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鼓角揭天嘉气冷
作者:灰熊猫|发布时间:2024-06-29 01:00:07|字数:157300
第一节 三入
十月三日,许平再次来到德州,钟龟年带着他潜入城内住下,而接头人则负责去帮他们寻觅换乘的坐骑。
这一路来,钟龟年已经向许平坦承他根本不是走私商人,而是以走私商人身份为掩护的闯部,这次来山东是为了押送李自成给季退思的援助物资。
闯营军师牛金星在钟龟年离开时交给他另外一个任务,就是要他设法和新军拉上关系,尽一切可能打入新军内部。钟龟年始终记得这个任务,所以在发现许平后,他不但没有去向季退思报告,反而出力帮他脱险。钟龟年认为牛金星交给自己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从许平这个熟知新军内情的将领身上可以获得许多情报,无论怎么打探都不可能比拉拢到这个人的收获更大。
钟龟年建议许平取道山东,然后向西前往河南,这虽然不是从直隶去河南最近的路,但是一旦越过德州就是叛军活动区,从山东到河南之间的地方官府大多被被叛军赶走,一路上的关卡也都已经荒废。明日离开德州后,许平会继续向南到济南,然后通过曲阜去商丘。
钟龟年去追许平前,已经让他的商队向东昌府进发,所以他要告别许平,西去东昌追赶商队,他需要继续用商队做掩护,收集明军军情,同时为闯王购买急需的物资。
“送君千日,终有一别。”钟龟年对许平言道:“刚才许将军见到的那个大汉名叫黑保一,我已经和他说过,由他带许将军去闯王那里。”
许平闻言点点头。
潜伏在德州城内的闯营细作并不多,不过据钟龟年说还算可靠。钟龟年向许平介绍了城内的两个闯营细作,因为许平叛出朝廷的事已经尽人皆知,所以他们看许平的眼神也颇为复杂。细作之一是个貌不惊人的瘦猴,公开的身份是德州北城军中的一个小把总,下午就是由他把钟龟年和许平接应入城,现在又堂而皇之地去给他们换马。另一人是个魁梧的大汉,看装束像个回民,名叫黑保一,他看向许平的眼神似乎很不友好。那个小把总是闯营用金银收买的本地兵丁,而黑保一则不同,是跟随闯王多年的旧部,奉命跟着钟龟年一起押运物资给季退思,钟龟年去京师追赶许平的时候,黑保一就潜伏在德州等候消息。
钟龟年递给许平一封信和一块信物,告诉他万一路上和黑保一失散,凭借这个信物,各地义军就不会为难他,还会帮助他前往闯王那里,而信则是要交给牛金星的。除此以外,钟龟年在离京前还搞到一份假的路引,许平暗暗惊讶闯营确实神通广大,连这种东西都能轻易取得。
把各种事情交代清楚后,两人坐在饭桌前拿起筷子,刚刚吃了两口饭,门就“砰”的一声被人撞开,黑保一冲进来大叫:“钟兄弟,大事不好!”
原来,刚才许平和钟龟年进城时,有个守城的德州士兵起了疑心,报告给了上级军官。不巧小把总正在这个时候去换马,更引起军官的怀疑,当即就喝令把那个内应拿下。黑保一见势不妙,夺路逃回,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嚷着:“钟兄弟快走,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该四门紧闭,全城大搜捕了。”
既然事情败露,当然不能久留,钟龟年和许平二话不说,抓起武器就和黑保一一起向南城冲去。等三人赶到南门附近,就看见城门口已经乱成一团,士兵正乱轰轰地赶散行人,阻绝城内外的交通,钟龟年急忙扯着许平躲进巷内,再看去时,城门已经关闭,锣声轰响。
“太晚了!”钟龟年跌足叫起来。一旦官府怀疑钦犯在城中,各家旅馆都会被逐一排查,假的路引是经不起认真核查的。
黑保一默不吭声地从包袱里抽出匕首和长柄斧头,对二人说道:“钟兄弟和许将军去抢马,我去砍散门口的鹰爪牙。”
钟龟年遥望远处的官兵,片刻后点点头,也从怀里摸出装剑的布囊,对许平道:“许将军随我来。”
此时城门前警戒的锣声敲得震天响,不算高处城楼上严密戒备的卫兵,光地面上就足有上百官兵,还有骑兵往来巡逻,普通百姓都被驱逐到远处,城门前留出一大片空地。许平心中也是万分焦急,但他没有伸手去拿武器,而是判断道:“我们冲不出去。”
“不试试怎么知道?”钟龟年急道:“再不走就走不脱了。”
黑保一默默地祈祷,然后双眼一睁,右手紧握着斧头,左手抓牢匕首,催促钟龟年道:“钟兄弟,上吧!”
许平阻止他们两个:“冲不过去的,这是白白送死。”
“这不过是考验!”黑保一截口打断许平,不耐烦地说道:“这是真主的考验。冲过去我们就继续我们的路,冲不过去我们就去天堂,反正我们迟早要去那里。”
“许将军跟紧我。”钟龟年说着就要拔剑跳出去。
许平拉住他:“钟兄,我还有个办法。”
蓄势待发的黑保一碰到钟龟年的身体上,差点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上。看见许平已经拖着钟龟年钻进巷子的深处,黑保一忍不住低声骂道:“你们这些汉人,都是些嘴把式!”
……
“师尊,弟子今日开始传他铁砂掌,请您老人家指点。”
供着牌位的条案前摆着几个蒲团,一前一后跪着两个人,前面是姜烨,后面是一个少年人。姜烨毕恭毕敬地祈祷完毕,站起身来,点燃三根香插上香炉,然后站到侧面,看着少年郎向师祖的牌位叩头。
姜烨有很多弟子,大部分仅仅是名义上的,不过这个少年郎与众不同,是他的嫡传弟子,也是姜烨两年前收的关门弟子。以他挑剔的眼光看来,这种资质优秀的人三、四年里也仅能碰上一个。今年小弟子年满十八岁,骨骼发育成熟,姜烨开始教他学习师门的武术,今天要学的正是铁砂掌。
虽说是铁砂掌,但在开始阶段,姜烨也只是让这个弟子用绿豆来练习,两年后改成碎石子,真正能用上铁砂至少得等十五年。姜烨的资质自是出类拔萃,不然也不能得到先师的衣钵。说起来,他最擅长的是刀剑而不是拳脚,不过对于铁砂掌他也曾下过一番功夫。
姜烨若无其事地一掌击下,整个手掌便深深地陷入盛满绿豆的锅中,豆粒覆盖了他的手背。做完示范,姜烨就对他的小弟子道:“你来试试看。”
“是。”少年人把绿豆的表面抚平,然后学着姜烨的样子一掌重重地挥下去,随着一声闷响,那个弟子疼得呲牙咧嘴。可是当他抬起手,却发现绿豆表面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微微有些凹下去的痕迹。
“刚开始会有些疼,两日内你的手掌也会肿胀起来,不过只要每日坚持练习,三个月后就好了。”
这少年点头应是,又一掌掌往锅里面打,片刻后已经疼得额头上汗珠密布,不过嘴里仍一声不吭。姜烨看看锅里的绿豆,对弟子没有偷懒耍滑感到很满意,颌首道:“等你一掌拍下去,手掌深陷但是豆子不会飞出时,那就算小有成绩了。”
弟子见过姜烨方才的手段,口中称颂道:“师傅本事高强。”
姜烨微微摇头道:“这手下的功夫,为师最钦佩的还是铁拳无敌张大侠,他一掌下去,便是铁砂中也能印出清晰的掌印,比我的还要深。张大侠就是赤手空拳,一掌也能打死个人了。”
两个人正说话间,一个人闯进屋来。来者正是姜烨的大弟子,平日由他帮着姜烨处理与官府的事物。姜烨的这间练功房是不准挂名的弟子随便进入的。这大汉跑进门来叫道:“师父,出大事了!”
姜烨让小弟子继续练习,自己则坐到椅子上,让来人一一道来。听完消息后姜烨呆若木鸡,未等到他回过神,就听到有人在门外报信道:“师傅,张大侠那里请您老人家过去。”
“知道了,知道了。”姜烨向弟子们简单交代几句,急匆匆地离开练功房。
到了张杰夫的家,门前迎接他的张家弟子引路到后书房,此处正是张大侠用来谈隐秘生意的场所。外面虽然有几个亲信弟子,但是都躲得很远。
“你们听说了吗?许……”推开房门,姜烨还没跨过门槛就朝着里面大声呼叫。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震惊完全表达出来,就看见张杰夫旁边有个人站起身来向他问好:“姜大侠,别来无恙!”
姜烨喉咙里的那声大叫,后半截被生生地堵回肚子里。他大张着嘴盯着那人看了半响,没错,面前正是许平。姜烨的脸色登时变得阴森可怕,默不作声地掉头看看张杰夫和他师弟乐琳。两个人都没出声,姜烨一转把房门猛地掩上,向许平“嗯”了一声算是回礼,绷着脸看向许平身旁的另外两个人,问道:“这两位想必就是闯营的好汉了吧?”
闻言许平叹一口气,点了点头,反问道:“官府这么快就都知道了?”
“三木之下,何供不得?”姜烨忍不住喊了出来。
据大弟子向姜烨报告,知府大人得知朝廷的钦犯出现在自己的地盘上,更投向闯营时,惊得竟然在大堂上直立起来。姜烨估计现在急报已在发向京师的路上,德州附近的驻军也会尽数惊动。他跺着脚对许平嚷道:“许将军你实在太太太过份了,叛出新军一事,托些人说说情,就算不能指望赦免,等避过风头也可安然无事,异日等到用人之际,便是东山再起也并非不能,你怎么……怎么可以投向闯营呢?”
许平身旁的一个文士模样的人还能保持镇静,另一个满面凶光的大汉则重重地哼一声,显然对姜烨的言语大为不满。姜烨静下来,脸上的表情愈发不善,冷冷地扫视着张杰夫和乐琳。
只听张杰夫解释道:“姜大侠,我们想帮许将军出城,可是我们两个人的商队现在都不在德州。记得明天你有一支商队要出城,所以就请你来商议一下。”
姜烨心知张杰夫他们存心要拉自己下水。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罪犯的话,这种事情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桩,甚至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就交给个弟子办了。不过许平可和一般人大不相同。投闯的钦犯,万一被查出来,绝对要连累满门。姜烨想及此处,就连连摇头道:“现在风头正紧,明日出城恐怕不是什么好主意,以我之见,许将军不如先在城内躲上些时日,等风头过去再走,方是万全之策。”
“这恐怕不好,”乐琳当即反驳道:“咱们三个和许将军的关系,知府大人是知道的,或许头两天会给我们面子不来查,但等全城都搜过,要是还找不到许将军的踪影,肯定会追到我们头上。”
张杰夫接着道:“再说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躲藏,要说藏到我师弟的窑子里那是最安全了吧?可是许将军的名气实在太大了,很容易被认出来。再说,如果官府许下大笔的花红,那时候就是我们自己的弟子也未必完全可靠。我看,许将军必须立刻走,越快离开越好。”
姜烨心知他们二人说的有理,不过他仍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不妥,不妥,我觉得还是先把许将军藏在密室里为好。”
任张杰夫和乐琳百般劝说,姜烨就是死不松口。张杰夫怒道:“姜大侠,你可有安全的密室——只有你自己知道、其他弟子一无所知的密室?如果你有,就让许将军去你那里好了,反正老子没有这种绝对安全的地方。”
乐琳也跟着嚷道:“姜大侠,除非你立刻去出首告发我们,否则日后事发,我师兄固然是窝藏钦犯,你也逃不掉一个知情不报。”
第二节 贼民
阴着脸的姜烨闭上嘴,老鹰一样的目光在张杰夫和乐琳身上来回盘旋,三个人对峙一会儿后,许平突然走前两步,冲着三位大侠团团一揖:“我虽然贪生,但也不至于强人所难,我这便自行去投官,绝不牵累三位,只是……”
许平指着身后的钟龟年和黑保一,对张杰夫他们说道:“只是我这两位朋友,还望张大侠多加照看,让他们能够安全离开这德州城。”
来找三位德州大侠,是许平的死中求活之路,如果对方不肯帮忙,他绝不信凭着三个人能杀出城去。现在许平有心送这三位大侠一个功劳,以换取钟龟年和黑保一能够脱险。以前许平万一失手还可以铁嘴钢牙一口咬定不过是自己的商人朋友,但现在由于那个被捕细作招供自己投闯,这两人万一被捕也肯定不会有活路。
乐琳急忙大叫一声:“许将军且慢。”他担心万一许平被拷打出口供,他们师兄弟俩干系非小,钟龟年也不愿意放许平去死,只有黑保一冷哼一声:“干嘛去出首,横竖是死不如去抢城门,杀出它个鸟城去。”
张杰夫怒气冲冲地看着姜烨,质问道:“姜大侠,我知道你不是个恩将仇报的人,你到底要假装犹豫不决到什么时候?”
姜烨摇摇头,无奈地长叹一声,缓缓对许平道:“许将军你救过我的命,我要是见死不救那真是禽兽所为了……”
几个人商议过具体细节后,张杰夫就唤来一个心腹弟子,让他安排许平三人暂时藏起来。
等许平他们离开屋子后,姜烨盯着张杰夫的眼睛问道:“你要把宝压在乱贼身上么?乱贼不但洗劫过我们,还想要我们这种人的命。”
张杰夫有些不自在地转转身,没有说话。一旁的乐琳帮腔道:“所以才要如此,我们不过是想留条退路罢了。”
“为此赌上全家人的性命?”姜烨不依不饶地追问一句。帮助许平逃出城,对这三个地头蛇来说并非太困难的事情,德州本地的驻军不用说,就是新军里面也有他们的关系。但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此事败露的可能性虽小,但后果却是异常严重。
“今日这天下!”一直没说话的张杰夫突然跳起来,指着姜烨鼻子对他大喊起来:“你是个瞎子么?”
……
次日,趁着凌晨前的夜色,黑保一和钟龟年一先一后钻进大车上的空木桶里。许平对前来送行的张杰夫拱手道谢。后者客气几句,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许将军,我们归根到底只是乱世里的小民,手下的人也都有家小要吃饭,在乱世里不得不把良心先放一边,做些迫不得已的事情,请不要太看不起我们。”
许平有些吃惊地看着张杰夫,夜色中勉强能看见他脸上的苦笑。
张杰夫又道:“许将军,元宝跟着我们师兄弟多年,他并不是不会察言观色的人。”
一时许平也说不出话,支吾几声就要上车。这时张杰夫掏出两封信交到许平手里,压低嗓门道:“许将军,这是给中原大侠和河洛大侠的,他们和姜大侠有旧,许将军异日若是在闯营不得志,不妨去开封或洛阳找他们。”
许平收起信:“张大侠,我已经不是朝廷的将军了。”
商队离开后,姜烨哼哼着说道:“希望张大侠所料不错,虽然是举手之劳,不过总归要冒风险。”
“放心吧,许平这人面冷心热,大概是因为出身卑微吧,遇上人硬顶他就凶巴巴的,但只要装可怜他就会心软,而且很吃这一套,若是有朝一日闯营势大,”张杰夫抚摸着胡须:“他必不会负我们的。”
凌晨的微光中,戒备森严的德州城门缓缓打开,姜烨商队的一辆辆大车从城门洞里鱼贯而出。陪在元宝身边的是一位救火营的新军千总,这支商队上的救火营旗帜,就他奉命从营内拿来的。一路上这名千总同元宝有说有笑,甚至几次谈起许平的事迹。
这条长长的车队沿着官道一路向西,等到天色大亮,已经离开德州好远,救火营千总和元宝拱手告别。随后队中的一辆车驶离车队,沿着小路直奔丛林,最后停在一处僻静无人的溪边。
元宝让车夫下车以后立刻徒步去追赶队伍,等车夫的背影远远地变成一个小点后,元宝从座位下翻出铁棒,跳上后车,把三个钉死的木桶一一撬开。等许平他们都钻出来时,元宝又撬开车后的另外一个木桶,把里面的刀剑和火铳统统掏出来。他把这些交给许平,指着系在车后的三匹马道:“许将军,小人就送您到这里吧。”
“多谢元少侠。”
“许将军珍重。”元宝说完就回过头去,把车上的干柴捆解开,然后浇上油点火。
三人骑马继续赶路。进入东江军活动区后,许平仍然没有暴露身份,一切都让钟龟年负责打点。十月十二日这天上午,他们已经抵达济宁州。
下午换过马后,三人放慢脚步,策马在道路上缓缓而行。在交谈中许平和钟龟年时而会爆发出几声大笑,而黑保一则默默跟在他们身后。
在一个岔路口上,钟龟年对许平抱拳道:“许兄弟,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可以再见。”
眼前向北的岔路是通向东昌府的,钟龟年的商队正在那里等他,而黑保一和许平则会向西进入河南境界。许平挺直身体在马背上冲钟龟年肃然抱拳:“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钟兄珍重。”
“许兄弟珍重,异日金銮殿上见。”钟龟年整一整腰间的配剑。他不但是牛金星的弟子,更有一个秀才的身份做掩护,此时的秀才可以在腰间拴一把剑,对钟龟年来说更是方便,他抖马缰的同时用力一夹马腹,坐骑就带着钟龟年疾驰而去。
许平凝视着英气勃发的背影绝尘而去,回首招呼黑保一道:“黑兄弟,我们走吧。”
……
十一月初二,大雪突降在河南大地,夏大海望着遍地的大雪高兴地叫道:“这三年来一年比一年雪多,看起来明年不会再有大旱了。”
几个近旁的同乡都赞同地点头称是。不过这场雪也给他们的行动带来一些影响,在大雪覆盖下,想要寻找田鼠窝就变得更困难了。夏大海仔细地搜索着地面,不时把几颗野菜和块茎收入包袱。虽然今天他并没有找到任何一个田鼠窝或是蛇洞,不过他仍满怀希望地搜索着。支持着夏大海的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这种感觉自打今天早上一睁眼就很强烈,让夏大海相信他今天会交好运的。
去岁旱情已经大大缓解,六十岁的老村长说,他们这辈子还从来没有看过一冬会下这么大的雪。秋收后,如狼似虎的衙役征走了大部分的粮食,但是农民们仍不能偿清多年积累的欠粮。饥荒并没有因为旱情缓解而消失,农民们仍然没有吃的,冬天到来以前,女人和孩子们已经剥光了附近的树皮,把所有能找到的小动物捉来充饥。
听说闯王李自成正在围攻洛阳,几个月来明军所有给洛阳解围的行动都宣告失败。路上行人哄传上个月汴军又被闯军大败,闯营悍将刘宗敏一直追击溃散的明军直抵虎牢关,汴军逃到这里才借助雄关勉强站住脚跟。西面的明军非逃即降,已经被闯军扫荡一空。
夏大海等男丁近来也开始在野外搜索食物。今年地里的收成比去年多了近两成,人们的处境无论如何都要比往年好一点,家家都私下藏了点粮食,只要想办法多掏到几个田鼠窝、多抓到几条冬眠的蛇,或许就能熬过这个冬天。夏大海琢磨着今年怎么也不会再被逼得去吃土,虽然吃观音土能让人渡过最难熬的日子,不过很多人都会为此落下一身病,甚至被生生涨死。
“吃他娘,穿他娘,闯王来了不纳粮。”夏大海终于挖到一个田鼠窝,高兴得嘴里轻轻哼起来。双手已经被冻得失去感觉,不过夏大海仍小心翼翼地把鼠窝里的每一粒籽都从泥土里捡出来,满心欢喜地装到他的袋子里:“真是菩萨保佑!”
走在回家的归途上,几个老乡谈笑着,不一会儿就到了村口。今天村口这里很静,小孩子们竟然没有出来玩雪。夏大海刚感到有些古怪,身边一声闷雷般的大喝把他吓得打了个哆嗦。随着这声大喝,几个持棍握枪的大汉突然从路边跳出来,转眼间夏大海就感到自己身上狠狠地挨了几棍。他倒在地上的同时本能地抱住头,背后骤然一轻,口袋已经被别人抢去。
等到夏大海站起身,才看清身边是一群从郑州来的汴军兵丁。几个同行的老乡一起被推推搡搡地轰进村子,只见满村的男女都聚集在这里,四十来个汴军官兵虎视眈眈地围在四边。一个百户模样的军官凶神般地坐在人群前面,旁边陪着的是平日常来征粮的官府小吏齐德远。齐德远数过人头后冲着那个百户一点头,几个士兵就把村长从跪着的人群里拖出来。
白发苍苍的村长不敢挣扎,只是苦苦哀求:“军爷,村里真的没有私藏粮食啊。”
士兵不等长官下令就把老头推倒在地,甩开鞭子向他背上抽下去。村长发出大声的惨呼,不过随着沉重的皮鞭声一下下传来,他的呼喊声也越来越小,直至完全听不见。
挥鞭的士兵见自己白费了好大的力气,狠狠地冲着死者吐一口痰,骂道:“刁民。”
百户摆摆头,几个士兵就走过来,肆无忌惮地盯着人群里的年轻姑娘,很快就有人开始动手把其中一个从她父母身边拉出来,而她的父亲则顺服地轻声说道:“军爷看得上她,是她的福气。”
旁边另外一个汴军士兵也伸手去拉一个护着小孩的女人,那个女人一声不吭地把紧紧抱着她大腿的孩子推到身边的男人手里,默不作声地随着士兵离开人群。看着手下的士兵把女人一个个拉走而村民仍毫无反应,那个百户生气了,瞪起眼睛大骂:“刁民!”
夏大海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在心里盘算着:官府已经杀了村长,糟蹋过女人,按说再杀一两个人就可以混过去了:“只要轮不到我——”夏大海把头垂得更低些。
拉走几个女人后,士兵又开始来拉男人。第一个被拉过去的人说他没有藏粮,那个齐德远听了,简短地说出几个字:“刁民,埋了吧。”
汴军士兵把这个人推到挖好的一个坑里,开始往他身上填土。那个人在坑里时犹自为自己苦苦辩解着:“军爷,小人没有藏粮,是良民,是良民啊。”
一铲铲的土,淹没了这个人最后的申辩声,埋掉这个人后,齐德远让士兵去从人群中再拉出一个,简短的对答几句,士兵们把这个人也推下坑开始埋土。夏大海大气也不敢透一口,死死地盯着自己脚下的地面,听着那一声声凄厉的哀求:“军爷,小人是良民,小人真的是良民啊。”
再有几句训话,官兵就该走了,他们不会赶尽杀绝的,每次都是这样,杀两三个人,糟蹋一遍女人,然后就该走了——乡亲的哀求声还在一声声传入耳中,可夏大海却发现自己好像松了一口气。
不料,两个士兵往坑里填土的时候,百户突然喝令拉第三个出来,那个人才一离开队伍就瘫倒在地,他被士兵拖着在地面上滑行时仍不敢大力挣扎,只是痛哭出声:“军爷,小人真的是良民,真的没有藏粮啊。”
这次齐德远甚至没有去和这个人问答,而百户则大声喝令他的下属:“再挖五个坑!”
“讨兵安民!”一声突如其来的大吼如同炸雷般响起,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跪伏在地面的夏大海还没来得及抬头去看,只听见从那个百户的方向传来一片慌乱的嚎叫声:“闯贼来了!”
阵阵凌乱的马蹄声、呐喊声后,又传来兵刃划破空气声,以及巨大的火铳响动。夏大海抬起头,看见一个骑在马上的青衣大汉正抡起刀光,把一个汴军士兵砍翻在地;而这个大汉背后还有另一个骑士,他手中火铳一响,把正要爬上马背的百户轰倒在地,跟着骑士就从腰间抽出长剑……
“闯贼来了!”总是显得不可一世的齐德远,正披头散发的奔向村尾,满村都是汴军士兵的哭爹喊娘声:“闯贼啊,闯贼来了。”
汴军兵丁的嘶喊令夏大海霎那间血液沸腾,他从地上一跃而起,猛地扑向身前一个背冲着他不知所措的官兵,把那个士兵按倒在地后,夏大海猛地夺过士兵手中的刀,把它狠狠向着原本的主人胸口猛地插下去。随着刀被拔出来,士兵的血喷出足有一米高,溅在夏大海的脸上。他回过头,看见同乡们还跪在地上,一个个呆呆地看着自己,夏大海吼道:“还等什么?不敢出头,难道还不会跟着跑么?”
这声大喊让同乡们纷纷脸上变色,几个年轻人先后发出吼声,跳起来扑向那些官兵丢在地上的武器。
转眼之间,“闯王来了”和“闯贼来了”的喊声就在村子上空响成一片。许平挥剑砍倒一个刚从屋内冲出来的衣冠不整的官兵,接着又追上一个企图逃出村子的明军士兵,那个士兵先是被马匹撞翻,然后右腿被沉重的马蹄直踩到地里,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
黑保一横穿过村子一路砍杀着冲向另一侧的村口堵截逃兵时,许平则抽出佩剑,拨转马头回到入口处守住,把企图从这里逃走的官兵砍翻在地,黑保一说过:只要有一个官兵脱险,那这个村就会遭到灭顶之灾。
在许平面前,村里的百姓如同疯了一般地四处追杀官兵,用棍棒把他们打死在门槛旁、水井边。
……
京师,教导队
今天又是一队军官和数百新兵毕业,宋建军给这些官兵训话后,他们会奔赴各自的岗位上任:“为圣天子开太平,诸君努力。”
在教导队的资料馆,两个年轻的新军军官,坐在桌前研讨着战例,这二人一个名叫陈哲,一个名叫韩大可,二人本是旧识,几天前他们被杨致远一同招去,宣布他们将由镇东侯亲自教授战术课程。
与他们一同在镇东侯麾下学习的,还有另外两人,其中之一就是直卫指挥佥事金神通。陈、韩二人成功地让另外一人与金神通同组,这让他们俩个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小金将军从来就看不起我们,下巴总是扬到天上去,对我们爱搭不理的,哼,不就是有个好爹,娶了个好媳妇么?”讨论的余暇,韩大可说起了他们的同窗:“真对不起老赵了,不过每次和金将军在一起,我就全身不自在。”
“赵易星脾气最好,既然如此就还是让他去敷衍吧。”陈哲显得比韩大可还不满。
韩大可翻动着德州之战的地图,摇头道:“这仗金将军也真是该骂,虽说贺将军交代他要小心,如果件势不妙就先撤回来,不过这未免也太小心了。要是他动作快一点,叛军不会有翻盘的机会,要不是许……许平及时冲下山,战机差点就被金将军错过了。”
抬起头,韩大可从陈哲脸上看到了不以为然,讶然问道:“你觉得金将军打得很好么?”
“我可没这么说,我是觉得你说的不对,”陈哲脸上满是鄙夷之色:“这根本不是贻误战机的问题。”
“那是什么?”
“嗯,韩兄弟你知道山东之战时我是精金营的,魏将军、贺将军全跑了,当时我才是个副千总,又是寒门,没人听我的,我就把沿途遇到的三百多兄弟组织起来,带着他们逃回来。结果路上被千多贼人围住了,苦战了整整半天,眼看就要不行了,突然直卫杀来,算是逃了一命。”
“金将军救过你的命?”韩大可睁大了眼睛,这事从来没有听陈哲提过。
“是金将军的手下,不是他,不过一开始我也觉得是救命之恩,很感激他们。”陈哲冷笑了一声:“后来回京后,我们幸存的弟兄们还凑钱请他们喝酒,有个直卫喝得实在太多了,他出去小解的时候对我得意洋洋地说道,说他们直卫都是骑兵,从来就是要最后一刻才到——他们其实早就发现我们在和叛贼苦战,但是一直袖手旁观,等我的兄弟死伤殆尽才出来捡这个救命之恩和解围的功劳。那醉得不行的家伙还说什么,德州就是这样,好,好得很,他们落了一件大功,我手下三百兄弟死了二百多,留下了一百多个孤儿寡母,四百多丧子老人,我也是九死一生,差点就没命了。”
韩大可更是吃惊:“你有没有向军法官举报?”
“举报?举报什么?举报侯爷的女婿还是他的亲卫?”陈哲又是一声冷笑:“我参军是要搏一个封妻萌子、富贵荣华的,我可不想落得许平那个下场。我对谁都没有说过,除了韩兄弟你,你不要透露出去,只要以后和直卫合伙的时候记得留个心眼便是。”
韩大可沉默片刻,把手中的地图轻轻放下:“可惜了许将军了。”
“人各有命,别想太多,不要去学许平。”陈哲把注意力投回桌上的各份资料中:“努力吧,等侯爷给我们营官的任命后,那些将门子弟也得爬过来给咱们舔靴子,求老子给他一个位置,天啊,我是多么地盼望着这一天啊。”
第三节 救民
转眼就到了开饭时间,陈哲和韩大可整理好手中的资料,结伴去教导队的食堂吃饭。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越是受了那帮将门孙子的气越要夹着尾巴做人,怎么可以忍不住气就去投闯呢?”吃饭的时候陈哲还评价道:“也不知道许将军现在有没有饭吃。”
“我忽然有些担心。”韩大可突然说道:“许将军是真刀实枪立下的功,贺大人亲自给他勋章,杨大人也很看好他,我这大半年来一直关注着他,也为他的晋升而欢呼过,因为我总觉得许将军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现在……将门的孙子们连他都能泼一身黑水逼反了,直卫,将门子弟云集,金将军存心祸害友军……将来我们就不会遭到这种冷箭么?难道侯爷能庇护我们一辈子么?侯爷不护许将军,会护着我们么?”
……
与此同时,伦敦
三个人正如饥似渴地连夜看着国内的来信,这次托一个正好归国的神甫的福,家信才不到十个月就辗转送到他们手中。
“哈哈,”黄乃明看得笑起来:“我的金兄弟,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你们还记得吧,他居然也有害怕的时候。”
鲍元朗和施天羽都记得金神通,当年他也曾和黄乃明一起在福宁军中效力过,虽然时间非常短,但两个人对他印象都很深,鲍元朗不说话,施天羽忍不住摇头:“那个鼻子朝天的金兄弟么?”
“他人不坏的。”黄乃明笑着说道:“就是年轻人性情,他对朋友很好的。”
“反正他不是我朋友。”施天羽哼了一声:“他这次又闯什么祸了?”金神通才到福建不久,就当着郑芝龙的面,把涉嫌贪污军饷的一个名叫施琅的部下抽了一顿鞭子,结果在福宁军也呆不下去了。施天羽的父亲对金神通如此不给老人面子很不满——同时施总兵也觉得丢面子,因为同宗施总兵也劝金神通大事化小,而施天羽则不明白为何性情随和的黄乃明会和他交情不错。
“不是他闯祸,他说他想他找到了我们一直在找的桥梁。”
“桥梁?什么桥梁?”
“连接我们将门子弟和后起新秀的桥梁。”黄乃明把手中的信又看了一遍,这是在德州之战后不久写的:“福宁军中的问题,在新军中愈演愈烈,我们将门的子弟兄弟们,很多都看不起刚参军的兄弟。”
黄乃明说的话,鲍、施二人都有所了解,他们也很清楚黄乃明的立场。
“而直卫中有我父帅最老的一批兄弟,金兄弟说,这次出战很多人甚至以友为敌,为了抢功非要等到友军山穷水尽才肯出手,根本不拿新的弟兄当弟兄看,唉。”
“金兄弟他可真敢说,不过这倒是一件麻烦事,换我我也会怕,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他倒不是怕这个,他说他虽然为了新军的体面不愿揭穿,但私下严厉处罚,一旦被他知晓就会用各种理由把肇事者踢出直卫,不过新军兵骄将惰,比福宁军还甚,他担心会有一场大败。不过这也不是他害怕的,他害怕的是——”黄乃明给两个朋友简要介绍了一下许平冒名顶替的事情:“金兄弟说他当时刚知道真相时冷汗都出来了,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稍有不慎一个处置不当,刚跟着这人苦战得胜的新兵就可能哗变。”
“最后呢?”施天羽的兴趣上来了。
“总算是有惊无险,维持了士气和军心。”黄乃明显得非常高兴:“金兄弟说,他想他找到了我们一直在寻找的,连接将门子弟和后起之秀的桥梁,这位许兄弟会是一面旗帜,成为那些有志之士的榜样,只要好好待他,所有上进的后起之秀就会知道我们新军不会亏待他们的,会团结在我父帅周围,等这位许兄弟功成名就之后,将门和寒门的矛盾就能化解了……”黄乃明赞叹道:“真好,这位许兄弟已经去找过金兄弟了,他说会好好地和这位许兄弟结交,他说此人也很值得结交,在战场上机敏而且勇敢,只是似乎还缺少志向——不过这很正常,我知道新军里多半都是想升官发财的人,等他和我父帅见过了就会改变,想我父帅当年建立的长生军,人人都怀有为民牺牲的热望,我父帅曾说,长生军不仅仅要有他制定的军规,还要抱有这种救民水火的热望,只有两者兼备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长生军,而长生军,战无不胜!”想象着父亲口中的那支所向无敌的传奇军队,黄乃明崇敬之情溢于言表:“金兄弟说我一定会喜欢这位许兄弟的,说等我回国,就把这位许兄弟介绍给我认识。”
……
“启禀大人,我们到处都找过了,他们全不知去向。”
卫兵退出帐外,宋建军垂首看着手中的近期缺勤教官名单,仿佛它有千钧之重:“我的失职,我愧对侯爷的信任……”刚刚主持过新一届毕业生毕业典礼,几天来一直无暇分身的宋建军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大错误,他轻声说道:“也愧对这几个后生。”
“都是上次长青营闹事后被转来教导队的?”副官独孤求问道。
“是的,几乎都是德州大捷的立功人员,还有山东殿后战的幸存军官,更有侯爷打算亲授勋章的忠勤之士。”宋建军松开手指,让手中的名单飘落到桌面上,他立刻下令把还在视野中的、曾参与长青营哗变事件的教官先控制起来:“向长青营发急报,向参谋司发急报。”
……
第一次和黑保一偷袭征粮队,许平心里还有些揣揣不安,但也就是那一次而已——他发现,近百汴军士兵在他和黑保一两个人面前四散逃跑,全无斗志。以后每一次都是这样的重复,官兵永远只会一面惨叫着“闯贼来了”,一面四散逃亡。
一炷香的功夫不到,战斗就已经结束。许平对着黑保一微微一笑,后者把染满鲜血的大刀横在胸前,意犹未尽地看看,然后仰天哈哈大笑道:“这些鹰爪牙,最是欺善怕恶。”
一个全身浴血的年轻人冲到许平和黑保一马前,许平认得他就是方才第一个跳起与官兵搏斗的人,只听他激动地大叫:“闯王到哪里了?”
“闯王,已经攻破洛阳!”黑保一狠狠一挥手,中气十足地叫道:“不日就要东进!”
村民中间响起一片欢呼声,其中还有人大声道:“这位大王,您可不要骗我们啊。”
“谁会骗你们啊,”黑保一和许平昨日为了抢夺马匹,伏击了官府的信差。当时许平一眼就看到信函上面的加急印,拆开后看到是虎牢关发向开封的紧急军情,上面说,已经确认洛阳被李自成攻破,福王、巡抚下落不明。黑保一对着村民呵呵笑道:“闯王既然攻破洛阳,那么明岁就会再次进攻开封,尔等也不用再向狗官纳粮了!”
虽然闯王眼下还没有到,但是兴高采烈的村民却仿佛已经看到闯王一般。那个百户的马在混战中被打伤,村民就把它杀掉煮熟,招待许平和黑保一饱餐一顿,还热情地收留他们住宿一晚。
这一路来,黑保一向许平讲解了河南百姓的苦难:“你们汉人的狗官,对我们少民固是穷凶极恶,对你们汉人的百姓也是待如猪狗。”
河南地处中原,这里的百姓只有耕作一途,不像山东等沿海地区还可以打鱼、煮盐维持生计,所以,自万历以来北方连年大旱,河南的百姓也最艰苦。崇祯登基以前,没有雨水,百姓用井水、河水灌溉,中原这么大,即使朝廷不赈济,一个府里也总有几个县勉强有些余粮,百姓省吃俭用度日,万历、天启年间的几十年大旱都是这么过来的。
但是崇祯继位后,对北方各个受灾的省份不但不免粮,反倒连万历、天启两朝免去的粮食也要一并追缴,导致民不聊生。
这件事最开始的起因是,每当北方各省报旱时,出身江南的东林党就要跟着为江南报灾。崇祯皇帝为了堵住东林党的嘴,所以连真正的灾区也不免征。在皇帝的心目中,能在与大臣的争吵中占上风显然比百万农民的性命更重要。崇祯十年前后,河南布政司又一次恳请皇帝特赦河南免征,因为此时河南已经人相食,许多父母因为无法狠心吃自己的孩子,所以就与邻家交换,甚至把亲生骨肉当做“菜人”出售。而崇祯皇帝的批复是:“知道了,但是粮还是要征。”
接到皇帝的圣旨后,河南布政司再次绘声绘色地描述河南百姓是如何以泥土和草根充饥,镇边的饥民烧人骨头汤充饥。当时深为崇祯皇帝信任的杨嗣昌杨督师提醒皇帝,若是不征粮以致不能供养官兵,那么剿灭内地流寇的军事行动就可能功亏一篑,崇祯皇帝深以为然,否决了免粮的请求:“那便再苦我百姓几年罢。”
自进入河南以来,许平已经见过无数类似的场面,以树皮、草根、泥土为食的百姓仍然被逼迫纳粮。去岁开封府有上万人饿死,不过朝廷除却本省官兵自用外,还解送走三十万石粮食运赴京师。
从山东进入河南后,许平在路的两旁随处可见被活埋、打死或是吊死的农民,被剥光衣服扔在沟渠里的妇女。黑保一对此评价道:“为了保住他们的活命粮,小民可以忍受家人被杀害、妻女被凌辱,他们宁可被活活打死也不会松口供出自己的藏粮所在。因为谁都知道,就算自己被打死那也只是死一个而已,如果交出粮食那么全家都要死,这笔帐他们还是算得清的。”
河南地界上有众多结寨自保的乱民,他们和闯营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一些就是闯王前两次攻打开封失败时留下的旧部。靠着闯王的信物,黑保一和许平可以算是行进在友好的领土上,只要绕过官兵重点把守的县城等地,他们在大道上甚至不必担心遇到官府的关卡。
十一月初八,许平和黑保一翻过大周山,进入河南府登封县地界,此处是明军和闯营控制区之间的真空地界。许平在路上见到一辆又一辆的木板车,成年男子在积雪的道上奋力拉着车向西,车后是他的婆娘在使劲地推,车上往往有几个骨瘦如柴的孩子,或许还有一个形似骷髅的老人。
这些拉车的人一个个看上去都疲惫不堪,不过仍拼着最后的力气向前行进。闯王已经在洛阳开仓放粮,不少河南的饥民听说这个消息后都向那里涌去。许平和黑保一路过他们身边时,有些人还会大声地向他们打招呼:
“是闯营的好汉么?”
“嘿,看啊,是闯营的好汉。”
天黑后,黑保一和许平与几户饥民坐在一堆篝火旁,这些人把大车围在一起,烧雪水给老人、孩子喝。那些男人在议论着,再有两天就能赶到洛阳左近,就能分到几大口袋粮食。而女人们则从各自的包袱里翻出黑糊糊的干粮,把它们用水泡开,先送到家里老人面前,然后再分给每个孩子一口。
一个个孩子瞪圆眼睛盯着母亲手里的那点汤水,分到手后就争先恐后地吞下去,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母亲手里的残余。一个年轻女人稍微吃了一点点,把碗里剩下的那些再分几份,递给她的孩子们,小孩迫不及待地埋头吃起来,母亲坐在他们身旁,轻轻地抚摸着孩子们的头。
黑保一默默地看着,然后解开包袱把自己的余粮都拿出来,抛给那几个女人:“诺,眼看就到洛阳了,你们要是饿倒了,全家人就别打算再往前走了。”
对许平和黑保一来说,离洛阳不过还有一天的路程,白天的时候,他们已经把额外的干粮都送给路上遇到的饥民了。现在黑保一把最后的口粮给了几个妇女,意味着他明天要挨饿了。黑保一面对许平的凝视,大大咧咧地说道:“这是考验!为了一块干粮而出卖真主为我在天堂安排的位置?我才没有那么蠢呢!”
许平点点头,解开口袋把自己明天的口粮拿出来,交给千恩万谢的几个年轻母亲。许平转过头对黑保一笑道:“我也要积些阴德。”
有一个衣衫褴褛的老道也围坐在篝火边上,背上挂着个空包袱皮,听他言谈也是要赶去洛阳讨粮。许平捏着自己最后的一角口粮,走到那个蜷缩着身体的老道面前,蹲下身把它交给对方。
老道接过干粮后没有一句感谢的话,而是颤悠悠地问道:“这位先生,要不要算算凶吉啊?”
本打算离开的许平听到这话,迟疑了一下,重又蹲下来问道:“大师,你算得准么?”
“贫道道号清治。”老道咳嗽一声坐直了身体,一边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囊,一边问道:“先生是要算凶吉啊,还是要算前程?”
“算前程。”许平不假思索地答道。
这时黑保一也走到许平背后,懒洋洋地说道:“这种江湖把戏,有什么意思啊?”
清治道人对黑保一的话充耳不闻,他捻着手里的小布包,又问道:“先生的生辰八字是什么啊?”
许平犹豫着说道:“大师,能用其他的办法算么?”
清治抬起头仔细地看看许平,然后把布包又放回怀里:“那就测字吧。”
许平沉吟着,用手指在雪地上写出一个“虎”字。
清治第二次抬起头,盯着许平的眼睛打量着,好似要把他面上的每一条纹理都印入脑海中。片刻后清治垂首道:“这位先生的面相有些古怪,贫道有些糊涂了,能不能再写一个字。”
背后的黑保一嗤笑一声,脚步沉重地走开去,而许平则在地面上写了一个“狼”字。
“虎在山,狼在林……”清治絮絮叨叨地念着,低头看着许平的字道:“可是这里既没有山,也没有林,先生的前程可说不上好啊。”
“多谢大师了。”许平道一声就要起身。
“好汉,事在人为,去找山林便是,可是……”那老道拦住他,正色道:“可是先生你可知道这字是凶还是吉?”
“还请大师指点。”
“是凶啊,大凶啊。”清治连连摇头,叹气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可是先生的字却写得是杀机毕露,笔划间皆是戾气。贫道看到饿虎下山,饥狼出林,围着猎人的篝火打转,虎狼和猎人在夜色里对视着,都想用对方的血肉充饥,最后血流满地。”
“敢问大师。”许平耐心地听他说完,又问道:“最后地上流的血,是虎狼的,还是猎人的?”
清治第三次抬起头,和许平对视着,老气横秋地说道:“都有。”
许平深吸一口气,说出最后一个问题:“那敢问大师,我是虎狼,还是猎人?”
“都是。”
“睡了,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黑保一又绕到许平背后,他没好气地说道:“这种云山雾罩的江湖把戏,有什么好听的?”
次日,两个人又奔走了整整一天。入夜后,饥肠辘辘的黑保一问道:“明日便可见到闯王了,许兄弟有何想法?”
许平裹一裹身上的棉衣,闭着眼睛答道:“迫不及待。”
……
到了洛阳城外,许平看到不少农民正叫嚷着要去报名从军。他在一个告示牌前停下脚步,告示上面写着,闯王李自成已经委任原洛阳书办邵时昌为城防官,这里的悬榜就是他的募兵告示。邵时昌开出月俸五两银的价格,招募士兵防守洛阳,并应允提供口粮、被服和军械。
“闯王这次打开洛阳,看来是发大财了。”黑保一不识字,听许平转述了告示上的文字后,哈哈大笑起来。月银五两的俸禄远远高于明军的一般水平,就是许平以前所在的新军中,月银也不到二两银。
以往闯营的兵丁多是饥民。黑保一告诉许平,闯营最精锐的部队其实不过五个营,共有一万、两万余人,这五个营的兵丁。与闯王合营的绰号“曹操”的罗汝才,手下的中坚力量是两千马匪,这两千人马和闯营的五营精锐都没有什么盔甲,武器也比较简陋。
“闯王以前曾经答应过我,等有钱后也会让我做个营主。”黑保一兴高采烈地说道:“看来这次我能得偿所愿了。”
“哦,那先恭喜黑兄了。”许平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在闯王手下得到什么样的待遇。论资历,不要说和闯营多年的老将比,就是面前这个黑保一,许平也是大有不如。若论功勋,许平乃是只身来投,连临阵倒戈的刘建义等汴军将领也比不了。他想着自己的心事,嘴上问道:“黑兄可想好自己的营的名目了么?”
“好多年前就想好了。”黑保一毫不犹豫地大声答道:“我的营会叫做装甲营。”
“装甲营?”
“是啊,我想过很久了,兵贵精不贵多,我的营有个一千人就足够了,但是盔甲一定不能少。”黑保一憧憬着他即将统领一营的部队,向许平道出他的打算:“等我有了兵就去打鹰爪牙,抢他们的盔甲,一定要给我手下每个儿郎都装上盔甲。”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洛阳城外的闯王大营前,黑保一叫过一个闯营哨兵,把信物展示给他看,又吩咐道:“快去通报军师,说我有要事求见。”
那个士兵赶去找牛金星之后,黑保一见许平冲着闯营发呆,他就问道:“许兄弟,你在看什么呢?”
“我在看闯营的旗帜。”许平喃喃答道。
面前那面白底的大旗上,正中书写着一个漆黑的大字“闯”,而边上则有四个稍小的隶书:“讨兵安民”。
在这面大旗的两侧,有两面长条状的横旗,上面书写着一幅李自成亲笔的对联:
“杀一人如杀我父,
淫一人如淫我母。”
第四节 闯王
洛阳是大明亲王福王的藩邸所在,也是河南的重镇,城内驻扎有上万官兵,储存着从河南征来的数十万石粮草还有不计其数的军械银饷。闻李自成举兵来攻,河南巡抚李凤仙派遣总兵王绍禹、副将刘建义、罗泰,率领上万汴军精锐赴援。先是在李自成扫清洛阳外围、隔绝援兵后,汴军副将刘建义和罗泰领着手下五千余众投降,自请为闯营先锋,攻打洛阳;等到闯军抵达洛阳城下,汴军总兵王绍禹临阵脱逃,趁夜带着心腹家丁潜出洛阳,逃向虎牢关,守关汴军遂绑住监军的参政王萌昌,打开城门,迎接闯军入内。
大丰收的闯王把大营立在洛阳城旁,忙着将缴获的无数物资收入闯营库中,等待期间黑保一询问了下门口的卫兵,听说闯王今晚设宴后他哈哈大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是庆功宴吗?怎么才开?”
这时一行人步履匆匆地跟着刚才那个报信士兵走出来,为首者乃是一个年纪四十上下的大汉。他脚下是一双短皂靴,腿上系着绑腿,手腕上明晃晃的两个护腕,身上穿着利落的短衣马裤,腰间还别着一把配刀。
已经下马的许平正寻思来人可能是闯营哪个战将的时候,和他并肩而立的黑保一已经遥遥抱拳大呼:“军师,别来无恙!”
一身戎装的牛金星挥手笑道:“黑兄弟!”
走到近前,牛金星上下打量着许平。后者把钟龟年的信掏出来递给他,牛金星打开信忙不迭地看起来。当他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黑保一点头笑道:“军师,这位就是许兄弟。”
接着黑保一提高声调,环顾着周围的闯营士兵,高声替许平做起介绍:“诸位兄弟,这位就是许平,从今天起他就是我们的许兄弟!”
牛金星脸上一直很平静,看不出喜怒或是激动,他只是冲许平点点头:“许……许将军……”
“我不是朝廷的将军了。”许平飞快地打断牛金星的话。
这话让牛金星马上又点点头,他试探着问道:“许公子可有别号?”
