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战成名天下知




第一节 方向
  蒙山军——现在叫武卫右军勤王支队了,不过他们内部仍不改旧称。经过七天的强行军,在7月3日凌晨抵达了天津外围。
  邹县补充还算顺利,仓促之间,曹锟调集的物资基本满足了龙谦的要求,或许是受到前对手这支慷慨赴国难的感召,曹锟没有拒绝龙谦的要求,多准备了几百套军服,一些军服是曹锟让自己的部队从身上扒下来的。军械也最大限度满足了蒙山军,总计拨付步枪358支,子弹13.56万发。当然,还有银两,曹锟仓促之间从兖、曹两州筹集白银11万两,全部交给了蒙山军。不仅如此,曹锟丢掉昔日的恩怨,在邹县宴请了蒙山军营长以上军官。
  徐世昌以及被释放的王士珍则一路随蒙山军开进到济南才与龙谦分手。袁世凯没有露面,龙谦以时间紧迫为由也没有进城拜谒袁世凯。徐世昌承诺在两个月之内将剩余的银两支付留守部队,便与龙谦在城外分手了,他和王士珍急着去巡抚衙门复命去了。
  唐绍仪则跟随蒙山军继续北上。蒙山军(唐绍仪也这样称呼了)所表现出的组织能力令唐绍仪钦佩不已,派出的打前站的骑兵部队,总是能选定宿营地,号房子,购买粮食药品,一切都井井有条。大队抵达预定的驻地,一般已经将晚上的事宜安排妥当了。一般都能吃到热腾腾的饭菜。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士兵们的行囊里总是装着两日份的干粮,以便应对紧急情况。骑兵们一般也能号到房子,不过不可能让近二千人都住进房子,总有部队露营。好在是夏天,露营还比较容易。
  如果蒙山军的组织能力令唐绍仪惊讶,他们展现的行军力就更加不凡了。部队从郑家庄出发,经邹县更换军服、补充枪弹给养后,沿着兖州、泰安、济南、德州的官道,直趋天津。每日的行军里程均在一百二十里以上,表现出远超武卫右军的强悍行军力。
  这也是一次艰苦的行军,即使遇雨,部队并不为此歇息,而是冒雨前进。唐绍仪不解地问宁参谋长,为什么不避雨?回答是为了赶时间。早一小时抵达战场,对我军的意义都是重大的。
  行军的能力就是战斗力的最好体现。其间充分展现了部队的训练、组织能力。唐绍仪虽是文人,但久在军旅,这个简单的道理还是懂得的。他有马骑,尚且累得精疲力竭,每日间一到宿营地便想找地方睡觉了。这支响马出身的队伍,肩负着数十斤的负荷,日日步行五六个时辰,始终保持着严整的队形,而每日宿营后,一切有条不紊。军官们每日晚上都要开会,营连长们检查部队的食宿。尤其让唐绍仪钦佩的是,身为最高长官,龙谦基本不骑马,跟着部队步行开进。期间有时还帮士兵背枪,背行囊。在他的带动下,部队士气高昂,唱着军歌,一路北上。
  现在,终于抵达天津了。唐绍仪心里松了半口气,悬着的心还没有全部放下来,他肩负的使命还没有全部完成。那就是,龙谦所部必须投入战场,为山东方面挣得脸面。
  在蒙山军接受招安后,唐绍仪跟徐世昌密谈数次,蒙山军留下老营其实正合徐世昌之意,如果他们举全军而出,徐世昌反而不敢做主了——谁敢保证他们不借机流窜别处?现在留下了老营,形同人质,好得很。其次就是蒙山军借勤王之机取得身份置换,却并不真心打。
  现在的情况已经确认,别说他唐绍仪,便是徐世昌抑或袁世凯亲自来,也做不了这支军队的主。归顺朝廷可不是换身衣服就能解决的。这几天的朝夕相处,唐绍仪已经看出,他们只有一个核心,那就是他们的司令官龙谦,对于朝廷,那些军官连提都不提。
  “龙标统,我军已达天津,下一步去哪儿?”唐绍仪问。
  “当然是找洋人打仗啦。唐先生,我已经派了探子,等接上头,咱们就知道该去哪儿了。”
  唐绍仪一惊,他们什么时候已经向京畿派了探子?接触蒙山军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跟龙谦也算熟悉了。但对方身上所笼罩的谜团却越来越深。唐绍仪不怀疑龙谦有过留洋的经历,但他是如何在穷山僻壤打造如此强军的?又是如何探知官军的动静?包括这一次,似乎龙谦早就知道京畿的局势发展,身处鲁南山区,他是如何获得消息的?袁世凯精明过人,反应也没有龙谦快嘛。
  没人回答他的疑问。
  部队继续开进,根据向导的指路,半上午的时候,部队进抵杨柳青,龙谦命令部队就地休息,派出参谋科成员调查收集情报。
  收集情报本来是情报科的事,但自江云北上后,龙谦陆续派出了两批人员进入京畿,几乎将情报科抽空了。参谋科只好代替情报科完成情报收集的任务。
  杨柳青位于天津西部,是一个大集镇,突然涌进来大批的兵士,镇子里的头面人物自然前来联系,得知是山东派出的勤王之师,镇子还算热情,根据部队的要求,除了提供熟热的食品,还大量收集鞋袜纱布一类的东西,药品也是必须的,在这里购买东西比兖州条件好的多。
  因为是夏天,部队完全可以露天睡觉。传下命令后,官兵们等不及吃饭,就在大街上抱着枪睡了——除了警戒岗哨外。害得买来肉包子的伙食兵们挨个儿叫睡的香甜无比的士兵。连续行军早已疲惫不堪的官兵们发出了震天鼾声,他们宁愿饿着肚子,也要好好睡上一觉。
  一向喜欢管闲事的津门百姓纷纷打听这支军队的来历。
  “是山东兵呀,来勤王了。这下洋鬼子完蛋了。想想吧,咱中国有多少人,他们才多少人。”
  “谁知道走了多少天?都累成这样子了,饭都顾不上吃了……”
  杨柳青的百姓们指指点点。
  唐绍仪一样关心京畿战事,而且他还负有“联络官”的职责,一到驻地,便跟着宁时俊向镇长了解了天津方面的战况,以及最近的官军驻地。
  按照约定,勤王支队在进入京畿后将归兵部直辖。这是一句空话,兵部尚在北京,怎么能指挥这支小部队?这都是谈判受降过于仓促所致。现在看起来,应当将蒙山军交给直隶总督府才对。但听了镇长的话,唐绍仪也是心惊:洋兵已大批上岸,正在进攻天津,紫竹林、武备学堂一带打的激烈,京畿究竟有多少官军,谁指挥,在哪儿,那位须发皆白的镇长老爷也说不清楚,消息都是听来的。不过,就在两天前,曾有聂士成大人的一支兵驻扎过杨柳青,只住了一夜就走了,开往哪里?自然是城里嘛。
  那就是说天津尚未陷落!这个消息让唐绍仪舒了一大口气。天津没有丢,北京自然安全。唐绍仪想,龙谦不顾疲劳挥军疾进还是对的,至少可以为山东那位自己的主公挣几分面子,东南互保没有违反,山东的德、英军队找不到发难的借口,朝廷这边也好交代了。
  “宁参谋长,看来咱们要进城了。此去天津,不过三四十里,一个时辰便到。”唐绍仪来了精神。
  “具体怎么打,还要看司令的决断。”宁时俊心事重重的,带着唐绍仪回到了临时设立的司令部,一进屋子,便看到了站在桌前正在说话的江云。
  “喔,这小子回来了。”他心里一松。之前的战斗,已经证明了情报科的价值,江云既然出现在司令部里,津门一带的局势应该已摸清了。
  “情况就是这样。”江云说完了,也看到了宁时俊,转身立正,对宁时俊敬了个军礼。
  “好,幸苦了。”回过礼,宁时俊握住了江云的手。
  “时俊,少川先生,你们过来看。”龙谦招呼两人过来,“这是江云绘制的地图,你们来看。”
  “这一股敌人,有多少?”只扫了一眼,宁时俊指着地图问。
  “哈,你也盯住了这里。”龙谦笑着说,“这股敌人是登陆的第一支部队,一支乌七八糟的联军、司令官叫西摩尔,一名英国海军中将。据江云的情报,他们出发应当在2000人左右,但连着打了两仗,应当有所损失。估计在1500-1600人。他们在廊坊与义和团及官军打了一仗,本来是要去北京保护使馆的。但被挡住了。谢天谢地。他们现在退入了西沽据点,死守待援。”龙谦一脸轻松地看着地图上,“他们与天津隔着聂士成,所以不敢出据点。”
  江云很是诧异,因为他并没有得到那支困守西沽据点的洋兵统帅的名字,龙司令是如何得知的?难道他在京畿布置了第二套情报系统?三天前聂士成部第二次打西沽,他是到场了的。联军的人数,是他听聂士成部一个军官说的,当时江云和他一名部下的身份是“义民”,给聂军送去了两担桃子。
  “北京和天津的情况,你是不是也掌握?”江云尚在思索,有人已经问话了。问话的是司徒均,他一参军就当上了参谋科副科长,也算一个异数。自警卫连带进这个青年来,龙谦脸上便掩饰不住的喜悦,一打听,才晓得这个看上去比自己小很多的青年竟然是蒙山军的情报主管,而且早已潜入京畿一带了。
  看江云疑惑的神情,龙谦微笑着介绍,“司徒均,参谋科副科长。他是你走后参军的,难怪你不认识。”龙谦看江云的目光盯住了唐绍仪,“这位是唐少川先生,袁世凯派来的监军大人。哈哈,开个玩笑,现在我们是一家人了。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登陆的外国联军。你尽管说,没有关系。”
  江云点点头,“原来如此。情况是这样的,北京方面,以武卫中军和后军为主,仍在围攻东交民巷使馆区。动用了大炮,但尚无攻克的迹象,抵抗很强,攻击则像闹剧。据我判断,一时半会他们打不下使馆。天津方面,登陆的联军人数不详,但他们经过激战占领了武备学堂,实际上那里已被摧毁了,据说,学员有三千人之多,且装备精良,但后来据说军校的头头,一个叫荫昌的满人逃跑了,军心就散了。最后不愿撤退的百余名学员都是好样的,与洋兵拼了刺刀,最终点着了弹药库,都阵亡了。”
  气氛凝重下来,包括唐绍仪在内。江云停了停,“聂士成部已从北面调回来了,武备学堂已被收复,不过已是废墟了。现在聂士成部正在义和团配合下攻打紫竹林租界。情况大致就是这样。”
  “好了,大家都听清楚了。说说看,我们的方向在哪里?”龙谦看一眼众人。
  鲁山、宁时俊以及四位营长都在看着地图沉思,唐绍仪先开口了,“龙标统,既然城内还在激战,是不是咱们进城去?接受聂大人的指挥?”
  唐绍仪立即感到几道冰冷的目光射来,除龙谦与宁时俊外,蒙山军的这几位高级军官一直对他冷冰冰的,敌意未除。
  “根据协议,贵军进入战场,将接受兵部的指挥……”
  “唐先生,对于协议,我没有否认。”龙谦背着手站在了门口,“但对于军事问题,你还不太懂。我们蒙山军的作战宗旨,以歼灭敌有生力量为第一目标,作战的顺序,是先打孤立无援之弱敌。而西沽的敌人,既是孤立之敌,更是弱敌。”
  “司令,这一股敌人人数不少,与我军兵力相当,且占据了有利于防御的地形,强攻不是上策。”司徒均大声道。
  “是的,司徒说的对,即使我军打下这个西沽,恐怕也伤筋动骨了,”鲁山抬起头,“这一坨敌人太大了,最好能将他调出来。我请求去西沽实地看地形……”
  “办法是有的,”江云曼声道,“我的人抓了一个给西沽洋兵送信的奸细,人还在我手里。”
  “是吗?在哪儿?”与会的军官齐声问道。


第二节 西沽之战(一)
  西摩尔中将困守西沽武器库已经十天有余。因为长途退却产生的疲惫,缺粮及严重的病患损伤,西摩尔将军在攻占西沽武器库并击退了清军聂士成部一次勇猛但鲁莽的进攻后决定固守待援。这段时间里,西沽据点外面一直有清军活动,马匹驶过,尘土飞扬。先前联军官兵对于不时逼近的清军部队还保持着警惕,时间久了,也就淡漠了。只要他们不逼得过近,联军就不会开枪。
  尽管他们弹药不缺。
  六月的最后一天,清军再次集结了上万人的部队,再次对西沽据点发起了一次猛烈的进攻,但如前次一样失败了,留下大片的尸体,初步估计超过700具。不过,此次进攻又造成了联军41人阵亡,70余人负伤。伤亡主要来自清军的炮击,他们又一门大炮,一直在对着西沽据点轰击,尽管他们的炮术很差,但落入据点的炮弹还是给联军带来的不小的损伤。无奈的联军士兵将这门对他们造成严重威胁的大炮叫做“慈禧大炮”。
  而前次负伤的兵士因为缺少必要的治疗,已陆续死去十数人。由于天气炎热,以及饮食习惯的不同,特别是缺少蔬菜,官兵患病日多,现在,可以依赖的战斗力量减至1300人以下了。缺少蔬菜黄油还好忍受,毕竟他们是军人,是来征服敌国的军队,不是来旅游的游客。但据点周围越来越强烈的尸臭让联军官兵不堪忍受。自己阵亡的官兵都及时埋葬了,但大批倒在据点外的清军尸体在炎热的夏季散发出越来越浓烈的尸臭味。联军士兵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他们又不能跑到外面去埋葬敌人的尸体,只能在据点里捂着鼻子苦熬。
  正是因为这个,联军内部开始出现分歧和争吵,最先提出突围返回天津租界的是美军部队,但因为他们人数少,意见不被采纳。但后来,法国人和德国人也开始抱怨了,这就给西摩尔带来了麻烦。
  士气并未因为得到充足的食物和弹药而提升,相反,西摩尔确定部队的士气在下降。6月30日的战斗精神明显不如前一次坚决,好在对方的勇气也在衰退。所以,他顺利地守住了据点。但是,如果清军调集更多的兵力呢?如果清军集中更多的大炮呢?原先坚持固守待援的西摩尔中将开始动摇了。
  争执一直持续到7月4日中午,哨兵带进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国人。这个被剪掉辫子的中国人说,他说他叫戴德望,是驻守天津租界的英军上校劳伦斯先生的仆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奉劳伦斯上校之命前来送信。信已经被他吞下了肚子,因为他被清军捉住了,危急之下只能将信件嚼碎咽下。
  “信上讲了什么内容?”西摩尔身边有中国翻译,倒不虑与这个姓戴的沟通。
  “信是用英文写的,我看不懂。但上校先生有交代,如果遇到危险情况,务必毁掉信件……”
  西摩尔盯着这个看上去有些猥琐的汉子,突然咕噜出一串英语,戴德望眨巴着眼睛,“将军大人,您是怀疑我是冒充的奸细吗?”
  这句话一出,西摩尔立即打消了怀疑,劳伦斯上校他是知道的,但并未见面过。此人既然说他是劳伦斯的仆人,不可能不懂得一点点简单的英语,现在,应该没有问题了。毕竟,在清军中,会英语的你实在是太少了。
  “上校一定交代过你什么?”现在简单了,西摩尔将军可以用母语直接与这位冒死闯入据点的中国人沟通了。
  “是的,上校请求将军立即突围。因为,天津的战事不利,可能没有兵力来接应你们了……”戴德望结结巴巴地用英语表述了这么一句,换上了中文,让翻译来告诉西摩尔将军天津的局势。
  “……现在,已上岸的联军受到增援的勤王军队的攻击,正在拼死保卫租界,分不出兵来了。下一批援军什么时候登陆,还说不准……”
  “你确信包围我们的清军主力调走了?”
  “包围攻击你们的是武卫前军聂士成部,他们大部分的兵都去天津了。我们在直隶总督那边有耳目,命令是直隶总督裕禄下达的,可能认为登陆的联军更危险。或许是来自朝廷的命令也说不准……”
  这倒是跟侦察的情况差不多,西沽外的清军确实不多。西摩尔不是担心突围,而是担心接下来的几十里路程,毕竟是在敌国的土地上,四处都潜伏着危险……
  戴德望带来的消息立即传遍了全军,军官们的意见出奇地一致,立即杀回天津去!这个该死的地方早就待够了!
  军议很快结束,几乎没有人愿意留在这里等待援军。十几天了,援军如果没有遇到麻烦,早该到了。
  于是,决定于次日凌晨出发,戴德望自然承担引路的重任。西摩尔承诺,只要部队返回天津,将对这个忠心、勇敢且不缺机智的中国人予以重赏。
  晚上无事,做好突围准备的联军士兵们其实没有很好地休息,阵亡同伴的尸体已经埋葬于营中的空地,关键是他们要带着足有三百人的伤病号,其中有近百人是不能自行行走的重伤(病)号,原先可是没想着自己走,就是等援军了。一个晚上准备担架绳索,够忙的了。
  不过部队因为要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士气高涨起来。西沽的武器弹药很多,带不走了,西摩尔决定销毁掉。一直跟在西摩尔身边的戴德望说,最好不要那样做,因为会惊动敌人。西摩尔认为很对,便取消了这道命令,他很满意戴德望嘴里说出的敌人正是他的祖国,如果中国多一些戴德望,征服这个国家就容易多了……
  用过简单的早饭,大约在凌晨六点左右,天已经亮了。
  本来决定五点钟为突围的时间,实际行动延迟了一个小时。都是因为该死的伤病号。但情况不允许丢下一名病患,这是涉及士气的大问题,留下伤病号无疑是杀死他们。
  西摩尔以英军为前锋,离开了西沽据点。德军担负殿后的任务,毕竟这是他统帅的联军中实力最强大的两支部队。俄军、美军居于两侧警戒,摆出一个桶形的阵型,保护着携带了大量伤病号的中军,开始他们最后的行军。
  部队不是朝南,而是朝东而去的。这是戴德望的建议,他说服了联军的将校们——清军在南面的兵多,而东面很少——他就是从东面进来的嘛。
  出发不久,便被清军发现了,但对方没有发起攻击,只是用稀疏的火力拦阻。跟在英军队尾靠着美军部队的西摩尔将军骑在马上用单筒望远镜观察,看到对方稀疏的骑兵,愈发断定了戴德望所说的没错。嗯,只要转一个圈子,多走几步路,就可以平安地返回天津了。
  西摩尔断定,到了这一步,大英帝国以及其他国家,绝不会与清廷善罢甘休了。也好,就在这片辽阔但愚昧的土地上建立自己的功勋吧。接下来的战事,自己还会出力,不知道能不能继续担任联军的司令官……他想到,确实很难,自己是海军中将,不是陆军将领……
  整个上午,除掉几股微不足道的骚扰性质的骑兵给两翼的警戒部队带来一些麻烦,其他还算顺利。最大的麻烦来自后面,有一股清军的骑兵一直不远不近地缀在断后的德军后面,给德军带来了麻烦。当德军停下反击时,清军的骑兵们便撤退了,德军启程,清军骑兵又粘了上来,骑兵们的枪法不错,给德军带来了二死五伤的后果,让德军指挥官博尔克少校异常恼怒,未请示西摩尔将军,便组织发起了一次战术反击,德国人的反击,给缩成一团的联军撤退部队造成了前后脱节的后果。德国人与西摩尔大队间的距离不断拉大了。不过,走在前面的英军大队以及中间的俄、法、美、日、意、奥等国侵略军都没有在意德军的麻烦,仅仅是麻烦而已,事前就猜测到了,骚扰是不可能没有的。现在一切都算顺利,已经走出了二十多里,没有遇到敌人强有力的拦截,这就很好。走在前面的英军部队甚至可以听到天津方向的炮声了。无论如何,今天是一定可以回到租界了。
  前锋部队在这个目标的鼓舞下,不知不觉地加快了行军速度,带动着中间的联军也加快了步伐,将后卫的约四百德国兵甩开越来越大的距离的同时,前锋部队与中军的距离也拉大了,差不多出现二百米的空隙,毕竟,抬着担架的联军总不好比只携带武器的士兵。
  西摩尔将军并没有认识到已经暴露的问题。走在美军队前、英军队后的他叫来一直走在最前面带路的戴德望,问了道路情况,戴德望说,只要过了前面那条小河,就可以望见天津城了,估计还有十里左右的样子了。
  “很好,等回了天津,我会重赏你的。可爱的年轻人!”中将再次表述了对于这个心向联军的中国人的赞赏。
  英军已走到了河边,这条小河连向导戴德望也不知道名字。天津周围河流纵横,估计是某一条大河,如海河或者潮白河的支流。河两岸是起伏不平的丘陵地貌,长着浓密的庄稼,高大的乔木倒是不多。
  英军先锋部队在河边停了下来,戴德望率先跳入了河水,朝对岸趟去。河水不深,英国人河水只到见个子不高的中国向导腰部,都放了心,带队的英军上尉看见向导笨拙地爬上了河岸,朝他们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渡河了。
  上尉喊了一声,英军士兵脱下了鞋子,用鞋带将两只皮鞋系在一起,挂在脖子上,举着步枪,沿着戴德望开辟的道路开始涉渡,登上对岸的向导已经进入庄稼地中失去了踪影,而打头的几个英军也已经上岸了,一切正常,上尉冷漠地挥挥手,更多的英军士兵跳下了河水,朝着对岸而去。
  就在这时,枪声响了,距离是那么近,似乎就在跟前。上尉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看见率先登上河岸的士兵已经有人中弹了,一个士兵骨碌着掉下了河岸,腾起一片浪花,直接沉了底——落水前已经被打死了!
  有预谋的伏击!上尉大喊了一声,就势爬倒在河岸上,登岸的十几个士兵纷纷往回跑,不断有人中弹倒地或滚落河中,河水开始泛起成片的血沫子。


第三节 西沽之战(二)
  英军在河边遭遇到准确、密集的火力拦截的同时,在英军大队的背后,就是中间包括俄、法、美、日、意、奥等国联军的“中军”,突然遭遇到来自两侧的猛烈进攻。
  联军的行军大队大致对着东南前进,行进在一条可以通行牛车的土路上,路的两边,密布着已经半人多高的高粱,突然之间,许多地段上爆响起枪声,密集的弹雨朝联军的“中军”队伍射来。
  最先遭受打击的,是处于“中军”左翼的美军。
  这股美军是一个不完整的陆战连,出发时人数整100人,现在则为95人,其中7人还躺在担架上,担负战斗警戒的兵员只有88人。指挥官叫加克森·道森,一名现役上尉。道森上尉是这支美军的二把手,还有一个少校参谋菲利普斯跟随着西摩尔中将的司令部一道行动,算是美军的最高指挥官兼联络官,实际指挥这个陆战连的是道森上尉。
  根据西摩尔将军的命令,美军担负左翼警戒任务,西摩尔觉得,除掉自己的英国同胞外,就数美国人比较听话了。这也是联军难以避免的缺陷,特别是在这支基本上没有磨合的多国部队,顺利时一切好说,遭遇挫折后就众说纷纭。
  英军打头做了开路先锋,德军断后,兵力第三强的俄国佬被西摩尔安排在右翼,左翼本来准备安排法国人的,但法国人借口他们伤亡大,宁愿缩在中央与日本人、意大利人以及奥国人当起了担架兵,不愿充当战斗部队,而道森上尉自告奋勇,率领他的官兵担负了左翼的警戒任务。
  美军并非没有搜索道路两边的庄稼地,但走了三四个小时后,警惕性随着疲劳便减弱了,更大的因素在于走在前面的英军其实已经趟了一条路了。大兵们毫不吝惜地践踏着刚抽穗的禾苗,留下一片狼藉。走在后面的美军开始还在浓密的高粱地里前进,承担了战斗警戒的职责,走到后来,他们也累了,毕竟不如在路上行走舒服——尽管是压满了车辙印的泥路。
  河对岸枪声响起时,美军陆战连正在土路上席地休息,啃干粮。现在,他们走到了“中军”的前面,衔接着前锋英军,已经不在“中军”的侧翼了。
  美军官兵们并未对前方的枪响在意,因为这一路,特别是刚离开西沽那个该死的地方,总是不断受到清军或者义和团的骚扰。但枪声连续不断,引起了道森上尉的不安,他站起来朝东南方向眺望,什么也看不清楚。当然看不清楚,顺着土路倒是可以望出很远,但他连英军的屁股也看不见了。排长詹森上士凑到了上尉跟前,“上尉,是不是英国人遇到麻烦了?”
  “该死的地方,我什么也看不见……”这句话刚说完,就听道森上尉惨叫一声歪倒在詹森上士的怀里,詹森上士吓了一跳,扶住上尉,见上尉头部鲜血淋漓,右边的太阳穴开了洞,人已经死了!
  詹森上士在紧张和慌乱中,竟然没有听到那一声夺去道森上尉生命的枪声。
  “敌袭!”詹森丢下道森上尉,大喊,“敌袭!”,其实不需要他示警了,左侧的高粱地里响起了密集的枪声,正在休息的美军士兵们惨叫连连,好多人已经中弹。
  高粱地里哗哗响处,同时奔出了十几个灰色的人影,他们挺着被泥土抹去光亮的刺刀,已经出现在刚站起来的美军大队面前。
  白刃战几乎在美军尚未完全清醒过来的情况下打响了!
  发起进攻的是三营七连。连长费宁第一个冲上了土路,在他身后,一百多已憋了半个上午的汉子们跟着他冲上了道路,瞬间,七连便将美军“淹没”了。
  詹森上尉只来得及拨开前面那把刺刀,肋部剧痛传来,惨叫声中,意识便模糊了。
  美军只抵抗了十几分钟便被打垮了,一部分被杀死,大部分投降了,隐约间,美军听到有人操着怪异的英语喊“投降免死”,被突然袭击打懵了的美国人立即丢弃了手里的武器,就地跪倒,举起了双手。
  这场完美的伏击战只进行了七八分钟,除掉约二十名美军朝后跑回了“中军”,十几个被杀,其余都做了俘虏。
  七连一死一伤。
  “干的好!费宁,”冯仑挥舞着一支左轮手枪大喊,“你守住这里,堵住前面的回援,我带八九连朝北打。”侧耳倾听,知道右翼的一营也打响了。
  “是,营长。”费宁擦把脸上的汗,将敌手的血抹在了脸上,看上去很恐怖。
  任务比预想的更顺利,八连和九连还没使用,仅靠七连就完成了第一步任务。接下来的任务也很清楚,那就是完成中间突破,先吃掉中间这股敌人。
  三营抢来这最重要的中间突破任务,很是费了一番工夫。三营的情况比较特殊,九连的组建时间短,七连和八连这两个主力连队的主官调走或阵亡了,现任的三个连长,都没有多长担任连长的经验,丁小富还好,在毕子龙牺牲后便接了八连,刘春宁和费宁都是从别的营调来的。刘春宁和胡宗玉一样,曾担任过军法裁判员,后来又走上了指挥岗位,从排长一路升上来。费宁是出发前从别的营调来的,接手了七连。三个月前,歼灭卢永祥部的山道伏击战,三营担当了最关键的中间突破任务,班排长们的伤亡很大,龙谦仔细盘算,没有找出更合适的连长人选,于是从二营调来了费宁。
  蒙山军选定了将西摩尔联军作为“开刀”的对象,实际上还是秉承了蒙山军已经形成的作战原则,那就是先打弱敌或孤立之敌。天津方向敌情不明,但龙谦知道,联军绝不是一两千之数了。何况还有清军这支不靠谱的“友军”,裕禄、聂士成,哪个都不好对付,刚进战场,便落个抗命不遵的名声,无论如何不是好事。现在没有与朝廷取得联系,不是坏事而是好事,如果先打上一个足以震动朝廷的胜仗,再被弹劾抗命不遵,应对的本钱就有了。
  这些盘算,只在龙谦脑子里转悠,并未给自己的心腹讲,当然更不会给唐绍仪这个监军讲了。
  上天垂怜,西摩尔的部队竟然没有与其主力汇合!龙谦听得江云的情报,一瞬间便决定了先打西摩尔。这个决定,曾让唐绍仪感到担心,因为江云说这股洋兵的兵力可不少,至少与勤王支队相当了。西摩尔是疲惫之师,我们不是吗?连续七八天的强行军,早就疲倦不堪了。
  消灭对方?开玩笑吧?但看龙谦手下的军官,并没有在意兵力对比问题,只是探讨如何打。这点让唐绍仪心里感慨,这帮人确实是强悍啊。
  如果是京畿战场的清军将领听了龙谦的决定,简直要惊讶的掉了下巴,无论是之前老大瞧不起洋兵的董福祥,还是与日军交过手的聂士成,都再次领教了洋人的厉害,别说一对一,三对一也未必能胜!
  但蒙山军的将领们没有畏敌心理。自蒙山整军后,一系列仗都是以弱击强,无论是将领还是普通士兵,都不是很在意敌人的兵力优势了,他们更在意怎么打。
  这种高于国内诸军的战术素养,正是龙谦费大力培养出来的。
  强攻西沽据点是不考虑的,就算有几门小炮助阵也不行。伏击是蒙山军最擅长的,所以,战斗方式还是选择了伏击战的方式。如何调出西沽的联军,江云再次立功,他的人截获了一名从天津派出寻找西摩尔部队下落的汉奸,于是派了李三才去冒充。本来江云是准备亲自去的,但龙谦认为李三才跟自己学了些英语,而且,他相信李三才能干好这件事。
  昨日下午,也就是蒙山军到达杨柳青后的第二天,龙谦亲自带着主要的军官在江云的带路下勘察了地形,选定了战场。这是一件危险的活计,西沽外围游荡着多种身份的中国军队,假如义和团也算的话,他们无疑是“围困”西沽据点的主力。空气中弥漫着尸臭,提醒着不久前曾经有过的恶战,其实不需要更多的费脑筋,很快,龙谦就选定了战场。
  “就是这里了。”骑在马上,龙谦用马鞭指着那条小河,“以小部兵力在这里拦住他们的头,用一个营占领西沽断其尾,主力拦腰截断,各个歼灭。”
  对于这个战法,蒙山军的战将们已经烂熟于心,最近的歼灭战,对卢永祥的一仗就是这么打的。
  司徒均参加了计划的细化,就在选定的战场,因为时间紧迫,龙谦预定的战斗时间就是明日。司徒均有两个疑问,都在现场提了出来:
  第一,诱敌失败,将前功尽弃。必须做好转进的准备。
  第二,中间突破风险很大,如果敌人主力畏缩成一团,这个方案就不可行。必须做多手准备。
  龙谦表扬了司徒均的疑问,回答道,根据常识,西摩尔所部离开天津已经二十多天了,就算西沽据点给他提供了必要的给养,他们也疲惫不堪急需回基地休整了。西洋军队吃苦耐劳的劲头总体上比东方军队差,德国军队也好不了多少,何况他们是联军,互不服气的毛病一定存在,一但给他们一个确定的消息,撤退是一定的。而联军之所以以一个英国海军中将为统帅,不止是因为他军衔高,更主要的是英军是其主力。所以,突围之时,定然以英军打头,我军可放过英军,突击其他乌七八糟的军队,地形你也看了,如果敌人中计走这条路,他们就无法缩成一团。这一仗的关键,就是突击中路的部队要隐蔽接敌,勇猛冲杀,用近战和白刃战将敌人彻底打垮!
  司徒均还要争执,龙谦不再讨论了,“大致的方案就这样定。天黑后将部队带入战场,我亲自安排诱敌,鲁山和时俊研究布置各营的隐蔽位置和任务。”
  鲁山、宁时俊及参谋科很快拿出了方案,以一个配备神枪手的加强连设伏于小河对岸,执行阻击任务,以骑兵连遮蔽战场,传递消息。待敌人出动后,以四营占领西沽,断敌归路,一、三营分别置于两侧,执行中间突破,消灭中间的敌人后,先击灭后半部分联军,掉头再打击前半部分。王明远带二营余部及警卫连为预备队。
  本来安排三营负责“拦头”的任务,但冯仑使上了性子,“司令你放心,尽管盛光留下了,毕子龙阵亡了,三营要给老毕争气!中间突破,就是俺的三营了。”
  “好,那就让冯仑上!”龙谦拍了板。
  现在,率先发起攻击的三营利落无比地击溃了联军左翼的美军陆战连,掉头杀入了联军的“中军”。


第四节 西沽之战(三)
  在基本安全的情况下走了近四个小时,西摩尔联军出发时还算严整的队形已经有些乱了。除了出现前后脱节的现象,处于保护状态下的中军,包括了除英、德、俄、美四国军队外的法、日、意、奥四国联军组成的担架队,早已疲倦不堪。休息是法国人提出的,他们实在是走不动了。
  英国人西摩尔很鄙视法国人。心想,自拿破仑时代后,法国人就勇武不再了,法兰西帝国的荣光怕是再也回不来了。在中将看来,在这次不成功的救援行动中,表现最差的就是法国人了。闹腾着要回天津最凶的,就是这帮老爷兵。无奈,西摩尔还是下令休息了。
  将军没有下马,而是越过就地休息的大队,准备去追上走在前面的英军大队,想亲自问问带路的那个可爱的中国人,还有多长时间就到天津了?
  他们的马匹本来就不多(他们本是乘火车去北京的),在廊坊退往西沽的一路又因断粮而杀掉大部马匹,现在除掉几个军衔最高的军官,全得步行了。
  西摩尔尚未接近英军部队,前方便传来了激烈的枪声,他勒住马匹,朝枪响的东南方望去,第一判断就是聂士成部在阻击。
  他已经与聂部大规模交手了两次,据说那是大清帝国最精锐的陆军了。西摩尔承认那是一支装备精良的敌军,他们装备了一色的德制和奥制步枪,甚至还有德国最新式的98式步枪,他们还拥有进口的75mm、57mm大炮,甚至还有帝国陆军尚未装备的马克沁机关枪。就装备而言,聂部清军绝对超过了自己统御的这支联军,但聂部的训练不行,指挥水平就更差了。就像他们第一次攻击西沽据点,为什么在关键的时刻中止了进攻?让西摩尔在庆幸之余百思不得其解。愚蠢如猪的指挥官啊,简直是对那些勇敢的士兵犯罪!只要再坚持一下,联军的防御就崩溃了,一但杀入据点,依靠绝对优势的兵力,用木棒也将可怜的联军砸死了。可是他们竟然放弃了!真是上帝保佑啊。
  西摩尔看不起清军。现在对他构成威胁的不是那些衣衫总是皱皱巴巴,毫无军人气度的清军,而是炎热的气候和疲惫的军心,一旦麾下这些勇士得到休整,再拉上战场,还将是一支生龙活虎的精锐。西摩尔甚至幻想着回到天津后会因为自己与清军交战的经验而出任新的联军司令,指挥大军再次北上打下北京,凭借征服帝国首都的战功,无疑会获得英王陛下的奖赏,晋衔、获得爵位都唾手可得。
  “看样子,敌人在前面设置了阻击线,”西摩尔自言自语,然后转脸对跟在身后的传令兵说,“告诉鲁迪上校,冲上去,像赶鸭子一样将愚蠢的清国人赶开!”
  这时,更激烈的枪声从四周次第响起。“中伏?”这个念头刚起,右翼后侧也响起了枪声。
  “该死的!我们中伏了。”他跳下马,完全处于下意识,因为在马上被流弹击中的概率凭空高了若干倍。
  跳下马的瞬间,西摩尔看到了前方美军的崩溃!十几个美军向撞到了魔鬼一样发疯地朝他这里跑来。
  “该死的,挡住,挡住他们!”西摩尔锐声叫道,“菲利普斯,快挡住他们,该死的美国人!”西摩尔忘了,菲利普斯就是美国人,而且是这支美军军衔最高者。
  “将军快走,”传令兵已经看见了灰色的人影朝这边扑了过来。
  “该死的,”西摩尔准备上马,但有些慌神的他竟然踩空了马镫,意识到情况危急的他顾不上第二次上马了,笨拙地转身朝中军逃去,但晚了,跑的飞快的伏击者已经追上来,八连一个班长一枪托砸在西摩尔后背,将其打倒并打晕了。
  这是这场战斗最戏剧性的一幕。开战不到十五分钟,联军便失去了他们的最高指挥官。
  中军顿时大乱。除掉几十名身穿白色军服的日军丢下担架迎战敌人,法、意、奥三国军队(加起来也就200人不到)面对突然降临的危险,处于茫然失措的状态。等他们清醒过来,日军已经被屠戮的差不多了,这是一场残酷的白刃战,因为拥挤在一起,双方只能选择刺刀对决,联军士兵们惊愕地观摩了一场屠杀,冲过来的敌军采取了一种奇怪但有效的阵型,他们三个人组成一组拼刺小组,对付一人是三人,对付四五人也是三人,不过他们会组成一个背靠背的阵型,极其有效,几十名日军虽然做了坚决的抵抗,但很快就完了。
  冯仑带领八、九两个连扑入敌群,用凶悍的白刃战迅速歼灭了迎战的日军,震慑了彷徨中的法军等部队,等三营开始攻击联军纵深,法军最先逃跑,带动了意大利及奥地利军队,丢下伤员,四散奔逃了。
  联军中路已被三营打垮!只用了半个多小时。中路现在唯一还在抵抗的是右翼的俄军部队,他们没有像美军一样缩回大路,事实上放弃了警戒,而是行进在与大路平行的一条小路上,与西摩尔中军隔着一块百十米的高粱地。在他们的外侧,有一道不高的土垅,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一营和三营是同时发起攻击的,前方的枪声就是攻击命令。看到一营大队从土垅外数十米的庄稼地里冲出来,俄军就地利用他们旁边的一道土垅卧倒射击,将发起攻击的一营摁倒在开阔地里,如果俄军配备了机关枪,叶延冰非吃大亏不可。饶是如此,一营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承受了十几人的伤亡。
  叶延冰心里恼怒异常。一营的地形不如三营,如果不能迅速击破阻击杀上大路,龙司令的计划将有可能落空!
  叶延冰匍匐前进了几步,凑近了最前面的一连二排,找到了一连长熊勋,熊勋的脸上污秽一片,汗水和泥土混织在一起,熊勋前面,倒着一个士兵,看样子已经死了,流出的鲜血不断渗入泥土,将周围的土地染成乌黑的一片。
  熊勋的目光与营长交会了,俩人同时点点头。
  叶延冰猛地跳起来,大喊道,“一连,跟我来!”他刚跑了两步,就被熊勋拽倒,“你留在后面指挥全营。”熊勋喊了一声,越过叶延冰扑向了土垅。
  营长和连长的行动鼓舞了士气,一连迎着密集的弹雨冲上去了。
  一连的行动吸引了俄军的火力,两侧的二连和三连从两翼跟着也攻上去了。
  半蹲在地上的叶延冰痛苦地看到一连的士兵不断被射倒。这是他的老连队,也是一营的头号主力,所以,叶延冰安排一连率先冲锋,但这场突击,无疑给自己的老连队造成了惨重的伤亡。
  一营跟三营一样,任务也是拼命争来的。叶延冰憋了口气,因为他必须在这场对外敌的战斗中证明,一营的战斗力绝不属于其他三个营。
  三月份粉碎王士珍的三路围攻,是蒙山军建军以来最大的一仗,那场战斗中,比起其他三个营队,一营似乎有取巧之嫌。他们没有像其他三个营一样攻坚和突击,他们只是起到了疑兵的作用。虽然一营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奋勇追击,抓获了官军的最高指挥官王士珍,但战后评功,一营立功人数是最少的。
  必须为一营正名!
  叶延冰再次冲上去,跟着一连突入了土垅,与俄军打起了交手战。
  在一连的南北两侧,二连和三连先后也冲破了阻击,全线混战在一起。
  俄军指挥官奥涅金中校惊愕万分,不是震惊于清军的突袭,而是被这股清军的悍勇所吓倒了,他还没有见过如此凶悍亡命的清军部队!
  白刃战打响,俄军的背后乱了。通信兵报告在后方观战的中校,“中军完了,另一股敌人已经打败了法国人,我们被包围了!”
  “撤,朝北撤,先和德国人会合。”奥涅金中校下了命令。
  六百米外的一处高地上,龙谦举着望远镜观察着局势,“很好,三营干得漂亮。吹号,让王明远上,一定要将他们分开,彻底分开!”
  号兵吹响了预定的号谱,埋伏在一营北翼的二营开始行动了。
  用号音调兵是龙谦的“发明”,下决心解决通信不畅的问题,蒙山军想了好多办法,其中号音是最主要的一个,利用鲁南流传的一些小调,龙谦规定了号谱的内容,攻击,撤退,休息……越来越完整,至少指挥官跟通信兵们是可以准确地理解号音的意义的。
  司徒均一直跟在龙谦身边,接过龙谦递过来的望远镜,“司徒,只要歼灭敌人的中路,这一仗就输不了啦。”
  “司令练的强兵!比起德军也不差多少了。”司徒均钦佩无已,他再次领略了蒙山军进攻的犀利,不过,这一次是站在自己人一方了。虽然视线被密集的庄稼所遮挡,但三营的战果还是大致看清了,“司令,右翼的一营有些问题,不过二营开始行动了,对,他们应当靠近一营。好,上去了,现在就看四营了,他们要吸住敌人后路,务必吸住他们……”
  “放心吧,鲁山知道该怎么办。”龙谦依旧举着望远镜观察。他将鲁山放在后路,自有其用意。
  两名骑兵通信员先后飞马过来,身子紧贴马背,到了小高地前才支起身子,利索地跳下马,“报告,三营已经打垮敌人中军,抓获大批俘虏。”
  “一营突破敌军阵地,二营插入了敌人中、后两路的空隙,中路敌军向后路撤退,遭到了二营的阻击。”
  “很好!注意搜索敌酋西摩尔的下落。要活的!”龙谦脸上浮起微笑,“参谋长,二营只有不完整的两个连,有些薄弱了。蒋存先!”
  “在。”蒋存先立即跑过来。
  “立即带领警卫连增援二营,务必阻止俄军与后路德军的会合!吹号,命令四营攻击!”龙谦神色凝重起来,“参谋长,你留在这里掌控全局,我去前面看看。看来我们要先对付最强的德军了。”
  “胜了吗?”唐绍仪紧张的两手是汗,战斗发起不到一个小时,他觉得漫长的如同过了一整天。
  “打垮敌人的中军,基本就立于不败之地了。司令要的是歼灭战,但是……”宁时俊没有细讲,昨天晚上部队进入阵地后,开了一个战前会议,没有让唐绍仪参加。宁时俊猜测龙谦不想将自己的计划全盘亮给这个监军。
  “能抓住敌酋西摩尔?”唐绍仪急问。
  “为什么不能?他们又不是三头六臂。”在地图上标注符号的蓝心治说。
  “司令,让我跟你去吧,如果抓获西摩尔,我们可就名扬天下啦。”司徒均兴奋不已。
  “司徒你懂英语,你去中路,传达我的命令,不准杀俘,你的主要任务是辨认俘虏,找到这个西摩尔,他可是宝贝。”


