小子花了多少工夫。如果不是图谋东北,干嘛花这么大的气力?
  放下报告,王明远将思绪转回了眼前的一件头疼事上,那就是自治委员会的内部问题。


第十三节 根据地的变迁(一)
  自蒙山军占领郑家庄为中心的大片区域,朝廷本来就薄弱的统治完全崩溃了。蒙山军不是像孙德旺、陶三一类以打劫绑票为生的土匪,而是一支有着深远政治图谋的武装集团,所以必须建立自己的乡村政权基础。蒙山军需要吃饭,需要穿衣,需要安置伤病号,需要招募新兵,一切的一切,都需要有一个全力支持蒙山军的基层政权。
  这个政权,就是龙谦花了很大气力打造的村民自治委员会。
  自秦始皇混同宇内,建立大一统的中央帝国,中央政府对于农村的统治从来就很薄弱,更多的依靠乡村自治,依靠对象是信奉儒学的士绅。靠近城市的还好,在远离交通线的山区,政府的统治力就更为薄弱了。那些地方经济基础极弱,可以为统治者提供的税负也很少,只要太平无事,官府很少过问山区农村的事情。在封建社会成型后,经过历朝历代的磨合,中央——省——府——县四级体制成为了通行的模式。县就是封建社会最基层的统治组织了。县令们由于交通问题,很少到所属的乡村视察。据根据地的老年人回忆,费县的县官老爷只来郑家庄一次,那也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还有一个就是官府的工作态度了,由于各级官吏都是由上级来任命考核,所以,取悦上司是他们工作的主要目的。报喜不报忧就成了必然的选择。农村的自然性质的小农经济模式决定了农村无喜可报,忧倒是不少,比如水旱蝗灾严重时,会导致流民的出现,而历史上流民就是最危险的因素,这种情况下,地方政府会向上申报灾情,请求减免税负并请求中央财政的支援。但这不是为了灾民考虑,而是为了官员自己的乌纱帽和利益考虑。当朝廷赈灾的银子拨下来,各级官员捞钱的好机会就来了。
  正因如此,才会出现蒙山军占据郑家庄后鲁南乃至山东官府的反应迟钝,如果不是苦主郑经有两个军方背景的儿子,如果不是袁世凯主政山东后锐意进取以求仕途更上一层楼,官军会不会发兵攻打郑家庄都是一个问题。
  在别的地方不敢说,至少在鲁南,还没有人像蒙山军一样关注农村经济问题,并且用很大力气去调查研究农村经济并且试图在组织形式上加以改变。
  这种组织形式,也是不断完善的村民自治委员会。
  开始是以自然村组织的。最早的自治委员会诞生于郑家庄,然后就是陈家崖,逐渐推广到了根据地的近二十个村庄。在蒙山军完成了“招安”大业后,自治委员会也升级了,在保留各村自治委员会的前提下,成立了更高级别的自治委员会,大家叫它总会,统一实行对根据地政治经济方面的管辖权。
  后世有一位军事大家曾形象地解释过政权的含义:政权就是镇压之权。虽然直白了些,但道出了政权的主要本质。那就是其强力性。
  如果没有蒙山军作为后盾,自治委员会是不会诞生并壮大起来的。因为有蒙山军这样一支连续击败官军的武装,自治委员会真的成了二十余个村庄内说了算的机构。当然,也与其倾心为当地百姓谋福利有关。
  但直到后来,才有人明白了,自治委员会是龙谦决心实行军政分家,改造农村的一块“试验田”。
  最早明白这一点的是陈超。
  陈超注意到,从郑家庄施行的“打土豪,分田地”的政策转变为陈家崖、白魏为代表的减租免债,其中包含着龙谦对解决农村问题的思考。前一种方式是激烈的,简单的,是以阶级对抗的形式展开的,注定会随着斗争的开展引发更高层面的对抗。后一种方式是和缓的,复杂的,见效慢但相对稳定,也不会引起官府的重视。
  确定韬光养晦、厚培实力、乘势而作的总方针后,龙谦就不再允许在郑家庄尝到甜头的贫苦农民将郑家庄的方式推广到更远的地方了。好在局势完全在蒙山军的掌控中,程大牛之类更希望将郑家庄模式推广的农民不得不接受蒙山军的主张。
  农村的核心问题是贫困,这几乎是引发一切问题的根源。其余问题都是由其派生出来的,比如土地问题。在工业和商业几乎为零的山区农村,土地几乎是唯一的生产资源。由土地而引起的矛盾成为了主要矛盾。即使是在蒙山军推行减租免息政策后,仍未真正解决土地问题。导致在自治委员会内部,愈来愈分裂成两派,以萧观鱼为首的地主派和以程大牛为首的雇农派。两派的矛盾在蒙山军司令部迁入沂州后公开化了。