“没有了。”许平毫不犹豫地答道:“牛先生叫我许平就好了。”
牛金星的脸上露出微笑:“许兄弟,以后你就叫我牛金星吧,不要先生长、先生短的。”
在和牛金星走入闯营的路上,对方已经问清许平大致的情况,以及他前来投奔的缘由。牛金星一边吩咐手下为许平收拾间帐篷出来,一边笑道:“许兄弟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晚闯王正好要设宴款待西营的孙可望兄弟和李定国兄弟,许兄弟也一起来吧。”
据牛金星说,李自成已经亲自去接孙可望和李定国,所以暂时不在营中。西营统帅张献忠数月前在四川病死,明廷趁机发起反攻,群龙无首的西营本部在杨嗣昌指挥的剿匪军和四川官兵的夹击下溃散,刘、艾两位西营大将皆死于乱军之中。驻在川东的孙可望和李定国虽然没有被攻击,但势单力孤再也无法在四川立足,故而东进河南来与李自成合营。
与许平热情地攀谈一会儿后,牛金星建议他去稍微休息一下,在李自成回来前不妨睡一觉,换些干爽衣服。见牛金星十分忙碌,许平也就不再打扰,他被引到刚刚为自己收拾好的帐篷里。闯营士兵看他的眼光颇有些古怪,卫兵也没有多话,许平进帐后他们就立刻退出去。
“钟兄啊,钟兄。”许平换衣服的时候在心里发着牢骚,显然钟龟年对他说的话还有些不实之处。从他刚才的观察来看,牛金星已经听说过自己叛出朝廷一事,但劝说自己投闯显然不是他的安排,而是钟龟年临时起意。在德州的时候,钟龟年就对黑保一隐瞒了许平与黄家小姐的事情。从牛金星的言语里看,钟龟年的信里仍替他遮过这桩秘密,只是说许平激于义愤而叛出朝廷。
冲冠一怒为红颜,在这个时候绝不是什么好话,而只能让别人对许平心生鄙视。假如钟龟年把这件事源源本本地告诉牛金星,恐怕牛金星和李自成首先会联想到的就是反复无常的吕布。因此许平虽然对牛金星热情面孔背后的冷淡态度有所察觉,也知道钟龟年在劝说自己投闯的话语上多有不实之处,但仍对他心存感激。
……
京师,镇东侯府
客厅里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身穿青衣、头戴小帽,他曾焦急地对面前的人说到:“张大人,陈、魏这二獠!他们是要做秦桧啊,多亏了下官……”
不等这句话说完,一边搭话一边看着书房的张再弟突然打断他:“元辅大人,我大哥来了。”
周延儒跨入镇东侯的书房,双手一撩袍脚,就冲着书桌后的人大礼跪倒,恭恭敬敬地连磕三个响头:“侯爷在上,下官参见。”
“周相请起,”温和的声音传来:“周相请坐。”
“谢侯爷。”
周延儒看到桌后的大人物站起身,端着一个锦盒向自己微笑着走过来,那熟悉的柔和声音再次传入耳中:“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下个月初三就是周相小公子的诞辰吧?”
锦盒里是一对漆黑圆润的珍珠,周延儒耳边继续传来笑语声:“周相,这黑珍珠是南洋的土产,我觉得有点意思,周相就拿回去给小孩子玩吧。”
交换一番感谢和客套后,宾主二人重新坐好,镇东侯笑道:“周相今天光临寒舍,有何指教。”
“是陈、魏……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查新军的账是假,想害侯爷您是真,他们这是要做秦桧啊,侯爷您可不能学岳王。”
“多谢周相高义。”镇东侯听完之后点点头,正色说道:“周相宽心,我黄石一片忠贞、可鉴日月,但也绝不是任由奸臣陷害、束手待毙之人。”
“听侯爷这般说,下官便放心了,放心了。”周延儒长出一口大气,浅饮一口茶后,他斟酌着字句说道:“侯爷,听说今年浙江海贸大兴?”
“周相说得不错,海贸确实是利厚,这两年来浙江做海贸的人都发财了。”镇东侯笑道:“周相亦有意乎?”
“唉,下官有几个世交,他们的子弟都不成器,无心念书,他们的父亲一个个忧心忡忡,多次托人求下官替他们找个出路,可是国法森严,这仕途他们不行下官也无法可想。下官实在没办法了,知道侯爷神通广大,就想求侯爷帮下官想个办法。”
镇东侯点点头:“此事易耳。”
“多谢侯爷。”
“我还有件事要叨扰周相。”
镇东侯抽出一张纸,周延儒抢上一步伸出双手把它接过来,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名,周延儒目光一扫而过,每个人名后面都列着镇东侯想让这个人在下次科举中得到的功名:除了极个别的人外,一般都只是要同进士出身。
“侯爷放心。”周延儒立刻大包大揽:“一切包在下官身上,一个人也不会落下的。”
周延儒走后,镇东侯取出另外一张纸交给张再弟,和给周延儒的那张一样,上面同样写满了人名,不过这张纸人名后标准的是镇东侯想要让这些人得到的职务,都是福建、广东、江西、浙江的地方官:“明日若是陈演或魏藻德前来,就把这张纸给他们罢。”
“好的。”
“今天他们来时说什么了?”
“他们俩齐声痛骂周元辅要当秦桧,要对大哥不利。”
“他们想要什么?”
“他们希望六部能在新军军器制造中分一杯羹。”
“可以。”镇东侯立刻答道:“还有什么重要的事么?”
“钱谦益来信了。”
“说了什么?”既然是东林党、江南士林领袖的亲笔信,镇东侯当然很关注。
“钱谦益说周延儒居心叵测想当秦桧,”钱谦益密告镇东侯,周延儒一党正在刺探各种贸易的利润:“钱谦益称周延儒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是准备收集材料陷害大哥你,他劝大哥你万万不可学岳王。”
“还有么?”
“钱谦益已经收到大哥的举人和秀才名单,他会去安排这些人的考官。浙江理事会来信了,说下个月会把这次推举出来的浙南地方官人选给大哥寄来,他们总算和福建、广东理事会一样天不怕、地不怕了……江西理事会目前还没有这个胆量,不敢自己拿出人选……继福建之后,广东镇长里我们的人首次超过半数,全部得到了秀才功名,就算不是我们的人,也不太敢罔顾理事会的法规,村里的人若是被宗法治得太惨,也会鼓起勇气去县里告状,我们的县令、还有理事会的法规,在各个村子里的权威日益增强……”张再弟还在继续:“此外又有一批缙绅想和大哥合伙做商贸,加入理事会,他们中的几个复社人物联名写密信给大哥,说钱谦益想当秦桧,劝大哥要早做提防。”
“这次钱谦益没说什么商人与士人殊途之类的牢骚话么?”
“没有,估计是见怪不怪了。”张再弟笑道,多年前钱谦益还不断地发牢骚,说镇东侯举荐的人不是只会用炭笔写字,就是连破题的意思都搞不明白,更质问过镇东侯哪里会有连打油诗都做不出来的秀才?更不用说举人。但随着这些年合作下来,钱谦益已经不再追究了。
“嗯。”镇东侯陷入了沉思。十五年前,赵慢熊想出的口号是“攻破京城,随弟兄们洗劫三天。”金求德虽然不说话,但也想不出比这更有激励效果的动员词,朝廷的官员们虽然无能,但并不愚蠢,他们多年来送给大都督府属下军官惊人的财富和荣誉,几乎是求着这些吃了多年苜蓿的武人收下金银财宝和娇妻美眷。除了听任部下大洗北京城,赵慢熊想不出有足够诱惑力的理由,即便如此,金求德估计也还得杀一批人来震慑一番。
“还要一点点时间。”镇东侯在心里对自己说道,十五年前,他知道如果自己选择了另外一条路,随之而来的肯定是全国野心家有样学样割据一方,忠贞之士奋起抵抗这种暴行。而他要做的是把自己军中所有有良心的部下先清洗一遍,再把全中国有良知的人清洗一遍,用金钱财富收买不在乎是非善恶的人去帮自己对抗全国的野心家,虽然赵慢熊和金求德很有信心剿灭其余,但黄石没有信心在扫平其他野心家之后不会留下一大堆没有良知廉耻、只晓得权势财富的本方军阀和贪官污吏——司马懿、袁世凯,还有五代时期,太多、太多图一时之快而毁了国家元气、人心道德的先例了;靠军事篡位上台,而能有三代国祚的王朝,历史上太罕见了;暴君死后,野心勃勃而且毫无廉耻的部下几乎肯定会挑起新的战乱,直到把人心彻底杀累才会停歇。必须要给那些有良知的人一个留在自己阵营的借口,必须要有一个说服心怀道德的人与自己合作的理由,绝不能让叛乱看上去是一桩暴行而被迫进行清洗。虽然代价很大——数以百万计的无辜农民惨死沟渠,但这个理由、或者说借口似乎快要能说出口了,那些有良知的人对明王朝是否还应该继续存在已经产生了怀疑。现在,南方重要的数省已经快掌握在手,不会有太多的动乱,粮食生产可以确保、赈济可以从南方调拨、小冰河期即将过去……新军,会继续发展壮大,很快就能赢得新的威名,足以震慑全国的威名。只是那数百万的灾民——镇东侯总是安慰自己,付出这些代价不是没有意义的,战乱可以避免,良知可以与新的国家并存,更多的人可以幸免于难……“还要,一点点时间。”镇东侯再次这样想到。
“大哥,看起来钱谦益是真的恨周延儒入骨,这次他信里说拼却性命不要,也要把当代秦桧拉下马。”张再弟的话打断了镇东侯的思路:“周延儒与我们合作多年了,从来没有耽误过大哥您的事,但他在相位上呆得太久了,手伸得越来越长,我觉得该是换人的时候了。现在反周延儒的人远比支持他的人多,就算他滚蛋了科举也不会不在我们手里,我们犯不上为了他得罪别人。”
“你说得很对,不过他现在还不是孤家寡人。再等等,等他手下的那批江南缙绅也参加理事会后我们再和他摊牌。”
又讨论了很久各种来自江南复杂的人事、政务问题,张再弟想稍微放松一下,就说道:“大哥,我听说新军最近出了不少事。”
“是啊。不过我一直没工夫去管,南方的事情太多了,一件接着一件,现在只好先劳烦金求德了,以后我抽空去新军那里看看吧。”
“大哥放心吧,”与讨论江南事物时的严肃紧张不同,说到新军时张再弟语气轻快:“新军就是比长生军差得再多,也是天下无敌,对付农民更是绰绰有余了,金求德前些天不是为山东把老弟兄们都叫去痛骂了一顿吗,我想他们会好起来的。”
“是啊,把他们都骂哭了,一个个赌咒发誓要日夜操练。”镇东侯心不在焉地说道,此时他嘴上谈着新军,心里还在权衡着一些江南人事变动的利弊。无论是镇东侯还是张再弟,他们心里都清楚得很,新军只是长生军的一个仿制品:“你说的对,新军固然远远不能和长生军比,不过这世上也没有第二支长生军,没有什么军队能和新军争锋。”
……
“许将军!”
门外的卫兵客气地叫道:“军师派人来了,请您去赴宴。”
许平走出门外,对那个卫兵说道:“我不是朝廷的将军了。”
那个卫兵闻言微微一愣,点头微笑道:“许公子请。”
许平被领到闯军的大营前,门外的一个小头目立刻迎上来:“许将军快请,我家大王久候多时。”
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纠正他的说法,许平叹口气就快步走到营帐前,那个卫兵撩开帐门,里面的谈笑声立刻涌出门来,许平深吸一口气就迈步入内。
“许将军来了。”
随着背后的那个小头目一声高呼,帐篷里顿时鸦雀无声,十几个围坐在一张长桌旁的人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门口的许平,几个还举在空中的酒杯都定在那里。许平见牛金星也在桌旁,他跳起身来笑着走到许平身边,揽着他的肩膀带他走向桌子,对众人大声说道:“这是许平许兄弟,诸位已经都听说过了吧?”
默不作声的许平被牛金星推到桌边一个独眼大汉身边,牛金星笑着为许平介绍道:“许兄弟,见过大王吧。”
许平拱一拱手:“李将军。”
“许兄弟。”那个独眼人站起身呵呵笑着,热情地拉住许平的手,把他按在自己的身边,坐在牛金星原来的座位上,牛金星则走到远一些的另一个空位旁。等许平坐定后,李自成立刻招呼身边另一侧的人道:“曹兄弟,和许兄弟打个招呼吧。”
被李自成点名的是绰号“曹操”的罗汝才,他和许平交换一礼。随后李自成又招呼刘宗敏。
“许将军。”刘宗敏举起手边的杯子,向许平快速地致意,然后抿一口又把杯子放下。
“刘将军。”许平点头回礼。
李自成一个个地给许平介绍,有几个被点到的人举一下杯,有几个不举杯但打个招呼。
最后被点到的两个人坐在李自成对面,两个人看上去三十岁上下,正是刚投奔李自成而来的孙可望和李定国。
前者在脸上挤出笑容:“许将军好。”而后者只是点点头却闷不吭声。
转过一圈后,李自成见众人都默默无语,便笑道:“诸位弟兄,吃啊,吃啊,别愣着啊。”
众人纷纷拾起筷子开始吃饭。片刻的沉寂后,刘宗敏向孙可望敬酒,两人对饮一盏。罗汝才又向李定国敬酒,于是气氛渐渐地又热闹起来。
这次孙可望和李定国带着两万多人来投奔李自成,他们的军队中男丁超过一万三千人,其中五千多人是经历过战场拼杀的西营好汉。这两个人是今天洗尘宴的主角,闯营众将频繁地向他们敬酒,并问起这些年来的轶事。被问起这些的时候,李定国立刻变得活跃起来,在他嘴里,这些年的经历除去杀官兵就再没有其他的事情。
李定国和孙可望都是张献忠收养的孤儿。李定国是陕西榆林人,刚满二十八岁。崇祯三年,朝廷在受灾的陕西强征粮食入京,数以万计的百姓只得逃荒,李定国和全家人也在其中。走到半路时,李定国的祖父母、父母以及兄弟姐妹十余口全部饿死。当时只有十岁的李定国也倒在路边,差点被其他饥民吃掉,幸好遇到起兵抗粮的张献忠。
张献忠在陕西一路开仓放粮,当时其他各路叛军大多只愿意招壮丁入军,只有他和李自成各自建立童子营,把沿途遇到的垂毙孤儿收容抚养,李定国因此得以存活。后来李定国加入张献忠的老营与官兵作战,成为张献忠手下四大将之一。张献忠是他的义父,连定国这个名字也是张献忠给他起的。
在李定国滔滔不绝、绘声绘色地讲述他是如何杀官吏的时候,孙可望偷眼向许平这里看了几眼,还两次试图把话岔开。但李定国却置若罔闻,声音反倒越来越洪亮,更引来一阵阵喝采声。李自成注意到身边的许平从始至终没有动过筷子,也没有喝过一杯酒,就高声咳嗽两下,起身举起酒杯大声道:“诸位兄弟,我们都来敬许兄弟一杯吧。”
听了李自成的招呼,其他人纷纷挤出笑脸向许平举杯。但许平却没有去摸酒杯,而是抬头看着李自成道:“李将军,这酒倒不着急喝,我最着急想知道的是,李将军到底会让我做什么?”
“自然是同心协力,不让贪官污吏鱼肉百姓。”李自成飞快地回答。
“刚才我听牛军师的意思,似乎是想从我口中知道一些新军的虚实。”
许平的话音才落,李自成就连连点头:“确实如此,有劳许兄弟了。”
“但这是远远不够的。”许平摇头道:“若没有新军,李将军不需要我;若是遇到新军,以我所见,李将军的部下根本不堪一击,就是知道得再清楚也打不赢。”
桌上顿时就是一片不满之声,个别人已经站起来对许平开口怒骂。许平充耳不闻,他只是看着李自成道:“李将军,如果你不想被新军剿灭的话,就得给我兵权,让我去练兵,练一支能够对抗新军的部队,不然李将军你不过是在等死罢了。”
更多的人对许平骂出口来,李自成挥手打断他们,对许平笑道:“这个来日方长,今天是为你们洗尘,我们可以明天再细谈。”
“如果李将军抱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想法,这里根本用不到我。”许平没有给李自成留一点面子:“如果李将军不想兵败身亡,不想全军覆灭,那最好现在就开始想想怎么对付镇东侯的新军。”
刚才许平开始说话的时候,李定国就变得闷不作声,听到许平最后这句话后他突然从对面看过来,大声质问道:“许将军,我听说你在山东杀了几十万百姓,贪功擅自改变黄侯的军略,不做侦查轻敌冒进,最后自取其败,不知道是不是有这回事?”
孙可望急忙伸手去拉李定国。许平盯着李定国的眼睛,反问道:“我在京师的时候,听说张将军以屠城为乐,但凡有人抵抗,张将军必定大怒道:‘你们竟敢抵抗,血洗此城!’若是没人抵抗,张将军也必定大怒道:‘你们竟然连抵抗都不试着抵抗一下,血洗此城!’我还听说……”
李定国腾地站起身来,嗔目大吼道:“这都是你们官兵干的好事,杀戮百姓冒充军功首级,为什么赖到我们头上?”
“我还听说张将军以虐杀妇孺为乐,”许平仿佛一点儿也没感觉到李定国的怒火,镇静自若地继续说:“京师里说西贼一旦抓到女子,就把她们的小脚剁下,堆成小山供张将军观赏,还把孩童……”
“你胡扯!”李定国用力一拍桌子,桌面上的酒具哗啦啦地翻倒一片:“我义父抚养数万孤儿长大,几百万饥民因为他才得以活命!”
虽然西营主力已经被明军击溃,但这次李定国和孙可望带着的部队中还有数千孤儿、老人,当年李定国、孙可望都是被西营童子营救下侥幸存活的饥儿,现在他们仍然秉承西营的传统,把路上遇到的老人和孤儿都收集起来善加抚养。就在刚才,李自成已经答应,或拨给西营粮食,或直接把这些人编入闯营的童子营和老人营加以抚养。
许平把李定国抛在一边不再理会,转头对李自成说道:“李将军,京师里说,你每到一处,就把百姓的房子烧光、粮食抢光,这样他们就不得不被你裹挟,再去抢其它地方的百姓。闯营就像蝗虫一样,所过之处房舍一空、人烟绝迹。你的手下大多是全家被你杀光、房屋被你烧光、粮食被你抢光的百姓,他们因为一无所有所以只好与你一起去抢别人。”
李自成冷笑一声:“你信么?”
许平摇摇头,他并没有亲眼见过,但假如闯营中人人与李自成有不共戴天之仇,那许平觉得他早该被自己的手下砍成肉酱,许平从来没听说过也绝不会相信一个人能驱赶着几万、十几万、几十万和他有破家灭亲之仇的人纵横一方:“李将军,如果你不能抵抗新军,那么总有一天闯营的妇孺会被官兵屠戮一空,河南的百姓会被饿毙一空,官兵所过之处生灵为之一空,而后人们听到的、记住的就是:是你——李自成屠杀了这些百姓。”
第五节 兵权
“说来说去你不就是要兵权么?”刘宗敏叫了一声。
许平似乎还是没有听见别人的话,两眼只是继续盯住李自成:“除了兵,我还要闯营所有的火器,还要钱,我知道闯王破了洛阳收获颇丰,我需要很多钱去买火器。对付新军可以没有盔甲、可以没有利刃钢刀、甚至可以没有骑兵,但不能没有火器,更不能不让我练兵。”
帐内再没有一个人说话,顶多只有一两声不屑的冷笑被发出,所有人都把视线聚在李自成脸上,等着看他会对许平的狂妄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但李自成沉吟着没有显出任何恼怒之色,片刻后对许平正色道:“容我再想想,今晚我们先喝酒吧。”
牛金星长出一口气,立刻响应道:“喝酒,喝酒,许兄弟我敬你。”
许平收回目光,垂下头看着眼前的桌面,长叹一声。
叹完气,许平就扶着桌子站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帐门口走去,头也不回地撩起帐篷出去了。等许平的身影消失良久,呆若木鸡的众人才反应过来,发出各种惊诧之声。牛金星猛地站起身,就要追出门外。
李自成一直在皱眉沉思,目光闪动。见牛金星起身后,李自成断然喝道:“别去管他!”
片刻后,李自成又重复一遍:“别去管他。”然后挺直身体端起酒杯,对众人大声发话:“今天的洗尘宴本也不是为他准备的,他不愿意呆就别呆,不能为他怠慢了孙兄弟和李兄弟。”
洗尘宴结束后,众人散去,牛金星又去找李自成。还不等他开口,李自成点点头:“军师,一同去吧。”
两个人和许平谈到深夜,但李自成最后仍没有答应给许平兵权,回来后牛金星仍在试图劝说李自成不妨先画张饼,就像孙可望、李定国要军器时一样,但李自成皱眉道:“许平和孙可望、李定国不是一种人,恐怕没用。”
见牛金星还不甘心,仍要唠叨,李自成不耐烦地说道:“今天我很累了,要去睡觉了。军师你可别再去啊,我不许你打着我的旗号说任何话。”
“竖子不足与谋。”此时许平正在自己的营帐内整理东西。张杰夫给他的那两封信,洛阳已经破城,给河洛大侠的那一封就被许平撕碎扔进火里,剩下那封写给开封中原大侠的则被许平小心地收好。已经到了该考虑下一步行动的时候,说不定这封信还用的到。
“曹兄地、余兄弟、江兄弟……”许平把阵亡弟兄们的名字一个个念过来:“我一定会为你们报仇,李自成是成不了事的,等我安顿下来,我就会开始练剑,总有一天,我会为你们讨还血债,让你们沉冤得雪,便是需要我许平向豫让那样漆身图面,自残入宫,也绝不会皱一皱眉头,你们放心吧。”
“大人。”许平最后默默向张承业祈祷:“离京之日,末将曾向大人祷告,若是大人希望沉冤得报,便助末将一臂之力,助末将练成强军;若大人终究还是不愿与镇东侯的故友为难,不愿意看着新军毁在末将手中,便让末将此行虚度。今日大人的心意,末将已经知道了,但兄弟们的血债,我不能不报,只能辜负大人的恩情了,异日此仇得报之日,末将必自刎以谢大人。”
一时无法入睡的许平走出帐篷,在门外卫兵谨慎的注视中,许平自顾自地抬头仰望星空,破军星的光辉又变得黯淡。在许平默默注视它的时候,没有任何流星映入眼帘。
曾经有一个晚上,当许平也是这样站在营帐外向着夜空遥望的时候,背后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女声:“七月流火,许公子可是在许愿么?”如今物去人非,身旁再也不会有人对他说这句话了。
“子君,我发誓要杀了你的公公为大人和兄弟们报仇,我也对大人发誓会自刎以谢,那里面,也有一份是谢你的,对不起。”
十一月十五日,许平已经来到洛阳五天,从见到闯营军容的第一天起,他就断定闯军不过是一群武装农民,战斗素养恐怕还要在山东叛军之下。一般明军或许拿闯军没有什么办法,可新军只要出力镇压,终究会把他们一扫而光。在见到李自成之前许平还抱有些幻想,可是这丝幻想也早已在那张饭桌旁覆灭——闯营的高层似乎对新军的可怕并没有认识,许平没有从他们身上看到紧迫感,更难以想像缺乏动力的闯营会支持许平建立一支能够对抗新军的部队。
既然如此……许平就不再打算在闯营呆下去,他觉得到遥远的南方去过隐姓埋名的生活比较安全,然后一心练剑,寻找机会。等二十年后,想必自己的相貌已经有了大变化,行动起来会更安全。
见过李自成的第二天,许平就向牛金星表达了离去的意思。当天下午,牛金星向许平转达李自成的话,李自成同意许平离开,不过希望许平能在营中稍等几天。因为闯王在当天宴会上宣布要南征襄阳,他的这个设想得到在场义军将领的一致赞同,刚投入闯营的西营二将更是积极表示愿意打头阵。因此闯王不希望许平在这之前离开,以免走漏南征的计划。许平觉得这未免小题大作。以明廷的通讯水平,晚走几天根本没有什么军事意义,而且宴会结束后的第二天,闯营就开始搭建祭祀用的高台,即将发动南征的消息在义军中普遍流传,许平就算不走也不会起到保密的作用。
不过许平还是立刻答应下这个要求,他甚至有些后悔那天在酒桌上的失礼,虽然他确实是灰心丧气到极点,但不能不想到若是被李自成一怒杀了,那就再也没有能替亡友讨还公道的人。
“这是我在闯营的最后一天了。”
收拾好行装后,许平长叹一声。今天义军就会拔营离开洛阳,李自成已经搭好一个高台,午时就会集合义军将士杀牛祭旗,然后宣布南征的决定。
昨夜黑保一孤身来给许平送行,他大概也即将得偿所愿——李自成已经答应交给他一队士兵,让他指挥。
昨晚两个人冷冷清清地对饮时,黑保一再次试图劝说许平留下。面对这个曾与自己同行千里的朋友,许平略微透露出一些心底的想法:他即使作为一个幕僚留在闯营,对义军的事业也是毫无助益。新军的强大是全方面的,仅仅了解新军的编制、战术等细节,并不能让闯军有能力抵抗新军:“要想击败新军,首先得学习新军。”
见许平的心意已是不可动摇,黑保一只得祝他一路平安:“许兄弟,不要灰心气馁,在真主招我们去天国前,不管道路怎样艰难,我们都要努力地走下去。人世不过是场考验罢了。”
许平怀里剩下几两碎银子,这还是张杰夫送给许平的。虽然不知道这点剩余能不能让他抵达开封,他打算在那里向中原大侠讨些银两,然后就去南方。
午时将到,帐外传来嘈杂的人声,许平竟然听到门外有李自成的声音:“许先生,可以进来么?”
独目大汉阔步进帐后,这还是多日来的第一次访问,李自成向许平抱拳问好,许平也回礼道:“李将军好。”
李自成今天还是穿着如同往常一般的粗布短衣,披着他最喜爱的青色斗篷。他昂然在帐中的椅子上上坐下,开口便道:“听说许先生打算今天走?”
“是的,”许平点头道:“李将军誓师南征后,也就不再需要保密了。”
“以我看来,许先生不愿意留下,一定是觉得帮我练兵没有什么用,对吧?”
不知道李自成怎么今天才问这个问题,但许平仍老老实实地答道:“是的,李将军需要的不是一个幕僚,再说仅靠一个幕僚也无法让李将军的手下击败新军。”
“那么到底要如何才能战胜新军呢?”
这个问题让许平楞了一下,胸中本已熄灭的希望之火顿时又重新燃烧起来。他毫不迟疑地答道:“李将军必须要让我独掌一营兵,让我加以放手选拔军士而不干涉……我需要大量的火器,闯营中绝没有一个人比我更熟悉火器军队,这些火器在我手中远比放在其他人手中更有用……我还要足够的粮草……”
为了增强说服力,许平不得不解释他到底要如何使用这些资源。但是,李自成所知的和许平胸中所学的差距太大,所以许平不得不越讲越详细,而李自成脸上的表情说明,显然大部分他都没听懂。就在许平试图把话说得更清楚一些的时候,李自成突然挥手打断许平的话:“这些东西许先生以后可以慢慢再讲,今天有要事,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
许平扫一眼帐外,发现已经接近午时,义军此时已经在高台周围集结,等待李自成训话。他无奈地点点头:“那么,李将军可是答应我的这些要求了?”
“许先生的要求实在太多了,我根本记不住,所以我也不打算去记了。”李自成站起身来:“请许先生换衣。”
随着李自成拍拍手,帐外几个闯营士兵就捧进来崭新的甲胄、戎装、斗篷、皂靴和一顶闪闪发光的金盔。
不等许平发问,李自成就指着这些衣服道:“五日前见过先生,我就立刻让人赶制它们,衣服和靴子都好办,就是这盔甲有些麻烦。幸好洛阳城中有不少能工巧匠,总算及时把它们都打造出来了。”
许平看着全套的行头沉吟不语,李自成还在继续说着:“我下令搭建高台,又派人散布誓师南征的消息以掩人耳目,其实这高台是为许先生所建。那天宴会上的情形许先生自己也看到了,以我想来,若是只给许先生一营兵的话,恐怕众将是绝不会心服的,所以我决定拜许先生为闯营的大将军。”
许平听到最后一个词,掉头看向李自成,后者退开一步抱拳鞠躬:“李某薄德寡能,想请先生屈尊出任闯营大将军一职,为李某统领众将、锻炼士卒,还望先生不要拒绝。”
“李将军言重了。”
许平连忙回礼,李自成一笑:“请先生更衣,一同前去拜将台,李某在帐外相侯。”
换完衣甲后,许平还有些茫然,和李自成并驾齐驱前往拜将台的路上时,他有种做梦的感觉。许平身上的衣甲灿烂夺目,而身侧的李自成那身朴素的装束就好似将军的跟班。在这短短的一段路上,许平脑海里千头万绪,却始终一言不发,而李自成也一直没有打扰他。
和李自成并肩策马来到高高的拜将台前,新鲜的木料气息扑面而来。李自成率先飞身下马,许平正要跟着下马,李自成突然低声喝道:“且慢。”
随着这一声低喝,李自成飞快地解开他肩上的斗篷,弯腰俯首把它铺在许平的坐骑前,一头搭在高台的台阶上。做完这件事后,李自成昂头冲许平笑道:“这一地的雪水,若是给许先生的新衣服溅上泥点,可如何是好?”
许平低头看着脚下那张李自成的斗篷,苦笑道:“李将军何须如此?”
李自成伸手拉住许平的马缰,笑容不改地道:“许先生请。”
许平轻轻跳下马,落在李自成的斗篷上,欠身道:“闯王先请。”
不想李自成又摇头:“许先生不必客气,我风光的日子已经很多了,许先生今天的风头谁也抢不得。”
在李自成的坚持下,许平率先迈步登台,李自成紧随其后,四周数万义军士兵鸦雀无声地仰头向许平望过来。万众瞩目中,李自成大声向义军将士宣布了他的决定。他的话音才落,包括台前的刘宗敏等闯营大将就纷纷交头接耳起来,一时间,四周都是嗡嗡的人声。在人群的窃窃私语声中,李自成取出一把刚刚打造好的精钢宝剑,把它举起来让四下的人看个分明,然后转身双手捧着它,走向全身金光闪闪的许平。
“大将军,李某今日就将闯营的数万弟兄,托付在你的手里了。”
“谨奉命,”许平双手接下那把沉甸甸的钢剑:“大王。”
……
“大王,给许兄弟一个营,我不觉得有什么,不过……”
李自成和牛金星曾经私下讨论过这个问题。
“是的,他在黄候手下能当一个营副,在我这里带一个营没人会说什么,大家都会觉得理所应当,你看他不也是这么讲的么?”李自成很仔细地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反问牛金星道:“为什么每次有百姓聚众闹事,朝廷不问是非曲直总要严办为首者,绝无宽宥?哪怕这些百姓实在太过冤枉,哪怕就是真的有青天老爷为他们秉公处理,甚至根据他们的呼声严惩了祸害百姓的罪魁祸首,但第一个跳出来为百姓鸣不平的人,哪怕他有功名在身,就像牛兄弟你这样的举人,只要敢替百姓鸣冤就难逃死狱?”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吓住那些心存良知的人,只有这样,才能让后来者望而却步。”
“是的,黄候军中,许平只是第一个但不会是唯一的一个,良心发现的人,对黄候来说,这第一个人是很危险的,黄候可能恨不得我们把他杀了才好,这样就可以让其他人不会再生妄想。而我如果只给他一个营,那不过是中规中矩,大家不会觉得差,也不会觉得好。”对李自成来说,名义这个东西他不是很看重,今天他能生造出一个“大将军”的名目,就算听着再威风,他如果不想要立刻就能让这个名目一文不值:“许平,作为第一个投奔我的新军军官,必须要有适合他的下场,不然,就是让所有的人都失望。许平会是一面旗帜,现在我就是要把这面旗帜竖起来,至于老兄弟那里,我会去和他们一一说明。”
“如此便好。”牛金星也有这种担心,“活曹操”罗汝才和李自成会盟连营,李自成都没有为他创造过一个大将军的名号,当然,拥有雄厚实力的罗汝才不需要、李自成也不敢给他这样名义,不过,适当的解释是必要的,未雨绸缪也是应该的:“黄候,武曲星君转世,幸好昏君对他猜忌甚深,不然岂容我辈纵横中原?我对大王重用许平是不反对的,但仅一个许平肯定是不够的,我也希望他能如大王所说那般成为一面旗帜。只是大王需要先想好,要是许平有负大王所托倒是不难办。难的是……万一他真的不负所望,确实有本事而且练出强军,那大王到时候打算如何呢?还打算继续给他这个大将军的名义么?”
“牛兄弟啊,想得太远,有时也不是好事,现在怕的许兄弟不能练出对抗新军的营,而不是怕他真的练出来,到时候再说不迟。”李自成笑道:“始乱者死,首恶不赦。这是官府对我们发出的诅咒,而我们,则当然要反其道而行之,便是他不行,我也不会太怪罪他,就像牛兄弟你跟我讲过的那个故事,千金买马骨。”
第六节 募兵
几天来李自成一直和许平讨论军队的编制问题,李自成和牛金星商议过了,打算拿出一笔钱让许平先搞出一个营来看看。如果确实效果很好,那李自成就有在全军推行的打算,所以这个营的经费李自成不会很小气,他还亲自跑去和好多老弟兄说过,如果许平想从他们手下拿走五十、一百个精锐士兵,也不妨先答应下来。
“不必重金招募锐士。”许平一张口就断然否决了李自成的方案,还让李自成把那些用月银五两招募来的洛阳守卫解散。因为李自成见到传统的明军都是将领、家丁体系,因此他手里一旦有了钱,立刻就打算重金打造一支亲军,而这正是许平最反对的方案:“月银一两足矣,兵也不用太多,先募四、五千人组成两个营,待这两个营小成后再扩编。”
对于这支针对新军而组建的新部队,李自成事无巨细,处处都要亲自过问,听许平这么说,马上又和他讨论起挑选士卒的标准。李自成让许平自行去闯营各营中挑选精壮,只要不是罗汝才部或者刚投奔过来的西营,许平无论要谁的兵,李自成保证都会给许平撑腰。只是这个建议许平仍然反对,他打算从周围的流民中招募士兵,而不去动闯营将领的旧部。
“这又是为什么?”李自成不解。
“新建的各营营兵想要训炼成才总是需要一些时日,而且从各营将领的手下抽调他们的精兵强将也有损他们的战力,如今我军四周的官兵虎视眈眈,万一发生战事,缓不济急。”许平当着牛金星、宋献策等一群幕僚侃侃而谈:“虽说大王为了可以压服众人,但是他们难免心里有气。再者,众将领手下的精兵肯定是长久以来享受着各种优待,骤然到了我这里,一时也不好使,还是用新兵最好。”
“可是流民经不起战阵,遇到官兵自己的腿先就软了。大将军不是要精兵利器么?锻炼时日要很久,岂不误事?”
“也不会很久。”
许平话音才落,李自成就追问道:“为何不会很久?”
许平还没来得及作答,一边的宋献策就笑道:“大王不必太过心急,许兄弟还没有开始呢,总要让许兄弟先看过兵再做打算。”
“宋兄弟你又来了。”李自成回头瞪了宋献策一眼,看到许平有些茫然的表情,李自成就对他解释说:“许兄弟有所不知,这几天牛军师和宋军师都觉得我对你问得太多,逼得太急,他们劝我要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可是,事关我闯营将士的生死前途,若是不问清楚,我又如何能放心得下?我一向是用人亦疑、疑人亦用,许兄弟莫怪。”
许平听到这里不禁莞尔:“大王此言是正理。练兵之法我已经胸有成竹,既然不是虚言大话,又怎么会怕大王来问?”
等许平把心中的计划和原由娓娓道出后,牛金星和宋献策都露出了些迟疑之色,李自成反倒开怀大笑:“虽然我不能完全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可许兄弟确实是仔细推敲过的,如此我便放心了。”
许平也笑道:“此事还需要众将领齐心协力。”
“不错!”李自成一拍手,吩咐帐内的卫兵:“快去召诸位兄弟前来议事,由大将军调遣。”
闯营很多大将都是李自成的亲朋故旧,其中还有李自成的两个叔叔,他的侄子李过也是一营之主。等许平分派完任务,李自成立刻就高声询问道:“诸位兄弟,可都听明白了?”
……
秦德冬是个老老实实的本份人,至少认识他的人都是这么说的。李自成在洛阳开仓放粮,大家都是唯恐拿得少,秦德冬却只要小半口袋粮食。不但周围的人不理解,就连那个负责给饥民发放大米的士兵也要给秦德冬的口袋里多塞些:“兄弟,拿得再多,也拿不回你这么多年交的租子啊。”
“不用了,还有这么多人等着呢。”秦德冬坚决拒绝那个闯军士兵的好意:“能多给我一个口袋么?我怕袋子破了把米洒掉。”
把袋子套上袋子,秦德冬背上自己的半口袋粮食缓步离去。在来洛阳的路上,他看见很多人不得已把白花花的粮食倒在路边,饥民总是恨不得装下最多的粮食,一直装到实在背不动了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米仓大门,结果走不了多远,就发现自己确实无法带走那么的米,只得扔下一部分,很多宝贵的粮食就这样被抛弃。
秦德冬的家人大多饿死在老家,姐姐们都被汴军士兵拉走,唯一的哥哥也在逃荒的路上失散,家乡在遥远的地方,在那里他没有亲人还欠着大笔的皇粮。没走出多远,秦德冬就茫然地坐到路边,天地虽大,但他却不知该往何处去。肩膀上突然被人拍了一下,秦德冬回头看去,负责监督分粮的闯营小头目就站在他的背后:“兄弟,无家可归了吗?”
秦德冬点头:“是的。”
“我看你身板不错,想不想当兵吃粮?”
“我不懂武艺。”秦德冬摇摇头,他的身体条件并不算差,也曾遇到过其他招兵的闯营士兵,可秦德冬一概拒绝了,他不想杀人。即便家破人亡,秦德冬仍很难鼓起勇气去造反。
“你有气力搬运土石么?”
站在一大群流民中,秦德冬还想着那个闯营小头目对他说的话。闯营新来的头目要招募些士兵,不需要杀过人,也不需要善于打架,唯一的要求就是听话。听起来似乎是在招杂役,秦德冬觉得这种活计他也许能胜任。闯营的头目发给每人一个装着泥土和石块的沉重口袋,让他们背着走上一里路,如果能按时到达目的地,就算过关——果然是在找干力气活的杂役。
无论眼下如何,秦德冬相信:总有一天,大家还是得回归朝廷治下;总有一天,这些闯营的好汉也会接受招安;而在这一天到来前,不去打仗自然不会死,而真等到这一天来到时,一个杂役朝廷总不会太过为难,说不定自己根本不会干到那一天。
出发前,闯营的头目还给秦德冬他们每人一个大葫芦,让他们装满水,到了目的地再喝。那个头目在出发前还嘱咐大家路上绝对不许喝水,不然到了地方渴死了也没人管。虽然有些不解,秦德冬还是老老实实地把大葫芦装满。有几个机灵的家伙偷偷把麻袋扯开一个洞,让袋子里的土在途中慢慢漏出,不过秦德冬不敢这么干,一旦被发现,杂役的活计就没指望了。等大伙儿背着沉重的口袋走上没多远,闯营的士兵忽然又告诉计划有变,路程改成十里,口袋里的土可以倒掉一半。
在一片抱怨声中,更多的人趁着倒土的时候在麻袋上动手脚,几乎所有的人都开始喝水或是倒掉一些。秦德冬旁边的几个人也都打开塞子喝一口,见他没有喝,还好心地提醒他:“这么冷的天走这么远的路,葫芦会冻裂的。”
“可是,刚才说了路上不许喝水啊。”秦德冬嘀嘀咕咕地说道:“怕是有什么用意吧?”
“刚才那个好汉不知道我们要走十里。”说话的人一边不以为然地念叨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把土抖出自己的麻袋。他瞧瞧半空的麻袋,又捧起一些土重新装回去,袋子里的东西似乎刚刚超过一半,看上去感觉不错。他又拍拍葫芦,叹道:“多好的葫芦啊,能值好几文哩。”
大群的流民拖成长长的队伍,缓缓向目的地挪动着脚步,花费的时间比秦德冬想象的还要长。到达目的地后,闯营士兵看也不看那些麻袋一眼,只是指挥着流民们把背上的麻袋依次扔在一个高台旁边,上面站着一个闯营头目,居高临下地扫视着这些人。
“你!”那个头目一指秦德冬:“过来。”
秦德冬走到那个头目面前,低头等候吩咐。
“你的葫芦怎么了?”
秦德冬把绑在腰间的葫芦取下奉上,那只装满水的葫芦果然在寒冷的天气里冻裂了:“大王,这……这……刚才的大王说了不许喝水。”
闯营头目接过葫芦仔细地看了几眼,把手向背后一指:“你站到那边去。”
“大王。”秦德冬担心地看着面前人的脸色:“大王要小的去做什么?”
“过去,过去。”那个头目不耐烦地说道,秦德冬等了一会儿,没有得到进一步的回答,只好不情愿地走过去。和几个人一起稀稀拉拉地站在高台的另一侧,没过多久,秦德冬这群人就被另一个闯军头目带走。把他们带到一块空地上,这里集合着上百人,不时地有人被带过来。秦德冬当然不认识这些带队的人,更不知道他们分属闯营帐下的众多将领,几天来,他们一直在进行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测试。
站成队列后,几个闯营士卒推着双轮板车从他们面前走过,每经过一个人,就从车上搬下一套东西给他。秦德冬老老实实地听令向前伸平双臂,面前的那个士兵一边把东西往他手臂上放,一边念念有词:“短衣、裤子、草鞋、斗笠,好了。”
平地上站着的人全都一动不动地捧着他们的东西肃立,秦德冬听到身侧传来金属摩擦的哗啦声,一个头戴金盔全身披挂的年轻将领停在秦德冬的面前,浓烈的烟火味道扑面而来,那个将领不但全身的盔甲都被熏成焦黄之色,他的脸上也是一片漆黑。这个将领用一双明亮的眼睛先是静静地盯着秦德冬看上一会儿,然后将领转身从身后的士兵手里取过一块一两重的银子,把这块亮晶晶的东西轻轻放在秦德冬捧着的新军服上:“你这个月的军饷。”
这是秦德冬第一次见到许平——他为之奋战毕生的统帅。
……
亲手发完军饷后,许平就立刻赶回他的实验场去,望着他急匆匆的来,又急匆匆地去,远处的刘宗敏轻声说道:“这两个疯子居然还没被炸死,真是命硬得紧啊。”
多日来,许平和黑保一忙着检查闯营缴获的火器,每一杆火铳他们俩都要检查过,而李自成给许平的盔甲就被他当作保护服。
回到临时的火器试验场,远远地就看见同样用厚重盔甲掩盖得结结实实的黑保一正在给一门大炮装药。点燃了引信后,黑保一跳下炮位旁边的战壕,许平不再上前而是停留在远处,随着“轰隆”一声,这门炮不负两人所望地又炸膛了。
帮着许平、黑保一拖炮的几个闯营士兵心有余悸地走过来,看着遍地的火炮残骸,又一次劝说道:“许首领、黑首领,这工部铸的大炮,不用试也知道肯定会炸膛啊。”
“是啊。”看着寄托最后希望的这门大炮报废,许平首次发出赞同声:“确实如此,检查工部的东西纯属浪费时间和火药。”
攻破洛阳虽然让闯营得到大量的缴获,但许平能够得到的终归有限,为了给自己的部队提供装备,他和黑保一没日没夜地检测武器,哪怕是工部生产的火铳、大炮,也被他们拖到这里来进行测试,虽然身披重甲而且格外小心,许平还是觉得自己一只耳朵都快因为试验火铳而被震聋了。
同样是一脸失望的黑保一从战壕里跳出来,抖抖身上的土,对许平大声说道:“许兄弟,南城那里还有十多门炮。”
“那也是工部制造的。”闯营士兵立刻答道,之所以那几门炮现在还没有人动,就是首领们都不看好它们的质量,闯王以后会将之融化用来换钱。
“不试试怎么知道。”许平把他才说出口的话又抛到九霄云外,立刻和黑保一出发前去拖炮。
……
折腾了足有十几天,许平才挑选了一千多名非常听话的老实人。他放宽标准,又招募了近千名忠厚的流民。但许平感觉人数还是太少,所以进一步放宽标准,总算凑齐了三千五百人。这个人数在李自成和其他闯营将领来看还是太少,尤其李自成,他对许平说自己才在全军面前任命许平为他的大将军,若是手下只有不到四千直属,未免有失体统,此外,李自成觉得许平招募的士兵似乎不是什么好料子,不过这层意思他没有明说,只是希望许平能再多招点人,早日练出一支强军来。不过许平倒是认为已经足够,他用“兵贵精不贵多”搪塞过去。刘宗敏、李过等闯营大将都来看过许平挑选的新兵,之后就开始在背后嘀嘀咕咕:许平招来的这些人虽然身体都很结实,但看上去多数是不言不语的死心眼,这种人别说让他们去打仗杀人,就是去拦路抢劫都没有胆量。将领们一致认为,许平的兵马既不多也不精。之前李自成对刘宗敏等人私下有过解释:说只不过是给许平这个狂傲的年轻人一个名义,真正的兵权当然还掌握在老兄弟手里,顶多给他几千人的兵力,现在看到李自成没有食言大家固然没有太多不满,但许平的表现让他们同样钦佩不起来。
对这些议论,许平只是一笑置之。黑保一是他在闯营唯一的朋友,许平让他找几个熟悉的手下帮自己整顿部队。虽然李自成答应过黑保一给他一些人,但是在正常情况下,以黑保一的职位,能得到几百人就不错,而许平则交给他近两千人去带,还许诺等这个营一分为二的时候,黑保一也能成为真正的营主。
十几天来许平泡在军营和武器检验场,他和黑保一几乎没有休息过,今天李自成一定要拉两人去吃饭,却见牛金星匆匆赶来:“大王,陆老板来了。”
“来得好!”李自成高兴地叫一声,掉头对许平道:“许兄弟要的军器甲胄,就要着落在此人身上。”
李自成告诉许平,这个陆昱帆是湖广一带的大商人,几年来多次深入战乱的河南,售给闯营粮食和盐铁。打下洛阳以后,闯营除去缴获了大批粮食以外,还从福王府和达官显贵那里抄获白银百万两,李自成估计,很多和闯营有联系的商人都会闻风而动,不过这个陆老板来得如此迅速,还是有些出乎预料。
原来,几个月前听说李自成进攻洛阳,陆昱凡料定李自成此战必胜,因此早早就准备下货物,不等破城的消息传来,就带领商队启程向洛阳赶来。
见到李自成后,陆昱帆也不多客套,立刻让一个伙计呈上他此次带来的货物清单,给李自成过目。李自成一面看清单,一面吩咐手下去取些金珠玉器——这些东西不如银子那样好用,李自成一向都是让商队估价,然后冲抵货款。
大宗的粮食、盐、布匹等谈妥之后,陆昱帆又拿出一支钢犁给李自成看。他得意地展示道:“大王请看,这是闽商今年年初才出产的新犁,耕地的时候用马就可以拖动。”
原始的铁犁非常粗苯沉重,一定要用牛才能拖动,农民扶犁不但需要力气,也是一项技术。而陆昱帆拿出来的这支犁却是表面光滑的钢犁,制造精良,这种双面犁能够轻易地把土壤分开,犁的下面还有一双用于稳定的轮子。陆昱凡介绍说,今年这种双面钢犁在福建刚刚投入使用,立刻受到欢迎,福建的农民纷纷弃用铁犁改用新犁。听说了此犁的种种好处,李自成和牛金星都很惊喜。河南多年来战乱不已,随着闯营控制区不断扩大,首领们绞尽脑汁地想增加粮食产量,还曾经组织过流民进行军屯,不过畜力和人力总是不足。
“这样一支犁只要十两银子。”
陆昱帆报出的价格又给李自成一个惊喜。
这种犁,闽商的出厂价是四两。官府一向不太在意农具的买卖,不少楚商已经开始从福建贩运这种犁到湖广,给陆昱凡这类走私商提供了掩护。这么好的犁,闽商为啥卖得如此便宜?虽然牛金星很奇怪,但还是立刻决定订下一千把。
此外,牛金星还向陆昱帆订购土豆种子。近年来闯军的战略从流动作战向守土不失转变,他们听说福建、两广的农民种植土豆,可以在包括沙土地等各种劣质土地上种植,还有红薯,听说产量也不错。打下洛阳后,闯营上下一致认为应该开始经营河南,今天是他们首次向商人提出购买种子而不是口粮。
第七节 鹰营
陆昱帆把闯营的要求一一记下。现在他心情很不错,今天做成了好几千两银子的买卖,纯利超过四千两,而且还谈成一笔关于钢犁的大买卖。在内地做生意,可不要指望农具也能有这样高的利润。听许平问起火器后,陆昱帆诡秘地一笑,亲自取出一个长长的布包。
打开外面一层层包裹着的布,一支长枪赫然出现在几个闯营首脑的面前。许平把崭新的火枪轻轻拾起,扳动机簧发出“咔”的一声,然后熟练地把这杆枪端起,闭上一只眼瞄准远方,扣下扳机的同时在嘴里轻轻叫一声:“砰”。
陆昱帆吃惊地看着许平熟练的动作,而后者此时正低头检查用油纸包着的其他部件。最后,许平用膛条检查过枪管,满意地把枪放下:“好枪!只是刺刀在哪里?”
许平上下翻动包裹着火枪的布包,没能从中找到他要的东西:“还应该有一把配在枪上的刺刀,我没有看见它。”
陆昱帆意识到自己碰上了一个内行。在此之前,每个第一次见到这把火枪的人都只会问火绳在哪里,而不是问刺刀。陆昱凡惊讶地问道:“许首领见过这把火铳?”