第五节 西沽之战(四)
  现在讲打头的英军。
  蒙山军中部的伏击发动之时,英军尚未展开一次像样的进攻。中将的命令是传过来了,其实不需要等候命令,指挥英军的鲁迪上校也准备击破对岸的阻击了。
  但是展开兵力不是件容易的事。河对岸的敌人其实不多,也就是一个连的样子。鲁迪上校已经从对方的火力中判断出来了。但这股敌人枪打的特别准,给英军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在第一次渡河被打回来后,英军各级指挥官都亲临河岸观察敌阵,一会儿的工夫,便造成了一名上尉和一名少尉的阵亡,俩人都是被击中了头部,直接了账。
  他们吃了之前与清军作战的亏。现在才晓得,不是每一支清军都是那种烂枪法。
  “该死的,快将大炮调上来!我要炸碎那些可恶的猪尾巴!”鲁迪恼怒道。
  两个连的英军开始做渡河前的准备,他们在等待炮兵。没有大炮的掩护去涉渡这条小河是不可想象的,英国人可没有布尔人的勇气。
  炮兵还没见踪影,后面便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和喊杀声。
  趴在河岸一颗大树后的上校回身朝来路望去,周围都是乱糟糟的部队,“发生了什么事?”
  情况很快报来了,“后队遭到伏击,他们放过了我们……”
  “让殿后营杀回去,接应将军!”鲁迪用力挥手,“少校知道该怎么办的!该死的!快点!”
  真是太大意了!那个带路者肯定是个奸细!我一定抓住他亲手绞死他!鲁迪上校后悔没有仔细搜索两翼了。在走出几个小时后,周围安静的没有一个人,让他放松了警惕,千余人的部队像一条蛇横在公路上,完全是一副挨打的态势……鲁迪上校顾不上组织强渡了,弯着腰朝后跑,后面的枪声稀疏下来,但喊叫声更大了,是中国人的喊叫,他完全可以辨别清楚。
  他预感到危险了,必须先处理后面的问题……
  “上校,敌人冲上了公路,把我们和将军隔开了……”一名少尉气喘吁吁跑来报告。
  “该死的,命令三营反击,反击,立即与将军取得联系!”
  英军仓促掉头,部队分散在公路两侧的庄稼地里,掉头朝西北方向反攻,率先发起反击的那个连很快就败下阵来,又死了一个少尉。鲁迪上校返回来时,听到了失败的消息——敌人火力强大,已经布置了阻击线。
  “该死的!我们被包围了。”上校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清国人瞄住了将军的本队,他们战斗力不行,还带着伤员。少校,我命令你,立即组织第二次攻击!明白吗?”
  流弹“吱吱”穿过头顶,鲁迪上校脸色铁青,现在,他已顾不上突破小河防线了。
  鲁迪上校仓促间再次组织了回援行动。地形非常不利,似乎周围的庄稼地里隐藏了无数的敌人,每一根高梁的晃动都让上校紧张。确实,两边的庄稼地里一直打枪,身边不断有官兵中弹,不需要下令,趴在地上的部队胡乱地朝着两边的庄稼地射击,这削弱了回援行动。软弱无力的冲锋再次失败。鲁迪听着不远处中国人狼嚎一样的叫声,预感到中路怕是要完蛋了!
  此刻,北翼的战斗也进入了高潮。
  担负断后任务的四百余德军,跟在西摩尔中军后面离开了西沽据点不久,清军骑兵就进入了据点。德军指挥官汉斯·博尔克少校的望远镜里,清晰地看见了清军的影子。他们趴伏在据点的围墙上,正在瞭望远去的德军部队。
  其实他早已发现这股清军骑兵了,人数不多,一直不远不近地在北部游弋,看上去挺精神,跟他以前看到和交过手的清军骑兵不太一样。博尔克少校没有太在意,因为这段时间一直有清军在据点周围游荡,包括那些穿的花花绿绿的义和团。
  但他现在有些后悔了,认为西摩尔将军不准焚毁军资的命令过于愚蠢了,应该烧掉那些东西,一点也不给中国人留下——尽管那些东西大部分是中国人花白银从西方各国购买的。
  现在不可能返身去夺回据点了,只能企盼顺利撤回天津,经过补充整顿后再次杀回来。博尔克少校和西摩尔中将一样,毫不怀疑帝国会膺惩可恶的中国人。
  博尔克的部队继续跟着大队后侧慢悠悠地前进,距离西摩尔的指挥位置大约两华里。很快,后卫报告,占领西沽的清军已经跟上来了,不是那股讨厌的骑兵,而是步兵,人数约一个步兵连,距离六百米,他们似乎在监视我们。
  博尔克很生气。德国陆军是打遍全球无敌手的强军,怎么能被中国人如此的藐视?他决定用一次果决的反击击溃或者歼灭这股敌人,博尔克没有请示西摩尔,若是讲海军,英国人或者可以称王,但这是陆战!英国人做德国人的学生都不一定够格!
  博尔克少校立即调集了两个连,返身朝清军逼了上去。对方只做了轻微的抵抗就撤退了。注意,不是败退而是撤退,他们很有秩序,基本处于1888委员会式步枪的有效射程外,而且,不还击。
  博尔克只好将部队收回来,继续前进。他这边撤回部队,清军也停止了后撤,继续逼上来。
  这令博尔克更加恼火。在敌人的枪口下撤退是很屈辱的事,博尔克很想组织一次真正的反击,消灭或击溃这股敌人,但他的军事素养又告诉他,这样做是不合适的。
  英军在河边遭遇阻击并没有引起博尔克少校的警觉,但蒙山军在中路发起的拦腰攻击让博尔克意识到出情况了!他立即命令部队加快速度,但就和听到了他命令一样,缀在后面的清军也加快了速度,他们成进攻队形分散开来,像是要发起一场追击战。
  博尔克只好停下来,回身对付逼上来的敌军。
  “报告少校,一股敌军挡住了我军的道路,他们将我们与西摩尔将军隔断了!”
  “上帝!这是怎么回事?西摩尔那个老混蛋是怎么搞的!”博尔克开始着急了。
  插入德军和西摩尔本队之间的是王明远的二营——只有一个半连,副营长程二虎带着五连及六连的一个排担负了河边阻击的任务,王明远手里只有完整的四连和欠了一个排的六连。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王明远的二营就和阻击沾上了,总是担负阻击的任务,除了赵家楼那场阻击战是四营打的外,蒙山军成军以来所有的阻击战,几乎都是二营担纲的。
  昨晚的军事会议上,王明远领受的任务是隔断西摩尔中军与后卫部队的联系。王明远并未深思会不会出现那种情况——敌人的中路与殿后部队脱节。他相信会的,这一年来,大大小小打了十几仗,每次都是安龙谦预想的进程展开和结束的。既然龙司令认为会出现那种情况,那就会出现。
  如果不出现呢?六连长胡宗玉会后问他的营长。
  “那我们就将他们撕开!很简单。”王明远这样回答。
  战斗打响了,埋伏在一营北侧的二营部队焦急地注视着一营与俄军的苦战,四连长范德平甚至请示王明远是不是增援上去?王明远拒绝了。每个营,每个连都有自己预定的任务,没有绝对特殊的情况,必须按照批准的计划进行。我们的任务是隔断这两股敌人,不是帮一营打垮他们面对的洋鬼子!
  二营部队能够看到一营战场的都被一连勇猛悲壮的冲锋所激励!真是好样的!王明远的望远镜里,终于看到一营突破了洋鬼子的火力拦截。
  现在就看自己了。他的行动,要等司令的号音。
  号音终于响了!王明远跳起来,“冲上去,弟兄们跟我来!”
  王明远指挥他的部队果断地杀入了那个空挡,只有极少数的敌人,很快被肃清了,“四连朝北,六连朝南。”王明远做出了准确的判断,联军后卫部队比中军战斗力强,他将兵力完整的四连对付德军,只用只有两个步兵排的六连去对付南面的联军。
  二营突然发起了进攻将博尔克少校打得清醒过来,“糟糕,中计了,该死的中国人,耍了我……”他停下脚步倾听,南面的喊杀声压住了枪声,“伏击,敌人正对我们的腰部发起攻击!”
  博尔克立即做出了决定,“撤回来,全部撤回来,朝南打,与大队会合。”
  服从性极好的德军不再理会身后的敌人,稍微整队,朝着东南方向奋勇杀将过去。
  又一场激战展开。仓促进入阵地的四连拼命开枪,抵挡着德军的攻击。根本没有时间构筑工事,范德平选择地形的时间也就是十几分钟,他刚把自己的三个战斗排展开,德国人就攻上来了。
  “鬼子”是龙谦给外国联军取的名字。蒙山军从来就没有跟外国军队交过手,他们见过的外国人只有一个大卫·狄文。他们根本分不清德国人和美国人,英国人和俄国人的区别,司令给他们取了鬼子的名字,很好,很贴切。司令几次讲了这一仗的意义,在根据地讲,在来天津的路上讲,到了杨柳青讲,昨晚的军事会议结束时又讲:这次我们不是打乡兵,不是打官军,而是跟侵略我们国家的外国军队打仗!我们蒙山军要成为天下强军,就要跟外国人交手!要让外国军队都知道蒙山军的威名!道理都知道了,军队就是保卫国家的,我们可以杀恶霸,反朝廷,但是我们必须保卫国家!
  更隐秘的话就只对几个高级军官讲了,打联军,不是为了救朝廷。而是为了咱蒙山军的前途。我知道这一仗下来,会有很多好兄弟阵亡、伤残,但是,不打这一仗,我们蒙山军就没有立足之地!
  龙谦充满忧虑的眼神让王明远心动,他觉得蒙山军已经很好了,但司令一直觉得危机重重,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开心过。
  二营不会丢司令的脸,尽管兵力不足,我一定会完成任务的!只要老子在,鬼子们就休想跨过这一步!
  王明远操起他的德制步枪,射出了今天的第一发子弹。他的位置在四连中部,他认为这一边的危险比六连大的多。
  德军确实不是官军,第一波的攻击就让四连承受了极大的压力,他们战斗动作娴熟,甚至可以做到一边奔跑一边开枪,可以做到不顾身边战友不断的中弹倒地继续做着决死的冲锋。一下子展开的近三百多德军几乎将四连薄弱的防御线淹没,到处是猝然发生的肉搏战,人高马大的德国人本来就占有身体上的优势,又有着德意志人先天的勇决。双方的碰撞是残酷的,子弹射入身体的声音,刺刀刺入肉体的声音,铁锹劈入骨头的声音,以及伤员垂死的惨叫声,让这片长满高梁的土地瞬间成为了修罗地狱。
  黄锦辉是今年三月才参军的“新丁”,是白魏镇子弟,随着根据地大批青年参加蒙山军,极端保守,视蒙山军为叛逆的黄锦辉父母最终没有阻拦住儿子。黄锦辉是几个好友中最后一个参军的。今天,是他第一次参加“真实”的战斗——假如在根据地参加的在他看来就是打仗的那次实弹演习不算的话。
  第一次战斗就对上了精锐的德军。
  黄锦辉只来得及射出三发子弹,对方冲锋的队形里敌人有人跌倒,但不知是不是他射出的子弹所击中。他来不及高兴——头盔上有个奇怪的尖刺的鬼子就冲到了跟前,班长大喊道,“拼刺刀。”黄锦辉跳起来,贴近了班长,他跟班长是一组,这是他参军以来刻苦练习的科目,木枪将他胸腹部顶击的伤痕累累,总算通过了新兵队的考核。班长正面对上了一个大个子鬼子,足足高过班长一头,第一个回合就将班长拨的脚步踉跄,幸亏跟他同村的白带福及时刺出一枪,缓解了鬼子的后续攻势。他挺枪突刺,就像平时训练的那样,朝着鬼子的肋部狠刺过去——教官的格言闪现在脑子里——你不杀死他,他就会要了你的命!
  他没杀过人,连猪都没杀过,但此刻他奋力挺出的刺刀足以要了对手的命。对手极为灵活地转身,让开了他奋力一击。他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对手转过的枪托便打在了他腰部,将他击倒了,然后便看见闪着寒光的刺刀朝他的面部扎下来,他忘记了躲避,巨大的恐惧笼罩了他,闭上了眼睛受死,却听到班长大喝,快起来!睁开眼,看见白带福已经跪倒——同伴的行动救了他的命,却被另一个鬼子刺中了腰部。
  愤怒取代了恐惧,黄锦辉爬起来,手里仍攥着步枪,用力挡开了对手的刺刀,大喊一声——也是教官教的,突刺时要大力喊出来,以便发力。朝鬼子的小腹扎去。鬼子再避让,却没有让开班长的一刺,刺刀扎入了鬼子的左胸,鬼子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接着便是班长的叫声,刺倒白带福的鬼子再次得手,在班长的大腿上扎了一刀。黄锦辉彻底被激怒,左转身,一个漂亮的转身突刺,刺刀狠狠扎进了那个尚未从班长腿上抽回刺刀的鬼子腹部,手腕转动,狠狠地一搅!然后用力拔出了刺刀!
  “不要管我!补位,补位!”倒在地上的班长急促地喘着气。
  严格的训练让黄锦辉采取了正确的选择,他没有理会倒在血泊中的班长,而是朝前挪了几步,加入了另一个小组,在鬼子被战友逼得左移的同时,将沾着鲜血的刺刀再次扎入了鬼子的身躯。
  “干的好,小黄!”副排长兼六班长喝彩道,“就是这样,挑死狗日的!”
  血肉横飞,死尸遍地。
  四连是二营最“老”的连队,是全军资历最老的连队之一,面对德军发起了进攻,竟然有些抵挡不住了。范德平将手里掌握的两个班的预备队投入反冲锋,王明远都操枪投入了肉搏。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蒋存先带着警卫连的两个排增援上来了,这支生力军的加入,挽救了几乎崩溃的四连。
  激战仍在进行,王明远焦虑地发现,这股敌人异常顽强,超出了他最坏的估计,即使有警卫连投入,怕是也挡不住。
  这时,张玉林带领的十连冲出了庄稼地,杀入了战团。这股生力军的加入,使得天平迅速倾斜了。
  博尔克惊恐地发现,他的士兵正在失去抵抗力,十连的加入时机和位置是致命的,“撤退,朝西边撤退!”博尔克断然做出了决定,四连挡在了南面,十连从东面杀入,北面还有跟进的清军,只有西部敞开着口子,先离开这块修罗地域再说。
  博尔克丢弃了断后的两个排,在一刻钟内他们被十一连和十连合力歼灭了——小半死伤,大部被俘。
  西方军队一向缺少死拼到底的勇气,他们不认为被俘是丢人的事,即使是打遍欧洲无敌手的德军也是如此。


第六节 西沽之战(五)
  鲁山被龙谦安排在后路,似乎有些委屈他蒙山军头号战将的名头。
  鲁山知道这个安排,是龙谦对他的器重,一向如此。
  四营是鲁山带过的部队,她的前身是以俘虏自毛阳镇的新军俘虏组建的那个连队。龙谦将封国柱留在了根据地,石大寿这个新上任的营长对鲁山绝没有丝毫的轻视,有的只是钦佩。
  鲁山属于那种打仗比较“灵气”的指挥官,在蒙山军离开蒙山开辟及保卫根据地的诸次战斗中,已经一再证明了这点。
  鲁山深刻地理解了四营的任务。他第一步是“接管”西沽据点。这个任务并不简单,四营(含战斗打响前即配属四营的骑兵连),不需要隐蔽进入阵地,他们允许让西沽的敌人发现。
  鲁山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容据点周围的义和团。这项任务在7月3号下午就开始了。四营是最先离开杨柳青开往西沽的部队,鲁山发现龙谦的预判继续保持着神奇的记录,那就是西沽周围的清军正规军很少,围困西沽的主力竟然是义和团!而义和团的勇气在十几天的战斗中几乎被打消的干净,最勇敢的成员都变成了尸体,用“睡着了”来自欺欺人不会长久,遭受重大损失的义和团众们已经失去了十几天前的狂热。
  鲁山开始招募义和团。办法很简单,发银子,许诺打下据点后允许他们拿武器以外的东西。
  银子是个利器,比拿东西更实用。鲁山以一天半两银子的价格(非常昂贵的价格),用半个下午便招募了三百余人,将其交给了十二连——四营最新的连队,组织起了一个算是庞大的运输队,加上四营各连的运输排,足有五百人。
  联军撤退后,鲁山惊喜地发现,敌人并未防火焚烧西沽,李三才这杀才任务完成的真是不错。
  鲁山在联军撤退后迅速接管了西沽据点,立即命令石大寿带领十二连及运输队整理武器弹药——除掉武器弹药,其他的东西一律不要。
  来不及清点找出来的武器弹药,鲁山将十连和十一连集合起来,最大限度地补充了弹药,跟着殿后的联军出了西沽据点,他将十一连摆在显眼的位置,顺着大路和据点周围的开阔地缓缓跟在联军的背后,吸引德军的注意,而让四营的主力连十连从侧翼秘密跟进,准备在关键时候发起致命一击。
  他的任务就是尽可能地拖住这股敌军——鲁山判断这股敌军是一个营,根据龙司令的描述,应当是德国人。
  单靠自己手里的两个连是拿不下这股敌人的,司令很重视德军,据说他们很厉害。鲁山通晓龙谦的作战意图,他的任务是拖住德军,尽可能迟滞德军的行军速度,为主力完成中间突破创造条件。
  不断发起小股部队的袭扰,德军回身,自己就撤退。鲁山牢牢地掌握着节奏,等待着中路打响。
  终于,中路动了!鲁山带领十一连再次发起冲锋,击溃了断后的德军,而十连恰到好处的出击,将顽强奋战的博尔克击垮了。
  “不要追击,停下!”鲁山和王明远即使阻止了部队转入的追击,德军已经跑进了西面的一片小树林了。
  “多亏了你,不然我就死在这儿了。”王明远似乎有些虚脱,拄着枪大口地喘气。
  “没事吧?”鲁山看见王明远身上的血迹。
  “没事,鬼子的。要转回去,会合主力……”
  “对头,这仗已经赢了,我带四营过去,你留在这里监视他们……”鲁山望望逃得不见踪影的德军。
  “不用,我带四连和警卫连去,你还是负责你的后路吧。四连集合,警卫连,听我指挥!”王明远努力将气息调匀。
  “不要杀俘虏,留着!”鲁山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士兵恶狠狠地用枪托砸碎了一名德国伤兵的脑袋。
  那个士兵正是第一次参加战斗的新兵黄锦辉,与他一个战斗组的同伴,班长和好友白带福,都阵亡于这场残酷的肉搏战中了。黄锦辉被连长范德平拉开后,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担架队已经上来了,开始抢救自己的伤员。
  中路的战事基本结束了,俄军向德军的靠拢被六连所阻,俄军的战斗意志似乎被一营粉碎了,没有再次努力,而是向东北方向溃逃了,一营的部队发起追击,一片棉花地里,到处是逃散的俄军和追击的蒙山军士兵。而骑兵连开始发挥他们的作用,追杀那些已经失去抵抗力的俄军。
  王明远带着残破的四连和警卫连跑步与六连会合,然后就看到了拎着一支步枪跑过来的龙谦。
  “那边怎么样?”龙谦大声问。
  “德军逃了,至少逃掉一半。我的四连,可惜了我的四连了。”王明远看到龙谦,声音哽咽了。
  “好样的,你没事就好。”龙谦一时间不能理解王明远的感情,他一脸兴奋,“抓到西摩尔了。咱们打赢了!”
  西摩尔本队被歼灭,以及炮队对英军大队的有效轰击,导致英军的崩溃。炮队作为龙谦最后的制胜武器,在最后时刻才投入战斗的,根本的原因是这场战斗基本是近身搏杀,炮兵不能轻易开炮。在英军准备对程二虎对岸的阻击部队开炮前,蒙山军炮队先敌开火了,只有还算“单纯”的英军大队可以作为炮兵的目标,从袁世凯新军缴获的,残留的最后几十发37mm炮弹被炮队一路拉到了京畿战场,一股脑儿倾泻至英军队列中,将英军最后的一点抵抗意志击碎了。
  跟德军一样,鲁迪上校选择了突围,丢弃了几乎全部的辎重,朝着南面跑了,三营无力阻止英军的行动,大部英军逃出了战场。
  “司令,司令,连长不行了,想见见你。”一个士兵满头大汗地跑过来。
  “谁?”龙谦急忙问。
  “费连长……”
  一条条纱布塞入费宁胸腹间的伤口,医护兵焦急地止血,但鲜血还是大股地涌出来。费宁半躺在冯仑的怀里,呼呼地喘着气,看到龙谦跑来,已经散淡的目光亮了亮,张嘴想说话,但鲜血顺着嘴角淌出来。
  “刚才他叫司令来着……”冯仑眼眶里含着泪。
  龙谦蹲下一看,就知道费宁完了,内脏受了重伤,回天无力了。
  龙谦握住费宁冰冷的手,“好兄弟,你已经为我们这个团体尽了全力。你的心事,我都知道,一定给你办到,放心地去吧……”
  费宁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怪响,头一歪,死在了冯仑的怀里。
  龙谦伸手将费宁的眼皮抹下来,“让七连安葬他吧,他永远是七连的连长。立个记号,将来我们将他的骨骸迁回老家。”他站起身来,胜利的喜悦全部消失了。
  “司令……”冯仑艰难地站起来,“他……”
  “他的心事我知道,他是明远的小同乡,临死还惦记着家里,尽快找到他的家人,了却他的心事。”龙谦低沉地说。
  唐绍仪已经跟着司令部的人来到了战场,看到了这一幕。
  “打扫战场吧,快一些。咱们要转移了。”龙谦压住悲伤,冷静地下达了命令。说着,拎起一把丢弃在地上的小圆锹,朝南去了。大家知道龙谦是挖墓穴了。一部分人跟着龙谦走过去。
  “让联军俘虏埋葬他们的人。”龙谦回头道。
  太阳升到了头顶,这场血腥的战斗结束了。枪声已经熄灭,除掉伤员发出的呻吟,四周一片寂静。唐绍仪第一次在这么小的地方看到了这么多的尸体,这么多的鲜血,几乎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了。
  “我的天啊,天啊,”唐绍仪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刚才闻听大胜八国联军的狂喜被眼前的修罗场洗刷的干干净净。
  “你们标统呢?”唐绍仪问一个正扶着伤了腿的战友上担架的蒙山军士兵。
  “标统?哦,你问俺们司令啊?他在那边。那不是吗?司令回来了。”
  唐绍仪抬头看见龙谦迈着长腿走过来,后面还跟着他的传令兵兼勤务兵卢广达。
  “取得如此大胜,恭喜龙标统了,”唐绍仪老远就大声道。
  “别说这些。”龙谦摆摆手,“西摩尔在哪里?带他来吧。”他对卢广达说。
  很快,六十岁的爱德华·西摩尔被两个士兵押了过来,脸上有一片擦伤,不知道是怎么留下的。
  “司令,他就是西摩尔,刚才司徒科长已经确认了。”
  “野蛮的中国人,卑鄙的中国人。”西摩尔似乎确认眼前身材高大魁梧的青年是这支击败了他的军队首领,嘴里不自觉地冒出两句英文。
  “侵略别国的领土更加卑鄙!至于野蛮,你是指他们的行为吗?”龙谦用英语冷冷地回敬道。
  西摩尔大惊失色,他没有想到,竟然一连遇到两个操着流利英语的中国人。
  从大英帝国东亚舰队司令莫名其妙地出任救援北京外交人员的联军司令,西摩尔还有些洋洋自得,从来没有想过遭遇失败,不过是为自己将来写回忆录增加一些素材罢了。哪里想到突然之间就战败被俘了呢?身份转换实在是太过惊人了。
  西摩尔被打昏醒来后的第一感觉不是脊背上的疼痛,而是自己将要被杀害了。有关中国人极端仇视洋人的报道不再是报道,更不是谣传,那帮叫做义和团的,持着最原始武器的农民身上的狂热和仇恨他算是亲眼见识了。如果落在那帮野蛮人手里……西摩尔简直不敢想下去。而现在醒来,已然将最恐惧的担忧变为了现实。
  直到一个操着流利英文的清军问谁是西摩尔将军,他的情绪才稳定了些。否认是没有必要的,既有损于大英帝国的颜面,更不是绅士之为。何况一眼看过去,联军官兵中像他这样年纪的,绝无仅有。所以,当那个青年军官询问谁是联军司令西摩尔将军,他立即承认了。
  “很好,请将军放心,我们蒙山军是高尚的军队,不是土匪,更不是义和团。只要你们放下武器,我们会给你们战俘的尊严。”
  这段话让西摩尔恢复了不少“尊严”,“你是清军的什么职位?请带我见你们的最高长官!你们卑劣地袭击出于人道主义目的的联军,是会得到大英帝国乃至整个文明世界的最严厉惩罚的!如果你们释放了我们,可以宽恕你们今天的行为。”
  青年军官粲然一笑,骂了句,“白痴!”,转身而去。
  “喂,我要见你们的最高长官!”西摩尔大喊道。
  现在,西摩尔终于见到了清军的司令官,同样非常年轻,而且,同样懂英语,并且辛辣地反击他随口而出的两句辱骂。
  顺着龙谦的手指,西摩尔看见蒙山军的士兵正在为联军伤员扎绷带。
  西摩尔早就注意到这支军队的特别。他们的眼神中写满了仇恨,但行为文明,不虐杀战俘,甚至会主动救治负伤的战俘。
  “对不起,我向您道歉。您的军队是强大的军队,更是文明的军队……”在事实面前,西摩尔不得不面对下等的中国人低下他高贵的头颅。
  “我接受道歉。现在你的身份是战俘了,请告诉你的前部下们,服从我军的命令,不要做出令我的士兵误会的事情,我会给你们战俘的待遇。等这场战争结束,你们就可以回国了。”龙谦摆摆手,让人带下去西摩尔,随即传令警卫连,单独押解西摩尔,不得有任何闪失。
  龙谦现在没时间跟这个英国老头浪费时间。
  局势已经明朗,除掉小部俄军、德军以及英军大队,西摩尔辖下的其余五国部队无一漏网,全部被歼灭。石大寿带着十二连的主力即更多的担架队过来,担架兵都是昨天招募的义和团众,在蒙山军的监督下,将伤员,包括联军的伤员,经过简单的救治,包扎了伤口,抬上担架,开始往西沽据点转移。
  “为什么要救那些洋鬼子?”一名头上扎着红头巾的义和团众愤怒问带他们来的十二连连长郑双庆,他是郑家庄第一批参军的子弟,更是郑家庄子弟第一个升任连长的。
  “这是俺们司令的命令!必须执行。这些俘虏对俺们司令有用。”
  “有什么用?哦?是准备挖他们的心肝下酒壮胆吗?”
  “壮个屁胆!俺们蒙山军怕过谁?快干活!小心我扣你的工钱!”
  “哎哎。”包着红头巾的青年赶紧招呼他的人将穿着灰布军装的蒙山军伤号抬上担架,这些可是好汉子,他们这些天吃够了洋鬼子的亏,乡邻朋友不知被打死多少,总算让这帮突然出现的山东兵替自己出了一口恶气!这帮人打洋鬼子是厉害,太厉害了。瞧瞧那些洋鬼子的尸体吧,瞧着真是解气!可就是不明白,干嘛不将抓到的洋鬼子杀了,还要给他们救治呢?不过这个叫鲍广满的青年不敢怀疑山东兵是汉奸二鬼子,不过心里总是不舒服。他的手下也不会去抬洋鬼子的伤号,抬这些山东好汉嘛,没问题。
  龙谦严令禁止屠戮俘虏。义和团们震惊于战场的残酷景象,不敢违背这支突然出现的压倒洋人的清军部队的命令。
  下午四点多钟,蒙山军在草草安葬了阵亡者后,打扫了战场,带着缴获的军资和俘虏回到了西沽据点。
  “司令,初步的统计结果出来了。”宁时俊来到坐在一个包袱上的龙谦跟前,“我军阵亡231人,负伤332人,其中有80人重伤。击毙联军433人,俘虏445人,包括伤兵在内。缴获……”
  龙谦打断了宁时俊,“不说缴获了,叫鲁山和营长们来。”
  缴获的物资是大量的,包括八门不同口径的火炮,炮兵队这下子发财了……可是他现在无心清点那些缴获的武器。
  四个营长和鲁山过来,叶延冰负了轻伤,一只胳膊吊着,其余幸运无事。
  “简单碰下头,商议下下一步的行动,”龙谦打起精神,“弟兄们,不要痛心我们的伤亡了,为了咱们将来的前程,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这一仗打的好,比我想的更好,现在,我们要开始第二步的行动了。大家都坐下吧。让警卫拦住其他人。”
  “司令,不能再这样干了……”冯仑盯着龙谦的眼睛。
  “我知道。再打,就将我们的老底子打光了。明天,由延冰带领四连和一连,带上鲁山临时招募的那些义和团,由江云带路,转移。多余的武器弹药,都带上。具体的事宜,我会交代你,延冰,两件事,你不是去打仗,是隐蔽待机。保护好咱们的伤员,尽量救活他们。第二,保护好那些俘虏,特别是西摩尔,他有大用处。不仅对我们蒙山军,而且对这个国家。明白吗?”
  “明白。”叶延冰有些精神恍惚,“不过,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负伤了。接下来还会有战事,还会急行军,我们来这里的主要任务还没完成呢。你必须休息了,即便是轻伤,也不能跟着我们了。要懂得,我给你的任务非常重要。这批俘虏,是我们目前最大的本钱!”龙谦目光锐利起来,“看看你们,一个个蔫头蔫脑的,就像打了败仗似的,我们打赢了!以基本相等的兵力击溃了八国联军,还抓了他们的中将!这是要写入史书的大胜利!除掉我们,谁能打出这样的战果?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我们付出的代价,很快就会得到补偿。那些牺牲的战友的血,没有白流。下面,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这不过是个开始。不过,我们不再和联军拼命了,已经足够了。”
  冯仑、王明远和石大寿长出了一口气。
  “程二虎代理二营营长,冯仑暂兼任七连连长。我们在这里休息一天,整队,连以下空缺的岗位,各营提出人选,报我批准。五连和十二连担任警戒,其余的休息,让大家吃好饭,好好睡一觉。解散。对了,七连和四连的伤亡大,从十二连抽一个排,补充叶延冰支队。”
  “是,”四个营长,包括副司令鲁山及参谋长宁时俊,全部起来回答。
  唐绍仪跟他的两个随从找到龙谦时,龙谦的小范围会议刚结束。
  “龙标统,你立了大功了,没想到竟然俘虏了一个英军中将!我这就写信,告诉袁大人贵部的战功。”唐绍仪兴奋地搓着手,“下一步,龙标统有何打算?”
  “唐先生不再怀疑我部了吧?”龙谦冷冷地看着唐绍仪。
  “那里,贵部不愧是天下强军,不世之功哪……”刚才清点了联军俘虏,三个“监军”望向龙谦的目光,依然全是敬畏。
  “别说那些没用的了。你们也看到了,这一仗,等于借八国联军之手,将我蒙山军消灭了!你敢说袁世凯没有存了这样的心思?嗯?不过龙某言出必行!既然说了为国征战,那就不会只挂在嘴上!”
  “当然。龙将军的为人,唐某钦佩无已。特别是将军不准杀俘的命令,更令唐某佩服。唐某一定奏明朝廷,为将军请功。”
  龙谦摆摆手,“我必须让我的弟兄们缓口气了。这样,唐先生是不是先进天津?一来报告西沽战况,西摩尔联军事实上已被消灭了。逃走的敌人已不足虑。第二呢,请示下上峰,看给我军什么差事。非是龙谦避战,实在是需要喘口气了……”
  “这个不消说了,龙将军已经立下不世之功。若是我大清的军队都像贵部善战,外患不足平矣。”唐绍仪再次恭维,随即问到他最关心的问题,“这些俘虏?”
  “会交给朝廷的。我留着他们有什么用?你能带上吗?”
  “那好,那么,唐某就先联络直隶总督府,为我军获得补给,一有消息,立即来报告将军。”
  唐绍仪很想让龙谦带兵进天津,但现在他真的张不开嘴。


