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背选

　　1
　　看着挂在墙上的钟，还有差不多十分钟第六节课就要结束，我点了长濑秋穗的名字。
　　“长濑，你把刚才的地方再读一遍。”
　　坐在窗户边的长濑秋穗慌忙捧着语文课本站了起来，看上去有些狼狈。她似乎不知道该从哪里读起，红着脸一个劲儿地翻。这是当然了，被我点名之前，她一直在盯着窗外傻看。也正因为这样，我才要她来读。
　　“从第二十五页的第五行开始。”
　　听我这样一说，长濑秋穗满脸通红地读了起来。平时擅长读课文的她，今天却读得磕磕巴巴。
　　不光是长濑秋穗，六年级二班的孩子们从早上开始都有些不对劲。女生们尤为明显，很多人都像长濑秋穗一样总发呆。
　　到第六节课快结束时，这种状况变得更加严重，有好几个人都坐立不安、心不在焉起来。或许是我的课太无聊，可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看上去，是别的更重要的事情让他们分了心。
　　我开始以为他们是想着去玩，但似乎也不是，因为他们的表情看上去并不开心。阴郁——或许这样形容更为贴切，有些人看上去简直是忧心忡忡。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那样。田宫康平和他的几个朋友就跟平时一样精神，或者说比平时还精神，但看上去也多少有些坐不住。
　　要说完全一如往常的，也就只有班长宫本拓也了。成绩优秀、擅长体育的他正笔直地坐在第一排的座位上，注视着课本。
　　第六节课结束后，我发了讲义，并传达了学校的通知。我问他们有没有什么问题，没有人举手。
　　“你们今天这是怎么啦？有什么事情吗？”我试着问道，可是没有人回答。我不再追问。课外时间无论他们鼓捣什么，都跟我这个代课老师无关。
　　放学后，除了值日生，所有人都匆忙离去。若是平时，总会有那么几个人留在教室里聊天，显然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就连负责打扫卫生的五个人也像是期盼快点结束似的，几乎一言不发。
　　该不会是最近有什么有意思的电视节目吧，我想。能让孩子们想快些回家的理由，我只能想到这个。
　　值日生打扫卫生时，我站在窗边眺望。身为代课老师，我去过很多学校，每到新的工作地点就观赏周围的风景，这是我的乐趣之一。
　　四季小学六年级二班就是我现在工作的地方。由于原来的班主任藤崎老师生病住院，六月一日起便由我来代课。今天是十号，到现在为止还没出过什么问题。孩子们都很开朗、懂事，待人亲切。且不说成绩，单从品行看，每个人都称得上是优等生。
　　但也不免有些令人担忧的地方——他们优等过头了。
　　那是三天前的事。我偶然听到班上几个男孩子聚在一起聊足球的话题，讨论日本球员中最帅气的是谁。
　　“怎么说都是M啊，既有速度，传球技术又好。”
　　“不，要说技术的话肯定是N更好，他可获得了国际认可。”
　　他们出现了分歧。我原以为他们接下来会各执己见争论一番，便打算听下去，结果却出乎我的意料。
　　“嗯……是啊，N也很厉害呢。”一方的男生竟爽快地接受了对方的意见。
　　另一方的男生也说道：“嗯，M也很帅气，踢伊朗的时候挺强的。”
　　他们简直就像是在回避争论。
　　为人友善、处处替他人着想是好事，但是他们的态度多多少少让人感觉到勉强和不自然。
　　“老师，打扫完了。”
　　负责值日的女生来向我报告。我扫了一眼教室，打扫得还算整洁。“辛苦了。你们可以回去了。”
　　我刚一说完，包括那个女生在内的五个值日生就拿起书包冲了出去。看上去他们也在赶时间。
　　我再次将视线投向窗外，正前方不远处有一座高层公寓楼。
　　四季小学所处的位置，据说以前就是木材批发商的聚集地，如今仍旧时常能在各处看到木材批发店的招牌。可是光靠这种生意来保证收入的店，在我看来似乎不多。就像这学校附近，有好几处收费停车场，几乎都是木材店在经营。而那些破旧的放置木材的场地也被接连拆除，盖起了崭新的公寓楼。看来那些曾经的木材店老板如今都靠原本用来保管木材的土地维持生计。
　　眼前的公寓楼无疑也是这样建起来的。在这片破旧低矮的住宅区里，那如烟囱般耸立的高层建筑显得尤为突兀。