“这不叫火铳,它叫燧发火枪。陆老板,刺刀在哪里?”
几个月前,包括许平在内的新军指挥官在一次秘密演习中见过这种新式武器。燧发火枪的击发原理和新军使用的手铳是一样的,而燧发枪因为不使用明火,所以可以具有更快的装填速度。许平记得,新军教导队内部测试的时候,军官们认为它至少可以让士兵的射击速度增加一倍。而且燧发枪可以装填更多的火药,这样在威力上也远远超过火绳枪。当参与测试的指挥官问起这种新式武器的装备时间时,教导队的一个军官说,这种武器刚刚由福建的军火商开始制造,怎么也要到明年开春才能大量交付部队。
黄石习惯于把武器的标准交给闽粤商人,然后由出价最低的几个军火商承包生产,如果出现质量问题就惩罚负责检验的军官。这种习惯来自于黄石对大明工部根深蒂固的不信任。虽然军火商在生产中获得暴利,但即便如此,他们的产品仍然比大明工部生产出来的武器要物美价廉。比如新军现在使用的火绳枪,收购价是二两五钱银,但质量却比大明工部生产的十两纹银的鸟铳还要好。
“我想义军不缺长矛和大刀,所以就没带刺刀来,”陆昱帆已经从惊奇中恢复过来,他注意到此次交易不同以往,在讨论武器的时候,李自成和其他的幕僚根本不插嘴。显然,面前这个年轻的闯军将领有着绝对的发言权。见到许平对这把枪兴趣浓厚,陆昱帆高兴地说道:“这把枪是十五两银子,如果许首领一定要刺刀的话,那么是二十两银子。”
许平吹了一声口哨。作为新军中少数知道内情的人,他立刻向陆昱帆指出:“陆老板,闽商造一把枪连同刺刀也就花四百文上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新军的购买价是三两银子。”
“四百文?真的吗?”陆昱帆一愣,转而哈哈笑道:“人们都说,为新军做军火最能赚钱,果真如此啊。”
他略作思索,随即老练地对许平道:“不过,闽商也许是按三两银子卖给新军,可是等我拿到手的时候就是九两了,连刺刀一起要十一两。这种枪可不比那些犁,就算不识货的人,一看也知道这是火铳,不是农具,要打点的人很多啊。”陆昱帆接着又诉苦道:“许首领啊,这把枪卖您十五两已经几乎没有多少可赚的了,您总得让我挣些路费吧。”
许平想了想,道:“如果我每把枪都要刺刀,你能给我多少?多少天能送来?”
“好吧,那就是二十两。”陆昱帆满脸都是按耐不住的喜色,搓搓手道:“我立刻就让人去福建给您买枪,大概三个月后就能送来,嗯,五十把枪,一千两银子,我再送您十把手铳。”
“太少了。”许平摇摇头:“五十把枪够干什么用,我要两千支枪,其中一千支我一个月内就要。”
“啊!”很少失态的陆昱帆惊叫起来,他勉强沉住气,对许平一字一顿地说道:“许首领,这绝不可能!”
“为什么?”
“前后有十家按照新军的要求递交了样品,最后新军向其中三家订下了五千支枪,新军催得很急,据我所知,他们正在拼命地给新军赶这批枪呐。您这五十把里有一半是落标商人不要了的样品,其余的我也要每一家拿一点,还得贿赂管事的和工匠。”陆昱帆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休说两千支,一个月里两百支也拿不到。”
听说新军正急着要这批枪,一直在默默旁听的李自成问道:“什么时候向新军交货?”
“这我不太清楚,”陆昱帆琢磨着李自成的话,又摇摇头:“就算这批货交完,新军肯定会立刻下新的订单,新军一向如此。那几个做铠甲的商人,一年到头地做个不停。所以才说不可能,新军下定金前对这三家的产力严格核查过,能月产多少心里有数得很,我拿不到多少的;而落标商家不会投产就这几杆样品罢了。”
见李自成不说话,陆昱帆又劝说许平:“许首领,先买五十支吧,我以后时时留心,细水长流嘛。”
“我要的是两千支,不是五十支,你要不卖我两千支枪,我就一支也不要了。”许平看着陆昱帆的眼睛:“来河南的商队不止陆老板一家。”
“他们没有门路的。”陆昱帆郑重地告诉许平:“别人绝对连一支也拿不到。”
“要不就两千支,要不就一支也不要,”许平不为所动:“钱能通神,我不信会没有人动心。”
陆昱帆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此生从未做出过的重大决定。陆昱帆是精明的商人,他一年能挣上万两的银子,他在闽商中有很多熟人,在福建布政司和湖广布政司里也都有可靠的关系。在今天之前,他对自己这种生活已经很满意。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下去,总有一天,他可以挤入理事会的上层,虽然那可能需要很多年,但却是一条看上去没有太多荆棘的道路。
理事会的触角,不断地在商人中蔓延,十年前,大伙儿为了自己的利益——福建和广东理事会鼓起勇气把柳大人,传说中和镇东侯有着深厚交情的第一任理事长赶下了台,战战兢兢的理事会没有被报复,而是得到镇东侯代言人传达的理解表态,来自官场上的支持也一如既往。此后,它的权威就扩大得更快了。这是空前的商人组织,其中的佼佼者可以得到功名,跻身士人之列。今天,陆昱凡必须决定,不仅仅为他自己,也包括他的合作者们——福建理事会是不是会赞同自己的行为,同意下面的商人背着镇东侯做一些更加出格的事?如果他们不同意的话,既然理事会可以为自己的利益背着镇东侯做些事,那么凭什么陆昱凡还有他的合作者不能背着理事会做对自己有利的事呢?
“如果许首领一定要两千支的话,”陆昱帆终于下了决心,他慢吞吞地说道:“那么一支枪就不能卖二十两了。”
“你要多少?”
“五十两。”
“五十两!”牛金星叫道:“五十两一支火铳?!”
陆昱帆垂下头在心里又算了算,抬起头来道“而且我要先拿到一成的定金。”
陆昱帆盯着许平缓缓地说道:“是不是一个月内能送来一千支我无法保证,什么时候能送来也不能保证,只能说我会尽力,现在是不可能给诸位首领一个准信的。如果你们不同意的话,那就另请高明吧,这枪我不卖了。”
牛金星和宋献策都把目光投向李自成,而李自成则看着许平:“许兄弟,这火铳真的值十万两银子么?”
“有这批枪的话,就有机会打败新军。”
李自成看着陆昱帆,沉声吩咐道:“取一万两银子与他。”
“我这就快马加鞭去福建。”陆昱帆临走前冲着牛金星歉然一笑:“首领,刚才咱们说的犁和土豆,您就得去找其他人了。”
……
随着新年将近,其他顺军将领都准备好好娱乐一番,庆祝洛阳这场空前的胜利,只有许平每日都忙于部署军务。大炮还是一门能用的都没有,许平想要的是能够跟随部队作战的野战炮,但是重量合格的大炮质量没有过关的,而质量过关的重量统统不合格,闯营其他部队也有需要。但经过许平连淘带修,楞是折腾出三百余支火绳枪来,这几天许平正忙着第五编洛阳全城大搜,指望再找到些漏网的火器。
新军的规矩是“对命令不服尽管大声说,但最后还是得喊那声遵命。”许平觉得不够,他采用各种奖励办法鼓励部下质疑他仓促制定出来——准确地说就是抄袭自新军的军规条例。因为许平根本没有足够的人手,更没有充裕的时间去思考每一条反对意见的合理性,所以假如质疑的人达到一定数量而自己并没有对这个条例有什么深刻理解的话,许平就会将这个条例暂停执行。许平的手下多是些老实人,虽然有各种奖励措施,但许平相信如果一个条例不是太让他们感到难以适应,还是不会鼓起勇气来提意见的。
“上哪里去找一些,精通军务,而且敢于给我提意见的人呢?”许平对此非常头疼,他没有分身之术,无法洞察全军,可手下这批人不到忍无可忍的地步,是绝对不会小心翼翼地指出错误的,现在,许平开始有些理解镇东侯为何重视反对者了。
十二月二十五日这天,许平收到了他订做的军旗,这让他很满意,总算赶在新年前拿到了。
又在忙着测试火铳的时候,有卫兵跑来报告,说是有几个自称许平旧部的人——也就是前新军军官求见。
见到进来的两个人后,许平不禁动容:“余兄弟,周兄弟,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许将军!”余深河的一声呼唤,唤起许平很多回忆:“卑职决心追随将军,向金家父子讨还血债。”
许平曲指成拳,但脸上却不动声色:“什么血债?”
“许将军你不用再装了!”余深河向周洞天叫道:“把信拿给许将军看。”
原来,新军山东一仗溃败之后,余深河、周洞天等侥幸逃得活命,他们回到后方整理张承业的遗物时,从一个公文袋里看到几封信。张承业当时匆匆率军出发,一些没写完的东西尚未来得及派人送出。
周洞天绷着脸走上前来,把一只新军的公文袋递到许平面前。许平接过它,默默凝视着那熟识的颜色、花纹、纸质,但也就是一瞬间而已。他随即飞快地打开袋子,看到里面有两封信。第一封信刚扫过两行,许平的手就剧烈地抖动起来,似乎有一团火烧得他脸颊上肌肉抽搐。他粗暴地把第一封翻过,看起第二封信来。
这一封信是张承业生前写给黄石的。一开头,张承业写道,他担心有些话可能会让黄石不快,所以才要写一封信而不是当面说,希望黄石能够耐心地把信看完。张承业首先介绍了第一封信的来历,也就是他如何发现这封黄子君写给许平的情书的经过,他希望贵为侯爵的黄石仍能一如既往地不重门第,给许平这个出身贫寒的年轻人一个机会。
张承业的信许平没有能够看完,仅仅读到一半他就心痛如搅,许平闭上眼,缓缓地轻声问道:“都有谁知道这件事?”
“没有人知道,除了长青营的几个参谋。”余深河答道:“这封信是周参谋在整理故张将军遗物的时候发现的。当天晚上周参谋做了一个推演,是关于我们在山东惨败的复盘,嗯,是从金求德的角度推演。”
余深河的眼光里射出熊熊的怒火:“金求德显而易见是故意的,他是在陷害许将军您。”
“我知道。”
“我义弟……”余深河的声音哽咽起来:“我义弟是我父母唯一的孩子,唯一的孩子啊。”
“还有那么多同袍……”周洞天的声音。
许平慢慢问道:“你们向上峰报告了么?”
“报告了。”余深河擦去眼角的泪花,转头指着周洞天:“周参谋遭到吴忠的痛斥,还扬言要把他交给军法官处置。符天俊他们几个都跟着吴忠一起诬陷过许将军,吴忠不许任何人把这件事说出去。”
“只有长青营参谋队知道么?”
“还有几个人也知道了。”
周洞天说完就退后几步,撩开许平的帐门,一群人鱼贯而入。许平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其中两个人是许平指挥东森营时的旧部,被许平保举进入教导队受训升为军官,也是后来许平在长青营时的部下,一人名叫沈云冲,是步兵把总,还有那个名叫顾留梦的炮兵把总,三个人是长青营的参谋。其他几个虽然不是德州旧识,却也都是张承业的亲信、许平曾经带过的人,许平没有想到竟然会有这么多人投奔自己。
沈云冲抱拳道:“许将军,卑职不能与陷害张大人、还有同袍的人共事。”
顾留梦大声道:“我也不能。”
“我们也不能。”周洞天和另外三个参谋、还有其他人同声叫道。
“周参谋发现这封信的时候,许将军已经反出京师了。”与周洞天等三个参谋不同,余深河和另外几个军官都是之前长青营哗变军官中的一员,被杨致远好言安抚下去之时,他们还幻想着许平有朝一日能平反昭雪道:“没过几天德州那边的消息传来,我们几个一合计,连夜反出新军,来这里找许将军。”
“金求德,乃是镇东侯的左膀右臂,我选择了一条凶多吉少的道路。”许平道。
余深河立刻答道:“复仇的路上本来就是艰难困苦,我不怕。”
许平的目光又一次从其他人脸上扫过,沈云冲首先叫起来:“许将军既是肯来闯营主持,那必是胸有成竹,张大人和那么多兄弟和血债,我们一定要向金家父子讨还。”
所有的人都肃然点头。
许平垂首把信收回信函中,把两封信一起放在火上点燃,丢在地上看着它们烧成一团灰烬。许平抬起头,挺直胸膛对面前的这群人道:“诸君,请助我许平一臂之力。”
“卑职遵命,大人!”面前的人齐声大喊道。
许平把桌面上崭新的旗帜慢慢举起,展示给他的部下们看,上面的徽标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银鹰:“我们的第一个营叫近卫营,明天,会是它的生日。”
第八节 纷争
福建
“蔡老板,才三百支,这实在太少了。”因为没有外人,陆昱帆无所顾忌的大声抱怨着。
“陆老板,我不是说过了吗?每隔十天就要把货解运去福宁镇,新军的人就睡在我厂子里……”
蔡云楠的话没有说完,陆昱帆就不耐烦地说道:“我记得,但是五个月才能给三百支,蔡老板你还想不想发财?我答应你不去找其他人,就是信了蔡老板会给我货。”
“五个月出一次事,已经很夸张了,要是再多,新军那里就该起疑了,”蔡云楠争辩道:“陆老板你可不能去找别家啊,要是我这里走水,他们那里遭雷,一、两个月毁了上千条枪,新军一定会下来人严查。”
“那这枪怎么办?”
“陆老板莫急,我有个妻弟在广东,姓冯,也是开厂子的,我把样件发给他,再给他两个工匠……”
陆昱帆皱眉头听着,突然插话道:“不就是您的大舅冯老板嘛,我记得是做草鞋和皮货买卖的,最旺的时候手下都没几个人,十年来破产过三次了,前次也欠着我的银子,也是您给还的,我能认识蔡老板您就是因为那次的交情啊。”
“哦,对。”蔡云楠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我大舅他又卷土重来了,还是用的老字号:冯氏皮革行。”
“广东太远了吧?”其实陆昱帆是对冯老板不放心。
“福宁镇盯的紧啊,肇庆镇那里就松快多了,而且没人接到火枪的单子,新军也不注意。”
“既然如此,冯老板什么时候能开工?”
蔡云楠在心里算算:“我这就修书一封给我大舅爷,再打发几个得力的人过去,嗯,大概两、三个月吧,每月想来能给陆老板一百支。”
陆昱帆虽然不满,但聊胜于无,这时蔡云楠又道:“今晚等新军的那人睡了,我就把枪给陆老板,然后把仓库烧了报个走水,要说那也是千两银子啊,我就不和陆老板算了。”
“什么千多两银子,蔡老板那库,用的了一百两吗?”
……
从军以来的生活是秦德冬有生以来最古怪的一段日子。每天早上醒了以后不许起床,必要等传令兵下令后才能下床。同样,吃饭也要听命令,睡觉也要听命令,只要那声就寝令不下,大家就只能在床边站着。万一你上床后想撒尿,也只能躺在床上大声请示,得到同意后才可以下地。这日子和秦德冬想像或是听说过的军营生活太不一样了。饭食是他以前想也不敢想的,顿顿都能吃饱不说,大将军还给天天给他们吃肉——如果平日就这样,那过年又有什么值得期待的?
营帐里,许平正和余深河等人讨论新兵的训练,余深河大声地发出他的感慨:“从来没有带过这么好带的兵,大人的办法真不错,他们已经习惯服从命令,敢又听话的士兵,真到了战场他们敢杀人么?”
“新军一直用军棍来让新兵学会听话,可是闯营不同,这些人都是流民,我不能一上来就棍棒相加,这样他们非逃光了不可。所以,我一开始就刻意招募这些胆小听话的人。勇敢,也并非不能练出来。让他们吃饱,人吃饱了,就要开始惹事了。”
为了尽快看到新式军队的战斗力和效果,对许平的要求,李自成总是竭力满足,不过许平一提出要给士兵们每人每天一斤肉,大家都觉得太过分了。最后几经讨价还价,牛金星同意每天提供两千斤肉给许平,这样一个月就是七千两银子,三千五百个人,每月军费总计一万两千两。靠着大量的肉类补充,许平的部下可以进行高强度的训炼,每天数个小时的运动也没有导致士兵们体重下降。
二月,久违的陆昱帆又一次来到闯营,许平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晚了一个月。”
“许将军哪里知道我们商人的辛苦。”许平的事件已经出现在福建布政司的邸报上,陆昱帆也看到了。他指挥闯营士兵卸下大车上的货物:“这里是三百支枪,还有刺刀。许将军别嫌少,别人还拿不到这么多呢。”
第一次见到燧发步枪,余深河和沈云冲都很震撼,尤其是那柄一米长的枪刺,不但是很好的短剑,而且装到枪上就可以成为两米多的长枪。根据在新军时养成的习惯,许平的军中并没有编制刀斧手,除去火铳就是长矛。
燧发火枪的重量远远低于新军使用的火铳,士兵们也能更轻松地使用它们。簇新的火枪被优先发给那些许平心目中的老实人,许平给他们的第一个命令就是每天都要擦枪,不得有误。
……
“我的葫芦……”高成仓伤心地说道:“我的葫芦丢了。”
今天出操前大伙把葫芦、饭包等物品放在边上,解散后高成仓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葫芦了,秦德冬指着高成仓手中的一个葫芦问道:“那这个是什么?”
“不知道是谁的,没有我的葫芦好,”高成仓显得更伤心了:“有人拿走了我的好葫芦。”
秦德冬同情地看着他,挠挠头想了一会儿,猛地一拍脑门:“高老弟,我果里有个岳兄弟,能掐会算,绝对是半仙。”
“真的?”高成仓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快带我去。”
岳牧盘着腿、闭着眼,右手煞有介事地掐算着,摇头晃脑地琢磨了一会儿后,睁开眼得意地扫了眼前这群神色紧张的人一圈,对高成仓大声说道:“高兄,出门往西,走一百步,就是那个人偷了你的葫芦。”
“多谢岳兄弟了。”高成仓满脸喜色,向岳牧匆匆抱拳一礼,急吼吼地出门找葫芦去了,秦德冬等几个人跟着他的身后准备围观热闹。
向西走出了差不多一百步,高成仓迎头撞上了张兴培,他左右看看更无他人,便一把揪住张兴培,喝到:“姓张的,你为何偷了我的葫芦,快快还来?”
高成仓背后的秦德冬等人也跟着一起嚷嚷。
张兴培莫名其妙看着这些家伙,把营里发给他的葫芦从腰间掏出来,自己先看了看,然后一直举到高成仓的鼻子底下:“这是你的葫芦吗?明明就是我的。看!”,葫芦底下有几个歪歪扭扭的笔画:“上面这还有个呢,认得么?这是字!是字!这字叫张!是我们队长给我刻的。”
碰了一鼻子灰的高成仓又回去找岳半仙,岳牧将信将疑地重新盘腿坐好,再次闭上眼掐算了一会儿,猛地睁开眼:“哎呀,果然是错了,是向东一百步,那帐篷里的人拿了你的葫芦。”
“哎呀,哎呀。”高成仓又一头冲了出去。
向东急跑了不到一百步,高成仓的脚步慢了下来,前来助拳的秦德冬们也止住脚步,许平大营外的卫兵盯着这些不停在帐边打转的家伙,喝问道:“你们这几个厮在大将军营外打转,意欲何为?”
“无事,无事。”高成仓、秦德冬等人连忙逃走,回到岳牧那里又是一通埋怨:“岳兄弟啊,大将军怎么会拿我的葫芦?”
“怎么会这样?我不可能算错啊。”岳牧满脸狐疑,第三次闭眼算起来,这次睁开的时候他斩钉截铁地说道:“第一次根本没错,就是那个人拿了你的葫芦,结果被你们一搅和,我第二次才是算错了。”
……
“说到训练,”在许平的大帐中,沈云冲提出一个问题:“卑职认为应该考虑成立教导队了。”
“我同意。”许平点头道。
“谁任教导队总教官?怎么选拔教官?”
“不要总教官,我们的教导队不是独立的。我们挑选最好的二十名士兵组成教导队,队长给一个把总的职务,仍隶属近卫营。”许平早已经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
黑保一倒不觉得什么,可是其他几个习惯新军条例的军官都显得迷惑,余深河询问道:“大人,这样好么?教导队又要训练士兵又要随军行动,恐怕会有影响。”
新军的教导队有固定的营地、训练场和训练设备,教官可以心无旁骛地进行训练工作,新军军官都认为这样的训练效率很高。
许平认为新军的这个设置有很大缺陷:“当然会有影响。不过,新军各营不能自行训练部队,完全依赖补充营补充,而补充营没有独立作战的能力,浪费兵力;如果远离教导队的基地,各营很难补充兵力,一旦兵员受损,只能拉回京师附近整顿,浪费时间。”
在许平的设想里,各营要有一定的自行训练部队的能力,在战斗的闲暇可以就地训练从周围获得的兵员。如果后方需要一个新兵训练营的话,那没有必要搞成和新军教导队那么大的规模,只进行一些简单到普通军官都能胜任的训练工作就可以了。许平道:“镇东侯在长生岛起家时,基本上都是围绕他的老营作战,几个月才出动一次,平日就窝在家里训练新兵,对各营自我恢复的能力要求不高;而新军肇造后,围绕京师活动没有什么大麻烦,但是一旦远征山东,立刻就出现兵员补充不及时的现象。而我们以后要和官兵在广阔的中原交战,各营可能会从一个地方转到另外一个地方,在边境地区长期驻扎。不但各营要有自行恢复兵力的能力,更不能拿大批精锐军官组成独立教导队,放在远离战场的后方,我们既没有也浪费不起这些军官。”
近卫营的军官们正专心探讨时,周洞天从帐外跑进来,喜形于色地叫道:“打起来了,有人打架了。”
“肉吃多了果然火气壮。”许平笑着招呼大家:“走,我们看看去。”
被众人拉开的高成仓和张兴培还在怒目而视,手里握着家伙。直到看见许平亲自赶来,才明白大事不好,他们连忙一起向长官请罪。
许平故意板着脸孔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啊?”
见长官没有怪罪他们闹事的意思,两个人顿时互相指责起来,张兴培指着对方大叫道:“大人,这厮冤枉我是贼。”
“你胡说!你偷了我的葫芦!”高成仓怒形于色。
“你血口喷人。”
“小毛贼!”
“够了!”许平打断二人的争吵。随着控制力不断加强,这段日子里他已经开始对部下采用军法:“军中不许私斗,你们二人用木棍互殴已经严重违反军规,按照军规我应该鞭挞你们每人十记。”
听到这惩罚后,二人都低下头,可是仍然怒气不消,显然谁都没有宽恕对方。许平随后又问道:“根据我的条例,挑起私斗的一方应该鞭挞二十下,而另一方免责,你们有谁愿意主动承认是自己的错吗?”
两个人闻言立刻一起抬起头来大声嚷嚷,许平摇头叹道:“那我就没有办法了,余兄弟这是你的部下,就由你来处理吧。”
“遵命,大人。”余深河走上一步,又一次询问两个士兵:“你们是不是都认为自己没有错?”
“是的,大人。”两个人异口同声地答道,也是同样的理直气壮。
“那好,我给你们一个公开争斗的机会,”余深河扫视着周围的士兵,加重语气道:“从今天开始,以后军中任何恩怨都可以要求长官按照此例处理,再发生私斗绝不轻饶!”
士兵们都聚精会神地向余深河看过来,余深河又一次问两个士兵:“你们之间的恩怨,需要靠一决生死来解决吗?”
两个士兵闻言都是脸上变色,一起摇头道:“小人并无此意。”
“那好。”余深河挥手让士兵们围成一个圈,把两个士兵围在中间:“本官给你们一个解决恩怨的机会,但是本官需要你们保证,过后就把这段恩怨彻底放下。”
两个士兵俯首听命后,余深河命令他们脱去外衣、裤子和靴子,解下身上一切硬物:“张兴培握拳,高成仓,握拳。”
“不许抓、撕、挠,不许用腿踢,不许攻击下体和咽喉,不许用手指插眼睛,也不许用手肘攻击,违者将被鞭挞二十记……”余深河大声地讲述着规则,确保两个人不会在搏斗中受到严重伤害:“对方一只手或者两只手接触地面时不得继续攻击,违者将被鞭挞二十记。当对方两只手脱离地面时可以恢复攻击。”
“高哥,狠狠揍这个小毛贼!”岳牧等人围在人群里,为高成仓呐喊助威;而张兴培的朋友们则在给他鼓劲。
一个士兵向许平报告,李自成来视察军营。许平一面让余深河继续下去,一面前去迎接。
见到这个场面后,李自成就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许平介绍了前因后果,道:“军中最忌私斗,故而不得不如此。”
“当然,”李自成也明白私斗的危害,因此他看到许平的布置更是感到奇怪,问道:“为何不鞭挞犯兵?”
“所谓堵不如疏导,黄候对所有的问题都这么看,这也是黄候在练兵时定下的规矩之一。”许平和李自成解释的时候,那两名士兵已经开始搏斗,许平一面观看着动静一面继续说道:“如果我把他们每人鞭挞十记,那么二人不但会互相怀恨在心,更可能对长官心存怨恨,异日到了战场上恐非我军之福。”
“所以你要他们自行解决?”李自成还是有些不能理解:“若是他们仇大到非要见血怎么办?”
“那我会给他们一人一把剑去分个胜负,我宁可他们在平日把仇恨发泄出来,也不愿意他们在战场上提防或是陷害自己人。”据许平理解,长生岛时期,镇东侯手下大多不是善类,而且成份复杂,今天的汉军仇敌,很可能明天就会聚于一营之中,他曾听说过教导队总教官和副总之间的故事,总有一些仇恨是军法难以处理而且并不是每个人都像宋教官那样宽宏大量,所以镇东侯才会留出这个缺口:“我军应该没有这种问题,不过或许保留这个也没有什么坏处,黄侯一生治军,似乎总是采用堵不如疏的策略,所以末将也没有取消。”
片刻之后,高成仓就被打倒在地,余深河提醒张兴培不得继续攻击。高成仓坐在地上,擦去嘴角的血,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又向对手扑去。许平压低声音对李自成道:“以我想来,镇东侯此举还有一个用意,只要精通武艺,别人就不敢随便欺负到你头上。”
二人又厮打片刻,高成仓虽然还给对方几拳,但又连续三次被击倒在地,而且再也爬不起来了。李自成皱眉道:“比私斗好些,不会受伤,不过还是会有积怨。”
“真到了私斗的地步,就不可能没有怨恨了,上峰只能化解一些是一些。”
余深河那边已经宣布搏斗结束,他看着张兴培道:“是该你履行诺言的时候了。”
脸上也是一块青一块紫的张兴培傻傻地望着余深河,后者扬扬下巴:“去把你的弟兄搀起来。”
张兴陪犹豫着走过去,蹲下身要把高成仓扶起来,却被后者愤怒地拒绝,余深河咳嗽一声:“张兴培,请求他。”
张兴培闻言又回望过来:“怎么请求?”
“对他说:我们以后还是做兄弟吧。”
张兴培于是第二次弯腰去搀扶高成仓,看到余深河脸上赞许的表情后,他使劲把对方的胳膊搭上自己的肩膀,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嚅嗫道:“高兄弟,我们还是兄弟吧?”
高成仓叹了口气,点点头。
李自成沉思良久,突然问道:“黄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平摇摇头,露出些遗憾之色:“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现在新军之中,还在用这些条例么?”
“是的,我仔细考虑过,刚成军的时候利大于弊,不过有些不适合现在的新军,”许平不假思索地对李自成说道:“除去当年黄候手下多是流放的凶犯,仅仅靠军法难以完全克制私斗外,总有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军法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所以黄候就用这个公斗来弥补军法的不足,处置这些小事,由于有军官监督,不会有太严重的后果,也容易从中调和。我觉得对我军也很适用,我手下多是老实巴交的人,此举可以刺激他们的悍勇之气,看得多了自然尚武之风大涨,在军官的严格控制下不会有什么恶果。”
“那许兄弟为何说不适用于今日的新军?”
“因为我们这些后进,剑术、搏击之术和将门子弟差得实在是太远了,要是赤手搏击,那纯属是自取其辱,而如果要求斗剑,那根本是自寻死路。无论如何,我是绝对不敢应战的,这个条例,现在只能被将门子弟用来羞辱半路从军的寒士,小口角、看不顺眼、动不动就是‘是男人、有种就斗剑’,没有寒士敢应战,只能把羞辱记在心里。”许平一边说一边摇头:“新军里不合理、过时的条例实在太多了,下面做事的人太少了,每次都是出大问题后才急急忙忙地去改。”
高成仓被秦德冬他们围在中央,虽然张兴培奉命一再道歉,但大家还是有些愤愤不平,朋友们递上手巾和水壶,让高成仓擦脸喝水,岳牧犹自叫道:“那个毛贼,迟早要讨还公道。”
高成仓喝了一口水就停下来,把岳牧递给他的葫芦拿在手里反复端详,突然叫道:“这是我的葫芦!”
“这怎么是你的葫芦?”岳牧断然反驳:“这明明是我的。”
“就是我的葫芦。”高成仓急忙从腰间取出那个被遗弃在校场边的葫芦,把它一直塞到岳牧眼前:“看看,这个是不是你的?”
愤愤不平的岳牧接过这个长得极其类似的葫芦后才看了一眼,就一下子变成了哑巴,半晌没能说出话来,就在岳牧脸变得如同庙里的关公那般通红时,他旁边的秦德冬轻轻哼了一声:“没错,这个就是你的,我还记得这道痕呢,是你砸排骨时划的。”
“被你这厮害苦了!”高成仓一蹦三尺高。
……
这时许平已经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大王,末将认为应该攻打开封。”
开封储藏着朝廷大量的粮草和饷银,周围也是河南重要的粮产区。另外,攻占开封后,闯军立刻和山东叛军形成犄角之势,还可以从西南方向威胁北直隶。
“恐怕为时过早。现在路不好走,沿途也不容易征集粮草。”
“大王,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新军每一天都变得更加强大,他们再次出兵山东的时候,不会再犯上一次错,会有镇东侯的亲信大将统领,这绝不是季退思能够抵抗的。西王不在了,我们必须抢先攻打开封,就算不能立刻和季退思连成一片,至少也能分散朝廷的注意力。”许平担心等到气候变得容易进攻时,新军就会开始对山东叛军的第二次进攻。
“我上次说南征只是托辞,实际上众将都想趁着这次机会扩充兵力,也得防备楚军和秦军反扑。”李自成琢磨了一下,短期内没有那支部队能够出征。
“近卫营不需要再做补充了,我可以立刻带它出发。”
李自成怀疑地问道:“才两个多月就操练成熟了?”
“对付新军尚有不足,但是对于一般明军应该没有问题。”许平自信满满地答道:“大王可不是皇帝,没有足以和明廷对抗的财力,我不能像新军那样悠闲地练兵直至完全有把握。希望近卫营能够在战斗中成长起来吧。”
在许平心中,他还有一个困扰:“闯王对我很优容,牛军师对我很敬重,其他人对我很客气,因为他们对新军一无所知,所以对我治军几乎从不干涉,就算有看不顺眼的地方也不说,担心没有体察到侯爷的深意。鹰营有能干的部下,听话的士兵,但现在以对我出言不逊为乐的,只有黑兄弟一人,鹰营肇造,下面的问题不知道有多少,可凭我一己之力,如何能把这许多条例去芜存菁?”
……
“呦,这不是小许平嘛。”一阵笑声传来。
韩大可听到这声音后,立刻站起身,端着还没吃完的饭碗往食堂外走。但却被刚来的三个人拉住,为首的张彪笑嘻嘻地扶着韩大可的肩膀把他按着坐下:“韩兄弟,今天怎么有空来教导队啊?”
“侯爷让我来拿东西。”韩大可不想与这三个人多做纠缠,挣扎着想要走。
“我们是来接新兵的,这真是巧遇啊。”张彪亲热地问道:“韩兄弟,给我们讲讲吧,侯爷都教你什么了?”
韩大可甩开张彪的手臂,站起身来:“侯爷不让讲。”
“不愿意说就别说,”另外一个人冷笑起来:“我们去问小金将军,看你那幅嘴脸就有气。”
韩大可不言不语地向门口走去。
背后又传来冷笑声:“这帮杂碎,全是许平那种反骨仔,就会大言不惭。”
“就是,全是一个模样,上次出兵的时候,听许贼说什么他打败了季寇,我听得牙都快酸掉了……”
已经走到门口的韩大可把手中的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放,回过头大声说道:“许平是个反贼没错,但侯爷说了,德州一战是许将军和金将军共同胜利,难道就许小金将军自称大败过季寇,听不得许平这么说吗?”
张彪等人哄笑着回答道:“什么共同胜利,小金将军不去,许贼就是被剁成肉酱的命,要我说,小金将军就是去早了。”
“去晚了就得夹着……就得撤退了,要不是许平与季寇鏖战三个时辰,要不是许平拼光了季寇的锐士和斗志,要不是许将军先把季寇打崩一次,还亲自扛着旗冲下山打乱季寇阵脚,小金将军能捡到那个便宜吗?一天到晚说什么:‘我是靠本事而不是靠出身坐在这个位置上的’,这才真是把人牙都酸掉了,二十不到就坐在别人豁出性命也坐不上的椅子上,行,我们都知道你有个好老子,偏偏还满脸认真、一本正经地告诉大家这真的不是因为他姓金!真的不是因为他姓金哦。”韩大可越说声音越大,教导队食堂里的人纷纷向这里看过来:“你们这帮废物,没一个能比得上许将军的一成!”
……
“住手!你们干什么?”陈哲把手里抱着的资料扔到了地上,他从食堂一路寻找到这里,刚好看见对方把剑刺入韩大可的胸膛。
陈哲扑过去抱住倒在地上的韩大可,看着好友张开嘴,却没能吐出一个字,而是将大口的鲜血喷出。陈哲紧紧抱着这个多年的兄弟,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愤怒地大叫道:“你们这是做了什么?”
“根据新军的规矩,一对一斗剑。”站在圈外张彪冷冷地说道,负着手对陈哲说道:“韩大可这厮辱骂李兄弟的母亲大人,我们两个都是见证。”
出兵山东前的那次大规模演习后,身为倒数第一的精金营一份子,刚从教导队毕业热血方刚的陈哲写过一份长篇大论:《论练兵》,其中详细总结了精金营的种种不足。此时许平已经提出修改练兵条例并且得到杨致远的首肯,由于许平的报告书名字也叫《论练兵》,当时众多人不是挖苦陈哲为“又一个妄想靠大话出头的,”就是讥笑他“拾人牙慧。”。这份报告无人问津,但忽然被杨致远派人取走,随后还把陈哲招去接见,后来更推荐给镇东侯亲自教导,从此“无耻小人”这个帽子就牢牢戴在他头上。
更多的血从韩大可的口中流出,他头一歪倒在陈哲怀中,陈哲气得语不成调:“你们这是挟私报复!我要告诉侯爷。”
“请便。”凶手把剑收入鞘中,冷冷地看着蹲在地上的陈哲两眼,突然笑道:“听说陈兄弟和小许平情同手足,想不想替他报仇啊,要是想的话,现在正是良机啊。”
陈哲恨恨地看着凶手,但一句话也说不出。
“陈兄弟,我张彪的剑术你是知道的,有名的差。”张彪看着陈哲那幅气恨交加却无可奈何的表情,哈哈大笑起来:“要不我和陈兄弟玩两手,怎么样?”
陈哲的喘息声越来越重,但终于还是垂下头,看着怀中的亡友,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
“真是孬种,比小许平还没种。”张彪等人冷笑着走开,从陈哲洒在地上的那些资料上重重地踏过:“也不知道侯爷到底看上这些孬种哪点了?”
第九节 孤军
相对李自成、罗汝才两家的几十万流民来说,近卫营的几千兵实在不算多,供给这么一支小部队的粮草,对闯军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虽然许平费了一番力气搜罗火器,不过他现在手中除了那三百支燧发枪外,只有几百条火绳枪,剩下的人只能装备长矛。由于许平是从工兵起家,所以他对工兵格外重视,近卫营中除去两个步兵队和教导队外,一个小小的工兵队也宣告成立,许平还抽空亲自去训练他们。至于辎重,许平向李自成讨来了几千流民充做劳役搬运。还很弱小的近卫营其实也没有什么辎重,洛阳现有的炮,许平没有一门看得上眼,所以炮队暂时不在考虑范围内。骑兵只能从别的闯营将领手里讨,许平去刘宗敏和其他几个李自成老弟兄那里转一圈,要走了五百骑兵。
由于李自成的疏通,刘宗敏只提出一个条件,就是这五百骑兵要交给他的一个老部下指挥:“知道许兄弟喜欢老实人,迟三最老实了,还信佛呢。”
刘宗敏推荐给许平的人是他陕西同村的老弟兄、酒友,本名迟三,现在有个大名叫树德。到闯营后,因为迟树德显得木讷,每次打了败仗逃跑时,都被上峰派去断后。刘宗敏对此很不满,就向闯王要求把迟树得调来做自己的副将。刘宗敏见许平的风头很盛,对手下将士的待遇也好,就把他推荐给许平。
二月初十,许平迫不及待地誓师出发。三千五百名近卫营的新兵,五百名刘宗敏的手下,还有闯王拨给他的四千多民夫,总计八千闯军。这支在河南官府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队伍在许平的带领下踏上东征的路途,绕过虎牢关,沿着许平的来路向开封进军。
在洛阳附近驻扎时,许平可以对手下的士兵严格控制,但是行军途中就无法机械地统一起床、睡觉。士兵的压力需要排遣,听说许平仍然严禁赌博等娱乐,黑保一和余深河都有些不安。当然他们也不赞成赌博,赌博、私斗从来都是不分家的,而且还会让士兵对本职工作分神,不过,什么消遣都没有士兵难免烦躁。
今天宿营后,许平就叫黑保一、余深河去见他。才一进军帐,他们就看见许平和几个参谋正围坐在桌边,周洞天投出一个骰子,接着就埋首在一张纸上记东西。
“好啊,”黑保一见状就大叫起来:“不许士兵赌博,你们倒在这里玩得开心。”
“我们没有赌博,”许平仰头向几个步兵军官笑道:“坐,几位参谋正在玩我设计的一种棋。”
“哦。”黑保一有些不太相信,伸头去看桌上的东西:“怎么算输赢?”
“这棋没有输赢一说。”许平设计的这种棋是多人合作模式。周洞天他们正在玩的是有关工兵的,一个人被指定带几个人去完成一个任务,比如挖一条壕沟。事先除了裁判之外没有人知道他们会遇到什么情况,他们或许会碰上一块巨石,或许是挖到地下的潜流。面对各种情况,带头人给其他人安排工作,然后大家各自去干,而裁判根据他们作出的判断投一个骰子,决定他们行动的后果。
“我没有时间让士兵充分训练,所以就设计出这个棋,让他们对可能遇到的情况有所了解。挖到石头该怎么办?需要花多少精力去判断石头的大小,是立刻设法把它挖出来还是想法绕过去;遇到潜流怎么办?如何判断流量,如何淘水,是继续还是放弃?他们面对的情况都是未知的,领头的人能从中学到如何指挥,其他的人也能学到如何服从和配合,这样一旦真正遇到这些问题的时候,游戏中的经验也许会有用。”
“是新军教导队设计的吗?大人根据什么改编的?”余深河听的有趣。
“说是也是,是我根据新军推演战棋的思路改编的,侯爷设计的战棋扉页说过,战棋的一大用处就是让参与推演的军官能够了解同僚在某种情况下会作出什么反应,我认为这其实是战棋最大的作用——真正的战场和推演时的情况差得太多,我感觉主要还是要靠临阵判断。倒是非常有助于了解同僚的个性和可能的反应,我这个战棋就是这个思路设计的。”
许平拿出另外几套棋,其中有一套是关于遭遇战的,他解释道:“除了裁判,没有人知道对面有多少敌人,他们的侦查效果由裁判投骰子决定,在敌情不明的时候,士兵们自行选择进一步侦查还是立刻行动。而当新一轮侦查结果出来后,他们又得再一次面对这种选择。如果太谨慎可能会错失良机,而太冒进可能会遭到惨重损失……这是侯爷设计战棋的另一个目的,让士兵能够把战场的常识变成直觉。”
“大人打算在军营里推广这些棋么?”
“是的。还有宿营,夜间侦查,设伏和遇袭……”许平翻出成套卡片和规则表,分给几个军官让他们帮忙测试,然后加以推广:“这比赌博有意义多了,我觉得也挺好玩的。”
余深河看着许平手里的大堆表格没说话,倒是陪他刚测试过好一套游戏的周洞天叫了起来:“大人,您搞出来了这么多?”
“是的。”许平微微一笑。
……
“你又看了一会儿……”
裁判林石心是个落魄书生,连秀才都不是,因为走投无路,想在闯军做个幕僚。但是除去认字这一项本领外,林石心对其他一无所知,连扛包裹都无力胜任,没有任何一个闯营将领看得上他。河南自从动乱以来,大批像林石心这样的书生失去生活来源,他们唯一混饭吃的本领就是教书,而乱世的百姓连吃饭都顾不上,又有几个还请教书先生呢?
在洛阳城里,许平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搜罗到不少这种穷困潦倒的年轻书生,目前近卫营已经有五十多个,周洞天正设法把他们训练成合格的参谋——对许平来说,所谓合格的标准很低。
参谋林石心扔完骰子后看看规则表,笑着对秦德冬说道:“还是什么动静也没有看见。”
几个士兵围坐在他们的果长秦德冬周围兴致勃勃地玩棋。他们的任务是去河边打水,却被裁判告知发现了一个可疑的篝火。他们无法判断是不是猎户留下的火堆,有一个士兵选择四下张望,又被裁判告知旁边的林子里有人影闪动。但等果长秦德冬亲自去“看”时,却什么也没看到,岳牧急得抓耳挠腮,连连捅他的腰:“再近些,再近些。”
林石心立刻提醒道:“没有轮到你就不许说话。”
“是。”
岳牧缩回脖子,秦德冬捻着胡须又想了片刻,缓缓说出他深思熟虑的决定:“我决定再看一会儿。”
等到下次轮到秦德冬时,裁判将告诉他结果是什么。
轮到下一个士兵,他做了岳牧想做的事情——他宣布自己的回合动作为:离开隐蔽地溜到秦德冬身边,并对他说:“靠近些。”
秦德冬感到一丝压力,根据自己的经验,对周围的议论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但是如果有同伴在虚拟战场上提出意见的话,那就必须慎重考虑。如果一个同伴几次使用他的回合来提醒自己而得不到反应的话,那同伴就会变得很不满。
林石心笑着又扔下骰子,几个士兵立刻紧张地注视着他,等着被宣告有冷箭袭来或是大批敌兵杀出,但林石心摇摇头道:“什么事都没发生。”
“敌人没发现我。”那个士兵高兴地说道。
一个反对的声音:“或许是发现了,但是没做声。”
“不许说话……”
在林石心再次提醒的同时,一个士兵又开口了:“或许根本没有敌人。”
“怎么可能没有,你没看见林参谋扔骰子了么?”
“他回回都扔,这怎么能当证据?”
“可是这次他笑得很奇怪啊。”
几个士兵争辩起来,被裁判制止后,下一个士兵表示他的行动是:“建议秦果长派人回营叫援兵。”
紧接着的一个士兵将自己的行动定为:“向秦果长表示反对:如果是一场虚惊会挨骂,而且还没能及时打水回营。”
“这个时候还想什么打水啊?”
“你还真不怕死!”
裁判还来不及制止他们的叽叽喳喳,岳牧一个前跃,叫道:“该我了,我冲进林子去了。”
“又是你!”
“上次就是被你害死了!”
“秦头儿,下次再玩就让岳牧在后面提所有的水桶!”