第七节 天津(一)
  唐绍仪确实急着去天津,至少要见到直隶总督裕禄。武卫右军脚踩两只船,既响应东南互保的倡议,又不愿得罪朝廷。派出蒙山军李代桃僵,想不到龙谦所部开门大吉,一下子打了大胜仗,光是联军俘虏就捉了近五百人,连英国中将都抓住了。这份功劳不亮出去,既对不起蒙山军的将士,更对不住山东的那位主公。
  龙谦请他先到天津联络,请示下一步任务,正中唐绍仪下怀。跟两位随从商议了一下,决定留下张伯村,自己与另一位参谋于乾祝去天津。
  西沽与天津不远,但已经乱成一团,到处是乱兵,义和团夹杂其间,很不安全。龙谦派了一个骑兵班,在江云找来的一名向导的带领下,护送唐绍仪过去。半下午的时候,急不可耐的唐绍仪告辞龙谦出发了。
  临行,龙谦对唐绍仪说,“没有特殊情况,我军不会离开西沽据点,路上注意安全吧,如果过不去,就回来。”
  唐绍仪抱拳拱手,“请龙将军放心,唐某一定尽快联系到直隶总督府,将将军的大功奏明上峰。”不知何时,唐绍仪便称呼龙谦将军了,他觉得,凭此战的功劳,朝廷授予个游击将军完全不过分,至于标统,实际职权不比游击弱。
  唐绍仪没敢走上午那条路,怕遇到被蒙山军击溃的联军溃兵,而是走西沽至天津的大路,黄昏的时候,遇到了大队的清军骑兵,一打听,原来是增援津门的武卫左军马玉昆部。
  唐绍仪大喜,马玉昆的名头他是听过的,此人资历比袁世凯还要老,算的上是清军宿将了,甲午之役时与袁世凯算是战友,眼下的职衔是直隶提督。
  讲明自己的身份,凭着袁世凯的手书,带队的马副将相信了唐绍仪的身份,唐绍仪方知这队清军是马玉昆部骑兵,奉命增援天津,而宋庆与马玉昆所带的武卫左军主力,依然在数日前进抵天津了。
  护卫他的那队蒙山军骑兵见任务完成,直接打马返回了。
  “武卫右军?袁抚台亲自过来了吗?”等唐绍仪依着官场规矩见过礼,长着一张瓦刀脸的马副将操着一口安徽话问唐绍仪。
  “只过来一支千余人的勤王支队。上午跟先期进犯京师的西摩尔联军开了一仗,将其基本消灭了。西摩尔被抓获。”唐绍仪按捺不住兴奋,将上午的战况汇报给马副将。
  “什么?就凭你们千余人,打败了西摩尔联军?还抓获了西摩尔?”马副将一脸的不信,随即哈哈狂笑起来,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故事,“袁抚台真是旷世奇才,难怪手下有你这样的谋士。西摩尔在哪里?”
  他率领的这支一千五百人的部队奉命增援天津,是武卫左军的后援部队,之前就听到了聂士成部与西摩尔在西沽的激战,此番进兵天津,马副将特意绕开了西沽这个卡在要道上的据点,为此多走了几十里。而这个姓唐的狂士竟然说他们右军仅靠着千余人就击败了联军,还俘获了联军的最高统帅……
  “马将军何故见疑?不信,可派人跟我返西沽,敌酋就在我军手中。”
  马副将摆摆手,“军令如山,本将可没有时间陪你玩。要去天津见裕禄大帅,那就跟我们走吧。”
  他不是不想核实,确实没时间了。如果西沽据点被夺回,何苦绕这几十里路?马副将摇摇头,不再理会唐绍仪,打马向前。
  宣战诏书一发,催促增援的命令便一道接着一道,武卫左军的当家人宋庆也算宿将了,对这场荒唐的战事根本就不看好,对十一国宣战?简直是儿戏嘛。但朝廷的军令又不能不从,马玉昆军门带着选调的左军主力五千人驰援天津,他这队骑兵是后续部队,从山海关出发,一路南下,急着与本队会合。
  一路上,马副将得到的消息乱七八糟,自相矛盾。先是说联军的兵舰在大沽口碰了壁,好几艘军舰被罗荣光打沉了,天津租界受到义和团的猛烈攻击,不日即下。朝廷已经传旨裕禄,奖赏有功官兵,以及立下大功的义和团。随即又有消息说,大沽口不到一天就陷落了,罗荣光杀死了老妻,然后自杀殉国了。大批的联军已经登岸,人数有好几万,已经占领了武备学堂,正准备攻打天津城呢。
  究竟那个消息是真?马副将宁可相信后者。兵部派来的联络官讲不清天津的形势,倒是将廊坊大捷炫耀了一番,说官军联合义和团的义民已经打退了西摩尔统领的八国联军,迫使其一路后退,现在被包围在西沽武器库了,聂军门的武卫前军正在日夜猛攻,洋鬼子们已经扛不住了,跟北京城里的洋鬼子一样,马上就完蛋了。
  马副将知道董福祥的甘军(武卫后军)进了北京,正在攻打东交民巷。他的主公对董福祥那个老回回的行为不以为然,扑杀外国使臣不对,两国交兵还不斩来使呢。马副将对董福祥的战果更是嗤之以鼻,这都多少天了?才多大个地方?甘军有多少人?挤也将他们挤死了!
  马副将的部队直趋天津。到了廊坊,才晓得聂士成并未打下西沽,联军还守在那里。而聂士成部主力已经赴援天津了,包围西沽据点的不过是一些乌七八糟的部队。权衡一番,马副将决定绕开西沽,直接到天津。聂士成部可比自己厉害,他打不下,凭着自己的一千五百骑兵就更不成了,何苦自寻没趣?
  谁想到竟会遇到袁世凯的勤王兵?这个唐绍仪不会是假的,但他吹嘘的战果一定是假的。袁世凯那小子脑筋活络,一方面跟着南方的督抚们搞什么东南互保,置身局外看朝廷的笑话,另一方面又派了千把人来勤王,一贯的脚踩两只船!千把人的兵力,就能打开西沽,还活捉了西摩尔?懒得跟他一个小小的参议理论,将来让袁世凯跟老佛爷解释去吧。
  唐绍仪这年三十八岁,其留美赴朝的经历在当时也算稀罕了,他深知列强的实力,愈发衬托出蒙山军西沽一战的价值。对于马玉昆部下的蔑视,他感到忿忿不平。脑子里不由得想起昨日战场上的惨象,蒙山军舍生忘死击溃强敌,为什么就没人信呢?
  唐绍仪的立场不自觉地站到了蒙山军一方。他从6月初奉命“出使”郑家庄起,开始与蒙山军正面接触,一个月的时间,认识了蒙山军大部分军官,特别是与蒙山军最高领袖龙谦多次促膝交谈,对这支完全不同于土匪的武装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在昨天的战事结束后,唐绍仪将这支武装视为了国家的真正栋梁,如果朝廷有这样的几支军队,或者蒙山军的兵力扩大几十倍,哪有什么外患嘛。
  马副将将部队扎在城外,带着几个随从进城缴令。唐绍仪自然随着马副将城,他也需要缴令,山东兵赴援京畿,要的就是让朝廷知道,哪能一声不吭埋头苦干呢?何况一进战场,蒙山军便打了大胜仗,大大为武卫右军长了脸,唐绍仪当然要急着见直隶总督裕禄了。
  跟着马副将进了直隶总督府,恰巧大员们正在举行重要的军事会议,大概马副将带来了援军,通报后立即获准进去了,唐绍仪没那个资格,只好等待。乘着这个工夫,唐绍仪跟总督府接待他的官员打听局势,在悄悄地塞上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后,那位嗓音尖细如太监的总督府属官脸上顿时笑容满面,不仅奉上香茶,而且将他知道的军情全部奉告。唐绍仪方知当前天津局势已经十分危急,进入紫竹林租界的联军虽然不知确数,但至少超过万人了,几天前,俄军突袭东局子弹药库,因联军舰炮的一发炮弹引爆了弹药库,导致东局子失守。而武卫左军联合义和团夺取咽喉要道老龙头车站的战斗又告失利,随着联军援兵的源源到达,连天津城的安全也危险了。
  一直等了一个多时辰,会议结束,裕禄的“戈什哈”大着嗓门喊,“哪位是山东来的唐绍仪?大帅传唤。”
  唐绍仪总算见到了脸色晦暗的裕禄总督。裕禄坐在帅案后,两边还坐着三位年迈的武官,烛光昏暗,唐绍仪看不清面容及品级,既然此三人在裕禄面前有座位,估计职位不在袁世凯之下。
  他不敢东张西望,依着朝廷的礼节,唐绍仪一丝不苟地行礼,“武卫右军总文案唐绍仪叩见大帅。”
  “唔,起来说话。听荆山手下说,你们在西沽打败了西摩尔的兵?”
  “回大帅的话,右军勤王支队是在昨日上午发起攻击的,将敌酋西摩尔统领的八国联军一举击溃,生俘敌酋西摩尔并其下属四百余人,击毙无算。”
  裕禄站起来,走到唐绍仪跟前,“山东方面,袁世凯派了多少人勤王?”
  “一千七百。”
  “西沽的联军有多少?”
  “具体数目不知。战前分析说,应当在一千六百左右。”
  “你当老夫是三岁孩童?”裕禄勃然变色,“说实话,究竟是什么情况?”
  “大帅,”唐绍仪抗声道,“我军确实击败了联军,敌酋西摩尔就在我军手中,我亲眼所见,并与之交谈。岂敢欺瞒?大帅如不信,可派员核实。我军现在西沽休整,一看便知。”
  裕禄的眼珠骨碌碌乱转,半晌没有说话,天津局势危殆,急需一场胜利振奋军心,如果这个消息确实,那真是太好了,好的不能再好了。
  “既然袁慰亭的兵到了天津,为何现在才来?”裕禄心里还是不信,但出于其他考虑,他不再指责唐绍仪胡说八道了,而是换了口气。
  “禀大帅,我军是大前天到杨柳青的,龙标统,哦,就是勤王支队的司令,打探到西沽敌军是孤军,于是决定先将敌人引出来……”唐绍仪一五一十将7月5号伏击战的大致过程讲了一遍。
  坐在几案左侧的官员站起来,“大帅,看来是真的了,袁慰亭练的好兵!这位龙标统,我怎么没听说过?”
  裕禄脸上松弛下来,看唐绍仪一脸疑惑,“这位是聂士成军门。那边两位,是宋军们和马军门。”
  “卑职见过三位军门。”唐绍仪再次跪下行礼。
  “起来说话。”聂士成将唐绍仪拉起来。
  唐绍仪当然听说过这位清军大帅,见他圆圆的一张胖脸,眼睛眯缝着,偶尔一张,闪出慑人的光芒。
  “回军门的话,龙标统名龙谦,原是美国长大,回国后被鲁南响马裹胁,后成为其大当家,今春被袁抚台招安,所部改编为勤王支队。”唐绍仪乘机将龙谦的出身讲了,这份功劳,袁世凯要有,自己要有,作为正主儿的龙谦,唐绍仪觉得也不能亏了。乘机洗掉污点,不是很好吗?
  “一个土匪?”裕禄惊愕道。
  “龙谦心向朝廷,所以才主动联系袁大人,接受招安,又主动请缨来勤王。”
  “袁慰亭一贯的滑头。”坐在另一边的马玉昆摇头道。
  “靠一个响马来打联军?”声音苍老,看上去也老态龙钟的宋庆也在摇头,“这要是传出去,嘿。”
  “英雄不问出身。大帅,若是天下响马都如这位龙标统,倒是一件好事。”聂士成平静地说,“唐先生,前日,你是否身在战场?”
  “在。”
  “那好,你给我讲讲,你们是怎么抓获西摩尔的?”
  坏了,忘了此人曾兵败于西摩尔了……唐绍仪使劲咽口唾沫,“卑职一直跟着龙标统,指挥所距离厮杀场最远也就是一里来地的样子……”唐绍仪于是详细将他所见的战况讲了一遍,特别强调了那密集的死人堆,满地的鲜血,几乎踩不下脚。
  “你是说龙,那个龙谦的兵是用刺刀打败联军的?”聂士成倒吸了一口凉气。聂士成可不是裕禄,他是上过战场的,四十年的军旅生涯,一听就知道唐绍仪说的不像是作假。
  “是,枪一响,兵们就冲了上去!”唐绍仪眼前,彷佛再现了那一幕震撼人心的情景。
  不知不觉间,另外两名坐着的老将都站起身来,“真是悍勇!好胆量,好杀气!凭着区区二千人,就敢打全歼敌手的打算!这个龙谦,好胆!好兵!”年纪与聂士成相仿,体态也差不多的马玉昆走过来,“这么说,敌酋西摩尔就在你们手中?”
  “回大人的话,除掉西摩尔,还有四百多俘虏,法国人,德国人,意大利人,俄国人,奥地利人,哦,还有英国人,都有,只是没有日本人,日本人都让杀掉了。”
  “杀得好!”三个老将军异口同声。
  “龙标统并不是有意杀俘,是日本人不降。我问过的。”
  “那个西摩尔,你见过?”
  “见过。我还跟他谈了小半个时辰。”
  “你通夷语?”
  “卑职曾留学美国……”
  “袁慰亭真是人杰啊,难怪手下人才济济。大帅,请速调山东兵来天津吧。”聂士成转脸对已是喜气洋洋的裕禄道,“若有此强军在手,老龙头不足为平。”
  “聂军们所言甚是,西沽打开,也算解了我军的后顾之忧啊。”说话的是马玉昆。
  裕禄惦记着的却是西摩尔,“唔,当然要调他们来津,直属老夫麾下。”他转脸看着唐绍仪,“你办的好差,不过,还不能歇息。明日即行折返西沽,传达老夫的将令,命龙谦所部立即移驻津门,所有洋兵俘虏,包括伤兵,一个不能少!办好这件事,本帅的功劳薄上,定然有你一笔。”
  唐绍仪迟疑了下,“大帅,下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唔,你说。”
  “龙标统所部经西沽一战,折损严重。非得休整补充不可……”
  “粮弹补充,本帅自会安排,国家正在用人之际,哪能畏战不前?何况还是响马出身!你这就回去,告诉那个姓龙的,既然来京勤王,理应遵循本帅之将令。有功必赏,若是违反军令,休怪本帅治他的罪!下去吧。”裕禄板下脸,挥退了唐绍仪。


第八节 天津(二)
  就在裕禄连夜写上奏朝廷西沽大捷文书的时候,在天津租界,联军正在召开军事会议,主持人是俄国中将阿列克谢耶夫。
  会议的气氛很压抑,因为他们确知了西沽战事。逃出蒙山军伏击圈的联军官兵陆续逃回了天津租界,带回了这个令他们震惊失色的消息。
  逃回来的英军上校鲁迪和德军少校博尔克都参加了这次气氛极其压抑的军事会议。对于西摩尔的被俘,博尔克不清楚,鲁迪也是猜测,应当列为失踪才严谨。在座的人,包括英国领事在内,更希望西摩尔中将已经战死,而不是被俘。
  近二千人的联军,一下子就被清军消灭了?关于西沽战斗的过程,因为有幸存联军士兵描述,大致是清楚了。唯一被夸大的,是参战清军的人数,对于战败者夸大对手力量的“通例”,西洋人也未能幸免。
  可以确认的是,这是一股不同于联军已经交过手的武装,不是聂士成部,更不是马玉昆部,当然,也不可能是董福祥部。因为对手控制了战场,他们手里没有一个俘虏。对于对手来自何方,联军高层只能是推测。
  联军猜测到了山东的武卫右军,因为那支武装距离京师最近。所以,会议前,德国领事与英国领事分别给胶澳及威海发去了电报,询问山东武卫右军是否已经出动?之前,确认山东方面支持“东南互保”,现在看来,卑鄙的中国人根本就是两面三刀。
  联军因西沽的失败推测到另一个悲惨的事实,那就是北京的使馆完了。清廷手里有如此强悍的武装,使馆哪里能够幸存?加上与会国的外交人员正在盘算如何向国内解释现在已经确认的损失,使得会议的气氛极为压抑。
  阿列克谢耶夫将军瞧瞧桌子,“先生们,西沽的战斗已经结束了。只有上帝能够保佑西摩尔将军以及他可怜的部下。而北京的情况更是遥不可及。现在我们要商议的,是如何扭转天津租界的危局。”
  俄国中将的话引发了与会者的共鸣。的确,不打开天津局势,援救北京,救出西摩尔,都是些不切实际的空话。
  于是话题回到了眼前的局势上。
  租界的形势并未好转,即使在之前与清军的战斗中占了便宜,该攻的攻下来了,该守的也守住了。但仍处于三面包围中,只有南面还敞着口子。清军架设在跑马场、运河桥等地的大炮连续不断地轰击着租界,狭小的租界哪里能经得住大炮的不断轰击?联军官兵,特别是中下级官兵,强烈要求采取进攻手段打破封锁,至少要清除那些大炮。
  这时却带来了西摩尔将军战败被俘的消息,更让对局势忧心忡忡的联军高层慌了神。立即召开会议商议对策,因为阿列克谢耶夫的军衔最高,所以公推他做了会议主持人。
  前日拼死反击聂士成部负伤而赢得联军尊敬的英军少校布鲁斯打破了沉默,“必须进攻,朝西进攻,扫清那些大炮。然后派遣一支部队,”布鲁斯鄙夷地看看坐在角落里的同胞鲁迪上校,“派遣一支部队营救西摩尔将军及落入敌手的联军官兵!我愿意再次充当前锋!”
  很多人在点头。不是赞同布鲁斯少校的全部建言,只是赞同前半部分,进攻,打破封锁已是求生的唯一法子了。至于救回西摩尔?上帝啊,既然落在野蛮的中国人手里,怕是有死无生了。
  “既然大家不说话,我说几句,”主持会议的俄国中将站起来,“西摩尔将军的不幸就是我们的不幸。大家必须团结起来,彻底击败中国人,不然,我们或许要步西摩尔将军的后尘了。打破封锁是第一步,不过,不打下天津,彻底解除我们身后的威胁,联军无力向北进攻。这是最起码的军事常识。”他走到当地中间,“中国人有句古话,叫做‘擒贼先擒王’,围困租界的清国部队中,最有战斗力的就是聂士成部!我们就拿他开刀!”
  经过乱哄哄的讨论,联军统一了认识,将进攻时间定于8号凌晨。
  唐绍仪带着裕禄的命令,带着于乾祝于7日上午离开了天津城,聂士成派了二十名骑兵护送他返回西沽。
  唐绍仪昨晚一夜没睡,骑在马上摇摇晃晃的,脑子里一团乱麻,撕扯不清。
  对于他的使命,现在基本上已经完成了。山东军在津门战场上出了大彩。就看昨晚陪他吃饭休息的前军官佐们就知道了,他们非常震惊山东军强悍的战斗力。
  这个大功,首先要记在袁世凯名下。至于以后蒙山军的行动,某种意义上已经跟袁世凯没有关系了。他们打不打,如何打,朝廷都不会再找袁世凯。除非蒙山军造反。
  蒙山军不会造反。这点唐绍仪坚信。他们要造反,何必跑到天津与洋人死磕呢?如果之前对与蒙山军宣传教育士兵的那一套有所怀疑,现在,唐绍仪已经确信龙谦真的是那样想,那样做的。
  那就是,为了这个苦难的国家,苦难的民族。
  只有离开祖国,踏上异乡的土地,才能真正理解国家和民族的含义。唐绍仪以幼童出洋,在国外生活了多年,学成归国,对于民族,国家的理解,实实在在比绝大多数中国人更深刻。
  龙谦自愿回国效力,唐绍仪完全理解。唐绍仪毫不怀疑龙谦是美国回来的归国侨胞。他的英语,他对于美国社会的了解,那是无法编撰的故事。对于龙谦战前动员,唐绍仪言犹在耳。他完全听懂了龙谦讲话的含义,完全理解龙谦再三强调的要多抓联军俘虏的意义。能战方能言和。龙谦跟自己一样,对于取得这场荒唐战争的胜利根本就不报希望,他所期盼的,是朝廷能够体面地结束这场注定失败的战争。他抓联军俘虏,是为了让朝廷在善后时有更多的筹码。所以他才如此重视西摩尔,再三强调看好这个人。
  裕禄也对联军俘虏,特别是西摩尔格外感兴趣。但唐绍仪相信,裕禄的兴趣,来自于邀功于朝廷,与龙谦的目的,完全是两码事!
  就是袁世凯,也没有像龙谦一样将国家民族讲得如此透彻!唐绍仪回想着他与龙谦相处的点点滴滴,俩人谈话的范围很广,程度很深,让唐绍仪有一种知己之感。在张前村谈判时,可能就是出于这点,自己才慨然允诺当这个监军。
  经历了血战的蒙山军还有没有能力再打一仗?如果调入天津,无疑会被裕禄投放至最关键的战场,龙谦应当不会躲。可是,如果再像西沽那样的血战来上一场,就算龙谦再次击败联军,蒙山军还能剩下多少?唐绍仪想起了那个死前希望见到龙谦但却已经说不出话的队官,蒙山军的官兵不同于他所见的任何一支军队,而龙谦与其部下那种亲如兄弟的感情,唐绍仪深为羡慕感动。如果再打,龙谦还会失去多少尊敬爱戴他的兄弟?
  不知不觉,唐绍仪站在了蒙山军的立场,尽管他根本没有意识到。
  聂士成派出的骑兵路熟的很,根本不需要他的指引。带队的是一个标营参谋,叫姜义柳,他没有直接去据点,而是问唐绍仪,你们那一仗,在哪儿打的?
  唐绍仪朝东南一指,“离这儿至少二十里。”
  “那就幸苦唐参议带我们去看看。”姜义柳的眼睛里闪着狡黠,“军门说了贵军的惊天战绩,兄弟们都仰慕万分。这个机会,唐参议可得给我们。”
  “也好。”唐绍仪淡淡地说。拨转了马头,朝东南而去。
  一个时辰后,唐绍仪终于找到了前日的战场,“就是这里了。你们看吧。”
  骑兵们勒住了马,脸色肃穆起来,随即,姜义柳带头,大家都跳下了马,只有唐绍仪还坐在马上,“那边不远,是一道小河,蒙山军在河对岸挡住了联军,他们的主要兵力,就是从这边冲上来的。”
  “蒙山军?”姜义柳疑惑地问。
  “哦,就是我们勤王支队。”
  “战场打扫的够干净啊。”一个骑兵望着地上乌黑的血迹。
  唐绍仪现在所站的位置,差不多是俘虏西摩尔的地方。费宁也是在这儿的。不过,除了被践踏的庄稼,随风飘起挂在树梢上染了血的绷带,以及偶尔看到的弹壳,所有的东西,包括当时满地横卧的死尸,全都不在了。
  “尸体都埋在那边了,我亲眼看见的。至于东西,当时可不少,估计都让附近的农民拿走了。”
  这是一片纵向七八里的区域,姜义柳第一眼就确认了事件的真伪。谁也无法伪造这样的战场,他沿着染满血迹的土道走了一遍,从中部走到河边,再折回来……
  “那一片,距龙司令说,是和德国人血战的地方。他们断后,很厉害。这一片,蒙山军死了很多人,都是被刺刀扎死的……”
  骑兵们望向唐绍仪的目光,全是尊敬了,“唐参议,这就去西沽吧。领我们见见龙标统,他替我们出了气,报了仇。我们要当面感谢。”
  在西沽据点外边,他们遭遇了蒙山军骑兵连的游动哨,唐绍仪出现后,骑哨将唐绍仪、于乾祝及姜义柳一行带进了据点。
  “唐先生好快的腿。”警卫连长蒋存先客气地对唐绍仪说,“这些兄弟?”许公持在出征前的整编中升任副营长,到了作战部队,蒋存先接任了警卫连长。
  “他们是聂士成军门中军标营,护送我过来的。带来了裕禄总督的手令。司令在吗?快带我去见他。”唐绍仪琢磨着怎么跟龙谦说,想了一路,心里还是没谱。
  “司令在开会,你们先等等吧。正好我们开饭,大家跟我来,先垫吧垫吧肚子吧。”
  姜义柳抱拳拱手,“多谢。不知如何称呼?”
  “哦,他叫蒋存先,警卫队队官。”唐绍仪已经跟蒙山军的军官们很熟了。
  二十名骑兵从战场过来,再没有了丝毫的骄横,跟着蒋存先到另一边去吃饭了。
  唐绍仪没有走,独自留下了,无疑,对面那座房子,应该就是龙谦的司令部了,两个持枪的哨兵笔直地站在门前,一动不动。
  该怎么对他讲呢?
  “唐先生,要不我去通报下司令?”蒋存先已经折了回来。
  “不用,我就在这里等吧。蒋连长,你怎么不去开会呢?”
  “哦,司令在开最高级的会议。我没资格参加。”蒋存先粲然一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要不这样?我给你打饭来吧。今儿中午是大饼烩菜,连树斌那小子行,买来一口肥猪,早晨刚宰了。”
  “也好。”唐绍仪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感觉到肚子饿了。
  “唔,唐先生回来为什么不通报?”宁时俊出来接手,看到正和蒋存先对坐吃饭的唐绍仪。
  “无妨。你们军议,我不让他打搅的。”唐绍仪放下碗,用手抹了把嘴巴。
  “会开完了,快请进来,刚才司令还提到你呢。担心你的安全,我们打探的消息,天津乱的很。快来,进去吃,喝点酒。”宁时俊拽起唐绍仪。
  “多谢司令惦记。”唐绍仪弯腰端起自己的大腕,里面还有半碗烩菜。
  宁时俊不讨厌唐绍仪这个监军。有一般人难以企及的地位和学识,却没什么架子,跟兵们也能聊在一起。
  “喔,说曹操,曹操到。这一路平安吧?那帮小子,把你丢在半路回来,我狠狠地尅了他们一顿。”看到唐绍仪,龙谦显得很高兴。
  “托司令的福,还算顺利。”唐绍仪也很高兴。
  “来来,快坐。上酒,咱们一面喝酒,一面聊。见到总督大人了?”
  “见到了。”唐绍仪从怀里摸出了裕禄的手令。
  龙谦并没有急于拆开看,“天津战况如何?唔,你是怎么回来的?那位于参谋呢?”
  “聂士成军门派了二十名骑兵,护送我回来的。于乾祝跟他们在一起吃饭呢。”
  “嘿。来了客人,也不让我知道。你先宽坐,我去看看右军的弟兄们。”龙谦大步走出了屋子。
  唐绍仪看屋里坐着蒙山军的几位高级军官,鲁山、王明远、冯仑、石大寿,却没有看到那位长相最为英俊的叶延冰营长。
  “叶营长呢?他的伤不要紧吧?”
  “不要紧,”鲁山慢吞吞地说,“司令派他带着伤号和俘虏先期转移了。”
  “把俘虏转移了?转移到了哪里?天津方面要你们赶紧将西摩尔及联军俘虏送去呢。”
  鲁山与王明远对望一眼,“晚了,人已经送走了。”


第九节 天津(三)
  “少川,你是明白人,冷静想一想,以这批俘虏的意义,在蒙山军手里妥当,还是交给裕禄好?”面对唐绍仪的责问,龙谦慢条斯理地说,“搞不好,还不等他送到北京,就被联军劫走了!”
  虽然唐绍仪比龙谦年长一轮,但龙谦直呼其字,他并未感到有何不妥,唐绍仪喘着气,“你这让我怎么交代?”
  “跟谁交代?照你所说,天津方面更大的战事一触即发,将一帮联军俘虏送入战场,是什么意思?少川!上官不乏糊涂者,千万别相信他们!如果他们办事明白,局势何至于此啊。”龙谦压低了声音,因为聂士成的骑兵们就在隔壁,“少川,都晓得这是一批‘奇货’,就算报功,也要算在山东方面为宜。不然真的对不起蒙山军死伤的上千兄弟了!”
  唐绍仪一愣,“咱们死伤如此严重吗?”
  “你都亲眼见到了。”龙谦双手一摊,“上峰就是这样,只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去天津补给?说的容易。去是肯定要去的。这不,我正忙着招募民壮,不做好准备,怎么打下面的仗?”
  “我是担心裕禄大人会生气,白白地得罪他,不好办。”
  龙谦很满意唐绍仪的态度,话里话外,已经自己当做蒙山军的半个了。
  “这个不消担心,裕禄坐在火药桶上,先得应付了眼前的危机才行。如果丢了天津,敌国联军长驱北上,他怕是难向朝廷交代。少川,你见到了裕禄和聂士成,你觉得,他们会守住天津吗?”
  “聂军门是军中宿将……”
  “可是他两次打不下西沽!”鲁山冷冷地插话,“除非将天津方面的部队,交给俺们司令指挥,否则……”
  “鲁山!又来胡说。人家能认我这个心向国家的土匪就不错了。少川,如果天津失守,西沽正挡在要道上,仗还是要打的。不过,咱们总得量力而行。你去跟送你来的兵们说说,如果要等我一起走,那就等上一半天,待我准备停当。若是不愿意,就先让他们回去。咱们肯定是要再上战场的,请聂军门放心。”
  “要准备多久?”
  “打仗不是儿戏,天时地利,敌情我情民情,条件缺一不可。我已派出哨探,后勤方面,也要多加筹划。就说一个吃,军无粮必乱。咱们到了天津战场,完全是客军,没有自己的补给通道,那些大人老爷们,只知道用蒙山军摧锋陷阵,第一不管我军实力如何,第二不会顾及我军的给养伤号,我不能不顾这帮忠于国家民族的兄弟们的生死……算了,我亲自跟他们讲吧。”龙谦站起来,走了出去。
  夏日灼热的日头晒得土地冒烟,唐绍仪楞了一会儿,起身出了龙谦的司令部,来到隔壁的房间。
  “我军远来,囊中羞涩,这点银子实在不成敬意,就当给诸位喝杯茶吧。姜参谋,你能不能将天津战事给龙某细说一番?”
  姜义柳急忙起身,“不敢,龙标统如此盛情,我等兄弟实在受之有愧了,不知标统大人要了解什么情况?”
  姜义柳和他的骑兵们进入西沽,吃了顿饱饭,既被战场所见震撼,又被据点内忙而不乱的景象所感,就说人家招募民壮,不仅先发银子,而且逐一登记姓名籍贯,编组编队,指定负责人,还派了兵士讲解战斗及行军的注意事项……自己所在的部队,从来不做这些功课。
  而龙谦出手大方,见面便每人给了二十两银子,更是令他们感动。
  “你们跟联军打了几仗了,他们目前的兵力大致有多少?哪一国的兵最多?武器方面,有没有机关枪?大炮呢?”
  “这个,卑职不清楚……”
  “我军情况,总该知道吧?听说左军和前军都上来了,各自部署在哪里?聂军门的威名,龙谦早已如雷贯耳,此番增援,一定要投聂军门的,贵部目前兵员如何?部署在什么地方?”龙谦拿出一张地图,“姜参谋你来看,这里是天津城,租界在哪个方向?距天津多远?聂军门的部队在什么位置?”
  姜义柳俯身查看,见一张白纸上已经用毛笔绘出了许多的图形符号,西沽的地名已经标注在上面,而天津一带,只画出了一个方方的框框,其余都是空白。倒是西沽至天津的几条道路,全部标注出来了。
  姜义柳接过毛笔,略一思索,将他所知道的标注了上去。
  龙谦接过来,细细思索,“姜参谋,以龙某所见,联军龟缩租界,不是长久之事,定会反攻击破包围。然后谋划天津。聂军门的部队,定然是联军的首要打击目标。请你们先回去,转告聂军门,千万当心。龙某这边还需准备一两日,就算牺牲惨重,也要上去的。”想了想,“若是战事不利,请聂军门不要硬拼,指挥全军向西沽方向撤退,这条路,我军一定控制在手中,以便军门撤退之用。请军门以国事为重,保存有用之身,咱们堂堂中华,亿兆民众,千万余平方公里的国土,数千年文明不绝,定会有雪耻的那天。”
  “是,标统大人的话,卑职一定带给军门。”姜义柳望望站在龙谦身后的唐绍仪,“那,我们就先回去了。多谢标统大人盛情。后会有期。”说着向龙谦行了个军礼。
  送走姜义柳一行。龙谦带着唐绍仪来到据点的西北空地,一群炮兵正在摆弄十几门大炮,木匠在干活,看上去是为大炮修理车轮。而另一边,二十几个官兵正在研究装在车轮上的多管机关枪。
  “修好了?”龙谦问。
  “修好了,可以拉着走了。”一个五连的士兵擦着汗。
  “这些东西是从西摩尔部队夺来的,希望能派上用场。这家伙应当叫加特林的,买来后给它取个名字叫格林炮。大家伙儿都没有见过机关枪,现在总算见识了。幸亏上次我们没给他们使用这些大杀器的机会,不然,我的这几个人,真不够这些玩意几分钟突突的。”龙谦让出半个身位,让唐绍仪看清楚眼前的武器。
  唐绍仪见过这种武器,袁世凯手里有两挺,是金陵造的,总是故障不断,根本用不上战场,说是仿制的不行,一直张罗着要从英国人手里买,但一直没买到。
  “原来你是知道联军手里有这玩意,怕吃亏才用白刃战啊。”唐绍仪挠挠头。
  “是啊,咱就是几支步枪,正面交战,哪里拼得过人家嘛。下一仗,人家再也不会给我们伏击的机会了。必须用好这些武器,否则就是送死。怎么样,搞明白了?”龙谦蹲下,仔细看,确实是一挺加特林,“将这挺摆到外面试试,注意射界安全。”
  几个士兵合力推起车子,来到据点外面,远处已有几个骑兵,在几株小树前插了两面旗子。
  “去,告诉他们,听到哨子声就躲在壕沟里,没有哨声不准站起来。”
  卢广达蹦跳着传令去了。
  龙谦检查了一遍机枪,“我先来试试。”他蹲在机关枪后,旁边一个士兵来摇一个手柄以保持枪管的转速。
  “嘎嘎嘎嘎,”机关枪喷出了火舌,但只射击了二十来发子弹便卡壳了,大概是摇柄转的太快了。
  “有多少子弹?”龙谦站起来问。
  “没数,有几百粒吧。”一个士兵回答。大部分人还在极度的震惊中,刚才龙谦连续射击把大家吓坏了。
  “司令,这要是一直打下去,我的妈呀……”
  “这就是机关枪。其实就是可以连发的步枪。”龙谦必须给他的士兵们讲讲机关枪了,谁能知道不会遇到机关枪的攒射?“这家伙的历史有几十年了,你们看,它不过是装了六根枪管,轮流发射而已。这挺机枪比较落后了,最先进的应当是叫马克沁,因为是水冷式,发射时会雾气升腾,那个才是最可怕的。我问你们,如果遇到机关枪,我们怎么办?”
  “能怎么办?该怎么打就怎么打!”说话结巴的程二虎这句话倒是说的利索无比。
  “精神可嘉。打是一定要打的!你们也看出来了,论武器,咱们是比不上人家的。别看武卫右军或者武卫前军的装备好,那都是花白花花的银子跟人家买来的。就像现在,跟十几个国家开战了,人家会卖给咱军火?做梦!所以呀,将来咱们要自己生产武器,鬼子们能做出来的,咱们有,咱们做出来的,鬼子却没有!”
  越围越多的官兵被他们司令官的话激动起来。
  “不过,程副营长的话还是有不对的地方,如果发现对方有机关枪,就不能硬冲了!那不是勇敢,而是蛮干!要学会隐蔽,将工事挖好,另外,就是找出机关枪的弱点,比如容易卡壳。比如射手的位置比较高,容易被神枪手干掉,等等。这个要研究,就拿这个研究,别怕打坏了,也别怕打光了子弹。最好尝试下被机关枪压制的感觉,不过工事一定要挖好,不能出现误伤。这件事,就由程副营长负责。”
  “是。”程二虎打了个立正。
  “龙将军,”唐绍仪心里还是惦记着那批俘虏,尤其是西摩尔,“你究竟将他们藏到哪里去了?”刚才转了一圈,连个洋鬼子的影子都没见着,那批奇装异服的义和团也不见了。心里后悔急着去天津了,这一天里,龙谦做了很多不愿意让他知道的事。
  “放心吧,少川。那批俘虏好好地掌握在我手里,跑不了的。将来跟洋人讨价还价,是一笔不小的筹码。我的伤号也需要安置。提前已经物色了安全的地方,等这场战事有了眉目,咱们再将他们接回来就是。现在带着这批俘虏,不好办,搞不好就丢了。”
  那种感觉再次袭上心头,“龙标统,如果你认为我唐少川还信得过,你就将实情告诉我。我怎么觉得你对这场战事早有准备呢?”
  “是的。”龙谦笃定地说,“不过,你就别喊什么标统了。我都称呼你少川先生,久在海外,不知礼数,也不知是不是有些冒犯。我看,你就叫我名字好了,或者喊我表字。”
  “退思?行。这样好。”唐绍仪想,龙谦怕是辜负了其父的希望了,他回国的行为既不谦退,更不反思。
  “既然是朋友,我也不瞒你了,对于这场战事,我确实有所准备。朝廷对义和团的态度暧昧难明,我就知道麻烦了。义和团都是一群愚氓,头领们装神弄鬼,下面更是糊涂。以为杀掉几个洋人就天下太平了。朝廷不加以正面疏导,却想着利用他们对抗洋人,出一出在易储风波里受了的洋气。问题的关键是最高当局对于国际公法糊涂的很,不清楚当今世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旦对使馆进攻,战事便不可免。可是,龙某清楚,朝廷是打不过人家的,就算眼下赢上几阵,将来也是一个输的局面,割地,赔款,损失的都是中华的元气,留给后人的,都是一堆堆的烂摊子……”
  “你断定你会被招安?”唐绍仪盯着龙谦。
  “嘿嘿,还真让你说着了。朝廷与万国开战,一旦局势不利,召集各地军队勤王是必然之事。山东近在咫尺,袁世凯能躲开?而他又是聪明人,很不愿意将自己的那点本钱投入这个无底洞,让蒙山军顶缸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
  唐绍仪愕然,许久才说,“退思,你就不担心自己和你的兵吗?”
  “少川兄,我说蒙山军是国家武力,不还不信吗?我所做的,就是为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尽一份力。我们在战场上打的越好,朝廷手里的牌越多,将来损失就越小。这个,少川兄承认否?”
  唐绍仪觉得有些跑题了,“退思,我很钦佩你和你的军队,前次的战事已经证明了一切。我是说,你早就在京畿布局了?包括选择了隐蔽的场所?”他心里还是惦记着西摩尔。
  “既然准备来京畿打,自然要未雨绸缪。未虑胜,先虑败。我不能不提前准备几手。至于西摩尔,还是来杨柳青后才确认这个目标……”
  “那,你认为,战局会如何演变?”
  “我对天津战事不乐观。尽管朝廷已经几乎将国内所有的精锐都投放天津了。一旦天津失利,保卫京城的力量怕是不足了。就算南方督抚们肯发兵勤王,怕是也赶不上了。”
  “天津会输吗?聂士成军门,马玉昆、宋庆,都是宿将,前军的装备比右军还好……”
  “正式因为如此,我才不乐观。若是能胜,早就胜了,何苦现在还在僵持?其实,最不应该的,就是丢掉大沽口。然后呢,应当乘联军兵力逐步增加的特点,择其一部歼灭之,就像咱们打西摩尔一样。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而且,应当充分研究联军的特点,既然是联军,内部必然矛盾重重。打掉一路,矛盾将更加激化。找准一个时机,立即施以外交上的手段,局势也不是不可为。但是,少川兄,朝廷的军队,有几支能够做到步调一致?胜则争功,败则各自保命。像咱们打西摩尔这样的仗,他们怕是打不出来。而且,北京的局势,才是问题的关键,无论如何,朝廷不该对万国宣战的……”
  “如何才能挽回不利?”
  龙谦摇摇头,“我怎么知道?我不过是一个响马头子而已,凭着自己的一腔热血而为。中枢怎么想,大帅军门们怎么做,我哪里晓得?”
  “退思,至少我觉得,你在军事上是有办法的。何不进天津面见诸位大帅,将你的看法讲一讲?我愿意陪你立即进津。”
  “没有用的。天津的大佬们调蒙山军增援,不过是找一些炮灰而已……少川兄,我还是愿意执行军令的,再准备一日,部队恢复疲劳,理顺后勤,咱们后日便朝天津进发吧。”