  陈超担任自治委员会主任期间,自治委员会基本正常运转。一来陈超本人的名声甚佳,陈家崖的雇农几乎没有对他有仇恨的。二来有龙谦的支持,程大牛等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其三呢,陈超办事比较公平,兼顾了地主和雇农的利益。那时候的自治委员会基本是独立运作,蒙山军高层——主要是龙谦,后来基本上不大过问其内部的事了,只是委托它完成一些他需要的调研,比如人口及经济调查之类。
  但是在龙谦和陈超离开后出现了转变。接替陈超担任自治委员会主任的是萧观鱼。此人也属大地主之列,当初实行减租免息就有些无奈,现在执掌自治委员会后,不免同情田主,仇视雇农起来。而程大牛则希望将减租免息的政策深入下去,每年,至少两年一次,将田租水平降一次,让广大的贫苦农民不断改善其生活。这个主张遭到了萧观鱼的反对,矛盾就此爆发。
  龙谦审定的自治委员会章程中,对其成员产生,政策的推出,都有细致的规定。核心思想就是通过选举产生各级自治委员会的成员,而不是由什么人来指定。
  但在实施的时候发现,自治委员会最基层的组织——村级自治委员会很难实行全民的选举。第一,妇女被自然地排除在外了。没有一家会让女人抛头露面。即使是成年男性,像程大牛那样勇于站出来提出自己主张的极少。
  毛病出在龙谦身上。他完全忽略了农村的现状,忽略了农民的参政积极性和议政水平。
  于是,龙谦在规则上做了修订,村级成员由本村推举,总会的成员由各村级委员选举。
  形成的事实是,两级自治委员会成员中乡绅的比例占了半数以上。这个结果的出现是必然的。因为一般的农民,根本就不愿抛头露面。即使如程大牛之类具有反抗精神的,也因为其文化素质的低下,难以在委员会中发挥建设性作用,他们总是站在反对派的一面,不停地反对提案,但自己又提不出合理的方案。
  一句话,这个时代的农民还不能为其阶级呐喊,必须有代表其利益的有视野有文化有能力的精英人物来引导。
  龙谦为自治委员会拟写的内部的议事规则规定,委员会推出所有的条例法规时,必须采用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来决定。具体做法就是无记名投票。这种闪烁着民主思想的规定在执行中也走样,委员们习惯于看大人物的脸色,他们不相信自己投了反对票会阻止提案的通过,他们担心因为自己的反对而得罪那些有权势的人。
  龙谦其实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但需要时间来解决。他曾不止一次与陈超探讨过选举的深刻含义。陈超天生具备民主思想,对龙谦所提出的所有办法几乎都发自内心地赞同并认真执行。但效果却很差。
  自治委员会成立数年来的实际情况是,乡绅们在地方上的权势受到了限制,但并未出现农民说了算的现象。如果不是陈超的主持,自治委员会不过是地主统治乡村的一个改头换面的工具。
  身为地主的陈超对此十分的失望。
  龙谦明确地对陈超说,希望农民行使自己的权力,必须有个较长的过程,其标志之一就是有一支保护其利益不受地主侵犯的军队,另外,必须实现农民文化素质的提高。很难想象,一群连自己名字都不识的文盲,一群连国家、民族都不知何物的群氓能够走上政治舞台!
  与龙谦无数次深入的交流,陈超算是初步理解了阶级和阶层的概念,理解了阶级矛盾爆发的可怕威力。在遥远的欧洲,已经诞生了为无产阶级呐喊的理论。而在中国,完整地记载了数千年封建史中不胜枚举的农民暴动,其实就是阶级对抗的结果。
  发现这一点,曾引起了陈超的极大震撼。当纷乱无序的事实上升到理论的高度,其效果当然不一般。好在龙谦对所谓的“剥夺剥夺者”不赞同,这让陈超安心不少。
  既然能提出问题,想必是深思过了。陈超问及对策,龙谦苦笑说他也无良策可施。不过,既然阶级或者阶层是因为经济地位决定的,那么最根本的解决之道还在于经济。而农村经济的核心问题就是土地问题,富者阡陌连片,贫者无立锥之地,矛盾是越来越尖锐了。顺着这方面想,如果农民不通过种地可以获得比种地更高的收益,那么可以断定,农民必将减轻甚至放弃对土地的关注和热爱。