林石心扔出骰子,哈哈大笑起来:“一个鹿被你从树后惊出来,飞快地逃走了……”
此时在许平的营帐里,周洞天正向他汇报多日来的成绩。
“现在比起十天以前,士兵们的信心普遍提升,对各种复杂任务的应变能力都得到加强,把总、果长越来越善于控制部队,士兵相互之间的信任感增强了,对彼此的性格更加了解,分派任务时也变得合理。昨天,执行任务的成功率比起最初已经提高五成,作战时伤亡减少三成,总之,远远超过我们最初的想像。”
“大人英明!”周洞天铿锵有力地结束了他的报告。
许平也非常满意。每天宿营后,百无聊赖的士兵纷纷抢着要和参谋和军官玩棋,一些特别痴迷于此的士兵十天来玩了近百把棋,在模拟世界中进行了几十次战斗。许平道:“我认为这种游戏有助于消除士兵对战斗的恐惧,他们会不知不觉地把战斗当作一场有趣的游戏。”
“大人英明!”几个参谋和军官都表示同意。
“好了,还有一件事,”许平翻开周洞天给他的报告,对余深河和黑保一说道:“余千总和黑千总前日给我的队官保举名单我已经看过了,我认为其中没有任何一人能胜任职务。”
“可是,大人,”余深河争辩道:“我们已经在我军和明军的拉锯区内,我们不可能还像以前那样维持着两个臃肿的两千人大队,我们必须要让一批军官控制部队。”
“我同意,但他们几乎没有任何独立指挥的能力,根据周千总的报告,现在他们在游戏中面对危机时,反应还是向上请示,没有面对考验的勇气。”
黑保一在这种问题上没有发言权,他所知道的只有家丁、营兵制度,所以每次许平和参谋们争论时,他只能旁观,这次也不例外。余深河向许平抗辩道:“大人,根据新军的条例,每个队不应该超过六百人,不然就会出现指挥不灵的情况。”
“如果有指挥官在旁边监督,还是可以的,毕竟指挥官更有经验,也有参谋可用。”
“这正是卑职想说的,卑职以为大人可以把卑职和黑千总提升为大人的副官,把我们保举的人提拔为队官,我们在他们刚开始的时候可以协助他们,而且我们不带队,也有更多的余力去指导他们。”
“我已经决定把你们提升为近卫营的指挥官,但是我不准备让营直辖这几个队。”
余深河一愣,道:“请大人明示。”
“我准备在近卫营和各队间增设一个建制,这个建制我把它起名为翼。我营的将士分成八个队,每队五百人,称呼为第一队到第八队,第一队到第四队由第一翼指挥,第五队到第八队交给第二翼指挥。”
余深河追问道:“是不是等到各个队官成熟以后就撤销这个翼?大人,卑职斗胆,以新军的经验看,一个营辖八个队实在太多了,根本指挥不过来。”
“这个翼不会被撤销,新军各营设五个步队时,加上马队,炮队、工兵,指挥时就很难控制,一般都要靠两个副官协同控制。所以我近卫营中的翼将不是一个临时建制,以后第一翼就交给近卫营指挥同知负责,而近卫营指挥佥事负责第二翼。”
“大人,能不能说说您的理由。”
“既然总是要由副营官协助指挥,那还不如设为常例,这样翼官和各队官的配合也会更默契。”
新军各营的军官都经过新军教导队的训练,他们的战术素养已经非常可观,临时变更指挥对他们来说并不困难。新军至今还没有遇到一个对手能让他们因为感到压力而去改革。但许平却整天挖空心思地琢磨如何改革。现在近卫营军官身上的压力非常大,许平必须考虑如何减轻军官们的压力:“我们营已经有教导队、马队、工兵队、以后还会有炮队等,如果营官只指挥两个有专人负责的翼就不会手忙脚乱;而翼官只需要考虑已经配合默契的四个步兵队,完全不用想炮兵、骑兵的协同问题,较多的步兵队也能让队官轻松些。”
“很晚了,立刻解散回去休息,我不许任何人累到。”把第一翼和第二翼分别交给余深河和黑保一负责,然后许平就宣布散会,自己则翻开文件继续工作,根据反馈对战棋做一些修改。许平还让卫兵做好准备,一会儿他要去做例行的巡营,亲自检查所有的夜间岗哨,每夜两次——至少现在,许平对手下还是不放心,而且他更打算利用这段行军好好指点那些把总、果长一番,在他们安排上出现错误时立刻予以纠正,以免养成坏习惯。许平自命精力过人,能够承担当前的工作,所以顽固地拒绝让其他人分担,他怕有人病倒会影响自己的行军计划。
在近卫营中,许平总是第一个起床的,也是最后一个入睡的,所有的营务都事必躬亲,所有的报告都亲自过目,“百官已睡朕未睡,百官未起朕已起。”许平自言自语道:“以前念太祖这两句话时,总感觉有些奇怪,现在想来,高皇帝也是乐在其中啊。”
虽然知道长官从来都是精力旺盛,周洞天仍忍不住劝解道:“大人,您需要多睡觉,您得信任部下。”
“当他们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后,我会的。”许平头也不抬地答道:“但现在我没有工夫休息。”
“大人,”周洞天继续劝说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的仇人托庇在神通广大的镇东侯羽翼下。”许平低头阅读着反馈报告,手上做着简要记录,口中淡淡说道:“如果我倦怠的话,十年后别说报仇,估计我的骨头都已经朽了。”
……
狼穴。
“我已经和大人说过,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是谁更忠诚的问题,是我们需不需要军队忠诚的问题。”
李云睿的话让金求德连连点头,不过他还没有说完:“韩大可的话表明,他的对大人信心不足,他对大人的忠诚值得疑虑,不仅仅是他,现在有非常不好的谣言在新军内部流传,如果要让这些人满意,我们就会让老兄弟们失望,他们为大人立过功、流过血,他们才是大人最坚强的后盾,新军,必须牢牢掌握在对大人最忠诚的一批人手中。”李云睿再次强调:“这不是对错问题。”
“这就是对错问题,”金求德补充道:“对大人的大业有利,就是对,让大人忠诚的部下失望,让可疑的人执掌兵权,就是错!牺牲老兄弟来取悦新人,这是得不偿失,而且他们欲壑难填。”
“金兄说的对。”
“仅仅如此还不够,不能完全平复军中的怨气,杨致远蛊惑大人搞的那个营官预备队必须解散而且永不重建,我已经让我家小子以身作则,去向大人要求退出了。”山东失败后,金求德多次召开新军高级军官会议,现在新军风气为之一变,各营指挥官厉兵秣马、努力训练,战斗力大大增强,较山东之战前面目一新,这给他们以更多底气:“现在和长生岛时不同,那时我们很弱小,大人不拘一格提拔人才是有道理的。而现在我们新军的强大旷古未有,大人当前的问题是掌握这支强大无敌的军队,不要听杨致远那种好高骛远的话,公平?他们这些居心叵测的人有资格要求这个么?必须!让老兄弟明白,大人永远是他们的大人。”
李云睿深表赞同:“大人总说条例要适应形势、要改进,我觉得这个也是一样、也得改。新军中有些人,不但不能提拔,还应该严密监视,或者干脆逐出。”
第十节 实战
三月二日,新郑。
近日县城内的气氛有些紧张,河南布政司通报,有一股小小的闯匪正向这里流窜,人数大约五、六万,根据一贯的经验,这意味着闯贼的实际人数大约在七、八千左右。这么小的一支流寇,新郑官府并不认为有实际威胁,从人数上看他们属于闯王李自成战斗部队的可能性都很小,大约只是一支刚刚从洛阳离开的流民队伍。
不过,新郑县令还是号召缙绅捐款,并组织了更多的征粮队和征丁队,虽然这队闯贼不会有什么战斗力,但新郑官员都知道他们现在就处于火上口上。经过去岁的横征暴敛,百姓已经到了造反的临界点,所以即使是闯王东进的谣言,也可能会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
守夜的门子老李,百无聊赖看着门口的火炬出神,寒风把这些守夜人都逼到了门洞里。老李已经很困了,他只有竖着耳朵,期盼着更夫报时声的传来,老李羡慕地看着呼呼大睡的同伴,在心里宽慰着:“很快就轮到我去了。”
突然,一只手毫无征兆地捂住老李的嘴,同时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勒在了老李的脖子上,严厉的低语声从耳边传来:“我不想杀人,不要折腾。”似乎是为了强化这句话的说服力,那声音略一停顿后补充道:“我们不是山贼,我们是闯贼。”
这句话中蕴含着的威慑力和意味让老李放弃了抵抗,他看见又是几个人蹑手蹑脚地走入门洞中,把老李的门子同伴们一一制服于睡梦中。
等几个明军守门人都就擒后,老李背后的那只手松开了,放在他脖子上的匕首也消失不见,随即老李感到有人在他肩头轻轻一把将他推向缩在墙角边的同伴们:“兄弟,别逞英雄,别为狗官卖命。”
老李一声不吭地走到其他几个明军身边蹲下,回过头,接着火炬的光亮,他认出袭击自己的人就是两天前押送几辆大车入城的镖师,现在围在这些俘虏身边的是跟着他一起进城的伙计,当时老李他们还狠狠地敲了这个镖师五两银子。当时这个镖师脸上又心疼又无可奈何的表情老李现在仍记忆犹新,让他不禁有些紧张起来,身后的一个“伙计”把老李三下五除二地绑起来。
对到目前为止的行动,许平很满意,城上的人没有被惊动,接下来需要将城门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开。新郑是从刚刚从大周山跃出的闯军第一座要攻打的县城,许平认为完全不必强攻,定下了利用官府麻痹大意偷开城门的计策。
当时许平环顾左右,发觉自己没有得力的部下能够承担混入城中的任务,黑保一自不必提,无论是余深河、沈云冲,还是顾梦留这样的新军军官,随即应变的能力都还没有经历过考验。许平担心他们万一露出马脚,不但会白白折损得力干将,更会影响自己的计策。至于许平亲自带十个人进城,部下当然极力反对,但经过事先的几次演习后,许平信心十足,最后仍决定亲自入城。
留下几个人监视俘虏,许平就让剩下的人去开城门,这时他听见一声低语传来:“好汉。”
许平转头看去,刚才那个被他亲手制住的明军正蹲在地上仰起头,看向自己,小声说道:“这位好汉,门不能这么开,会闹出很大动静的。”
“有劳挂怀。”许平微笑着说道,这时他的手下已经开始下门闩,这几个被专门挑选出来的闯军,在整个开门的过程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响动。
沉重的城门被静悄悄地打开,许平拔剑在手,目光从周围十个部下身上一一扫过——他们也都做好了战斗的准备。许平点点头,立刻有一个人跳到门边,把早就准备好的响箭向漆黑的夜幕中射出。
于此同时,老李看到那个“镖师”转过身,冲着他们这几个明军俘虏笑道,“诸位莫要多事,我不欲多有杀伤。”言语间充满了自信。
随着那记响箭发出,老李立刻听到头顶上传来一阵响动,接着就有严厉的喝问声传来。
老李看到那个年轻镖师和他的手下一声不吭地分头站好,已经摆出一个小小的防御阵势,他们武器上的寒光刺得老李一阵心悸。
城楼上的喝问声变得更加严厉,老李看到几个敌人还是毫无回答的意思,做出一副死守门洞的姿态,他突然把心一横,大叫道:“自己人的事!”
听到这声叫喊后,许平扫了那个发出喊叫的明军士兵一眼,仍稳稳地握着手中的剑,准备迎接守军的逆袭。
上面又是一声问话,而那个明军则发出了一声大骂。
“这个变化挺有意思的。”许平在心里想到,他没有堵那些明军的嘴,是想靠他们的嘴喊出“闯贼杀进城了”之类的话,许平觉得从熟人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比自己大声报出家门对守军更有震撼效果;他同样还想利用这些俘虏来劝守军为了自己的性命放下武器;而自己的虚实,许平觉得就算俘虏喊,对方慌乱之间也未必在意,而且自己一伙儿全躲在这个小门洞里,如果守军有心本也瞒不住。
这时急促的马蹄声已经在黑夜中响起,城楼上传来的语气也变得越发不善,那个答话的明军俘虏索性坐倒在地,背靠在墙上骂骂咧咧地喊着回答:“外面的都是成大人的兄弟,姓王的你有种就拦一个试试!”
许平不知道俘虏口中的成大人是谁,也不知道在楼上叫骂的军官是谁,不过显然那个军官比这个俘虏的地位要高很多,现在他的口气已经不再像一开始那么慌乱,而是夹杂着愤怒和吃惊。这个军官一边大骂守门的人竟敢为了走私夜开城门,一边扬言他一定会将此事上报,在这个军官喝令手下下城拦人、捉赃的时候,迟树德已经一马当先冲到许平面前:“大将军安好?”
由于比预料的损失还要小,十分高兴的许平先是冲迟树德轻喝一声:“围着我干什么?还不快去抓狗官。”
接着,许平冲那个明军俘虏鼓励性地笑了一笑,蜂拥下楼来拿人的明军,在见到涌入城门的骑兵后无不目瞪口呆,城楼上也终于爆发出一片大乱:“闯贼啊!”
“坐者免死!”
许平才一开头,几个明军俘虏——不仅仅只是那一个了,就和其他闯军士兵齐声吆喝起来。
……
迟树德活捉新郑县令李朝霖,城内官兵民丁非叛即降。
城内百姓户户紧闭大门,在冲着街道的门前放着一个香案,许平见状就下令近卫营主力不要入城,都在城外休息。在县衙大堂见到迟树得后,许平第一句话就问道:“迟兄弟,伤亡如何?”
“伤了两个弟兄,”迟树得道:“冲进县衙时有一个弟兄被狗官养的狗咬伤了,还有一个跳墙时把腿摔断了。”
几个守门的兵丁被带来见许平,他们都被松绑,自称已经欠饷十个月,所以听说闯营大军杀来时,不愿再为朝廷丧命,而县令组织的团丁也没有进行任何抵抗,看到闯军入城就自行回家或者干脆加入到许平这边。数日来,四乡哄传有百万闯军前来,兵丁们希望许平看在新郑不抵抗的情况下不要洗城,许平闻言就下令抄没县令的家财给兵丁发饷,再在新郑县城上悬挂起“杀一人如杀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的横幅。
闯营的一贯政策就是追赃助饷,许平自然仍奉行这一命令。闯军规定:凡是城内的官宦人家、有举人功名的人,家财一律抄没。
“从户籍上看,新郑县应该有两万男丁,”参谋向许平报告道:“可去年秋收时,全县只剩下了二百六十七个男丁。”
根据最新的考成法,新郑县令需要保证交纳九成的税赋,因此他给每个留下没有逃荒的人定下了一百七十两银子的税额,如果交不起税,就拆他的屋、扒他的祖坟、卖他妻儿……最后二百六十七名因为家境比较富裕,自以为能够交纳上常例而没有逃荒的人中,存活者不过二十二人。
现在,县衙外面还是一排排的站笼,那些逃荒者回家过年后,新郑县令一反历年新年不算旧岁帐的传统,把这些人统统抓来逼税——因为他也知道,明年逃荒必然比今年更严重,恐怕一家都不会留下。
“让他们的家人把死者都认回去吧,每户给五两烧埋银子。”从县令家里抄出一万两银子的细软,许平怕部下们忘记,补充道:“那些绝户了的,让近卫营动手,给他们修坟,那些祖坟被挖开的,我们给掩上、重新立碑。”
以流民为主力的闯营攻城能力非常差,每次官兵据城死守时都会给闯营造成重大伤亡,按照惯例,接下来的一步就是拆毁新郑的城墙。此外闯营的政策还包括把库房的银子尽数搬走,储存的粮食分一半给百姓,另外一半则充足军粮。
但是许平这次有不同的打算,他没有下令拆城也没有下令搬粮。黑保一对此颇有疑虑,担心闯营军队一走新郑就会又重回到明廷治下。许平对此不以为然:“我上万军队就在不远,他们哪里有这个胆子?”
“可是等到朝廷大军一来……”
“黑兄弟,我此番入开封府界,就是要守土不失,若是朝廷大军前来我们也要与其交战。”许平不打算拆城墙也是为了安定人心。以往拆除城墙后,商队畏惧盗贼就不敢在城内停留,城内的商贩也会离开县城前往更安全的地方。李自成给的命令是不许向农民征粮,可不是不许征税。眼下河南大乱,商队很多都给土匪保护费以求平安。许平把几个打开城门的头目找来,没让他们加入闯军,而是留在县城内保护城墙,如果有商队想停留在墙内就收集一些银钱。
许平下命令的时候,迟树得没有和他争论,不过等几个头目离开后,他们又开始表达不满,总之就是让外人控制县城,闯营未必能得到多少好处。但如果他们做坏事的话,又会让闯营蒙羞。最后一条就是,闯营一向是要发粮给周围饥民的。
“你们说的我都想过了,所以我要留人做新郑县令。”
许平让那个跌断腿的伤兵留下当新郑县令,负责监督新郑的兵丁不劫掠商人,也保证收到的税至少部分能落入闯营的口袋。至于分粮,许平决定设粥厂,若是有饥民来,可以分到一些粥,但是不许他们自行把米领走,洛阳那种发放粮食的方式在许平看来太过浪费:“留下城墙,是为了保护新郑百姓不受盗贼袭扰,否则万一发生这种事,他们会记得是我们拆毁了城墙;设立粥厂,可以让更多的饥民吃上饭,那次洛阳开仓,大批的粮食被白白丢在路上,实在太可惜了,而且一旦领到米就放开肚皮大吃,毫无计划。在新郑开粥厂,饥民来这里不会饿死,新郑大量田地抛荒,他们可以帮助当地百姓屯田,这样明年就不再是我军的负担;或是帮助这里的县丁吓跑小股的盗贼,若能如此也不错。”
迟树得对此唯唯应是,黑保一则担心不留下一队士兵会压不住本地的地头蛇,万一新郑决定投降明廷,还会拿许平留下的人当脱罪的礼物。
对此许平也已有成算:“我们已经把新郑城内的士人一扫而空,我们的大军又在近旁,他们会畏惧我们的,除非朝廷又有大军前来。如果真的朝廷派来大军,我们更要把所有士兵都集中在一起和他们交战,留一队兵在这里毫无意义,只会让本地人更加不安,毕竟我们贼名在外。现在要是有纠纷闹起来那也是他们自己人的事,不会怨恨我们闯营,只要我们严守大王的命令,对扰民的士兵严惩不贷,那百姓迟早会归心。”
攻破新郑后,许平相信开封府各县城必然加倍警惕,再想这么轻易诈到城市就不会很容易了,他一面让长途跋涉的部队在新郑稍加修整,一面大力收集附近诸县的情报。
许平下令将新郑县丁和民团召集到县衙前,当着县城里的百姓对他们讲话:
“我是闯营大将军许平,之前在黄候新军的长青营任职。”许平看着面前黑压压的一大片人,说道:“新郑城内数千丁壮,被我带着十个人就拿下了城门,十个人啊!”许平摇摇头:“若我们不是闯贼,而是朝廷派来剿匪的官兵,你们新郑会有什么下场,城内父老有几人能够存活?诸位兄弟啊,你们身上肩负着新郑父老的性命安危,这种事以后可万万不能再发生了。”
看着有些显得垂头丧气的新郑民团,许平提高声音说道:“要想保卫新郑父老,首先要勤加训练,我会留下人好好操练你们,而你们也务必要牢记:这里是新郑,是你们的家乡,不是什么开封、京师,你们一个倦怠,新郑就会化为灰烬,你们就会家破人亡!”
说完之后,许平让那个还在养伤的瘸腿县令上来和全县的民兵见面,散会后,许平再次向自己任命的新郑县令交代道:“平日,在军营和士兵吃住在一起,不许住在县衙里、不许夺取民女或是民财,若是让我知晓——你干脆还是投官兵去吧……训练的时候不必藏私,把我教给你的源源本本地交给他们,大部分人不是傻子,你是不是以诚待人、是不是对他们有戒心、是不是拿他们当傻子哄,他们是能感觉得出来的。”许平让县令不要害怕麻烦,如果有什么难题、困惑就给自己报信:“好好练兵,有朝一日,我会需要你的这些手下在战场上为我效力……嗯,若是有人家想把闺女嫁给你,一定先向我禀告,若无大问题,我可以为你证婚。”
“遵命,”之前的闯营老兵、新任的新郑县令,毕恭毕敬地对许平行礼:“大将军。”
这支不满万人的闯军进入开封府地界后,明军的反应非常迟钝,可是说是几乎没有反应。河南境内的百姓胆小的逃亡,胆大的结寨自保,明廷对县城以外已经失去控制力。此时明军也没有出外协助征粮的任务,因此开封府既然没有派出任何野战部队迎战,各县地方官的唯一选择就是紧闭城门,希望这队闯军绕城不攻。
确定没有野战部队的干扰后,许平就大模大样地开始进攻附近的县城。三月十日前,长葛、禹州皆轻松攻下,县令夏仲乾、陈鸣皆为近卫营所俘。近卫营采用的战术和以往闯军完全不同,他们没有鼓励流民攻城而保存本部精锐,却把火枪部队派到城楼下和城上对射,压制住守军后再用冲车撞开城门。
河南农村人对明廷的仇视毫无疑问也影响到县里的人,县令仓卒组织起来的团练没有什么抵抗的斗志,而且也不愿意为县令这个外地人卖命。至于本地的士人,有些已经逃到大城市去,虽然闯营的追赃运动让官员很有抵抗的欲望。但许平奉行优待小吏的政策,见到新郑的小吏被继续重用后,这些地头蛇也倾向于在闯军势大的时候和闯营合作,基本上每次撞开城门也就意味着战斗结束。
随着几座县城先后被攻破,近卫营来了越来越多报名投军的流民,不过许平总是安抚他们回乡种地。闯军控制区严格奉行不纳粮的政策。以往闯营的另一大兵力来源是解放囚犯,但是许平对此也没有什么兴趣,三座县牢狱里的杀人犯、强盗仍都关在里面,只有那些抗粮的农民被鉴别后释放。
“闯王起义师,讨兵安民。那如何能把这些杀人越货的强盗放出来?更如何能收他们入营?”许平当着一大群部下,毫不客气地评价道:“或许这些山贼有些悍勇,刚才还有人劝我说什么黄候当年也用强盗为兵将,但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许平认为自己的情况和官兵很不同。说到底,官兵还是有大义的名分,罪犯加入官兵后就算是重新做人,也容易被军法约束。而闯营目前的形象很接近土匪,加入闯军后,士兵更容易变得无法无天而不是奉公守法,因此,许平坚持道:“我营只把老实流民当作兵员补充的来源。”
三月十五日,近卫营抵达许州城下开始攻城,没多时,许平就发现自己遇到出兵来的第一个麻烦。
“方狗官把南门堵上了!”士兵报告。
许州守官方韦吸取其他几座县城失守的经验,用大石头把城门塞住,这让许平出师以来无往不利的撞门战术丧失作用。而且这座城市内,居然还有几门不错的火炮,它们给近卫营造成不小的损失,一天下来,三十多名打死打伤的闯营士兵里有半数都是伤在火炮下,这也是入河南府以来近卫营伤亡最惨重的一天。
万幸的是城内守军也没有什么经验,他们把几门炮分散布置在四门,不然许平主攻的南门伤亡还要大。其它三门的守军远远一见闯军就开炮,或许这个行动确实起到壮胆的作用,不过他们不但没有给近卫营造成损失还让许平摸清城内的防御能力。
听到攻城失利的消息后,许平就下令后退扎营。他判断其他三座城门也已经被堵住,没有用人命去确认的必要。
接下里的几天里,许平致力于分析、收集情报,很快一张比较清晰的城防轮廓就出现在许平眼前。守官方韦是心学弟子,作为王阳明的门徒,他的行政能力大大强于一般的官员。被近卫营两个时辰就拿下的长葛县令就是个很好的反面例子:长葛城门被攻破,县官自焚殉国。县官原是个理学信徒,一直对王阳明破口大骂,除去儒家经典,他对钱粮一无所知。去年开封府临时征集棉衣,任务分配到长葛县,县令竟然急得差点上吊——因为他根本想不出到底该如何收集棉衣,无论是购买成品、收集原料自己制作还是要求商人提供充抵税金,他一条都想不到。当时方韦就调侃长葛县令道:“只是棉衣就要上吊,那要是宁王作乱又该如何?你以后别骂心学就好,至于棉衣我给你想办法。”
河南烽烟四起后,其他地方官的作为基本可以被称为“坐以待毙”,闯军来了就关城门,闯军走了就把衙役放出去,继续催逼朝廷需要的税赋。可是这个方韦不同,已经组织过好几次名为诗会实为募捐的活动,每次都能想出点子,让富户或多或少吐出些银子。近卫营遇到的几门火炮,就是方韦用这些银子从南方购买回来的。
“收集银两,自行派人到南方购买武器,并安全运回还没有引起河南府的不满。”许平也忍不住赞叹起来:“这个方县官很不简单啊。”
周洞天一直领着参谋观察城防,他附和许平道:“每夜四门都有巡夜,各段城墙都有更替巡逻,总的说来,虽然还是有些粗疏,不过已经很不错了,以卑职所见,想来城内也会有布置。”
对于把部队投入登城作战,许平毫无兴趣,近卫营士兵训练到如今这个程度很不容易,他不愿拿出和这种地方部队消耗。如果想把伤亡控制在两百以下,唯一可行的似乎只有设法打破城墙。这些天来许平从周围几个县缴获不少火炮,不过多是虎蹲炮这样的小炮,它们对城墙没有任何威胁。
“近卫营的工兵队也组建多时了,正好该让他们练练。”
现在近卫营的工兵队没有大型鼓风设备,所以只能在地表挖壕,因为有火炮的威胁,所以挖壕就定在夜里而不是白天。城里发现闯军掘壕后,明军也有了明确目标,从第二天开始就把四门炮搬到壕沟对面开始射击,在一整晚的胡乱射击中,先后有两次蒙进壕沟,给工兵队造成七人的伤亡。
发现问题后,许平白天和参谋们研究了一天,确定把笔直通向城墙的壕沟改成“之”字型,这样随后明军的盲射就再没取得任何战果。
工兵队进行土木作业的同时,许平连续得到三个好消息。第一个是开封府的反应,汴军没有出动部队增援许州的打算,开封府已经确认这是一支小股闯军,他们不认为万人闯军有太强的攻城能力,之前被攻破的县城也一概归结为守臣过于无能。
第二个消息是钟龟年的商队送来的,同时还有一个坏消息——许平的舅舅渺无音讯,此外他证明了许平的一个担忧,新军又开始新一轮的换装。不过好消息是换装速度慢得有些出乎许平的预料,而且朝廷普遍认为新军首要的攻击目标还是应该放在山东——庙堂上关于出兵的争议根本不是秘密,因为没有任何人打算保密,各派都把这些争吵视为攻击政敌的武器。
“很好。”许平出了一口大气,时间,是他急需的东西,在近卫营攻城掠地、扩大地盘和影响,并且锻炼部队的时候,许平希望朝廷继续为新军的用途争吵,最好能一直吵到天荒地老。
第十一节 许州
军备问题首先是军饷问题,九边需要军饷、杨嗣昌的剿匪军一年还要三百万,再加上新军的开销,朝廷已经不堪重负。
其次是军粮问题,朝廷储备的粮草在去岁出动十万军队进攻山东时已经消耗一空,各地因为要供应杨嗣昌的剿匪军和地方保安部队,还要节流,因此户部已经明确表示难以支持新军再次大举出动,他们认为等到今年秋收后或许会好一些,而兵部认为可以让部队在作战区自行收集军粮。
镇东侯坚决反对就地收集的计划,他提出一个宏伟的练兵、作战计划:那就是裁掉已经被证明没有战斗力并且损失惨重的鲁军和援鲁各部,集中力量供给新军,把它扩建到五万人,并给新军半年的时间进一步训练、装备,等到秋收后,一次出动五万新军进攻山东。镇东侯表示他有信心在半年内解决山东问题,他认为这也是最省钱的方法。
不过这个计划遭到朝臣们的一致反对,他们认为新军规模已经非常庞大,五万有战斗力的军队掌握在一个人名下是非常危险的事情。鲁军将领在朝廷中也不是没有说客,而且这些军镇在听说朝廷有裁撤他们的可能后,已经发生多次哗变,朝廷为此严厉指责镇东侯不负责任的言论,并对那些将领加以安抚。
至于第三个好消息,则让许平心情很复杂——新军又一次爆发大事件,镇东侯让心腹杨致远秘密物色了四个出色的年轻军官,成立了一个新的队。这四个队员就住在侯府,由镇东侯亲自教导。很快就有风声说,这是镇东侯在培养新一代营官,而其中除了镇东侯女婿外,全部是寒门出身的教导队优秀学员。
无数人把这个消息奔走相告,新军中顿时大哗,第一次,新军有八位营官联名上书镇东侯,请求对优秀后劲一视同仁。当镇东侯拒绝扩大这个队的规模后,新军中怨恨沸腾,大批老将愤愤不平地抱怨着:“但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而事情的高潮则是队中成员韩大可在出门时杀,镇东侯当然非常愤怒,但参与此事件的几个将门子弟一口咬定是对方挑衅在先,一边夸耀自己的未来一边侮辱他们的母亲。
这个消息绝对真实可靠,因为是一个队员亲口告诉的许平,现在这个人正坐在许平的营中:“许将军,打死韩兄弟的那些人,直得了一个停职待用的处罚,但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能爬回原来的位置。”
陈哲仔细询问过那天在食堂吃饭的其他教导队学员,搞清楚了口角的内容:“韩兄弟锐气十足,敢言敢为,在选锋营的时候就被那些兔崽子叫做‘第二个许平’,可韩兄弟私下和我说,他为此感到自豪,能与许将军齐名是他的荣幸。”
许平默默不语,听陈哲仔细叙述过事情的经过缘由后,他已经不知道这到底能不能算是一个好消息了。
“许将军,新军里已经没处讲理了,请收留我吧。”
“你真的打定主意背弃镇东侯了么?”
“侯爷……我不想一辈子靠侯爷保护,我曾经想博取世职,光宗耀祖,但现在我已经死心了,新军里永远不会有我的位置,因为我不是将门出身。”陈哲摇摇头,除了当兵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再说,我不能和害死韩兄弟的人共事,我要为他讨还公道。”
现在近卫营中除去少量许平的旧部外,只有很少的闯营老人,对李自成的这种心胸,许平是暗暗钦佩的,对方让他独自出军,也没有安排掣肘之人。固然许平可以把队伍拉跑,但许平无意再去投官军,也没有单干的打算,现在李自成的安排就让许平非常自主,能够充分发挥胸中所学、所想。既然许平觉得陈哲不错,他立刻就可以把此人任命为近卫营教导队的队官。
“陈兄,从此你就是贼,不是兵了。”许平带着些歉意的说道:“河南百姓,听到兵来了,和听到贼来了,那可是截然不同的反应啊,而群贼之中,只有闯贼最能让百姓安心。”
陈哲哈哈笑道:“自从我离开京师,就知道此身已经属贼,反正自古成王败寇,只盼能和许将军一起,有朝一日将我们自己从贼寇变为官兵。”
“说到陈兄的仇人,”许平问道:“杨将军近来如何?金求德如此咄咄逼人,杨将军还好吗?”
“杨大人……”陈哲一声长叹,缓缓点点头:“杨将军应该还好吧,杨将军是韩兄弟最敬佩的人,说杨将军就是正气和希望,也曾是我的。现在,我也是杨将军的敌人了。”
目前新军还在与朝廷扯皮,不少人提议新军尽快派出一、两个换装好的营,开始蚕食山东叛军的领地,兵力不足的部分可以用其他明军进行补充。之前新军主力留在京师附近防备林丹汗的入侵,等到把山东叛军压缩到足够小的地盘里以后,再调新军主力前去,将季退思一举成擒。这个想法当然遭到镇东侯的激烈反对,他指出军队在外,即使不作战也会有很大的人员消耗,而且这种作战方式也会很费钱粮,毕竟参战部队需要更多的军饷和奖励。
从朝廷吵闹的热度来看,许平估计新军几个月内都未必能出动。而既然定不下作战计划,自然也不会有相应的储备计划,很可能几个月后等朝廷最终同意镇东侯的计划时,却发现储备已经又被花光了。
虽然满心期望着这样的局面出现,许平还是知道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对手身上,因此当他见到陆昱帆时最是开心。
“许将军,这次是一千支枪,当然,还有刺刀。”
检验过货物后,许平非常满意,都是崭新的优质枪支,刺刀也都做工精良。他下令把武器发下去后,请陆昱帆回营细谈,同时把银子给他。除了闯王给许平的军费外,他还在几个县的库房内收缴到三万两银子,加上没收的官宦家产,付完枪款后,许平还有七万两银子的储备。
“给许将军的最后七百支枪已经买到,我走之前就已经安排妥当,现在应该在路上了。”陆昱帆心情显然很好,这笔枪械买卖让他挣到十年也未必能挣到的一大笔钱。
“哦,怎么会如此顺利,莫不是陆老板买通了一个制造枪支的闽商?”
“闽商那里我早就买通了一个库管和好几个监造,要不也拿不到那几百支枪。”心情好加上喝了一点酒,陆昱帆已经兴奋得满脸通红:“不过这次多亏了工部啊,他们派人到福建严查军器,不然我可是拿不到这么多的货。”
对此话许平颇有不解,他又给陆昱帆倒了一杯酒,然后静静等待,而对方也不负许平所望,大声谈笑起来:“上次那三百支都是算作报废的,为此卖我火枪的那家闽商还纵火烧了一个库房找借口。不过这库房也不能天天烧啊,所以我还一度以为拿不到剩下的一千七百支了。”
以往明军的军械都是户部把银子拨给工部,然后由工部制造,供给部队。黄石从闽商手里购买武器、铠甲,让工部很不满。但是那时是事急从权。经过长期的活动,朝廷终于对外购军火进行干预。今年工部提出很光明正大的理由:第一,要监督闽商制造,以免军火流入民间;第二,要派专人检验军火,以免黑心商人和军中败类勾结偷工减料。
前不久工部派出的官员抵达福建后,立刻给闽商一个下马威,宣布他们上缴的五千支枪全数不合格,尽数予以销毁,至于货款当然是一两银子也不付。
经过疏通后,工部检验官员的态度不再那么严厉,不过每一千支枪还是有五百支左右被宣布为不合格,这些不合格的枪支不会被退还,而是直接销毁。
许平恍然大悟,问道:“那这一千支枪都是被销毁的?”
“大部分是,我找到一个负责销毁枪支的工部官员,买下了一千多支‘不合格’的枪支。”其余不足的部分,是从广东购买来的,不过现在广东的出产还很少,而且质量也远不能和这些被工部官员报废的枪支相比。这部分生产力是陆昱凡的补充,比如刺刀他从工部官员那里搞到的数量就少得多,这次运来的刺刀中有相当一部分是粤商生产的,他笑嘻嘻地对许平说道:“许将军上次告诉我新军的采购价是三两银子一支,对吧?”
“是啊。”这个数字许平记得很清楚,参加那次秘密测试的时候,教导队反复说过几遍,用来加深大家对燧发枪物美价廉的印象。
“老黄历了,现在已经是十五两一支。提价呗,为了让工部商人少销毁枪支,闽商肯定给他们塞了不少钱,他们也不能让自己赔本啊。”陆昱帆又是一杯酒落肚:“上个月每支检验通过的燧发枪还只是八两银子。我想等价格提到十五两,检验就可以尽数通过了。”
“八两,可是你刚才说已经十五两了。”
看到许平不解的表情,陆昱帆为自己的消息灵通,也为自己能占到这位闯营将领的上风而得意:“以前三两是闽商运货到新军营地的价格,对吧?”
“当然,这个价里就包含运费了。”
“为了防止军火失散到民间,或是在运输过程中损害导致不能用,现在闽商的枪在福建交货,然后由福建布政司转运南京武库,再和银粮一起转送京师,每支枪送到京师时连同运费已是十五两一支。”陆昱帆对许平笑道:“我从福建邸报上看到,内阁对新军非要使用这种造价高昂的火铳已经是怨声载道了,等闽省的报价提高到十五两后,运到京师后恐怕就得往三十两去了。”
许平默然不语。既然要由工部下拨,那么在新军拿到这个武器时还要再为它们交一笔钱,这也就难怪新军换装如此之慢。
陆昱帆还在喋喋不休:“新军需要的铠甲、长矛、大炮也将同此例,许将军要不要?我正好认识一个南京武库的人。”
“暂时我只要火枪。”
“没问题!”陆昱帆豪气十足:“要多少,还要两千支?”
“我可没那么多钱。”许平摇头道,现在他到处都要用钱,五十两一杆枪太贵了,而且有了这两千支后,他的要求也不像最初那样急迫。
“南京武库的人比闽商的库管好说话,就是会慢一些。现在新军催得很急,年中以后应该会松下来,这个价格嘛,我们有了交情自然也可以便宜些。”
“多少?”
“四十五两怎么样?”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陆昱帆答应等五百支交货后,再以三十两的价格去帮许平搞一千支枪,争取九月交货——在工部的帮助下,许平总算把武器采购价拉低到与新军处于同一水平上……好吧,这只是许平聊以自慰,钱仍然是大问题。
……
向许州的挖掘工作还在进行,战壕距离城墙已经越来越近,负责掩护的秦德冬举枪向城墙上射击,随着一声枪响,秦德冬看到一个人从墙垛后落下,然后直挺挺地摔倒地面上。秦德冬茫然地收起枪,他先是左右看看,寻找和自己一起开枪的,良久之后,秦德冬发现这完全是徒劳,没人和他在同一时间开枪。
战壕还在继续向前挖掘,秦德冬一直呆呆地站在他开枪的位置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尸体落下城的位置,不知不觉间,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泪水。
晚上,秦德冬一口饭也吃不下,而没心没肺的岳牧则把嘴巴塞得满满的,在边上劝解道:“秦头,我们以前是农民,现在是闯贼,余大人说的好,他们官兵欺压了我们多少年了,现在我们闯贼也就是要杀官兵的嘛。”
三月底,工兵队在排干许州护城河的水后,于城墙底下刨出三个大洞,然后把装满火药的棺材运到洞内。随着轰隆隆的几声巨响,许州的十几米长的城墙被炸塌,形成一个巨大的陡坡,摆放在墙头的两门大炮也和它们的炮手一起滚落到城下。
“近卫营,上刺刀!”
闯营的一些老兵努力鼓动着新兵们:“河南的狗官们,都是外地来的豺狼,我们要让他们血债血偿;官府的爪牙们,不念乡情,帮着这些外人欺负我们,也要和他们好好算帐。”
“杀光官兵!”岳牧高呼着响应,嗓门比全果加起来都要大。
早就在远方列队等候的第一翼两队燧发枪手听到命令后,从腰间拔出明晃晃的刺刀插上枪头,鼓声响起,站在第一排的李金勇迈动脚步,和同伴并肩向着前方烟尘滚滚处走去。城头的明军还没有从巨大的震惊中清醒过来,闯军一直走到护城河前,城墙上幸存的火炮也没有来得及开火。
近卫营士兵放平火枪开始踏上碎石形成的陡坡。脚下垂死的明军被埋在烟尘里,发出阵阵咳呛声。李金勇跟着小队走上陡坡的最高处时,眼前赫然又是一道城墙。
“这个方大人确实有两下子。”指挥进攻的余深河见状不由得惊叹一声。显然,守军判断闯军打算掘洞入城,所以在闯军可能挖进来的洞对面赶修出一道墙,以阻止穴攻。沿着破口走上城墙后,余深河看到守军准备的水桶和硫磺,如果闯营真的如同他们所料采用穴攻的话,而且素质还是早年那种水平的话,毫无疑问会遭到重大伤亡:“文官能做到这个地步,真是了不起。”
余深河回想自己从军前的见识,比许州守官是大有不如,若没有参加过新军教导队,恐怕也看不出来对方部署上的不足。
在缺口的另一侧,李金勇正跟着他的队伍沿城墙推进。见到闯营如林的刺刀后,城上的团丁纷纷四下逃散,无数的人就在李金勇面前掏出绳索,把自己从城墙上缒到城下逃命。闯军在小心地推进数十米后,对面突然冲过来一批持棍挥刀的兵丁,为首的一人顶盔贯甲,高举着一把长剑大呼着扑来。
“预备。”
听到熟悉的操练命令后,李金勇立刻单膝跪下,单手扶着火枪面向前方。
“瞄准。”
李金勇急不可待地把火枪平托向前,闭上一只眼瞄准敌人,耳后传来一片哗啦啦的放平火枪声,两排长枪从他的两侧被放下来,晃动着的刺刀林上闪着慑人的寒光。
看着越奔越近的敌人,李金勇的手指几次忍不住要扣下去,他身边的小队官把剑高举在空中,估算着开火的时机。
“砰。”
不知道谁鲁莽地开了一枪,那个小队官恼火地侧头看去,同时手中的剑已经重重挥下:“开火!”
大团的硝烟从枪口喷出,李金勇的身体也被撞得向后一倾,他紧张地握紧火枪,等着长官进一步的命令。
“起立。”
小队官的视线在开枪那一瞬间被面前大片的硝烟挡住,只能听到无数人的痛呼声。他把剑平指向前方,等着敌人从硝烟后冲出。
烟雾很快被风吹散,那个披甲的军官四肢分开倒在地上像个“大”字,他身边还横七竖八倒着一群明军。刚才冲过来的那些敌人,正以更快的速度逃走。就在小队官的注视下,两个明军士兵被他们的伙伴从城墙上挤下,凄厉的喊声不绝于耳,直到两个沉重的身体落地声传来。
“换弹。”小队官紧张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他嘟囔着发出命令,剑也随之垂向地面。
面前的明军逃得更远,闯军士兵正在七手八脚地给火枪添药上膛,小队官猛然看到对面的明军分开,明军人群里出现了一门小炮,两个炮手正扶着炮瞄准过来,后面还有一人举着火把。
“冲锋!”
耳边响起大喊,李金勇低头正忙着用膛条压实火药,他闻声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到那黑洞洞的炮口,还有随之发出的火光。巨大的冲击把李金勇一下子打飞起来,在他失去知觉之前还听见身后同伴的惨叫声。
击中李金勇的这发炮弹同时带走另外三个近卫营士兵的性命,是许州最猛烈的一次抵抗。
硝烟散去的同时,岳牧挺着火枪冲上去,刚才震耳欲聋的炮声把岳牧震得头晕眼花,当他看到明军炮手近在眼前时,想也不想地就把刺刀向敌人捅去。
锋利的刺刀插入身体时,那个敌人发出痛苦的惨叫声,这声喊叫好似在岳牧那被大炮震得昏沉的脑袋上浇上了一桶冷水。敌人的血,鲜红灿烂,溅洒在岳牧的手臂上、胸膛上,还有脸上。
岳牧没有像操练时那样熟练地把刺刀收回,而是怔怔地看着在自己面前痛苦扭动着的敌人,双手一松,火枪脱手而出,垂死的明军士兵抱着插在身上的长长火枪,在地上翻滚着,血流遍地。
“一个人,竟然会流这么多的血……”岳牧手足无措地站在正在咽气的敌人面前……一连几次,凶手都想上前帮助受害人,他几次迈动脚步,但最终还是没有俯下身去,而是又缩了回去。
在历次的战斗前,黑翼官总是让岳牧他们回忆他们在家乡遭的罪,还有如狼似虎的官兵,可是今天看到一个官兵活生生地死在自己眼前时,岳牧并没有快意之感,就好像是又看到了亲生大哥被官府打断腿在家里挣扎着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的场面。
对面的敌人已经变得僵硬了,果长秦德冬过来催促了岳牧两次,他都充耳不闻,由于他们这队奉命坚守缺口不必移动,所以秦德冬没有再多说而是静静地走开。岳牧看着脚前的尸体,想起了自己以前的生活,虽然辛苦、但心中总是无忧无虑,直到全家人死于非命:“我从来没有想过,有天我会杀人。”岳牧突然感到有泪水正流出眼眶:“我是一个本份老实的人,我是一个从来没有过坏念头的庄稼人,为什么我会成为杀人的盗贼?”
第十二节 能吏
扫清缺口两侧的城墙后,余深河掩护工兵对面前刚修起来的墙进行了又一次爆破。等近卫营士兵进入城区后,明军的抵抗意志也随着崩溃,团丁逃回各自的家中,把事先准备好的香案摆出门口,然后紧闭大门躲在后面聆听着门缝外的声音。
戒备森严的南门在许平面前打开,跑下城墙的明军士兵在门前跪成两行,一个头目模样的人快步向着许平的旗帜跑来。被带到许平面前以后,这个头目自称是本地人,说守城的明军军官听说城破以后,纷纷抛弃部下缒城逃走,留下的人已经不愿继续抵抗,他们搬开了堵门的石头,恳求许平怜悯他们和他们的家人。
许平点点头,从身后士兵手中取过他已经提前写好的横幅,双手捧着递给那个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的许州团丁:“这是我主的军令,壮士,去把它悬在许州衙门的旗杆上吧。”
没有等多久,几个近卫营士兵拥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向许平这里走来。
“本官不降,本官不降!”
那个人被一路拖到许平面前时一直在高声大呼。许平见到来人的官服已经被拉破,头上的官帽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发髻被扯乱,乱发遮住了他的半张脸。
一个近卫营的士兵上前报告道:“大人,这狗官企图放火烧粮库。”
绝望之中的方韦不但没有逃跑,反倒组织衙役去放火烧毁许州库房。但是衙役担心这会激怒闯军,所以拒绝服从命令。结果,方韦就想亲自去纵火,衙役们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他拿下捆起来,交给冲进城里的闯军。
后面的近卫营士兵用力把方韦向着许平一推,他踉踉跄跄地抢前两步,挺直了腰板傲然而立:“许平你这逆贼,本官不降。”
方韦脸上的傲色让许平不由得心生敬意,他简单地吩咐道:“把方大人带下去好生看管,等我回来再处置他。”
……
这时又有人报告在许州缴获的炮,有两门完好可用,顾留梦和近卫营的炮队总算得到他们梦寐以求的首件装备。经过顾留梦的检查,这两门都是质量很好的六磅炮,几乎可以肯定是按照新军的标准制造的。许平惊讶之余仔细询问被俘的方韦左右,从中找到几个知情人和交易人,仔细询问这精锐火器的来源。
原来这几门炮都是方韦从广州购买到的。事先方韦已经把商人的底细打探清楚,这替许平省去不少事。大炮如同其它装备一样,黄石通常是从军火商那里采购,福建、广东有好几家能生产大炮的商家。有不少南洋和佛朗机客商也到福建或广东购买大炮,往来于大洋上的闽、粤海商更是购买过数目众多的火炮,对此福建和广东布政司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朝廷也不太过问,偶尔有人提出此事时总是不了了之。
新军招标生产火器后,广东这家军火商也参与投标,不过最终却落选。许平看到的这几门就是他们参选的样品,和新军的火炮规格基本一致。落选后,广东军火商就把这种大炮样品贱价出售,最后被方韦派去的人买回来。
“真是个能才。”许平心中招揽之意更重,心里这样想着直奔县衙去接受库房。
但还没有走到县衙,许平就感到气氛有些不对,等到达县衙前的空地时,许平就被面前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许州衙门前挖了一个深深的大坑,里面堆满了骨瘦如柴的尸体,在大坑的周围,除了近卫营士兵以外,还有大批饿得面孔发绿、形销骨立的百姓。
“这是怎么回事?”
几个衙役告诉许平,城内本来就有些讨饭的流民和逃难的人,人数还很不少,方韦从来不肯动用库粮救济百姓。闯军抵达后,城内的居民都担心会遇到长期围困,家家都节约用粮。流民在城内讨不到饭,没有吃的,方韦怕他们饿极了生事,就把他们围在县衙前的广场上任其自生自灭。这个大坑是方韦挖来堆放死人的,以免瘟疫流行。流民若是饿死了就扔到里面去,活着的人就跳进坑,从死人身上割肉食用。
“我并没有围城,为什么不放他们出城?”
几个衙役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答道:“方韦怕搬开堵门的石头,将军会趁机抢门,他还怕这些人出去以后会泄漏城中的虚实。”
此时近卫营的士兵报告许平,在库房里发现了三万石存粮。许平咬牙切齿地叫道:“把那个狗官给我带来。”
方韦再次被带到许平面前时仍是一脸不屑。许平指着满坑横七竖八的尸体喝问道:“自古守城也发生过有人相食之事,那是到了粮尽之时,迫不得已。你这厮放着几万石粮食,为何如此歹毒?”
方韦仰头看着天,不搭理许平。许平又怒喝道:“我知道你自诩为天子守牧一方,你坚守许州我不怪你,但你听任百姓饿死,难道无愧于心么?”
方韦闻声爆发出一阵大笑:“这是国家的粮食。”
“拉下去,斩首示众。”许平沉着脸下令道。
“死得其所,快哉,快哉!”方韦被带下去的时候仍大笑不止。
黑保一见许平沉思不语,就上前劝解道:“许兄弟,谁能想到这狗官如此丧心病狂,我们替天行道,这不是你的错。”
许平摇头道:“按着他的想法,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就算把百姓都饿死了,这河南的土地还是朝廷的。但如果没有粮食,就不能供应明军打仗,就不能保住朝廷的城池。在这些昏官的心里,百姓的性命就像草芥、蝼蚁一样,死不足惜,所以他宁可死掉无数百姓,也要保住库房的粮食。”
黑保一愤怒地深深吐出一口气,又道:“许兄弟,那你半响不说话,在想什么呢?”
许平长叹一声:“看来大明在无能的贪官治下固然是民不聊生,但像方韦这样有本事的能臣,更让百姓没法活下去啊。”
“许兄弟所言极是,故而我们才要将乾坤颠覆。”黑保一笑道:“只是若论能力手段,难道还有比得上镇东侯的人么?”
按照李自成颁布的政策,闯军对于城内的官宦、有举人以上功名的人一律抄没家财。
方韦贤臣之名远播四乡,因此许州城内有许多避难的举人和官宦,近卫营从他们那里搜缴出大量金银细软,本地的富豪更是藏有大量的粮食。比如一个名叫李大雄的豪强,四代官宦,在附近有大批田地,在县城内也有米行店铺,从他的库房内搜出的粮食竟有万石之多。许平越看报告越气,联想起流民饿毙街头的场面更是怒不可遏:“把这些为富不仁的人尽数捆起来,埋了!”
左右哄然叫好。接到命令后,近卫营马上动手把城内有功名的人全数抓起来,在城外开始挖坑,准备把他们活埋。
下令开粥厂赈济流民之后,许平就又埋头研究起下一步的行动。
至此开封府南界已经平定,近卫营后顾无忧。显然洛阳一战让开封府的汴军元气大伤,许平见对方确实已没有余力,就打算向府城进攻。只是汴军虽然实力大损,却仍然有数万之众,许平手下可战之兵不过数千,他又不想以流民为军,因此也是颇费思量。
这时门外卫兵报告有人求见,自称许平的故人。
“故人?”许平皱眉自言自语道:“我哪里来的这许多故人?”
来人是那个曾经给许平算过命的清治道人,进门后自称是前来拜谢两次救命之恩。原来他正是许州流民里的一员,差点就要饿死了,许平入城以后,他站在人群里认出了许平。
“大师请坐。”许平客客气气地请他坐下,不知道为何,许平对这个道士有一种隐隐的信任感。
清治撩一撩袍子,端坐在椅子上,悠然说道:“许将军开仓赈济灾民,真是上合天道、下顺民心。”
若对方只是来奉承的,许平倒也不介意被打走一点点秋风,他笑道:“大师过奖了,我也是聊尽人事罢了。”
但清治道士没有再多客套,马上转向一个他知道许平肯定关心的话题:“贵部追赃助饷以供军用,但将军可知这些官宦身边之财只是毫末,而大宗财富仍在其它地方?”
“哦?”许平一听也来了兴趣,连忙追问道:“请大师赐教。”
“我朝太祖钦定,读书人可以免赋免役,因此大多数官宦人家手里都有大批良田。现在贫困的人无立锥之地,将军开仓济民只能救得了他们一时,却救不了他们一世。以贫道之见,将军还是要把田土分给这些流民才好。”顿一顿后,清治又道:“这些流民在战阵之上恐无大用,将军如果用他们打仗,白白消耗粮食却益处不大,他们若是有田地的话,不但可以自食其力,对将军的霸业也是很有好处的。”
“大师所言极是,我本就不想让他们参军。”每次许平想起这件事也很是头疼,闯王总是一波波地放粮,因为这个名声,许平进入河南来也总是大批的流民天天围着他转,粮食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因为士人可以免粮,所以很多百姓都带着自己的土地投到士人的名下。很多土地虽然名义上是士人的,但实际上却另有主人,我如果把士人的土地分给流民,那就会夺取很多人的土地。”
“将军是否知道,虽然名义上的土地很多并不是他们的,但至少有三成以上是他们自己的土地。大批流民逃难,他们兼并的土地更多。闯王追赃以来,这些无主之地都被恶仆私分了,所以流民并不能减少多少啊。”
“大师说的句句在理,”长期以来闯营一直想安抚流民回乡,也好减轻些经济压力,不过效果却不显著。回乡的农民没有土地,只能再次投靠其他地主,而地主一贯是支持朝廷的。许平把两手一摊:“哪些是有主的土地,哪些是无主的土地,清查起来颇费时日,而且也会让乡里动荡不安,与我军‘讨兵安民’的策略相违。”
“其实真想知道的话也不难,”清治慢悠悠地说道:“那些士人自己心里有数的,若是让他们和他们的管家对质,那么清理土地也就不是很难了。”
许平不再说话,而是凝视清治良久,问道:“大师今日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见许平猜到了自己的心事,清治也不慌张,从容地说:“上天有好生之德。”
“这是他们咎由自取。”
“将军,优待士人是高皇帝钦定的规矩,三百年来世风已然如此。既然官吏待百姓如同草芥,士人不怜恤小民又何足为奇?将军对士人太过苛责了。”
“大师不必再说!”许平哼了一声:“高皇帝开国时,贪墨十两便剥皮充草,若是高皇帝在,我真不知道天下的官宦还有几个人能活命。”
清治见状也就闭口不言。
许平气愤愤地坐了一会儿,大叫一声:“来人啊。”
门口卫兵闻声而入,许平大声说道:“传我的令,去问问那些家伙,有没有肯用身外之财换命的。如果他们肯把田土交出来的话,我可以留他们一命,绝不食言。”
“遵命。”
卫兵领命退出后,清治微笑道:“将军的仁德,必能上感天心。”
“豺狼当道,何必问狐狸。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许平没好气地说道。一会儿,许平又向清治看去:“大师,我所见多是世间不平之事,有时难免起杀心。”
清治点点头:“将军身处高位不同常人,能时时反省自是大善大吉。”
许平沉思片刻,又问道:“不知大师要往何处去?我愿助大师一些盘缠。”
清治微微一笑:“贫道乃闲云野鹤,并无一定的打算。”
“既然如此,那大师可愿意在我的营内稍留?异日大师若是想走,我绝不敢强留。”
清治又微微一笑:“敢不从命?”