　　我如此想着，望着公寓楼，正好看见从那气派的大门里走出了几个少年。我不禁瞪大了眼睛，因为那四个少年都是我班里的孩子。
　　田宫康平、吉井良太、金田雅彦、木村雄介这个四人小团体无论何时都一起行动，看上去是一群坏小子，却没对班上同学做过过分的事。
　　怪了，我心想。四人中应该没有人住在那幢公寓楼里，难道他们还有另一个伙伴住在那里？
　　田宫等人看上去挺开心，笑嘻嘻地跑远了。
　　那帮家伙到底在做什么——我边想边关上了窗户。
　　锁上教室门之后，我回到了办公室。学校不会为像我这样的短期代课老师专门准备办公桌，我用的是正住院的藤崎老师的桌子，不能擅自打开抽屉，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批改卷子和写东西而暂时借用罢了。
　　“今天是不是有什么事啊？”我收拾好东西后，向年级主任山下老师问道。
　　山下老师一头长发中夹着银丝，有一股博士的气质。“你指什么事？”
　　“能够吸引孩子们注意力的事，比如有什么活动，或者特别的电视节目吗？”
　　山下老师歪着头，看着挂在墙上的日历。“嗯……不知道啊。我班上的学生什么都没说。”
　　“是吗？”
　　“怎么了？”
　　“啊，没什么。”我告辞后，离开了办公室。
　　走出教学楼，穿过操场，我径直向校门走去。四季小学的操场很小，若是举办垒球比赛，就没有空间进行其他活动了。
　　走出大门，我不经意地抬头瞥了一眼旁边的公寓楼，就是刚才田宫等人走出来的那幢。公寓上方似乎有什么动静，我向上移动视线，不禁瞪大了眼睛。
　　一个女孩正站在四楼的阳台上。如果她只是正常地站在那里，我当然不会吃惊，可她站在阳台的围栏上，单手扶着墙壁，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紧接着，我又被另一种惊恐所侵袭——那女孩我似乎在哪儿见过。不，根本不是似乎在哪儿见过——不久前我们还一同身处六年级二班的教室。
　　是长濑秋穗！是那个几十分钟前还在读课文的长濑秋穗！
　　我正准备大声叫喊，但还没喊出口就硬生生地吞了回去。我害怕她因我的声音失足跌落。
　　长濑秋穗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下方的我。她就那样站在阳台的围栏上，一动不动，也没朝下看。
　　她打算跳楼——我立即想到。我环视四周，打算报警。可即使报警，也无法保证警察能及时到达。我该怎么办？立刻冲上楼去，闯进她所在的房间吗？可公寓入口处是自动电子锁，不能随意进入。若将实情告诉公寓管理员，他会放我进去吗？已经没有时间了。就算进入房间，也不知道能否说服她。
　　不时有还留在学校的学生三三两两地从学校门口走出来。他们似乎没注意到长濑秋穗，真是万幸。如果别人一闹，她或许就会冲动地跳下来。
　　长濑秋穗的正下方是一条柏油路，如果她跳下来，将没有任何可以用来缓冲的东西。
　　就在这时，我看见长濑秋穗闭上了眼睛。从孩提时代起，我最有自信的就是视力。
　　糟了，她要跳了——我全身大汗。
　　一辆卡车缓缓驶过，是回收废纸的卡车，载满了旧报纸和纸板。
　　就是它了！我朝卡车跑去。“喂，这辆车先借我用一下。”
　　缠着头巾的年轻驾驶员露出了讶异的神情。“你说什么呢？别开玩笑。”
　　“你看那里。”
　　我伸手指向空中。驾驶员“啊”了一声，张大了嘴巴。
　　“车我借走了。”我将驾驶员赶到副驾驶席，自己则钻进了驾驶席，挂上挡。车缓缓地动起来。
　　就在这时，不知哪个愚蠢的家伙大叫了一声。“啊！那里站着一个人！”
　　似乎是被那声音刺激到了，我看见长濑秋穗的身体大幅摇晃起来。
　　我狠命地踩下油门。伴随着轮胎刺耳的声响，卡车迅速往前冲去。我使劲地转着方向盘，打算将卡车停到公寓楼旁。
　　“掉下来了！”头伸出车窗观察的驾驶员叫道。
　　就在卡车抵达公寓楼旁时，后方传来坠落的声响，同时还伴随着剧烈的冲击。
　　2
　　我下了车，来到车子后方。只见长濑秋穗落在了堆积如山的旧报纸堆里，手脚露了出来，没有一点动静。
　　“长濑！”我爬上车，试着晃了晃她的肩膀。她双眼紧闭，头微微摇动了一下，看来是昏厥了。