第十节 天津(四)
  唐绍仪跟龙谦长谈许久,仍未搞清楚龙谦将西摩尔及俘虏们藏到了哪里。不过,龙谦答应增援天津,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唐绍仪在西沽,并不受任何约束。他见部队确实在做出发前的准备,干粮,担架,以及编组整顿招来的民夫,忙而不乱。
  因为西沽大胜,蒙山军手里的武器再次得到优化,以德制步枪为主,辅之以俄制的莫辛纳甘,多余的枪支,全部配给了招募的民夫。选择德制武器主要考虑到清军配备的基本是德制,以便补充弹药。弹药的口径是个问题,太杂乱了没法子供应,唐绍仪是懂这个的。确实,搞好这些需要时间。在他看来,蒙山军够紧张了,绝无磨蹭避战的嫌疑。
  蒙山军离开西沽据点朝天津进发,已经是10日中午了。两天来,情报科及骑兵连不断带回了天津方向的消息,在部队出发前,最后一个消息是联军于昨日发起了反攻,目标是聂士成的武卫前军,目前战斗仍在进行中。
  蒙山军沿着唐绍仪去天津的大路进兵。出发不久,已经可以听到天津方向隆隆的炮声,不一会儿,打前站的骑兵哨探便带回了几个清军的逃兵,立即被率领前锋营三营的鲁山送到了龙谦跟前,审问之下,宁时俊、司徒均及唐绍仪大惊失色,因为这几个逃兵正是武卫前军的。当即将这几个清军带至龙谦跟前,他们说,昨日八里台一战,聂士成军门已经阵亡,前军大败,已经彻底散了!原先包围租界的清军部队几乎全部缩回了城内,他们是被联军隔断回不到天津才遇到山东军的。意思是他们绝不是逃兵。
  “你叫什么,在武卫前军担任何职?不要怕,我不会将你们当逃兵处置的。”龙谦和颜悦色地问那个看上去像个军官模样的人,只有他,手里还攥着一支奥地利造步枪。
  他说他叫柴守业,是武卫前军的排长。情绪稳定后,柴排长将八里台之战的大致过程讲了,因为他只是最下级的军官,对于整体的战况,也说不清楚,但肯定地讲,聂军们死了,他的尸体还是与其对阵的一个德国军官还回来的,因为那个德国人曾在前军当过骑兵教练,很尊敬聂军门。
  “这么说,前军事实上已经完蛋了?”龙谦冷静地问。
  柴守业点点头,开始小声的哭泣。
  “你就跟着我们吧,我们是山东来的武卫右军勤王支队,前几日在西沽干掉了西摩尔部队。如果有机会,跟着我们为聂军门报仇吧。”龙谦转脸对蓝心治说,“通知部队停止前进,叫营连长们过来开会。”
  “退思,赶紧上去增援吧,还开什么会那。”唐绍仪沮丧万分,两天前,聂士成还与他交谈,现在,这位天津战事的中流砥柱已经为国捐躯了。
  “天津已经守不住了。只剩下左军尚有一战之力,凭着糟糕之极的指挥,绝对守不住天津的,我们去了也是送死。现在要做的,是退回西沽据点,为大军北撤京师提供掩护,而不是贸然进兵!少川兄,你不懂军事,打仗不仅需要勇敢,更需要审时度势。”龙谦已经下了决断。
  营连长们很快来到了司令部——路边的一片小树林前的空地。
  “天津完了。武卫前军已经战败,聂士成将军阵亡,前军就散了。我们不去天津了,前队变后队,立即撤回西沽,构筑工事,准备抗击北进的联军吧。”没有商议,龙谦直接做出了决定。
  没人反对龙谦这个决定。对于救援天津,除了唐绍仪外,没人感兴趣,包括司徒均。
  “鲁山你带骑兵连和八连在这一带活动,封锁周围几条道路,尽量收拢溃兵,收集武器弹药,我带主力先回西沽。”龙谦对鲁山说。
  “是。”鲁山明显地松了口气。
  “执行吧。”龙谦上马,拨转了马头。
  “退思,裕禄会追究你违令的。”面对突发的情况,唐绍仪乱了方寸,许久才追上了龙谦。
  “裕禄能保住他的命就不错了。怕是现在他连蒙山军是谁也记不得了。”龙谦淡淡地说。
  蒙山军主力回到据点,开始做防御的准备。龙谦这次是按老办法,召集会议,集思广益。
  唐绍仪作为“监军”,自然是受邀了。
  营连长们似乎对于退回西沽的决定一致支持,从他们脸上的轻松表情就可以看得出来。龙谦刚说了天津的局势和退回西沽阻击的决定,三营长冯仑便第一个发言支持,“司令顾及咱们的实力,这样好。依托据点固守,总比打冲锋伤亡小。”
  宁时俊皱眉道,“大伙儿说说,那些从咱们手里逃掉的鬼子,都去了哪里了?”
  石大寿一拍大腿,“那还用说,都他妈的跑回天津了呗。难不成他们还能去北京?”
  “参谋长说的是。”王明远站起来,“这个西沽,咱不能守。”
  龙谦含笑问,“为什么不能守?熊勋,你说说,二营长的意思是什么?”
  一连长熊勋站起来,“俺想,王营长的意思是,鬼子们会盯住这儿报复吧?”
  “说的不错。如果十几门乃至几十门大炮轰击这么点地方,咱们都会被炸成齑粉的。二营长提醒的是,西沽这个点,既要守,又不能死守。”司徒均道。
  唐绍仪有些茫然地听着蒙山军的营连长们七嘴八舌地争执,有些听不懂。龙谦要在这里打仗的意思是明确的,这就行了,至于怎么打,那不是他的事。他想的还是龙谦抗命的后果,如果裕禄揪住这件事不放,先前的大功怕是保不住,甚至还会被治罪。但龙谦似乎根本没将裕禄的军令放在心上。
  军议大约用了一个时辰,龙谦综合了大家的意见,决定留王明远率二营的五、六两个连留守西沽,主力北撤至据此四里地的一个叫韩家塔的村庄,构筑野战工事,阻击洋人的联军。
  会议结束,宁时俊带着参谋科及除二营外的营连长们去韩家塔勘察地形,龙谦则叫了司徒均选择炮兵阵地,帮助经验缺缺的炮队计算射击诸元,并且尽快熟悉手里的几门火炮。那几门已经熟悉了的37mm快炮已经没什么用了,缴获的炮弹只有三十来发。
  四门57mm火炮成为了目前蒙山军最具威力的武器,不用就太可惜了。龙谦与司徒均研究一番,将炮兵阵地选择在主力据守的那个小村东北的一片树林后,挖掘炮位,安放大炮,一直到晚上才弄便宜。然后才到韩家塔去看部队挖掘工事的情况。
  “司令,您是不是有其他打算?”司徒均问。
  “为什么这样问?”
  “司令,您可不要将我当外人。凭咱这千余人,最多打一半天,再打,损伤就大了。而且,可能会被联军包围。我们只能守住这条路,侧翼没人保护。联军对我们恨之入骨,如果有可能,我猜他们宁愿耽搁几天,也会花力气将我们消灭的。”
  “你说的是。应该怎么办?”龙谦盯着司徒均英气勃勃的面容。
  “打一下就撤吧。”
  “嗯,你这样想很好。司徒,在中国打仗,不懂政治不行。很高兴你能这样想,因为一旦我们被联军包围,没人会来救我们的。即使是袁世凯来,也不会伸出援手。”
  “司令,您胸有成竹,我相信您会做出一番大事业的。”
  “好,那咱们就携手而行。”龙谦含笑道。
  韩家塔已经成为一个正在修筑的堡垒,村里村外都是忙碌的身影,村外的大树正在被锯倒,树干被拖回来当作野外工事掩体,宁时俊给村民发了银子,让村民避让即将到来的战火,但还是有十几个青壮志愿帮助蒙山军砍树挖沟。
  龙谦视察了野外的工事雏形,在韩家塔吃了晚饭。饭后,龙谦与司徒均骑马回到了西沽据点。
  晚上,鲁山的部队也返回了。龙谦又找来宁时俊、冯仑、王明远及石大寿,细细商议下面的仗该怎么打。这个会议,没有叫唐绍仪参加。
  第二天早上,龙谦又跑到了炮兵阵地,再次核对了射击诸元,亲自操炮,朝预定的位置打了两发,看着极远处腾起的烟雾,炮兵们一片欢腾。
  接受过训练的炮兵只有四十来人,龙谦又选了十几个人进炮队,亲自为其编组,要求他们反复操练,一刻也不要停,“这些大炮,就用这一次了。等这一仗打完,你们拆掉炮栓,拿上步枪,重新当步兵编一个连,就叫炮兵连,直属我指挥。贡开辰,你当连长。”
  “丢掉,太可惜了吧?”贡开辰是原炮队队长,蒙山老兵,曹敏忠小队什长。
  “我们没力气带这些大炮跑路的。不出意外,咱们就要一路向北,进北京了。不要可惜,我知道你对大炮的感情,只要人在,大炮会有的。”龙谦拍拍贡开辰肩膀,“继续操练吧。”
  11号上午,留在西沽南面的鲁山步队陆续送回了收拢的溃兵,累计有五十余人了。参谋科一一做了登记,强行编组在各个连队里。龙谦午饭时查看名单,其中有几个武备学堂的人,引起了龙谦的兴趣。
  为首的叫瞿鸿翔,保定人,武备学堂教习。他带着六七个学员,逃出了天津,一路北逃,被骑兵连截获,被送至西沽。
  龙谦下令将瞿鸿翔带来。
  “瞿教习,幸苦了。”龙谦热情地招呼。
  瞿鸿翔心里恼怒,但不敢显示出来,现在的情况,这支自称打败了西摩尔联军的山东兵完全可以以惩治逃兵的名义将其就地正法。
  现在是战争时期,没那么多道理好讲。
  “大人,卑职并非逃兵……”瞿鸿翔使劲咽口唾沫,喉咙干得像着了火。
  “我知道,我只是想打听军校的学员们都到哪里了?好像你们有好几千人吧?”
  “是的,”瞿鸿翔舔舔干枯的嘴唇,“军校挨着租界,仗一打起来,总办荫昌大人就跑了,学员们都散了,大部退进了城里,我们这些没有进城,而是跟着聂军门的部队打了几仗,想着为死在学堂里的弟兄们报仇。没想到,前日八里台一战,开战不久,聂大人的部队就被包围了,聂军门殉国,队伍都散了,回不得城,转了一天多才突出来……”
  龙谦并不想着瞿鸿翔的话是不是打了埋伏。既然他是武备学堂的教习,龙谦便不想放他走了,“瞿教习,你们几个,就跟着我吧。你们都是受过正规教育的军人,大道理呢,我也不说了。国家危难,正是军人效命疆场之时,逃是不行的。且不说军法不容,便是良心上也过不去。你们几个,我也不做普通的步兵使用,那样太屈才了。如果有学过炮兵的,就到我的炮连去帮忙。其他人就跟着我的司令部行动。瞿教习呢,你帮我做一件事,甄别逃出来的军校学员,以及机器局等单位的人员,咱们国力孱弱,最缺的不是武器机床,而是人才。将这些有专业知识的人才保护起来,也算给国家留下些元气。等仗打完,你们该回哪儿再回哪儿?可好?”
  龙谦这段话说的很客气,很到位,立即打动了几个军校成员,这几个人当即表示,愿意听从标统大人调遣。
  瞿鸿翔本来已被分入了连队,对于龙谦的话,他哪里敢反抗,只好感谢标统大人的器重,手下确实有两个学炮兵的,当即被带到了韩家塔以东的炮兵连。
  瞿鸿翔及其余四人则被带到了韩家塔设立的司令部,交给了蓝心治。瞿鸿翔根本就不相信把他“绑架”的这支山东勤王军曾经打败了西摩尔联军,可是他又怎么敢质疑龙谦以及他手下军官们的吹嘘。不过瞿鸿翔看了韩家塔村落及村外已经初见形态的防御阵地,很是惊讶了一番,无论是村落阵地的设置还是野外阵地的布置,都让他大吃一惊。韩家塔村子很小,最多也就百十户人家,扼守着公路,是天津到北京的必经之地,西沽丢失,联军必然要夺下此地方能打开北进的通道,选择这儿打阻击,眼光是有的。但无论如何,不如西沽更合适。不知为什么山东兵不将防御重点放在西沽,这点,他很是不理解。不过,这支人数不算多的山东兵构筑工事的水平可是一流,如果战意坚强,联军怕是要吃苦头了。不过,经过天津一战,瞿鸿翔有点心灰意冷,对这场战事极端的不看好,上面大政方针左右摇摆,就说对义和团吧,一会儿要镇压,一会儿又要招抚利用。各路官军有的将义和团视为右军,支援枪弹,发给军饷,有的则一直持镇压的态度。比如聂军门的武卫前军,就一直将义和团视为祸国殃民的暴徒。导致一些落在义和团手里的前军官兵被那些无知的农民残暴处死。而上面那些大人物更是不堪,就说荫昌吧,就是撤退,深为军校校长,总得全盘部署吧?哪能扔下教官学员,自己先溜号呢?想起自己效力多年的军校,一夜之间化为废墟,瞿鸿翔心里痛苦不堪。再想到天津危急,十有八九,这座耗费了洋务运动以来大量民财民力的城市也守不住了,李鸿章大人一手创立的北洋海陆精华,怕是要在这场糊涂透顶的战事中毁于一旦了。朝廷大员们的见识,还不如一个山东来的标统……
  11号在平安中度过,不过,越来越多的溃兵从天津方向溃退下来,基本上没有了建制。11号一天,蒙山军在西沽周围收拢了至少120名带枪或不带枪的溃兵,左军的有,前军的更多。带过来的消息则乱七八糟,有些干脆是互相矛盾,让制订下一步作战计划的司徒均苦恼不已。可以肯定的是,裕禄将城外的主力全部缩进了城内,准备固守天津了。
  龙谦在11日晚上在韩家塔与收拢来的清军军官们一起吃了顿饭,解释了为什么蒙山军不进天津增援,与他们探讨了天津战事,明确指出,裕禄总督收拢部队进城固守的决定是错误的,“没有外援,再坚固的城池也会被打开。别说现在已经进入了热兵器时代,就是古代,也很少有固守成功的案例。南宋钓鱼城是多坚固的堡垒,还有后援,最终还不是被打下?现在前军垮了,能依靠的只剩宋庆、马玉昆的左军了,哪里还有强援?如果总督大人将这支军队抓在手里,及时放弃天津,选择运动作战,正面阻击,加上背后的袭扰,联军会很麻烦。毕竟是在咱们国土上打仗嘛。这下倒好,为了不被朝廷追究他失地之责,干脆将朝廷最后一点精华都摆进天津这个死地了!”
  “大人说的是!俺们很多人也认为天津是死地。可是军令难违呀。听说大人在西沽一举消灭了两千联军,可是真的?”说话的是前军一个姓韩的队官,右臂中了一弹。下午被收拢,重新被清洗了伤口,上了蒙山军带的金疮药。此刻精神很好,大着嗓门问,“那天早上,聂军门曾对俺们说,山东勤王兵在西沽干掉了狗日的两千援军,让俺们十分振奋,可是,上午,聂军门就殉国了……”
  “当然是真的,韩队官,如果你不信,就跟俺们蒙山军待上一段时间,你就会见到那些俘虏了。”蓝心治替龙谦回答。
  “只要你们不逃,跟洋鬼子干,俺韩子英就跟你们打到底。”
  “好,那就这样。咱们就在这里,再给洋鬼子一个教训,给聂军门报仇。”龙谦站起来,“让他们看看,中国兵也有能打的,不全是孬种!”


第十一节 北京(一)
  自对万国开战以来,北京城里弥漫着诡异的气氛。
  每天城门一开,总有拉着行李包裹的马车、驴车、牛车驶出城门,上面或许还坐着车子和包裹的主人,他们都是担心战火蔓延至北京而出城避难的。
  更多的百姓对于这些胆小鬼表示出了蔑视。天子脚下的臣民们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即使四十年前京城曾被外国联军打下来过,也不能打消他们的自信。
  可是这一次对上的不是英国和法国两个国家。当有明白人指出这一点,立即遭到自信心十足的人们的嘲弄,尽管理由根本没有一条站得住的。
  咱有气,气壮就是一切!洋人算个屌毛!
  他们不关心天津的战事,更不去研究双方的将帅,兵力,装备,以及战略战术。自信就是来自于一股气,咱是京师的百姓,咱怕谁?
  在1900年的夏天,大部分的京师百姓与他们的最高统治者,都处于一种莫名其妙的亢奋状态中。特别是听着东交民巷的隆隆炮声,看着那个方向的漫天大火,心里便如六月天喝了雪水般的舒坦。每一条关于宰杀洋人的消息,都会引发震天价的喝彩。
  在每一场闹剧式的运动中,总是有人会率先清醒过来。在眼下这场注定给中华民族特别是京畿百姓带来深重灾难的“灭洋”运动中,大清帝国的最高决策者慈禧,算是清醒的比较早的。
  在开战的第三天,甘军统领董福祥便奏报使馆已经打下来了。
  这个消息自然令慈禧高兴。于是老佛爷在太监宫女的搀扶下登上宫里的高处去瞭望东交民巷使馆区方向,果然见浓烟滚滚,证实了董福祥所奏不虚。
  但第二天,在总理衙门供职的许景澄上奏,说昨日的大火烧的不是使馆,而是翰林院!甘军打不下使馆,想了个损招,说翰林院挨着使馆,从那里放火,一定能将大火引过去。结果呢,翰林院烧掉了,使馆却安然无恙。
  翰林院,理论上大清帝国的最高等级学术中心,帝国文人们向往的神圣场所,就这样为“灭洋”运动做出了牺牲。为了灭掉京城的洋人,中国人已经烧掉了大栅栏的商铺以及皇家的城门,现在,连国家的最高学术中心也牺牲掉了。
  这个消息让慈禧很生气,严厉地斥责了董福祥。大概还要用他吧,所以慈禧只是斥责而已,并未有其他的处分。
  那件事还没结束,光绪皇帝来告状了,说大阿哥侮辱他,学了义和团的口吻,称他为鬼子徒弟。慈禧一听就生了气,甚至没有核实该事的真伪,立命侍卫带了大阿哥来,当着光绪的面,狠狠地抽了肥胖的溥儁二十鞭。
  慈禧倒不是因为光绪受了气而生气,而是对义和团越来越强的憎恨。现在她已经反应过来了:载漪上了义和团的当,而自己则上了载漪等王公大臣的当。
  与万国的战事,怕是不好收拾了。有着数十年统治经验的慈禧,已经预判出了这点。所以,光绪皇帝说载漪之子,被立为大阿哥的溥儁学着义和团说话,立即便怒了。
  匆匆赶来的端郡王载漪看着慈禧铁青的脸,将为儿子求情的话咽到了肚子里。
  这件事并未给载漪带来足够的教训。两天后,又一件事发生了。那天早上,慈禧正在用早膳,听到外面喧哗,引起了她的警觉,派太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太监回报,端郡王、庄亲王带着几十个义和团进了宫,说是要捉拿“二毛子”,现在正在宁寿宫前叫嚷呢,说皇帝是洋鬼子的朋友,义和团要杀鬼子徒弟。
  慈禧大怒,丢下吃了一半的早膳,气冲冲赶去。见太后驾临,那帮王公义和团民们立即跪了一地,慈禧大骂端郡王一顿,罚俸一年,不奉旨,不得入宫。
  匆匆赶来的荣禄将那个自以为得了大靠山的义和团首领就在午门外砍了脑袋。本来刑场在菜市口,这是老规矩了。但现在是非常时期,既不走司法程序,也不必选择刑场了。
  这件事对慈禧刺激很深。彻底失去了对端郡王的信任。一个王爷竟能带着义和团明火执仗地进入大内杀皇帝!局势似乎有失控的危险了。她叫来荣禄,传旨立即停止进攻使馆,并且让荣禄与使馆议和。荣禄立即带了兵赶过去,在使馆区外面立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奉旨保护”四个大字。
  使馆区的枪炮声停止了。不过,也就是歇息了几个钟头,甘军及义和团对使馆的进攻再次恢复。因为慈禧接到了裕禄来自天津的奏报,说天津大捷,洋人几乎被消灭了。
  这道颠倒黑白的奏报再次误导了慈禧,既然军事上胜利了,那也就不必顾忌京城的洋人了。
  很快,慈禧就从别的渠道知道了天津的战事并未胜利,仗还在打着。而且,李鸿章的奏报到了,李鸿章明确反对对列强宣战,认为“政府助乱党攻使馆,实至愚大谬”。
  慈禧还是相信李鸿章的眼光的。跟洋人打交道,对洋人了解,十个载漪也比不了李鸿章。是不是开战开错了,慈禧反复读李鸿章的信,有些后悔了。她开始关注天津的战事,裕禄的奏报不断,大捷也不断,但另外渠道送来的消息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西摩尔的联军受阻于廊坊不假,但西摩尔并未被消灭,而是退回天津了。被困于西沽不假,但聂士成打了两次也未打下来。而裕禄在天津也很不顺利,武备学堂被毁了,东局子弹药库被炸了,老龙头车站也没打下来,而自大沽口登岸的联军却源源不绝,什么打下租界,尽灭洋人,慈禧根本不信了。
  直到7月9号,来自裕禄的一份奏报让慈禧兴奋起来。这份奏报上讲,袁世凯派来的勤王军在裕禄的指挥下一举攻克西沽据点,全歼西摩尔联军两千五百人有余,生擒敌酋西摩尔。
  慈禧立即叫来了她最信任的荣禄,将裕禄的捷报给这个最亲信的臣子看。
  “恭喜太后。这真是托太后的洪福。若是生擒西摩尔,战事有望矣。”看毕捷报,荣禄一脸的喜气。
  “这份奏报,不会是假的吧?”慈禧对裕禄的奏报已经严重怀疑了。
  “借荣禄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胡说抓了西摩尔……”荣禄抓住了要点。
  慈禧这回真的笑了,是十几天里的第一次,“你重用袁世凯是对的,想不到袁世凯如此忠心,如此得力。立即拟旨给山东,并传令裕禄,命他即刻将西摩尔送来北京。另外,山东勤王兵马有功将士名单一并上报,朝廷要重赏这些为社稷立功的将士。”
  这些都是兵部的业务,荣禄立即安排去了。
  这个消息让慈禧开心起来,连洋人的中将司令都抓了,说不定这仗真的能胜。但仅过了四天,荣禄再次得到天津的奏报,说联军集中兵力,突然偷袭驻扎天津城西的聂士成武卫前军,激战半日,聂士成阵亡,前军溃散。现联军正在猛烈攻打天津,请兵部速派援军。
  荣禄大惊,他还等着将西摩尔“献俘阙下”,以振士气呢,怎么就传来聂士成兵败身亡,天津被围的消息呢?荣禄不敢怠慢,立即进宫奏报慈禧,将这个噩耗报告了帝国的最高决策者。
  慈禧也被这个噩耗打懵了。聂士成可是天津方面的中流砥柱,武卫前军是与联军作战的绝对主力,现在怎么办?
  “裕禄该杀!几次欺瞒于我,可恶之至!”慈禧将那份奏报摔到擦的铮亮的“金砖”地面上,“立即锁拿裕禄进京问罪!”
  “太后息怒。”荣禄立即跪下,“临阵易将,兵家大忌。撤了裕禄,谁人可代?”
  慈禧差一点喊出“你去”来。不行,自己身边可不能没有这个忠心耿耿且头脑灵光手腕灵活的臣子,“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荣禄垂着脑袋琢磨,慈禧看了一眼李莲英,柔声道,“起来说话,赐座。”
  李莲英立即将荣禄扶起来,小太监搬过一个秀墩。
  “谢太后。”荣禄并未落座,“臣以为,即刻下旨,严词斥责,命其待罪立功,坚守天津,务必将战事稳固在天津一线。再就是下旨给山东勤王兵马,命他们即可将西摩尔押至京师。”
  “唔,甚好,就这么办吧。”慈禧准确地理解了荣禄的用意,万一天津失利,还要将山东兵抓在手里保卫京师为好。
  慈禧更后悔与万国开战了。这几天,南方的督抚们无一例外地来电责备朝廷不该与列强开战,其中以刘坤一的电报最为激烈:乱民不可用,邪术不可信,兵衅不可开。风骨颇硬的刘坤一的威望不在李鸿章之下,这些地方实权派的坚决反对,让慈禧深为矛盾和自责。思虑再三,慈禧命人写了一份材料,提供给使馆中坚守的各国公使。在这份材料中,慈禧申述了局势发展至此的朝廷种种不得已之位,将过错一股脑儿推到了义和团这帮该杀的乱民以及一帮不尊朝廷谕令的官员身上。
  她希望给自己留一步退路。不仅如此,慈禧还命总理衙门给各国元首打电报,表达了大清帝国,主要是自己无意与各国为敌的立场。慈禧对于这个举动的解释是,列强并非铁板一块,希望他们自生猜忌,出现自乱的局面。
  先不说慈禧出于战败的恐惧写那些难以自圆其说的信件和电报,给裕禄及山东勤王兵马的圣旨很快送到了天津,为了保险,除掉传旨的太监外,荣禄还派了兵部一个主事跟着去了,任务是摸清山东勤王兵的实力。
  荣禄对于裕禄关于山东勤王兵的捷报不是太信。之所以在太后面前那样说,一来他不需要为此承担任何的责任,二来他需要以此宽慰太后焦虑的心情。现在,他接手了这件事,则必须对此做一番调查了。
  之前,袁世凯曾有报告给兵部,因山东局势不稳,他只能派出二千兵马勤王。当时算是各地反应最快的,京畿局势也没有恶化到今天的地步,荣禄并没有在意。但现在则完全不同了。
  7月15日,天津陷落的消息传至北京。消息不是正规渠道传回来的,这几天,根本没有裕禄的军报,连宋庆、马玉昆的报告也未见到。朝廷,包括慈禧,都有些乱了方寸。慈禧恶狠狠地对载漪说,洋兵入京,汝头不保。没有消息就是坏消息,慈禧现在彻底后悔了,再次下令停止进攻使馆。慈禧没忘前几日关于西摩尔的消息,斥责荣禄办事不力,在王公大臣面前声色俱厉地训斥荣禄,还是很少见的事。大臣们发现,一向保养得当的太后现在憔悴不堪,老态毕露了。
  朝廷在焦急中等待,7月16日下午,荣禄终于等回了他派出去的人,那个姓张的主事回来说,天津已经破了,裕禄总督下落不明。他倒是与传旨的公公见到了西沽,那里已经是炮火连天的战场了。山东兵仍在坚守,联军打了快两天了,死伤枕籍,难以前进一步。
  “山东兵,谁人为首?”荣禄问。
  “标统龙谦。”
  荣禄想不起此人是谁,肯定没听说过,“见到此人了?他们有多少人?”
  “出兵时近两千人,经与西摩尔一战,虽尽歼西摩尔联军,但自身折损近半。现在虽收容不少溃兵,但总数不足千五百人。”
  “你看见西摩尔了?”荣禄追问。
  “没有。龙标统为了安全起见,已将自己的伤兵及西摩尔送至一处秘密所在。”
  “一派胡言!”荣禄斥责道。他感觉到又上了下面的当了。做大清的领导人真是累啊,几乎每时每刻都要与谎言打交道。
  “大人,山东兵确实强悍,以弱击强,死战不退。联军在西沽附近损失惨重,尸体四处可见。这两日间,又抓了洋兵数十,我亲眼见到了……若是朝廷再有几支如此强军,外患不足平矣。”张主事似乎忘记了尊卑,大声为山东军表功,“宫里的崔公公亲眼所见,大人不信卑职,可问崔公公。”
  “圣旨要他带着敌酋西摩尔入京献俘,这个姓龙的抗旨不遵吗?”
  “联军进攻不断,他们必须先打退洋兵方能退兵呀。”张主事解释道,“龙谦已接了圣旨,待他击退强敌,即行入京。”
  荣禄立即进宫,将这个消息奏报慈禧,慈禧半晌方说,“看来天津确实破了,裕禄该杀!”
  “太后,”荣禄斟酌着词语,“天津之兵已经残破不堪用。北京怕是难保,是不是考虑带皇帝出京?无论如何,皇帝不能落在洋人手里。”
  “仲华说的是。你去准备吧,不过要机密些。”慈禧现在也只能相信荣禄了。当然,光绪是绝不能落在洋人手里的,那样慈禧就玩完了。
  这天晚上,慈禧几乎彻夜未眠,几次流泪,痛苦到了极点。从她二十七岁依靠政变夺取大权,几十年风雨走来,还没有遇到如此危急的情况。天津丢了尚在其次,关键是天津方向的军队全部完蛋了,聂士成死了,年逾八旬的宋庆根本指望不上。至于义和团,她已经恨透了这帮暴民,如果缓过这口气,她一定要杀光这帮颠覆了自己江山的暴徒!一个也不放过!
  慈禧心中的江山就是权柄。只要自己掌握着帝国权柄,江山就在自己手中。而只要江山在手,自己的欲望,物质上的,精神上的,一切都没有问题。至于战败后的割地赔款,一切都不是问题。但她想到一个可怕的情况,一旦自己逃出京师,局势将彻底失控。连宗室王公们都靠不住,大臣们就更不能指望了。那时候,怕是连一支可靠的保驾之兵都寻不到。再说了,去哪儿?如果洋人寻一个傀儡代替自己,最危险的不是洋人,而是那帮拿着自己给的俸禄,享受着自己给的荣华富贵的大臣们。所以,荣禄说的是对的,必须带上洋人们支持的光绪皇帝,决不能给他一丝一毫的机会……
  但第二天,一个叫李秉衡的人进宫见驾,使得局势再次旋转。
  七十岁的长江巡阅水师大臣李秉衡是辽宁海城人,怀揣着勤王圣旨,带着招募来的十六个营头的兵勇北上勤王的。此人也是清军宿将,曾在冯子材麾下参加过越南战役,秉着一腔对清廷的忠诚,不避危险北上勤王。但走在半路,他招募来的兵勇就散掉了大半。无奈,老将军再次回到南京重新招募兵丁,再次北上。
  确实够忠心的。
  慈禧立即召见了李秉衡,先夸奖了老头的忠心后,慈禧问他对局势的看法,李秉衡强硬地说,既然开战,就要打下去。能战方能言和。
  道理是对的,但慈禧没问,军队不济事,怎么打下去?受李秉衡的鼓舞,慈禧当即下了一道命令,天津方面的所有军队,包括陆续来京勤王的军队全归李秉衡指挥,继续打吧。
  这等于撤换了前敌司令,用李秉衡代替裕禄了。
  她不再提逃走的事,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这个年迈的救星身上了。


第十二节 北京(二)
  联军对于打破对租界的包围,继而打下天津城的战事进展顺利,7月14日,联军已经彻底占领了天津。清军大败,四散奔逃,在天津城内城外已经失去了有组织的抵抗。
  联军进入天津后,抢劫和屠杀四处发生,联军将任何一个看着有威胁或者不顺眼的中国居民当作义和团,随意地将以杀害,然后将看得上的财物归于自己。这帮将正义公理挂在嘴上的侵略军干出了无数令人发指不忍卒书的勾当。
  从7月14日起,天津这座崛起于洋务运动,日益繁华的新城市便坠入血海之中。
  但就是这天,英军指挥官收到了困守北京的英国公使窦纳乐的密信。密信还是委托“靠得住”的中国人送到天津的,信中详细讲明了使馆区的情况,明言如果中国人不加紧进攻,使馆可以再坚持数日。如果他们坚决进攻,最多两三天就可能陷落。窦纳乐要求联军立即北上,以拯救危局。
  这份信让联军喜出望外,这么长时间了,使馆竟然还在坚持,真是再好没有了。
  于是英国人立即召集联军高层开会,研究向北京的进军。出乎英国人预料,参加会议的联军将领们,对于立即北进根本不感兴趣。
  其实,英国人急迫进军的原因,还不是解救使馆,而是至今下落不明的西摩尔中将。一位英国海军中将,如果在战争中被中国人俘虏,对于大英帝国的威望,无疑是巨大的打击。就算西摩尔战死,也比现在不明不白的情况好的多。解决西摩尔问题,不打北京,是无法解决的。如果西摩尔将军真的被俘,估计现在已经被押解至北京了。
  但是,最为急迫的英国人现在却有些力不从心。凭着现在的一点军队,英军是无力单独北进的,必须有助力才行。至于国内的增援,想都不要想。去年爆发的布尔战争让大英帝国陷入了泥潭,无论是军力还是财政都有些捉襟见肘了。英军指挥官们当然不会知道,日后将在英国政坛上大显身手的丘吉尔上尉目前还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当了布尔人的俘虏,但凭着机智和沉着逃脱了,这位贵族子弟在发达后,将布尔人为抓获他而散发的通缉令挂在自己的书房里,总是对朋友同僚讲起自己的遭遇,充满疑惑地问:难道我就值几十个英镑?
  英军指挥官们很清楚,英军不结束布尔战争,根本无力增援东方战场,而且,时间也来不及。
  所以,英军必须联络同盟。
  经过会上激烈的争吵和会下紧张的斡旋,英国人争取到了日本人的支持。决定英日两国先组成一支先遣军,北进,威慑清廷。
  其他国家以各种理由按兵不动,理由是要等待援军。
  按说已经卷入这场对清国战争的国家本就是盟军嘛,何必让大英帝国费脑筋呢?其实远不是那么回事。在租界为了生存而拼死抵抗的时候,大家还是一条心。但现在打下天津后,还真出现了慈禧希望的那样,联军各方因为自己的利益,对于进攻北京与否,何时进攻产生了巨大的分歧。
  使馆区受到围攻,那里可不是只有英国一家使馆。按说也不应该出现这样的问题啊,但实际情况就是,大部分国家对于立即整兵北上是不同意的。
  战争已经爆发,使馆人员的安全与国家及军方利益相比较,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美国本不想参加战争。事实上,慈禧给各国元首写了信,只有美国总统麦金莱客气地回了信,提出了三条不算过分的要求,核心是保证外交人员的安全。如果清国能够公开地证明外交人员状态安全,那么,美国同意与清国恢复和平,用外交手段解决纷争。
  与其他老牌帝国主义国家相比,被称为“牧童”的美国实在是太年轻了。虽然美国的国力蒸蒸日上,浸染有超越大英帝国的趋势。美国主张门户开放,世界范围内自由贸易,也侵犯了其他国家的利益。这一百年来,是列强猛着劲儿攫取殖民地的时代,这个星球上的土地和海洋,已经大部分被重新划分,地球上的国家,分成了两类,一部分是殖民者,是主人,另一部分(占绝大多数)是被殖民者,是奴隶。像中国这样既不殖民也不被殖民的国家已为数甚少,这也是列强们对东亚这个历史悠久幅员辽阔的帝国深感兴趣的主要原因。美国人提倡的自由贸易并不符合老牌列强的心思。而且,在这场战争中,美国人的力量严重不足。
  除掉英国和美国,在这场战争中有发言权的就是法、俄、日、德四国了。其余如意大利、比利时、奥地利,实际上就是来打酱油的。他们的军队数量太少,根本左右不了局势。而且,后援力量基本没有。所以,在研究下一步战略方向的会议上,没有多少发言权。
  德国人是要打的。克林德公使被杀,令德皇极为恼怒。国内已经动员了七千人的陆军登船出发了。德皇甚至给部队下达了指示:无须任何怜悯,绝不要任何的俘虏。但现在援军未达,德军现有力量过于弱小,主力跟着西摩尔被清军歼灭了,跑回来的德国人描述了清军的强大,使得德国人慎重起来,他们主张等各国的援军抵达再行北进。实际上,德国人在图谋联军司令官的位子,那必须等强大的援军达到才行。以现在的力量,根本就是为人作嫁。
  法、俄、日三国则各有打算,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并不打算真正占领北京。占领清国的首都,对于他们意义不大。中国是如此的大,冷静地想一想,谁也无力占领这个国家。他们关注的,是自己在华势力的扩展。法国人的势力在中国的西南,俄国人在西北和东北,日本人主要在东南沿海,当然,满洲更令他们垂涎。如果能够扩大其在华的传统势力范围,比占领其首都有意义的多。
  俄国人和日本人是最方便增兵中国的国家,事实上他们已经在做了,俄国的远东部队,日本驻广岛的第五师团,已经在秘密集结,转运中国。俄日两国对于中国,本身有着巨大的利益冲突。日本人可没忘记几年前三国干涉还辽的往事,那件事上,不怀好意俄国人起了主导作用,让日本人吃了大亏。
  现在,日本人既然充当先锋,俄国人乐的做壁上观。
  日本人之所以答应英国人的要求,主要是英国现在是日本坚定的盟国。日本海军的技术主要来自英国,日本对抗俄国的后援——主要指战争经费,也来自英国。既然盟国有要求,日本人不等国内援军到达,也要干下去。
  7月15日,刚刚占领天津尚在抢劫的日、英两国军队集结起来,开始北进。总计兵力三千一百人,主力是日军,英军只有九百人不到。
  清军主力已经退往北京,估计会在沿途设置阻击线北仓、杨村、廊坊,都会是清军抵抗的要点。北仓距天津只有十来公里,侦察已经表明,清军在那里布置了完整的防御线。
  英日两国军事指挥官们认为,清军在北仓设置坚固的防御阵地,凭着三千余兵力打开通道是不现实的,不如绕行西沽,这样可以侧击北仓及杨村轴线。另外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就是英军希望找到那支击溃西摩尔的清军,据支离破碎的情报说,那支清军似乎仍停留在西沽。
  但英日两军在西沽被挡住了。这个小小的要塞曾给联军带来巨大的耻辱,现在,联军的先头部队又在这里碰壁了。
  攻打西沽,是日本人充当主力。三次进攻,包括一次由英军担纲侧翼迂回的进攻都失败了。清军在西沽据点的兵力强大,火力凶猛,他们竟然使用了联军都很少有的机关枪。而侧翼也部署了足够多的掩护部队。三次进攻使得联军足足付出250人的伤亡(主要是日军),也没能攻占西沽据点。
  英军指挥官鲁迪上校断定,坚守西沽据点的,无疑就是十天前伏击联军的那支清军。在天津城下的战斗他已经见识了天津守军的战斗力,绝对没有这支清军的顽强和凶悍,这完全是不同档次的两支军队,西沽守军总是等联军抵近阵地数十米才开火,他们的射击水平很高,很沉稳,绝对不像天津清军那样隔着几百米就开火。而且,他们拥有为数不少的狙击手,专门点杀带队的军官。
  在英军看来,日本人就够凶悍了,但在西沽守军面前不行了,日军凭着所谓的武士道精神,一波波发起攻击,一次次被打下来,据点前沿堆满了日本兵的尸体。而令日、英联军愕然的是,在黄昏最后一次攻击(日军调集了三个中队)发起前,联军的火炮阵地突然遭遇清军炮兵的打击,最初的几发炮弹打的并不准,但很快,清军的炮火便覆盖了联军炮兵阵地,炮兵死伤惨重,更为糟糕的是,清军的炮弹引爆了联军堆放在炮位不远的炮弹堆,在惊天的大爆炸中,六门火炮被彻底摧毁,其余五门也被气浪吹的东倒西歪,无法射击了。赖以支援的火炮被打哑后,日军没有炮火支援的决死冲锋变成了一场屠杀,两挺机关枪将呐喊着冲上来的日军一片片扫倒,清军把握时机发起的反击将日军彻底击溃,大量的伤亡就产生于十几分钟内,日军死了一个少佐大队长,尉官死伤了六个,蒙受了自开战以来最惨重的伤亡。
  西沽据点依然屹立在英日联军面前。
  曾对鲁迪上校嗤之以鼻的英军少校布鲁斯震惊于清军的凶悍顽强,对鲁迪说,“上校,请原谅我之前的冒犯。如果清国军队都像这支部队,我们至少要调集十万人才能打下北京!”
  鲁迪上校顾不上与少校探讨这支清军了,连夜派人回天津求援,至少要派炮兵来,“该死的。清国人隐藏了他们的大炮,没有炮兵。我们无法攻克西沽!”
  受到严重挫折的日军被激起了戾气。当晚,日军指挥官西村大佐不顾英军的反对,组织了敢死队偷袭据点。没想到敢死队没放一枪便摸进了已空无一人的据点,正在高兴之余,不知怎么搞的,竟然引爆了炸药,进入据点正在四下搜索的日军被炸死十一人,伤者倍之。
  不过,总算是拿下据点了。
  清军逃了。
  鲁迪上校及西村大佐马上给天津发去了捷报。
  他们的喜悦没有持续多久,第二天,在西沽北面的一个村庄,再次遇到了清军的阻击。
  鲁迪上校用望远镜观察了一下,立即明白了他面对的是比西沽更为坚固的防御。韩家塔村横在大路上,望远镜里,村庄正面已经是布满了鹿砦的战壕,强攻这样的阵地,不比拿下西沽更容易。
  打是肯定要打的。但进攻尚未展开,联军进入西沽据点正在集结好的部队便遭遇了清军的炮火急袭,十几发炮弹落在进攻部队的集结区域内,瓦解了尚未展开的进攻。这次炮击,足足造成了四十人的伤亡,其中大部是英军。
  一向看不起清军的布鲁斯少校也胆寒了,认为必须得到炮兵的支援才能继续进攻了。
  没想到,英日联军刚出天津,便遇上了硬钉子。
  这个不大的村庄横在公路上,简单的绕路会遭到火力的袭扰,而且,不拿下这个村庄,联军的后路堪忧。毕竟是在敌国土地上,粮食、弹药、伤员的后送都需要保持畅通的补给路线。尤其是一支数千人的大军,绝不能如几十人的游击队一样考虑问题。
  英日联军商议了局势,对面临的困局产生了分歧。英军有些怯战了,他们建议先撤回天津。而日本人则被昨日的失败激发了凶气,认为绝不能撤退。那样不仅在其他国家面前丢脸,而且,给了对手巨大的信心和时间。日军最高指挥官西村大佐决定改变战术,主攻方向放在韩家塔的东西两翼。西村说,根据打日本帝国与清国军队作战的经验,一旦他们的防线被突破一个口子,绝对会导致全盘的崩溃。现在,清国人在村庄正面的防御力量很强,但他们的侧翼一定很虚弱。
  由于日军的坚持,鲁迪上校同意了西村大佐的方案,英军负责正面牵引,出动两个连,日军负责东西两翼,出动各两个加强中队。
  进攻在上午十时二十分打响。这场战斗也得到了清军高级将领的现场观摩。英军先在炮火的掩护下向韩家塔正面发起进攻,以掩护日军的迂回行动。英军一出西沽便小心翼翼地前进,到后来干脆采取步步为营的战术往前挪,而韩家塔守军一直没有动静。战场呈现诡异的“安静”。除掉设置在西沽据点后面的联军残留火炮射出的炮弹稀疏炸响,战场并无枪声。
  战斗在东翼最先打响,日军的东路迂回支队(两个中队不到400人)突然遭遇对手的伏击,炮火首先覆盖了日军尚未完全展开的队列,两个营的蒙山军部队集中于东翼,猛烈打击了日军的迂回支队,不到一刻钟就将日军打垮了。而西翼的日军则遭遇到蒙山军的有力阻击。尽管工事构筑不如正面完备,但日军发起的两次冲锋都被打退。随着东路日军的溃退,这一次联合进攻就无疾而终了。正面进攻的英军在获知日军战败后选择了撤退,他们受到了炮火的打击,阵亡六人,负伤十七人,连韩家塔的边也没摸着。
  日军从天津出发前的兵力为2200人。经过一天多的战斗,伤亡高达450余人,全部是战斗力量。按照西方军队的标准,已经不适宜继续战斗了。