第十三节 困惑
全城平定后,岳牧跟着队伍巡逻城墙,那些战死的明军士兵被堆放在城门口,等他们的亲人来认领。许平贴出的安民告示上就有专门讲这个问题的条文,称:任何明军遗属若是来领尸体,闯营会给烧埋银子;若他们不敢白天来,那天黑后可以自行来取;到了明天还没有人认领的那些尸体,闯军会把他们与战死的闯营士兵一起安葬。
“人死为大。”伍长向部下们传达许平的命令时,解释说:“除了方狗官那样的定要悬头示众,其他的也多是穷苦人,本乡本土的没有做过恶事,我们还是要让他们入土为安。”
其他的同伴都哄然响应,只有岳牧仍一言不发,直到天近黄昏,岳牧的注意力一直停留在城门前的那些具尸体上面。每次看到有人来认领尸体时,岳牧的心都会骤然揪紧,而每次哭哭啼啼的家属走到那个被他杀害的人面前时,岳牧就会感到难以呼吸。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这些人最终还是从他的战绩前走过,等下一个人来到时,岳牧就不得不重复上一次的痛苦。
眼看天就要黑了,一个看上去似乎还是很年轻的妇人又走到城门前,她一手牵着个还不到膝部的小男孩,一手捂着嘴,在所剩无几的那排尸体中缓缓挪动着脚步。当岳牧看到这对母子在他注目一天的那具尸体前停下时,顿时呼吸又一次地中止了,不过这次,母子二人没有像以前那样走开,那个年轻女人软倒在地,抱着僵硬的尸体嚎啕大哭起来。
岳牧一直退到墙边,躲在阴影里关注着那对母子的一举一动,那个妇人一边哭一边推过来一辆平板车,努力地把她的丈夫拖到自己的车上,而那个还不到母亲腰际的孩子,也大哭着,吃力地抱着父亲的一只手臂,嚎啕着想帮母亲一点点忙。挪到中途的时候,那具尸体突然从妇人和孩子的手中滑落,从平板车上滚落到地面,岳牧看着那对母子哭泣着蹲下身去扶尸体,但还没有把它扶起来,母亲就把孩子抱在怀里,蹲在地上站不起来了,那被母亲抱着的孩子,两只手还在抚摸着倒在地上的父亲。
“秦头。”岳牧艰难地开口,指着那对母子对身边的果长小声说道:“你能去帮那家一把么?”
秦德冬看看岳牧,轻轻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大步流星地向着那对母子走过去,在藏在阴影中的岳牧的注视中,秦德冬把亡者的尸体搬上小车,然后推着它跟着那妇人离开城门。
很快,太阳就要下山了,轮换的士兵接替过岳牧的岗位,他背着枪步履蹒跚地走回营地,里面一片人声鼎沸,今日一战,明军损失不过百人,而近卫营伤亡更小,不过十数人而已,营里的士兵们正兴高采烈地和参谋们玩着棋。
“嘿,我又干掉了一个官兵,一枪毙命!”
参谋宣布结果后,一个士兵高兴的喊着,他的同伴也是一片喝彩。往常每当这个时候,岳牧早就扑过去一同玩耍了,他甚至会连饭都能忍到灭火前再吃。
但今天,岳牧却静静地站在军营门口,既没有留在外面,也没有走进去。
“岳兄弟。”一只大手从后面拍过来,秦德冬用力晃了一下岳牧的肩膀:“我送他们回去了。”
“哦,”岳牧神不守舍地问道:“他家还有人么?”
“还有一个老母亲,”秦德冬微微摇头,叹了一口气:“他母亲一边哭,一边责备媳妇:‘这不是我的儿,你认错人了。’,唉……这都是命,是命啊。”
“他家……”岳牧轻声问道:“秦头能带我去一趟吗?”
……
黑夜中的许州,街道上静悄悄的,维持治安的仍是许州本地民团,他们看向秦德东和岳牧的眼中虽然充满敬畏,但并没有太多的惧色。就在破城之后,许平接见了县丁、民团的头目们,向这些人当面保证:许州的事情,还是会交给许州的官吏去管。许平不但让这些民团继续在全城巡逻,而且还派给他们一队近卫营的士兵,帮助他们制止可能发生的任何劫掠行为。
秦德冬带着岳牧走到一个巷子里,隔着屋门,岳牧仍能听到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传到自己耳中:“这不是我的儿……他多半是伤了,不知道现在在哪里……”
岳牧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蹑手蹑脚地走到那户人家的门前,摸着黑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打算把这小包军饷放在这户人家的门槛前。
却不像因为周围太黑,岳牧脚下一绊,一头撞在那户人家的大门上,发出刺耳的一声大响。
房内的哭泣声嘎然而止,接着就是一声充满惊喜的苍老之音传来:“儿啊,是你么?”
岳牧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从屋内传来,他抛下钱包一跃而起,回身拽着秦德冬就跑:“快走!快走!”
两个人才跑到巷口,背后就传来木门被猛地打开的声音,那扇门豁然发出的响动,在岳牧听来就好似是黑夜中的一声闷雷,在岳牧冲出小巷的时候,他背后传来一声撕心扯肺的呼唤声:“儿啊,你在哪啊?”
不敢停留的秦德冬和岳牧慌慌张张地继续往前跑,背后的哭声显得越发响亮,这时,他们面前突然横插出几个人,还提着明晃晃的灯笼,为首的人穿着近卫营的把总军服,这个人对秦德冬和岳牧厉声喝道:“你们站住!你们做了什么?”
当秦德冬和岳牧被带到许平面前时,他们二人还有些后怕,已经问清经过的许平看着面前的岳牧,轻声说道:“今天,对你会是一个很难过的日子。”
秦德冬礼貌性的应了一声,岳牧低着头仍是一声不吭,许平沉吟了一下:“这位兄弟,你有什么话想说么?”
看岳牧还是不开口,许平又进一步鼓励道:“无论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出来,我们近卫营是不因言罪人的……”
“小人不想干了——”岳牧突然张开口:“大人,大将军,小人不想当兵了。”
秦德冬大吃一惊,他猛地抬起头正要开口,许平已经抢在前面抬起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小人的全家,都是在狗官的手里,小人的家乡,被狗官兵给洗了,小人,本以为杀官兵是件很容易的事。”岳牧还在继续说下去:“可是,小人错了。”
“你觉得你现在是一个罪人吗?是一个杀人的盗贼么?”
“是的。”岳牧想也不想地脱口说道。
秦德冬膝盖一软,差点跪下来向许平替岳牧求饶,不过许平的话更令秦德冬感到吃惊:“那么,你想做一些事来将你的罪恶稍加偿还么?”
进帐以来,岳牧第一次抬起头,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惊奇口吻:“当然,大人,小人想!”
许平把岳牧和秦德冬带到城外刚刚成立的一个军营旁,站在门口指着它对岳牧说道:“里面都是需要帮助的好老百姓。”
岳牧跟着许平的后面踏进这座军营,里面到处都是骨瘦如柴的饥民,这些大腿细得像柴火一般的人,全身上下只有眼睛还在动,还说明他们是一个活物。
类似的人岳牧已经见过很多了,他知道这些人虽然得到了粥,但是至少有一半人会在三天内死去,而且是很悲惨地死去。
“这都是方狗官打算活活饿死的百姓,如果今天没有岳兄弟你的奋战,他们不会活下来。”许平认真地对岳牧说道:“岳兄弟,看到民不聊生,有的人家捐献家财,开粥厂救济难民,如果岳兄弟想做一个这样的善人,我不勉强,这个营是我新开的难民营,岳兄弟只要愿意,我就把你调到这里来。还有一些人,选择奋起反抗,这就是我们近卫营的兄弟,他们——同样是在救人,救了很多人。”
许平离开后,秦德冬哀叹一声:“差点被你害死了。”说完就像拉岳牧回营。
岳牧却笔直地向营内走去:“秦头,你先回去吧,我觉得在这个营挺好的。”
返回许州县衙的时候,沈云冲、周洞天等人都表示难以苟同许平的决定。
“第一个人,会是其他人的旗帜,”许平表示他很理解其他人的担忧:“对于这种迹近逃兵的行为,我应该严惩不怠,不仅仅那个兵一人,他的果长也应该被重责,他们的把总把兵带成这样,也逃不过一顿鞭挞。”
部下中有人大声表示赞同,如果秦德冬、岳牧被严惩,那么有类似想法的士兵就会收到震慑,周洞天说道:“第一次杀人,谁都会有些怪念头,有过几次后就好了,但如果那个名叫岳牧的士兵真的不回营了,就会助长其他士兵去胡思乱想,搞不好还会有逃兵出现。”
“是的,我知道我是在冒险。”许平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众人,他问周洞天道:“还记得候恂吗?”
“记得,大人。”周洞天和余深河一起答道。
“侯洵,我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是不是真的相信,他杀的每一个人,都是为了给天下带来太平不得不付出的牺牲。”许平的表情也显得有一点点迷惑:“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如果,我是说假如,候恂真的是相信为了天下太平,为了更多百姓能够活命,所以那些百姓就算无辜也不得不牺牲,那他到底是一个忠臣君子,还是奸臣小人呢?”
几个部下面面相觑,他们各有各的看法,一时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今天,我面对的选择和候恂是一样的,如果没有了士兵,更多的百姓会死,但这个叫岳牧的小兵,他有这种念头我很理解,他让我想起我第一次上阵时的情景,也让我想起我第一次杀人后的反应。”许平感觉这个士兵身上,有一种令他感动的东西:“以前,我反对候恂的所作所为,我不能容忍对无辜者的牺牲,我被称为叛徒、贼子,但我并不为此感到羞耻。今天,当我坐在候恂的位置上,面对和他一样的问题,”此时许平还想起和贺宝刀的那次谈话,不过他并没有说出口:“我不想变成他,那样,我的背叛就毫无意义,我的背叛就是耻辱。”
“大人,那军心怎么办?”
“我会努力去维持,我希望那个姓岳的士兵能做出令我满意的决定……”许平感到自己的思路变得非常混乱,他想起自己在山东对张承业提出抛弃伤兵这个建议时的复杂心情,什么时候该牺牲、什么时候不该牺牲,许平觉得自己很难给出一个明确的界定、无法组织好语言:“就先这样吧,等明天再说。”
回到许州衙门后,许平看到黑保一正在那里等着他,两人爆发了一场争吵,黑保一双手撑在桌子上对许平叫道:“你不但信了那个江湖骗子的话,而且还听他的,把那么多恶棍都饶了,你疯了吗?”
“我不杀那些人完全是我自己的意思,和清治大师无关。我只是为了让更多的百姓能够好好活下去。”
“你不是真神,你不能替别人决定命运!”
“那你就能么?”许平的声调也变高了。
“真主想看到的是正义,真主给每一个人都安排好了归宿,善人上天堂,恶人下地狱,我们只要走好自己的路就行了。”黑保一叫道:“许兄弟你的所作所为是不正义的,而那些善良的百姓也可能会因此忘记什么是正义,他们中有人会仅仅因为看到这些恶棍拿出来的土地,就忘记这些恶棍做过的恶事,忘记自己的兄弟姐妹是怎么饿死在身边的,多年后他们会把这些事忘得干干净净,不再记得正义,不再渴望看见正义,而真主会为此惩罚他们,会剥夺他们上天堂的机会。许兄弟,你害了他们!是你,害得他们下地狱!”
“你的真主,”等激动不已的黑保一终于平静下来开始喘粗气时,许平盯着他的眼睛问道:“只教你杀人么?”
“真主告诉我,杀恶人不是罪。”
……
岳牧帮着难民营的同伴分发米粥和清水,每一个从他手里接过饭碗的难民,就算身体再虚弱,也会挤出一句感谢的话:“好汉,富贵平安。”
面前这个状若骷髅的难民已经连坐都坐不起来了,岳牧只能通过衣服判断这是一个妇人,当岳牧蹲着把饭碗举到她面前时,这个妇人没有接碗,而是用尽最后的力气伸出双臂,把一个同样已经无法从外表分清性别的小孩举到岳牧面前,她的嘴唇动了几动,没能吐出一个字来。
岳牧接下了这个小女孩,把米粥喂到她的嘴里,躺在地上的母亲瞪眼看着女儿,吐出了最后的遗言:“好汉,长命百岁。”
难民营放在城外,就是怕死人会导致瘟疫,很快就有人过来把这具尸体拖出去安葬,岳牧抱着这个遗孤直到子夜——然后不得不把她也交给难民营的管事,安葬在她母亲的身旁。
天亮后,岳牧最后望了一眼密密麻麻的新坟,大步走向自己的军营,他仍然记得被他杀害的那个明军士兵家人的哭泣声:“既然他要为方狗官卖命,那他就得给他殉葬。”
第十四节 借兵
洛阳。
“许兄弟至今还是一万多兵,不知道怎么回事。”自许平跃出大周山后,一路攻城掠地,李自成本以为他的兵力会大大扩张。
“看来许兄弟还是长于练兵,短于政务。”牛金星对许平放心不少,无论是他还是李自成,都对许平的军事才能比较放心,李自成才带着十八骑出山不久,不要说那些老兄弟,就是他本人都没有多少自信能在军事才能上超过黄候手下的一个营级指挥官。牛金星对许平的看法类似,近卫营连战连捷并未太出乎他的意料,虽然他事先并没有想到会赢得如此轻松。以前李自成认定许平不会叛变回去,新军的巨大威胁就在眼前,李自成不打算对许平搞掣肘,但牛金星担心许平会自立山头,现在见到许平扩军缓慢,这份担心也消去了些。
杨嗣昌对闯营的威胁巨大,而朝廷有意让开封的部队夹击李自成本部,牛金星提出建议:“许兄弟只有万人,势单力孤,晋军、河北军也蠢蠢欲动,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河南,不如让西营去帮帮他。”
李自成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说道:“现在似乎不是玩窝里斗的好时候,你不怕被朝廷一网打尽么?”
牛金星失笑道:“大王误会了,固然李定国和许平有些不和,但我看孙可望还是有容人之量,他们不会和许平闹翻的。”
闯营对刚刚投奔过来的西营双将并不是很了解,牛金星觉得他们虽然未必有什么本事,但至少跟着张献忠转战多年,扩编部队总比许平这种官兵出身的将领要强。而且西营也是刚刚投奔来的人,又刚被杨嗣昌的剿匪军击败,牛金星担心他们士气不高,带着他们去和杨嗣昌交战有些让人担心,最后一点,他们会和许平发生竞争。
……
四月初,许平与孙可望和李定国会面,他们二人指挥着西营赶来增援。他们告诉许平,闯王对许平的行动有些不解,既然攻破大批县城为何不立刻扩充军队。孙可望还告诉许平,暂时不要指望得到闯营的进一步援助,杨嗣昌在安定四川后已经移师河南,准备发起向闯营的进攻,闯王希望许平能够掩护他的背后,好让闯营主力安心对付杨嗣昌。
“我会做得比闯王希望的更好,我已经拟定了进攻开封的计划。”许平见到西营的援军很高兴,他一直苦于兵力不足,现在问题一下子就解决了:“本来我还以为要等到五月或者六月才能开始行动,现在我可以在十天内开始北上。”
“许兄弟你已经开始扩军了么?”
“还没有,训练新兵非常辛苦,用流民纯属是浪费粮食。”许平刚刚拿到最后七百支枪,这让他的银库一下子空了不少。近卫营每月的军费消耗高达一万五千两,而几个县除去维持费以外,每月只能给他提供不到三千两的收入,再加上那五千流民杂役的开销,许平的赤字更是巨大,如果没有追赃的收入他早已坐吃山空。
“如果我们不来的话,你就打算用一万人去进攻开封?”
“是啊,我没有钱组建更多的部队,如果不能打下开封——我也没抱太大的指望,但周围几个县城总可以缓解一下。”许平沉默一下,又道:“没有时间再等下去了。”
新军始终是压在许平心头的重担,他很清楚自己不能采用积蓄实力的策略,而必须去尽力争取哪怕只有一线的机会:“如果新军击溃季退思的时候我们还没有打开局面,我们也就没有未来了。”
“钱?”孙可望奇怪地问道:“许兄弟你已经控制了五个县、百万百姓,你竟然告诉我你养不起几万兵?”
“是啊,我手下的兵很贵啊。”许平向孙可望解释起来,他的士兵需要补充大量肉食,还需要火药和其它很多物资,这些都要消耗他银库里菲薄的积蓄:“闯王以前采用留官不留兵的策略,不是很好,留下的官很快就被朝廷的官兵消灭了,以我之见,可以不留兵,但是一定要加强训练,我没处都留下军官,让他们训练民团。时至今日,我留下的人已经训练了上万练丁,这些民团将来会是我军的有力支援,但是也要很多钱,所以我的本部无法扩充……”
“民丁当然可以得当地提供粮草,不过他们都是本地人,有家人房屋,用得了几个钱?”没等许平说完,孙可望就将他打断:“拥有五县之地,竟然还要花钱才能给一万士兵提供肉食、衣服和草鞋?好吧,我来问你,这五个县每月能给你上缴多少钱?”
“三千两银子。”
许平说完,就看到孙可望的眼神变得非常不善,好像在看一个大傻瓜。边上的李定国转过身,拍拍孙可望的肩膀,似乎是安慰他。
“大将军。”孙可望换上另一种口气对许平道:“末将请求大将军把这些杂务交给末将处理,大将军只要专心考虑进攻开封就好。”
许平争辩道:“可是大王有令,我们不征粮,也不得扰民。”
“谁说我要征粮了?”孙可望翻了一下白眼:“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了,请大—将—军马上给末将介绍一下这几个县的情形。”
李定国对许平笑道:“许兄弟,这些杂务如果我三哥说第二,那西营里就没人敢说第一,义父在的时候,西营的杂务一向是由我三哥打理的。”
这些政务一直让许平很苦恼,虽然他费了不少力气,但是各县全是一团糟。许平介绍情况的时候,孙可望一边听一边不时询问些问题:“还是均田免粮那一套,不过比闯王做得好些。”
“孙兄难道有什么高招么?”许平听得有些奇怪:“不均田免粮还能怎么办?我军要争取民心啊。”
“是啊,是啊,这招两千年来用的人不少,但据我所知一般都成了败寇,”孙可望颇有不屑之色:“我们的士兵中不少人都惦着招安,要是没粮没田,他们还会和我们走,以往闯王总想分地,不过折腾半天也没干成,现在许兄弟把地一分,民心未必争取到,投奔我们的流民也会大大减少;军心也会令人担忧,我担心更多的士兵无心作战,若是大规模分田,说不定有些士兵会当逃兵回家种地去了。”
“难道孙兄的意思是我做错了么?”
“分地,当然没错,若是善加利用可以减轻我们的负担,增加粮食的收入、巩固民心。不过,若是光分田不好好想想如何从中获得好处,比如许兄弟这样,那真是吃力不讨好,白白为别人做嫁衣裳了。”孙可望又仔细询问一番,得知许平和清治道士的对答后,孙可望哈哈笑道:“这个道士,真是半桶水,以后许兄弟若是查问凶吉,不妨请教请教他,这些杂务还是算了吧。嗯,现在大将军——”孙可望拖长了声音:“司狱是如何做的?”
“没有文人肯投靠我军,所以也没有办法断案,所有的官司都只能各打五十大板,然后轰出去了事。”说到司法纠纷,许平更是一脸无奈。对百姓不能使用严厉的军法,可是军中根本就没有人清楚大明律法:“我已经让几个参谋学习大明律,可是仓促之间也用不上,每次都被两边吵得昏头涨脑,根本说不清是非。”
“许兄弟这个做法缓不济急,司狱是政务大事,”听到此处,孙可望立刻问道:“许兄弟抓住的那几个县吏、县丞都杀了么?”
“没有,都在狱里关着。”许平留着几个官吏不死,并非是想招纳他们,而是想羞辱一下明廷。到目前为止,除了牛金星外还没有任何一个举人投奔闯军,如果县吏公开投降闯军,那对明廷的威信和士人的信心都是重大的打击,而且许平还希望能收到千金买骨之效,以此号召更多的县官为了保命而开城投降。
“那就好办了。”孙可望抚掌笑道:“让他们出去断案。”
“这样不好吧。”许平说出他的担忧,这几个官吏都没有投降,哪能放心让他们出去办事?即使不给他们权利,让他们在县里重新建立威信也不是什么好事。
“许兄弟过虑了,”孙可望哈哈笑起来:“我让他们带着枷去公堂上断案,如果不好好断,就当场揪下来脱裤子打板子,再倔的话还可以让他们站笼。这些士人好脸面胜于性命,让他们骑驴游街比一刀杀了还让他们难受。”
李定国和孙可望都认为应该再等上一段时间,让西营稍作休整,然后再和近卫营一起出兵。不过许平不同意。把后方的驻防交给西营后,许平马上动员近卫营,四月十五日就从新郑出发向中牟挺进,十八日全军抵达中牟城下。
开封府已经注意到这支闯军的风格与以往大不相同,他们不是大规模转移,而是一步一个脚印地扫荡明军控制的据点,因此宣武卫的明军已经赶来中牟增援,他们在沙河北岸扎营,与近卫营隔着沙河相望。
渡口在中牟城的掩护之下,不取得中牟是无法切断渡口的,而如果不能扫清沙河南岸的明军营盘,那明军就可以把兵力和补给源源不断地运进城去。因此许平决定先渡过沙河消灭周边明军,中牟孤立以后,再攻击此城。
夜间诸营熄灯后,在营间巡视的许平碰到了近卫营教导队队官,碰面后许平对陈哲一笑:“陈大哥又在巡营啊。”
“是啊,最近招了上百新兵,不敢不如此啊。”
近卫营教导队把精挑细选的新兵训练完毕,然后补充到各个缺员的战斗队中,这些士兵离开教导队后,陈哲仍每天赶来与他们谈心会面,今晚风大,陈哲生怕有人会欺负这些新兵,抢夺他们的被子,直到把营帐中的新兵都安置在靠近火盆的不透风处后,陈哲才离开这个营帐前往下一个。
“大人看过卑职的《论练兵》吗?”
许平摇摇头,山东之战前他不知道陈哲写的这篇条例改进报告书,而山东之战后他没有机会看到。
“大人太骄傲了,虽然卑职承认大人确实有这资本,不过这般看轻别人的心血,总归会让别人心寒。大人的报告,卑职可是一字不落地全看过了。”
许平也不辩解,点点头:“陈大哥教训的是,是我的错。”
“算了,知道大人一直很忙,”陈哲大度地一挥手,表示不再追究许平的过错了:“大人说过侯爷的练兵之法首在善待士兵,欲求练强兵,必要先善待小兵,这点我是赞同的,但是太空了,而且这种条例执行起来太大、太虚。在我的《论练兵》里是这样写的,我认为侯爷练兵之法首重之点是善待新兵,新兵总有一天会成为老兵,他们如何对待新兵多半会根据自己还是新兵时的经验来,所谓多年媳妇熬成婆。侯爷讲求堵不如疏,为了避免同袍互相提防,背后打黑枪,宁可给那些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人一人一把剑去自决生死,却不派人专门下来看看现在新军里是怎么对待新兵的,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大的错误。”
自长青营起,许平几乎每天巡营,善待士兵,可是这工作确实很累,而且老新兵冲突也时有发生:“难道陈大哥不打新兵么?”
“打,练兵当然打!不打不长记性。但绝不是乱打,所有新兵挨打都必须在我的监督之下,我的对策,就是偏向新兵,保护新兵,老兵绝对不许欺负新兵,若是有了不太大的矛盾,我都会亲自去和他们说:你也是个老人了,怎么会和新兵蛋子一般见识,当然,我会设法在其他地方给老兵些补偿,但明面上,要让新兵心安,这样他们会惭愧,会努力训练,而等他们变成老兵后,也会善待更新的兵。我一直讲,善待新兵,至少要在练兵里起到一半的作用,我认为这就是侯爷练出强军的根本。”
……
在京师休整的选锋营。
刚刚恢复参谋长职务的张彪正在协助营官整顿营务,经过数个月的检讨,新军各营的战斗力都大为提高,本来就是其中佼佼者的选锋营,上下军官更是斗志昂扬。
一群刚从教导队领来的士兵被分配在步队中,今天是他们第一次参与全队集体跑步,越野跑训练的领头人是几个选锋营的老兵,他们跑得不急不忙,全然不顾后排其他众多老兵要求快跑的呼声。屡次要求跑快些无效后,这些老兵就纷纷开始鼓捣新兵快跑两步,赶到前面去给全队领跑,一开始新兵们还不肯,但禁不住再三劝说,终于有一个人昂然点点头,加快脚步超过面前的一些老兵,跑到领跑者的背后,他刚要张口问出:是否可以像后面那些老兵怂恿的那样,让他试着领一次头的话。就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大吼,背心上猛地中了重重的一腿,把这个新兵踹了个嘴啃泥。
踢倒他的人正是刚才劝说他劝说得最厉害的一个人,其他那些说过类似话的老兵跑过这个士兵身边时,也纷纷踢他两脚:“叫你超!叫你超!”
看到这熟悉的一幕又发生在眼前后,张彪微微一笑:“还在教新来的人守规矩啊。”
“是啊,得让他们懂事,”另一个参谋道:“不然一个个都不知道自己行老几,军中如何能做到令行禁止呢?”
……
就在许平紧锣密鼓地筹备渡河作战时,参谋报告,一个令许平意想不到的使者来到营中。
“什么?郁董要向我借兵?”
“是的,使者是这样说的,”参谋回答:“说郁将军想向大人借精兵两千。”
郁董是汴军副将,这次就是他带着宣武卫的明军赶来增援中牟,也是许平正打算予以消灭的目标。
“他是白痴吗?还是他以为我是白痴?”许平惊奇地几乎要跳起来,难道郁董认为许平会蠢到这个地步,借兵给敌人好让对方来打自己?
“大人误会了,郁将军说他想借两千兵一天,用来应付河南巡抚的检阅。”面对震惊不已的许平,参谋面不改色地说道:“不瞒大人,刚听到时卑职也难以置信,还以为耳朵出错了。”
洛阳失守后,原巡抚李凤仙被罢免,巡按高明衡被提拔为巡抚。据郁董的使者说,高巡抚听说闯军逼近中牟后非常紧张,四下抽调部队准备防守开封。中牟作为开封的门户,如果能守住自然最好,如果守不住,高巡抚也希望能多拖些日子,好给自己更多集结部队、向朝廷求援的时间。
“郁将军说,高巡抚两天后抵达南岸检阅部队,郁将军希望我们借给他两千壮兵,为了表示诚意,他愿意把所有的探马和部队都撤回营中,以示绝对没有埋伏。”
“我为什么要相信他?”许平断然反驳道,他冷笑着询问营中众军官:“你们听说过这么荒唐可笑的事情么?”
出乎许平意料的是,迟树得和黑保一同时答道:“听说过。”
第十五节 阅兵
首先叙述的是黑保一:“上次闯王围攻开封时,我听说汴军就向李过兄弟借过五百兵,还付了一千两银子做谢礼。”
迟树得也附和道:“攻打宝丰前,为了应付来检阅部队的汝州知府,宝丰也向刘将军借兵一千,刘将军信不过他们,就派了一千老弱流民去充数。结果汝州知府看到后非常生气,宝丰守将一怒之下就没付酬金,后来攻破宝丰,刘将军把他们都宰了。”
许平花了好久才平复胸中的情绪,他缓缓问道:“也就是说,这是常事,而且河南官兵是守信用的?”
“是的,我们闯营和汴军打了快十年了,我们求活,他们求饷,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官兵也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他们也怕万一有一天会落在我们手里,我们这边嘛……至少我们闯营,从来都是言而有信,从来没有过背盟的事,所以在河南官军里的信誉很好。”
许平沉思良久,对参谋道:“把使者带进来。”
“小人见过许将军,家主郁将军致意许将军先生大人阁下。”使者进来以后就客客气气地向许平问好。
“贵使免礼。”许平坦率地告诉使者他不懂这里面的规矩,让使者但讲无妨。
“家主会空出最靠近许将军的那个大营,附近十里内不会有我军其他的营盘,许将军可以自行派人前去占据。河南巡抚高大人来检阅的时候,家主会派一队兵马随行,不会超过二百人,许将军尽了放心,不过家主需要许将军发个毒誓,不欺心背盟。”说道发誓时那个使者神色坦然,显然对闯营充满了信任。
根据郁董的计划,闯营只要把军队带出来站一站就可以了。如果巡抚满意的话,郁董愿意付三千两银子和四百头猪给许平做谢礼。这个谢礼先付一半,等许平把大营还给他以后再付另一半。
“我要考虑考虑。”
“许将军,这个谢礼已经很丰厚了,再多我家将军也拿不出来啊。”使者说道:“许将军,我家家主为人公道,童叟无欺,这个大家谁不知道啊……”
两个卫兵把啰嗦不休的使者带出去,许平问他的部下:“你们怎么看?”
“看来郁董手下至少有两千空额,”首先说话的是周洞天:“可是他的定额只有三千啊。”
“如果我们突然袭击的话,有很大把握捉住河南巡抚。”第二个发言的是余深河。
“一个河南巡抚比得上三千两银子和四百头猪么?”余深河话音未落,黑保一就反问道:“闯营从来都是言出必行,若是许兄弟你不愿意,就直截了当告诉他们不愿意,反正我不同意骗了他们的钱,然后突然袭击他们,这种欺心的事不好做。”
迟树得对此表示赞同,他显然也不赞同突然袭击:“别说一个巡抚,就是加上一个空大营也值不了这么多的猪啊。”
“嗯,说得不错。”许平让卫兵把使者再次带进来,告诉他已经同意了郁董的提议,明天会派兵去接受大营,还会派一个参谋和使者一起回去商讨具体行动细节。不过许平坚持要郁董先付两成定金,等检阅完毕后再付四成才能归还营寨,剩下的等明军拿回大营后偿清。
送走使者后,许平就下令道:“明日余兄弟领第一翼拿着长矛去接受营寨,黑兄弟领第二翼在对岸修筑一个桥头堡,万一有异常立刻去增援。余兄弟你小心防备,万一被看出破绽就立刻动手,不要迟疑。”
“遵命,大人。”余深河领命后还是有些不甘心:“要是没被看出来,我就眼睁睁地看着河南巡抚离开吗?”
“我宁可要三千两银子和四百头猪,”许平哈哈笑道:“如果看不出来的话,那河南巡抚还不如一头猪。”
四月二十日,岳牧手握长矛,紧跟在果长秦德冬的身后走出营寨,身上穿着的不是闯营的青布衣而是刚发的明军的红衣,头上戴着的也是明军制式斗笠。岳牧所在的果位于全军的最前排,和阅兵台距离还不到十米,因此当河南巡抚走上台后,岳牧甚至能看清他的眉毛。
“大明万岁!皇上万岁!”
全身披挂的余深河把宝剑抽出来,向着检阅台高呼起来。
“万岁,万岁,万万岁!”
岳牧用尽气力扯着喉咙大声喊叫着,这气壮山河的呼喊声让河南巡抚高明衡微微一愣,一连几次的高呼后,河南巡抚脸上露出微笑,侧头对边上的明将称赞道:“这气势!真的是好兵啊,郁将军带得好兵啊。”
站在高巡抚旁边的那个明将满脸堆笑,弓着腰像个大虾米似的连连点头不已:“巡抚大人过奖、过奖。”
接下来的流程如同事先被告知的一模一样,先是由高巡抚训话,等训话结束后就是领赏、解散。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高巡抚才念了几句,天色一下子就阴云密布,接着雨点稀稀拉拉地落下来。岳牧看到河南巡抚的脸上露出遗憾的表情,停止了讲话,后退到座位上,巡抚身后的几个标营士兵立刻为他打起伞。而陪同的几个明将也纷纷跌足叹息,仰头看天,满脸全是失望之色。
看到这一幕的余深河有些莫名其妙,事先商量的时候,郁董没说过万一下雨要如何,而且余深河也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感到奇怪的余深河决定以不变应万变,扶着佩剑昂首挺立,近卫营的两千官兵也与他们的长官一样肃然保持原状。近卫营的举动似乎让河南巡抚有些不解,岳牧清楚地看到高巡抚的眼睛瞪得溜圆,人也从椅子上站起来。
雨哗啦啦地下起来,断续的雨滴很快就连成线,雨水敲打在岳牧的斗笠上,顺着笠边滚滚而下。这并不是近卫营第一次在雨中列队,这种时候如果用手去擦脸会遭到无情的鞭挞,所以岳牧纹丝不动地挺枪而立,听任雨水在脸上尽情地流淌。
眼前已经是一片白雾,在朦朦胧胧中岳牧看到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雨声中依稀还能听到“大人,大人”的叫声。
河南巡抚的身影从雨幕中冲出来,那张长脸一直伸到岳牧眼前,高大人全身湿透,他身上的大红官服别扭地贴在身上已经不成样子。河南巡抚把手遮在额头抵近观察着岳牧,脑袋都几乎要钻到他的斗笠下,对此岳牧视而不见,纹丝不动的目光越过河南巡抚的肩膀射向雨中。几个标营卫士举着伞跑到高大人身后为他撑伞,口中还叫嚷着:“大人,当心受凉。”
河南巡抚缓缓地把目光从岳牧脸上移开,从近卫营第一排士兵的面颊上扫过,又投向他们身后的同伴,两千近卫营士兵都如岩石般矗立不动,雨点落在他们的身上,激起无数的水花,把整支军队笼罩在一片水雾中。
“好!好!好!”
岳牧听到耳边传来河南巡抚洪亮的大笑声,他用余光看到高大人已经是笑得前仰后合。
检阅完毕后郁董依约送来谢礼。余深河把第一翼带回闯军营盘后,和许平聊起今日的见闻。当他说起高明衡的反常表现时还是一脸不解之色:“大人,当时卑职差点就下令动手了。”
“哈哈,这场雨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不过余兄弟你不读兵书吗?”许平听后也拍案大笑起来。
“请大人明示。”
“纪效新书。”许平止住笑声,对余深河言道:“这是戚少保写的。”
余深河有些疑惑:“大人,这并非新军的教材。”
“是的,这是我自己看的,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许平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他告诉余深河,几十年前,戚继光带着名震天下的义乌铁军在蓟镇接受检阅时,也遇到了一场不期而至的豪雨。当着谭伦阁老、戚继光总理和无数边军大帅的面前,同时接受检阅的其他北方边军转眼间就自行逃散回营,而当他们看到三千义乌兵士竟然能冒雨列队一炷香而不溃散时,都惊诧得舌头吐出来收不回去。
“当日义乌军冒雨一站,被北方边军惊呼为‘神军在世’,从此敬戚少保之军有如鬼神。你想啊,北方的边军尚且无法在雨中约束部队,何况汴军?”
余深河有些不解地说道:“别说雨中列队,就是雨中行军也没有什么不可,这有何难啊?”
“余兄弟,我们在新军中呆过,我们觉得没有什么,其他人未必如此。”近卫营操练严格,士兵又享有足额的军饷、大量的肉食,外加各种笼络手段,士气足以与新军相提并论。许平叹道:“你知道,‘雨雪不出营’可是各地明军的金科玉律啊。”许平脸上露出些羡慕崇敬之色:“张大人生前曾经和我讲过,当年侯爷亲率救火营奔赴西南剿匪,雨路行军、数省震惊,地方上有无数官员称福宁军为三代以来第一强军,想起来真是让人神往啊。”
余深河亦是动容:“张大人还说过什么?”
“张大人还说,白羽兵旌旗所向,凶顽束手。”许平自嘲地笑了一声:“我们现在就是张大人口中的凶顽了,不过张大人一定没有想到过,会有一支凶顽也是按照侯爷的练兵治军之道建起来的,异日,我们也一定会在战场上遇到救火营,看看到底是谁束手吧。”
许平不再这个话题上继续废话,而是对部下们讲起他的计划:“举头三尺有神灵,我既然发誓不偷袭郁董,那自然不能背盟,不过等郁董把谢礼送给我军、完成借兵交易后则另当别论。这场雨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本打算大后天突袭郁董,现在看起来或许要多拖两天,诸君不可懈怠,务必做好准备,一等到地面干燥我们就立刻发起进攻。”
……
此时,河南巡抚刚刚打发走郁董,除了预定的赏钱外,高明衡还多给了两千两白银。
“铁一样的雄兵!”高明衡左臂平推了一个大圆弧,在幕僚面前回味着阅兵时的感觉,那两千官兵就仿佛还站在他面前一般:“郁帅的儿郎,那真是虎狼之师啊!”高巡抚越说越是激动:“有此以一当十……不,以一当百的雄兵健儿,何愁闯贼不破?”
……
“哦,哦,哦……”听过郁董的话后,部下们一个个哼哼唧唧的,半个字也没能说出口。
营帐内,这些围拢在郁董身边的部将、亲信们一个个面如土色,他们中大部分是见识过近卫营军容的,剩下几个没去的也从别人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经过。
“巡抚大人要我们打头阵,去进攻许平?”
不知道是第几个人第几次重复这个问题了,郁董仍一丝不苟地答道:“是的,巡抚大人说,这点赏钱只是小意思,等大破闯营后,他老人家更有厚赏,还会亲自为我向朝廷请功。”
“大人为何不死命推迟?”眼下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郁董的部下们显得十分急躁,连言语也带上了点不敬的腔调。
“我当然死命推辞了,但实在推辞不开,”郁董慢悠悠地说道:“巡抚大人当机立断,已经升我总兵,他连保举奏章都写好了,刚才还给我看过了,哎呦,要说我这么多年的辛苦,也该升一升了。”
“大人啊,”部下们已经急得满头大汗:“这关头还想什么升官啊,我们还是赶快跑吧。”
“不然。”郁董摇摇头:“以前那么多总兵、副将一起跑,咱们跟着跑也就跑了,但现在我已经在风口浪尖上了,不好跑哇。”
这时又有一个亲兵冲进帐篷来报信:“大人,闯营他们过河了!”
阅兵完毕,郁董就派出一大批亲丁,密切监视许平的一举一动,严令就是一只蚊子飞过沙河他都要在第一时刻知道。
“闯贼——许平那厮,”这个亲丁趴在河边的水草里一呆就是大半夜,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二步兵翼偷渡沙河的行为尽数落在他眼中:“借给我们阅兵的那批人假模假样地回去了,可是另外两千人,偷偷埋伏在我们大营旁……”
“要不!”一个部下突然一咬牙,叫道:“干脆,大帅,我们拿出一笔钱,收买许平那厮的部下……”
“不妥,不妥,”郁董摇头道:“我和许将军虽素昧平生,但怎好做这种欺心的事呐?”他看看周围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的部下们,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还欠许将军四成的银子和生猪呢吧?我们得先给人家送去,不能让人家说我们不讲信用。”
……
郁董的使者把猪赶进闯军的大营后又来拜见许平,许平立刻命令摆酒好生接待,这是他早就准备好了的,进行最后一次战前的麻痹工作。
使者呈上礼单后,许平皱皱眉毛,问道:“怎么多了一千两?”
笑眯眯的使者点头哈腰地说道:“许将军的部队威武雄壮,巡抚大人喜出望外,多赏了两千两银子。我家家主说朋友之间要讲义气,就加上了这一千两。”
“哈哈,郁将军果然够朋友。”许平开怀大笑起来:“回去转告你家将军,说我不胜感谢。”
“家主已经连夜把军饷都运回开封去了,剩下的一些也都装上马车随时都能出发,许将军若是偷袭我们的大营也没有什么油水。”
使者的话顿时让许平的笑容消失殆尽,他冷冷地问道:“贵使这是什么意思?”
“家主的意思就是绝不敢和许将军为敌,若是许将军一定要打我们,我们身上也长着腿,会跑。”使者老老实实地答道:“许将军把几千兵马移到沙河北岸,难道不是想打我们么?”
既然对方已经把话说得这么露骨,许平也不好再虚伪地装下去:“中牟我势在必得,贵军一日留在中牟城边,我就一日不能安枕。”
“家主说,若是许将军不打我们,他还有一件大礼送上。”
“什么大礼?”
“肯定是许将军意想不到的,”使者卖了个关子,又道:“河南巡抚高大人已经决定主动出击,攻打许将军。”
“哦。”许平冷笑一声,他没想到借兵居然还有这等好处:“让他尽管来好了。”
“河南巡抚昨夜就发急报给郑州,命令河阴驻军星夜南下,与中牟汴军夹击许将军。”
许平沉思片刻:“高巡抚不要虎牢关了么?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气魄了?”
“全是托许将军的福,巡抚大人见到贵军的军容后,当机立断,从河阴一线抽调军队,打算先花一个月剿灭许将军、收复南方诸县,高巡抚还要我家将军打前锋。”
许平站起身走到地图边看了一会儿,笑道:“高大人真是打得好算盘,他一定是觉得洛阳我军已经被杨嗣昌吸引到西南去了,一时无力进攻河阴一带。”
“许将军高见。”
“嗯。”许平负手转了几个圈,郁董的使者静静地望着他,耐心地等许平停下脚步。把利弊在心中反复计算过几遍后,许平转头望向郁董的军使:“你家将军到底能送我一个什么样的大礼?他还要我做什么?”
交易开始……
第十六节 交易
四月二十五日,许平指挥闯军大举越过沙河,近一万闯营士兵沿着北岸联营数里,声势极其雄壮。面对急躁不安的河南巡抚和中牟文武,宣武军大将郁董却显得胸有成竹,遥望着密密麻麻的闯营营盘捻须长笑:“且让他们渡河,正好将贼子一网打尽。”
闻者无不壮其言。
二十七日,宣武军发动奇袭,郁董副总兵身先士卒,直杀入闯军中军,随即连破闯军十数营。捷报传来时,河南巡抚激动得手臂抖动不已:“长驱直入!徐晃之勇今日吾亦知之矣。”
余勇可贾的宣武军不顾连战的疲劳,入夜后仍猛攻不已,把北岸闯军营盘尽数扫清,一时间火光映红整个天空。
河南巡抚衙门的官运在惊叹郁董之勇的同时,对他们新任上司的眼光无不赞叹,之前不少人觉得高明衡只是运气不错:洛阳失陷、福王遇难,之前汴军精锐就被李凤仙折去大半,更因为亲王遇害惹怒皇上惨淡收场,一时间朝中无人愿意接这个烂摊子,所以就便宜了高明衡,从小小的巡按御史一跃为巡抚这样封疆大吏。不了高巡抚才上任每几天,就能从一塌糊涂的汴军中挑选出郁副将这样的英才,打得闯贼丢盔卸甲。
“久闻那个许贼曾是镇东侯的手下,”有人恭维道:“下官曾想:强将手下无弱兵,不可小视此贼,想不到遇到我河南官兵,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高明衡仰天长笑,神情颇为自得。
有个不甚开眼的人说道:“下官听说那许贼骄狂不可一世,山东王师失利也是他一味蛮干……”
其他人听这个家伙贬低许平,连忙一拥而上。
“此言不当,许贼,那自然是极厉害的,只是难敌巡抚大人运筹帷幄。”
“下官也曾听说,镇东侯深爱许贼之才,所以虽对其狼子野心有所察觉,但仍迟疑不决,故有这般大祸,但便是许贼再骁勇十倍,而怎是我河南官兵之敌手?”
这些话高明衡听来甚为悦耳,前些时候许平带着不到一万人进攻开封,围攻南方诸县时,河南巡抚衙门一直不敢出兵去救。当时李凤仙被免职,开封巡抚衙门乱成一团固然是一个原因,但高明衡本人也确实对许平这位镇东侯的部将颇为忌惮。听闻许平又带着万把人北上之后,高明衡制定的策略还是稳固防守,拒闯军于开封之外。
这种保守策略当然遭到很多非议,家乡被战火波及的河南士人,他们对高明衡更是大加指责。虽然高明衡竭力把责任推卸给李凤仙,可无论是省内还是朝堂之上,他的名声都一天不如一天。就是每夜躺在床上的时候,高明衡在被窝里都在策略如何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这次集结重兵对抗闯营许平部,高明衡更是使出浑身解数,狠狠地收了一批捐税,还不避风险亲身检阅各部官兵。
“若是那许贼的兵马能有郁帅一成的本事,”高明衡呵呵笑起来,现在局面大好,不管说什么都不会有人嫌他说丧气话,也没有动摇军心的危险:“本官怕是得死守开封了,呵呵,看来那镇东侯的部下,也不过尔尔嘛。”
兴奋的河南巡抚连夜草就奏章,急报京师:“仰仗吾皇洪威,将士用命,大破闯逆于沙河,焚其辎重……许逆党羽星散,宵遁南窜,臣严令各将督军进剿,无遗一贼以忧圣上!”
本来三心二意的中牟军一见有便宜可捞,也急忙挥师出城,和宣武军争相追击。沿途不是闯军的空营就是被焚毁的寨子,一时间捷报如同雪片般的飞入巡抚标营,各将无不宣称许平溃不成军,诸军皆斩获无数。而高明衡连检验首级这项也免了,无论报多少都一概认可,并回令各将不必在乎首级,也不必费心收集回送,以追击闯军为第一要务。
郑州。
“郁董这小子,居然要升总兵了!”同为副将的李成欣看到邸报后一脸的愤愤:“他吃得空饷比我还多,往日跑得比我还快,这凭什么呀?”
“大人啊,这闯贼实在太不堪一击了,两天不到,大营就都被郁董夺去了,居然让他威风了一把。”李成欣的部下们也都大为遗憾,当初听说是镇东侯培养出来的营官一级人物,郑重的明军都拖拖拉拉地不愿意离开驻地,没想到和他们一样熊包,连李自成那种草寇都打不过的郁董,居然能把镇东侯的部将打得落花流水:“早有传闻说镇东侯用人不当,看这个许平看走眼了,致有山东之败,可恨我们太小心了。”
“这种脓包,李闯居然会用他!”李成欣也是恨恨不已,不过他略一思考,又释然了:“倒也不怪得李闯那草寇,我不也一听是镇东侯的手下就谨慎起来了吗?要说镇东侯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李成欣大叫一声:“立刻拔营出发,围剿许贼!”
在河阴,一直拖拖拉拉的总兵周正庭,听闻明军的捷报后这一惊也是非同小可:“当初许贼带着万把人就敢来攻打开封,我想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怎么会这样啊?”
“许平那厮是出了名的骄傲轻敌,”一个幕僚说道:“去岁山东大败,就全是因为许平轻敌冒进,擅改镇东侯的军略,沿途连侦查都不做,数万季寇潜伏在他来路上都不知道。当初他看不起季退思,现在估计也看不起我们河南官兵,结果被郁将军打了个措手不及。”之前幕僚们一致看好许平的战斗力,说什么李自成既然肯拜许平为大将,必然调拨精兵强将给他,还说就镇东侯的练兵手段,那许平若是学到一成就够郁董吃不了、兜着走,但一夜之间他们的口气就全变了:“许贼才到闯营几个月,那闯贼又怎么能和镇东侯调教出来的兵比呐?闯贼那边估计还有不少人等着看这个叛徒的笑话;再者,许贼在河南人生地不熟的,我们河南乡亲怎么肯为他这个直隶人卖命?这跟头许贼栽得一点儿都不冤。”
“哼,郁兄弟真是大张我河南儿郎的威风,”周正庭翻着邸报,询问左右:“之前河南巡抚衙门说许贼有四、五万——也就是说他实际兵力不满万,现在郁兄弟一气破了他的沙河联营,许贼手下十停里估计得去了五停吧?”