  道理成立。但陈超想不出什么方法可以让农民不种地而有收入的办法。直到龙谦掌控鲁南两州,神奇地将中兴、华源两大实业集团组建起来,为了报答根据地民众的养育之恩,两大实业集团定向招收根据地的青壮年到沂州、兖州的企业做工。陈超总算看到了解决问题的希望。
  经历了一番曲折,在尝到甜头后,对舍土抛家心怀顾虑的根据地农民开始踊跃奔赴沂州和兖州。前后有上千人离开了故乡,离开的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进入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陈超极为兴奋。他从龙谦这里学到了很多东西,不仅是眼界问题,更重要的是分析方法,调查统计,用数据说话的方法。陈超利用职务之便,统计了华源集团供职的根据地四百余青壮的年收入和自身的生活支出,比较了在老家种地的情况,得出的结论是,一个人出来打工,相当于他在家耕种8.6亩自有耕地。
  这是个惊人的数字!以陈家崖为例,人均耕地不到五亩,大半是靠天吃饭的旱地。而且,自有耕地连一半都不到。
  陈超通过统计数据分析,只要家乡有一人出来做工,就相当于家庭收入增加了三倍有余。不止如此,那些离开家乡告别土地变为产业工人的人,十有八九不会再回到老家务农了。那么,老家的人口减少了,人均耕地增加了,为儿子娶亲一类的花销转移了,盖房也会少盖不少……当龙谦摆出了加减法,陈超真的看到了家乡摆脱贫困的希望。
  他怀着激动的心情开始了推算……假如再动出老家的多少人,那边会有什么变化……
  龙谦立即指出了他的谬误。你这是建立在企业无限扩大的基础上的。华源不可能无限制扩大。实际上,经营企业的风险比种地高的多!企业的发展建立在产品的畅销上,只有将产品源源不断地销售出去,企业才能获取利润实现扩张。但产品的销售需要市场的支撑,没有市场,一切都成为空中楼阁了。华源如今畅销的产品未必能一直畅销下去,不仅有国外企业的打压,而且国内的竞争也会激烈起来。华源的扩张就会戛然而止。经营的不好,就会亏损甚至破产。
  但是,工业与农业有着很大的不同。农业的增长及其缓慢,亩产量实现翻番需要漫长的过程,但工业产品产量的翻番甚至只要两三个月。长久以来,中国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不需要海外市场的支撑。可是一旦实现工业化,与列强的矛盾注定爆发。换句话说,列强绝不会心甘情愿地看着中国实现工业化。
  想通这点,就会明白列强绝不允许华源和中兴壮大到威胁到他们在华利益的地步。列强为什么贪婪地在全球范围内攫取殖民地?就是因为其国内市场已经容纳不下其工业产品了。攫取殖民地是一个由近及远的过程,因为距离的遥远,西方列强直到道光年间才被迫用武力撬开中国封闭的大门。
  侵略中华不外有两种形式,一是像俄国日本直接霸占我们的国土;另一种是扶持他们的代言人,建立一个亲近他们的政府,以实现其剥削中华的目的。
  背后都是利益。利益纠纷是一切矛盾的根源。抓住利益这个牛鼻子,也就找到了解决问题的钥匙。
  这个推断让陈超沮丧。陈超已经将兴趣和精力完全转到了华源实业上了,想到华源的发展受阻,当然痛如刀绞。
  那怎么办呢?他问龙谦。
  没什么捷径可言。中国要强大,必须有一个强大的中央政府。建立一个可以维护国家利益的中央政府,必须有一支足以抵抗列强武力侵略的军队。建设这样一支军队,需要强大的工业支持。但实现工业化,却不能再走英国的老路,因为殖民地经济已经不适用中国了!那么就必须将农村经济盘活。不解决农村的贫困,不缓和土地的矛盾,不将束缚在土地上的劳动力解放出来,发展工业就是一句空话。
  陈超早已明白了龙谦的雄心。但直到此刻,才算理解了龙谦组建自治委员会的真正用意。
  所以,陈超下定决心,将他名下拥有的千余亩土地都转给了自治委员会。不是出租,而是交出来!