第十三节 北京(三)
  父母双亡的樊义民就是韩家塔人,也是义和团一员。不过他参加义和团晚,仔细算算,也不过半个月光景。
  樊义民原名樊大毛。这个名字在这个时候有些犯忌,毛子是对洋人的称呼,大毛就是洋人的首脑了。这不行,樊大毛求了村里识字的先生,让他无论如何给自己换个名字,先生被央告不过,说,那就叫樊义民吧,义和团是扶清灭洋的义民,这个名字蛮好。
  于是,樊大毛便变成了樊义民。
  村里的青年几乎都加入了义和团。樊义民算是最晚的了。他入伙后的第一仗,便是跟着首领们二打西沽。护身的符水当然喝了,根据规矩,衣服里还缝了三块姜,二十一粒黑豆和二十一粒红辣椒籽。师兄说了,这些东西可以护身,可以刀枪不入。
  其实,樊义民已经怀疑师兄们的法术了。因为数日前官军第一次打西沽,义和团也助战了,村里一下子死了四个人,都是狂热的团众。既然可以刀枪不入,那他们为什么回不来?师兄们给的这些宝贝玩意儿真的管用?
  师兄们很快就打消了他的疑问:那些被洋人打死的,都是心地不虔诚的家伙。只要你心地虔诚,就肯定没事。
  樊义民认为自己是虔诚的,所以他勇敢地跟着师兄向据点发起冲击。披着大红斗篷的师兄照例冲在头里,拎着大刀举着长矛的团众们跟在后面,洋人的枪炮雨点一样泼来,他看见嘶喊着跑在头里的师兄的脑袋突然碎了,一颗子弹穿透了师兄的头颅,将师兄的脑瓜子打开了瓢。跟着,开花炮弹在人群中炸响,樊义民扭头,正好看见一个伙伴的一条胳膊飞在了空中。
  樊义民吓傻了,趴在地上再也没起来。直到天黑,他才从死人堆里爬回来,义和团给他发的黄衫子上沾满了血。
  什么法术,全他妈的是骗人的!
  樊义民躲回了家。数日后,又一支官军来到了韩家塔,这伙人据说是从山东来的,他们的口音确实不是本地的,行为与原先见过的官军完全不一样。他们招募民壮,说是要打西沽。要村里人帮他们扎担架,准备大量的绳索,全部掏现银购买。
  樊义民本来已经打定主意不再杀洋人了。洋人太厉害了。如果论法术,洋人的枪炮显然比师兄们的符水灵物更管用。但他听说这伙官军给民夫们发银子,每天半两,而且,只负责抬担架,不需要打冲锋。这个消息又打动了他,他问官军的首领,是不是只抬担架?那个大个子黑脸膛的军爷说,是,你们又不是军人,让你们上阵不是送死吗?放心吧,只需要帮助我们抬伤号,送弹药、干粮和水,不用你们打仗。工钱每天一发,绝不拖欠。等打开西沽,除掉部队上要的东西,其他的可以随便拿。
  这个条件将樊义民再次招入了军队。他和九个民夫——其中四个是韩家塔人组成了一个班,番号是第二队第七班,班长是一名军爷,一一登记了他们的名字和籍贯。为什么登记名字?有人这样问班长,班长说,上了战场,枪炮无眼,谁也不敢保证你们一点事没有。万一有个闪失,队伍上会将抚恤金——四两银子交给你们的家人。所以,你们还要说清楚自己家在哪里,父母妻儿的名字。
  “不是不上阵吗?”樊义民大着胆子问。班长说,不上阵。但需要将咱们的伤号从火线上救下来。你们应当没事的。这样做,就是以防万一。
  这可够仁义的。原先的官军可没这样干过。
  民夫队受训一天,学了很多规矩。要记住自己的番号,自己的队长和班长,一切听长官的命令,不要各自行事。要懂得弯腰,趴下,不要像傻子一样直着身子在战场上乱跑。
  樊义民于是见识了蒙山军在西沽东南的大道上痛击洋兵。那一仗下来,没有一个民夫被打死,死伤的都是人家队伍上的好汉。洋鬼子就死的更多了,真是解气呀。不好的一点就是山东兵不准大伙儿杀洋鬼子的俘虏和伤兵,说这也是规矩。村里领头的义和团师兄韩文义是樊义民这一队的副队长,拿了长矛准备戳死一个洋鬼子伤兵,被由军官担任的担架队长发现,狠狠训了一顿,扣掉当日的工钱不说,还免掉了韩文义的副队长职务。韩文义对樊义民说,这伙山东兵啥也好,就是这点不好,干嘛留着洋鬼子?杀了算了。但韩文义再不敢违反军令了,尽管他十分痛恨洋鬼子。
  打完西沽据点,樊义民就决定跟着这支山东军了。人家打洋人没说的,对他们这些民夫还好,仗打完,每人还多发了一两银子,说是打胜仗的奖励。西沽据点的东西,大伙儿分了不少。他是光棍,那些粮食、衣服,还有家具,对他的吸引力不大。只要能吃饱肚子,每天还有银子拿,已经够了。随后,大部分的民夫都抬着伤号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当时组建的三个民夫队只有自己所在的第二队留下来,说是还要跟洋鬼子干。
  那就干吧。随后,韩家塔的妇孺都被迁走了,说是要在这里打仗。迁走的人都给发了钱,留下的都是编入民夫队的人了。他们在村外村内挖战壕,砍树,挖坑安放大炮,就等洋鬼子来了。
  周围村子的义和团们都跑来韩家塔观战,其中不少人又成了山东兵的民夫队。樊义民因为在西沽伏击战中表现出色,被调入新成立的一队当副队长,队长是胳膊挨了一枪的山东兵,姓李,一脸的大胡子,没留辫子,据说是山东兵的一个军官。樊义民注意到山东兵几乎都没有留辫子,真是奇怪。李队长给他讲了好多管理民夫的注意事项,婆婆妈妈的,不过人很好,对民夫们很关心,不停地招呼这个,招呼那个,唯恐出什么事。
  15号那天下午,西沽战事打响。樊义民所在的民夫队乘着战事暂歇,跟着李队长两次冲入西沽,将负伤和阵亡的山东兵抬下来。他看到了据点南边西边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洋鬼子尸体,对山东兵佩服的五体投地。当晚,他再次跟着李队长进了已被炸成废墟的据点,将剩余的弹药枪支都背出了据点,看到山东兵在四处埋炸药,听队长说,要放弃据点了,这些炸药,是留给进入据点的鬼子的。
  樊义民问李队长,我能不能当你们的兵?不知道为什么,樊义民很想成为这支军队的一员。
  “可以,当然可以。但现在不行。等打完这仗,我替你报名。”队长拍拍他的肩膀,“赶紧的,咱们赶紧离开。”
  第二天,樊义民跟着民夫队出了韩家塔。绕过炮兵阵地往东,躲一片高粱地里。李队长说咱们的人准备在这里伏击鬼子,鬼子正面打不开,一定会从两面来。果然,穿着白衣服像是送丧的东洋兵被官军打了埋伏。樊义民看见官军从庄稼地里杀出去,砍瓜切菜地将东洋兵杀的大败。
  “队长,我看洋鬼子有多少都是个送死!”樊义民兴奋地对李队长说。
  “恐怕不能再打了,昨天朝廷派人送来了圣旨,要司令带俺们进北京呢。”
  “进京城?那可得带着俺。”樊义民更高兴了。
  “可以,你不是愿意参加俺蒙山军吗?记住,俺们蒙山军最重纪律,上级的命令必须遵守,哪怕让你顶着敌人的刺刀上!你能做到?”
  “能,能。你让俺干啥,俺就干啥。”
  的确,蒙山军准备撤退了。终于等来了兵部的人,进京的旨意也有了,但因为马玉昆来到西沽,龙谦将撤退的时间推迟了一下。眼下确实也不能撤,不打痛这股敌人,撤退也不安全。
  “龙标统练的好兵!”马玉昆再次夸奖了龙谦,他是在16日晨赶到西沽的,左军正在北仓布防,需要山东勤王军在西沽牵制住联军。结果赶上了一场在马玉昆看来不可思议的战斗,钦佩无已。山东兵无论正面阻击英国人,还是设伏击溃迂回的东洋兵,都让他这位打了几十年仗的宿将大开眼界。马玉昆暗想,如果换做自己,用比人家多一倍的兵力,也不能做到这一步!
  “马军门过奖了。您也知道了,兵部尚书荣禄大人已经派人传命我军进京了,而且,我军伤亡太大,炮弹基本打光了,子弹也不多了,怕是不能继续打下去了。”龙谦冷静地说,“卑职一定坚持到天黑,确保这股敌人不会侧击北仓,掩护军门的部队完成布防。然后将接了前次战斗俘获的联军俘虏,撤往京师。”
  马玉昆来的时候,正好遇见了前来传旨的宫里的崔公公和兵部张主事。不过这二位爷可不愿留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传达完圣旨,拿了龙谦奉上的银票,便匆匆回京了。所以,马玉昆知道,这位年轻的标统在现当儿可以不理会任何人的命令,甚至可以接令就走,留在这里再顶一天,确实是够意思了。
  但他真的希望将这支战力强悍的山东兵抓在手里。这确实是一支强兵,比自己手下那些猴崽子强的多。就刚才伏击日本人的那一下,自己可不敢那么打。原来竟然是土匪……马玉昆凝视着龙谦,脑子里飞速思考着。
  战事是够窝囊的,聂士成死的也太冤了些,天津丢的也太快了些。而那位正白旗出身的裕禄总督自撤出天津,就像丢了魂,变得痴痴呆呆,一道像样的命令也发不出来。基本成了废人。也难怪啊,作为直隶总督,守土有责,现在丢了天津,前军也被打残了,朝廷定然不会让过他。现在,能够抵挡联军的只有自己的左军了,其余各部,全部指望不上了。
  朝廷……那位老太太,心里一定憋着一股火,说不定前军溃散,天津丢失的罪责自己也得分一份。下面的仗还要依仗自己,只不过现在不便处置前方大将……
  经过天津的战事,武卫左军损伤也大,收拢的兵力,加上骑兵,已经不足五千人了。与宋庆合计,北仓怕是也守不住,就算朝廷调集的勤王军陆续到来,这场战事获胜的希望也不大。
  但北仓必须守卫。否则很难向朝廷交代。马玉昆想到了消灭了西摩尔的山东兵,据说他们仍坚守在西沽。于是带了标营卫队亲自赶来,却赶上了一场酣畅淋漓的伏击战与阻击战。以马玉昆的估计,英军和日军在这个早晨,至少丢下了三百具尸体,加上这位龙标统讲述的昨日战事,这股联军怕是也扛不住了。山东军的情报是准确的,攻击西沽的只有英国人和日本人,其他国家的军队没上来。山东军的首脑,这位姓龙的标统说联军内部一定有矛盾,所以才出现英日两军单独北进的态势。我军应当抓住这个机会,上策是由山东勤王支队黏住英日联军,武卫左军乘势包抄其后路,一举将这股敌人歼灭。只要歼灭了这股敌人,联军内部的矛盾将更加激化,对大局会非常有利。
  如果消灭了眼前的敌军——据山东军判断,这股敌人人数在三千至四千人,所带的大炮在昨日的炮战中受到压制,今日已得到证明。而其兵力损伤在400-500间,实际战力已经下降了很多。因为碰了钉子,士气肯定下降。所以,围歼此路敌军的胜算不小。
  马玉昆听了很是心动。但转眼一想,如果动用左军主力,必然导致北仓防线空虚。如果联军主力乘机袭占北仓,自己就有些因小失大了。所以,马玉昆断然拒绝了龙谦的建议。
  “如果是这样,北仓一线我军主力不如乘这个机会全军撤至北京坚守,这一带都是一马平川的地形,利敌不利我,如果凭着北京坚固的城墙,或许可以挡住敌人。”见马玉昆无意合力歼灭英日联军,龙谦又献上一策。
  马玉昆何尝不想撤回京师,但朝廷的命令是明确的,要左军坚守北仓、杨村一线,不准放过任何一个联军。只有山东军因为西沽之战获得朝廷的青睐,让他们撤回京城了。
  “朝廷严令不准撤退,”马玉昆看着龙谦,“我等只能死战报国了。”
  “马军门,”龙谦低声道,“我部又俘虏了十几名敌军,现在我将他们全部交给军门吧。”
  这可是一份重礼。马玉昆再次打量了眼前这位青年标统,“好吧,既然有旨意叫你们回京,你们天黑后撤退吧。”
  马玉昆的卫队接管了俘虏,包括联军的三个伤兵。山东军派出三副担架,将三个不能走路躺在担架上的俘虏送到北仓。临走时龙谦低声对马玉昆说,“军门,卑职以为,千万不要屠戮俘虏,万一战事不利,联军定会追究责任,卑职是为军门考虑……”
  “好,有见识。贵部在西沽的战功,马某一定如实上奏朝廷。”


第十四节 北京(四)
  送走传旨太监及马玉昆后,遭到惨重失败的英日联军一直没有再发起进攻,转入防御了。韩家塔一线平静了下来。
  午饭后,龙谦将几位主要军官召来开会。江云已经返回,这就给龙谦下一步行动具备了条件。
  龙谦未与众人商量,直接做出两项决定。第一,命令王明远营(欠四连),加上警卫连,由江云带路先期撤退,绕过北仓和杨村,向北京转进。第二,骑兵连掩护一天来西沽守卫战的伤号由情报科带路,带民夫一个队,与叶延冰会合,接受叶延冰的指挥。
  龙谦摸出一封信交给了迟春先,让他带给叶延冰。与会的军官们猜测信上一定是对叶延冰的指示,但不知道龙谦是何时写这封信的。
  伤号是必须安置的,事关部队的士气,绝不能马虎。而且,蒙山军高层都认识到,参加过三次以上战斗并且负过伤的官兵是部队的精华,他们的价值远远超过了新兵。
  安排了这两件事,龙谦让参谋科长蓝心治通报部队实力情况。这是参谋科必须做的日日功,他们清点了阻击战打响以来的伤亡,共计阵亡63人,负伤128人,其中有30人重伤。好在没有没有一个连长以上的军官伤亡。
  至于对手,参谋科估计毙伤敌军人数在五百人之上,还不包括抓获的已经移交马玉昆的英军俘虏。就交换比而言,比十天前的伏击战划算多了。但这场阻击战毕竟给了已经伤筋动骨的蒙山军再次损伤,差不多又报废了两个步兵连。
  每次战后,参谋科第一件事就是精确地统计部队实力。不仅要出总数,而且要重新登记花名册,将阵亡、负伤的兵员一一登记清楚。枪支弹药等主要军资也在统计之列。现在,除掉不能作战的伤号,加上尚未离开的王明远部,蒙山军实有人数为1108人,其中还有近日招募的新兵和收拢的、愿意跟着蒙山军行动的友军人员。部队的实际战斗力已经下降至出发前的一半。虽然枪支有富余,弹药还算充足,平均每人有子弹110发。但炮兵完蛋了,炮弹已基本打光,大炮成为一堆废铁了。两挺加特林机关枪损坏了一挺,被龙谦下令报废了。而王明远率二营及警卫连撤走,骑兵连再带着伤员离开,蒙山军主力就剩下残破的八个步兵连了,六七百人,能干什么?大家听着蓝心治详细的汇报,心情沉重。
  “好了,实力就是这样。现在转入下一个议题,部队的行动方向。”龙谦转了议题。
  会议上气氛凝重,殊无胜利的喜悦。王明远、石大寿以及鲁山没有开口,而冯仑再次强调,不能再打了,再打我们就完蛋了。
  “冯仑,你不要指责司令,我们就是来打仗的嘛,又不是来逛风景的。”鲁山冷着脸说了一句。隐约的,鲁山感觉到冯仑有指责龙谦踩着弟兄们尸骸向上爬的意图。
  现在,蒙山军已经进入了朝廷的视野,传旨的太监来了,直隶提督也来了,他们眼里可只有这支连战连胜的山东兵统领。
  冯仑瞪了鲁山一眼,心想,我还不是为了司令?部队打光了,龙司令一个光杆司令谁会重视?
  “冯仑说的对。”龙谦平静地说,“其实,有西沽伏击战就差不多了,但现在我们还不能撤至北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现在去了,我们无疑会被朝廷朝廷抓在手里充当守卫北京的主要力量之一,那不行。之所以守西沽,就是让朝廷知道我们仍在天津城郊拼死奋战,暂时还撤不下来。让朝廷那帮混蛋不要指望我们这点人。”
  宁时俊眨着眼睛,对于龙谦现在的心思,他有些吃不准了。一方面,他觉得龙谦千方百计率军来京畿,绝对不是嘴上说的为国效力,一定有重大的图谋。图谋什么?宁时俊觉得,龙谦一定是要与朝廷建立直接的联系。因为被袁世凯招降,确实有些仓促和勉强,与袁世凯杀得血流成河,转眼便寄身其下,后果实难预料。所以,龙谦这样做,其实也是为了全军,为了这帮弟兄的前程考虑,没什么不对。但是,与朝廷建立联系,以后会怎样,他又说不准。因为家世的缘故,宁时俊对朝廷是不信任的。还有,蒙山军主力将来去哪里?能不能回到山东?回到郑家庄?如果不打算回去了(宁时俊一直认为郑家庄绝非久居之地),干吗还要留下周毅、封国柱、宋晋国这些人,以及好几百兵力?从剿灭洪杨始,有兵就有一切,看看现在的督抚大员们,除掉满清贵族,哪个不是凭着手里的军队占据地盘?如果蒙山军全军出动,在京畿战事中打出威风,龙谦未必不能摆脱袁世凯的阴影,在直隶或者其他地方获得一块地盘,前途不是比现在更有可为?但龙谦却一直讲要重返山东,他确实是这么说的,尤其是给士兵们鼓劲动员时,总是强调部队会回到老家。这让宁时俊深为迷惑。
  仅仅是为了安定军心?
  另外,龙谦不断分兵,不断违反他强调的集中兵力的原则,也让宁时俊困惑,难道仅仅是为了保护伤员吗?盘算不知去了何处的叶延冰部,加上蒋存先的警卫连,那边的力量也不小了。为什么让他们远离战场,是准备为蒙山军留点火种吗?
  还有江云,龙司令的这位心腹自三月份离开郑家庄就神神道道的,一来杨柳青就出现在司令部,然后就消失了。现在匆匆回来,马上就要再走。也不知搞什么鬼。
  对于这场给蒙山军带来重大伤亡的战争,龙谦一定有着自己的打算,宁时俊坚信这一点。但他作为参谋长,参与了所有作战行动的计划,却没有获悉龙谦真正的意图,这点也很反常。自蒙山军整军结束离开蒙山,所有的行动,龙谦都不隐瞒自己,为什么这次不告诉自己?是自己失去了他的信任?宁时俊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认为龙谦不对自己讲,也没有对别人讲,看看王明远的表情,就知道对于龙谦下令让他带二营跟江云先期撤退,也是一头雾水。
  如果是留断后部队,也不能将主力留下断后啊。
  “一切听司令的。”鲁山大声道,“是打是撤,往哪里撤,弟兄们都说不出个子午卯酉。司令你下令就是。”
  “那好。”龙谦也没有准备征求大家意见,“明远、江云以及存先出发后,部队开始整装,以四营断后,准备三日份干粮,好好睡一觉,天黑后即刻出发。另外,炮队毁掉大炮,但不能用爆破的形式,拆掉主要的零件,彻底毁掉车架子,那些东西没用了。冯仑要抓住最后一个民夫队,他们要跟着我们走。”
  会散了,大家各自忙乎自己的事。龙谦先送走迟春先的骑兵连以及伤员,然后叫了宁时俊,去了已经集合完毕准备出发的二营那里。
  “明远,江云,你们来。”龙谦叫了江云和王明远往远处走,宁时俊跟了过去。
  “明远,你这次的任务很重要。”龙谦看看宁时俊,“路线嘛,跟着江云就是。你们要化妆进入北京,不要穿咱们的衣服,最好是换上绿营的制服。更不能透露我们的身份。能做到吗?”
  “为什么?”王明远不解地问。
  龙谦看看已经列队的二营和警卫连,“不要问为什么,更不要对下面说。二营的素质很好,你要切实掌握好部队。多带银子,沿途多买些老百姓的衣服,但不要义和团的服装。进城时最后穿百姓的服装,如果不行,就穿绿营的。进京后,部队隐蔽在江云预先准备好的住宅里,不准随意行动,绝对避免与人发生冲突,养精蓄锐,具体任务等着我到北京后再说。”
  王明远还是一头雾水,但出于习惯,立正喊了声“是。”
  “军事行动——什么都有万一,由你为主。其余的,由江云负责。在北京还有很多事要办,我都交代江云了,由他告诉你。北京拿总的是你,但要和江云商量。另外,北京目前的局势很乱,要严控部队,禁绝逃兵。如果出现逃兵,杀无赦。”
  宁时俊猛然发现,这次补充新兵,二营没有得到任何的补充,这个在西沽守卫战担纲主力遭到很大损伤的部队,虽然人数比原先一个连多不了多少,但全部是清一色的老兵。
  “明白了。”王明远扭头看江云,见穿着便衣的江云低着头,正在踢脚下的石子。
  “好了,出发吧。咱们北京见。”龙谦伸出手,与王明远相握。又走到部队跟前,与程二虎、胡宗玉、蒋存先等人一一拥抱。看到了队尾肃立的梁华达,特地跟梁华达握了手。这位曾见证了蒙山整军的新军辎重队官,在再次被俘后便加入了蒙山军,本来是留在根据地的,但他坚决要跟部队走,于是分入二营六连当了班长,现在已经是排长了。但他曾经的下级石大寿,已经是龙谦手下四个营长之一了。
  二营整队离开了韩家塔,消失在北方的旷野里。
  “时俊,你一定充满了疑问,对吧?”龙谦扭头看沉思着的宁时俊。
  “是,司令。我知道你在下一盘大棋,但不知道是什么棋。”
  “是啊。在下棋。但不知道能不能赢。我们和联军这样血拼,其实,我比冯仑还心疼。这都是咱们辛苦积攒的精华呀,将来回到根据地,我怎么跟那些将子弟送到我手上的乡亲们交代呀。天亮前迷糊了一觉,梦到了费宁,像是在从山东来这里的行军路上,有说有笑的……醒来,心里很难受。当初曹锟进剿蒙山,他受伤被留在山上,自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一年后却牺牲在这儿……如果我死了,你要替我了却费宁的心愿,找到他的家人,尽量多给家里些钱。”
  “呸呸。司令你可不能有个三长两短,那样咱们蒙山军就完了。”
  “是啊。我知道。时俊,我希望咱们都活下来,娶一房或者几房漂亮的媳妇儿,生一堆孩子。等我们老了,老弟兄们聚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该有多惬意?每走一个蒙山老兄弟,我的心都狠抽一下。我记得跟你说过,希望看到一个新的中国,不再贫穷,愚昧,落后,不再有国无防,有海无防。除掉来咱中国做生意,留学以及定居的外国人,任何一个拿着枪的外国人都休想踏上咱们的国土。我还想有一支强大的海军,比你伯父效力的北洋舰队更强大。时俊,你愿不愿意学海军?”
  “司令,这些我都愿意。我发誓跟着你走到底。但是,眼下咱们怎么办?明远他们先进北京,究竟干什么?接应咱们吗?以我看,联军是一定会打北京的,咱们这几个人,能守住北京?”
  “当然守不住。这是躲不过的劫难。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堂堂中国,国都竟然被人家打开两次,真是让人难过到死!时俊,我们到北京,不是为满清朝廷守城的,是去抢钱!你知道的,国家很穷,达官贵人们却富得流油。那些财富,我们不抢,八国联军也一定要抢!你这个参谋长啊,脑子里的经济观念太弱了,这方面可比不上老宋。纵观历史,没有军队,就没有真正的权力。但没有钱,咱们蒙山军就不能发展壮大。另一方面,没有政治地位,即使有钱,也守不住,没地方花。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我知道不仅是冯仑,其他的人也有怨气,将来,他们会理解的。现在我们做出的牺牲,是为蒙山军崛起必须付出的代价。”
  “抢钱?抢谁?”宁时俊睁大了眼睛。
  “谁有钱就抢谁!过不了几天,北京就大乱啦。与其让侵略军毫不费力地抢走那些金银财宝,还不如我们替天行道。老天作证,我们可不是为了自己。”
  当晚,蒙山军主力在龙谦的率领下一声不响地离开了韩家塔。
  随着蒙山军的主动撤离,遭遇重大损失的英日联军终于扫清了前进的道路。但这支部队似乎失去了前进的勇气,停在韩家塔一线不动了。


第十五节 北京(五)
  蒙山军在西沽一带的顽强防御并不能改变大局。七月下旬,随着联军援兵的陆续抵达,联军在天津一线的兵力突破了三万人,以俄、日、德三国军队实力最强,联军选出了自己的指挥机构,以德国将领瓦德西为总司令。
  联军开始北进,开始攻打北仓。联军打前锋的还是日军,部队是从广岛紧急调来的第五师团主力,司令官为山口素臣少将。清军在北仓防线的兵力不比日军少,但决死的战意就不如日军了。清军前线指挥官叫周鼎臣,参加过甲午之战。日军悍不畏死的冲锋让他想起了甲午的情景,东洋兵打仗似乎除了死亡就是胜利,绝没有被俘和投降。
  清军在北仓的防御应当算是顽强的,地形对于守军也算有利。日军除了决死冲锋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在突破清军第一道阻击线后,日军被钉在了第二道阻击线前,寸步难进。但清军指挥上存在很大问题,那就是忽略纵深的防御。当日军绕行数里饶过清军两翼从防线背后发起攻击时,清军的防线便崩溃了。不到一天,日军占领了北仓,打开了继续北进的通道。
  从北仓往北十八公里便是杨村。杨村是个繁华的商业大集镇,北京至天津的铁路以及大运河穿行镇中,联军如使用京津铁道或者水路,杨村都是必经之地。
  因为其重要,自然成了清军防御的要点。清军在杨村的防御工事比北仓强的多,以火车站为轴心,跨运河修筑了正面长达十华里的高墙。而杨村防御线的正面,是极开阔的平地,为了扫清射界,清军将防御线正面两华里的庄稼全部砍光了。
  守卫杨村的是宋庆部,兵力超过了万人。装备了相当不错的武器,比起联军来不遑多让。不仅如此,陆续抵达京畿的各地勤王军正在向杨村集结:湖北张春发部十个营,江西陈泽霖部十个营,以及来自山东登州夏辛酉部六个营——不是袁世凯的武卫右军,而是山东绿营兵,已经进抵京畿。这些部队在他们新任司令官李秉衡的统率下正在赶往战场。
  这就是说,清军是有后援兵力的。
  从战略上说,清军从北仓撤退,战略上不能说是个错误。处于战略守势的一方,在消耗敌军的有生力量后主动撤退,以空间换时间其实是正确的打法。必经清军是本土作战,给养后勤比利于速战的多国联军要方便的多。而且,杨村的地形,工事都优于北仓,既拉长了联军的补给线,又占据有利于防御的阵地,不是很好的选择吗?
  但杨村之战成了闹剧。主攻部队是刚到天津的美军第十四步兵团,兵力约2000人,俄军和英军为其提供炮火支援。当美军开始冲击,清军炮兵开炮压制美军部队,联军炮兵以更猛烈的火力进行反压制,清军阻击线莫名其妙地开始出现崩溃的迹象。战斗尚未正在展开,两军步兵还没有出现真正的战斗伤亡,清军便开始出现逃兵,从单个的现象到成批。当美军尝试从侧翼迂回,清军的逃跑便难以遏止了。
  美军的伤亡是被自己人的炮火造成的——炮兵没想到美军进展如此顺利,炮弹落在美军的队列中,使得美军伤亡惨重——死伤65人,史料上就是这么记载的。
  坚固的杨村防线,只让联军付出了百余名伤亡就被突破了。
  已经失去慈禧信任但尚未被罢免的直隶总督裕禄被裹挟在溃兵中向北逃跑,周围是他忠心的警卫部队,六十五岁的总督大人是被士兵们背着跑的,他腿软的根本站不住。他的幕僚们也跑散了,一个也看不到。使得裕禄无法向朝廷书写军报。自这场战争打响,裕禄的军报不断,捷报频传,很是忽悠了深宫中的太后一把。现在,真的忽悠不下去了。裕禄虽然是酷暑的骄阳晒的昏头昏脑,但心里很清楚,他必须死了,仗打成这样,与其被朝廷砍了脑袋,还不如自行了断,或许还能换来太后的一丝怜悯,以保全家人。
  裕禄甚至没有写一封遗书,就在路边一家棺材店上吊死了。
  杨村大败。
  朝廷尚未接到前线的败报,已经通知远在广州的李鸿章北上了。调李鸿章来干什么?议和!朝廷已经意识到,这场战争打输了。必须请出大清帝国的“裱糊匠”来善后了。
  马玉昆的部队撤出了杨村,建制还算完整。他还没忘记带上固守在西沽的那支山东军答应送给他的俘虏。战事如此的急转直下,他后悔没有将山东军调入自己麾下了。骑在马上不停地擦汗的马玉昆想起了他亲眼所见的山东军与英日联军的那场战斗,在他看来,联军似乎不堪一击。但为什么现在成了这个样子呢?如果山东军在杨村,是不是可以挡住联军呢?马玉昆想,现在山东兵恐怕已经陷入了联军的重围了吧?可惜了那支强军了。不过他们完蛋了也好,自己手里的这些俘虏,是自己是进行了战斗的最好证明。
  马玉昆一路北撤,抵达了另一个要点河西务。接到北上抵达河西务的钦差大臣李秉衡的命令,要他率军到河西务时,马玉昆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敌众我寡,怎么打?丢下了李秉衡,马玉昆一路逃回了通州。
  武卫前军和左军是清军京畿战场的绝对主力,前军基本被消灭,左军垮下来,其余部队,包括陆续赶至战场的各地勤王军——多是地方绿营,更是不堪一击。从天津出发,联军只用了六天,便抵达了京城的门户通州。
  通州离北京多远?只有二十公里!站在北京的城墙上,甚至可以看到联军在通州城下点燃的巨大篝火。各种谣言在京城内流传,互相矛盾。最多的就是钦差李秉衡在西河务兵败自杀,但也有说那是假的,李大人根本就活得好好的,而且打败了洋兵,杀了十几万洋兵呢。
  中国人一向有报喜不报忧的传统,百姓们似乎对朝廷发出了一份谕旨更感兴趣,那份谕旨是皇上发出的,谕旨中说:李秉衡、马玉昆、宋庆与西兵鏖战,共毙联军十余万人,实属奋勇可嘉。李秉衡着赏戴双眼花翎,马玉昆赏穿黄马褂,宋庆赏加尚书衔。由户部拨出库银十万两,交李秉衡散给官兵,以示激劝,并着带兵克复天津。
  有时候人心就是靠谎言维系着。
  京师并未积极备战京城的防御,现在朝廷忙着的,是杀戮主和的大臣。
  自义和团乱起便主张痛剿,并坚决反对进攻使馆和对各国开战的袁昶和许景澄同时被杀。即使是手握臣民生死大权的慈禧,杀掉大臣也是需要罪名的。这个罪名很快就被找到了——擅改圣旨。
  时间往前推一点。秉着一腔对满清朝廷忠心的李秉衡到达京城后,慈禧问他为什么南方督抚们没有执行逐杀洋人的旨意?李秉衡的回答是,没有看到逐杀之谕。慈禧起了疑心,派军机大臣刚毅彻查。刚毅是和端郡王立场相同的,回复慈禧说,许景澄和袁昶擅自改了圣旨,将“逐杀”改成了“保护”。慈禧大怒,立命斩杀袁昶和许景澄。
  这是两位头脑一直清醒的大臣,坚定地认为义和团不能用,攻击使馆教堂更是违背公理。袁昶曾是铁杆的后党,反对戊戌变法。许景澄更是当过大清帝国驻法、德、意、荷、俄、奥等国的公使,对国际事务有着比一般官员更清醒的认识。他们出于维护大清根本利益的考虑,不顾个人安危连续上书,希望慈禧能够悬崖勒马,却被冤杀。
  处死袁、许二人其实是个开始。没有几天,兵部尚书徐用仪,户部尚书立山,内阁学士联元被捕,罪名是汉奸和满奸。也是极快的审讯程序,三人均被押至菜市口公开处死了。
  这三个人都是坚定的反战派,而且,立场都同情光绪皇帝,反对废帝。
  在强敌压境下,帝国高层不积极进行防御京师的商讨布置,而是进行内部残酷的清洗,动摇了高层的凝聚力。挑起事端的还是端郡王一伙,这位已经彻底疯狂了郡王在战场连连失利的大局下,已经意识到了北京不保了。北京失守,慈禧命运难以预料,得到洋人坚定支持的光绪帝有可能重操大柄。那样一来,别说儿子溥儁不能承继大宝,自己的性命都难保了。与其看那些对立面得意,还不如乘着机会一一诛杀。这就是载漪此刻的心理。
  京城百姓历来将菜市口出红案当作一大乐事。但在这个润八月的年份,京城好事的百姓们也有些疲惫了,观看杀人的人群比以往少了很多,当刽子手将犯人的脑袋砍下来时,叫好起哄的声音也比以往弱了很多。特别是今日诛杀的最后一个人犯——户部尚书立山,情况更为特别。立山不是被装入马车蒙上眼罩拉入刑场的,而是被从刑部监狱提出来双手绑在骏马尾巴后一路拖着到菜市口的。
  骑着高头大马,载漪在一群义和团的簇拥下,得意洋洋地将立山从刑部大牢提了出来,捆在马后一路拖至菜市口,这位满族贵族已经被拖的血肉模糊,差不多已经断了气。观看的人众看不清犯人是谁,互相打听,“那是立山大人啊,户部尚书呢。嘿,他也有今天?”京师百姓似乎特别喜欢看这种极端残酷的场景。
  今天的观众中有两个特别的人物,他们是王明远和江云,正好从宣武门过来,赶上了杀场开张的一幕。
  身穿便装的王明远已经进入京城三天了,部队分批化妆进城,在情报科的人带领下都住进江云预先租赁和购买的德胜门附近的两座宅子里。安顿好部队的王明远每天都跟着江云或田书榜去踩点,西城的庆王府、庄王府以及东四牌楼附近著名的“四大恒”票号都去看了。这些是江云要求必看的。其他就是看城墙和城门了,外城和内城面向东南西的几座城门都去了。王明远总以为部队会投入守城之战。今天,他由江云领路去宣武门,这是他计划实地察看的最后一座城门,没想到看了一场传说中的杀人戏。
  饶是他久经战阵,见惯了杀戮、流血和死亡,对于眼前一幕还是感到惊心。
  “杀头就杀头吧,怎么这样折腾人?”
  “谁知道?满清鞑子就喜欢搞这些花样。”江云满不在乎。
  “都是大官啊,怎么说杀就杀了?而且,百姓们干吗这么开心?”
  “你不听吗?这些都是汉奸。反对与洋人开战的。”
  “可京城这个样子,哪里是准备打仗的嘛。大敌当前,城门防守如同儿戏,我敢保证,只要一个排,我就能夺下宣武门。”
  “我的王哥,咱们可不是来夺城的。也不会帮满清鞑子守城。”江云说话的时候,两只眼睛贼溜溜地四下打量。
  “那,司令该过来了吧?具体任务是什么,你又不说,俺实在是心里没数。你又不让军官们出来勘察地形,下一步打起仗来怎么办?”
  “俺的好哥哥,俺也不知道司令的计划嘛,可不是不信你。连你都信不过,还有谁可信?不过,一切都在司令的计算中。你想啊,四个月前司令就料到了今日,你还担心什么?”江云得意地笑了,“走吧,回去你带路。应当记住路了吧?”
  “差不多吧。”
  实际上,王明远对于京师的情况还是两眼一抹黑。传说中的京城比他想象中还要大,宽阔的大街,高低不平的民居以及雄伟庄严令人不由得心生敬畏的皇城,都震撼着这位来自鲁西南乡村的青年。尽管两年来不断受到龙谦的教育,但亲眼见识了京城的气派,还是被震撼不已。而江云带他观察的那些点,也让他震惊。那些票号也就罢了,王府?王明远并不是怕攻打王府,而是担心如何收场。这边才受招安,那边就瞄上了王府?