　　我让她保持原样，独自爬下车，又坐回驾驶席。“不好意思，我要去医院。”我对卡车驾驶员说。
　　“呃，我的活儿还没干完……”驾驶员面露难色地嘀咕道。
　　我伸出左手，抓起他的衣领。“你也看到那孩子掉下来了吧？人命和生意到底哪个更重要？”
　　“那当然是人命……不如叫救护车怎么样？”
　　“你还有心思讲这种话？现在可是争分夺秒！”我挂上挡，发动车子。这时，听到动静的人都围了过来。我拼命按喇叭，轰开这些看热闹的人，驾车离开。
　　到达医院后，我在前台说明了情况，长濑秋穗随即被抬到了抢救室接受治疗。在等待期间，我决定联系学校、警察和长濑的父母。长濑的父母总也联系不上，他们都在上班，谁也不在家。于是，我让留在学校的老师查了长濑父亲的工作地点，才终于联系上他。他对女儿跳楼自杀一事难以置信。
　　最先出现在医院的是两名身着制服的警察。我在医院接待室的一角同回收废纸的驾驶员一起向他们说明了情况。
　　“这么说，那孩子确实是自己跳下来的了？”听完我们的一番话之后，一名戴眼镜的警察问道。
　　“是的。”我们回答。
　　警察点了点头。“再有什么情况的话，请联系我们。”调查取证就这样结束了。如果确实是自杀未遂，就没有警方出动的必要，或许他们也松了一口气。
　　“我可以走了吧？”卡车驾驶员问我。
　　“可以了。”我说。
　　“现在连小学生自杀都不算新鲜事了，世道真是坏了。”他丢下这么一句便离开了。
　　驾驶员刚走，年级主任山下老师和教导主任就来了，二人的脸都紧绷着。
　　“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要自杀？你有没有什么头绪？”教导主任连珠炮似的问道。
　　“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刚来十天而已。”
　　我这么一说，教导主任似乎觉得也有道理，便不再说话。
　　不一会儿，长濑秋穗的父母一起到了。父亲身穿灰色西装，领带打得很紧，母亲身穿短袖衬衫，看上去都是刚从公司出来。
　　我简单叙述了事情经过，两个人都一副无法相信的表情，摇了摇头。
　　“为什么秋穗要做那样的……”看上去不到四十岁的年轻母亲红着眼眶说道。
　　这时，抢救长濑秋穗的主治医生走了过来，他体格健壮，看上去非常值得信赖。
　　“医生，秋穗的情况怎么样了？”长濑秋穗的母亲刚问完，医生就轻声笑了。
　　“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左脚脚腕扭伤了，另外右肩还有些轻微脱臼，都已经用石膏固定好了。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大的损伤。脑电图我们也做过了，没有异常。从四楼掉下来只是受了这种程度的伤，我想也算得上奇迹了，应该是旧报纸起到了缓冲作用吧。”
　　听完医生的话，长濑秋穗的母亲说了句“太好了”，她的父亲看上去也暂时松了一口气。
　　“可以和长濑说话吗？”我问医生。
　　“已经用药让她睡着了，我想大概还要两个小时她才会醒来。”
　　“我看就先让她睡一会儿吧。”长濑秋穗的父亲说。
　　我们都表示同意。
　　医生走后，山下老师问长濑夫妇对这件事有没有什么头绪。
　　长濑秋穗的父亲面色沉痛地扭过头去。“或许我不是个合格的父亲，因为工作太忙，最近都没有好好跟女儿说过话。在我看来，她似乎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那可不行啊，孩子和父母交谈过少……”教导主任抱起胳膊。
　　“对不起。”长濑秋穗的父亲愧疚地说道。
　　“那您这边呢？有没有什么觉得可疑的地方？”我试着问长濑秋穗的母亲。
　　她用手托腮，略微歪起头。“说实话，秋穗最近似乎有些无精打采，看上去像有什么烦心事。可我问她是不是有什么烦恼的时候，她只是回答‘没什么’。”
　　“会不会是在班级里受欺负了？”教导主任看着我。
　　“似乎没有发现这种迹象。”
　　“光凭表象判断可是很危险的哦。”山下老师插话道。
　　“六年级二班真的很和睦，和睦得简直让人有些不舒服，所以我觉得学生当中并不存在欺凌现象。”