  但如何处理陈超贡献出来的一大笔资产,自治委员会内部发生了严重的冲突。龙谦顾不上过来处理,任务便落在了王明远这位根据地的实际最高负责人身上了。


第十四节 根据地的变迁(二)
  自治委员会凭空接收了一大笔财富本应是好事,但如何处置陈庄主这千余亩土地却引发了激烈的争吵。
  总会如今有一正二副六委员共计九人,主任萧观鱼,副主任程大牛、申无病,委员有邓公超、褚明智、刘悦、李福星、林兆昌、魏三生,其中邓公超、刘悦是地主,褚明智是商人,李福星是乡村医生(鲁山岳父),林、魏二人都是一般的农民。总会如今分成了三大派,一派是萧观鱼、刘悦,代表了根据地的地主阶层,一派是程大牛、魏三生,林兆昌,代表了广大农民,其余四人实际是中间派,包括家产不次于申无病的邓公超,在具体政策的态度上总想走中间路线,算是骑墙派。
  陈超明确表示自己捐出的土地完全由自治委员会处置,这个态度让自治委员会反而吵成了一团。萧观鱼作为陈超的密友,对陈超的境界是异常的佩服,这等于断了自己的老根了。他主张将陈超的土地低价租出去,收取的租子一半捐给蒙山军做军粮,另一半出售后交还给陈超。程大牛则认为,既然陈庄主将土地捐出来了,就应当彻底地分下去,具体分配当然以陈家崖的住户为主,至少那些租种陈超土地的农户不再交租子了。邓公超则认为,陈庄主非常人可比,此举令我等汗颜。之所以陈庄主捐出田土,实有深意。大家应当体会陈庄主的良苦用心,还是将这些土地交给蒙山军吧,人家搞的荣军农场就别开生面,令人钦服。
  委员会里还有一个人的地位颇为特殊,那就是李福星,因为其女婿是蒙山军屈指可数的高级将领,所以大家都问李大夫,李福星更干脆——去问王司令吧。
  自治委员会内部有分歧,但在尊重蒙山军这点上,态度倒是相当的一致。自从龙谦出任两州镇守使并顺利接管两州,萧观鱼、申无病心底那点幻想也彻底打消了,在鲁南这块地盘上,必须看蒙山军的眼色了。
  于是皮球踢到了王明远怀里。
  王明远没有立即表态,因为也不必急着表态。土地没有闲着,要改,也要等今年秋粮收了后再改为好。另外,今春在沂州召开的一次军政联席会议上,在讨论华源、中兴面向农村招人时,龙谦曾谈到土地问题,他书面提出了几条意见,发给了参会的人员讨论,当时争论激烈,张莲芬及唐绍仪认为兹事体大,尽管朝廷大力推行新政,鲁南因为成效卓著受到省里表彰,但土地政策涉及国朝根本,还是缓行为宜。而龙谦从善如流,此事便搁置了下来。
  那份提案,至今还收在王明远的文件夹里。
  当他再次取出来仔细阅读,觉得陈超捐出土地或许是为了响应龙谦。邓公超倒是看的清楚,他说陈超此举实有深意,怕是说着了。
  龙谦当时提出六条意见,一,重新丈量两州田土,按新丈量的土地向地主征税。二、凡是不耕作的土地一律收归官有;三、鼓励开荒,新开荒的土地免收三年农税;四、限制土地占有,每户上限为200亩,超出此数额的向主家加倍收税且税收不得转嫁租地的农民;五,划分土地等级,官府统一定价,规范土地买卖;鼓励兴修水利。因水利工程占地,官府按价给予田主一次性补偿;六、对地租做出上限的规定,敢于超额收取地租的,严厉处分地主。
  参加会议的除了蒙山军的高级军官,官府代表几乎都不赞成龙谦的主张,因为这六条对于以土地为最大财富的乡绅简直就是要命了。特别是第二、三、六条。
  王明远对此六条却是完全赞同。但不理解龙谦为什么不坚持。
  王明远因为很少见到龙谦,所以在沂州耽搁了几日,其间数次单独与龙谦请示有关预备役部队建设的问题,也曾谈到自治委员会及本次龙谦提案被搁置的事情,龙谦对王明远谈了他曾与陈超深谈过的阶级理论,对王明远讲了一番话。
  “土地问题是农村矛盾的核心。从长远看必须将土地从地主手里收回来,将农民从土地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但我们的国家是一个农业性质的国家,因为没有像样的工业,土地就是最大的财富,而这些财富无疑被各级官僚占有着。即使唐绍仪、张莲芬在鲁南没有多少地,但他们担心风波蔓延,祸及自己,所以他们坚决反对。便是没有明确表态的,也不赞成我的主张,这点我很清楚。”
  “我们蒙山军注定要开创一番大局面。我们从蒙山走向郑家庄,从郑家庄走向了整个鲁南,将来还会走向山东,走向全国。我们要争取的不仅是军事上的胜利,更重要的是做全方位的改变,经济上的,文化上的,乃至政治上的。目前理解我的同志还很少,但可以确定,能够跟得上我步伐的,就一起走。跟不上的,就会被淘汰。你负责根据地的军政重任,不仅要抓好预备役部队的训练,还要关注经济,关注政治,多研究其他方面的问题。你必须记住,单靠武力是走不远的,必须拥有最广泛的坚定支持我们蒙山军的阶级,这个阶级,注定是广大的农民和正在兴起的工人,而不是满清官僚和地主。当农民明白只有蒙山军可以做他们的靠山,可以带给他们希望,我们就基本立于不败之地了……”