“大帅所言极是,许贼定是目中无人,看洛阳之战我们汴军连李自成那个草寇都打不过,以为我们好欺负,现在许贼想必是惊慌失措了。”
“嗯,他肯定集中残部,打算和郁兄弟在决雌雄,我和郁兄弟同气连声,怎容得他如此猖狂?”周正庭一改之前的龟缩政策,当即下令兵发密县。
……
五月五日,刚离开郑州的明军前进到梅山附近时,突然遭到近卫营伏击,半个时辰不到,明军就被许平击溃。副将李成欣死于乱军之中,五千明军做鸟兽散,逃回郑州的残军还不到百人。闯军乘胜追击,当日下午近卫营就抵达郑州城下,申时郑州即被攻破。
六日,河阴军先锋抵达密县,就在他们忙着做攻城准备时,已经在大周山潜伏多日的李定国。
指挥西营从明军侧后杀出。转眼间官道上的明军辎重就落入闯军手中,散在密县周围的明军来不及整队就被闯军冲得七零八落,总兵周正庭及副将、游击多人全数被李定国生擒。
八日上午,中牟游击韦德正指挥着部队兴高采烈地向新郑进军,却突然接到后军急报,说是有一支从北方来的闯军袭击了队尾,现在前军已经和辎重部队失去联系。
“北面?那该是我军啊。”韦德不知道郑州已经失守,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前方探马就报告发现正面和侧面也出现闯军。
一时间韦德惊得满头大汗,他立刻指挥亲军全速沿来路返回:“儿郎们,随我杀出一条血路!”
黑保一看着远道而来的明军,大声下令道:“全军备战。”
近卫营第二翼一部正去追击明军的辎重,剩下的向南迎着明军方向列队完毕,五百名燧发枪手在前面排成三排,同样数目的长矛兵则位于他们身后。
“要不要放近再打呢?”黑保一自言自语道。面前的明军显然不清楚闯营的火力,一直走到百米内才站稳开始列阵。黑保一看着敌军半天还没排好阵型,按耐不住烦躁,下令发起进攻。
“瞄准!”
五百名近卫营士兵闻声放平枪口。
“开火。”
三排火枪手发出猛烈的齐射。
“装药。”
填充完毕后,火枪手随着号令再次发出齐射,等着硝烟散去后,对面的明军无论死活都紧紧趴在地上,几个骑兵正簇拥着一人疯狂地向东窜去……
“近卫营,上刺刀!”
鼓声响起,近卫营士兵挺着刺刀整齐地向前走去,趴在地上的明军惊恐地看着他们一步步走进。
“投降!”
随着第一个喊出声,其他明军士兵也都清醒过来。
“投降!”
“投降!”
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几乎压过闯军的鼓声。
数路明军皆告溃灭后,刚被提升为总兵的郁董也只好率领独木难支的宣武军撤退,他没有回中牟而是笔直向东直奔通许。
……
中牟。
“换马,快,快,快,”冲进驿站的明军顾不得喝水,朝着驿卒挥舞着手中的信件,一叠声地叫道:“八百里加急,快,快……”
“砰!”
回应这个明军的是一记来自脑后的闷棍,遭到这一击后,明军一声不吭地扑到在地,两个驿卒打扮的人跃上来,把他拖到屋后面去,打闷棍的那个人则捡起明军落下的信,看一眼,捧到一个在槽边喂马的人眼前。
那人接过来看了一眼信上面的印章,点点头:“确实是八百里加急。”
说着此人就小心翼翼地贴着边,在这封急件的侧面打开一个小口将内容掏了出来,看完这封信后他抬起头,冲着身边那群人笑道:“三总兵,十一副将,四万两千官兵,尽数被大人打垮,现在或降或逃、溃不成军。”
“大人威武!”
聚拢在马槽周围的驿兵们齐声喝彩,这些人是近卫营教导队成员,而为首之人正是教导队队官陈哲。
随着大明财政败坏,河南的驿站大多已经废弃,若不是许平威胁开封,连这座驿站也不会紧急重建。听说河南巡抚亲临中牟督战后,许平就开始筹划攻击明军的通讯系统,陈哲自告奋勇,带着教导队伪装成明军,深入敌后突袭这个最靠近中牟的驿站。
在进攻这个驿站之前,陈哲已经查明本地的通讯状况,对整个塘报系统了如指掌。陈哲更挟持了几个驿卒的家人,在这些驿卒的帮助下,陈哲不费吹灰之力地控制了最关键的几处驿站,始终不曾被官府发觉。
略一沉思后,陈哲取来纸笔,模仿着明将的口气,写了一篇含糊其辞的报告,它虽然不是一封捷报,但看上去写报告的明将仍在抵抗而不是逃之夭夭。写好信后,陈哲把放回信件袋中,把边重新粘上。做完这一切后陈哲把信件高高举起,对着阳光看了几眼,对自己的工作颇为满意——对方若不仔细查看,绝对看不出破绽来。
下令把信件送走后,陈哲就传令教导队集结待命。
一个多时辰后,送信的部下赶回,报告陈哲河南巡抚已经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接到报告后当着他的面就把信封一把撕开,根本没有留心是否有诈。
“要说这次我军对官兵塘报传递的攻击,还是有很多不足的,幸运的是,我们从事的是前所未有的大胆进攻,所以我们的敌人毫无防备。”在这次行动中,陈哲把种种不足都记录下来。根据许平的命令,近卫营教导队要集中最有想象力和出色的军官,虽然现在这种人才还不多,但陈哲每天晚上都会和这些教官们讨论得失。
教导队整队完毕,陈哲带着全队换上明军军装,骑上马浩浩荡荡地向中牟进发。这一百人的队伍开到中牟城下的时候,陈哲看到大批士人聚拢在一起,正在饮酒作乐——这是河南巡抚高明衡组织的诗会,最近一段时间随着捷报频传,有不少河南士子来到中牟,向高巡抚献上他们的诗文。在这种节节胜利的背景下,在离前线也称不上很远的地方,与巡抚大人一起关注战事的行为,让他们觉得既有刺激感,又不失风雅。
陈哲看也不看这些郊游的人一眼,带着教导队径直开向中牟,路边的士人们还派出家仆来向这支小小的队伍打招呼,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后,有的人不禁有气:“这群丘八,真是太无礼了。”
但还有人表示宽容和理解:“这想必就是郁帅的兵吧,看看这气势,当真了得!”
陈哲的部队不苟言笑,全队人人昂首挺胸,目不斜视,笔直地擎着旗帜,把战鼓敲得咚咚作响,虽然只是小队人,却散发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
进入中牟城后,陈哲立刻控制了城门,然后命令部下们脱下明军的军服,换上闯营的标志旗帜。
近卫营教导队向衙门前进时,城内的巡抚标营卫士还向他们行注目礼,沿途撞上的头两队中牟的衙役们,甚至掉过头来,走在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陈哲头里,给他鸣锣开道。
“肃静!”
“回避!”
锣鼓声中,陈哲看到中牟的百姓站在道路两边,仰着头向自己看过来,他还能听见人群里互相询问:“这又是哪位将爷?怎么带着兵进城了?”
不知道谁第一个喊了一嗓子:“是闯贼啊!”
转眼之间,刚才还黑鸦鸦满是人头的中牟街道,变得空空如野。百姓纷纷跑回自己的家,或紧紧关闭大门,或急忙搬出香案摆在家门口。只有那些心疼货物的小贩们,在逃走之前还不忘把自己的东西装上车,然后推着小车飞也似地从陈哲眼前跑开。
中牟四座城门,除了被陈哲控制住的那一面外,此刻已经被成百上千亡命奔逃的标营卫士们堵住。中牟地方文武,急切之间出不得城,就沿着墙梯逃上城墙,此时守城的士兵们,或逃回城中自家,或缒城而下,官员们顾不得体面,也纷纷抓起士兵们留下的绳索,把心一横就往墙外跳。
兵不血刃地占据衙门、粮仓、武库、军营等要害之地后,陈哲身边只剩下了不到二十人,他还分了十人出去:“搜捕河南巡抚,现在城里乱成这样,他跑不远的!”
望着满仓满库的粮食、银两和武器,陈哲不禁又想起了他的亡友——韩大可。
早在山东之战前,韩大可就认为新军的军情条例僵化、死板,教条而且不知变通,这腔调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好处除了嘲笑。被杨致远从选锋营中挖掘出来以后,韩大可就在细心准备对军情条例的改革,他认为军情司不应该仅仅满足于收集情报,而应该主动发起进攻。尤其是在山东之战这种情况下,两军在广阔的战场上对战,战线犬牙交错,韩大可认为积极探查对方的通讯系统并加以攻击,将会给本方带来极大的好处。
镇东侯对这几个学生的要求类似后世的论文,这份报告韩大可还没有来得及完成,而期间陈哲一直忙于准备他关于练兵的论文,只是在日常交谈中听朋友说起过一些。
这次许平和陈哲在这个问题上一拍即合,陈哲就回忆着亡友提起过的一些构思和设想,加以实践验证。比如用不起眼的小部队对敌人缺乏防备的指挥中枢加以突袭也是其中之一,这种战例在历史上并不少见,韩大可希望能将这些归纳总结,从偶然的灵机一动变成有意识的主动性作战手段:“韩兄弟,我今天的成功全是你的功劳,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感到些欣慰;我把你的构想,用在新军的敌人手中,韩兄弟你在天有灵,保佑我吧,让我能够为你报仇雪恨。”
第十七节 摧枯
黄河的孙家渡口上挤满了逃难的文人士子,一条渡船涨价到二十两银子,仍供不应求。而他们身后的这些县城已经如同熟透的水果,就等着闯军前来摘取。
五月九日,中牟。
许平已经是此城的主人,河南巡抚仓皇逃离时把城市和仓库都完好无损地留给闯军,李定国报告说,他正领军北上扫荡河阴各县。
“河南巡抚高明衡,化妆成道士,敲着木鱼混出城逃走了。”陈哲报告道:“当时我的部下还有些奇怪,为什么一个道士会和个和尚混在一起,而且道士拿着木鱼,和尚抓着把桃木剑。这几个没见识的东西,想了想瞎猜什么:都是出家人,所以兵荒马乱的时候结伴同行,就这样把河南巡抚、巡按一起放跑了。”
“哈哈,”许平笑道:“无妨、无妨,这种巡抚我军正是求之不得。”
“说不定下位巡抚会是一个更大的笨蛋。”陈哲一脸的不甘心,抓到的几个标营卫士供出巡抚、巡按乔装打扮后,他亲自赶去通报几个城门,而当陈哲赶到时,那可疑的一僧一道刚刚逃走。陈哲手里实在没有几个兵,无法在种混乱情况下去追,只好自认倒霉。
事先许平只是希望陈哲能够打乱河南官兵的部署,结果教导队执行得比他设想中的最佳效果还要好,不但及时彻底打乱了明军指挥系统,还能抽空向许平汇报明军的动向,最后更兵不血刃地夺取了中牟的仓储。
“韩兄弟大才,可叹不得一见。”许平早已经从陈哲口中听说过韩大可的一些设想,巡视过中牟后,看着满满的仓库忍不住感叹了一声。以往两次李自成攻打开封,都撇下周围许多州县不顾,急袭府城开封,但两次都顿兵开封城下。这次许平稳扎稳打,打算把开封周围的屏障尽数剪除,让府城完全裸露出来。
陪在许平身边的余深河也是心有戚戚的样子。
“韩兄弟的构想,侯爷还专门给起了一个名字,叫特种作战。”陈哲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不过这个名字确实很特别,他一下子就牢牢记住:“记得许将军曾说,我们应该比我们的前任做得更好,对吧。”
“当然了,师不必强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许平在推广自己的条例时,就是这样讲的:“总的说来,我们没有前任营官懂得多,但未必处处不如,就好像新军条例也不是侯爷一个人编出来的,也需要有人给他拾遗补缺啊。”
“韩兄弟不这么看?”
“哦?”许平有些吃惊,因为之前他听陈哲的描述,韩大可似乎也是一个胆大包天的革新派。
“刚见到侯爷的时候,侯爷就戏称韩兄弟是李云睿第二,韩兄弟对这个称呼很不满,觉得自己不是李云睿那种人,当年,侯爷手下都是一些流放犯,没有什么得力的人才,侯爷也只能因陋就简,从身边找几个勉强还能凑活用的。比如金求德、李云睿这些人,一辈子就呆在侯爷给画出来的框子里,从来没有想过越雷池一步。或者说,他们的才智比侯爷差得实在是太原,连理解侯爷的用意都很难,更不用说发扬光大了。”陈哲脸上很有些不以为然的表情:“许将军,若当年是我们在侯爷手下,绝不会只是惟命是从。韩兄弟就说,新军的参谋司、军情司的安排,从根本上就错了,是侯爷犯下的错,但金求德、李云睿,把这两个司运行好都做不到,哪里还谈得上更进一步呢?”陈哲记得几次谈起军情系统时,韩大可都拍案长叹:“侯爷把军情司和参谋司一分为二,若侯爷全神贯注地监督它们尚能勉强运转,现在可好,参谋司根本不知道军情司到底都知道些什么,而军情司不知道参谋司到底需要知道什么,也不清楚自己手中的情报,对参谋司来说是不是急需的。总是要等到局面大坏之后,参谋司才会急急忙忙地跑去问军情司,到底有没有什么情报对缓解当前的局面有利,如此的结构,就算条例定的再合理,也不会有太好的结果。”
“韩兄弟说得不错,”许平鼓掌道:“不过以我想来,侯爷是看到了以前探马、幕僚的种种弊端,所以才细分参谋、军情两司,让下面的人术业有专攻。”
“是的,侯爷乃是天下奇才,但正如许将军所说,弟子不必不如师,侯爷把参谋、军情分开了,韩兄弟则是想把它们重新合起来,他毫无去接替李云睿的意思,他的梦想就是能独自领军。他认为营里需要一个新的队,这个队不同于参谋队,是专门用来处理军情的,同时对敌军展开军情攻势,韩兄弟认为军情首重通信,所以他计划把这个队叫做通信队,第一职责就是保护我军各营之间的联络,切断敌军联络,替营官分析可靠的军情……”
一直认真旁听的余深河插嘴闻道:“分析军情,这不是参谋队的作用么?”
“在韩兄弟的设计里,这个通信队不对营官提出任何建议,他们的分析,只是判断那个情报是可靠的,是真的,而那些是不可靠的,这个队帮助营官掌握身边的军情,修正新军中现有的弊端……”
周洞天、顾梦留等人也纷纷加入,又聊了很久,这批年轻的军官的讨论才算告一段落,许平道:“若韩兄弟和陈兄弟还为新军效力,并且新军能用你们的话,我许平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新军之中,能想到、敢想侯爷也有错的,一只手差不多就能数过来了。”陈哲摇摇头:“洋大人挑了半天,不才挑了三个么,至于金神通,那完全是凑数的,以我之见,他根本没法和营内的兄弟们比。”
许平不言不语,其他几个知情人有的脸色微变,不过陈哲仍是毫无察觉:“靠着出身,得以统领侯爷手下最精锐的部队;还因为父亲是替侯爷执掌新军的人,能娶到侯爷的千金。侯爷的绝学,传点给自己的女婿也是恰当。但不管剑术、马术如何过人,终归是一夫之敌罢了。便是这般人物,仍是新军将门子弟中的第一人,据说少侯爷和贺将军的大公子不错,但到底如何也没有见过,真是可悲、可叹啊。”
……
“近卫营每小队编五个果有些不妥。”后来到中牟的第二步兵翼的步兵军官沈云冲,见到许平后便是一句:“很不好用。”
一小队五果、每果十人是许平从新军中照搬来的编制,但是如果齐射,最多也就能排三排人,现在进行齐射的时候,不得不把果编制打散列队,这给指挥和列队造成一些麻烦。而如果轮射的话,因为燧发枪装弹速度比火绳枪快得多,如果采取五果轮换的话,必然会出现士兵在装弹后闲呆在后面等待其他果射击的现象,这种情况无疑是在浪费火力;如果采用三排轮射的话,又会和齐射一样出现指挥和打乱建制问题。
“侯爷当年设定五果,是有他的考虑的,新军建立不是很久,燧发枪也才刚刚装备,恐怕还没有这种感觉。”
“既然错了,那还等什么呢?”在许平、陈哲的影响下,沈云冲也渐渐失去了对新军条例的敬畏感。
“看起来我们又要不经许可擅自修改镇东侯的建制条例了。”许平笑道:“而且要大改。”
“小队应该采用三果编制,把每果扩编到二十人。”许平下令立刻整编建制,营教导队也要全力配合这一行动。
“还有,不要再分兵,哪怕是确凿无疑地知道敌军的行动也不能分兵。”伏击中牟军一战的结果让黑保一很不满意,许平在战前已经充分了解明军的动向,明军人数不多,只有千多人,因此许平试图合围,不让一人落网。结果分开的几路兵马很难联系,远在完成合围之前就打草惊蛇:“骑兵绝不能和步兵分开,如果对面的明军稍有斗志,他们就会以多打少。”
“是的,这个错以后我绝不会再犯。”许平点点头:“今天不是分兵的错误,而是麻痹大意,如果不是因为我太骄傲轻敌,是不会犯这种错误的。”
这是近卫营成军以来的第一次大规模野战,四千近卫营官兵,在方圆数百里之内连续作战,先后击溃明军近五万,夺取大片土地和城池。虽然战果辉煌,但是近卫营也暴露出许多问题,从急行军到敌前野战宿营,以及各部在追击溃敌时的通信联络,许平和他的兄弟们遇到了很多事先不曾想到过的情况,虽然因为明军的不堪一击而没有造成什么恶果,但他们都知道不能指望对面永远是这样的对手。
“迟早有一天,我们要和新军决战于疆场,新军三大主力营,救火、磐石、选锋,我们近卫营比它们如何?”
听到许平的问题后,大家纷纷说道:“之前是有不如的,但等我们总结好这次的经验教训后,也未必就差了多少。”
“好吧,不说这三营了,我们近卫营,比长青营如何?”
周洞天首先出声:“士兵,我们恐怕没有新军教导队练得仔细,但士气肯定是我营旺盛,而且上下同心;士官,恐怕我们教导队的教官比不上宋教官他们;至于军官嘛,长青营精锐,现在都在我们这边。”
余深河对这种回答很不满意:“长青营,是练出来的兵,山东一战问题多多;而我们近卫营,是打出来的,几个月来我们连破数城,大小十余战,当年我们在长青营的时候,手下怎么能和近卫营比?”
其他人纷纷表示同意,之前他们也有些在赞同周洞天的意见,众觉得老部队战斗力可观——毕竟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走上军中岗位,可听余深河一说后,大多数人又觉得还是后者更有道理一些。
“诸君,比长青营强没什么可夸奖的,便是比救火营强,我觉得那也没有什么可高兴的。”许平顿了一顿,等大家的事先重新集中在他身上以后缓缓说道:“侯爷,能取敌将首级于万军之中,这份武勇,至少百倍于我;侯爷,练兵定规,见前人所未见,发前人之未想,这份才智,三代以后不做第二人想,便是武侯再世也不敢说有什么胜算,我就更不用提了。而诸君务必记得,总有一天,你们要站在侯爷对面和我并肩作战——便是近卫营能和救火营一样,我们也是死路一条,若是还不如救火营,那我们还是趁早自己抹脖子算了。”
营内众人都脸色沉重,只听许平继续说道:“我们必须把侯爷的条例发扬光大,必须抱着不达完美誓不罢休的劲头去改良,只有我们的军队全面胜出新军,士气、斗志、军规、条例、情报、建制……一切的一切,都必须比新军强,而且要强出一大截,我们才能昂首站在侯爷的对面,去挑战侯爷这位绝代战神。”
营内的年轻军官们,神情固然是肃穆郑重,但一张张脸上,也难掩跃跃欲试之色,许平微笑道:“诸君,请助我许平一臂之力。”
……
五月中旬,如潮的捷报后是更大一波的告急信,大半个开封府界已经沦于闯军之手,被河南巡抚寄予厚望的悍将郁董前些天也灰心丧气地发来报告:他在朱仙镇遭遇伏击,精锐尽丧,现在不得不向归德城退却以整顿兵马。归德发来的报告也证明郁董的说法,曾拥有三千强兵的郁总兵,退到归德境内时,只剩不到一千残兵,他们面黄肌瘦、士气低迷。
高巡抚知道郁董确实尽力了,在其他各部兵败如山倒的时候,郁董是唯一能稍作抵抗的将领,而且显然是奋战到精疲力竭的最后一刻才不得不撤退,这种勇气、斗志和爱国热忱,甚至比郁总兵曾经拥有的那两千精兵给高巡抚的冲击更强烈;此外,一支明军能够在打光三分之二后还不溃散,也令巡抚大人印象深刻,至少高巡抚是闻所未闻。河南巡抚下令归德府尽力筹措物资,加倍给予郁董粮饷和武器,争取让这员悍将尽早恢复元气。
不过远水解不了近渴,闯营马不停蹄地继续向东进攻。李定国已经迫使空虚的宣武卫留守弃城东逃,他的军队离开封只有二十里远;而许平正无情地扫荡着开封的外围,显然是出于对郁董的重视,许平没有立刻靠近坚城开封,而是直奔通许,在朱仙镇歼灭郁董大部后又杀向陈留。
河南巡抚不顾一切地下令陈留、杞县、通许、兰阳等地的驻防部队立刻向开封集结,他知道这就等于放弃除府城外的整个开封府。不过开封城是河北的最后屏障,也是周王藩邸所在,万万不能有失。
河南危急!中原危急!
高明衡的紧急求援信送到京师后,崇祯天子大发雷霆。形势太过危急,以致朝廷根本不能考虑任何处罚。内阁拟票严词斥责高明衡,并让他戴罪立功。督促杨嗣昌立刻挥师东进攻打闯军,崇祯天子立刻批红急发河南。
同日,朝廷第一次考虑向河南派出援军。
……
听说前线的大胜后,孙可望写信给许平,表示他已经做好带领部队参战的准备。如果说写请战书都能让统帅不悦是一种难得的成功的话,那么孙可望成功地做到了它。许平立刻抛下手里一切工作给孙可望回信,热情洋溢但是态度坚决地拒绝了他的要求。
尽管只有短短的一个月,但是开封府界在孙可望的治理下蒸蒸日上,给许平的部队送来源源不断的物资,让近卫营每个士兵都及时换上凉爽的夏衣,而且每人都得到两双新草鞋。孙可望采用各种手段从官宦人家挤出数以万计的粮食,逼着每一个人带着闯军挖出他们窖藏在地下的金银。流民中的青壮被动员起来耕种,对妇女和儿童则组织他们去漫山遍野地挖猪草。民间放养猪羊的行为现在已经属于被禁止的行为,所有的家畜就被关在笼子里养膘。民间的兽医被孙可望清点出来编入后方闯营,每头怀孕的母猪都会在闯营登记并得到更好、更有经验的人的照料。孙可望乐观地估计,今年生猪的数量可以恢复到战乱前的旧观,肉产量也会提高至少三成。
与此同时,孙可望还在每个县、镇都开辟闯营控制下的交易场,并向前来交易的农民征收一定的税金,通过对黑市进行冷酷无情的打击,赶集的百姓在短短一个月内就养成了前往交易场交易的习惯。许平曾经对这个政策有所质疑,不过孙可望的理由非常充分:他认为李自成下令不纳粮的出发点是保证农民免于饿死,但是他们如果有粮食或者家禽愿意拿出来交易的话,那就说明他们给自己留下的食物足以保证他们自家免于饥荒——从这种交易中得利显然不会给农民带来危及性命的风险。
还有对商家的大力整顿……
第十八节 政务
以往许平固然有对商队收税的意识,不过他的思路还只是停留在收城内过夜费的地步,此举被孙可望讥笑为开客栈。孙可望除了沿路设卡外,还大量委托商家生产许平急需但是暂时闯营还无法自行生产的物资,这些东西孙可望从来都是货比三家,并从中选一个报价最低的,听上去和新军的采购方式有些类似。不过流标的商家在孙可望这里并非仅仅遭遇落选这一种损失,他会将落选商家的报价与那个出价最低的人相比,若报价最低的商家生产出来的物资能够让孙可望满意,并且他的报价比其他两家低两成以上的话,那么另外两个报价高的商人的家产就会被孙可望抄没:你们这些黑心商人,若只是赚点小钱也就罢了,既然心肠这样黑我岂能容你?
另一方面,假如商家交货质量不能让孙可望满意的话,他也一样会遭到严厉的惩罚,而孙可望会把货物生产交给次低的那家去生产。
“若我一点钱都不让商人赚,那是杀鸡取卵,”孙可望曾和许平解释道:“我定下了两成的规矩,若一个商人把利钱压在一成之内,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倒霉的。”
许平不是很以为然,他估计会有人想折本保平安,不过孙可望认为商人很快就能想明白这个道理,于是许平就不在这种自己不擅长的问题上与孙可望争论。
在孙可望的高压统治下,闯营得到的货物不但价格降低到许平想也不敢想的地步,就是质量也大有提高。与此同时,孙可望还通过抄没商家获得大批工匠,闯营已经拥有自行生产多种物资的能力,除去供应前线大军外,还有余力生产一些货物供孙可望卖掉换钱粮。
孙可望目前每月能给许平的银库增加三万两以上的收入,他估计等到秋收后这个数字会进一步提高,同时他已经着手在新的占领地推行这些政策。
许平屡次提到他需要大量读书识字的人才,精力充沛的孙可望把这件事当作一项重要的工作来进行,对那些不肯妥协的士子,孙可望毫不犹豫地以他们的家人性命和妻女贞操相威胁,并且没有丝毫怜悯地把他的威胁付诸实行。在言出必行的孙可望面前,绝大多数士人都选择了屈服,奴隶般地没黑没白地给闯营人士授课。出于防止消极怠工的目的,孙可望规定十天就要考核学员一次,并硬性规定授课成绩最差的一个士人将被当众鞭挞。如果连续三次最差会被剥皮充草,而每天教书士子将在这些稻草人的注视下教课。
至于河南境内的盗贼,孙可望也一个不漏给他们发去书信:“来之,则共富贵,不来,则刀剑无情。”
孙可望对士人的种种暴行许平也不是没有耳闻,清治道人也几次劝说他:“天道好还,将军岂不闻善泳者死于溺?将军当长存恻隐之心,得饶人处把人绕,不然异日将军悔之何及啊?”
“大师所言极是,但我以剑护法,故犯我法者,唯有剑尔。”
虽然许平断然拒绝了清治的劝告,但是他独自一个人在屋内沉思良久,终于还是再次去见孙可望一次,劝他稍息杀心,如果士人选择合作,也不要断绝他们向往闯营之心。孙可望似乎对许平的要求感到很奇怪,他拖着长声音说道:“大将军,您要训练的那些人,末将保证让他们在一年内个个能书会写。”
“并不是每个士人都是十恶不赦不徒,不然闯王不会定下抄没有举人以上功名士人家产的命令。”许平想起曾在山东救过自己一命的那个年轻秀才。
“当然不是,但也不是说每个有举人功名的士人就是十恶不赦啊,”孙可望哧哧笑道:“我觉得,闯王下这个令,乃是因为到了举人才会有油水,秀才、童生在士人中占了九成,但他们的家产加起来却连十分之一都没有。”
“不和你争,总之,孙兄你怎么威胁士人我都不管,但我不同意你杀人。”
孙可望眨眨眼:“那这个不同意,是保密的么?”
“当然,我不会告诉其他人我不同意杀人的。”
“那好吧。”孙可望爽快地答道:“只要大将军你一天不公开说出去,我便一天不杀人好了。”
“一言为定。”
孙可望答应下来后,一边招呼许平坐下等会儿吃饭,一边自顾自地拿起一本书来看,许平见孙可望如此做派,也有些好奇:“孙兄在看什么书?”
孙可望微微一笑:“《行为逻辑》。”
“哦,”许平听到这奇怪的书名后,立刻追问道:“这本书是广东国民出的,还是福建大众出的?”
“哈哈哈哈,”孙可望把书抛到一边,大笑道:“是广东的国民书局出版的,怎么?许兄弟也看过他们的书么?”
“当然,”许平也是一笑:“一听到这种根本听不懂的词,多半就是江南这两个书局出的。”
“是啊,”孙可望爱惜地抚摸着那本书的封面:“以前我还以为国民书局的老板,是位纵横家的信徒,不料,原来是心学的崇拜者啊。”
“这本书是讲心学的吗?”
“心学的一个方面,以前我从来不懂什么叫知行合一,还以为这是儒家的东西和我们这些犯上错乱的贼子无关。这本书是我从成都一位士人家里抄出来的,江南那几个书局出的书,都是用大白话写的,还加标点,很合我的脾胃,这本书我尤其喜欢,就把那个士人叫来问话,他说这本书里的东西就是从心学里引申出来的……”孙可望越说越是兴奋,对许平大讲起来:“……总之,正如阳明先生所讲的知行合一,我们要达成的目标,和我们的行为应该是有内在逻辑关系的,嗯,逻辑这个词非常有意思,我苦思良久,竟然没有想到一个旧词能很好地概括这层意思,确实非得新造一个词不可……”
期间许平也听得连连点头,这本书通篇大白话很容易理解,他颇有受益匪浅之感。
“许兄还记得许州的方韦吧?”孙可望从许平嘴里听说过那段经历:“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替大明天子守住许州,然后他采用的每一个行动,都和这个目的密切相关,这本《行为逻辑》里对这种知行合一的举措大为称赞,还狠狠嘲笑了那种‘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无能鼠辈,说他们的死和报答君王这个目的毫无逻辑关系,君王要的不是他们死,而是他们出力,哈哈,深得我心。”
“本书所述,不过是心学的沧海一粟,若是我辈一朝得志,定要让阳明公配享孔庙,以心学为选才之要,直到千秋万世之后。”孙可望大发感慨:“广东的这个国民书局,他的老板虽然也是商人,但我若是有机会碰到他,一定以礼相待,要是有人敢动这位老板的一个铜板、一根寒毛,我就和他没完。”
默然片刻后,孙可望问道:“许兄弟看过国民书局——嗯,我总觉得这个名字有趣的紧——的什么书?”
“社会合约述。”
“啊呀,著名的无君无父之书,”孙可望脱口叫道:“许兄弟以前在官军之中,也敢看这个么?”
“嗯,最早还是在从军前看得,当时看得废寝忘食,后来在新军的时候,看的是夏批本。”
“夏批本,那是什么?”
“江南有个姓夏的士子,叫夏完淳,比我好像还略小一点,看完这本书后,发誓此生不求科举,而是要把这本书中的精华发扬光大,成为一门新的儒学。”许平脸上满是钦佩之色:“以前读社会合约述时,其中不少东西颇感苦涩,还有些东西写得简直就是不可理喻,虽说是瑕不掩瑜,但终归还有有些东西让人实在无法苟同。夏批本写得就非常好,说的是一样的道理,但娓娓道来,让人拍案叫绝。”
“是新出的吧?”孙可望叫道:“我没有看到过啊,许兄弟你也知道,这本书里鼓吹百姓与天子是合同关系,若天子不能为百姓谋福,那么百姓就有权抗粮抗捐,天下士人无不破口大骂,但四川士人几乎家家都藏着一本,有一个老学究手里,竟然收藏着好几个版本呢。但就是没有你说的夏批本。”
“确实是刚出的,”许平点点头,原书作者是无名氏,大家猜测是他也怕这种无君无父的著作会让他遗臭万年:“原书论述得很空,看得出著者是个有钱人家,夏生几年来游历南北,深入县、村,把原书的种种说法,和我朝官、吏、民之间的事合起来,去岁刚出的这本夏批本只是短短的第一卷,但写得催人泪下,非常感人啊,而且一样是白话、一样用标点,还是国民书局给出的。”许平仓促之间想不出什么好用的例子,便道:“孙兄知道镇东侯定制的军规条例吧。”
“知道。”
“嗯,颇有些相似之处,镇东侯的军规,发前人所未想,令人拍案叫绝,但很多地方还是失于粗糙,没有细心打磨过。这本《社会合约述》也是一样,孙兄觉不觉得有很多地方莫名其妙?”
“你这么一说,我也感觉是这么回事,黄候的军规和那本书确有相似之处,不过那个著者还是大才啊。”
“不错,确实是鬼才,”许平赞同之余还加上了一句:“虽然远不能和镇东侯相比。只可惜真人不露相。而夏批本,就好像是把这块璞石打磨成了精致的玉器,夏生发誓要用一生来完成这本书,我深信它经过夏生之手,一定会变成儒学的一支,发扬光大。”
“我要以礼相待的人名单上,又多了一个,他叫什么来着,夏完淳,对吧?”孙可望皱起了眉毛:“我还是不明白,新军之中,怎么会让你们看这种书?”
“夏批版刚出的时候,新军教导队里有个同袍搞到了一本,当时还引起了不小的风波,当时夏生正好就在京师,他听说北地农民之苦,更甚江南,所以来北方查访为写第二卷做准备,听闻此事后夏生跑到镇东侯府砸门求见,见到侯爷后言辞不和,夏生大骂而去,说与侯爷这种武夫论儒法仁义,好似同夏虫语冰。”
“好一个夏生!连黄候都敢骂。”孙可望竖起大拇指:“不过,他真是骂在点子上了。”听得津津有味的孙可望问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侯爷过问了此事,他取消了对那个同袍的处罚,说既然教给军官识字岂能不让他们看书,还说我们这些人也都不是小孩子了,什么对什么错自己能够分辨清楚,看看书又怎么了?简直是小题大做。”
“黄候……”孙可望好像想说什么,但张口结舌片刻后,终归还是摇头叹道:“许兄弟能给我描述一下黄候的气概么?”
“我没有见过侯爷。”
“啊。”孙可望发出一声轻叹。
……
五月底,许平和李定国完成对开封初步包围时,孙可望正在调兵遣将剿灭后方那些原生土匪和新近落草的明军败兵。见到许平回信拒绝他上前线的要求后,孙可望又再次写信给许平,第二次要求到一线作战。显然在后方稳定生产的荣耀,远远不如和许平、李定国并肩策马而入开封城。许平只好再次动笔写一封长信给孙可望,分析当前的局面,指出开封城内集结着数万汴军主力,绝非轻易能攻下的。许平对孙可望好言安抚,并保证会记得在开封城破前夕,把他调来前线,与自己分享攻占开封的荣誉。
炎热的夏季让许平的进攻变得困难起来,缺乏攻城武器的闯军在扫清开封外围堡垒的行动中进展缓慢,中暑的士兵很多,许平终于下令停止大规模军事行动。开封外围的闯军近卫营和西营共有一万二千战斗兵,而被困在开封一带的明军超过两万,巡抚高衡阳发动士人组建家丁团练协守,一下子又拼凑出两万多人的队伍,拥有百万人口的开封城还能动员起数以万计的民团,这种兵力对比是闯军进展缓慢的另一个重要原因。不过与前两次进攻开封不同的是,这次闯军拥有一个坚固的后方,而开封府内的县城尽数落入闯军之手,这让开封成为彻底的一座孤城,闯军可以后顾无忧地放心展开攻势。
六月中旬,新军再次展开对山东叛军的攻势,如同许平期望的那样,新军未能一次性投入全部军队,而只有救火、磐石等四个营投入战斗。当然,尽管如此,山东叛军仍无法抵挡新军的攻势。季退思避开新军的锋芒,在七月初成功地组织了两次反击,打在协同新军作战的明军身上,并两次都将对手击溃。但四营新军抱成团稳扎稳打,没有给季退思任何机会。
七月十二日,许平恢复对开封的攻势。经过一个多月的整训,近卫营已经扩编到五千五百人,拥有骑兵四百,燧发火枪一千九百余支,火绳枪五百支,长矛两千支,大炮两门。
许平这一天收到钟龟年写来的急件,据钟龟年说,季退思向闯王试探,是否介意他来河南与闯营合流。许平两次写好回信又两次把信撕毁,他第三次提笔的时候,首先拿三国志通俗演义中的一个故事举例:曹操讨伐马超时,每闻西凉援军抵达,曹操不是忧虑反而欢喜。
“……曹操之所以会喜悦,乃是因为他知道,西凉军越是集中越有利于曹操一次性地消灭他们。而如果这些西凉部队分散在各自的根据地,那战争就将旷日持久,而旷日持久就可能会有更多的变故。今天我们义军的处境就类似西凉军,而新军就是曹军,我们越是集中对新军越有利,他们就越容易咬住我们义军并摧毁我们。我并非危言耸听,义军现在并不具有和新军一战的实力,在我们义军中,无论是哪一支受到新军的进攻,都必须咬紧牙关坚持下去。我深知闯营与东江军是一荣俱荣的关系,我会竭尽全力发起进攻以吸引明廷的注意力,希望新军会犯下错误。”
秋收已经开始,不需要太仔细的观察,就可以看出孙可望对于李自成不许征粮的命令有些抵触情绪。不过孙可望当然不会去违犯这条禁令,这些日子以来,孙可望的所作所为从来没有超出过他给许平描述过的那些政策。眼下,开封府界内所有的道路上都有孙可望设立的大批关卡,商队平均每走五里就会遇到一个,关卡的兵丁会根据商队的货物数量和种类收取过路费。这些关卡不仅仅向商队收费,而且也向农民收费,秋收后,开封农民把粮食运去市集交易时,路上要交给闯军一笔买路钱,到了集市时还要再交给闯军一笔交易费。
农民交易粮食前肯定会给自己留下足够的口粮,对此许平也深以为然。既然孙可望能提供给许平足够的物资,许平对这些不太出格的举动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限制农民交易只是孙可望经济政策的一小部分,为了避免粮商囤积居奇,他的主要经历还是集中在限制粮食流动上面。孙可望认为,商人靠囤积粮食获利的行为,必须建立在他们有能力把粮食运输到缺粮地区这个基础上,因此孙可望对大量粮食的运输行为克以极高的税率,目的就是让粮食流动成本极高,从而使倒卖粮食变得无利可图。
此外孙可望刚刚向许平报告,他已经组建了闯营自己的购粮队。他估计高额的粮食运输税使得商人要想通过粮食买卖获利,就必须将粮食收购价压得很低,而将出售价定得很高,这样农民把粮食运到城镇出售就变得很不合适,毕竟在制定路税后农民的运输成本相比以前也大大增加。利用行政手段人为提高民间的交易成本后,孙可望打算让闯营的购粮队深入到农村收购粮食,然后运输到城镇,出售给粮行。
第十九节 压力
收到这封信的同时,许平手里还拿到一些城镇传来的情报,大面积的恐慌正在开封府界内流传,今年七月的粮价比往年秋收时高出五成。历年七月都是粮价最低的时候,往后每个月粮价都会上扬,冬季更是要翻上几番。如果今年还是这个涨价模式的话,那么不用等到青黄不接的五月,明年三月以前,开封府界内就会爆发大面积的饥荒。
既然官兵不会立刻到达,许平就决定亲自前往后方许州,和孙可望商讨一下粮食的问题。
孙可望似乎没有料到许平会在这个关头返回许州,他见到许平后奇怪地问道:“许兄弟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
“是为了粮食啊。”许平心里焦急,今年是闯军首次大规模建立根据地,无论如何都不能出现饥荒,更不能比明廷统治下还差,他急不可待地对孙可望说起自己的担忧,还交代他道:“绝不能出现饥荒,哪怕让军队少些,也不能大量饿死人。”
“大将军莫慌。”孙可望搞清许平的来意,立刻笑起来:“大将军想想看,以往官府将大量粮食从河南运往京师,而今年这些粮食都留在开封府境内,怎么可能比去年还差?我已经派人检查过各地的收获,最少也比去岁要高一成,最好的一个村甚至比去年多打了五成的粮食。只要大将军能把官兵阻挡在开封府界以外,末将敢担保明年秋收前绝不会有饥荒的。”
孙可望语气很是轻松,还半开玩笑似的称呼许平为大将军,可这并没有让许平安心多少,他追问道:“那这粮价怎么会如此的高?”
“并不是现在高,而是以前太低了。”孙可望笑嘻嘻地说道,举起右手在许平眼前伸出一个手指:“第一,以往秋收后,农民急于出售粮食来交租子和赋税,今年免征粮税后他们不这么着急了。”
“第二,”孙可望又举起一根手指,在许平眼前晃悠:“我沿路设卡,以往农民把粮食运到粮行这一路无须交钱,今年他们每石粮我要提一钱银,自然粮价又会高些。”
今年七月收获后,开封府界的民间粮食交易急剧萎缩,可能还不到历年的两成。而闯营则通过深入乡村的购粮队获取大量的粮食。
“第三,往年各地粮行的那些黑心商人统一打压粮价,农民不卖给他们就无法解燃眉之急,而今年不但没有赋税,我还派人去各地购粮,这粮价自然就降不下来喽。”
“那以后的粮价会继续涨么?”许平问出他最关心的问题。
“会涨一些,但是绝不会很高。”孙可望对此显得胸有成竹:“以往各地粮行趁低价大量囤积粮食,七月一过,粮食大半都被他们收入库中,十月以后市面上就几乎没有余粮,自然粮价节节升高。而今年粮食运不到市集里,粮行有钱也收不到粮食,更不用说我的购粮队已经把大量粮食收进我们闯营的库房了。”
“如此便好。”闯军刚刚将战略修正为守土不失,开封府界又是新建立的根据地中最大的一块,不但宣示意义重大,也是许平将闯军正规化的根本,如果百姓流失,生产不能恢复,那许平的所有努力都会化为泡影:“孙将军重任在肩,万万不可大意。”
“许兄弟尽管放心吧。”孙可望大笑三声,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书给许平:“这是我才收到的报告,今年开封府界内没有一个人敢烧粮,如此又可保存下无数粮食。”
“烧粮,为何?”许平大吃一惊,中原连年大旱,百姓以泥土为食,他不能想像居然还会有人烧粮。
“还不是那些奸商。”孙可望见许平对此一无所知,就又冷笑着解释起来,往年七月新粮入库之时,都会有大量的陈米被销毁掉。
“各大米行都有默契成规,为了哄抬粮价,宁可让粮食烂在库里也不出售,青黄不接之时烧粮太过耸人听闻,所以他们就把粮食留到米价最贱的七月来烧,还美其名曰金秋处理腐粮讨个吉利,哼,难道我会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心肠么?”孙可望严禁各米行自行销毁那些他们手中的腐烂粮食,规定任何需要处理腐粮的清仓行为都得事先报告闯军,就算真是发霉的粮食,要烧也得由闯军来烧,自行烧粮一概视为作乱:“我不管他们吉利不吉利,只要有人敢烧谷子,哪怕只有一粒,我就杀他全家。”
听明白原由后,许平先是愤怒不已,但稍微一想就担心起来,迟疑着问道:“若他们存心这样做,想让粮食发霉并不是一件难事,这如何是好?”
“官府和奸商一贯勾结,对这些丧尽天良的事从来不闻不问,所以他们也不会真的让粮食发霉,七月谷贱收粮的时候把库房里装不下的烧掉就是了。不过从今以后就不行了,当然得防备他们故意让粮食发霉。我已经通知各大米行,以后每次处理坏粮时我都会记录下来,如果一年之内一家米行的粮食坏了一成以上,我也要杀他们全家。”孙可望放声大笑,显得很是得意,笑过之后他看着许平正色道:“今年六月,河南的米价比去年七月涨了八十多倍,而到明年六月时,粮价绝不会比现在高三倍以上。有我们在,河南不知道有多少百姓可以因而活命。但首先许兄弟就得把官兵挡在开封府外,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七月十五日,许平和李定国联合发起猛烈攻势,开封外围的堡垒在几天内就被摧毁小半,出城增援的明军两次被许平击溃,堡垒中剩下的明军知道无法在顺军的攻击中生存,就悉数逃回开封城内:“东江军随时都可能支撑不住,而钟龟年还在说服他们坚持,我也答应过要努力进攻为他们分担压力,就算我不这么说,也必须这么做,现在开封不知道写了多少求援信给朝廷了。”
之前闯营的战斗力恐怕比季退思还不如,毕竟山东叛军有大量跟随季退思造反十年的军官为骨干,朝廷对山东的重视也远远在河南之上,许平必须要向明廷证明自己的威胁远远大于季退思,才能把明廷的注意吸引到河南来。
现在,闯营已经完成对开封的封锁,剩下的一万多明军、两万余团练和几十万人被围困在开封城中。许平马上下令,立刻沿着开封修筑二十个哨塔。数日后这些哨塔修成,开封城和附近道路完全处于闯军的监视下,内外交通隔绝。此次围攻开封,成功地阻止了明军的秋收,刚完成收获的周边地区也无法把军粮运进被隔绝的城内。近卫营的参谋估计,三个月后开封城就会面对粮食紧缺问题。
这个时间表不能让许平感到满意。七月底,新军又有两个营投入山东,山东叛军被再一次赶过大清河。许平不知道东江军到底还能坚持多久,如果东江军退向河南,而新军六个营也尾随他们而来的话,许平不认为自己有任何机会阻止他们给开封解围。
但是强攻开封也是不可能的,这是拥有几十万、上百万人口的开封,而不是许州那样的小城。就算炸开城墙,闯军也要靠残酷的巷战来拿下城市。此外,部署在开封的大量火炮也会给闯军以巨大的杀伤。
“新军实在是太强大了,如果他们不犯错的话,我该如何是好?”就在许平焦虑地反复思索,试图找出一条可行的攻城方案时,他期待的转机已经悄悄来到。
开封的严峻形势让明廷同样焦躁不安。在朝廷的三令五申下,七月中旬,杨嗣昌终于在收集完粮草后,指挥他集结在湖广谷城的十二万大军向河南邓州发起进攻,他面前是等待多时的李自成主力。面对杨嗣昌的大举进攻,李自成没有正面迎战而是步步后退,牵着杨嗣昌的鼻子一直向北。杨嗣昌深知李自成的厉害,所以见状愈加谨慎,把大军抱成一团小心前进。当杨嗣昌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到邓州方向上后,刘宗敏突然带领五百骑兵从新野迅速南下,于七月二十日抵达襄阳城下。凭借缴获的明军印信和伪造的旗帜诈开城门,突袭襄阳得手,并于次日在襄阳菜市口把被俘的襄王当众斩首。
襄王的死讯传到京师后,顿时引起一片哀鸣。崇祯天子自从福王被杀后,第二次避朝三日以示哀悼。
三日后,第二个坏消息又接踵而至。督师杨嗣昌听闻襄王在他眼皮底下被杀后畏罪服毒自尽。崇祯天子悲痛不已,面对雪片般涌来弹劾杨嗣昌的奏章,崇祯天子当朝流泪:“朕昨天梦见杨嗣昌了,他托梦给朕,说你们都冤枉了他,所以你们就是冤枉了他。”并不顾群臣的反对,坚决赐谥给杨嗣昌。
在崇祯天子力排众议不追究杨嗣昌的罪过后,第三个坏消息传到京师。杨嗣昌死后,明军群龙无首一片大乱,左良玉自行率军返回湖广保卫自己的地盘。李自成乘机发动反攻,把明军打得大败,十二万剿匪军损失过半,溃不成军。
七月的最后一天,在贺宝刀的统一指挥下,新军越过大清河紧逼济南,季退思放弃济南南逃。他临行前写了一封信,托钟龟年转交许平:“许将军,我将咬紧牙关坚持到底,现在该你实践诺言了。”
由于钟龟年的劝告和保证,季退思没有如新军所预料的退向河南,而是窜亡胶东。贺宝刀等一线新军高级将领联名上书,请求批准新军继续统一进剿,把东江叛军包围在胶东一隅并加以歼灭,督师侯洵完全同意他们的意见。
侯洵的奏章递到京师时是八月二日,这一天也是开封音讯断绝的第十天。脸色惨白的崇祯天子颤抖着道:“福王、襄王,已经有两位大明亲王惨遭闯逆毒手。开封万万不能有失,朕决意全力救开封之危,为周王解围。”
……
“大人,朝廷的邸报。”
八月五日,许平手上已经拿到关于三天前廷议的官方邸报。崇祯天子断然拒绝侯洵再花三个月扫平季退思的请求,因为这时候开封恐怕会因为粮草断绝而陷落。刚抵达山东的选锋营被命令立刻掉头西进,另外两个新军营将与它同行;其他四营新军则继续南下打通并确保漕运。几年来,南方的粮饷只能通过海运转送京师,每年都会有大量物资被报告因为遭遇风暴漂没,对此崇祯已经忍无可忍,同样忍无可忍的还有漕运机构和大批的朝廷重臣,自从漕运断绝后这些人的收入都急剧下降,他们坚决反对立刻围攻胶东,而是主张应该优先恢复已经被切断数年的漕运。左良玉返回湖广后,刘宗敏弃守襄阳退回河南,襄阳重又回到明廷治下。崇祯因左良玉收复襄阳的功劳而免去对他擅自离开剿匪军的责罚,并命令他立刻取道明廷控制下的汝宁府,北上给开封解围。
“来的是选锋、赤灼和山岚三营,总兵官贾明河。”许平念着朝廷的邸报,向手下们通报最新的军情。
以前获得的新军情报几乎被翻烂,对三个营的实力大家都心知肚明。它们都已经把火绳枪换装成燧发枪,三个营共计九千人,除去辅助部队,每个营拥有一千两百把燧发枪和同样数目的长矛,共计拥有大炮三十六门。
选锋营是新军的三大主力营之一,赤灼虽然在第一次山东之战中很不光彩地发生了溃散,但事后经过大力整编,这次重上战场时表现得还算可以,而山岚营……许平叹息了一声:“虽然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但无论如何与旧友兵戎相见都不是一件快事。”
许平收起自己心中那份伤感:“孙可望手下应该还有一千可用之兵,给他去急信,让他立刻带兵前来与我会合。”
传令兵领命而出,余深河、周洞天、沈云冲等军官人人脸上带有忧色。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新军是近卫营人数的两倍,从军官到士兵都训练有素,炮兵更有绝对优势;贾将军是沙场纵横数十年的老将,我是初出茅庐的小子;新军三营的指挥官都有丰富经验,而你们几个一年前还是小兵。”许平停顿片刻,用沉重的语气说道:“东江军正在竭尽所能地拖住新军一半主力,而我们也要尽力去拖住另一半,决不能不战而退,绝不能让他们腾出手去攻击东江军。诸君,如果我们不能挡住这三营新军,义军就没有明天,我们也不会有明天。”
周洞天请求参谋队对未来战局进行推演,对此许平当然不会反对,但是他问道:“周兄弟,参谋队的主要精力,应该放在敌军大致会如何进攻,以及推算他们后方的道路能让运送多少辎重,能让他们的部队以多快的速度推进这些问题上,至于战斗过程,把营里的军官都找来,演示几场胜利鼓舞下士气吧。”
周洞天知道自从近卫营组建以来,许平对用战棋推演胜负一向极为轻视,几乎称得上是不屑一顾,不过他听到这个命令后还是再请示了一遍:“不必严格遵守规则么?”