　　“是吗？那么她自杀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教导主任撇着嘴低声道。
　　“那个……有一件事我倒是很在意……不过或许并没什么关系。”长濑秋穗的母亲有些犹豫地开口道。
　　“什么事？”我问。
　　“我曾听到秋穗打电话时讲起一些奇怪的事，我想电话那一头应该是班里的朋友。她那时对着电话说，背选的事让她放心不下，要是没有背选什么的就好了。”
　　“背选？背选是什么？”我问道。
　　长濑秋穗的母亲摇起头来。“我也不知道。我还以为老师会知道呢。”
　　我看了一眼山下老师，他似乎也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
　　“会不会是什么怪兽的名字……”教导主任冷不防地说。
　　怎么可能？我心想。
　　3
　　长濑秋穗从公寓楼跳下的第二天，我在第一节课上课前试着问了问孩子们。“你们当中有没有人知道背选是什么意思？有的话请告诉我。”
　　喧闹的教室忽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宫本，你知道背选是什么吗？”我问班长宫本拓也。
　　宫本表情严肃地摇了摇头。“不，我不知道。”
　　“是吗？”显然有点不对劲，可鲁莽地质问恐怕他们也不会说实话。我决定暂时先不追究。
　　我将长濑秋穗请假的原因说成是事故，因为教导主任要求我对孩子们保密，不提她自杀未遂的事。可孩子们看起来似乎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尤其是田宫、吉井、金田、木村四个人，看着长濑秋穗的座位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我这才回想起来，他们昨天曾在她住的公寓楼附近徘徊。
　　第一节语文课结束后，我让宫本将所有人的作业本收齐送到办公室，在这之前我布置了回家抄写汉字的作业。回到办公室后，我径直走到山下老师旁边，问他查到什么关于背选的事情没有。
　　山下老师摇了摇头。“我试着问了班上的孩子们，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看上去不像是在撒谎。”
　　“这样啊。”
　　看来，“背选”是一个只在六年级二班通用的词。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本应该来送作业本的宫本拓也一直没来。我觉得奇怪，便顺着走廊朝教室走去，结果竟在台阶的拐角处看到了宫本。他跪在地上，像是在检查什么，将所有人的本子一本一本地翻开来看，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一张纸，似乎是用来做比对的。
　　“喂，你在干什么？”我问道。
　　宫本慌忙合上本子。“对不起，我马上送过去。”
　　“你刚才在干什么？”
　　“没什么……我在检查是不是所有人都交齐了。”宫本抱起作业本朝办公室走去。我盯着他小小的背影。
　　午休时，长濑秋穗的母亲打来了电话，说秋穗大概要住院两三天。
　　“跳楼的事，您问出原因了吗？”我问道。
　　长濑秋穗的母亲嗓音沙哑地回答道：“没有。我问她，她也不告诉我。不光这样，她还哭着让我别管她。我丈夫说暂时先放一放……”
　　“那问背选的事了吗？”
　　“问了，结果她脸色一变，竟发起火来，还问我从哪儿听来的，怎么会知道……可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却没告诉我。”
　　看来背选确实和自杀未遂一事有关系。
　　“不过，昨天我回家后，找到了奇怪的东西。”长濑的母亲说。
　　“奇怪的东西？是什么？”
　　“是烧成灰的纸。就在厨房的灶台上。”
　　“烧成灰的纸？您看得出是什么样的纸吗？”
　　“那个……我想应该是明信片。”
　　“明信片？”
　　“嗯。还残留了一小部分没有烧掉，那上面印有填写邮政编码用的方框。”
　　“嗯……”听起来的确像明信片，可为什么要烧掉明信片呢？“只有一张吗？”