  “但是,现阶段我们还不能用暴力手段打击地主,支持农民。还必须团结和利用地主,而不是像消灭政经一样消灭他们。那样会将我们置于整个社会的对立面,甚至被朝廷围剿。我们需要数年甚至更长时间来积蓄力量,目前我们没有本钱来公然对抗朝廷……而且,你也看到了,第一,地主阶级并不全是像政经一样的恶霸,他们中间还有像陈超一样的开明人物,更多的是萧观鱼、申无病一类中间派,他们虽然人数少,但素质高,有文化,大部分都有爱国心,在农村有号召力,有影响,将他们团结过来,对巩固和建设老根据地不无裨益……”
  “你留在根据地,除了抓好预备役,要腾出精力关注自治委员会的运作。我是将这个组织当做改造农村的试点的,这个你一定要明白。农民们长期被捆绑于土地上,没有组织,没有文化,甚至对生活都没有希望!这不行!要利用自治委员会这个组织,让农民觉醒起来,团结起来,逐渐懂得他们应有的权利……所以,要巩固之前的工作成果,坚持推行减租政策,减轻农民负担。继续兴建水利,选用良种,提高粮食产量,消除饥饿。要继续办好识字班,至少让孩子们念上书,减少文盲的比例。要办好农村医疗,让乡亲们逐步能治病,一般的小病不要死人。要消除农村一些陋习,比如地主欺凌佃户的妻女,比如种植鸦片,比如恶性赌博……不要用军队出面去管理农民,而是让自治委员会去管理他们……你要操纵好自治委员会这个组织,要协调他们的矛盾,并从中发现人才……我会动用沂州和兖州的财力支援根据地的……”
  龙谦的这些叮嘱,王明远都认真地记在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了。有空就拿出来看一看,琢磨其含义。主力走后的两年,是根据地变化最大的两年,主要做了下面的几件事:
  彻底登记了根据地人口,完成了根据地第一份极为详实的经济调查,普查了土地,厘清了庙产等公田。
  每个村都建立了小学校,由自治委员会出钱聘用教师,免费招收适龄儿童念书,虽然教材都是用了几百年的老书,如三字经,千字文,朱子家训一类的启蒙读物,但颇受村民欢迎;
  有十一个村庄举办了村民夜校,在成年村民普及扫盲教育。教材是总部送来的读物;
  办了一份不定期出版的油印报纸,免费发给各村的自治委员会及农民夜校。介绍经济作物,商品信息,也介绍蒙山军在鲁南取得的剿匪、开办实业的成就;
  在郑家庄蒙山军医护所的旧址上开办了一所医院,现有沂州及兖州招来的六名医护,置办了西式医疗器械,开始推广西药及手术疗法。第二标军医院(去年蒙山军在两个步兵标都健全了随军医院)定期派医护人员来根据地为农民治病诊疗,收费极其低廉,得到了根据地村民的欢迎;
  遴选子弟送入中兴及华源实业做工;
  自治委员会出资兴建了两座砖窑。以预备役工兵连为主,为军属、烈属翻修房屋二百余间;
  在郑家庄开办了一所商店,推销中兴、华源生产的民品商品;
  延长那道引昌河水的水渠,将其引至双鸡村,扩大了根据地水浇地的面积。此举得到了邓公超的襄助,其捐助了白银2000两。
  蒙山军开办的荣军农场划出四百亩土地免费交给周围几个村子最为贫困的几十户农民耕种;但此举只能帮助郑家庄周围几个村庄,因距离问题,还不能惠及更远的村庄;
  从荣军农场的收获中拿出一定数量的粮食建立公仓,根据地农户可以申请救济,经本村自治委员会确认,给予50-100斤的襄助;
  拟定了根据地范围统一的乡村公约,规范了村民行为,禁绝吸毒贩毒种毒、偷盗、抢劫、欺辱妇女、买卖儿童等行为,提倡孝敬老人、友爱邻里……对于违反乡村公约的村民,视其情节严重,分别给予批评教育,经济处罚乃至拘役强制劳动;
  每年每村根据人口多少确定模范村民的数量,选举全年劳动出色,热心公益,家庭和睦的村民为模范村民,由自治委员会给予物资及精神奖励,奖品由中兴、华源赞助,如布匹、药品、农具等,极受欢迎……
  这些成绩的取得,极大地改变了根据地的面貌。蒙山军在根据地的威望进一步提高,绝大多数村民们将蒙山军视为自己的军队,自己的靠山。自治委员会的威信也提高了,其号令和决策基本得到村民们的遵守和拥护。根据地周边的村庄,特别是费县县城以西的村庄,已经自发地组建村民自治委员会了,申请加入总会。从去年起,已经有十六个自然村加入了自治委员会,这意味着根据地在扩大。而今年的势头更为显著,申请加入的村庄更多了。为此,邓公超提出应当划分区域,成立于现有自治委员会平行的组织,因为他们有些管不过来了……
  这或许是龙谦希望看到的。当整个费县、邹县和滕县的农村都像郑家庄根据地一样成立完全拥护蒙山军的自治委员会后,蒙山军在鲁南农村的根子就扎的更深了。这难道不是龙司令希望看到的吗?