第十六节 北京(六)
  几乎没废什么力气,北京的东大门通州便被联军攻克了,这座因运河而繁华起来的卫星城,成了联军进攻北京的集结地与出发点。
  通州陷入敌手。北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与平头百姓们都明白了一个事实,北京真的面临战火了,通州距京城多远?四十里!
  曾沉浸于李秉衡大胜幸福中的慈禧终于清醒了,真实的情况终于传来,裕禄战败自杀,李秉衡战败自杀,天津一线全线崩溃,通州守军为马玉昆部,已经逃至南苑一带,京师外围已经不再有任何有组织的抵抗了。
  那些醉人的传言,已经被证明是一个个炫目的肥皂泡。
  慈禧在最初的慌乱过去后,总算表现出了最高执政者最基本的素质,传旨宋庆立即进京,商办城守事宜;传话给躲到南苑观风色的马玉昆,说他是“忠勇可靠”之人,“应继续统带兵丁,奋勇立功”要求马玉昆速速带兵进京。同时,命令荣禄与载漪两人共商防御措施。
  但令人不解的是,慈禧一反之前对万国宣战前连续召开御前会议的劲头,连一次专门的研究城守事宜的专题会议也没有召开。军机大臣们坐在一起也是摆个样子,没人能拿出一个通盘的方案。只定了一条,既然老佛爷要守城,那就把城外那些囔囔着要进城的军队放进来吧,守城嘛,当然军队越多越好。
  于是,城外无数的溃兵从各个城门涌入了北京。
  如果盘点此刻集结于京城的清军兵力,其实很可观:计有荣禄直辖的武卫中军三个营及董福祥武卫后军二十五个营,宋庆、马玉昆部约万人,京师守卫部队神机营二十五个营、虎神营十四个营,还有护军营、前锋营不下二万人。总计兵力超过了十万人。而准备攻城的联军部队尚不足两万人!至于武器,抛去那些没什么用的冷兵器,枪炮也是联军的两倍有余。
  如果京城有一个强有力的领导核心,就算前期在天津的一系列仗打得糟糕无比,清军完全可以赢得这场京城防御战。当然,正确的部署是不能将所有兵力放进城内的,主力坚守城池,置有力之一部于城外,伺机切断敌军后勤线。至于联军使用最常见的围困战略,使北京因缺粮而下,这一条根本不用考虑。就算联军的兵力再增加一倍也困不住巨大的北京。如果不信,看看北京的城墙和城门就知道了。
  就世界范围,北京都要算是一个巨大的堡垒。几道巨大厚实的城墙将这座巨大的城市包裹起来,通道只能依赖一道道的城门,而北京的城门之多,在世界范围内也是独一无二的。这个基本算是长方形的巨大都市拥有厚重无比的城墙,城墙有四层之多。最外面是外城,西方人称之为中国城,因为满清政府规定,汉人一律居住在外城。共有七座城门:从东面数起:东便门、广渠门、左安门、永定门、右安门、西便门和广安门。内城是满人居住的地方,西方称之为满城或者鞑靼城,九座城门:东直门、朝阳门、崇文门、正阳门、宣武门、西直门、阜成门、安定门和德胜门。第三道城墙包裹的皇城,西方人称之为红色禁区之城,有六座城门:大清门、长安左门,长安右门,东安门,地安门和西安门。最里面是紫禁城,四座城门:午门、神武门、东华门和西华门。
  即使丢掉外城,守军完全可以退守内城及皇城继续抵抗。
  战争的一般规律,处于内线作战的一方利持久,外线作战的一方利速决。水土气候饮食以及弹药药品的补给是联军的短板,只要将联军挡在城外,使其久攻不下,局势逆转并非不可能。
  但在1900年的北京,执掌权柄的满清朝廷空有坚城不能用,空有十万甲兵不会用。
  荣禄在8月12号向慈禧汇报了防御部署,十几万军队的任务是分配下去了,除掉仍留在南苑的马玉昆部,包括奉慈禧旨意出城御敌的董福祥部都撤回了京城。主力面向东南部署,那里交给了董福祥的武卫后军。荣禄也清楚,什么神机营、虎神营、护军营,都是上不得阵的老爷兵,让他们遛鸟、吹牛、听戏逛窑子个个是把好手,让他们打仗,就别想了。所以,荣禄心思重重,神色凝重,“太后明鉴,守军虽多,能战之兵聊聊。眼下也只能靠董福祥的甘军了。便是奴才统带的武卫中军,逃兵日多,实不堪战……闻听洋兵已出通州,奴才之意,还要早做打算……”
  慈禧明白荣禄的意思,她虽久居深宫,对京师驻军的情况并非一无所知,京兵基本没有训练,吃空饷的比例没有在三成以下的,甚至将发给的武器卖了换钱……靠这帮大爷守城?
  不过,就算弃城而走,去哪里?怎么走,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慈禧默然良久,突然提到了在天津近郊重创联军的那支山东兵,“他们在哪里?进城了吗?”
  “回太后的话。山东兵自痛歼西摩尔联军后,曾在西沽以北与北犯的英日联军激战连日,杀伤敌寇甚众,保证了北仓一线的侧翼安全,此战乃马玉昆亲眼所见。但随后失去了该部之消息,该部并未遵旨进京。前日奴才曾派人到南苑问讯,马玉昆说他也不清楚……山东兵不过千余,奴才估计,怕是湮没于乱军之中了。”
  “可惜了。山东军带兵之将何人?搞清楚了吗?”
  “奴才细查过,袁世凯亦有回复。他们本是蒙山盗寇,被袁世凯所招安,编入武卫右军。其首领被授予标统之职。姓龙,名谦。此人在美国长大,仰慕故国,独身回国,却被蒙山寇所裹挟入伙。估计所部归降袁世凯,与这个龙谦心怀故国的有很大关系……”
  “唔,你不说我倒忘了。崔玉贵曾回话来着。若再有几个龙谦,局势必不至此。”慈禧终于想起了心腹太监的回奏,非是山东兵不遵旨,而是战事激烈,无从撤退。
  荣禄唯唯而已。这句话一扫一大片,明着指责大家的无能,自然也包括荣禄在内。
  慈禧并未结束这个话题,“标统?”袁世凯给龙谦的职务让慈禧感到陌生。
  “袁世凯曾上奏过兵制革新之议。兵部也曾研究,不过没有实行。武卫右军目前也没有设置标一级的编制。标统应当属于协一级编制吧,比营要高一级。”荣禄解释道。
  绿营旧制,省下为镇,镇的长官为总兵,镇下分协,协的长官为副将,协下设营,为绿营的基本战术单位,长官为参将、游击、都司、守备。营下辖汛,长官为千总,把总。
  武卫军进了一步,特别是热衷于军制革新的袁世凯部,已经取消了协、汛的编制,代之以翼、队,但营的编制照旧。但武卫右军并未设标,所以,他给龙谦的标统,本就是一种敷衍。
  “授龙谦副将之职吧。将山东兵在天津的战绩传谕各军。我就奇怪了,山东兵能打的洋人落花流水,为什么其他军队就不行?一个归国之人尚且懂得报效朝廷,率军死战,那些吃着朝廷俸禄的提督总兵们为什么就一触而溃,还要谎报军情!裕禄该杀!李秉衡该杀!”慈禧说着说着便怒气勃发。
  荣禄急忙跪倒,“奴才该死……”
  “起来吧,”慈禧换了口气,“仲华,你要切实掌握好军队,勿负厚望!”
  “奴才敢不殚精竭虑,继之以死……”荣禄叩头而退。
  掌握军队?眼下最可靠的当然是八旗兵,便是蒙古八旗也比汉人可靠的多。自己的武卫中军充当个警卫之责是没问题的,但让他们冲锋陷阵就坐不到了。荣禄忽然想起了庆亲王奕劻的女婿、喀尔喀亲王、领侍卫内大臣那彦图,急忙派人去找这个蒙古人来。
  被慈禧记起的龙谦现在就在北京城中。
  龙谦与宁时俊在8月11号带着两个连的部队裹挟在武卫后军的乱兵中从广渠门进入了北京,几乎没有受到什么盘问。龙谦赶对了时机,武卫后军奉慈禧的命令出城御敌,万余人的部队乱糟糟地出了城,还没看见任何一个洋兵,便接到了慈禧的新命令——回城防守。这种自相矛盾的命令在这个炎热的夏季格外多,这道荒唐的命令不过是其中不算很严重的一道。
  甘军发现了正朝广渠门运动的一支军队,人数也就是百十余的样子,服饰上无疑是自己人,一联系,为首的军官操着京腔说他们是聂士成的前军,从天津退下来的,好不容易才来到北京。那位来自甘肃武威的都司根本没有怀疑,反而有些同情这支友军,什么也没说,就让他们混在自己队伍中进了城门,然后那支兵就与他们分开了。
  龙谦不想暴露自己的部队进入北京,但他还是带着圣旨及兵部的调令以防万一。现在一切顺利,让他感到高兴。触目所及,街上到处是乱兵,武器也是乱七八糟,扛着洋枪的有,拎着大刀长矛也不少。
  龙谦以为来过京城的宁时俊会找到路,其实这个被北京眩得头晕的参谋长也是两眼一抹黑,根本就找不着路。龙谦怕京师已然实施宵禁,所以必须在天黑前找到落脚点,于是进城集合清点好队伍后,按照自己的记忆,带领着队伍抄小巷,朝西北方向疾走,终于在东四牌楼附近遇见了情报科的张小丁。
  其实是张小丁先看清龙谦的,“司令,司令,真的是你!”张小丁跑过来,激动的要哭出来。
  “小丁?哈哈,咱们在这里见面了。江云呢?”龙谦抱住了张小丁,哈哈大笑。
  “可把你们盼来啦。王营长和江科长急的要命,江科长和田书榜今日出城分头去找你们了,我们几个在主要的街口转悠,希望能碰到你们。不要担心江科长,他路熟的很,晚上肯定回来。”张小丁心花怒放,转眼看到龙谦身后的队伍,“咦,怎么就这点人?”
  “鲁山带人在城外。走,先到你们的家。对了,王明远他们,顺利吧?”
  “顺利,他们都来了十几天啦。”张小丁抑制不住的兴奋。
  江云在德胜门附近买了一栋二进的四合院,租了一栋三进的大院子,位置都不错,僻静,宽敞。龙谦由化妆在胡同蹲守的卫兵带着进入院子,正在前院中歇息交谈的蒙山军官兵立即发出震天的欢呼。龙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大家才将欢呼声压了下来,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候。
  “大家很好,我也很好。这不是又见面了吗?还是在京城?”龙谦的心情也特别好,西沽之战严重的伤亡带来的压抑似乎消失了。他握着六连长胡宗玉的手,“宗玉,在京城的感觉如何?有没有逛逛天安门?”
  “天安门?俺不知道在哪里。自从进城,呆在这里就没有出去过。江云那小子定了许多规矩,营长管得紧,除掉情报科的人,其余都不准走出院子一步。”
  “好,这样就对了。情况特俗嘛。”龙谦笑着说,一眼看见了王明远。
  “司令,你可算来了。”王明远闻讯从北屋出来,紧紧抱住了龙谦,“这些日子让我担心死了,一点你们的消息也没有。”
  由于局势的急转直下,先期进城的王明远迫切盼望着龙谦的到来,同时,城外的战事也让他深为担心。现在看到龙谦,所有的焦虑顿时烟消云散。
  “好,先安顿弟兄们歇息。大家都饿坏了。咱们进去慢慢谈。”龙谦叫了宁时俊,一起来到北屋。
  “好,好,老胡,赶紧给弟兄们搞饭。”王明远笑逐颜开。
  “就这一栋院子?”龙谦站在北屋门口,问王明远。
  “还有一处院子,在北边一点,隔着一条胡同,是租的,平时江云住那边,比这边大。三进,警卫连,五连都住那边。这栋是买的,花了四百五十两银子,主人躲出城了,折价卖给了咱们。”
  “嗯,好。待会儿过去看看。二虎在那边?”
  “是。江云不在的时候,二虎负责那边。”
  “嗯,做的很好。任务完成,要给情报科的兄弟们重奖。”龙谦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咕咚咚喝掉半杯凉茶,“小日子过得不赖嘛。茶不错。”
  “都是江云搞来的,那小子,名堂蛮多。”王明远心情愉快,脸上堆着笑,“司令,其他弟兄呢?鲁山、冯仑呢?”
  “我没有将全部兵力放进来,他们另有任务。”龙谦落座,“你们这么多人马住在这儿,没有引起邻居的怀疑吧?周围有没有官府的衙门?有没有王府?”
  “应当没有,”说到军务,王明远神色严肃起来,“这几日很多人逃出京城了,周围已经没几乎人家了。隔着几条街,有一座王府,叫什么来着?我没记住。这些天倒是安静,江云预先囤积了不少粮食,部队决不准出院子,可把大伙儿憋坏了。都说司令把俺们仍这儿不管了,哈哈。”最终他又笑起来。
  “那能呢。马上就有行动。”龙谦沉下脸来,“这次我们要乘乱打劫几个大户。地窖挖好了?”
  “我来之前就差不多挖好了,厢房地下就有一个。我来了又挖了一个大的,就在后院的花池下,通道斜着伸进去,可以藏六个人……”
  “不错,干的不错。这些地窖,你的兵都知道?”
  “不,不是都知道。他们只知道这个,”王明远指着院子里的花池。
  “嗯……好,车辆呢?找了几辆?”刚才龙谦注意到前院停着四驾骡车,南墙底的草棚下海拴着几匹牲口。
  “一共买了十一辆。其余的都在那边。”
  “有些少了……”
  “车子可不好搞。官府征用,逃难的人多,价格高的离谱……”这些都是江云的人弄的,王明远也不甚清楚。
  “好吧,也只好这样了。”
  饭已经端上来,蒸馒头,还有汤。
  “吃饭,吃饭。”龙谦招呼宁时俊。
  饭后龙谦换了身便服,看上去就是一个平民——如果不去注意他的辫子的话。与宁时俊一起由张小丁带着到另一处院子——程二虎驻守的院落,看望了警卫连和五连,加起来有一百二十二人,没有伤病号,人马看上去都挺精神,十几天大米白面养着,以及充足的睡眠,让部队的精神很好。
  等了一会儿,王明远也过来了。
  几个人开了一个短会,集结于北京的蒙山军部队一共353人,包括先期进入北京布置的情报科九个人。
  “这几天,咱们要分头打劫几乎王府,还有票号。目标是金银珠宝,值钱的东西都要。具体的目标,由江云划定。行动以连为单位,行动前要强调纪律,严禁泄露这次行动……”龙谦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目标。
  这个目标,宁时俊已经知悉。而王明远已经从江云嘴里知道了大致的目标。所以都没什么惊讶的表示。
  “咱们千里迢迢从山东赶来京师,可不是为满清朝廷卖命的。大家也看到了,战争打输了,联军已兵临通州,很快会发起对北京的进攻。就凭他们,人再多一倍也守不住,不是士兵们不能打,而是将领们都是一群猪,一头猪,领着多少兵也是给人宰的命!”龙谦必须做一个动员,因为这样的行动违反他一贯标榜的原则,“大家想一想,这一仗结束,局面会大变。朝廷威信扫地,南方的革命党会乘势而起,满清的统治已经是摇摇欲坠了!咱们蒙山军是要做一番事业的,我是准备让各位青史留名的!与其让联军将他们贪污囤积的银子抢走,还不如留给咱们!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再说,咱们死伤了这么多的好兄弟,那个不是爹妈生的?那个不需要抚恤安顿?就是诸位,万一我们不利,依靠这笔银子,妥善运作,也能保证大家做一个富家翁!当然,这种情况,最好不出现,只要咱蒙山军借着这次国难发展壮大起来,什么得不到?所以,大家一是要理解这次行动的意义,二是要严守秘密。任何人都没有对别人宣传的义务,除非是我做出新的决定。能做到吗?”
  “能。”几个军官都站起身,大声答道。
  “好。坐下,坐下。”龙谦笑眯眯地招手。
  “司令是啥人,俺们一清二楚。司令要怎么做,下命令就是。”王明远大声道。
  “自然是信得过诸位,都是咱蒙山老兄弟了。不信任大家,我会将这件注定会惊动天下的大事交给你们?哈哈。等江云回来,咱们具体商议下行动方案。”


第十七节 北京(七)
  8月13日夜,就在联军抵达北京城下,城中风声鹤唳之际,京城出了连环大案,立即震惊了朝廷。
  这天晚上,庆亲王奕劻不在王府,而是在军机处值更。与荣禄等人商议城防事务。庆王奕劻虽然“贪名”显赫,但在这次与万国开战的问题是却是坚定的反战派。慈禧到了如今这一步,对端王、庄王等一派误国王公已经恨透了。反过来觉得奕劻还算明白事理,于是让庆王领衔,与荣禄等亲信商议战守事宜。
  白天已得到情报,联军已出通州,北京的战事一触即发。所以,这个晚上,奕劻在军机处的小平房里熬了一夜,天明时分才得到自己府邸被乱兵抢劫的消息。
  同时得到的,还有庄亲王府与东四附近“四大恒”钱庄被洗劫的消息。但奕劻已经顾不上别人,也不管国事如何了,长嚎一声便拔腿往宫外跑。
  荣禄也感到心惊。他严令封锁消息,不得外传。本来准备立即进宫面奏太后,但认为还是要到现场看一看再说,于是急忙坐了轿子跟着去了庆王府。坐在轿子里由护军营护送着的荣禄一路上思忖,感到问题大了,京师怕是危险了。
  极为精明的荣禄已经确定,打劫王府的绝对不是一般的贼寇,十有八九,是军队所为。而且是客军所为。
  京师最大的客军,就是充当守城主力的甘军。
  但是,现在能将甘军如何?不要北京了吗?董福祥啊董福祥,难怪太后骂其为强盗,选择在这个时候作案,与造反无疑了。荣禄制定的极为机密的撤退计划中,还准备动用董福祥的甘军护驾,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也是奕劻这个贪得无厌的家伙名声在外……
  今年已经六十有二的庆亲王奕劻是乾隆第十七子永璘之孙,镇国将军绵性之子。(镇国将军为清代宗室爵位第九等,相当于一品武官,补服为麒麟)传说尚未当时尚未登基的嘉庆皇帝曾私下问哥哥永璘,问他有什么理想。永璘明确表示,自己对当皇帝没有兴趣,只是希望将来能得到乾隆朝第一大贪官和珅的府邸。嘉庆继位后,感念永璘的谦让,在查抄和珅获得数亿两(折算)白银后,便将和珅美焕美仑的府邸赐给了永璘,并承诺永璘之子承袭的郡王爵位可再承袭一次。永璘之子绵慜无子,以仪郡王绵志之子奕彩为后,奕彩死后,奕劻被过继给绵志为子,初封辅国将军,这是清代宗室爵位第十等,相当于二品武官,补服为狮子,再封贝子,后封贝勒,连郡王和亲王已经一步之遥了。
  奕劻的后半辈子连续加封进爵,从辅国将军、固山贝子、多罗贝勒直到1884年出任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并被封为庆郡王。1894年又被加封庆亲王。
  或许是奕劻前半生太穷了,据说连上朝的补服都进过当铺。奕劻在掌权后颇有些追回逝去光阴的劲头,流逝的生命是无法追回的,但可以追回生命的某些特征,比如金钱。奕劻的贪财在圈子里是非常出名的,所谓的圈子当然是指官场,奕劻的手还伸不到普通老百姓的口袋里,而且,那些被帝国愈来愈多的苛捐杂税盘剥的百姓们口袋里实实也没剩几个铜板了,帝国有钱的人是些谁?如当年支持左宗棠西征的胡雪岩,如李鸿章的钱袋子盛宣怀当然富可敌国,但这类巨商与官场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已经攀上了帝国最有权势的极少数人,甚至连他这个亲王也难以觊觎。但是,犹如一座高山的帝国官场,总有一些渴望登顶一览帝国秀丽景色的人,这些渴望上升的官员便成为了奕劻盘剥的对象。奕劻不放过任何一个敛财的机会,而本人吝啬无比,日积月累,攒下了可观的钱财。这些财富的一部分被他进行了为挣更多钱的投资,比如在京师和天津置办商铺等,还有就是在亲王府办红白喜事收取的珠宝,但更多的是真金白银和此时信誉尚好的钱庄银票。这些被庆亲王爷视若生命的东西都收藏在王府的深宅大院中,成为支撑老亲王努力工作的最原始动力。
  荣禄来到位于定阜大街的庆王府,也就是比庆王迟到了一刻钟而已。顺天府尹何乃莹已经过来了,他顾不上安慰庆亲王,立即找来人询问情况。
  据庆王府的管家讲,乘乱洗劫王府的兵是董福祥的甘军。守卫王府的是王府自己的护院,大约有四十人,这些是王府自己的武装,由一名副总管率领。大乱逼近京师,奕劻又求助于荣禄,认为自己府邸的防卫力量太弱了,请荣禄派兵保护。荣禄虽然看不起贪鄙无能的奕劻,但毕竟是满洲一脉,给了老王爷面子,派来了武卫中军的一排兵。
  这近百人的武装力量现在大都变成了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王府内外了。现状至惨,让担心家眷财产安危从军机处赶回来的庆亲王几乎晕倒,家眷还好,除了死掉一个孙子,至亲之人都安然无恙,那个庶子所生的孙子有些勇武,是在开枪阻止乱兵破府时被打死了,一颗子弹打进了他的眼眶,脑浆崩裂,死状惨不忍睹。不过庆王没有看到——已经被匆匆收敛了。
  孙辈的死尚在其次,令庆亲王肝肠俱断的是,他聚敛的大批金银珠宝都被乱兵找出来劫掠一空了!乱兵的方法很简单,将庆王的管家姬妾子女召集起来以死威胁,目睹了乱兵像砍瓜切菜般的杀人,那些被吓破胆的家属下人哪里敢隐瞒,全部如实招供了。
  “大股的甘军从三个方向同时进入王府,王府大门口尚在交涉中,后门已被乱军攻破了,乱军是翻墙进入院子的,他们见人就杀,简直太可怕了……为首的一个蒙着面的大汉,手里一支长枪,至少挑死了我们三个兄弟……”王府护兵头领哈祖耀是满人,他这样对匆匆赶回来的奕劻说,“他们先将守护后门的护兵们杀散,死了至少十几个弟兄……那帮乱兵凶恶之极,我们抵挡不住。他们喊叫着让我们放下武器,弟兄们深受王爷厚恩,哪里肯听他胡言乱语?自然拼死抵抗。但寡不敌众……”哈祖耀的口才一流,将甘军作乱,突袭王府的大致经过讲了一遍,特别描述了甘军乱兵凶残杀人的景象,他是亲眼所见,有受了惊吓,现在讲述起来,倒让荣禄有身临其境之感。
  跟着何乃莹过来的领头衙役叫徐熙,却是有些见识的,立即认定了哈祖耀说的基本是实话。董福祥的甘军加入义和团的不少,日本驻华使馆书记官杉山彬就死于甘军士兵之手,围攻东交民巷他们也是主力。而董福祥本人的经历也极为复杂,早年参加甘肃的回回起事,如果不是左宗棠招降,早被湘军宰了。朝廷也是困窘到了极点,将这伙贼寇出身的收为武卫后军,还指望着他们保卫京城呢。这倒好,先将王府给剿了。
  荣禄沉着脸没吭气,里院传出哭声,庆王晕过去了。顿时一片慌乱,荣禄吩咐下面照顾好庆王,也顾不上继续问讯,出了庆王府便赶往下一家——庄亲王府。
  真是祸不单行啊。
  奕劻是被气昏过去的。老亲王赶回家中,才晓得情况比自己想像的严重的多。福晋一见他便大哭大喊起来,福晋和他一样,也是视财如命的主,一下子将多年的积蓄席卷一空,几乎将王府打回原形,初步计算大约损失了二百万两以上的白银,其余珠宝尚难以统计出准确的数字。
  关键是有准备存往汇丰银行的120万两黄金被贼人席卷一空,这简直要了老奕劻的命。那120万两黄金当然是庆亲王多年贪赃所得,存入汇丰银行也是听说了这家外资银行对客户保密的极端措施,本来已经派人与银行做了接洽,大概汇丰银行也猜到了庆亲王府的这笔巨款来路不正,百般刁难,甚至将利息压至月息二厘,正要送往银行,朝局突变,奕劻觉得此刻将如此巨款用车送过去不安全,想等风声过了再办,没想到竟然遭遇这等祸事!也难怪老亲王闻听黄金失窃便晕过去了。
  一夜之间,庆亲王几乎沦为赤贫。这当然是夸张的话,因为他手里还有不少分布于京津两地的商铺。
  何乃莹已经知道自己的仕途算是完了。就算确定是甘军所为,他这个“京兆尹”也算当到了头,现在看来,能保住脑袋就算万幸了。
  首都市长顾不上得罪庆王了,跟着荣禄也去了庄王府。
  这边情况更糟糕,庄王府不仅遭到洗劫,而且连庄王本人也被杀了!一同被杀的还有庄王的至亲七人。据目击者说,王爷本来已经屈服,但败兵首领说,国家沦落至此,全是你们这帮祸国殃民的贼寇所为,一刀便削去了庄王的脑袋!
  荣禄心胆俱裂。
  这已不是抢劫,而是谋反了!荣禄不再迟疑,立即飞返大内,找慈禧禀报去了。
  相比两座亲王府的惨案,“四大恒”钱庄遭到洗劫就算不上什么事了。
  何乃莹是下午才去了“四大恒”,那边已经有了初步的结果,一样,顺天府的断案高手们认为,绝对是军队所为。
  位于东四附近的“四大恒”钱庄再这场劫难中一共死了九名护院,都是被利刃捅死的。其余人不管男女老幼都被嘴里塞了毛巾五花大绑在柴房里。而银窖中的白银以及所藏的黄金珠宝全被抢走。
  询问掌柜伙计,惊魂未定的被害人只说是败兵所为,细问究竟,比如军服、口音,则众说纷纭,四家遭到洗劫的钱庄描述的各不相同,但都肯定说是军队所为,那些人都穿着军装,拿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凶神恶煞,一言不合就挺枪杀人。
  钱庄票号叫法不同,都是银行的前身,承担着金融中心的职能。北京的钱庄票号有两个中心,北方人(以山西人居多)的开的叫票号,集中在西河沿、钱市胡同一带。南方人(以浙江人为多)开的叫钱庄,集中在东四牌楼一带,以恒兴,恒和,恒利,恒源四家钱庄最为著名,北京人称之为“四大恒”,这四家钱庄信用一向良好,是京师人众的首选,京师的达官贵人多将银两存于“四大恒”,如今“四大恒”一夜之间基本完蛋了。
  近日已有散兵在西河沿一带打劫票号,顺天府特意加强了对前门一带的巡查。但现在的局势太乱了,乱到让这位京兆尹手足无措的地步,涌进城来的各路兵马要吃要喝要住,都找他这位首都市长,哪里还顾得上抓治安?即便抓了,也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根本不能将那帮兵痞怎么样,朝廷正在用人之际,逼反了军队,顺天府的罪过更大。
  但“四大恒”不同寻常。何乃莹知道,京师一半以上的官宦人家与“四大恒”有着金钱上的往来,这其中,有很多人是他得罪不起的。不仅如此,他们还与户部有着业务上的往来,很多官方的汇兑是通过“四大恒”承办的!
  所以,比起死了九条人命,何乃莹更在意金银的损失。所以,他将四大钱庄的大掌柜(幸好都活着)叫到恒利钱庄,第一句话就是问,损失了多少金银?
  恒和掌柜是个矮胖子,一张胖脸呈现死人般的灰白色,嚅嗫着说,敝号的银库已被清洗一空,更为可恨的是,那帮败兵将账册都拿走了,据我的记忆,应当有现银233万两,另外还有黄金400两……
  恒兴的掌柜脸色比同行好不了多少,而且好像刚哭过,肿着眼泡,敝号惨啦,至少损失了450万两,其中有户部刚存入的120万,全完了……他的账册一样被拿走了。管账的三掌柜骨头硬,死活不交,被败兵一枪托子打在下巴上,连骨头都敲碎了……
  损失最大的是恒和,丢了700万,最小的是恒源,只有120万两。
  另有古玩玉器数目不等。
  一一问下来,“四大恒”一夜之间损失白银1500万两以上,黄金三万余两。
  经此劫难,著名的“四大恒”怕是要烟消云散了。
  这么多的银子怎么拿走的?何乃莹的疑问很快就被解开了,那帮大兵是驾着马车过来搬银子的!伙计们不止一个证实了这点,其中两个伙计还亲眼见到当兵的将装着银两的箱子抬上马车。
  除了军队,没人能做这么大的案子!而且,顺天府的仵作马上有了证据,被杀的九名护院都是刀伤,从伤口看,应当是刺刀形成的。
  “他们的口音?不会没听到吧?”顺天府刑侦第一高手徐熙问。
  这是很重要的一环。顺天府的刑侦专家们一一询问苦主,得出的结论是,这帮败兵蓄谋已久,他们在后半夜,子时已过了,翻墙进入,用掺了毒的肉包子毒死了看院的狗,然后一举涌入,随后与护院保镖发生了短促的格斗,很快就制服了这些聘来的江湖高手。据目击者说,本来可以不死人的,穿着军装的强盗们连声说放下武器不杀,但护院武师职责所在,不能不抵抗,这才引发了惨案。那些兵武艺极好,三个人一组,护院武师根本不是对手。特别说明的,整个搏斗的过程中没有人吭气,只有护院武师濒死的惨叫,在深宅大院里,外面根本听不到。
  “总有人逼问你们银库所在吧?他们是哪里的口音?”
  经过苦主们的认真回忆,每个钱庄都是一个为首的询问,口音嘛,两个是陕甘口音,两个是标准的京片子。
  “狗日的甘军!”何乃莹愤愤地骂了一句。心想,也就是他们有能力一夜之间同时对王府及“四大恒”下手。狗日的,真会选时间啊,随着洋兵兵临城下,京城百姓家家闭门上锁,能走的走了,不能走的躲在家里不出来,找线索就难了许多。转念一想,又何必找线索?不是军队,谁有能力作此泼天大案?
  但案子总是要有个说法的!刑部跑不了,顺天府更是首当其冲。或许就是现在,大内派出的钦差已经等在自己衙门了。何乃莹丢下“四大恒”一叠声央求自己尽快破案的掌柜们,没有坐轿子,而是骑马回自己的衙门,街上寂静的怕人,看不到一个行人,家家紧闭大门,耳边只是隆隆的炮声,洋人怕是要打进来了吧?现在哪有时间哪有机会缉凶破案啊!
  武卫后军那帮大爷们早就作案累累!什么军队,简直就是一帮土匪!两个月来,会合义和团干了无数打家劫舍的坏事,朝廷都忍了,这次干得实在是太过分了!
  何乃莹回到自己的衙门,笔走龙蛇,很快写了一封辞呈。出了两座王府的血案,还想着恋栈权位,简直就是傻瓜了。能够安度晚年就是最大的奢望了。


第十八节 北京(八)
  荣禄进入飘满水果香气的慈禧寝殿乐寿宫的时候,分明听到了东南方向的炮声。匆匆礼毕,朝上瞟了一夜,一看老佛爷的神情,就知道慈禧已经听说了昨晚的巨案。
  “你去了现场,是不是甘军所为?”慈禧开门见山,她肿着眼泡,没有化妆,看上去苍老了十岁不止。
  “回太后的话,应当是。”
  “传董福祥!”慈禧锐声喊道。
  “太后息怒!”荣禄连连叩头,“太后息怒,万万不可啊。”
  慈禧瞪着一双鱼泡眼,死死地盯着荣禄,呼呼地喘着气。
  “太后,您听,炮声已经响了呀。”
  “依你之见,该当如何?”慈禧冷静下来了。
  “一切等仗打完再说吧。保不住北京……”
  “北京能保得住吗?依靠董福祥那个强盗吗?”慈禧厉声问。
  她知道,出了昨晚的事,她是内外交困了。庆、庄两府,特别是庄王府惨案,绝对刺激了满洲亲贵,堂堂亲王都没有了安全,朝廷的颜面何存?王公大臣们还有什么心思共抗大难?
  庆王另当别论。庄王近来所作所为已经让慈禧恼火万分,死了也好!但是不能这个死法!即使是自己赐死那个混蛋,也比让人砍了脑袋强!麻烦就麻烦在其亲王的身份,朝廷不为自己人做主,谁还跟着自己混?
  但荣禄说的也对,而且是完全站在自己立场上,为自己着想的。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下激怒了甘军,会发生什么事?
  所有的问题,都是因为没有一支既忠于朝廷,又能打仗的军队!如果八旗兵有祖先那份骁勇,何至于此啊……
  “你不要管这件事了。”慈禧稳住了心神,眼下不是破案缉凶的时候,先顾战事吧,“要切实掌握好你的军队,懂吗?”
  “奴才这就去安排。”荣禄已经两天未睡了,走路脚下都在发飘。
  荣禄刚走,李莲英报,端郡王载漪递牌子求见。
  “不见。”慈禧恨恨道。
  “老佛爷,万万不可逼反了甘军啊。”一贯长于察言观色的李莲英低声道。
  “嗯?”慈禧两眼无神地盯着自己的总管太监,“叫他进来。”
  是的,端郡王如今和庄王是一伙儿的,他绝对是为庄亲王的事而来的。该死的义和团,将这两个混蛋王爷的利益拴在了一起,成为打击政敌的最好武器。庄王猝然遇害,端王现在一定是又怕又急。如果不安抚住这个混蛋,谁知道他还会干出什么蠢事?甘军如今可是在城墙上呢。
  想到义和团,慈禧已经熊熊怒火,一旦腾出手来,必将那帮乱民诛杀干净!
  “太后,要给庄王报仇啊!”载漪一进殿便趴下大哭,“庄亲王死的惨啊,请太后下旨,让我去取了董福祥老狗的人头!”
  “杀了董福祥,你去抵挡洋人吗?还是靠你的义和团?嗯?你不是说他们法术通天吗?怎么让洋人杀到城下了?你说!”慈禧压在心底的怒火彻底喷发了,劈手抓起手边一个玉如意朝跪在地上的载漪砸了过去,“给我滚回去老实呆着!城破之日,便是汝狗头落地之时!”
  载漪下意识地一躲,如意扫到了他的肩膀,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大殿内鸦雀无声。载漪被慈禧的怒火吓坏了。自战事起,慈禧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差,威胁要砍他的脑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弓着腰站在慈禧御座旁的李莲英悄无声息地滑到载漪跟前,扶起了这位倒霉的郡王,压着声音说,“王爷先请回吧。”将载漪连拉带扯拽出了大殿。
  “莲英哪,你从内库提五万两银子,叫崔玉贵去甘军劳军。具体怎么说,你去交代他。”
  “嗻。”李莲英躬身答应。
  消息自然瞒不住,一个上午,半个北京都知道了昨晚的凶案。
  正在东便门指挥部队抵挡俄军的董福祥心胆俱裂。
  这赃栽的!老子在这里跟洋人拼命,朝廷却搞出这一手!
  消息是上午传来的,当时董福祥部刚击退了俄军对于东便门的第一次攻击,击毙了两名俄军军官,其中一名被打伤,躺在地上挣扎,好几拨俄军要救回那个军官,都被甘军猛烈的火力所阻,白白搭上了几条人命。这一幕让伏在城头指挥的董福祥看在眼里,判断那是一个重要的人物,心里很高兴,正酝酿着怎么向慈禧报捷呢。嗬,传来两座王府被血洗的消息,京城的人说,都是甘军所为!
  董福祥气得跳脚,立即跑下城墙,准备进宫自辩。被他的幕僚部下死死拉住,“大帅,此刻千万不能去啊。去了就回不来了。”几个部下就一个意思,“千万不能离开部队!”
  董福祥呼呼地喘着气,没心思再打仗了。
  是呀,有本事一下子洗劫两座王府的,除了军队谁人能做到?旗兵不会做这种事情,京城的汉军也不大会,难怪人们都说是甘军,如果分析,还真他妈要想到自己头上!
  董福祥可是与朝廷干过仗的!当年西北回民作乱,朝廷调左宗棠平乱,身为叛军首脑之一的董福祥因战况不利投降了左部刘松山,得到了刘松山的信任,这才一步步升上来。自己的万余军队,很多是当初的叛军,他们历史上可是与满清有仇的,特别是那些亲人死在朝廷手里的回回。
  过去的事情先不提,就说最近。杀死日本使馆书记员杉山彬,董福祥被慈禧叫进宫里痛骂,直斥其为强盗!威胁要撤职治罪。董福祥当时也挺硬的,说自己被免职,可难保手下那帮不知朝廷礼仪的军汉作乱。这句话镇住了慈禧,事情也就不了了之。现在想起来,慈禧一定对他起疑心了。
  再有,这段时间手下弟兄没少干见淫烧杀的勾当,据说顺天府不止一次向朝廷告状……
  “来啊,将他们都给我叫来!”董福祥终于拿定主意,对身边侍卫下了命令。跟随他已久的侍卫头目董汉兴是他的本家侄子,知道统领大人说的他们是谁,立即去传令了。不一会儿,甘军几个主要的头领赶来了。
  “王府的事,你们大概都听说了,”董福祥冷着脸问,“有人害我!现在这当口,咱们该咋办?”
  “大帅!”一位操着西北口音,脸上有一道刀疤的参将大声道,“咱们为朝廷拼命,却有人这样陷害咱们,不干了!大帅,您说是谁,我去把狗操的脑袋拧下来给您当夜壶!”他是甘军左翼翼长马云,董福祥的绝对亲信之一。
  “对,宰了狗日的!太欺负人了。”另一位营官叫道。
  “大帅,宫里来了太监,说是有旨意给你。”董福祥的主要谋士邢耀祖凑到主子耳边低声道,“偶觉得,大帅最好不见。”
  “不见!就说我上城墙了,你们也不知道我在哪里。”董福祥脸上露出狰狞,“大伙儿掌握好部队,天黑后咱们从广安门杀出去,朝廷怀疑老子,咱不干了,回甘肃去!”
  这天下午,慈禧终于召集了御前会议。就常识而言,这个重要的会议开的太迟了!庆亲王奕劻没有露面,其他该来的都来了。
  “战事如何?你们谁说说?”慈禧问跪了一地的王公大臣。
  大家本来仰面看着高踞御座上的慈禧,发生的王府惨案,将这帮王公大臣吓得不轻。本以为慈禧召集御前会议是研究昨晚的大案。现在慈禧问及城守事宜,一个个垂下脑袋,一声不吭了。
  隐约的炮声不断传来,慈禧的怒气上来了,“你们,哑巴了?”
  神机营总兵载澜哆嗦着说,“好像洋兵已进城了,已经到了天坛附近。”
  “不是甘肃来的回勇?”慈禧疑惑地问。
  军机大臣刚毅回道,“不是。是洋兵。广渠门已经失守,洋兵进城了。”
  “广渠门是甘军守卫吧?”
  “是,广渠门,东便门乃至东直门,都是甘军的防区。”荣禄禀报。
  这个消息让御座下跪着的王宫大臣鸦雀无声。
  广渠门失守的消息严重地打击了慈禧。她匆匆结束了御前会议,只留下了荣禄和载漪。
  “立即查清战况究竟如何,特别是甘军的动态,明白吗?”今儿上午,崔玉贵带着银两去劳军,却没有见到董福祥。银子被甘军留下了。崔玉贵回来的禀报,让慈禧感到了严重的不安。即使是崔玉贵保证说东便门仍在手里,甘军刚刚打退了俄军的进攻,也没有给慈禧带来安慰。
  董福祥为什么不接旨?
  荣禄与载漪从皇宫出来,没敢各自回家,尽管他们现在最想的就是回家部署逃跑事宜。俩人来到煤渣胡同神机营指挥部,听到了更多不利的消息,朝阳门也失守了,大批的联军已经涌入内城。
  荣禄不再犹豫,再次回到皇宫,将这个消息报告了慈禧,“老佛爷,不能再犹豫了。得赶紧走了。”
  往哪里走?慈禧死死地盯着荣禄。
  似乎猜到了慈禧的心思,“甘军不可靠,他们一定向西回甘肃,所以不能走西面。只能向北,走德胜门先出城再说。”荣禄顿了顿,“奴才已集结了武卫中军,随时可以护驾出发。”
  “嗯,做的好。李鸿章到了哪里?”
  调李鸿章来京出任直隶总督的电报早已发出。在确认天津失守后慈禧就做出了这个重要的决定。打不赢,只能求和了。可是,现在必须留下几名可靠的大臣维持局面。
  荣禄知道,这个差事,怕是要落在自己头上了。
  8月14日晚上,慈禧突然召见军机大臣,她要研究留守及撤退事宜了。但是等了很久,竟然没有一位军机前来!
  性格一向刚强坚毅的慈禧绝望地落泪了!
  很晚了,终于来了三位军机:刚毅、赵舒翘及王文韶。两位汉大臣与一位满人。
  慈禧劈头便问,“那些军机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准备丢下我们母子不管自顾逃命了?”
  三位大臣跪在地上一声不吭。
  现在已经无法追究责任,慈禧对三人说,明日尔等遂吾同行吧。
  三人长长的舒了口气。太后总算是拿定主意了。
  慈禧奇怪为何荣禄竟然不来。
  这是一个漫长恐怖的夜晚。躺在床上无法入眠的太后总能听到殿脊上有猫的叫声。宫殿里到处有野猫,不稀奇。但稀奇的是今晚的野猫似乎特别多,还总是拖着长长的尾音。
  那其实是流弹发出的啸声。
  第二天一早,慈禧做了一件千古流传的事,将光绪皇帝的宠妃珍妃处死了。
  这是8月15日早晨发生的。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夜晚,聆听着彻夜不息的“野猫”叫声,慈禧究竟想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但她肯定想到了珍妃,不然不会一早就安排这件事。
  珍妃是年二十五岁,正是一个女人的黄金年纪。她出身镶红旗,姓他他拉氏。她是官宦之后,其祖父曾任陕甘总督,伯父当过广州将军,父亲长叙当过户部右侍郎,都算官位显赫了。珍妃幼年曾与同被选为光绪妃子的姐姐随伯父长善长住广州,十岁时才返回父亲身边。她在选秀中被挑中入宫时年方十二岁,最初封嫔,五年后与姐姐一同升为妃,她的名号为珍妃,姐姐为谨妃。
  珍妃是光绪最宠爱的妃子,也曾讨慈禧的喜爱。她天资聪慧,性格开朗,无拘无束,藐视一切“规矩”。这种性格的养成,除掉遗传因素外,与她小时候在风气开放的广州生活过有关。珍妃有文化,据说在广州时,曾随著名文人文廷式学习过。因为其聪慧,一度时间颇得慈禧喜爱,允许其在办公时陪侍左右。珍妃只要往慈禧面前的奏折上看上几眼,便能将内容记个七七八八,而且会猜对慈禧要下什么样的旨意,让慈禧十分惊讶。珍妃的字写的很好,慈禧赐群臣的“福、寿、龙、虎”等字,多由她代笔。这样的才情,加上不错的容貌,自然会得到皇帝的喜爱,但带来了另一个问题,就是冷落了慈禧为皇帝准备的那个皇后,皇后是慈禧的亲侄女,这就出了问题。
  珍妃失宠于慈禧的另一个原因,并非民间传言的支持光绪变法而触怒了慈禧,而是其自身的不谨。先是由于其勾结宦官恃宠卖官——清制,皇后年俸1000两,妃子只有200两。珍妃或许因为小时候在广州长大的缘故,眼界比那些养在深闺的秀女们开阔的多,她的手面太大,那点月例连脂粉钱都不够,便联络奏事处(太监与朝官传达沟通之处)太监及其他有实权的太监干拉官纤的事(指收人钱财为其跑官)。珍妃的任务是说动光绪帝,最为关键,因此获利最厚。这种事干多了总会出问题,被两江总督刘坤一弹劾的上海道台鲁伯阳一案便扯出了珍妃,鲁伯阳为谋上海道,曾花了四万两白银,这些钱大都落入珍妃的口袋了。此事尚未完结,又出了四川盐法道一案,主犯叫王铭,竟然是个文盲。因为这个级别的官员上任,照例要见次皇帝,光绪问王铭在哪个衙门当差,居然回答说在木厂。光绪大惊。命其写出其履历,此人久不成字,因为他是文盲,当然写不出来。光绪遂另降旨将其开革,这件事包不住了。自明代起,后宫不得干政就是一条铁律,虽然逐渐成了纸面上的东西,但一旦摆在桌面上也不能不处理。为此珍妃与其姐姐谨妃被贬为贵人,幽闭于冷宫,不得与光绪见面。这是甲午年四月间的事,甲午之战尚未爆发,与戊戌年尚有四年之久。
  慈禧觉得珍妃坏了规矩,慈禧很讨厌女人干男人的事,她似乎忘记了自己也是一个女人了。戊戌变法使慈禧最后对珍妃失望,慈禧其实不反对变法,国事搞成这样,不变怎么行呢?但光绪怎么能将自己视为绊脚石,非要置之死地而后快?还给袁世凯下密诏?而且,就靠着康梁那几个书生,能成什么事?他们谁比自己更懂这个老大蹒跚的帝国?
  这一切不可能瞒着珍妃,光绪实在是太宠爱珍妃了。珍妃不可能不参与,但对慈禧竟然一点口风不漏。
  于是,在戊戌变法失败后,慈禧便将珍妃列入了“死亡”名单。光绪被囚禁于瀛台,珍妃却被囚于冷宫,地点在与慈禧寝宫不远的钟粹宫北三所,据说那里是明代皇宫里奶妈们住的地方,简陋不堪。珍妃住在那里,与世隔绝,屋门被反锁,太监每日送些冷饭残羹,每隔几天,总有太监代表太后过去“奉旨申饬”,珍妃必须跪听训斥。或许慈禧只是要这个活泼的女孩儿自然死亡,并没有想去处死她,但在确信联军已经进城的这个早上,慈禧决定处死珍妃——命大太监崔玉贵将其从屋里拖出来,塞进贞顺门边的一口井里——那口井至今犹在,被后人呼为珍妃井。
  值得一提的是,一年后,慈禧终于回到了皇宫。她第一时间便将执行了珍妃死刑的崔玉贵给开革了。崔玉贵的地位仅次于李莲英,是内宫数得上的权势人物,很多重要的差事——比如出宫传旨,都是崔玉贵承担的。为什么开革崔玉贵,因为慈禧并不是真的要处死珍妃,而是说了句“不听话就将你扔到井里去”。结果崔玉贵逞能,真的将珍妃推到井里害死了。失去了生活着落的崔玉贵很不服气,留下许多关于珍妃之死的传言,因为他是当事人,他的话自然具有权威性。以他所说,是因为慈禧不准备带珍妃走——大部分妃子都不能走,包括珍妃的胞姐谨妃。珍妃说了句,您可以避一避,可以留下皇帝坐镇京师,主持大局。这句话戳到了太后的心窝子,慈禧大怒:死到临头,还敢胡说,立命自己将珍妃拖出去处死。珍妃大叫,我没有死罪!皇上没让我死!慈禧说,皇上救不了你,把她扔到井里去!
  历史的真相总是被隐藏于重重的迷雾中。不过等慈禧一年后回京,以珍妃殉主,吩咐厚葬珍妃,追赠珍贵妃,还亲自为她写了祭文。
  为什么讲这段与本书主线偏离的情节,主要是反映慈禧睚眦必报的性格。戊戌之变是慈禧一生的最痛,慈禧绝对不会饶恕戊戌的“罪人”们,她或许认为,导致庚子国难的根由就是戊戌变法。既然不能带哪些嫔妃们走,那就必须考虑她们万一落入联军手中的后果,别人犹可,珍妃是万万不能出现这种情况的。即使珍妃不顶慈禧的嘴,最好的结果就是一条白绫。
  其实,这位给中国带来深重灾难的女人并不是不懂得报恩,比如对于官至四川总督的吴棠,因为区区二百两纹银,终身信任有加,不管言官们如何弹劾,她一概不理不睬。
  做完了这件事,慈禧必须走了。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她的出城之路并不顺利。