“明知道是荒谬的事情不必一本正经地去做。”许平认为战棋只有两个作用,第一,训练那些从未上过战场的人,让他们有一个浅显的认识;第二,让军官相互之间增进了解,对同伴在各种情况下会做出的应对有说认识——这也是许平把自己发明的东西成为战棋的原因。
既然许平对战棋的推演效果不以为然,那当然会拿它来鼓舞士气。
“侯爷……”周洞天还有些迟疑。
“没有五十年甚至更长时间的积累,那上面的战斗数值就是一个笑话。”许平坚持己见:“战场上瞬息万变,如果人人都会飞剑传书,隔着几百里地还能在眨眼间互相通告敌情,真的知道而不是凭空瞎猜,那我承认战棋会有点用,问题是这可能吗?”
……
“本将刚刚看过你的报告书,”对选锋营,贾明河总有着特别的感情,可是这次军事会议上他首先质疑的却是选锋营营官何马还有参谋长张彪:“你们的推演结果,说什么要大力防备闯贼的探马,最好让山岚营全营拖后以免后路被切断或是道路被骚扰,你们真的这么看吗?”
“大人,这也是有备无患,料敌从宽啊。”何马连忙解释道。
“一群散兵游勇,能对我们批坚执锐的后卫部队发起进攻,然后将我们的战斗队打垮,你们想让我相信这个?”贾明河语气有些不善起来,质问张彪道:“张千总,你上过战场吗?”接着又转头看向何马:“何兄弟,你想告诉我你信这个么?”
“大人,这是按规矩来的啊,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啊。”何马显得有些委屈:“这是侯爷定下的规矩,侯爷肯定是有深意的,我们执行便是了。”
贾明河楞了一下,微微点头:“这倒也是。”
张彪有些不服气的低声嘟哝着:“上次许贼就是不信,结果在山东就是被季寇的游骑打垮了。”
“我们不是被游骑打垮的。”旁边的山岚营指挥使魏兰度冷冷地说道。
“卑职没有说魏大人的营,卑职说的是许贼亲帅的长青营后队……”
第二十节 算盘
“就我所知,那也不是游骑哨探,”魏兰度毫不客气地继续反驳道:“我问过几个逃回来的长青营军官,他们都说是季退思亲自带领的大军。”
“那是为许贼开脱罢了,卑职敢问魏大人当时到底问的是谁呢?是不是后来当了叛徒的那几个?”张彪把话顶回去:“要说整队的新军被贼子的游骑击溃,卑职本也不信,但许贼就是办到了,这事发生了,我们就不该视而不见。”
“当时应该是军心不稳,长青营后队人人想着逃命,所以一哄而散,不然是不可能的。”贾明河也看过新军的邸报,他对众人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但说游骑能击溃我们的后卫,这实在是太荒唐了,我敢说,就是侯爷自己在这里,也绝不会同意的。”
“大人,我们只是在假设最坏的情况,并依此提出建议。”
“好了,我知道,侯爷肯定是有深意的,我没有怪你们。”贾明河想了想:“不过这个计划不能通过,那些探马对我军战斗部队的攻击效果一概取消,山岚营不必留在后面保护辎重。”
“卑职遵命。”
又说了几处其他的问题后,贾明河谈到三营参谋做出来的整体军事计划:“你们的建议就是一条长蛇阵,一营前卫、一营掩护、一营断后,直接攻入开封,对吧?”
“是的,许贼没有任何力量阻挡我们,闯贼手下比季寇还不如。许贼只有两万人左右,我们任何一个营都能击溃他全军,只是担心他四出骚扰,所以需要分兵掩护道路。”
“刚才还在说料敌从宽,”魏兰度哼了一声,山岚营的参谋对棋子的取值就和其他两营大大不同,在他的影响下,山岚营认为必须每两营间隔不得超过两个时辰的路程:“如果我们太轻视许平,弄不好就会吃亏,他可是有火器的。”
“火器又怎么样,他们没有盔甲也没有利刃,难道不靠白刃战光靠火器就能取胜吗?再说,我们也有啊,而且我们的还是燧发枪,还有大炮,他就算能有几百杆火绳枪又济得什么事?许贼要有这个胆子就好了,在山东他扔下伤兵跑了,这个无胆鼠辈!”
何马的话让魏兰度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何大人,当时我也同意了,难道我也是无胆鼠辈么?”
“何兄绝不可能是这个意思,眼下的紧要问题是闯营到底会如何应对。”魏武连忙出来打岔,这些日子他痛改前非,把酒也戒了,天天泡在军营里练兵,但山东的事是他心中的隐痛。
魏兰度一愣,也不再多提这个话题,又道:“山东之战前,长青营是五营新军演习第一名,这固然是张大人的功劳,但许平同样受到了表彰,当时——”
“第一,那是教导队兵练得好;第二,许贼在长青营里有好多故旧,所以能招揽人心。”何马打断了魏兰度的话。
“这真是欺心之语,新的五营,全部是由老五营本部加补充营抽调两千人为骨干建成的,长青营因为德州一战,为了让东森营尽快恢复元气所以只简单地把补充营残余兵马拨给长青。要说士官熟练,那长青营远远不如其他各营,至少我的山岚营里面有两成士官是从磐石营调过来的老士官,而长青营顶多是有些在德州一战有点经验,再由教导队仓促训练出来的新士官,结果五营新军里长青营远远超过其他。现在如此贬低许平,既昧着良心,又不会对我军进攻有利!”
“魏兄弟这样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是为了什么?当时长青营根本就不正常,几乎就是许贼说了算。”
“什么时候长青营轮到许平说了算了?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是在说张大人糊涂,分不清到底是谁是营官吗?还是说侯爷糊涂听任许平架空张大人?”
“停吧。”魏武插嘴道。
“侯爷从来就看不上许贼,贺大人也收回了对许贼的称赞,说自己看走了眼。许贼就一幸进小人,全无真才实学。难道你是在说侯爷糊涂看错了吗?还是在说贺大人糊涂在瞎说?”
“别说了。”魏武又道。
“停。”贾明河也出声了。
魏兰度转身看向贾明河:“当时大帅也在现场,大帅对许平难道没有印象么?怎么可以把他当作白痴来看?”
贾明河点点头:“许平是有才干的,当初演习的时候,我很看好他。”
既然贾明河发话,剩下的人也就不再争论,贾明河又说道:“许平是知道怎么练兵的,所以我们要在这里歼灭他,不给他更多的时间锻炼部队。”
营帐内的军官们肃然直立,贾明河下令重新拟定计划:“以全歼许平的嫡系为作战目的。”
军议结束后,贾明河让魏兰度留下:“我刚才虽然这么说,但可能还是会让你负责后卫任务。”
魏兰度显得愤愤然:“大帅,难道您也听信谣言了么?”
“我没有,不过我觉得你和他们未必能配合好。”贾明河叹了口气:“和朋友较量于沙场,不好受吧?”
……
“我的计划就是与这三营新军在河南决战,”许平和李定国谈起他的想法:“面对面地把新军打垮。”
“让我猜猜看,”李定国一听脸上就露出微笑:“第一,万一放新军进入开封,那就会大大鼓舞汴军的士气,对吧?”
“不错,其实现在开封守军就已经士气大振。”
“第二,新军一旦和汴军合流,有了新军做主心骨,那汴军就不那么好打了,而且我军流血丧命,消耗的未必都是新军的实力,而现在新军孤身前来,我们每打死一个人,都是新军在流血。”
“正是如此,”许平连连点头:“还有一点,山东的东江军,目前就是在和新军打游击,这根本无法伤及新军的筋骨。如果我们也这么干,被消灭只是时间问题,而且,只有硬碰硬地消灭新军主力,才能让镇东侯重视我们,从而为山东分担压力。”
“三个营,其中一个还是选锋营,这个是镇东侯的主力营头吧?”李定国保持着微笑:“许兄弟这么有信心么?”
“没有,当然没有,我没有把握决战能赢,但不决战一定是输。何况……”许平冷不丁地说道:“河南百姓,也在期待着我们的胜利。”
“许兄弟打算如何打呢?”
“如果新军首尾相接,沿大道堂堂而来,我就沿途修筑棱堡,让新军在这些工事下把血流尽。”许平说这话的时候有些迟疑,毕竟新军的军力远在近卫营之上:“多少年来,镇东侯在火器和筑垒上一直有绝对的优势,他的敌人从来没有在这方面给他构成过什么威胁,所以新军研究的,主要是如何更好的发挥堡垒的威力,利用工事、壕沟、火器大量杀伤敌人,而对如何进攻同样有堡垒、壕沟保护的火器部队没有想过太多,所以尽管新军人多势众,但战术上的优势还是在我这一边的。”
“若不首尾相接沿大道而进,那就说明其中有诈吧?”
“是的,新军目高于顶,恐怕不会认真考虑万一受到强有力的阻击会怎么办,如果他们不猛烈进攻,多半是怕一个猛攻就把我们全赶跑了结果无法消灭我们。以我对贾将军的了解,我猜他多半不会满足于把我们赶跑,耀武扬威地进驻开封却放任我们安全撤退。”
……
八月十日。
“大人,新军已经偷渡黄河,正向仪封急进。”
“沈兄弟知道了么?”
“知道了,他早就做好了撤退准备,一接到探马报告就立刻撤离。”
“很好。”
新军的攻势并不猛烈,行动得拖拖拉拉,许平对部下们说道:“这肯定是怕攻得太猛,把我们吓跑了。”
“若不是大人有严令,沈兄弟是很想打一下的。”余深河听说先锋是赤灼营后,一直主张先迎头痛击一次,不必大打但是可以稍微干一下以提升士气:“偷渡的不过一队人马而已。”
“现在想改也来不及了。”许平见余深河还是一副不甘心的模样,笑道:“终归于我计划不合。”
“如果赤灼营继续紧逼而来,卑职觉得还是小打一下吧,这个营是什么成色大人又不是不知道,我们不必出多少力气就能打痛他。”余深河一脸的遗憾:“看着魏武这个熊人耀武扬威,真是有气啊,估计他现在又喝得酩酊大醉了,正是我们进攻的好时机。”
“算了吧,不要因小失大。嗯,大营那里你布置得怎么样了?”
“假火铳做的是惟妙惟肖,李将军放在营墙上,远远的不会让新军看清。大人,要是别人我不敢打包票,但赤灼营前军侦察是贺飞豹这样的草包,哼,他们一定发现不了。”
……
贾明河抵达仪封的时候,看到赤灼营正有条不紊地布防、侦查,营官魏武是两天前和先头部队一起赶到的,两天来他监督部下做好各种应变措施,以防闯营逆袭。
看见两眼满是血丝的魏武出来迎接,贾明河劝道:“魏兄弟要多休息。”
“是,大帅放心,末将一会儿便去睡觉,一定不会耽误大帅的事的。”
贾明河勉励了几句,问起闯营的动静。
“恐怕还是何兄弟说的对,许贼有心无胆。”魏武告诉贾明河闯营已经远远逃离:“就算许贼有火器,也不多,肯定不像开封那里说的那么夸张,有上千支。”
“嗯,”贾明河点点头:“你没有把他们打得太惨吧?”
“根本就没有打到人,这里的闯贼,一听到风吹草动就跑光了,偷袭都没有他们跑得快。”
“许平他一仗不打总归是说不过去的,”贾明河皱眉想了想,他很担心许平会带着部队远遁,那么开封的战事就会和山东一样变得旷日持久,而来自镇东侯府的命令是速战速决:“你说前面有闯贼的一个坚固营垒?”
“是的,”魏武在仪封和兰阳之间发现了一个大营:“看上去许贼有死守兰阳的打算,营垒修得非常坚固,而且有好几千兵力驻守在周围,希望这次他们不会一仗不打就跑掉。赵皮寨那里怎么样?”
“很好,我已经藏好了足够的船,闯贼的探马毫无察觉。”贾明河一直没有侦查到闯营探马的任何动静,如果对方真有行动的话,他绝不相信能这样彻底地瞒过自己的眼睛:“按原计划行动吧,今天山岚营已经开始渡河了,和你的营两面佯攻,我自帅选锋营去抄他们的后路。”
“大帅,末将觉得用两个营佯攻,恐怕太过了。”之前研究许平的时候,魏兰度认为只要攻击许平的某支部队,而且让许平觉得他有能力增援解围的话,他就会来救,这和贾明河的思路很一致。魏武当时也是同意的,但现在他另有看法:“这个营垒如此坚固而且打着许贼的旗号,但小贺小心侦探、多次分析后,发现其中驻扎的绝非许平主力,而是西贼,更没有开封说的大量火器——那些乍一看像是火铳的东西,应该是假的;小贺还说火铳手背着火铳巡逻的姿势也不对,末将闻报就亲身去看,敢向大帅担保那绝对都是假冒的长矛手。就算开封在夸大其词,许贼手里的火器总会有一些的吧。末将想许贼必定还在犹豫到底是打一下试试深浅,还是立刻撤退等待良机。贼人兵力虽众,但西贼他们既不是李贼的嫡系,也不是许贼的嫡系,说不定许贼觉得用这些人试出我们的深浅来就行,就是不管他们死活也未必会受到李贼的呵斥,没准李贼心里还盼着他们完蛋呢。”
贾明河沉思片刻,问道:“你担心两个营的分头佯攻,还是太过猛烈么?”
“是的。许贼的嫡系,大概有四、五千人吧,大概还有几百条火枪,如果一个营太过分散,还是可能会遭到损失,我们既然把兄弟们带来河南,总要设法把更多的兄弟好好带回去吧?”魏武提议道:“贾帅在遇到许贼的嫡系前,估计还会遇上一些闯贼的散兵游勇,末将以为贾帅不妨多带上我手下的两个队,用他们来扫清沿途的闯贼哨探,兼把守道路,这样选锋营就可以保持完整,跟在后面养精蓄锐——用一个整营去歼灭许贼的嫡系想必会损失更小,这里末将和山岚营足够、足够了。”
“说的不错。”贾明河点点头。
……
一个月以来,河南粮价没有任何上涨迹象,甚至还略微下降,开封府境内的人心因此大定。粮食交易量大减,让各个米行不需要腾空大量库房装新粮,陈粮出库的压力也并不大,一部分陈粮进入市面造成米价下跌,那些真正需要销毁的腐米被孙可望收集起来喂猪。开封府的闯营制定了一个宏伟的肉类生产计划,组织人手建立了一个新营,这个营被孙可望命名为禽兽营,从流民中挑选出有养殖经验的人来组成。除了羊和猪以外,禽兽营还打算养殖兔子和鸡鸭。雄心勃勃的孙可望希望这个营到明年年中时,每日能提供四十只山羊和猪,这样许平所需的肉就可以自行解决一大部分,而不必大量从民间采购。
部署好收玉米的任务后,孙可望离开驻地赶去和许平、李定国汇合,八月十五日抵达位于开封城东八十里外的兰阳。许平和李定国正在研究地形,见他赶到后,就告诉他三营新军主力已经抵达六十里外的小宋集,而新军的先头部队昨夜偷渡黄河,在距离此地二十五里外的仪封建立了一个桥头堡。
孙可望才瞅一眼地图就大叫起来:“为何不派人严守黄河渡口,竟然让他们偷渡成功!”
说完之后,孙可望就请命道:“许兄弟,给我一千人,我立刻把仪封给夺回来。”
“我很怀疑能不能用一千人夺回来,不过就算能夺回来我们也不去。”
许平话音才落,李定国就微笑着补充解释道:“许兄弟认为我们不能去堵黄河渡口,一定要把明军放过来才行。”
“为什么?”
“因为我们背后有开封城,我们无法在黄河沿线和明军长期对峙。”李定国对许平的看法完全赞同。以前闯军几次痛击开封守军,已经把他们的胆都打破了,现在明军彻底龟缩在城中,再也不敢出城挑战,因此许平才能不动声色地把主力秘密东移到兰阳。但是如果和新军长期对峙,那么开封守军迟早能看出破绽:“我在大营里打起近卫营的旗号,想必能蒙蔽新军一段时间,让他们以为我的精锐就藏身其间,而既然没有多少火器更没有大炮,那他们就会更加放心——我的本部装备都这么差,其他的自然更是。”
许平留在开封的都是战斗力比较差的部队,今天早上李定国的主力已经前往仪封方向安营扎寨部署防御,许平让孙可望也带人前往仪封协助李定国防御。“我只留下四千部队对开封城进行监视,兰阳这里加上你的部队有近卫营全军和西营八千人。”
“所以我们要在这里与明军决一死战?”
“不,我只要你们帮我拖住一部分的新军,让我能够和另外一部分决战。”
孙可望迷惑地望向李定国,后者笑道:“还是让大将军跟你说吧。”
“我需要你们帮我挡住从仪封来的两营敌军,而我将在这里和剩下的一个营决战。”
说着许平伸手往地图上一点,孙可望定睛看去,不禁吓了一跳:“你说明军会从赵皮寨偷渡?”
许平点点头:“是的。”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一个探马都没有派,就怕打草惊蛇。”
赵皮寨就位于兰阳北方几里外,而许平选择的决战地点就位于赵皮寨到兰阳的唯一一条必经的小路上。
“那你怎么知道?你在明军内部有细作么?”
第二十一节 临战
“没有,我只是把我自己假想成贾明河,然后想我会如何行动。”许平向孙可望讲出他的考虑:“三营新军中,魏武的赤灼营是架子货,不会有什么战斗力,贾将军一直让他打先锋,定然是骄敌之计,可是我既然知道,又怎么会中计呢?新军发现我的旗号在那个大营,贾将军肯定会想在一面佯攻的同时,用精锐部队抄我的后路。如果我是他,肯定会让我朋友为指挥使山岚营带着最没有战斗力的赤灼营在正面吸引注意力,用选锋营这个既可靠又最有战斗力的营当主力来断我的退路。”
孙可望失笑道:“许兄弟你未免太过自信了吧?”
“贾明河曾经教过我如何打仗。”
孙可望脸色变得郑重起来:“原来贾明河将军曾是许兄弟你的恩师。”
“新军里教过我的人很多,贾明河将军不过是只教其中的一种罢了。”
“他教的你什么?”
许平一脸严肃:“如何进攻!”
在教导队授课的时候,贾明河曾向学员讲到歼灭战和击溃战的区别,他举自己在西南平奢安之乱的事迹做例子,让学员牢记歼灭战能取得击溃战十倍的战果。
“只要有可能,就要追求歼灭战,在你们策划一场进攻时,首先连续问自己三遍:有可能打一场歼灭战吗?有可能打一场歼灭战吗?有可能打一场歼灭战吗?然后再开始策划。”
许平的复述让孙可望微微点头:“贾将军说得不错。”
贾明河认为歼灭战形成的重要条件就是调动对方的预备队,在对方预备队耗尽之后发动侧击,就会有最大的把握形成歼灭性的战果。
“佯攻要猛烈,越猛烈的佯攻越能吸引敌军将领的注意。当敌人的主力被吸引到正面之后,就是你向他侧翼出拳的时候了。”
孙可望听完后绷着嘴,又低头去看地图:“许兄弟,你认为仪封这里是佯攻,对吗?”
“是的,而且我认为佯攻将不仅从一地发起,我很清楚的记得,贾将军反复强调多面的佯攻更有迷惑效果,能够让敌人感到震惊的佯攻才是最好的佯攻,而从仪封这里发起进攻显然不可能让我们震惊。”
孙可望的手指沿着黄河滑动,平静地说出他的判断:“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许兄弟的这位恩师会偷偷派一队部队在更东一些的地方偷渡黄河,等到仪封的第一次佯攻发起后,这第二次佯攻将会从我军的侧翼,也就是南面发起。嗯,我承认,如果我没有听过许兄弟的这番话,那我确实会小小地震惊一下。”
“而我会有种不过如此的感觉,”李定国插话道:“我曾仔细想过我突然面对这种情况时的反应,我可能会松一口气,把扣在手里的部队派向那个地方,预防敌人主力的侧击。”
“但其实他的主力并没有藏在那里,对吧?”孙可望把手指移回来停在赵皮寨的方向上,良久后他摇摇头:“可是这并不是进攻的好路线,大片的田地无法隐蔽部队,只有田中间的一条小路,部队行进也不舒畅。为将者,未思胜,先思败,从赵皮寨这里进攻不像是一个好主意。”
“反过来说,这也是一个好地点,”李定国沉思着说道:“按说官兵不会选择这条路线,所以我们大概只会留少量骑兵在这里盯着。按照常理,官兵进攻前会先试探着进攻,当遇到抵抗时会需要一段时间判断,而防守者就有时间把部队掉过来挡住这条路。所以,如果我在贾明河将军的位置上,我会在发起两次佯攻后省去侦查攻击,第一次就带领全军勇猛突进,发动一次猛攻把监视部队——如果真的有的话,一举击溃。然后直插后方把我们统统扫荡干净。这会是很大的胜利,开封战事结束,我们刚刚建立的统治被摧毁,闯王重新腹背受敌。就是贾将军立刻回师山东进攻季退思,也是一个不错的局面。嗯,在手里有这样一支强军的时候,这是在是很有诱惑力的计划,尤其是在他的佯攻已经吸引开我们的视线后。”
孙可望追问许平道:“如此确定是在赵皮寨么?”
“我反复思量,只有这里最好,若是其他地方,我也有时间做出反应。我曾不止一次听到贾明河将军复述镇东侯说过的一句话,那句话是‘有坚定保卫者的地方,通途也是天堑;没有坚定保卫者的地方,天堑也是通途。’,所以我和李兄约定,把防御仪封方向的部队部署在离这里十里的位置上,新军肯定会侦查到他们,而当遇到猛烈攻击时我们又会很自然就会把后面的部队派去增援。那么,贾将军就会认为,当他放出真正的杀手锏时,我们的主力刚好赶到十里外,这样他就能打出一个完美的歼灭战,把我们全军一举消灭在这里。”许平抚摸着地图,喃喃说道:“贾将军是绝不会放过这样的一个机会的。”
孙可望仍然有些犹豫,他倒是觉得许平之前修筑堡垒节节抵抗的主意更好些,李定国倒是非常支持野战决胜的思路,因为野战才能杀伤更多的新军。
“我们还有个好处,虽然贾明河不一定猜到我们把全部的主力都从开封掉过来,但无论如何都不对我们有利:假如他没想到的话,我们的兵力会让他吃惊;假如他猜到了的话,那他全歼我军的欲望就会更强烈。”李定国对孙可望笑道:“我们西营好久没杀官兵了,儿郎们也都手痒痒了。”
孙可望凝视地图陷入深深的思索,最后轻声说道:“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许兄弟的想像中,对吧?假如你错了?”
“我绝不会错。孙兄你不了解新军的体制。按理说,贾明河将军不太可能有机会独立领军,贾将军非常希望有机会能独立领军、领几个营出征,非常希望有机会把他的设想付诸实现,实现一场大规模的歼灭战,但他自己也知道希望渺茫。”新军中最有可能领军的是黄石本人,谁也没有想到朝廷会如此顽固地不让他外出带兵。但尽管如此,贺宝刀和杨致远还是排在贾明河之上,这点无论贾明河本人还是新军官兵都心里有数,而新军的人数似乎也不足以支持同时在三个战场上作战。许平回忆着当日在教导队受训时的情形:“我永远也忘不了,当贾将军说起他的进攻思路时,眼中那种深深的遗憾。”
……
在兰阳通向赵皮寨的路上,许平留下一队西营的士兵充做警戒部队。在他们背后一里外,近卫营的工兵正挥汗如雨地给战壕加上遮蔽物。十天来,他们已经挖掘好三道长达三百米的壕沟。在最后一道壕沟的背后,一道胸墙已经被搭建起来。
许平曾反复思考过如何抑制新军的进攻,他得出的结论就是必须用猛烈的、足以击溃新军士兵身上铠甲的火力,在新军前进时给予对方重大杀伤。
“一道壕沟会给我们提供额外的射击位置,和矮墙一样,它也能很好地掩护我们的士兵免遭新军火枪的杀伤。”
根据许平的安排,离矮墙六米远挖掘出一道壕沟,这道壕沟很宽阔,能够容纳几排士兵在里面轮换射击。
“如果新军冲到矮墙边,那么他们就会用长矛把我军逼退,而这道矮墙反倒会为他们所有;壕沟也是一样,躲在里面的火枪手会和躲在矮墙后的火枪手一样被冲近的新军长矛手攻击,所以我们必须尽一切努力,不让他们抵达矮墙和壕沟前,只有这样才能充分发挥我们防御的优势。”
又挖出另外一道壕沟,用来掩护前两者。
“新军最长的长矛有五米五长,如果新军跳进壕沟,在壕沟里能用长矛攻击到我们的士兵,那他们就可以躲在隐蔽良好的位置上把我们士兵逼退。”
因此两条壕沟之间又是六米的距离。
“若是新军夺取了第一道壕沟,那他们的火枪手就可以进入这道沟和我们对射,近卫营的士兵不如新军训练的时间长,所以我不打算和他们对射。”
最前面的壕沟被挖出来,如果里面的新军士兵跃出来继续进攻,他们就会挡住后方友军的射界;而如果他们不继续进攻,闯军就可以拥有多得多的射击位置。这一道壕沟和之前的壕沟距离比较长,有二十多米远。
“万一我们的士兵被击退,不能让他们从壕沟中涌出,挡住我们的射界。”
倾斜的交通壕把三道平行壕沟连接起来,采用倾斜壕而不是垂直壕,是为了避免士兵在交通壕内遭到对方火力的重大杀伤。
“我们已经做了我们所能做的一切,接下来就看士兵的了。”
八月十六日,新军从仪封方向源源而来,他们在李定国的营地对面修筑了坚固的营盘并进行炮火试射。和许平一样,李定国的防御正面也有密密麻麻犹如蜘蛛网一般的壕沟,这同样是他十几天努力挖掘的成果,把他的营地掩护在其后。
今天许平也跑到这里来观察新军的军容,他对孙可望和李定国解释道:“魏武是个嫉贤妒能的小人,山岚营的营官是我的朋友,如果贾将军不管的话,他们之间既不信任也无法配合,互相之间不拖后腿就不错了。以我之见,贾将军是个人情练达的大帅,他肯定会留在这里协调两个营作战,就算这样也未必就能配合得多好,你们的压力不会有多大,只是注意把主力集中在山岚营那面,这个营绝对要强有力的多。”
“许兄弟那边有何打算?”
“就像贾将军说的,打仗就要打歼灭战,他想歼灭我全军,我也一样想歼灭他一部。选锋营的何营官是个脾气暴躁的人,我一点点强化阻击的力量,先靠防御消耗尽他的力量——只要还有余力,何营官就会毫不犹豫地打下去,等他彻底精疲力竭后我就发起反击,歼灭整个选锋营。”许平为了强化反击力量,要走了西营中所有的精锐骑手,统统交给迟树德统领,现在孙可望、李定国手里是相对较差的一些骑兵,还有迟树德替换给西营的新人。许平一直在琢磨怎么歼灭选锋营,从而扭转敌我的兵力对比。
余深河仍跃跃欲试:“大人,卑职想主动出击一次,杀杀新军的威风。”
这个提议颇受孙可望和李定国的欢迎,他们也想跟着一起发起场小反击,这种反击对掌握对手实力很重要,但许平仍然反对:“不必暴露我们的战力,至于赤灼营,他们是什么样我们还不知道么?”许平向孙可望和李定国保证:“只要稳固防守,赤灼营是没啥威胁的。”
……
在对面,魏武正在营中给几个心腹训话:“这次我们一定要和山岚营好好配合,山东之战是我们的奇耻大辱,这次我们一定得把这个耻辱洗刷,虽然我们营少了两个队,但也绝不能让人说我们拖了友军的后腿。”
这时有人报告贾明河再次视察前线,魏武带着部下出迎:“贾帅,末将这里万无一失。”
看着李定国那里一地的壕沟和棱墙,贾明河沉吟着说道:“许平肯定会在这里和我们血战,如果不出动他的火器部队,这些壕沟、矮墙又有什么用?”
“许平这个无胆鼠辈,也就是敢躲在营垒里罢了。”魏武哼了一声,他现在迫不及待地想发起佯攻,只是抄袭部队还没有完全到位所以不得不一忍再忍:“贾帅,说到底他还是太嫩了,太一厢情愿了,希望靠这种乌龟政策消耗我们的兵力。”
“不错,”贾明河也有同感,他发现闯营始终没有向侧翼派出足够的探马,新军的包抄行动一直没有被察觉:“不过这一地的壕沟、矮墙啊,我把选锋营的工兵队也留给你吧,不要太猛,注意兄弟们的伤亡。”
“放心吧,贾帅,末将不会把许贼一下子吓跑的。”魏武冷笑一声:“幸好许贼没有注意到贾帅你在包抄他的后路,不然末将敢说他立刻会逃之夭夭。”
“这两天你没有提前发起过太多试探攻击吧?”
“大帅放心,末将绝不敢擅自出击误了大帅的事,”这些天一直有部下建议发起试探攻击,但被魏武一概压住:“绝不会让贼人探查到我军实力。”在魏武心里,西贼,那是几万人能被左良玉几百家丁赶着跑的主,左良玉这个曾在辽军中效力的人这些镇东侯旧部又不是不清楚他的斤两,所以魏武觉得对西贼根本用不着多做试探:“明天会有一次,察看下他们的火力,后天总攻。”
十七日,新军试探性进攻,他们用大炮和火枪把李定国压制在营地里不敢露头,工兵趁机一涌而上,在李定国的壕沟网里填出一道通道来。一整天李定国都小心控制着他的部队,没有让部下发起任何逆袭,以免他们无谓地暴露在敌方的火力下,而他本人则看着对面飘扬着的三面营旗发出阵阵冷笑。
“许兄弟说要我们把主力放在山岚营那面,要小心保存兵力。”孙可望看着对面明军赤灼营的方向,许平建议西营利用工事节节抵抗、梯次撤退,以避免伤亡为作战目的,当时孙可望没有说什么,但心里有些不快:“许兄弟说选锋营是最这三营里最厉害的,由他负责消灭,而这两个营里有一个根本不济事,另一个也比不上选锋营。”
“他的近卫营四千多人马,我们西营有一万人,”李定国倒是见过近卫营的武器,也承认他们用的燧发火枪看起来比以前见过的所有火铳都厉害,不过李定国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场战斗是靠火器决定胜负的:“许兄弟一边把赤灼营说得很不堪,一面又坚决反对我们攻击他们,难道在他心里我们比临阵脱逃的官兵还不堪吗?”
“他怎么说的赤灼营?”
李定国给孙可望介绍了他这些天从许平一伙儿那里听到的赤灼营的历史和评价,还有他们不屑的表情。
“四弟啊,如果我们把主力用来对付这个熊包,你看怎么样?”
“我看不错!”李定国大声响应:“新军都快被许兄弟吹到天上去了,我们这么多年又不是没遇到过厉害的官兵,就算是黄候的部下,难道就能有三头六臂不成?就算他们有火铳,难道我们的刀剑就是假的不成?”
“说的好!”
在许平心中,西营和闯营中精锐的战斗力顶天了和东江军相当,东江军对付新军还得靠绝对的兵力优势加上明军胡乱指挥。以西营目前的武器和训练状态,许平估计人数相当的时候,新军和西营的战斗力是三比一。虽然许平对此只字未提,但孙可望和李定国都有所察觉,这么多年虽然西营一直被杨嗣昌追着打、赶得全国乱窜,但两人自问见过的官兵也不少了,就是遇上左良玉,虽说败多胜少、虽说有玛瑙山这样的惨败,但也不是完全不能打,现在可是一万多西营老兵对几千新军、据说还是黄候手中最差的一个营、据说营官酗酒无度还擅长临阵脱逃……
第二十二节 修正
十八日一早,正东方向的赤灼营用十二门大炮连续轰击李定国的营寨,凶猛的火力让前一天还亲自探头观察新军的李定国也躲到营内的隐蔽所里。把闯军修建的箭塔尽数摧毁后,大批新军士兵发起冲击,他们迅速跃进到营墙边,李定国从隐蔽所里钻出来,望着对方的营旗笑道:“久闻镇东侯的部下,从来没有丢过营旗,连队旗也没有丢过一面,今天我要来破这个例了。”
明军步枪手近距离瞄准闯军可能的射击位置,工兵随后冲上来拆除外围的矮墙,并填平营墙前最后两道壕沟。一连两次,李定国精心准备的反击都被打退,他向明军投掷硫磺熏人的计划随后也被挫败。
“这就是新军最不堪一击的营?”李定国看着一股股涌上来的赤灼营,有些急躁起来:“若是新军最不堪一击的营都不能击败,那遇上厉害的又该怎么办?”
在事先的任务分配中,李定国率领西营较有战斗力的一批人对赤灼营迎头痛击,而孙可望则负责在另一面抵挡山岚营的侧击。
出营反击的西营士兵损失了数以百计的锐士,明军工兵已经逼近到营门准备爆破。李定国突然从营墙后拔身而起,将手中的铁弓一下子拉成满月,不等明军负责掩护的步枪手反应过来,那长箭就如流星般地射向不远处稳稳擎着赤灼营大旗的掌旗手。
那个旗手对迎着面门射来的利箭视若无睹,他本是救火营的老资格旗手之一,被调到赤灼营后担任营旗手。当羽箭逼到这个旗手面前时,旁边突然挥下一剑,站在营旗边的一个护旗手替他拨开了这一箭。而那个掌旗手仍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根本没有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幕。
“好厉害的兵。”
才射完箭,李定国就不得不趴下躲避明军的回击火力,他贴着营墙潜行几步,同时把三支箭从壶中掏出来握在手中。李定国估算着赤灼营那面营旗的相对位置,再次猛然从墙后站起,看也不看地把三支箭连珠射出去。
旗手左右的护旗兵先后出剑,在眨眼间将头两支箭击落在地,而第三支箭实在来不及收箭拨打,猛地撞在掌旗兵的面甲上。
李定国看见那个旗手胸口向后一仰,跟着就又恢复过来,期间手中的大旗仍是纹丝不动,还是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好硬的甲,好厉害的兵。”
李定国又一次不得不趴在墙后,跟在他身后的卫士缩得稍微慢了一点,就被明军的铅弹打死两个。随着一声轰然巨响,营门被赤灼营的工兵炸开,明军步兵欢呼着冲过第一道营墙。无奈之下李定国只好指挥部队交替撤退,掩护主力转移到后面的另一道墙后:“如果这是新军最差劲的一个营,那救火营又当如何?”
李定国突然意识到,今天他和孙可望在部署上可能犯了一个错误。
正当李定国那边连连告急,山岚营从南面开始发起进攻,向着李定国的侧后勇猛突击,准备把他的退路一举切断。早有准备的孙可望闻讯立刻命令部下进入阵地,当明军扫清明军的掩护部队出现在他们眼前后,立刻受到西营士兵猛烈箭雨的接待。正如许平预言的那样,弓箭几乎没有给明军造成值得一提的伤亡,只不过让他们突击的速度稍稍减缓。新军燧发枪手纷纷半蹲下开始射击。由于许平的再三提醒,西营士兵主要是以土墙而不是以单薄的木墙提供掩护,但还是有不少探身在外的弓箭手被火枪击中,转眼间西营的弓箭手就被彻底压制住。
“等老四灭了赤灼营,就会过来增援我的。”孙可望还在打着他的如意算盘——既然赤灼营不堪一击就先打垮它,然后集合全西营精锐,孙、李二人都不信守不住一个三千人的新军营,或许还可以打一个漂亮的反击把山岚营也击溃,让那个许平看看——只消灭一个新军营的计划是多么的保守。
等到明军又冲近一些后,孙可望一声令下,西营士兵就跃出隐蔽阵地,向明军扑上去。突然出现的西营士兵说明对手对新军的第二波佯攻早有预料,这让明军有些吃惊,不过他们迅速调整队形排开长矛阵,孙可望的奇袭队差了一点,结果还是没能冲进明军的阵内,交锋后几个照面就被打得节节后退。
孙可望焦急地看到自己的手下越退越快,上百个冲在最前的都是孙可望的老底子部队,颇为悍勇,但转眼间就被来自四面八方的长枪捅死。看到这些武艺高强的榜样纷纷丧命,跟着亲跟在他们身后冲锋的西营军兵顿时士气大挫。
这时远处又出现了新的情况,几队明军推着火炮靠近,他们身边是新军的工兵队,这些工兵不停地把预先准备好的木板垫在火炮的轮子下,帮助他们通过没有道路的复杂地形。
随着一闪一闪的火光送来连绵不绝的轰鸣声,西营的密集队形就遭到了惨重的伤亡。
“连路都没有,炮居然还能推得飞也似的……”孙可望嘴里大骂不止,连忙指挥部下冒着明军的炮火撤退,本来这边人就少,意想不到杀出的炮兵打得西营部队收不住脚。孙可望看见自己寄予厚望的部队开始丢盔卸甲地往回逃,即使是遇上左良玉的部队,这种情况一旦发生也可能会造成严重的后果。
果然,孙可望接着就看到敌人尾随着败退的本方士兵冲到战壕边,紧随其后的是新军的熟练工兵,几个火药包被投掷过墙,趁着西营士兵被打懵的机会,新军工兵一个突击就将吊桥拿下,开始攻击营门。
本来这边西营的兵力就少,形势大坏后孙可望一面命令亲卫反击试图越过营墙的敌兵给部下争取撤退时间,一面派人去通知李定国:“告诉四爷,老子这里快顶不住了,一刻钟内他要是不从前营撤出来、跑不到下一道墙,那可就被围死啦。”
李定国接到消息时,正在苦苦抵抗正面明军的猛攻。四处都是呼啸着的炮弹飞过:“不用他说,我已经被赶出来了。”
幸好预先有充足的心理准备,加上李定国的冷静指挥,一线迟滞部队总算连滚带爬地逃回后方,孙可望得知李定国安全后,也连忙下令后退。刚跑出几步,背后就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明军的工兵刚刚完成对侧营门的爆破,巨大的烟尘腾上半空。孙可望双耳被震得嗡嗡作响,他跌跌撞撞地跑到后面一道土墙前,脚下一个踉跄就摔了个跟头。当孙可望被两个士兵拽进营门的同时,明军正呐喊着冲破侧面的第一道防线。
身旁的士兵用大木头把这道墙的营门堵住,还有人登上高处用弓箭还击。孙可望半躺在地上,耳朵里全是乱七八糟的轰鸣声,他感到心怦怦跳动着,几乎要蹦出胸膛。孙可望忍无可忍地仰天大吼一声:“这真的是佯攻吗?”
……
高成仓抱着自己的火绳枪,面冲着南方倚坐在壕沟里。许平下令近卫营提前向士兵们通报了这次的任务,高成仓已经从果长那里知道全部的细节:明廷最精锐的部队就在对面的阴影里向着这里虎视眈眈,不用想别的,就是全力射击,只要打退他们今天的进攻就意味着胜利。
高成仓不知道长官是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的,但他明白,如果长官没判断错的话,今天他将和同伴一起遇到参军以来最激烈的战斗。明廷的新军的具体情况高成仓虽然不了解,但是黄侯爷的名字那可是如雷贯耳——那可是咱大明的第一勇将啊,孤身一人就能杀了奴酋再平安回来的武曲星!强将手下无弱兵,听说哪怕是再脓包的人,只要跟着黄侯爷就勇不可当,几十个人就能砍下几百个鞑子的首级,几千个人就能把几万虏骑杀得干干净净。
把心里的不安压下,高成仓抬头扫一眼战壕里的同伴,他们也都一个个低着头,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一向乐呵呵的果长也满脸都是心事。
开战前许平下令逐级向下通报战局,不仅仅是敌人的情况,还有他关于战局进展的一些预测。而近卫营的果长们,也一字不落地复述给手下的士兵们。
“……保持镇定,你们可能会听到一声或几声排枪声,那是官兵开始驱逐我们的警戒部队。这个时候你们要继续隐蔽在壕沟里,最前排的长矛兵们会阻止官兵的侦骑,你们只要安静地等待命令就可以了。”
这句话刚才果长再三强调。
高成仓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几个月来不停地练习举枪、扣扳机、清膛、填药、填弹、压实、洒药、吹散……这二十几个动作练习了没有一万遍也有八千遍,手掌上都磨出了厚厚的老茧,比干农活时还厚。高成仓一直很羡慕那些能分到燧发枪的同伴,他们的动作要比火绳枪少好多,而且也要安全得多。高成仓清楚地记得那个倒霉的老王被炸烂的场面,当时老王一个不小心,忘记吹净药池上溢出来的散药就点火,被炸后火星飞溅到他衣服上的火药口袋里,顿时人就像一串被点燃的爆竹那样响做一团。等大家抱着头从地上爬起来,只见老王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一半脸都被烧焦了,衣服完全烂掉,满身的伤口像荷花那样翻出来。
高成仓想到这里忍不住打一个哆嗦。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一连好多天他每次点火时都会忍不住全身打哆嗦,直到半个月后才略微正常些。
“我真想有把燧发枪。”高成仓在心里默默地想。
突然响起的排枪声让凝思中的高成仓又打一个哆嗦,身边的同伴们也纷纷身体一震,从想像中被拉回现实世界,但是没有一个人出声。枪声响过一次后就陷入沉寂,一会儿,远远地有呼喊声传来,接着就是凌乱的脚步声响起。高成仓向对面的一排兄弟看过去,壕沟里阴暗得很,只有少量阳光从头顶上的干草缝隙间透下来,对面一排士兵也和高成仓一样抱着枪坐在地上沉思。战壕里静静的,偶尔会有极力压低的一声咳嗽。
在矮墙后方,此时的许平骑在马上,双手一前一后托着单筒望远镜注视着战场,发出一声惊奇之声:“不是选锋营。”
“不是。”参谋长周洞天在许平右手位置上,用同样的姿势托着望远镜:“是赤灼营。”
“贾将军为这次攻击集中了两个营?还是一个半营?”许平自言自语道,心中有些奇怪:“如果贾将军认定可以靠佯攻将我吸引到东面,那他不怕山岚营和半个赤灼营被我打垮么?如果他认为我不会去东面,那他来这里干什么?”
“或许……”周洞天说道:“贾将军认为我们非常不堪一击。”
“那还需要这么麻烦绕远路来包抄我们干什么?我全军都打不过新军一个半营,其中还有一个会自行崩溃的……”许平说到这里一愣,喃喃道:“或许是我大意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西营,”许平突然感到他的计划出现了一个重大的纰漏,西营那里没有任何火器,最精锐的骑兵也被许平调来这里:“如果西营损失惨重的话,我还是无法扭转战局。”
对面的赤灼营看上去至少有两个队的兵力,许平心中笼上一丝忧虑:“相对对面的新军,近卫营没有兵力优势,我还能靠消耗反击的办法歼灭一个营吗?贾将军,不会亲自来这里吧?”
周洞天等参谋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大人,需要让骑兵去紧急增援西营吗?”
许平凝思了两秒,摇头道:“不必,若是赤灼营和山岚营比我预料的更强大,那贾将军就会在这里,没错,定是如此。这样也很不错,如此西营遇到的就一定是佯攻。”
……
在西营的对面,两位魏将军就战局展开磋商,他们已经连破三道防御线,闯军显得更加混乱。
“许贼还没有出现,”魏武觉得进度有些偏快:“如果我们真的击溃西营,许贼说不定就跑了。”
“嗯,很可能。”魏兰度也觉得战局的演变有些超乎他们的原定计划:“不过他快该到了,而我们应该转入防御拖住他,等贾帅前后夹击。”
……
刚才迟树得的骑兵干得不错,他们凭借人数优势把明军少量的侦查骑兵阻止在闯军防御阵地很远之外。当第一队新军步兵赶到后,他们就开始撤向防御阵地。许平严禁骑兵进行任何可能导致被俘的作战,所以骑兵一直游动在明军射程以外。看到闯营的矮墙后,明军的骑兵就远远地停下脚步,直到密密麻麻的明军出现在许平的视野里,明军的十几个骑兵才又开始靠近。当闯军大批骑兵上前阻止时,明军的步兵发出齐射,吓阻而不是杀伤他们。
三道长长的壕沟都被许平用干草遮盖住,他知道,明军马上就会觉察这些干草非比寻常,但他希望明军会误判闯营的防御模式,比如认为壕沟里面放着的是尖木桩或是铁角。
直到现在为止,一切还都在许平的掌握内。当更多的明军沿着小路开来时,许平相信对方的骑兵已经看到自己部署在两翼的流民部队。许平布置了那些部队,发给他们每人一根竹竿当武器,他们不需要作战也不允许靠近战场,唯一的作用就是被敌人看见。
在步兵的掩护下,明军的骑兵又冲近一些,这次他们一直进逼到靠近第一条壕沟的地方。隐蔽在第一道壕沟里的闯营弓箭手起立射击,明军的骑兵立刻退下去,他们使用的一百张弓都是西营不需要的软弓。
“大人,发现贾将军的旗号,还有何将军的。”
“很好。”许平放心不少:“仪封那边的两个营官,他们接到的命令肯定是佯攻吸引我的注意力,只要我不出现西营就不会受到太大压力。”许平把西营的精锐抽调了不少来这边,火器也一点没给西营留下:“而且是两个营官,他们难免会等待,等待另一个人下定决心。”
“让骑兵都撤回来,我们的伏兵也都撤回来。”对面的新军接近四千,装备上有相当的优势,许平已经放弃了歼灭新军一部的打算。
正午的太阳将光辉铺洒在河南的大地上,蜿蜒而来的新军,他们身上的银芒甚至让太阳的金光都黯然失色。
许平听到身边的参谋们零零星星地发出竭力抑制的咳嗽声,那些从来不知畏惧为何物、总是大呼小叫的闯营骑将们也默然不语,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传说中黄候的部队,那位传奇中的传奇、神勇无敌的孤胆英豪。
“黄候,黄候。”
许平听到左边身后的迟树德不由自主地轻声念叨着,声调中满含着惧意。
“说到条例问题。”许平举起马鞭指着开过来的新军长队,高声说道:“我突然想起来一事,我们并没有关于如何处置战俘的条例啊。”
周围的人纷纷侧头看向许平,不过没有人接话。
“嗯,黄候很少留战俘,新军中到底如何处置战俘也没有一定之规,全凭各位营官自住。”许平不再观察新军,而是悠闲地用马鞭轻轻拍打着自己的手:“诸君,我们该如何处置战俘?”