  王明远就此向龙谦打了报告,提议划分地域成立更高级别的自治委员会,但龙谦至今没有批复……
  如何处理陈超的田产呢?王明远整理着思路。将那千余亩土地分给陈家崖和郑家庄的穷户们看似简单,但肯定不符合龙司令的一贯思路。分析龙谦对于根据地建设的举措,王明远认为龙谦治理农村的核心有两个,一个是建立隶属于蒙山军的有效组织,另一个就是提高根据地村民的生活水准。程大牛的做法是简单快捷的,但未必是龙谦希望看到的,因为其受益的对象很窄。而萧观鱼显然站在了为陈超谋利益的立场上,如果陈超只想着收租子,大可不必将土地捐赠出来。以他的地位,谁敢打他的主意?剩下就是邓公超的建议了,此人提议将这些地交给蒙山军,纳入荣军农场管理。这个意见有点意思,似乎摸到了龙谦的本意。但荣军农场兴办两年多了,效果并不太好。伤残军人们无法顾及数千亩土地,只能将土地再次租给少地的农民。租出去的收成明显高于部队自行经营的土地。前年冬天,兖州纺织厂投产,那边来信说希望荣军农场大规模种植棉花,纺织厂将按市价全部收购。为了支援中兴实业,王明远下令在次年播种了两千亩的棉籽,但由于当地种棉花很少,收成惨淡。但在雇来一些棉农后,今年就好多了,预计产量会比去年提高三成有余。而估算收入,种植棉花的收益显然比种粮食高的多。如果将地都分给各户,这样大规模的种植也就搞不成了。王明远想到这里,决定还是按照邓公超的意见办,陈超的捐赠全部归荣军农场,采取包户的方式将地包出去,继续扩大棉花的种植。收成分配由自治委员会与承包的农户协商办理……
  当然,具体的承办还要自治委员会出面,他不会站在台前的。


第十五节 根据地的变迁(三)
  和大多数女人一样,尤氏在家庭大事上做不了陈超的主。尽管她不愿意丈夫将祖产全都“交”出去,但阻挡不了丈夫的决心。陈超对妻子说,“你懂什么叫化家为国吗?我们已经上了他的船,他若是败了,你那点祖产也留不住;若是胜了,天下尽是你的,又何必在意那点蝇头小利?”
  这些道理,尤氏似懂非懂。但举家迁入沂州后,家里发生的变化却是实打实的,光是陈超在华源实业的股份分红(去年第一次分红)就比种地强的多!按照丈夫的预计,今年华源实业的盈利至少会是去年的三倍!红利当然水涨船高。现在总算明白了,搞工业比种田强太多了!
  钱是不缺,但尤氏还是舍不得那些祖产。这次回陈家崖,也有落实那些地分给谁的意思在内。按照尤氏的想法,便是赠与乡亲,也要自己赠与吧?至少对方还记个大人情,给了自治委员会,算什么事嘛。
  尤氏与陈娴在租屋住了一晚,第二天便吩咐套车,他要去找接了丈夫委员会主任之职的萧观鱼。没想到陈家崖的乡亲们听说她回来了,呼啦啦涌进院子十几号女人,都是陈家崖的乡亲,嘘寒问暖,顿时让寂静的院落热闹非凡。
  陈超多年扶危济困,在庄子里本就威望极高,现在一下子捐出了名下全部的田土,更是令陈家崖的乡亲感动。听说尤氏母女回来,串联了一同来探视。
  “哎呀嫂嫂,你这一走就是两年,可想死俺们了……”这是一位平辈妇人。
  “哎呀婶儿,俺们约了去沂州看你呢,正商议着,你们就回来啦。今儿午间可得去俺家吃饭,都准备好了……”这是一位晚辈女人,但年纪看上去不比尤氏小多少。农村的辈分不代表年龄。
  “哎呀小娴呀,长高了,也更俊了,已经是大姑娘了呀,找婆家的没有?”这也是尤氏的一位平辈,执了陈娴的手一连串地问。
  尤氏开心地笑着,“俺们也惦记着大伙儿呀。快进屋坐,咱们进屋聊。”尤氏将街坊们让进屋子。
  乍一回来,生活还真有些不方便了,连个茶具都凑不齐。尤氏歉意地说,“大家多担待吧,你们看,手边用惯的,都让俺带到沂州了。剩下的又缺胳膊少腿……”
  “别忙乎啦,俺们就是来看看你。另外,听说庄主他把地都捐给自治委员会了?真有这事?”还是那个晚辈妇人。她这句话问出来,另外几个女人立即投以不满的眼光。
  尤氏警惕起来。她此番回乡是临时动议,并未与丈夫商议,她知道丈夫很重视此事,“嗯,这件事嘛,嗯,还没有问大家,这两年大家的日子过的好吗?”