第十九节 北京(九)
  慈禧处理了珍妃,回到自己所住的乐寿宫,传令将皇帝请来。
  光绪很快来了,细声细气地向慈禧请安。这位悲情皇帝并不知道,他最爱的女人在半个时辰前已经被害死于一口水井中。
  慈禧跟光绪说,洋人已经进城了,咱们必须出去避一避了。说完吩咐李莲英给皇帝换身衣裳。
  光绪朝炕上瞟了一眼。炕上摊开了一个包袱,里面是全套的农家妇女的服侍:汉人妇女的裤褂鞋袜,绑腿,盘头用的铜簪子和手绢。光绪当然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有心的李莲英让他那位住在前门外鲜鱼口的姐姐提前准备的。对于局势的判断,这个身处深宫的太监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
  李莲英递给光绪一个包袱,不再理会皇帝了,而是为慈禧开始更衣打扮。很快,李莲英便将主子化妆成一个汉族的老年妇女:盘羊式的汉民婆婆发式,深蓝色的半新不旧的布褂子,浅蓝色的旧裤子,黑色的绑腿,白布袜子,黑布鞋。
  光绪皇帝很快也打扮好了,是按照汉民跑生意的小伙计打扮的:蓝色的无领长衫,肥大的黑裤子,圆领小草帽。李莲英注意到,穿上这身衣服的皇帝在轻轻地颤抖,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愤怒。
  慈禧绝不会留下光绪。那将意味着她的权力的彻底丧失。在这个匆忙而血腥的早上,慈禧的心情并没有乱。
  贞顺门外面已经停了三辆骡车,用蓝布围着,就在慈禧准备上车前,庆亲王奕劻与荣禄终于赶到了,两人头上都淌着油汗。
  慈禧尚未开口,东南方向的一声炮响将慈禧的话堵回去了。
  “太后,神机营、武卫中军已集合于神武门外,由那彦图统领,另有虎神营的部分人马……”荣禄喘着气说,“奴才彻夜忙碌,总算没有误事。”
  “唔,好。”慈禧点点头,荣禄毕竟没有辜负自己,这点令她欣慰。目光转到庆亲王身上,“庆王,你要珍重。银子丢了能找回来,人活着就好。”
  奕劻颤巍巍地跪下谢恩,“奴才愿陪太后。”
  慈禧点点头。自前日晚上出了事,慈禧还是第一次见奕劻,一天多的时间,感觉到奕劻苍老了许多。
  “仲华,国家危难,还要你留守京师,待李鸿章到来,算算日子,他也该到了……”慈禧艰难地说。
  “微臣肝脑涂地,以报圣恩。”荣禄叩头道。
  “辛苦你了。通知各王府,能走的都走吧。”慈禧长叹口气,“尔处事稳妥,舍尔再无他人可为吾分忧尔。”
  慈禧被李莲英扶着上了骡车,骡车启动,朝神武门方向而去。
  至于如何与洋人交涉,慈禧一句话都没交代。
  进城后的联军从东、南两个方向逼近北京的中心。比较激烈的抵抗来自于东面,而从正面攻入的美军却比较顺利,他们是第一支看到皇宫的外国军队。
  15日上午,就在慈禧登上骡车准备出宫之时,美军占领了正阳门。前面还有一道雄伟的城门——大清门。明代叫大明门,由于名字的关系,大清门是京城百姓心目中的国门,它的地点在正阳门与天安门之间,如今已经看不到了。
  无人抵抗。美军一名上尉从容不迫地在大清门的城门上画了一个白圈,这是给炮兵瞄准的,两次齐射,城门即被轰开了。蜂拥而入的美军惊讶地发现,北面不远处还有一道雄伟的城门。那是天安门,大清帝国皇城的第二道大门。朝天安门涌来的美军遭到天安门城楼上的守军的射击,造成了数名美军的死亡,包括冲在前面渴望得到皇宫无数财宝的美军连长瑞利上尉。
  美军被阻于天安门下。守卫的清军似乎在为身后的皇帝太后拼命,抵抗是激烈的。直到英军和日军上来增援,架起大炮猛轰城楼,然后日军组织敢死队架起云梯登城,终于登上城楼的日军发现,城楼上已经没有活着的抵抗者了。
  美军步兵炸开了城门,一涌而入。令他们沮丧的是,竟然还有一道高大的城门——午门。
  更为贪婪的俄国人也赶来了,大家都急于最先进入皇宫。在天安门与午门之间发生了争执,都想着第一个进入皇宫。拳打脚踢,就差动武器了。但这个时候,飞马而来的传令兵送来了联军司令部的命令,禁止进攻清国的皇宫!
  联军指挥部的理由是,第一,进攻皇宫会激怒清国人。第二,联军禁止一国单独占领皇宫。所以,暂停对皇宫的一切军事行动。
  这个时候,慈禧的“銮驾”出了皇宫的北门神武门。刚毅,赵舒翘已经在门外接驾,慈禧顾不上多说,立即命令出发,朝德胜门“前进”。
  京师已经陷落,皇宫以南的炮声不时传入慈禧的耳中。她现在恨不得插翅飞出北京。甚至没有问及八旬年纪的老臣王文韶为什么没到。
  但就在这个时候,数千名义和团蜂拥而来,他们的目标似乎就是慈禧的“銮驾”。大惊失色的刚毅立即命令护驾官兵朝义和团开火,双方混战在一起,绝少洋枪的义和团民们在官军的猛烈火力下死伤甚众。
  假如官军那些零碎而可笑的抵抗可以算作北京防御战的话,在这场充满悲剧气味的防御战中,基本没有看到义和团的身影。据统计,城内设坛八百余所,每坛百人。那么,就应该有八万余义和团民了。那些在攻击东交民巷和西什库教堂奋不顾身的义和团为什么没有出现在城防现场,谁也说不清楚。他们为什么在慈禧刚出宫的时候“准时”出现在神武门下,更是绝大的谜团。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些曾被清廷主流寄予无限希望的“义和神团”,现在已成为清廷不折不扣的敌人,曾经反对它的不必说,曾经大力支持它的更是仇视无比,比如军机大臣刚毅。下令对冲上来的义和团开枪的刚毅不知道记不记得几个月前去涿州“视察”义和团了,是他阻止了赵舒翘的奏本,本来赵舒翘是要回奏义和团绝不可靠的。
  现在,赵舒翘就在一旁,目睹了大批团民在密集的弹雨中倒地,目睹了他们的鲜血将皇宫北门染红。这些曾经是最老实的农民,在一场愚蠢神话的煽动下,上演了中国即将进入新世纪最悲哀的一幕,他们被自己的朝廷毫不怜悯地屠杀,即使是杀猪杀羊,也没有这样的杀法。
  赵舒翘一直闭着眼,不敢看这悲惨的一幕。突然他被周围猛然响起的惊叫声惊醒,一个更为危险的情况出现了,大批的联军从东西两侧逼近了神武门!
  冲过来的是日军和法军。他们是从北门包抄皇宫的。若是他们来的早一些,慈禧和光绪将被堵在皇宫中,做联军俘虏的可能性很大,如果那样,中国的历史将被改写。
  三方混战在一起。联军似乎更为仇恨义和团,他们没有在意那三辆骡车,而是将主要的攻击目标锁定为人数更多的义和团。慈禧及大臣们乘乱逃走了,而足足三千余人的义和团被挤压在皇城墙根下无处可逃,在法、日侵略军大炮和步枪的射击下,一个小时内被全部杀死,无人幸免。
  护驾的神机营等部队损失不小,很多乘机逃散了。等他们离开“战场”,刚毅发现队伍短了一大截。
  将慈禧的骡车护在当中的官军没有想到,还有一个劫难在等着他们。
  队伍迤逦到达德胜门,这是京城的北大门了。慈禧的骡车刚出城门,队伍突然遭到街道两边预伏的火力打击,骑在马上的刚毅第一批中弹,摔下马来。早已被联军揍得毫无战意的神机营、虎神营以及武卫中军部队大乱,四散奔逃,连倒在大路中央连呼救命的军机大臣刚毅也不管不顾了。一部分顺着城门洞挤出了城,另一部分则逃回了城里,消失在无数条小巷中。他们本是京城子弟,不愁迷路,更不愁无家可归。只要将号褂一脱,武器一扔,他们就是京城的平民。
  腹部中弹的刚毅竟被乱兵践踏而死。
  被称为“那王”的那彦图其实算不得武将,这位蒙古王爷早已失去其祖先的骁勇,被荣禄委托带武卫中军护驾不过是勉为其难。他的位置在前队,侥幸逃过了一劫,惊魂未定的他跟着飞跑的骡车跑出好几里地,见无人追来,这才与赵舒翘给慈禧和光绪请安。吓得面无人色的慈禧问,“洋兵没有追来吧?”
  “没有。托太后洪福。暂时安全了。”赵舒翘回道,“刚毅没有跟上来,怎么办?”
  “先走!”慈禧恶狠狠道,“往宣化方向走。”
  骡车继续启动,一直到当晚,那彦图才清点清护驾兵丁,总计不足五百人了!神武门及德胜门两场意外,将荣禄准备好的保驾队伍消灭了大半!
  在德胜门下袭击慈禧车队的正是蒙山军进入京城的部队,不完整的五个连。
  龙谦在13日晚袭击庄王府的战斗中意外负了伤。那天晚上天刚黑就行动了,两边一起展开,还算顺利,但在事情快要结束的时候,带队攻打庄王府的龙谦被一颗流弹擦破了后脑勺。也算是侥幸,如果那颗不知是何人射出的子弹稍微偏上一公分,蒙山军将失去他们的主心骨。
  之所以龙谦亲自负责庄王府,是因为这里是北京义和团最主要的“总坛”之一,据说有很多义和团住在王府。战斗一展开,龙谦发现根本不是那回事。义和团早已不见,庄王府已经提前逃走大半,连金银也基本带走了。大概庄亲王载勋担心洋人进京与他算账,提前做了准备。
  阴沟里翻船。看见龙谦负伤,胡宗玉大惊失色,指挥手下死死护住龙谦,赶紧给龙谦包扎。不仅是他,就是下面的排班长乃至士兵们,都晓得他们绝对不能没有司令,特别是在现在的当口。袭击王府,等于让蒙山军断了与朝廷的合作路!当土匪可以被招安,现在则绝对成为朝廷的死敌了。这支已经形成凝聚力的小部队下面该怎么办,没有了龙谦,谁都回答不出来。
  龙谦的负伤,导致六连二排长薛小菜“狂性大发”,一刀削去了抓获的庄亲王的脑袋。龙谦来不及制止,薛小菜竟然将自己的话记得牢牢的,指责着便出了手。
  开始行动前,龙谦做动员讲话,这是老传统了,特意讲到了奕劻不知廉耻的贪婪和载勋的昏庸误国,薛小菜见龙谦负伤,血流满背,一怒之下,竟然杀掉了庄王。
  龙谦很快镇定下来,杀就杀了,似载勋这类混蛋,即使自己不动手,洋人也放不过他。
  伤口被包住了。但有些后怕。这是他入伙蒙山来的最危险的情况,尽管他每役必从,身先士卒。
  “没关系,就是擦破点皮。”面对胡宗玉的问讯,龙谦满不在乎地说。他感到后脑勺麻乎乎的,不疼,稍有些头晕。
  庄王府收获不大,庆王府可不小。金银珠宝装上大车顺利运回了“家”,车子不够,好在两座王府有现成的,蒙山军士兵都是庄稼汉出身,干这个拿手。费了半天力气,搬进院子,来不及放入预先挖好的地窖里,就带着车子掉头去了东四接应去了那边的宁时俊和江云,正好他那边严重缺少运输工具。
  选择的时机真是好,北京的北半城静悄悄的,家家都紧闭着大门,街上连狗都看不见一只。
  蒙山军的官兵都兴奋异常。虽然没有来得及点数,但整箱整箱的金银搬回来,让他们无比的兴奋。这些人与朝廷本就离心离德,龙谦又精心选择了参与的部队,除掉先期入城的二营五、六连及警卫连外,他带入城的一营三连(连长古小林),四营十一连(连长许公持)都是最可靠的部下。
  龙谦的伤情被重新检查了,没有大碍。回到家,已经不流血了。龙谦干脆命令将自己已经长长了的头发全部剃去!
  他对宁时俊说,“原先我还发愁怎么见满清鞑子呢,现在总算有个借口了。就说肉搏战总是被人家拽辫子。那根猪尾巴,实在是看着恶心。”
  “司令,下面怎么办?这下子,怕是没有回头路了。”宁时俊对于打劫王府并杀掉庄王也感到心惊,这件事,越想越怕。
  “这本就是我计划内的事。将来咱们招兵买马,办厂子建实业,哪样不要钱?听我的就是。”
  “那还考虑什么与鞑子来往?咱们乘乱出城吧。估计你已经让鲁山他们等在城外了吧?”
  “时俊,你还是眼光不能看长远啊。别以为鬼子们打下京城,满清就玩完了。没那么简单!我觉着啊,洋鬼子们绝不是要推翻满清,而是要一个甘愿给他们当奴才的朝廷。所以,满清一时半会儿还咽不了气。而且,除掉满清朝廷,眼下也没人能号令全国,若是出现各省独立,对于中国更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呀,朝廷的交道还是要打的。江云,你与老田商议下,派出你们的人探听鬼子攻城的消息,要准确的!但必须保证安全,现在一丝的差错都不能出!”
  江云和田书榜出去了。
  “司令,咱们做下这件大案,瞒不过的……”宁时俊仔细回忆着昨晚的行动,想还有什么遗漏之处。
  “若是平时,这个案子好破。就算朝廷蠢笨如猪,他们也能顺藤摸瓜摸到咱们身上。但现在嘛,就难说了。现在这当口,谁还顾得了破案?别说是王府失窃,便是皇宫,也来不及了。至于将来,等他们找到正主儿,正主儿已经动不得了。哈哈。”收获比预想的大,令龙谦心情大好。
  “不要内疚。时俊,要将你骨子里的文人气彻底丢掉。庄王也罢,庆王也好,他们哪里来的许多金银?‘四大恒’钱庄里存的银子,有多少是普通百姓的?咱就是杀富济贫!而且,这些钱的用处,将来你就知道了。”
  程二虎瓮声道,“跟、跟着司令干就、就是痛快!这下咱再、再也不用愁军饷了。”
  “哈哈,你个傻二虎!”龙谦使劲拍着二虎的脊背。
  “司令,我有一个想法,”宁时俊看看只有王明远和程二虎在,低声道,“瞧这样子,北京是守不住了。皇帝和慈禧肯定要逃,咱们一不做,二不休,不如……”他挥动右手,做了个砍头的动作。
  刚才龙谦还指责他文人气,一转眼便抛出个惊人的主意。
  “杀皇帝?”王明远吃了一惊,“那得知道他们走哪条路……”
  “不用问。就是出德胜门,或者去承德,或者逃山西。为什么我叫江云在这一带找房子?”龙谦微笑着说。
  “原来司令早就做了打算!”三个人大吃一惊。
  “不,光绪和慈禧还有价值。不,让我想想……不过,明远,你和二虎要勘察下地形,一半天,我们可能要在这儿打一仗,还是用伏击战的方式。我们占据靠近城门大街两边的房屋即可。不要在我们住的附近打。我注意到附近居民或者逃了,或者闭门不出,我们不必进人家院子,爬上房顶即可,如果有人看到,吓唬下即可,现在乱糟糟的,百姓们哪里知道我们是谁?我们又是对付谁?这是一个预备方案,不一定用。但要准备好。”
  “司令,你究竟还有什么打算,你就跟我们说了吧,我这心里太,太痒痒了。”宁时俊有一种身处历史大时代的激动,这种激动之前没有,或者不强烈,在西沽打掉西摩尔,在韩家塔等来了圣旨,都曾有过,但比起现在就差远了。
  “嘿嘿,你们让我想一想,想一想……”龙谦将三人撵出房门,又喊道,“抓住连长排长们,切实掌控好部队!”
  王明远和程二虎回到了自己所在的院子,检查一切正常,蒋存先、胡宗玉及后住进来的古小林都兴奋异常,都是被成堆的银子闹的!
  “瞧你们仨的这副德行!下面的士兵都看着我们呐。”王明远压低了声音,“司令是做大事的!这些银子要派大用场。千万不要昏了头,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赶紧将银子藏好!各人带好自己的连队,不准出现任何问题!跟下面的弟兄们说清楚,银子是咱蒙山军的,人人有份,别他妈黑眼珠看见白银子就不认识自己是谁了!”
  “是是,”三个连长一叠声地答应。
  蒋存先说,“是不是准备撤退了?”
  “一切等司令的命令!”王明远自己也心痒难挠。
  一个小时后,龙谦又派人将王明远、程二虎喊到他住的那边,几个人再次开了会,这次的会议多了个江云。
  “我跟大家说一说我的打算,”龙谦慢吞吞地喝着茶,“江云已经探知联军已经打开了广渠门,联军进入内城及皇城的时间不会迟于明日。所以,我全盘将这次的行动交底给你们。”
  几个人竖起了耳朵。
  “我们放下身架子,以胜利之师求袁世凯招安,不是为了我龙谦个人升官发财。如果想干这个,以我的本事,几年内混个知府什么的大概不难,发财就更容易了。但是,我不愿意那样做。你们也看到了,咱们国家倒霉到什么地步了?蒙山军喊救国救民的口号可不是哄人玩的。所以,必须接受袁世凯的招安,咱们才有了光明正大进军京津的理由。我们在西沽血战洋鬼子,是为了获得朝廷的注意,在朝廷那里留下咱蒙山军善战的威名。这条大家也做到了,做的非常好。之所以让叶延冰带人把那帮洋大爷送走,有两个目的,一是将功劳握在自己手里,二是为了减轻咱们国家的损失。这个你们还不懂,将来会理解的。第三步嘛,就是进京打劫!我们也做到了,大把的金银都攥在咱们手里了。第四呢,就是救慈禧和光绪……”
  说到这儿,几个人都禁不住啊出了声。
  “我反复想了几遍,干掉老妖婆不如留着她,这就是政治了。我总给你们讲政治,但没几个真懂的。眼下这当口,慈禧和光绪一定会逃的,他们可不敢留在城里。要逃出北京,绝对走德胜门这条路!你们想啊,如果在他们走投无路的时候咱们出现救了他们,会怎么样?嘿嘿,想不发达都难。慈禧是个祸害国家的家伙,光绪更是个窝囊废!否则怎么将国事搞到这样?死有余辜!但现在留着他们比杀了他们好。为什么呢?因为没人取代他们的地位!慈禧和光绪一死,天下必将大乱!苦的是无辜的百姓,便宜的是那些手里有兵的野心家,特别是列强们。”
  几个人心想,咱们不是也有兵吗?连洋人都不是对手,还怕谁?
  龙谦似乎看出了他们的心思,“不要觉得我们这几个人就你包打天下了!差得远!打仗不是简单的冲杀,没有稳固的组织基础和经济基础,注定会失败。现在我们一点基础也没有,不行。还需要满清维护其统治,我们要利用慈禧发展咱蒙山军!这一节,我反复想了,觉得必须这样做。等咱们实力比现在强十倍,百倍,让他们全他妈滚蛋!在咱们手里,要建立一个崭新的国家,到时候,别说是区区几万洋鬼子,就是再多十倍,也是个被歼灭的结局。不,咱们还要打出国门,就丢掉的国土统统收回来!”
  “干了,司令,你说咋办咱就咋办!”
  “第一,要控制好现在手里的兵。要让大家逐一发个毒誓!决不泄露今天我们干的这一切!包括你们!誓词我已经写好了。”龙谦摸出一张纸晃一晃,现在的人,敬鬼神的思想很严重,什么万箭穿心死无葬身之地之类的毒誓是不敢随便发的,“第二,就是下面的仗,我要在这德胜门再打一次伏击,将慈禧的卫队打散,能干掉多少干掉多少!但不要伤了慈禧和光绪!放心,目标很明显,太后皇帝养尊处优惯了,不会骑马的,更不会步行。他们一定坐车或者坐轿,大家不要对车子轿子开枪就是了,最好等轿子进入城门洞再开火,总之听我的号令便是。但是,要多干掉几个骑马的,对我们将来有利。公持,看你的啦。今晚,部队秘密进入阵地,明远时俊带五连、六连及警卫连在路东这边,我带其余人到路西,翻墙上房,占据制高点。如果有人问,就说奉荣禄大人之命公干就是。估计没人敢问。咱们穿军装,不穿便服。即便有人发现,让狗日的们去猜是谁干的吧。”
  “行!”
  “最后,就要靠你们了。我带许公持、古小林的连队去追赶皇帝,其余的,由你们几个负责,时俊为首,明远、江云为副,你们不去护驾,任务是保护这批金银,等条件允许,再逐步撤离。银子都放在两个院子里太危险,等局势平静些,再买几处地方。这几个月北京折腾的凶,江云不是说了嘛,义和团那帮傻屌杀二毛子三毛子杀的凶,几万人总是有的,被灭门的也不少。空房子多的是。这件事让江云办就是。最好散开一点。你们留在北京,一是要强调纪律,这是你们生存下来的保证。二是要努力适应这儿的生活习惯,最重要的学习北京话,你看江云,学的多好?学不好北京话的,不要出门了。总之一切小心,要学会另一种生活方式。”
  宁时俊等几人都沉浸在极端的情绪中。
  “好了,做完这件事,我会联系到鲁山他们,不出意外,我们会一路保护慈禧光绪到他们歇脚的地方,估计是西安。再见面,我们蒙山军就扬眉吐气啦。”
  “那,司令,叶营长他们呢?”江云问。
  “他们会跟我行动。这一次救驾,不能有你们的名字了。朝廷的功劳薄上不会有你们的名字啦,哈哈,想不想得通?”
  “嘿嘿,又不是跟着朝廷混,有啥想不通的?”王明远笑道。
  “是啊是啊。我走后,北京是洋人的天下,你们一定要多长几个心眼。老田跟你们留下,小丁几个,跟我,还要他们联系延冰呢。伏击战,”龙谦严肃起来,“只打枪,不冲锋。绝不能有弟兄落在官军手里!明白吗?”
  “是!”几位军官立正回答。


第二十节 北京(十)
  被慈禧留下的荣禄并没有去办任何的公务,他也没有公务可办了。现在,京师的所有大小衙门都关门落锁了,没有任何一个官员再去“上班”了。
  躲回东城交道口菊儿胡同宅中的荣禄想起了四十年前英法联军打开北京时发生的一个故事。那次慈禧也逃了,逃往了热河。留下主持局面的是恭亲王奕訢。鬼子六心血来潮,晚上到六部去视察,发现只有一个小吏秉烛读书,大为惊讶,一问,此人说今晚轮他值更。奕訢说,大家都逃了,你为什么不走?此人说,拿着朝廷的俸禄,就要尽忠王事。奕訢十分感动,牢牢记住了此人,之后便飞黄腾达,连连擢升,很快就进入了最高层……
  荣禄年纪大了,且身体不好,记忆力严重衰退,竟然记不得那位踩对了点的幸运儿的名字了。这段官场传奇不是故事,而是真实发生的事实。
  荣禄用不着效仿那个人。经过几十年的奋斗,如今他已经站在了官场的最高层。裕禄死后,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的头衔暂时性地落在了荣禄头上。这个所谓的疆臣之首的荣誉对于荣禄并没什么吸引力。在这个时候,谁戴这顶帽子谁倒霉。很快,这顶帽子又转到了李鸿章的头上。处理眼下的糜烂局面,那位自称是大清朝“裱糊匠”的李鸿章可比他强的多。他现在最盼望的,就是已经北上了的李鸿章早一天来京,他便可以早一天脱离北京这个“苦海”。
  太后和皇帝在神武门及德胜门遇险的消息直到当晚才传到他的耳中,这可真够慢的。消息让荣禄再次大惊失色,仔细问清了太后与皇帝无恙,才放下心来。不过,这个消息也不那么确实。
  这件事的发生,让荣禄深为担忧。现实提醒了他,现在的北京城,最安全的不是有兵勇保护的王府大臣家,反而是普通小民了。太后走了,据说那些王公们也走了,不等朝廷的命令都他妈逃了。留在北京的,官位最高的就是自己了吧?那些乘乱作乱的败兵们会不会打自己的主意?
  不行,得躲一躲!绝不能再呆在家里了。荣禄越想越怕,叫过管家,让他立即收拾一下,随便找个地方躲一躲。
  比起奕劻那类人,荣禄算是清廉的,他更在意的是琢磨人,而不是捞银子。东西好收拾,也提前准备了,家眷提前做了安置,留下陪他的只有几个最亲信的家人。很快,管家便禀报一切妥当,请老爷上车吧。
  荣禄决定躲进三管家的家中避一避风头再说。
  天已经黑了,四处响着枪声,化妆出了大门的荣禄在几名亲信的保护下刚上骡车,迎面来了一群人,跑步过来的,“这边就是了,”领头的人喊道。
  坐在车中的荣禄立即紧张起来。
  “站住,什么人?”传来厉声的喝问,不是京师口音。
  “我们是走亲戚……”管家颤抖的声音。
  “车子里坐的是谁,下来!”
  “别动武,别动武,真的是走亲戚。”管家焦急的声音。
  “现在走什么亲戚?”帘子被刺刀挑开,荣禄几乎被吓瘫了。
  “是荣禄大人吗?我们是来寻大人的。”为首一个操着京腔的大汉轻声问,转入对管家说,“先生莫怕,我们不是坏人,是山东来京勤王的部队,刚进城,找荣禄大人。”
  荣禄心中一动,“你是山东来的?”
  “是,我叫龙谦,武卫新军勤王支队标统。”
  “你就是龙谦?我便是荣禄。”
  “卑职见过大人。”龙谦二话不说,立即大礼参拜。
  “快快请起,”荣禄来了精神,利索地跳下骡车,扶起了龙谦。
  龙谦掏出怀里的圣旨及兵部的文书递上,“大人,恕卑职行动迟缓,赶到北京,城已经破了,费尽力气摸进城来,谁知圣驾已经出城,听说大人仍在京中,这才一路赶了来。”
  光线昏暗,荣禄努力看了文书,确认无疑。他将心中的疑虑抛下,盯着眼前的大汉看,但看不清面容,“好,好,真乃忠臣,太后前日还念叨你,若是早来两日,太后定当召见……”荣禄顾不上尊卑了,紧紧抓住龙谦的手,看见龙谦光着脑袋,头上包着纱布。
  “太后圣恩,龙某万死难报。大人,情况紧急,洋鬼子进城到处抓王公大臣,龙谦就这点兵,万难护得大人安全,请大人随我出城追赶圣驾吧。”
  “本官奉圣命留守京师善后……”
  “善什么后呀!大人,洋鬼子毫无人性,见人就杀,要善后也是以后的事了。来人,请大人上车!”
  “不……”
  “大人,若要治罪,将来卑职领罪便是。还愣着干嘛?快扶大人上车!”
  镇定下来的管家感到这股军队没有恶意,“老爷,这位龙大人说的是,咱们先出城避一避吧。”
  “你是管家吧?城东、城南都不好走了,我们朝西,你来带路,不要走大街,钻巷子走。”
  “好,好,小的姓张,龙大人叫我老张便是,”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张管家现在可抖不起威风了,“小郭子,你带路,去西直门。”
  “张管家客气。许连长,你跟他在前开路,小林,你来断后!”龙谦下令。
  “是。”许公持和古小林大声回答。
  听着山东话,荣禄最后一点疑惑也打消了,真是山东兵!没想到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遇见这支名动京师的勤王兵马,“龙将军……”
  “卑职当不得……”
  “你还不知道,太后已授你副将了。”再次上了骡车的荣禄挑开帘子,“你就这点人吗?”
  “回大人话,卑职还有几百人在西郊,遇上不知哪里的兵,二话不说就朝我们开枪,无奈,只好先带了两个连进城……一言难尽,等到了安全地方,卑职再向大人细细禀报。”
  一行人马朝西而去。也不是一路顺风,在什刹海附近还与一队洋兵打了一仗,张管家眼见几个洋兵倒在弹雨中,山东兵冲散了洋兵,荣禄在保护下冲过封锁,隐没在黑暗中。
  抢出荣禄,是龙谦临时的计划。
  德胜门伏击很顺利,蒙山军几乎没有伤亡,但在收拢部队时遇到散兵,龙谦抓了一个看上去像是当官的,押回去一问,是神机营的一个参将,审问中,这位倒霉的参将说了留守京师的是荣禄,龙谦便动了心思。
  直接追上去肯定不行。最后有个引荐。最合适的人莫过荣禄了。吩咐做掉那个参将,龙谦临时改变计划。天黑后与宁时俊分手,带了许公持和古小林连队摸到了东城荣禄的府邸,正遇到荣禄慌张出门。
  不需要更多的劝说,荣禄本身的行动就证明了他也不愿意留在北京。
  天明时分,龙谦一行冲出了外城,回望身后黑乎乎高耸的城墙,荣禄长长舒了口气。逃是逃出来了,家人也预先作了安置,但就这样去追老佛爷是不是违旨?会不会让那个女人不快?得罪她可不得了。
  对于那个女人,荣禄有着比其他人更为深刻的认识。
  “龙将军,龙将军,”荣禄叫回了走在前面的龙谦,“你准备到哪里?”
  “大人,卑职留在城外的部队还有数百人。咱们先找到他们,然后再追赶圣驾。你看就算我的兵再能打,也就是这么点人,万一遇到危险情况就不好处置了。斗胆问一句,圣驾是去了热河吗?”
  “你的兵,现在哪里?”荣禄没有回答龙谦的后一个问题,反问道。
  “卑职要他们在宛平附近等。”
  那倒是西进的必经之路,可是,太后不是走这条路。荣禄沉吟道,“也好,那就先找到他们吧。”现在荣禄手里只有几个随从,不听龙谦的也不行。现在是真正的兵荒马乱,先不说洋兵会不会出城向西,便是失去了踪影的甘军,荣禄就担心遇到。
  “依你之见,洋兵占了京师,会怎么办?”荣禄盯住站在轿子边的龙谦,自昨晚到现在,一直没有好好打量这个人。
  “好一条汉子……倒是有燕赵男儿的气概……”荣禄在心底赞道。
  龙谦笑笑,“大人这是考校卑职吗?卑职以为,洋人不过是索要银钱而已,他们不会也没有力量颠覆朝廷,另立新君。所以,他们会找朝廷谈撤兵事宜的。而且,列强间矛盾重重,就看朝廷会不会利用了。不过,现在不是和谈的时候……我们越急,他们的要价会越高。”
  荣禄来了兴趣,下了轿子,“为什么?你来说说看?”四下打量,“你随我来,咱们到那边略微歇息。也好让你的兵歇歇。”
  “好吧,那就休息。你们取些水和干粮来。”龙谦回身对古小林说。
  荣禄走到一处树桩坐下,等着龙谦的解答。
  “大人知道,虽然联军有八国之多,但实际上主要是英、德、日、俄四国为主,美国、法国还有些发言权,如那意大利、奥地利就不值一提了。几个主要的国家中,俄国和日本是互相敌视的,自三国干涉还辽,日本便深恨俄国。而英法德之间也是矛盾重重,特别是德国与法国,三十年前刚打了一场大战,仇恨未消,出于地缘政治的考虑,在中西欧,德法双雄不并立,有德无法,有法无德。他们绝不可能拧成一股绳的。列强图谋的,不过是在华利益,而且,各自有自己的势力范围,将来朝廷可以充分利用其矛盾,拉一派,压一派,以图减少损失。所可虑者,就是朝廷的筹码太少,所以卑职率军抵达天津郊区,便打定主意歼灭联军一部,尽可能地多抓俘虏,以图将来与其讨价还价。赖朝廷洪福,大人指点,总算不辱使命,西沽一战尽歼西摩尔联军,将西摩尔也抓获了。那西摩尔是英国在役海军中将,东亚舰队司令官,算是英军高级将领了,英国不可能不顾及西摩尔的安危的。所以卑职严令所部官兵善待联军俘虏,全是为朝廷着想……”
  荣禄大感兴趣,觉得龙谦未雨绸缪,很有见地,“这么说,你早已料定此战定会失败了?”
  “是。大人明鉴。当初单对日本尚且不敌,又如何能独扛多国?这些国家可都是当今一等一的强国啊。”
  “那你为何还要来勤王?”
  “一些事情,是明知道不可为也要为之的。若是人人避战,国将不国矣。”
  “好一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若是左文襄在世,定当引你为知己。还没问,龙将军可有表字?”荣禄转了话题。
  “不敢劳大人动问。卑职表字退思。”
  “龙谦,退思?好,好。是令尊所赐吗?取的好。”
  “是。听家慈说,我儿时顽劣不堪,父亲很是头痛,于是为我取了这个表字。或许他老人家希望我做事更稳妥些吧。”
  荣禄指指另一处树桩,“坐下谈,老夫得感谢你呀。同时呢,对你也很好奇。可以将家世见告吗?”
  “当然。”龙谦笑笑,席地坐了下来。
  “唔,你是生于美国?”
  “是。”
  “何时归国的?”
  “1898年,哦,就是戊戌年。”
  “为何归国呢?”
  “说来话长。我祖籍太原府,祖父是商人,往来于福建贩茶。结识了不少西洋人,后来便举家去了南洋。父亲这辈才去了美国。虽然父亲生意还算不错,但饱受白人的歧视,一直有回归故国的念想。不料天不遂人,家严在卑职十岁那年染病身亡,事情就搁下了。家父过世后,生意慢慢不行了,母亲靠着家里的一点积蓄,供养我念完了大学,常教导我不要忘记父亲的夙愿,不要忘记故国。毕业后本来决定回国的,但母亲突染重病去世,耽搁了,直到前年才回来。”
  “唔,原来如此。令尊令堂身居海外,心念故国,令人敬佩。”荣禄轻声道。龙谦的这一段经历荣禄不是很感兴趣,他更关心此人回国后的情况,“据袁世凯奏报,你曾落草蒙山,又是何故?”
  龙谦知道,迟早要过这一关,之所以找上荣禄,是因为荣禄是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人选了,“真是不堪回首。我回国后四处游历,从济南到沂州的路上被蒙山寨所掳,为保性命,无奈只好落草蒙山。直到去年曹锟大人进剿蒙山,我才得以掌控山寨,期间曾与袁大人兵戎相见,还望大人谅解。”说着,龙谦站起身,对荣禄深施一礼。
  说的简单了,荣禄不想过多的追问。而且,袁世凯对败于蒙山寨也讳莫如深,“哈哈,这一节已经揭开了。你能迷途知返,懂得报效朝廷就是好的。现在你立了战功,连太后她老人家都嗟叹良久,授你副将之职,不要再想过去了。在天津你部曾击败联军,俘虏敌酋,可是真的?兵部派人去了,却没有见到俘虏,那些洋兵现在何处?”
  “回大人话。龙谦岂敢隐瞒朝廷。西沽前后数仗,俘敌数百,其中一部分交给了马玉昆大人。英国海军中将西摩尔及所部四百余俘虏,其中有英、法、德、美、意、奥各国官兵,现在应当就在宛平一带。大人很快就可以见到了。”
  “原来竟是真的!”荣禄兴奋地站起来,动作利索的像个年轻人,“那赶快走,千万不可落入董福祥甘军手中。”
  龙谦假装不解,“这又是为何?”
  荣禄恨声道,“董福祥怨恨朝廷,竟然发兵攻打王府,戕害庄亲王。现在他们已经反出北京了,估计也是走这条路回甘肃。但愿你部不要遭遇甘军才好。”
  龙谦心中暗笑,京城之案,让董福祥顶缸再好不过,“卑职所部都是百战精兵,保护几个俘虏,应当不会有岔子。如果大人身体许可,咱们还是赶路吧。”
  “赶路,赶路。”荣禄被管家扶着回到轿中,手里还抓着古小林给的一个面饼子,心中开始琢磨心事,第一个想的就是董福祥。连带着,想到了太后的安危,连声催促加快速度。
  董福祥那厮,一定是反回西北称王称霸去了!荣禄心里一阵恶寒,原先与慈禧密商过万一战事不利后的撤退,商定了两个落脚地,一是热河行宫,这是谁也可以想到的,四十年前,咸丰帝就是因英法联军攻占北京而逃亡热河,最终死在热河行宫的。那件事成就了野心勃勃的慈禧,从而开启了她执掌大政的历史。但现在不同于四十年前了,热河行宫已荒废多年,而且,彼处距京师太近了,不安全。第二个地点便选定了西安。这是荣禄提出的,或许是因为他担任过西安将军的缘故吧,西安的地理位置比热河更佳。
  但现在有了董福祥的变故,西安变得不安全了。事起仓促,自董福祥叛乱(荣禄已认定董福祥叛乱了)再去西安,已经不合适了。但没有与慈禧再研究过此事,慈禧会不会还按照原定的方案去西安呢?
  荣禄想,有这个由头,加上龙谦手里的数百洋人俘虏,慈禧不会怪他擅离北京了吧?