　　“不，有很多。因为都烧掉了，具体数量不确定，不过我想大概有十到十五张吧。”
　　“烧掉那么多明信片……”我握紧了听筒，完全没有头绪。
　　4
　　午休时间结束的铃声响了。我准备好第五节课的材料，走出办公室。
　　我顺着通往六年级二班的台阶而上，孩子们打闹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可听起来似乎并不是因为没听到午休结束的铃声而持续的打闹。
　　“你们两个快住手！”
　　“宫本，你住手！”
　　正是我班上学生的声音，似乎有人在打架。文静和老实一直是这个班的优点，这种情况实在少见，打架的一方似乎还是班长宫本拓也。
　　我快步走上台阶，只见孩子们都挤在走廊上，被围在中间的是宫本拓也和内山健太。内山成绩不好，却很幽默，是个开心果，在同学当中很受欢迎。他竟然打架，这让我感到意外。
　　“都松手！”宫本挣扎着对拽紧自己胳膊的同学们喊道，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内山。
　　“都是你不好。现在这么生气，当初就别玩背选啊！”内山朝宫本怒吼道。
　　背选——传入我耳中的确实是这个词。
　　孩子们终于注意到了正走近的我。一瞬间，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开始陆陆续续地走进教室，宫本也一脸不服气地走了进去。内山似乎不愿意和宫本一同进教室，在走廊上等了一会儿。
　　“喂，内山。”我喊道。
　　内山一惊，转过身来。他的衣服和脸都脏了，应该是刚才扭打在一起时弄的吧。看到他并没受伤，我也稍稍放下心来。
　　“你来一下。”
　　内山像在害怕什么似的，直往后退。
　　我把手放到他肩膀上。“好了，你过来。”
　　内山放弃了挣扎，低下了头。
　　我让内山坐在台阶上，自己则站在一旁俯视着他。“我刚才可是听到啦。你知道背选的事情吧？你告诉我，背选到底是什么？”
　　内山低头闭口不言。
　　“不打算回答我？长濑变成那样，跟背选也是有关系的。你还不打算开口？”
　　这时，内山噘着嘴挠起头来。“老师你去问宫本吧，是那家伙提议的。”
　　“我就想听你说，你就告诉我吧。其实你和宫本就是因为背选才打架的吧？你就告诉我又能怎样呢？”我坐到内山的旁边。
　　内山似乎还有些犹豫，可最终还是开了口。“五年级的时候，班上曾经举行过最受欢迎的人的投票，一开始很热闹，可渐渐地大家都厌倦了。就在那时，有人提议那就来选最不受欢迎的人。每个人都给自己讨厌的人投票，以此来选出全班最讨厌的人。”
　　“真是个馊点子啊。”我十分意外。
　　“那件事到最后让大家都很难受，被当众宣布成最不受欢迎的人让人很为难。结果有一天，宫本想出了一个歪点子，就是用明信片来投票。”
　　“明信片？”
　　“先决定好投票的日期，到那一天就在明信片的背面画个叉，然后寄给自己讨厌的人，寄信人一栏什么都不写。这样一来，第二天那些明信片就会寄到被讨厌的人那里，根据张数就可以知道自己究竟有多惹人嫌了。不过，因为不知道其他人收到了多少明信片，至少不会觉得丢脸。”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真是绞尽脑汁啊，我心想。
　　“不知道究竟谁最不受欢迎，其实挺没意思的。不过，谁都不想收到那样的明信片，所以平常就会尽量注意言行举止，班级气氛也由此变好了。”
　　就这样，六年级二班的孩子们变得文静又老实。我终于想通了，昨天大家看起来不大对劲，是因为昨天是寄明信片的日子。
　　“这就是背选啊？”
　　“嗯。选最受欢迎的人时，一般都是公开的，而这个是背地里的选举，所以叫背选。”
　　“背地里的选举啊——那你和宫本为什么打架呢？”
　　我一问，内山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不住地挠头。“因为我把明信片寄给了那家伙。”
　　“给宫本？你给他寄了画叉的明信片？”
　　内山点了点头。“我本来就不喜欢什么背选，匿名寄出那种明信片实在是卑鄙。有什么不满，当面告诉那个人不就好了？所以我到现在为止一张明信片都没寄出去过，是真的哦。除了我之外没寄明信片的人应该也不少。享受这件事的只有宫本那家伙，他自认为绝对不会被人讨厌，所以热衷搞什么背选。”