  “日子还行,至少肚子是能吃饱了。尤其是那些种棉花的,都发财了……”
  这件事尤氏知道,中兴实业旗下的纺织厂就包了根据地的棉花,但是据说很多人家还是赔本的。
  “日子比过去好过了,但就是瘆得慌,就说咱陈家崖吧,年轻人一半去当兵了,另一半去了沂州或者兖州的厂子做工,白日里男人们再下了地,庄子里像是没了生气……”
  这是事实。陈家崖受陈超的影响,全力支持蒙山军。参军人数比例之高居根据地之首,这两年来,特别是近一年来,陈超出于关心桑梓之念,数次派人回乡招揽子弟赴沂州做工。
  “可是,只有人都走出去了,日子才有了盼头。像过去一样死守着几亩地有啥出息?勉强填饱肚子就不错了。”一直未开口的陈娴终于说话了。
  众人讶然。觉得陈娴离开两年,变化之大不仅是个子长高了些而已,原先在庄里时可是一个不愿意出头露面的小淑女,当着长辈说话都会脸红。
  “小娴说的是。但外面的事咱山里人总是吃不准,心里不踏实。就说俺家那个毛小子吧,在电厂每月能拿四块银洋,差不多是三两银子呢。原先谁能想到他一个毛头小子一个月能挣这多钱?可是他捎话回来说,厂子里的规矩大,干啥都不自由,哪里如在家种地踏实?”话题还是转回到了土地上,“嫂子,听说俺哥真的将名下的田土都捐给自治委员会啦?”
  “嗯,是有这事。”尤氏点头道,“你们也晓得,俺就是个妇道人家,男人的事俺是不管的。只要家里有吃的,有穿的,有零花就行。”
  “婶儿,您老还要操啥心呀?有龙司令这杆大旗树在身后,别说是县里,就是州府,还不是横着走?如今呀,您老就是拔根汗毛,也比俺们的腿粗。俺们就是想说,想说,”那位与陈淑平辈的中年妇女到这个时候也有些说不出口,“与其捐给自治委员会,倒不如给咱本家、邻里分了……”
  “为啥?”未等母亲开口,陈娴忍不住问道。
  “原先俺叔做着主任时节,办事都公道。人们也服气。但现在不同了,自治委员会九个成员,竟没有咱庄一个!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萧观鱼,申无病,程大牛,哪个不是只为自己庄子说话?小妹呀,俺们是跟王司令讲不上话,这话还要你带给王司令才好。他们这样做,既看不起庄主他老人家,也是不将龙司令放在眼里。”
  “她没有说清楚。是这样的,咱庄子里大多数都租种着老庄主的地,这些年来老庄主对俺们的照顾,俺们心里都感激着呢。若是地交给自治委员会,从俺们手里收回去重新租种给别人,俺们吃什么呀?是不是?”进屋后一直没开口的一位瘦小妇人道。
  这番话立刻让尤氏变色。陈家崖过半村户是陈家的雇农,如果从他们手里夺走土地,确实是个大事。
  “各位婶婶嫂嫂,听我说几句吧。”陈娴看母亲脸色不虞,急忙站起来,“俺家的地怎样处置,那是俺爹说了算的。俺娘连问都不问。所以呀,大家的来意俺明白了。这样吧,俺将大家伙的意见带回去,带给俺爹。让他决定好不好?”
  送走一帮婆姨,尤氏立马吩咐套车。陈娴问要去哪里,尤氏说去找萧观鱼呀。亏他还是你爹几十年的好友,亏你爹推荐他接任这个劳什子主任。怎么搞的乱七八糟?
  “娘,你咋能光听她们的呢?再说了,要找也是找明远哥,萧叔叔敢不听明远哥的?”
  “嗯,你这么一说,还有几分道理。好吧,咱就再去郑家庄一趟吧。”
  母女俩坐了马车,直奔郑家庄。昨天回家心切,没有多理会周遭的变化,今日细看,见道路拓宽了,栽了整齐的柳树,不过树苗还小,不足以遮阴。原先龙谦主持修建的那座木桥也加固了,刷了油漆。而郑家庄庄子里的道理环境更加整洁,令从沂州来的车夫赞不绝口,“喔,真没想到,这山村也如此的干净,还有公厕呢。”
  “真是少见多怪!”一名保安说,“这儿是龙司令发迹的地方,不知道?俺可是听说过,龙司令就是靠着周边几个庄子,硬是一次次打败袁抚台的大兵!龙司令哪是啥人?上天下凡的星宿!你看咱沂州这两年变化多大?”保安身负保护尤氏母女安全的重责,不敢须臾离开。
  “嗯,那倒是。”尤氏听那名消瘦精悍的保安夸奖自家女婿,也觉与有荣焉,“当初龙谦的司令部就设在那儿。比起沂州来,这儿还是土的不行呀。真是应了他那句话,先得有电才好。可是,从沂州把电引过来,那该要花多少钱呀?”