第二十一节 北京十(一)
  鲁山带领的蒙山军主力现在正在宛平城东的一个村庄里,离京城通往宛平的大路约三里地。
  鲁山与龙谦是在撤往北京城的中途分手的。这是蒙山军进入京畿战场的第三次分兵了,龙谦带走了两个连,鲁山带着其余的七个连,一营二连,三营全部、四营的十连、十二连及炮连,另外还有一个百余人的民夫队,按照龙谦的命令,先找到了押解俘虏先期退出战场的叶延冰部,然后遵照命令带领部队运动到宛平一带,等待着龙谦的消息。
  叶延冰带着西沽首战中伤亡最重的一连和四连,押送俘虏到了江云预先选定的一个偏僻的村子里,在这里,江云预先作了布置,号下了一个院子,一个磨坊和一个是牲口棚,等骑兵连到来,叶延冰手里也有千余号人马了(其中大半是民夫与俘虏),就住在这三个院子里。一面将息伤号,一面购买囤积粮草。等鲁山率领蒙山军主力到来,叶延冰方知龙谦将五个连(一营三连、二营五、六连、四营十一连及警卫连)带进了北京城。
  现在,鲁山手里有九个步兵连,一个骑兵连、一个炮兵连(只有三十人),还有三个人数不等的民夫队(带着大批的伤员)。另外就是几百名联军俘虏了。总人数近1500人。听上去人数不少,但实际战斗力很差,每个连的人数只有五六十人,像四连和一连,只有四十来号人。
  鲁山先与叶延冰密谈了一次,他首先讲明了龙谦的指令,在与一营会合后,部队的行止完全由自己负责。然后问龙谦给叶延冰的命令是什么,你们这些天干了些什么。
  叶延冰说当然是你负责,你是副司令嘛。咱蒙山军最重规矩,就是你不传达司令的指令,我也会听你的。司令给我的命令,一是看好这些俘虏,特别是那个西摩尔。二是照顾好伤员。三是尽量地收集粮草。俘虏都在这儿,除了重伤死去的七个,其余的一个没少。咱们的伤号也死了五个,就地安葬了。有十二个轻伤号已经可以行动,暂时编入一连和四连,各六个人。再就是粮草问题,连树鹏在办,最近买了不少麦子,都在这里磨成面粉了。具体是多少,我也不晓得。哦,还有就是,连树鹏找了不少大车,他说这也是司令的命令。
  鲁山问,就是这些?我还以为司令给你有什么特别的指示呢。
  叶延冰说,你是副司令,你不知道,我哪里知道?
  大车肯定是为运输物资用的,鲁山把连树鹏叫来,问他具体的情况。连树鹏说根据司令的交代,买了十一辆大车以及全套的骡马挽具,粮食嘛,准确的数字是七万三千斤面粉,不包括给部队准备的四日份的干粮。连树鹏说起花了多少钱,鲁山不听,说你跟司令和老宋讲,我不管那个。
  鲁山想了想,将连长以上军官集合起来开会。包括司徒均及情报科一个叫王之峰的兵也参加了会议。鲁山传达了龙谦的指示,在与叶延冰部会合后,两部分合兵一处,向宛平城方向前进。鲁山让王之峰拿出一份地图,让王之峰指给大家看。
  “宛平在京城以西,离京城很近。就是这儿,现在我们在这儿,急行军的话,一天用不了就到了。”王之峰将地图摊开了,指给了各位军官。
  冯仑、石大寿等人是亲口听了龙谦的交代的,没吭气,叶延冰则有些疑惑,“司令只带两个连进京?为什么要主力到宛平?如果伏击洋鬼子,不应当将部队摆在这里呀。”
  “大概是接应司令出城吧。”石大寿也不清楚。
  “这事搞的,把我们都弄的糊里糊涂。司徒,司令蛮器重你,把你当小诸葛用,你说,司令这事搞什么名堂?”冯仑大着嗓门道。
  司徒均被俘后加入蒙山军,立即被龙谦任命为参谋科副科长,以后的军事计划都叫他参加制订,颇见器重。但蒙山军这帮高层却有些不接纳他,包括鲁山在内。龙谦临行,专门交代所有的行动不要瞒着司徒,军事计划要征求他的意见,所以,今天开会,鲁山也叫了司徒均参加。
  “冯营长,”司徒均笑笑,“我估计司令进京不是帮清廷守城,另有公干吧。不然也不会只带那么点人。”
  司徒均参加蒙山军军事上最出色的一次就是提出了韩家塔伏击战的方案,将主力置于韩家塔的东翼,干脆利落地击溃了包抄过来的日军,那一仗后,蒙山军的高层(除龙谦外)算是对这个年轻的降将有了几分笑脸。
  “本来就不该为朝廷出死力!”冯仑吐出一个浓痰,“白白死了那么多好兄弟。”
  “话不能这么说,”鲁山不允许下面诋毁龙谦的威信,“司令日日教诲咱们当兵就是保卫国家,我们和洋鬼子拼命,正是军人本分。不要说这个了,司令要求咱们带着俘虏朝宛平转移,还要尽可能地保密。我决定我们晚上行军,白天休息。行军顺序为三营打头、一营居中,负责押解俘虏、物资,还有咱们的伤号。四营断后。没有特殊情况,任何人不得随意开枪,更不得骚扰百姓。王之峰,你来带路。任务明白了吧?”
  “明白了。”
  “那好,没什么意见的话今日晚即出发。那个英国老头,要单独押解,不要让他与俘虏在一起。将他交给四营,大寿,你安排一个班,给他一匹马。对了,骑兵连要先期出发,和王之峰一起,探明道路情况。”
  “是!”军官们起立敬礼,各自准备去了。
  自进入京畿,鲁山也有些看不懂龙谦了。跟宁时俊、王明远一样,鲁山也是满腹疑惑,感觉到龙谦有一个大图谋,但他偏偏守口如瓶,连自己也不告诉。
  如果说龙谦不信任自己,鲁山根本不信。但为什么龙谦不对自己讲呢?为什么主力撤至北京,要再次分兵呢?鲁山隐隐地觉得,龙谦选择三连和十一连跟他进京,有些深意。
  “司徒,你说司令不是去守城,那是干啥?”等大家出去了,鲁山一面打自己的绑腿,一面问正在看地图的司徒均。
  “我觉得北京守不住。天津守不住,北京就守不住。这不是人多人少的问题,更不是武器问题。清军士气已衰,怎么守城?所以司令绝不是帮朝廷守城的。至于司令去做什么,我可说不好。或许司令是联系兵部?兵部不是派人来传达命令了吗?”
  “是呀,兵部的命令,还有那个死太监,都是要咱们进北京的呀。”鲁山还是第一次见“活生生”的太监,那副趾高气扬的神气想起来就来气,亏得司令还低声下气地送那个死太监一笔银子!
  “副司令,您觉得司令真的要替清廷卖命吗?”
  “司令怎么想的,俺真不知道。不过,俺相信司令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蒙山军。”鲁山打好了绑腿,“司徒啊,你小子参加蒙山军,后不后悔?”
  司徒均一笑,没说话。
  “后悔也晚了。你敢跑,我就拿逃兵治你的罪!”鲁山重重拍了下司徒均的肩膀,“开个玩笑!司令可器重你呢。他跟我说,等有时间了,要办个正规的随营军校,培养一批合格的军官出来。这件事,他非用你不可,你在外国学过军事嘛,比俺们这些庄稼汉强的多。”
  “不,副司令,你们挺强。真的。我没想到,司令仅仅用了一年,就打造了这样一支强军。以它做母体扩展,可不得了。”
  嘴上这样说,司徒均对办随营军校还是很期待。他进蒙山军四个来月,结识了所有的军官,感到龙谦一手打造的这个军官团体真的不错。首先是超强的执行力,纪律执行的非常好,还有那么多的条例,令司徒均感到很惊奇。但细想主要的军官们,还是有些区别的,他们对龙谦的忠诚度是够的,但对待学习,包括文化课的学习就有区别了,比如鲁山、宁时俊、叶延冰,石大寿,比较自觉,尤其是鲁山,最为刻苦,难怪龙谦提拔他做副司令,而且是负责军事的副司令。而周毅、王明远、封国柱、冯仑就比较差。他们不是不学习,是重视实际而不重视理论,像冯仑,特别注重实战的经验,像打阻击,自认为不如王明远,专门跑到二营去取经,但对于近代军事理论,如炮兵的使用,就不够重视了。
  司徒均对于蒙山军核心军官团的成员,多方面进行过调查,甚至是龙谦在蒙山寨当队长的那段经历,司徒均也打听了。认为龙谦用人既看了资历,也看能力,比如选了鲁山做副司令就比较有眼光,而听蒙山军的老人们议论,在蒙山寨的时候,龙谦和王明远的关系似乎更紧密一些。而除掉老八队的人,如冯仑、叶延冰,封国柱、宋晋国甚至石大寿,也算人尽其才。
  最神秘的,反而是那位基本不熟悉的情报科长江云。司徒均觉着,龙谦北京此行,与江云有着莫大的关系……
  “司徒,这支军队是司令的心血。你不知道司令下了多大的工夫。论文化,原来就一个宁时俊可以帮到司令,现在又多了个你。一定要用心些,把你在国外学的好玩意全拿出来。等随营学校办起来,我第一个报名,当你的学生。”
  “我当然会尽力。我也是蒙山军的人了嘛。不过,司令比我厉害,我觉得他对近代军事的了解不比我差。我怀疑他在美国受过非常正规的军事训练,你看司令的军姿多美,就是德国教官,也比不上司令。难道司令在美国受过训?据我所知,美国陆军可不行,咱们也交手了嘛。相比之下,还是德国人更厉害些,另外就是日本人,非常顽强,你看,没有一个日本人当俘虏……”
  司徒均觉得,跟鲁山在一起还是比较愉快的,这个人虽然文化不高,但在部队的威信很高,也就是他,在龙谦离开后还能压住阵,令行禁止……
  鲁山支队——姑且这样称呼吧,顺利来到了规定的会合地宛平。北京之战尚未打响,这座卢沟桥边的小城已是风声鹤唳,有钱的人都逃难走了。传言纷纷,总是战事不利的居多,说太后选的钦差都当了洋人的俘虏。鲁山与几位主要军官碰头,决定不进城了,就在城外等龙谦。因为是盛夏,露营也容易。
  王之峰沉默寡言,但搞情报是把好手。鲁山支队进抵宛平附近后,王之峰每日都要带着几个骑兵外出,收集情报,更重要的是打探龙谦他们的消息。
  甘军确实是从宛平撤往石门方向了,鲁山得到王之峰的报告,率领部队避开了大道,让过了甘军。好在这股清军并未在宛平停留。
  大队清军的撤出,更坚定了鲁山支队的判断,北京肯定守不住了,这更增添了对龙谦等人的担心。北京方向的炮声在宛平可以听的很清楚,鲁山担心龙谦被兵部抓差上了城墙,冯仑也有类似的担心,提议干脆全军进城吧。叶延冰反对,说司令总是思虑周全,没有把握的事是不会干的。何况我们还带着这么多的伤号和俘虏。
  冯仑对于善待联军俘虏的命令有些抵触,“他们还成了大爷了,还得雇人抬着,真他妈的!”
  鲁山每日都派迟春先率骑兵四出探哨,希望遇见突出城来的龙谦。虽然只分手十几天,感觉到像几个月一样的漫长。而北京方面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传来,主要是京城逃出来的难民带来的,确信洋人已经打破了北京,鲁山便更加焦虑了,但他还得努力沉住气,安慰下面说,司令既然要我们在这儿等,那他就一定会来,我们离不开司令,司令也舍不得大伙儿不是?找人不如等人,那么大的京城,大家又没进去过,去哪儿找他们?
  这天中午,鲁山用过午饭,坐在土地庙前的柳树下靠着大树迷糊,迟春先急急跑来,“副司令,司令来了,我们找到司令了!”
  “在哪儿?”鲁山一骨碌跳起来。在屋里纳凉的叶延冰和杜三立也跑出来,“司令在哪?”
  “就在村外不远,由王之峰带着过来了,还有一个朝廷大官,说是什么军机大臣。司令让咱们尽可能地不要告诉那个狗官关于咱们队伍的事情,一切由司令应付。”
  鲁山抓过迟春先的战马,跳上马就往东跑,远远地,看见一队人马正往这边来,都是步兵,骑在马上的鲁山扯开嗓门大喊,“司令,司令!俺们总算将你等来啦!”


第二十二节 北京十(二)
  荣禄可没有蒙山军战友们会合的喜悦,他更急于见到联军俘虏。于是,龙谦顾不上介绍双方,立即带荣禄见到了单独关押的西摩尔。一个留着西洋大胡子的老头,神情委顿,一身花里胡哨的军服脏兮兮的,特别是一双靴子,几乎看不出原先的颜色了。
  尽管龙谦用英语介绍了荣禄的官职,西摩尔根本没有在意荣禄,呜啦哇啦地叫嚷了起来,满脸的气愤和掩饰不住的傲慢。
  荣禄惊讶地看着龙谦绷着脸用洋话回敬英国将军,随着龙谦的“训斥”,英国人低下了头颅。
  “他说什么?”
  “他威胁说要给大清最严厉的惩罚。我说如果英国按规矩来,我就给他战俘待遇,如果英国胡来,我就先宰了他。我问他,他被俘的这段时间,受到我的部下虐待了吗?他承认我们是一支文明的军队。”
  荣禄虽不懂英文,但察言观色的本领是一流的。他注意到龙谦一番夷语回敬过去,西摩尔的气势立即没有了。便认定了龙谦汇报给自己的是真的。而龙谦流利的英文,最后打消了荣禄残留的一点疑虑,这个人真是在美国长大的。
  “退思,这事办的漂亮。这个人有大用,千万要看好了。”
  “大人放心,都从天津押至这儿了,不会再出乱子了。”
  “走,看看其他的俘虏。”现在荣禄情绪好的很。
  黑压压的联军俘虏队伍,让他更是开心不已。这份功劳递上去,太后一定还心情大好的。龙谦路上跟他说的关于联军之事,让他减少了对善后谈和的畏惧,心里打了一个主意,如果太后还要自己参与和议,一定要带着龙谦去。
  但见过了龙谦所部主力,荣禄又存了别样的心思。
  鲁山自作主张,乘龙谦陪荣禄视察俘虏的时候,将部队集合了起来,他的本意是让龙谦检阅一下部队,但荣禄看到空地上整齐的方队,忍不住走了过去,“退思,这就是你的人马吗?”
  “正是,除掉尚不能自己行动的伤号,差不多都在这儿了。”龙谦声音低沉下来,“大人,卑职带近两千山东子弟北上勤王,天津一战,折损一半啊。”
  “唔,好强的兵……”荣禄似乎没有听到龙谦刚才的话,他被蒙山军的队列吸引住了。
  荣禄也是带兵之人,八旗兵,绿营兵,包括袁世凯、聂士成所部用西洋教官教习、装备了一水儿西洋火器的新军,荣禄都不陌生。但眼前这支山东兵有着他没有见过的精气神。尽管他们衣衫凌乱,但其表现出的肃杀之气让久历军旅的荣禄呼吸一滞,什么是百战精兵?这才是啊,难怪他们能以劣势兵力击溃西摩尔联军并生俘其统帅!
  “退思!你部为何剪掉了辫子呀?”总是觉得不那么对劲,荣禄终于发现了问题。
  “还要请大人谅解。西沽首战,基本是用刺刀将联军击溃的,肉搏战中,官兵多有被联军揪住辫子而牺牲,战后是我下令将辫子暂且剪掉。如果有违国本,请大人处罚我一人好了。”
  荣禄望望龙谦包着纱布的光头,心想,信你是傻瓜。不过此刻不是计较这些枝节末梢的时候,“西沽之战我亦有所耳闻。也算权宜之计吧。太后那里,我自会为你转圜。但此乃大节,不是小事。待战后弥补吧。”
  弥补个鬼呀。龙谦腹诽了一句,不过嘴上还有谦虚一点,“大人责的是。不过,卑职有点小见识,窃以为军人不能与普通百姓一样,两军征战,辫子实实有碍战斗力的发挥……军人嘛,首要的就是为朝廷打赢仗,仗打输了,就是对朝廷最大的不敬。”
  “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这不是小事,懂吗?”荣禄不知觉地摆出了久居上位的习惯性口气。
  “是,是。”龙谦转而对肃立的部队说,“弟兄们,这位是荣禄大人,位居军机大臣,是朝廷的擎天玉柱。荣禄大人听说了西沽之战的胜利,在太后面前奏报了大家的战功。又不辞劳苦,亲自来视察慰问大家,还表示等局势稳定,一定厚恤阵亡官兵,并重奖立功将士!大家一定要牢记荣禄大人的恩德。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队伍整齐地回应。
  “现在,请荣禄大人检阅。全体都有,立正!”
  随着龙谦的口令,列队的全体官兵脚跟一碰,发出整齐的响声。龙谦转过身,“请大人检阅。”
  荣禄一愣,什么时候说过厚恤阵亡者了?但龙谦刚才的一番话说的很得体,令他很舒服,“唔,好……”他不是没有检阅过部队,袁世凯小站练兵他不止一次去过,但今日山东勤王兵表现出的气势让他感到有一种从未见过的东西。
  龙谦陪着荣禄“检阅”了他“久别”的部队,走在荣禄侧后的龙谦的目光一直在荣禄脸上搜寻,心里暗骂鲁山这小子把事情搞砸了。搞什么检阅嘛,真是的。
  荣禄走到头,又折回来,到队伍当中站下,“唵,山东军的弟兄们,太后听说了你们的功劳,圣心大悦,已授龙谦,唵,授予龙谦副将之职,以彰其功!大家的功劳,等龙副将上奏朝廷后,一定会赏功的!”
  龙谦带头鼓掌,队伍里响起掌声。
  荣禄却是第一次见这个调调,脸上有些迷茫。龙谦凑过去说,“这是卑职的规矩,鼓掌就是感谢大人训话的意思。”
  “唔,原来如此。退思啊,叫大家散了吧。一定要看好洋人啊!”荣禄再次叮嘱。
  “是,大人放一万个心。卑职既然能将他们从战场上捉来,又岂能让他逃走?”
  “哈哈。说的好。龙副将练的好兵!难怪洋人不是对手。”荣禄从蒙山军不长的队列前走了一遍,发现士兵们的目光基本上没有看自己,而是盯着他们的首领,“你的兵很是仰慕你呀。”
  “大人,卑职最仰慕曾文正公,看了曾侯兵书不少,努力照曾侯练兵之法操练士卒。他们都是淳朴的农家子弟,身上虚骄之气少,教以大义,故能悍不畏死,临阵勇猛杀敌。”
  “好,好,太后见了,必定喜欢。哈哈。”
  “大人,请先回屋休息,条件简陋,还望大人担待些。鲁山,”龙谦喊道。
  鲁山跑过来。
  “将最好的房子给大人腾出来,马上让伙食兵为大人做顿热乎些的饭菜。”
  “是。”鲁山压住心底的不快,答应一声。
  “先带大人去休息。”龙谦命令道。
  从昨晚折腾到现在,已经六十五岁的荣禄早就累得够呛,现在很想躺在松软的褥子上睡上一觉,但肚子不争气地咕咕起来,对于龙谦刚才的安排,荣禄深为满意。
  “司令,俘虏住在土地庙,那里的条件还好些。”
  “怎么能让大人和俘虏们住一起呢?真不会办事。这样吧,你住哪儿?”
  “我这两天都是露宿的。”鲁山冷冷道,“司令,你教导我们不得扰民,我们又不能去抢民房。”
  “谁让你去抢民房?”龙谦瞪了鲁山一眼,笑着对荣禄说,“大人不要生气。他叫鲁山,是我的副手,为人直而鲁。打仗时一等一的勇猛。既然这样,还是到庙里找一间洁净些的上房吧。”
  “好一条精壮的汉子,一看就是猛士。”荣禄打量着鲁山,龙谦就算是魁梧精壮了,但这个黑大汉比龙谦更高更壮,“不要那么讲究了,退思,随便点就行。”
  龙谦陪着荣禄回道蒙山军的临时司令部——一座破败的土地庙,联军战俘占据了大部分房间,其余的则被警卫部队占据。龙谦选了一间东向的小耳房,安置了荣禄。
  “大人先歇息片刻,卑职去催一下午饭,马上过来。”
  “好吧,你去。”荣禄点点头。
  一直跟在后面张管家赶紧为主人捶背敲腿,“这个龙谦还算懂事。”
  “嗯,”荣禄闭着眼睛想心事。
  张管家乘机说,“老爷,没想到他们真的抓了这多的洋人。这要是献俘阙下,该是多大的荣耀呀。自高庙以来,朝廷对外还没有如此武功。”
  荣禄脸色一变,“胡说些什么!京师都让人家给占了!还提什么献俘阙下!”
  “是,是,”遭到训斥的张管家也觉得在这当口讲这个有些不合时宜。
  张管家说的高庙,是指清高宗弘历,乾隆自称十全老人,对外有十大武功。但不过是对周边属国而已。不过,确实如张管家所说,之后朝廷国势日蹙,甲午一战,更是颜面扫地。一战而俘获当今最强国英国的海军中将,确实是了不得的武功。
  “你跟我多年了,也算见多识广。你觉得这支山东兵有何不同啊?”荣禄睁开了眼睛。
  “回老爷的话。我觉得他们都是杀过人见过血的,有一股子凶气。”
  “嗯,我想起一事,你去请龙副将来,就说有事商量。”
  龙谦从土地庙出来,立即被军官们围住了。
  “司令你负伤了,不要紧吧?”熊勋关心地问。
  “司令,王营长他们呢?”范德平问。
  “这段时间大家辛苦了。看到大家都好,我就放心了。我就是擦破点皮,不打紧。明远、时俊、二虎他们还在城中,执行另一件重要任务,他们都好。不过,明远他们的事绝不可让荣禄知道。现在我交代你们的,正是这个荣禄,他是满人,不姓荣,大家称呼大人便是,千万不要叫什么荣大人。”
  “扯淡。一个老棺材瓤子。装什么架子!一看这帮鞑子就来气。”腿脚不甚利索的杜三立愤愤道。
  “司令,拉这个老头来做啥?”冯仑道。
  “他不是一般人,他是大学士,军机大臣,实实在在的宰相。不过,如果不是为了咱蒙山军的前程,我岂会巴结他?但咱们蒙山军的前途就着落在此人身上。他是慈禧太后的第一红人,咱们要想回山东,有一块供咱们积蓄力量的地方,非此人不可。所以大家这些日子对他要尊敬些,哪怕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众人看见张管家颠颠地跑来,便住了口。
  张管家过来,“龙将军,大人请你过去,有要事相商。”
  “好,你们在此等候。我去见大人。对了,催催饭好了没?大人一定饿了。”龙谦瞪了杜三立一眼,跟张管家去了。
  “退思,太后与皇上朝宣化方向去了,咱们还是要早一些赶过去才好。”荣禄本不愿意端那个黑瓷碗,但又耐不住口渴,还是将碗里的开水喝了。
  “卑职遵令。”龙谦微笑道,“不过还要准备一下,卑职现在带着千余人,人吃马嚼的,每日的耗费不是小数,要备齐粮草。另外,太后与皇上蒙尘,咱们也不能不有所孝敬。”
  “唔,退思想的很周到。”
  “请大人放心。”龙谦答道,“卑职清点一下粮草辎重,再为大人找一乘舒服些的轿子,长途行军,怕大人受不得颠簸之苦。”
  “那倒不必吧?”荣禄嘴上这样说,还是很怀念轿子的。坐了骡车从城中出来的这一路,已经让他有些不堪忍受了。
  “龙将军想的周到。”站在荣禄身后的张管家赞道。
  龙谦见卢广达端着饭菜进来,顺手接了过去,是一碗面条和一碗面汤,“嘿,我让你们给大人搞一点像样的午饭,怎么就一碗面条?你这差事怎么办的?”
  “部队的午饭是干饼子,这面条是俺做的,军规不准扰民,又买不到肉……”小卢有些委屈。
  “行了,也算难为了他。”荣禄早就饿了,看到那碗面条就眼睛放光,“退思,你让这位小兄弟为我的随从也搞点饭来。你去忙你的。”
  等不及龙谦离开,荣禄端起饭碗便大口吞咽起来。
  龙谦再次回到等候着他的军官们中间,一面就着凉开水吃饼子,一面听了鲁山和叶延冰的汇报,又问了部队的粮草弹药诸事,满意道,“你们做的很好。下一步,咱们要护送荣禄去找逃亡路上的慈禧和光绪,目的地吗,或许是西安,或许是太原。争取我们在太原停下。因为董福祥的甘军,就是武卫后军,叛变了,董福祥是甘肃人,一定会带着他的兵回陕甘。朝廷顾虑他,或许不敢去西安了。这些事我来办,你们就带好部队,看好俘虏即可。另外有几件事要办,第一,部队适当整编一下。现在各连的人数太少,万一发生战斗,不方便。我的意见,各营的建制不变,四连加上没有了大炮的炮兵连,充当警卫连。主要负责看押俘虏,警戒司令部。其余三个营,还是要随时做好战斗准备。小三百人的民夫队是用不着了,动员一下,愿意加入部队的,留下,不愿意的,发给银子辞退。当初在西沽时,说好每天一两银子,仗打完了,工钱怎么定的?”龙谦去看连树鹏。
  “五天一两。”
  “可以了。就按这个结。我还带来些墨西哥鹰洋,一并交给你保管。”
  鲁山笑道,“从天津出来,俺就动员了,这些人既然跟着过来,肯定是愿意的。”
  “那好,跟他们讲清楚部队的军饷和军规。要留下足够的运输队,负责伤号和粮食的转送。老连你计算下。多余的人,由鲁山编入各连。武器也要统一调配下。”
  “是。”
  “第二件事,尽量再购买一些粮食,盐以及药材,出高价,能买多少买多少。这件事也是你办,李三才协助你。”
  “成。”连树鹏答应一声。
  “第三件事,找一顶轿子,选几个民夫做轿夫,给够工钱。另外,跟民夫队里参加过义和团的人说清楚,现在朝廷开始杀义和团了,叫他们闭紧嘴巴,要想活命,就不要透露之前的事,就说都是老实农民。”
  “还他妈的要轿子!”杜三立愤愤道。
  龙谦又瞪了一眼杜三立,“这一次的勤王之战基本打完了。大仗估计不会有了。不过大家不准放松警惕。我要求大家转变心态,特别是与慈禧的队伍汇合之后,不准出现任何违反我命令的事情。谁将事情搞砸了,谁就是蒙山军的罪人!这个机会千载难得,我们用好了,会少花多少力气?以后你们会明白的。弟兄们,今年是庚子年,今年这场大乱,会被称为庚子国难。列强占领了北京,接下来会逼着朝廷签订一系列卖国条约,他们要的,一是银子,二是在咱中国的特权。这些事情比较复杂,等有机会,我给你们慢慢讲。庚子国难对于咱中国是一场大灾难,老百姓要倒霉了。但对于咱蒙山军,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咱们就是要利用这个机会壮大自己。这一次来京津,损失了咱们很多的好兄弟,我很心痛。但这是必须的,不迈出这一步,大家伙儿会牺牲于郑家庄那些山沟中。等咱们获得了朝廷的真正的承认,部队会得到二倍、三倍乃至十倍的大发展的!你们一定要相信我。另外,庚子国难会损害朝廷的威信,南方的革命党会乘势崛起,革命党是什么人,就是发誓要推翻朝廷的人。这件事提前跟你们讲了,要引起注意。要确保部队的稳定,政治上的事,我处理。军事上的事,靠大家。”
  “我们听司令的就是,”鲁山站起来,“司令回来了,我们就有主心骨了。”
  “好,大家去各自忙吧。”
  为了找一乘像样的轿子,也为了筹集更多的粮草,部队耽搁了一天。第二日凌晨时分,派出警戒的骑兵连“截获”了两位逃出京的贵族,他们见了身穿新军服装的部队,说什么也要跟着走,因为龙谦交代过,注意拦截此类人,所以迟春先将他们带回了驻地。
  当听到荣禄也在此地,两人当时便嚎啕大哭,几乎昏死过去。


第二十三节 北京十(三)
  逃出来的两人其中一个荣禄认识,是曾做过翰林学士和内务府大臣景善的次子,叫恩铭。另一个是国子监祭酒王懿荣的儿子王崇烈,荣禄不认识,但身为国子监祭酒的王懿荣是认识的,和在戊戌之变中与他密切合作的御史杨崇尹是同榜进士,而且,王懿荣妹妹嫁给了如今已名满天下的湖广总督张之洞。
  在荣禄的劝慰下,恩铭终于止住了悲声,说本来他们还有一个同伴,就是担任刑部侍郎的徐承煜,但徐承煜在城门口被联军抓获了,现在逃出虎口的只剩了他们两人。
  从恩铭的嘴里,荣禄总算得到了京师近日的情况,简直令他心胆俱裂,无比庆幸自己被龙谦“救”出了北京。
  恩铭又哭起来,先讲了他家的惨祸:时年已七十七岁的父亲景善习惯于记日记,那天晚上,在汉奸们的指引下,联军四处搜寻王府大臣,父亲已经预料到了祸事,仍饿着肚子写完他今生的最后一篇日记,联军已到了他的门外,恩铭的哥哥,一个典型的纨绔子弟且为狂热的义和团团员的恩珠竟然将老父塞进了水井。破门冲入府中的联军见人就杀,准备逃走的恩珠被联军抓获,在其身上搜出了义和团的物品,当场被斩首。恩铭躲进了牲口棚的草堆中,算是躲过了一劫。
  王崇烈家也够惨的,父母不甘受辱,携手跳井而死,一同赴难的还有他的寡嫂张氏。
  再说那个曾监斩袁昶的徐承煜,在被日军捕获时实际上已经精神错乱了。徐家的故事,是徐承煜亲口对恩铭说的。当时他是在街上与搭伴而行准备混出城外的恩铭、王丰偶遇的。
  徐承煜的父亲便是狂热地鼓吹义和团法术的徐桐,今年已年逾八旬。他已经没有力气跟着太后逃亡了,于是,老头子做好了死的准备。他对长子徐承能说,作为首辅,国家遭此大难,我必须殉国而死。你的三弟位列大臣,应当知道该怎么办。我死之后,安葬至老家易州,我徐家的子孙,耕读传家,不准再做官了。徐桐所说的三儿子便是刑部侍郎,斩杀坚决反对与万国开战的袁昶的徐承煜。老徐桐在临死之前,总算明白了当初的不自量力是何等的荒唐。
  但曾经意气奋发的徐承煜却不准备死。甚至连宋儒“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勇气也没有。他面对垂于房梁上的两根催命的绳索,哭着对老父说,儿子先死的话,无法为父亲尽孝。请父亲先走,待安葬父亲后,儿子一定死。于是徐桐悬梁自尽了。但徐承煜却乘家人不注意逃跑了,他根本就不想死。历史上总有这样的人,平日慷慨激昂,睥睨天下,但当真的危险来临,骨头比谁都软,别说当汉奸,便是做王八做奴隶也可以,只要活着就行。
  徐承煜并没有活下来。联军的情报工作还是不错的,朝廷每次会议,包括其纯粹的内政研究,都瞒不过外国人的眼睛。帝国对于国家秘密的保守,真是低劣到令人扼腕的地步。对于狂热的主战派的徐承煜,早已上了联军的“黑名单”。徐承煜尚未逃出北京,便被联军捕获了——他可没有“望门投止思张俭”的自信。而必须讲明的是,徐承煜在逃跑后曾偷偷回了次家,发现全家男女老幼包括仆人共十六口全部悬梁于厅堂内,那副凄惨至极的景象几乎令其精神错乱。徐承煜被日军捕获而死,对他而言,应当是一种解脱。
  荣禄听的心胆俱裂。现在可以肯定了。以保护使馆为由的联军进城后首先扑向了各座王府及大臣府邸。他们认为,帝国的王公大臣不但是应当无情惩罚的祸首,而且,他们的王府都是堆满了金银财宝的巨大仓库。
  如果不走,自己是不是也会遭遇次等惨祸?荣禄在这场战争中的态度是令人捉摸不定的,很难将其列为主战派,但又不是像袁昶一样的主和派。在极为混乱恐怖的这两天,留在北京遭遇毒手的可能性很大。
  恩铭肯定地说,很多人家——指不同于百姓的贵族,是全家自杀的。
  这个荣禄相信。帝国的王公大臣们对即将到来的灾难有着最充分的估计。他们并不都像荣禄一般可以逃跑,也不是都有资格跟着太后与皇上“西狩”。这些平时过着养尊处优,声色犬马,巧取豪夺生活的人们拥有着对危险到来的清醒的判断力。这种判断力与生俱来地流动在贵族们的血液中。
  于是,他们或者选择逃亡,或者选择了集体自杀。
  历史是有这样的经验的:元军攻入大宋都城的时候,清军杀入北京和打过长江的时候,已经有无数的“前辈”为他们做出了悲惨的榜样。饱读史书的他们过去是在欣赏血写的历史,现在则轮到他们亲身实践了。
  荣禄一面擦拭着额头的冷汗——不是天热而出的汗珠,而是被吓出的冷汗,看向龙谦的目光带上了由衷的感激。
  其实,这不过是三家的遭遇而已,以后荣禄会得到详细的资料:
  就在北京城破的这天,集体自杀的贵族很多:
  宗室侍读崇寿,杀掉全家之后,钢刀贯胸而死,真下的去手。
  宗室侍读宝丰先是追赶出京的两宫,没有追上,回家后全家吞金而死。
  宗室奉恩将军札隆阿与儿子、儿媳、女儿和孙子一起自缢。
  都统御前侍卫奕功,在联军冲到家门前时的危急关头,插紧大门,率全家十人跑到后院,堆起柴草,阖家自焚,最后,没有烧死的人挣扎着投井而亡。
  曾在安定门城楼指挥战斗的吉林将军延茂在城破后只身回家,与母亲、兄嫂、弟媳和子女共十二人引火自焚。
  三品衔兼袭骑都尉陈銮一家三十一人集体自杀,这是这份血染的名单中最高的数字。
  据不完全的统计,北京城破的两天之内,全集集体自杀的皇亲国戚有三十余家,两千余人。贵族总是人口繁茂,所以这个数字也就格外惊人。
  没有选择自杀的王公大臣的遭遇让那些“争分夺秒”全家自尽的人家感到幸运。
  户部尚书崇绮,字文山,姓阿鲁特氏,是道光、咸丰两朝的大学士赛尚阿之子。这是一个很不一般的满族贵族,最大的不一般是,崇绮在步军统领衙门当一个小官吏的时候,没有如其他的满族贵胄子弟一般的风流倜傥,斗鸡走狗,而是夜夜挑灯夜读。终于在1864年的科考中金榜题名,而且名次竟然是第一甲第一名,也就是人们乐于称道的状元郎。这个结果立即引起了轰动,也让宫廷紧急商议该怎么办。
  说起来也挺有意思。在叙述这个悲惨的日子所发生的悲惨故事的当间,插入这个带有些传奇色彩的故事,或许能让读者的神经松弛片刻。崇绮作为满洲官宦子弟,考取状元本来是一件让统治者值得庆贺的好事,为什么还要紧急商议呢?那是因为满洲入主中原采取的特殊政策所致。满洲最高统治者出于“以武立国”的思维定势,并不希望本族子弟沉湎于汉人的经典而荒废其习武的传统,所以规定满族子弟一生下来便领有国家拨给的钱粮。不鼓励满洲子弟去与汉人争夺本来就很紧张的科举指标。这个规定除掉满族子弟领取生活费的特权外,似乎有一点照顾汉民的意思在内,其实是满洲统治者清楚,与其让他们那些连汉话也说不利索的子弟们去科举丢人,还不如不考呢。实际上,满族入主中原的二百年间,偶尔有满蒙子弟参加科举,也从没有考中状元的盛举。但偏偏出了个崇绮,难怪乎朝廷要慎重研究了。结果在“只看文章,不论满汉”的呼声中授予了崇绮翰林院编修。自此,崇绮的好运接踵而至,女儿被选为同治皇帝的皇后。于是,这个满洲状元又兼了国丈,于是,崇绮一路顺风地升任盛京将军,户部尚书。
  庚子年,崇绮已经七十余岁了。而且,他与义和团并无多大的关系,只是为了政治投机而为端郡王立为皇储而呼吁了那么一下。但他有些心虚,得知慈禧与光绪逃走,自己也跑到了保定。没有来得及跟随他出逃的家人却落入了联军之手,崇绮的妻妾、女儿、儿媳均被关在天坛,被恣意轮奸。被释放回家后,崇绮的儿子崇保愤恨无地,挖了个大坑,将孩子们活埋了,然后在坑边自缢身亡。崇绮的妻子则带领剩下的家人全部自杀、身在保定的崇绮得知这一消息,羞愤交加,大哭了一场,也自尽了。
  并非只是王公大臣是这场劫难的受害者。
  联军进攻北京的理由是消灭义和团。的确,在1900年的夏天,北京、天津一带的义和团高达数十万人。但这支庞大的农民队伍在联军打破北京后便神秘地消失了,没人能说得清他们去了哪里。事实上,大部分义和团在城破前便逃出了北京,留在京城来不及逃跑的也不会穿着义和团的服装,拿着他们简陋的武器或者法器“呼啸周衢”了。
  联军首先包围了义和团在北京的总坛:庄亲王载勋的府邸。载勋意外地被杀,算是躲过了联军的毒手。原先跟着他的那些团众们早已四散星落,扑空了联军防火烧掉了庄亲王府。
  借着征剿义和团的屠杀随处进行,就在皇城附近的一条胡同里,义和团丁与由于联军焚毁房屋而逃出来与义和团们夹杂在一起的普通被联军堵到了胡同的尽头,全部被枪杀,尸体堆积,惨不忍睹。
  曾受到攻击的西什库教堂附近是联军围剿的重点,两面合围的联军将数千百姓——他们中间绝大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他们世代居住在所谓的天子脚下,过着平和的日子,在这场由于义和团的愚昧,朝廷的颟顸及文明国家所展现的极端野蛮与无耻中,全部被赶到了城墙下枪杀了。
  屠杀伴随着的是野蛮的抢劫。其实,抢劫才是联军最想干的。于是,商号,当铺,珠宝店,钱庄都遭到了联军官兵“自发”的抢劫,他们以搜查义和团为名,三五成群,身挎洋枪,手持利刃,闯入后寻找一切认为值钱的财货。谁敢反抗,立即遭到杀戮。理由很简单,对方是义和团。
  最初当然是对准了金银玉器,玉器存在个识别的问题,联军官兵们对于金银当然是首选。随着金银的不好找,抢劫的对象就更杂了,貂皮等皮货也成为抢劫的对象,大街上经常看到用枪挑着胡乱包扎的包袱匆匆行走的联军士兵。对于他们,北京真是个美妙的所在。
  当然,进京后的联军并非没有遭遇激烈的抵抗。日军在十九日晚就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王公大臣府邸不必讲了,联军进入北京后的洗劫,除掉民间的商铺钱庄,甚至公开打起了户部银库的主意。干这件事的是日本人,他们毕竟是联军中唯一的亚洲人,日军的情报工作显然比其他国家的侵略军更为仔细,他们在入城后立即派出一支百余人的部队,押着十余辆准备好的大车,直扑户部,这儿本属俄军的占领区,但日本人可不管这个,他们知道,尽管有甲午之败,满清朝廷银两最集中的地方还应当是户部。这支专门的抢劫队意外地遭到了先到的显然目的相同的不知名的武装的袭击,日军猝不及防下死伤惨重——强盗们的情报显然出了纰漏,他们认为北京城有组织的抵抗已经结束,北京已经是一个被剥去了衣衫的娘们,任人凌辱了。没想到这儿还有抵抗者,日军在户部银库前被枪击死亡约四十人,狭窄的胡同无法有效躲避,剩余的随即遭到严厉果决的白刃冲击,日军顿时崩溃,活着的拼命溃逃,但胡同的另一头被人堵上了,迎面又是一阵猛烈而准确的排枪。大约有八十名日军官兵“战死”,剩余的在投降后被杀。
  这是联军进入北京后遭遇的最大伤亡。等联军部队闻讯赶来增援时——最早到达的是俄军部队,他们抓了一个向导,匆匆赶来后已是满地尸体,连衣服都被剥掉了。
  并非没有抵抗,在四九城颇有名声的大刀王五在他开设的“顺源镖局”门前,挥舞着据说有一百余斤的青龙偃月刀冲向了洋兵们,但一阵排枪后,身负武功的王五倒在了血泊中,再次证明了义和团刀枪不入的神话不过是鬼话。
  王五本名王正谊,字子斌,河北沧州人。拜李凤岗为师,排行第五,人称大刀王五。1898年曾计划搭救在戊戌变法中身陷囹圄的谭嗣同。
  这些惨剧,恩铭与王崇烈并不清楚。但他俩带来的消息却激怒了蒙山军的指挥官们,“司令,洋鬼子禽兽不如,枉费我们如此的精力,不如宰了这帮狗东西,给京师的百姓报仇!”冯仑听的大怒。
  “万万不可。”荣禄叫道。
  “不要冲动。我们手里的俘虏并未参与京师暴行。其次,任何时候都要保持军人的荣誉。要报仇,但不是去杀手无寸铁的俘虏,等我们强大了,在战场上打败他们,也让他们尝尝亡国之苦!”龙谦站起来,拦住了一帮气愤填膺的部下,“鲁山,你负责看好俘虏,不要出现任何我不希望看到的事!”
  “是。”鲁山阴着脸答应一声。
  龙谦转而对荣禄说,“大人,京师的事我们暂时管不了。报仇雪恨也是以后的事。洋人既然如此禽兽不如,卑职实在是担心圣驾的安危。卑职以为,带着伤号和俘虏走不快,不如我们分批走,先由卑职率领麾下骑兵,尽快赶至太后身边。”
  “你说的是。圣驾出德胜门而北,咱们往居庸关方向赶过去,应当可以追上。”荣禄看向龙谦的目光满是欣赏了,“你这就出发,老夫随后赶过去。”荣禄自忖没有能力纵马狂奔了。


上部 第二卷 血火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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