　　“哈哈……”我点了点头，继续道，“所以你就打算挫挫他的傲气？”
　　“我觉得让他吃点苦头比较好，让他也尝尝收到画叉的明信片是什么滋味。那家伙知道是我寄的明信片之后，竟然来找我打架，还问我为什么要给他画叉，真是个只想着自己的家伙。不过，他究竟怎么知道是我寄的呢……”内山说着，歪起头来。
　　我推测应该是通过笔迹判断的。宫本之前检查了所有人的语文作业本，估计那时候他就是在比对那张明信片上的笔迹。我想起长濑秋穗的母亲曾说有大量明信片被烧的迹象，那些就是背选的明信片吧。
　　“我说，内山，长濑为人怎么样？大家讨厌她吗？”
　　“不，没有那回事。我听说长濑从楼上跳下来的事时，一开始也觉得她会不会是收到了许多背选的明信片，受到的打击太大，所以选择自杀。可我觉得她绝对不会被讨厌，因为她对周围的人非常好。”
　　“嗯。”我抱起胳膊，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想法。
　　我带着内山回到教室。所有人都神情紧张地等待着。
　　“田宫、吉井、金田、木村。”我依次叫出四人的名字，望向他们。
　　他们像吃了一惊，猛地坐直了身子。
　　“放学后，你们陪我一起去医院探望长濑吧。”
　　我一说完，他们四个神情紧张地面面相觑起来。
　　5
　　我敲了敲病房的门，长濑秋穗的母亲探出头来。“哎呀，是老师啊。啊，还带着学生们。”她看了看我身后的四个坏小子。
　　“他们四个说无论如何都想来探望长濑，所以我就把他们带来了。”
　　“啊，谢谢你们。快请进吧。”
　　我迈步走进病房。长濑秋穗正在病床上看书，见我来了，立刻将脸扭向一边。
　　“秋穗！”母亲略带责怪地喊了一声女儿的名字。
　　“没事的。喂，你们几个都赶紧进来啊。”我对着在走廊上磨蹭的田宫等人喊道。四人慢腾腾地走进病房。
　　“长濑，他们四个说想来向你道歉。”我对长濑秋穗说。
　　长濑秋穗缓缓地转过头来。
　　“对不起。”田宫首先低下了头，“那些明信片是我们寄出去的。我们原本只是想开个玩笑，对不起。”
　　田宫说完，另外三人也齐声道歉：“对不起。”
　　长濑秋穗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
　　“你收到了十六张背选的明信片吧？全都是这几个家伙寄的。”
　　“啊？”长濑瞪大了眼睛，“是真的吗？”
　　“是真的。对不起。”田宫再次低头赔礼。其他人都跟着他做。
　　“你们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们没有恶意的，只是觉得好玩，就那样做了。”
　　“是这样吗……”长濑秋穗突然低声抽泣起来。四个坏小子见势立刻慌了。
　　“对不起，对不起！”
　　“我们再也不那样做了！”
　　“你就原谅我们吧，长濑！”
　　长濑秋穗抹去眼泪，摇了摇头。“没事，我没生气，只不过是知道自己没被讨厌，太开心了，就哭了起来。之前觉得，被那么多人讨厌还不如死了好呢。”
　　“你才没有被讨厌呢。我们选你作为恶作剧的对象，是因为觉得你一定还没有被别人讨厌过。既然是想捉弄人，当然是寄给你这样的人更有意思。”
　　“我真的没有被讨厌？”长濑秋穗抬眼望向他们。
　　“你完全不用担心这一点。真的很对不起！”四个坏小子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之所以怀疑田宫他们，是因为我回想起长濑秋穗跳楼前，这帮小子曾在她家公寓楼门口晃悠。我质问他们后，他们才告诉我，那时是去检查邮箱，看看寄出去的背选明信片有没有送到。
　　“人有喜恶是理所当然的，但可以确定的是，喜欢一个人会带来很多好处，讨厌一个人却很少让我们受益。所以，我们实在不必刻意花心思去找出讨厌的人。”
　　听了我的话，四个坏小子和长濑秋穗都点起头来。
　　田宫像代表众人发言似的说道：“我也是这样认为的。都怪宫本想出了那个馊点子。”
　　“那小子现在正后悔着呢。”我说着朝他们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