  其实,沂州绝大多数百姓尚未用上电。但电是什么东西,对沂州来的三人却是不陌生了,“夫人无需担心,要俺看呀,只要龙司令管着沂州,再有几年,保证将电引到这里!”
  “那就借大兄弟的吉言了。”说着车子来到郑家大宅前,岗哨通报后,王明远亲自出来,将尤氏母女接了进去。
  不需要寒暄,尤氏劈面便将刚才听到的与自己担心的讲了出来,“明远啊,你叔既然决定舍了那些地,本来俺不该再过问的。但陈家崖毕竟是俺陈家的根,就算俺住在沂州,也会时常回来看看不是?总不能让街坊本家对俺家生了怨恨不是?”
  原来如此。王明远微微一笑,制止了陈娴的话,“婶儿,陈叔捐出上千亩田土,真的令俺们佩服,什么是豪杰,这才是豪杰!司令多次教诲俺们说,草野之中多能士,还是司令厉害呀。那些地如何处置,现在还没有定,现在地里都长着庄稼,怎么分?另外就是婶儿说的,总不能让人没地种。原先俺想将这些地统一交给荣军农场管,雇主该交的租子照交。收益归农场。而且,经过这两年的摸索,农场也积累了一些经验,比如改种油菜、棉花,挣钱肯定比种粮食高。昨晚俺又想起司令曾跟俺讲的话,又觉得这个办法不一定是最好的办法!”
  “咦,俺听着蛮好呀。只要不抢了乡亲们的饭碗,其他的,俺真的不管。”
  “婶儿你听俺说。”王明远依旧微笑着,“司令给俺讲,如果世上好人都有好报,那么人人都会去当好人的。陈叔是好人,为了司令的大业,舍得自己的家业。但是俺们不能不管陈叔和你呀?至于小娴,俺倒不操心,反正有叶延冰负责呢。”王明远顺便开了句陈娴的玩笑。
  尤氏并不恼,“那倒是。明远呀,你想的好,想的远。难怪龙谦将你放在这个位子上!你说,要怎么办才好?”
  “俺也没有想透彻。俺是想起华源和中兴搞的股份制,忽然觉得咱们农场也可以搞股份制。陈叔的地,就算是对农场的投资!平素间如何经营,无需你们过问,但分红时要请股东们一起来商议……”
  “哈。这个法子好!”尤氏已经尝到了股份制的甜头,如此一举两得的美事如何不赞成?说实话,对于丈夫的决定,尤氏切切地肉痛不止。但又知道左右不了丈夫的决定,现在王明远却想出了这样好的办法来……
  “成不成,还有交给委员会讨论。婶儿你别急……”
  “成!怎么不成?另外,那个委员会你也得操操心。陈家崖好歹也是咱蒙山军的老窝,总得有个代表不是?”
  “婶儿,这个你就别管了。其实俺也不大管。这是司令亲口交代的,俺直管程序是不是违反了。至于犯错误,就让他们自己去纠正。原先司令是事必躬亲,后来也放手很多了不是?自治委员会的章程是司令审定的,他们议大事,全靠着那本章程。这就是程序。至于陈家崖,上次改选是没有人进入总会,不过不要紧,换届的时候或许就有了,但是要让各村的代表投你的票才行。”
  “那怎么行?俺陈家崖村子小,他们人多,无论如何是选不上的。”尤氏更加着急。
  “不一定呀。石峁比陈家崖还小,上次不是一样有人当选?主要是陈家崖的参选人不过关……”
  “怎么不过关?”
  “要进入总会,必须对代表大会提出自己管理委员会的主张来,这叫施政纲领。比如说,怎么敦促村民遵守乡规民约,想什么办法致富乡里?对村里的不孝之子,懒汉怎么管束?你得有一套办法才行……”
  急促的脚步打断了王明远的话,通讯员带着一个汗湿衣衫的军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报告王司令,总部急件!”
  “哦,辛苦了。”王明远摸出钢笔,在回执上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接过封了口的信函,一面拆信,一面吩咐道,“带这位兄弟下去用饭,洗澡,好好休息。”
  看罢龙谦亲笔书写的来信,王明远喊道,“来人,传令警通排火速通知连长以上军官来司令部紧急集合!限一个时辰到。”
  “是!”随着警卫通讯排的出动,司令部的气氛立即紧张起来。
  王明远回头对尤氏说,“对不住了婶儿,军情紧急。请你们先回吧。”


上部 第三卷 壁立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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