“狗官兵,剖开他们的……”迟树德刚张张嘴,却又泄气了:“大将军,等打完这仗再议不迟。”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费。”许平显得有些不满,叫道:“既然如此,那就由我说了算吧!凡是擅杀战俘的,一律鞭挞二十记。”
许平话一出口,周围部下们的眼光刷地全部向他看过来,尤其是几个新军过来的老部下,有的人眼中甚至有些惊恐之色。
“大将军!”迟树德好似也忘记了就在对面的新军,他义愤填膺地叫道:“这些狗官兵,害得多少好百姓家破人亡?大将军,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所以我说鞭打二十记,而不是杀头,如果有人愿意抗四十记,他可以去杀两个,我说话算数。”
“大将军!”迟树德又待再争。
“打完再说。”周洞天连忙出来解围,他看向许平的目光中也有一丝困惑。
“好!打完这队狗官兵再说不迟。”迟树德气鼓鼓地,扔下这句话就又向前看去。
周洞天向许平微微摇头,许平好似没看见一般,举起望远镜开始观察新军的动静。
第二十三节 接战
得知面前出现闯军的拦阻部队后,贾明河和何马都急忙赶往一线,赤灼营的队官报告发现数百闯军骑兵。
“这么大规模的骑兵,绝不会是游骑探马,”贾明河有些迷惑:“难道闯贼发现了我的动向,而我一直没有发现他们的探马么?”
“这不可能,大人。”何马抗声道:“我们日夜监视,如果闯贼真的有探马,我们一定早就发现了。”
贾明河的迟疑也就是一瞬间,马上就重现变得坚定:“这是许平的一部,我们刚才渡河时被发现了,这部闯贼就急忙赶来阻拦。”
望着那些隐约可见的壕沟和矮墙,贾明河沉吟道:“从时间上看,许平的主力应该快到仪封了,现在这里的闯贼派出的急报快赶上他的队伍了,这里的工事我们必须立刻突破,在他逃走前截住他的退路。”
赤灼营的两个队已经开始展开,从行军纵队转变为作战队形,期间他们没有受到任何打扰,没有反击、没有炮火,只有一些弓箭,而且还迅速被明军的掩护枪手所压制。
大队的近卫营长矛兵从伏击处退下来,然后出现在许平的身后,看上去就好像是新开来的增援部队,他们的出现可能会让明军意识到他们的佯攻已经濒临失败,这会让贾明河恼火,却不会让他感到威胁。长矛兵在矮墙背后排列成阵,迟树得手下的一百骑兵还在四处驱赶明军的侦骑兵,剩下的四百骑兵——其中半数是西营的好手,在许平背后隐藏待命。
“有谁看见新军的大炮了?”
没有一个参谋回答许平的问题。周洞天在战前做分析时认为,明军的炮兵不会很快抵达,战前他带着几个参谋反复检查过渡口和道路。周洞天估算,如果贾明河想把一个营迅速运过河的话,他就不得不减少骑兵和炮兵。明军可能认为炮兵没有必要前进太快,他们会试图用步兵打通这一段道路,炮兵只是用来攻城。
赤灼营正在许平的面前拉开战线,正在做打通道路的准备。这队明军有一千二百人的样子,约半数是火枪手,果然都换装了燧发枪。
……
归德府。
“郁帅,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呢?”一个明军将领嚷嚷着:“西贼那帮草寇,他们有多少道行郁帅还不知道么?我们楚军从来都能以一打十,休要说那孙三、李四,就是他们的干爹张贼,见了我们楚军也只有跑的份啊,想那玛瑙山,我们三百来人,就赶得张贼几万党羽满山乱窜。”
“黄兄弟啊,”郁董脸上全是无奈之色,正和他说话的是左良玉麾下战将黄守缺,作为楚军遣来援汴的先锋官,黄守缺只带来几千多兵马,粮草也有些不足,因此自从几天前他赶到归德府后,就每日来骚扰郁董,想说服他出战:“西贼是没啥可怕,可还有闯贼啊。”
“闯贼……”楚军对闯营颇有忌惮,杨嗣昌、左良玉一般都不愿意去惹李自成,不过此一时、彼一时,黄守缺道:“也就是四、五千闯贼吧?郁帅和我手下,足有上万儿郎,开封城内还有几万官兵,还收拾不下几千闯贼?”
郁董心说“就是收拾不下”,不过他嘴上只是叫苦:“我部迭经苦战,现在正是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啊。”
“郁帅啊,这话您有些欺心吧?”黄守缺来了虽然没有几天,但看到归德府对郁董百依百顺,粮草、军器、银饷都全力满足,对郁董满归德府抓丁的行为也视而不见:“郁帅你都休养了这么多个月了,手下足称得上是兵强马壮啊。”
“兵凶战危,人死不可复生。”郁董长叹一声:“再说贾帅不是已经到了河南了么?我们不妨等等贾帅吧,说不定贾帅派来联络我们的使者已经在路上了。”
“黄候的手下,怎么会肯分功给我们?”黄守缺这么急就是担心新军抢功劳:“黄候的手下已经这么多年没打仗了,我家大帅可是带着我们刀上舔血地打了二十年。何况,那个许贼以前还是黄候的人,贾帅清理门户,肯定更不愿意叫上我们了。”
无论黄守缺怎么动员,郁董就是摇头不应。
突然帐外有人报告有使者求见,被传进来后,原来是朱元宏的家丁:“郁帅,家主奉侯督师之命,赶来河南助贾帅一臂之力。”
郁董和朱元宏也有一面之缘,听说朱元宏过上些时日就会抵达后就笑道:“到时候一定要和朱帅畅饮一番,嗯,不妨就请朱帅来归德府吧,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归德?”那个使者一愣:“应该是开封吧?贾帅已经向开封进攻了,郁帅不知道么?”
“什么,新军已经去开封了?”黄守缺一蹦三尺高:“贾帅不是才到河南么?也不歇息就进攻了?”
“是啊,”使者答道:“小人在路上见到贾帅已经拔营渡河了。”
“太好了!”郁董突然一声大叫,仰天哈哈大笑起来:“那许贼之于黄候,就好似天庭星君的坐骑偷跑下界,不,不,是坐骑身上的一个跳蚤,他偷了黄候的两件法宝下界来捣乱,我们这帮孙悟空也没有办法,但现在黄候身边的人来了,那他还不得束手就擒?”
……
在第一道战壕里,高成仓的果长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着:“镇静,镇静。”
高成仓知道果长是在安慰他自己,不过果长的声音让他感觉心里更加慌张。沉闷的鼓声由远而近,一声声就好像敲打在高成仓的心头,这声音越来越近,近得好像就在自己的背后。高成仓觉得自己快要忍不住了,他身边、身前的同伴都不安地扭动身体,大概每个人都想探头看一眼吧。
赤灼营的士兵整整齐齐地排成一个二百米宽的战阵,踏着鼓点慢步向闯营的壕沟走过来。
许平挥挥手,一面旗帜从胸墙后竖起,在墙的正中央孤零零地飘动,闯营的鼓声也随着响起。
“点火。”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果长轻声发出命令,高成仓掏出火石点燃火绳,深吸一口气把明焰吹熄,收起火石,熟练地把火绳调整到位。
咚咚的低沉鼓声,突然被一声高亢的呼喊刺透:
“全体——起立!”
“起立。”
果长的命令发出后,高成仓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把盖在头上的干草甩开,阳光一下子射在脸上,他眯起眼睛,胸中的紧张和烦闷仿佛一扫而光。一直坐对面的同伴也在这一时刻站起,端端正正地抱着他的火枪和高成仓近距离对视着。
“瞄准。”
高成仓熟练地迅速旋转,趴在战壕边的同时已经把枪托在耳际,架在壕沟沿上指向前方。
“呼!”
霎那之间高成仓看见了敌人。他的正面就是一个高擎着旗帜的明军旗手,距离这么近,高成仓都能看见敌人那张严肃的脸,紧闭着的嘴唇、两撇有些上翘的八字胡、凝视前方的专注眼神、还有那紧锁着的眉头。旗手后面是一排密密麻麻的明军士兵,他们身上的铁甲发射出灿烂的光芒,两个鼓手把手里的棒子举得高高,正要用力把它砸向鼓面。不过高成仓没有机会再看下去了……
“开火!”
高成仓扣下扳机,顺着火铳后震的劲一个右转退到后排,把壕沟边沿给同伴让出来。同伴立刻随着口令向前,趴在壕沟边把火铳探出,指向对面的明军。
指挥官一直等到高成仓他们这排人填充完毕才下令第二组开火,然后第二组的人立刻回转,让出射击位置。又听到指挥官叫道:
“瞄准。”
高成仓第二次趴在战壕沿上,第二次好奇地观察着对面的敌人。对方还在缓步向这里走来,不过这次高成仓没有看到任何面容,只有一张张落下的冰冷面具。
“开火!”
又是一个新的循环,这次当高成仓转身向后时,他看到营里的两门炮的炮口刚刚从矮墙后推出。
“开火!”
站在两门炮中间的顾梦留狠狠地把高举在头顶的剑虚劈向前,身侧的两门六磅炮发出巨大的吼声,倒退着喷发出火光。在炮手给火炮填弹的时候,顾梦留单手扶在矮墙上观察着敌军的情景。他脚前是大批抱着枪背靠着矮墙坐倒的士兵,脚下则是一批趴着的士兵,顾梦留必须小心不要踩到他们。他回头望一眼,见士兵正推着大炮复位,就再次把剑高举过顶:“开火!”
“我们犯了一错误,就是小看了赤灼营,”在远处观察战况的许平作出一个评价:“但赤灼营犯了同样的错误。”
“是的。”周洞天立刻发出赞同声,他左右环顾无人,想许平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大人,刚才你是为了鼓舞士气吧?一定是为了鼓舞士气吧?”
“是的。”许平平静地说道。
“哦——”周洞天长吁一口气:“那就好。”
“不过军中无戏言,我说的责罚当然有效。”
“大人!”周洞天叫了一声:“您不是说真的吧?”
“我知道,你是想说我们已经是贼了。”许平很清楚从新军跟过来的部下们的担心,现在李自成在近卫营中同样安插了不少旧部,这些人与官兵有着深仇大恨,就是那些许平招募来的士兵,恐怕也不会对官兵有任何好感可言。从来官兵被俘,义军若是损失小、心情好,说不定会用来补充自己;若是损失大、心情糟,或是被俘的官兵不肯投降归顺,那多半都会杀了泄愤,官兵当然也是如此,被俘的义军还会被剖腹用心肝下酒,现在义军也渐渐开始有类似的报复行为。
如果许平违逆众人,为保官兵战俘的命而惩罚义军士兵,周洞天担心会有很多人不服,更会怀疑许平是不是在念旧情、找退路。许平没有再做解释,而是责备周洞天道:“难道你觉得现在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么?”他指指前面的战斗:“打赢这仗再说,不然就没真假一说了。”
新军前排长矛兵的攻击前进速度还是标准的速度,这让他们付出更大的代价,在火铳的连番齐射中,一排又一排的新军士兵被打倒在地:“这种错误让他们损失惨重。”
周洞天紧跟着又道:“不过这种程度的伤亡,还远不足以让新军却步。”
许平默然表示赞同。
当高成仓第三次走到前排时,他看见最前排的官兵已经放低长矛,正向最前排的战壕里捅去……
第二道壕沟里的五百名火绳枪手每一次齐射,都会让成排的新军长矛兵倒下。新军的鼓声变得密集起来,他们步兵的脚步随之加快,在三排长矛手居高临下的刺击中,最前排壕沟里的近卫营长矛手被迅速击退,他们沿着交通壕退向第二道战壕。赤灼营的士兵不停地跃下战壕,他们的远程部队终于出现在许平的视野里。
同样身披铁甲的赤灼营燧发枪手在壕沟前停下脚步迅速排队,近卫营新一轮的齐射将大批明军击倒,他们身体旋转着摔倒在地,有的人一头就扎向脚前的壕沟里。高成仓把火绳枪举起时,看到一个明军军官举起手中的指挥剑,他能看清那个军官的动作,他仿佛能听到那个军官发出的嘶声大喊。
在喝令声中高成仓扣动扳机,又是一片赤灼营的燧发枪手被击倒。几乎是同一时刻,明军的三排燧发枪一起发射,对面硝烟腾起的同时,高成仓听到弹丸飞过头顶的呼啸声,眼前的地面上还飞溅起泥土,沙子打得他脸颊生疼。
高成仓走向后排换弹的时候,注意到有几个同伴摔倒在地,连满是血,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在高成仓装弹的时候,另外一排火绳枪手趴在壕沿上待命,指挥官等待着后排装弹完毕所以迟迟不能下令开火。又是一声闷哼,高成仓看见侧面一个同伴的斗笠被打飞到空中,他的身体重重往后撞到壕沟墙壁,然后弹向前方倒在泥土中。在装弹结束前,壕沟再次受到一次攻击,视野里又有一个人倒下。
总算装填完毕了,高成仓替换下前面的同伴。对面的明军也正在装弹,高成仓紧紧趴在壕沿上,只有眼睛和半个鼻子露在外面。
“快点,快点……”
他焦急地等待着命令,对面的明军已经完成装填,最前一排跪下,他们后面的两排也放平枪口,那个官兵将领挥剑下令的时候,双脚都跳离地面,眼前的地面被打起一片泥土,不少都溅到高成仓的脸上。
“他娘的,差一点儿就打中了老子。”高成仓在心里骂着。对面的明军又站起身开始装填,可是高成仓还是没有等到射击的命令,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人把膛条抽出,然后再次放平枪口朝着自己,又是一排子弹打来,紧靠在高成仓身边的人轻呼一声向后倒去……对面的人又开始装弹了。
“开火!”
“去你的吧。”高成仓拼命地扣下扳机,他走向后排的时候忍不住把心里话喊出来:“嘿,老子真想有把燧发枪。”
第二十四节 争夺
随着闯军火力给明军带来越来越大的伤亡,明军的火枪手开始改变战术,他们放完这一枪后纷纷跳下壕沟,把射界留给后面的人。很快,几米宽的壕沟里就挤满了明军的士兵,而他们的先锋长矛兵还在交通壕里和近卫营的将士推搡在一起,更多的长矛兵被堵在身后。
挤不到壕沿边上的明军火铳手无法射击,而闯军的火绳枪还在不紧不慢地打着后面跳不下沟的人。无法跃下壕沟的后续明军连续承受着近卫营的齐射,近卫营的两门火炮也不时发出吼声,把对面的明军成列地打倒。
“大概得有六百支火铳吧。”贾明河看到倒地不起的部下已经上百,赤灼营的两个开路的队虽然还有相当的余力,但对面的闯军兵力显然超过两千,若仍想保持选锋营不动,先锋恐怕会遭到难以忍受的惨重损失。
“开封那边说许平人人有枪,他们一贯夸大其词,这六百支火铳,无论如何也是许平一半的家底了,先消灭再说吧。”贾明河在心里盘算完毕,侧头对何马命令道:“保留两个队预备,剩下统统进攻,速战速决。”
“遵命,大帅。”
何马早已经让部下做好战斗准备,传令兵把贾明河的命令送达下去,早就等得有些迫不及待的选锋营立刻敲响战鼓,大步向前开去。
许平突然间听到明军那边的鼓声变得如同暴雨般急骤,同时从明军后方发出上千人的同声呐喊。此时新军赤灼营很多人已经跃下战壕,地面上的战线已经很单薄,随着呐喊声这条细线如同波浪般豁然分开,无数白羽急速晃动着奔涌而来,把大地踏动得微微震颤,许平发出一声轻叹:“选锋营。”
许平放下了望远镜,轻声命令道:“翻牌比大小吧。”
随着许平的旗帜挥动,藏在矮墙两端的余深河和黑保一悄悄站起身,露出半个脑袋窥视着明军的动作,同时各自举起了一只手。
猛冲上来的白羽兵毫不停留地从挤满人的壕沟上跃过,他们踩着同伴的身体向前冲击。那些壕沟里的明军先是一愣,随即就弯下腰,把手搭在同伴的肩膀上,形成一道闪耀着钢铁光辉的人梯桥梁,让姐妹营的同伴能够川流不息地从障碍上通过。
“好厉害的兵。”在许平侧后等待命令的迟树德忍不住低声称赞。
“全体起立!”
随着近卫营两个翼指挥官的喊声,他们身边或坐或趴的士兵纷纷从地上站起来,同时跟着一起发出呐喊:“起立!”
在明军眼前的矮墙上密密麻麻地探出无数枪口,矮墙下面的干草同时被掀起,大团、大团地飞扬到半空中。在这些稻草犹自飞向高空时,无数闯营士兵就和变魔术一样出现,一个接着一个的斗笠出现在地面上形成长排,这排斗笠迅速地向中央蔓延,最后在中点回合。在这两排斗笠下面,是一张张专注的面孔,每一个士兵都把步枪笔直瞄准前方——这时漫天飞舞的稻草像雪片一样纷纷飘落在这道斗笠和密密麻麻排放着的枪杆之间。
“开火!”
矮墙上激射出一排白烟,接着墙下面的壕沟里也射出一排白烟,那些细碎的稻草仿佛受惊一般地四下飞散。距离他们二十多米远的明军阵上响起无数惨叫声,几乎是整整一排的士兵摔到在地,在地上滚动着。
因为燧发枪更快的射速,矮墙和壕沟里的近卫营都采用三线轮射。看到前排举起枪后,秦德冬马上喊了一嗓子,全果的弟兄齐刷刷地迈步向前。
“预备。”秦德冬一边喊出口令一边把枪放平在壕沟沿上,他用余光看到全果的兄弟都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密密排着的燧发枪后,是一双双眨都不眨一下的眼睛。
“开火!”
小队官的喊声传入耳中,秦德冬扣下扳机,挺腰站起,身后传来脚步声,本小队第三果的士兵正等着替换上来。
更多的明军士兵被击倒,紧跟在他们身后的士兵被绊倒在地,和他们的同伴在地上滚成一片。后面的明军并不知道前面的情形,在选锋营的长矛兵冲过后,最前一道的战壕里的明军长矛手也爬出战壕,呼喊着跟在选锋营的身后向前冲锋,他们还在继续前进。
这时第二道战壕里已经很拥挤了。前面一道战壕里的闯营士兵已经从交通壕尽数退到这里。此时高成仓正在后排填药,他再次向前时不得不为自己推开一条路。当高成仓站到前排时才看见明军士兵已经冲到眼前,他来不及靠到壕沿就本能地向斜上方举起枪,而他身边的闯军长矛手也把长矛举起准备迎战。
眼前那个高大的明军士兵把他的长矛作势要向高成仓刺来,高成仓急忙调整枪口指向对手的方向,但他还没来得及开火,背后又传来闯军的齐射声,这个正准备刺杀他的敌人身体一晃就扭向一侧。这个官兵摔倒前,他已经被后面的人推开,高成仓面前满满的全是晃动着的官兵铁甲,身边到处都是呐喊声。已经听不到命令了,他随手就把火枪子弹射出去。身体向后退去的时候,有几根长矛从前上方扎过来,他身边的同伴有人被刺中,发出撕心扯肺的喊叫声。同时闯军的长矛手也在刺着,双方的长矛交织在一起,碰得噼啪作响。
高成仓还在向后退着,他已经下意识地把火绳弹开,进行新一轮的装药,这时面前的明军已经冲到壕边,他们中的人开始跃入壕沟。一个银色的影子擦着高成仓的身侧飞下来,重重地撞在他旁边的人身上,更多的明军跃进来,到处都是吼叫着厮打的两军士兵。高成仓已经无法再进行射击了。面前一个戴着铁面具、头上插着羽毛的家伙盯上了他,两个人对视片刻,突然就齐声大吼向对方扑去。那个选锋营士兵无法在狭窄的战壕里用他的长枪刺,就把枪当作棍子拍打,而高成仓武器更趁手些,他倒转过火铳用枪托用力砸向对手的头盔。一下、两下、三下,高成仓连续的重击终于把对手打得踉踉跄跄,他又是连续几下猛击,对方腿一软跪倒在地,脑袋也无力地垂下。背后猛地吃了一拳,高成仓回过身,看到另一个敌兵正挥拳打来,他连忙用枪招架住,然后轮圆枪托给对方胸口上狠狠一记……
矮墙后和第三道壕沟里的近卫营士兵还进行着正常的轮射,第一次射击时岳牧还仔细看着他瞄准的那个敌人,后面就不得不把全副心思都放在换弹上面了,一连几次都是匆匆完成全套的动作,然后急急地听从号令开火,尽管如此仍然是手忙脚乱——燧发枪虽然换弹速度大大高于火绳枪,可是三排轮射的制度使得士兵们的时间很紧,这次岳牧还没有来得及装弹,就发现自己又走到了前排,而耳边秦果长的预备喝令声已经响起。
“也好……”岳牧弯腰把枪向前瞄准时,突然有一丝奇特的松快感,他再次仔细地打量着被他瞄准的那个明军士兵:“饶你一命,小子。”
“开火!”
号令传来,岳牧心情放松地扣动扳机,没有装弹的火枪射出的硝烟团和其他的同伴的并无任何不同。
在岳牧的视野里,那个挺直长枪冲在前排的明军甲士,突然随着这枪声身体一滞,接着就旋转着倒翻出去。
“阎王叫你三更死,谁能留你到五更。”身边的涌过第三果的兄弟,岳牧一边装药一边倒退,脑海里突然浮起这句话。
更多的明军士兵跳下第二道壕沟,里面已经挤得快要无法动弹。这情形让后续的明军在壕沟前停住脚步,但是站在这里他们遭到闯军近距离的连番射击,两门火炮每次开火都把一列列的明军打倒。个别的明军干脆就踩着下面厮打着的人晃悠悠地从壕沟上走过,他们先后被闯军的火枪打中,倒在一群人身上,消失在无数挥舞着的胳膊和拳头中。
眼前的混战让许平也有些不知所措,第二道壕沟里到处都是挥拳乱战的士兵。而白羽兵还在挤上来,好多明军开始从第二道壕沟里爬出,晃悠着向矮墙冲来。而矮墙后的近卫营士兵,也开始有人被明军的反击火力击倒。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的也有了十几个之多。
“选锋营的冲击力,还没有耗尽么?”
“一支军队只要肯流血,它总是能前进的。”耳边传来陈哲的一句话。
许平嘴角露出一个有些凄凉的微笑,回头看向说话的人,陈哲的表情看上去也有些古怪,他向着许平抱拳:“大人,让我们上吧。”
“好吧。”许平看到各果的队形稍微有些混乱,果长们基本能做到步履如一,紧靠他们身边的士兵也还可以,但稍远一些的就差了不少,而二十人一果的末端,往往跟不上全军的节奏。
陈哲带着教导队涌上前去,这些教官们分散到各个果里,向那些果长一样给周围的士兵们做出榜样,他们参战的同时,还有余力大声重复着各个队和小队官的口令,让每一个士兵都能清晰地听到。
“陈兄弟这话,”周洞天皱眉说道:“很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是的,你肯定听过。”许平抬起望远镜,又向着贾明河将旗的方向望去,那时在教导队听到讲课的老师说出这句话时,许平曾感伤不已。
在许平的对面,三百米长的战线上尸体叠得更高,明军的火铳手以同伴的尸体为掩护,向闯营这边射击。他们脚前的壕沟里两军的士兵还在用拳头和牙齿战斗,这种交战模式在许平的设想里会对闯军非常有利,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越来越多的明军被打死在阵前的地上,而躲在壕沟中的闯军损失则小得多。
“骑兵,突击!”
选锋营的马队队官对这种交战方式已经无法容忍,他不做请示,就自行落下面甲,当先带着五十名骑兵绕过战线向许平的侧翼杀去。
“狗官兵杀上来了!”田在星大喝一声,刚才一直在看迟树德等闯营骑兵厮杀,这位西营骑将急得是抓耳挠腮。田在星并不知道自己本姓本名,他是被张献忠从一个田间的弃婴坑里拣出来的,在西营的童子营长大,跟着三爷、四爷这么多年,田在星就学会了一件事:杀官兵。
选锋营的骑兵进攻没能引起许平的注意,他手里有数百骑兵,还有严阵以待的长矛手,面对这种迹近自杀的冲锋,他只是简单地下令迎战,然后就又把注意力挪回步兵厮杀的战场上。这些勇敢的明军骑兵很快就全军覆灭,在这场交战中,田在星砍倒了两个明军骑兵,他意犹未尽地向对面望过去,注意到一面旗帜在战线侧后飘扬。
“那是选锋营的营旗么?”
旁边的人看看,摇头道:“不是,这么矮,看上去就是个队旗。”
“队旗也好啊,听说黄候的部下,还从来没有丢过一面旗帜呢,让他们看看我们西营健儿的厉害!”田在星一夹马腹,挥舞着码刀冲出:“杀官兵啊,杀官兵啊。”
看到骑兵自行突击消失在闯营阵后,心知他们凶多吉少的贾明河仍抱着一线希望用力观察,见到从阵后突然冲出二百多名闯营骑兵,贾明河一颗心落入谷底的同时,茫然问道:“这里到底有多少闯贼啊?许平是怎么隐藏他的哨探的?”
差不多一呼吸间,贾明河沉声喝道:“丙队上前,攻击闯贼骑兵。”
而许平则是大吃一惊:“谁下令出击的?”
田在星冲向的那队明军,是刚刚进过苦战从战线上退下来的一小队旗手,他们的同伴此时大多在壕沟中与闯军苦战,队官担心队旗会在混战中损害,既然战况已经不需要用旗帜指挥,便命令旗手保护着队旗撤到边上等待。
二百名西营锐士跑出一个大弧圈,向那队孤零零的旗手杀去,见到这么多骑兵杀到眼前,十个护旗手、鼓手们眼见来不及掩护队旗后退,就把掌旗手团团围在中心,几个手持长矛的护旗手站在最前,而鼓手们也纷纷抽出腰刀准备迎战。
“好厉害的鹰爪牙。”田在星从这队选锋营士兵身边第一次掠过后,狠狠地骂了一句,面对大队的敌骑,这小队明军紧紧团成一团而不是散开,结果没有几个西营骑士能够贴近他们。几个明军士兵被砍翻在地,但同样有三个西营骑兵被长矛刺中,落下马去,西营的马队滚滚涌过,激起大团的烟尘,而那面队旗仍竖立于烟尘之上。
这时明军的长矛手已经杀到田在星面前,他们平端着长枪小跑向前,仍能稳稳地保持着方阵队形,收马不及的西营骑兵被明军长矛手一个突刺,位于前排的就纷纷跌落,不等站起就被钉死在地上。
此时田在星已经拨转马头返身再向那面旗帜杀去,他冲到那面旗帜旁边时,明军掌旗手已经把军旗交给左手,将它护在肋边,右手从腰间掏出一把手铳,稳稳地向前举起,指向一个把马刀高高挥起的西营骑兵,在把刀升到最高点就要迎头劈下的那一刻,几乎指到脸上的手铳砰然一声,西营骑兵一个倒栽葱就从马背上摔落。
射击后掌旗兵立刻松开手铳任由它跌落在地,右臂回缩去抽自己的佩剑。
这时田在星不顾仅剩的两杆长矛,猛地一勒缰绳,把坐骑急停在那个明军旗手旁边,在完成这个漂亮的骑术动作的同时,田在星左臂一长,抓向那杆军旗,同时把手中的刀狠狠沿着旗杆挥下去,一刀就把那个旗手的手指统统砍断。
“狗官兵,”手指已经感觉到了旗杆,“拿来吧!”随着一声大喝,田在星就打算加速离开。
但几乎同一时刻,左前臂一阵剧痛,在明白发生什么事以前,田在星已经发出一声大叫,他左臂触电般的缩回,但却看到自己的左手仍紧紧抓着他的战利品。而那个明军旗手已经抛下血淋淋的佩剑,右手紧紧地抓在旗杆上将它夺回。田在星和那张隐藏在面具后的双眼一个对视,它们仿佛也和面具一样闪动着金属的光芒。田在星无暇多想,挥手又是一刀,把旗手右手的几个手指也砍了下去。
“狗官兵。”痛得呲牙咧嘴的田在星又是一声大吼,坐骑已经开始启动,他抛去单刀探身去抓那失去支撑正慢慢倾倒的军旗,却一把抓了空,手指贴着旗杆滑开,田在星用尽全力伸长手臂,抓住了自己那只还在旗杆上的断臂。
马从明军护旗手身边冲开,“新军的旗帜,被我们西营缴获了。”兴奋的田在星正待再次发出一声大喝。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霹雳般的排枪声,接着身体就猛地前冲,好像有一块巨石撞在了自己腰间。
“狗官兵……”在摔落到地面前,田在星已经失去了视力,眼前一片漆黑,但他的右手仍紧握着自己那只牢牢固定在旗杆上的断手:“杀不尽的鹰爪牙……”
第二十五节 回忆
“用骑兵去冲选锋营步队的堂堂之阵,天啊,我军又没到危机到需要拼死一搏的时候。”许平毫不掩饰地大声抱怨着,明军骑兵的逆袭被挫败后,许平忍不住又燃起反击的愿望、忍不住盼望贾明河同样会指挥明军反复进攻直到耗尽力量,但现在一个反击就让他损失了近半的骑兵预备队,还把实力暴露给对手。他焦急地连声命令鸣金撤兵,不过现在他们被反击的明军步兵所重创,而且一时竟然没有响应后撤的金声:“我只希望,他们能汲取教训,以后再也不要拿骑兵去冲新军的列队步兵。”
本队的掌旗手身体晃了一晃,昏死了过去,护旗手简继东看到后无暇多想,向那个闯贼骑兵坠落的地方快跑几步,然后一个飞身就向队旗扑去。在简继东双手已经虚握在旗杆上的时候,那旗杆突然动了起来,另一个从身侧掠过的西营骑兵抢在简继东之前抓住了它。简继东扑到在地上,双手抓住了旗杆的尾巴,旗杆带着他在地上滑行,拖着他在土石上磕碰,尘土从简继东面甲上的观察窗和缝隙处涌入,一下在塞满了他一嘴,只是简继东仍死死地握住旗杆,说什么也不撒手。
一道弧光向简继东斩来,他使出吃奶的气力侧身一滚,微微避开一线,那鬼头大刀狠狠地落在他的肩头,把他的盔甲斩得深深陷下去。盔甲虽然没有破裂,但简继东的肩膀还是一沉,半个身子好像都失去了力量。
弧光又一次高高扬起,简继东已经没有力气再躲闪了,他闭上眼,用尽最后的力气抓着旗杆。
突然手中一松,旗杆上不再传来拉力,失去速度的简继东一头扎在土里,他睁开眼抬起头,面具的观察窗上满是黄雾,只看到一片人影晃动。简继东不敢松手,他甩甩头,再次抬头看去。看到一个明军骑士挡在自己的身前,那个拖旗杆的闯贼已经被这个骑士斩于马下,那个向简继东挥刀的闯贼骑兵也仰天躺在不远的地面上,胸口上流着血,生死不知。
金声在背后急促地响着,王二德本来已经拨转马头准备回阵,但看到一连几个兄弟被那个冲上来的明军骑士砍到后,王二德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他大吼一声,把手中的长枪挺得笔直,跃马就向那个明军骑士的腰间扎去。
简继东看到又一个闯贼骑兵挺着骑枪冲来,护卫着队旗的明军骑士侧身轻轻一让,当突刺过来的骑枪从他手臂和肋下间穿过时,骑士猛地一挟,反手一刀把收不住身形的闯贼骑兵砍下马。骑士手臂一转把抢到的骑枪握在手中,两臂一枪一刀,威风凛凛地护在简继东身前。
这时一大群骑兵从简继东身边两侧冲过,他也从地上爬起来,看到闯贼的骑兵已经退了下去,而步兵兄弟也赶到自己的身后。那个骑士收刀入鞘,把骑枪重重插入土中,转过身来。
“大……大帅!”简继东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贾明河冲着面前这个勇敢的护旗手微笑着:“兄弟,保护好我们的旗。”
说完贾明河策马向阵后驰返,整场战斗他根本没来得及落下面甲。从军这么多年,贾明河作为个人而不是作为将领的斩首有七十三级,几乎和新军十营的营官加起来一样多,就是以勇武著称的贺宝刀也没有他的一半多,至于像今天这样杀敌但是不算斩首的,就更无法统计了。
简继东跳起身,把队旗高高举起用力地晃动两下,向着贾明河的背影高喊着:“选锋营,万胜!”
“万胜!万胜!”看到贾明河的选锋营丙队士兵,纷纷高举着武器狂呼,丙队的队官李之渊也激动得满脸通红,刚才看到姊妹部队的惨痛损失时,他也感到心痛如绞,而看到马队冲去杀敌时,李之渊差一点就带着部队跟着冲上去了。现在,李之渊不会再让愤怒左右自己,他跟着喊了三声后,立刻开始整队,按照上峰的命令有条不紊地发起进攻。
……
“我没有看错吧,那是贾大人!”
几次来自新军的参谋面面相觑,刚才贾明河在侧翼亲身参战时,这些认识他的闯营军官无不目瞪口呆,他们都曾听说贾明河从军五年,就靠斩首之功从小兵一直升到营官,还是镇东侯的第一个营官,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忍不住冒起一个词:名不虚传。
很快,许平的脸色就变得非常难看,对于整个战场来说,这次闯营失利造成了很恶劣的影响。借着击溃西营骑兵的余勇,增援上来的选锋营步兵开始试图从麦田里迂回,在许平的注视里绕着大圈。许平观察着他们的进展,犹豫着是不是把手里最后的一队燧发枪手预备队派向那个方向。
本来,在侧面的开阔地上明军是很难用小队人迂回的,如果他们真的这么做会遭到许平火炮和步枪手的猛烈攻击。但现在,西营败退的士兵挡住了近卫营的射界。
“一招棋错,满盘皆输。”看着越来越接近地明军侧翼包抄部队,许平脸色开始发白,选锋营的部队仍在紧逼不舍,没有布置燧发枪手所需的缓冲地带。许平身后固然还有大批的长矛手,不过用这种身穿布衣、手持木矛的军队去与选锋营的铁甲重步兵交战,下场不问可知。不过许平看着那就要冲到与矮墙平行位置的明军,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太多的选择:“长矛兵,上前迎战。”
李之渊带领着全队飞快地向闯营侧后杀去,他一直注意隐藏在败退的闯军背后,部下不停地射击着,把逃窜的闯军骑兵的战马纷纷射倒,但对于那些徒步奔逃的闯贼,选锋营丙队只是驱赶他们而没有用冲锋速度追击。
终于,前面又出现成排的闯军长矛步兵,李之渊毫不畏惧地迎上前去。
“杀!”
“杀!”
“杀!”
选锋营有节奏地喊着号子,用连续地突刺把对面的敌兵一排排放倒。
“我们是白羽兵,纵横天下的白羽兵。”李之渊看着对面的敌兵,心中满是不屑:“这些蟊贼哪里是我们的对手?”
……
贾明河身后是他的参谋和近卫,刚才贾明河冲出去后,参谋和卫士们全都傻眼半晌才反应过来,呼喝着急忙赶过去护卫,现在跟着贾明河返回将旗所在时,他们一个个还刀剑出鞘、如临大敌:
“大帅,这太危险了。”
“大帅,您可吓到我们了。”
“老了,老了,”四十出头的壮年总兵对部下们笑道:“当了十几年大帅,已经是老眼昏花了,我只看到那旗,还以为是我们的马队呢。”
无论是马术、还是剑术,贾明河都比贺宝刀要差上一点,无论他如何有天赋,后天如何用功,半路出家的贾明河总也赶不上将门出身、自幼有名师指点的贺宝刀——这是他心中一个很大的遗憾。可贾明河的年龄让他足以自傲,不用说和他平级的赵、金、贺、杨,就是那些在他面前毕恭毕敬,向他俯首敬礼,一口一个“大帅、末将参见”的营官们,除了魏兰度和吴忠这俩,也个个都要比他年长,有的还要年长很多。
“这面旗绝不能有失……”
贾明河对何马说道,刚才被攻击的队旗是属于选锋营甲队的,其他的队旗上都有着和营旗一样的花纹图案,可这面队旗却和其他的旗帜格格不入,上面没有任何花纹、图案,只有书成两列的八个墨字:毛帅东江,旅顺选锋。
“这面旗,比救火营的蛇旗还要早,更不用说我们的营旗。”这面旗是张盘在旅顺建立选锋营时定下的营旗,贾明河带领全营接受镇东侯改编时,换了和救火营类似的一面旗当营旗,而这么老营旗就被贾明河当作选锋营甲队的队旗。
“大帅放心吧,末将誓死保护好这面旗。”何马俯在马背上向贾明河郑重说道,他深知这面旗对贾明河的意义,十几年前各营的营旗被被镇东侯一概收回的、队旗销毁,而这面老营旗则被贾明河小心保存起来,新军建立后贾明河又把它取出,还是当作选锋营甲队的队旗。
……
刚才金声响起不久,失去战马的闻商铜就不得不徒步逃回本阵,刚回过一口气,一个冲到他身边的战马突然悲鸣一声,摔在闻商铜的身边,把他吓得往旁边一跳险险避开。从马背上滚乱下来的是好友赵芝泉,他的战马被明军的火铳击中,幸好人没事。
脸色发白的闻商铜看着同样面无人色的赵芝泉,急切的问道:“王大哥呢?”
“王大哥,王大哥、王大哥……”赵芝泉声音里突然带上了哭腔:“王大哥不在了……我亲眼看见的……”
顺着赵芝泉的伸出的手臂,闻商铜看到了正缓缓策马离去的贾明河的背影,他盯着那个背影死死地看着,突然感到激愤的泪水夺眶而出:“狗官!他是五个孩子的父亲,有五个可怜的孩子等着他回家呐。”
孙笑——这是闻商铜永远不会忘记的名字,这个从遥远江南来的东林士人,给他们当了两年的县官。
百姓不愿意交出藏粮,无论如何也不肯交,父母官孙大人就把孩子们捉去,当着大人的面,把两根手指那么长的钢针,插进孩子们的体内。凡是不缴粮的人家,一家也逃不过,要么交出活命粮等着全家饿死,要不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根又一根的钢针慢慢地扎进儿女的体内。
但还是有人不缴粮,有的人是真的缴不出粮,孙笑就下令用针去刺孩子的眼睛,他不信父母能忍心看着孩子被生生刺成瞎子。可还是有,有的人确实没有任何藏粮,那么,就刺孩子的另一只眼吧,确认一下他们真的没有撒谎……
那天,五个双眼被刺瞎的孩子被从县衙里扔了出来,当时还是修鞋匠的闻商铜,和他的邻居裁缝赵芝泉都低下头,堵着耳朵不去听那几个还不太懂事的孩子的哭泣声。
“爹——”
“娘——”
几个无助的孩子,在地上乱爬着,紧闭着的眼皮下还在汩汩地流出着血。旁边还有衙役们的嬉笑声,他们用棍子去戳几个瞎眼孩子纤细的手指,看着孩子们疼得尖叫、在地上翻滚挣扎,于是就会发出一阵欢乐的大笑声。等笑得不那么厉害后,就会去戳另外一个小孩的指尖……
这种事闻商铜已经见过得太多了,这几个双眼被刺瞎的孩子,他们的父母肯定被活活打死在县衙里了——这么不懂得节约、一点存粮都没有的刁民,简直就是存心和孙大人的考绩做对,打死也就打死了。不会再有人管这几个孩子,不会再有人关心他们、照顾他们。而他们五个,肯定会像之前的那些遭遇相同的残疾儿一样,哭喊“爹”、“娘”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那天,闻商铜发现自己其实不认识王二德,那个胆小怕事,不会做买卖、不懂得生意经、靠掏阴沟为生,穷得三十好几也讨不上老婆的王二德;那天,闻商铜和赵芝泉看着那个以胆小出名的老实人,突然大步走向县衙,抡起铁锨把那几个嬉皮笑脸、还在折磨几个瞎眼孩子取乐的衙役的脑袋打开了花;那天,闻商铜不知道自己吃错了什么药,他举着钉鞋的板凳跟着王二德冲进了县衙,后面是挥舞着大剪刀的裁缝赵芝泉……从那天开始,闻商铜不再是大明的子民了,从那天开始,闻商铜就是贼了;从那之后不久,闻商铜就是被秦军追、被楚军赶,被汴军杀的西贼了。
“狗官!禽兽!他是五个孩子的父亲啊。”闻商铜感到自己的眼泪和鼻涕都喷涌了出来,流得满脸、满胸都是。加入西营以后,长得虎背熊腰的王二德被李四爷选入马队当了个小头目,但他其实还是那个只会掏阴沟、每天只能从官府那里挣几文钱糊口的胆小汉,都做贼了还是从来不敢说谎、还是不会骗人、还总是相信善恶终有报。每次被官兵追赶的时候,王二德都会把五个瞎眼孩子用绳子串在一起带着他们逃亡,每天回营后,王二德都会把五个养子拢在膝边,给他们讲故事。每次闻商铜都能听到他们发出天真的笑声,总能看到王二德不厌其烦地给五个还不到十岁的孩子洗衣服——他们都是我儿子啊,这点小事都不做还好意思当爹么?
一瞬间,所有恐惧统统离体而去,闻商铜捡起一根木棍,追着杀害王二德凶手的背影而去:“杀官兵啊!”
几年前发生的一幕又一次重演,曾经挥舞着剪刀冲进县衙、把从来不敢仰视的县官大老爷捅死在大堂上的裁缝,也又一次追在老友背后,向着武装到牙齿的白羽兵冲去:“杀官兵啊。”
今天,李文节被大将军告知他不需要上阵,他负责带领的这群和叫花子差不多的闯贼男丁,唯一的目的就是麻痹敌军。看到那些头顶白羽的金属怪物越逼越近后,李文节不由自主地步步后退,今天他见到的这些官兵,比之前见过的甘陕边军装备还要好。当一群披头散发的人从身前冲过时,当听到他们悲怆的呐喊时,李文节脑袋突然轰的一声,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杀官兵啊!”李文节完全忘记了大将军的嘱托,也忘记了他身后的手下,还有他的职责,大脑一片空白,疯疯癫癫地追到了那队人身后:“杀官兵啊!”
几千被部署在侧后,根本没有被许平计算在内,也从未打算投入作战的闯营士兵,突然发出排山倒海的呼喊声,向着明军猛冲过去。那些被打得节节后退的近卫营长矛兵,也突然士气一振,虽然很多人还是在继续后退,但也有人立定脚步,发出同样的呐喊声。
许平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番景象,只不过那次他站在发出这种呐喊的人群的对立面。
“燧发枪手!”许平一愣,马上发出一声断喝:“火速上前,将新军队形打散!”
……
异变发生后,贾明河脸上的微笑一下子凝固住了,他也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当时的呐喊声略有不同,尽管过去了二十多年,那如雷般的“杀鞑子啊”的呐喊,贾明河仿佛还能听见,他当时也是发出呐喊的一员。
那是遥远的辽南,正红旗的刘兴祚,后来改名爱塔的家伙,领着后金军在辽南横征暴敛,他们用炙热的烙铁烤白发老人的脚底板,把孩子的手指一根根地掰断,搜刮尽百姓的粮食后,还把妻子、姐妹和女儿从她们的家人手中夺去,去与蒙古人换东西。
百姓,手无寸铁的百姓,不分老幼聚集在一起,发出绝望的呐喊。当时,只有十几岁的贾明河,混在辽南的百姓群中,面对着正红旗的屠刀。他还记得刘家几兄弟,全身披挂站在后金军中耀武扬威,像是在比赛一般,张弓搭箭向辽民射来,每次射中一个百姓时都会大笑一番……金、复、盖、海四卫的百姓屠戮一空——后来,镇东侯因为刘家兄弟在喜峰口的功绩,不但没有追究他们的罪孽,还保举他们升官发财。
刘兴治,贾明河曾亲眼看见他带着后金铁骑杀来,把乡亲们成片地砍倒,翁铁匠,这个总给贾明河包子吃,总是笑眯眯的好老头,若不是他抱住才十几岁的贾明河,用自己的后背替少年挡下那一刀,估计贾明河也已经不在人世了。当时,贾明河不敢出声,躲在翁铁匠僵硬的身体下,流着泪在心里痛骂着“禽兽”;后来,在镇东侯那里见到刘兴治时,贾明河会拱手和他客套,与他一起吃过酒、谈笑过、还在他与镇东侯手下结亲时送上过一份贺仪——已经以镇东侯意志为意志的贾明河,早就把这份仇恨埋在心底再不提起。
但这似曾相识的呐喊声,再次勾起了贾明河的回忆——漫山遍野的尸体,后金汉军的士兵在每具尸体上都戳上一下,戳到贾明河的大腿上时,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当时两个汉军士兵的对话他直到今天仍记得清清楚楚。
“我们可是正红旗,纵横辽东的正红旗,”口气中的那种傲慢和不屑贾明河永远不会忘记:“这些蟊贼那里是我们的对手?”
然后就是投奔旅顺的亡命之路,然后就遇到了张盘张大人,然后就有了“毛帅东江、旅顺选锋”这面旗帜,然后还有每一个加入张大人的选锋营的人都需要发下的誓言:为生者伸冤,为亡者雪恨,杀贼护民、死而后已。
对面的呐喊声听来是那么的熟悉,一恍悟间,贾明河竟然不知道身处何地——在辽南的时候,那些后金的细作总是些地痞无赖,被杀害示众的明军细作,总会有人冒着全家遇难的危险去偷回他们的尸体,让这些勇士能够入土为安;在关闭大都督前,贾明河带兵出京时,也还能在路边看到欢呼的民众,送来犒劳饮食的父老;而现在……这次离开京师,路边只有紧闭城门的县城,逃散一空的乡村;在河南的农村,只有地痞无赖肯当新军的细作,他们在深夜潜来新军的军营,索要金银的厚赏而不敢暴露身份,说一旦被发现就会被乡亲们打死;而那些村子里总会有层出不穷的农民甘愿当许平的密探,而他们的尸体总会在夜间不翼而飞……
选锋营的侧击部队先是遭到敌方火力的近距离猛击,在队形恢复前一批衣衫褴褛的闯营士兵就扑上来,用棍棒、石块、牙齿和指甲和新军士兵战斗,并真的开始将他们逐退。看着这太熟悉不过、青年时代曾一次次遇到过以致刻骨铭心的场面,贾明河头一次感到困惑,之前他并不是站在这些疯狂的百姓对面的:“难道我们不是万民景仰的长生军了么?难道我——变成了张大人和他建立的选锋营誓死要消灭的害民贼了么?难道——我今日竟会落败么?”
……
“杀官兵啊!”
第二十六节 退兵
选锋营的丙队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数千涌上来的布衣农民不是问题,如果队形严整的话,来多少这种农民都无异于送死。可是近卫营的燧发枪兵在掩护他们,李之渊几次想率队去消灭他们,但却被一波波扑上来的闯军士兵拖住。
和那些当兵就是为了吃饷的人不同,作为队官,李之渊深信选锋营是不可战胜的。汹涌而来的人流从被燧发枪齐射打开的缺口里冲入,面对绝对优势的敌人,丙队的阵型被撕扯得越来越不成样子,再也难以恢复了。
又是一排齐射打来,队里这次甚至没有回击,因为选锋营的步枪兵也开始和闯军搏斗,幸好,或许是幸好吧,敌兵已经从两翼延展过来,侧面近卫营的火力被他们自己人挡住了。只是这也让那些不坚定的士兵变得更加沮丧,李之渊那些当兵就是为了吃饷而缺乏足够荣誉感的部下,开始脱离阵型后退。
李之渊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每一个人都要对付五、六个闯军,一不留神就会被人抱住腿脚,被掀翻在地,就连一些果长也开始掉头逃跑。
“我们是战无不胜的白羽兵……”
李之渊怒吼着,一剑刺入面前敌人的胸膛,接着飞起一脚把尸体踢了出去。又一个敌兵挺抢枪刺来,李之渊根本无视这种无用的攻击,狠狠一剑砍下把这个闯贼砍得身首异处。李之渊苦练多年武技,绝不相信农民能对他构成什么威胁,哪怕是一大群他也毫无畏惧。
“……我们是杀贼护民的选锋营……”
从贾明河开始、到何马,历任选锋营营官都不会忘记告诉部下张盘将军创建这个营时的誓言,李之渊一剑快似一剑,每挥出一剑,都会有一个闯贼惨叫着倒下,转眼间他身边横七竖八都是敌人的尸体。越战越勇的李之渊右手一剑再捅死一敌,拔剑的同时左拳一挥打在那个想趁机逼上来的贼子脸上,铁拳过处顿时就是血光横飞。
再一剑,把下一个敌人的右臂齐肩砍断,李之渊还来不及收剑,那个闯贼突然纵身跃来,用剩下的一条胳膊攀住李之渊的左臂,张嘴就向他左手上咬去。
牙咬在铁手套上,李之渊并没有感到什么疼痛,他用力一甩却没有挣开,那个闯贼已经咬得满嘴流血却不肯松口。李之渊反手一剑把他脑袋斩了下来,又狠命地摔打了几下,总算是把那颗人头甩掉。
当李之渊再次抬起头时,猛然看到面前又站着一个敌人,这个敌人身穿青色的布衣,头戴近卫营的制式斗笠,把手中的燧发步枪举到眼前,闭上一只眼仔细地瞄准着近在咫尺的李之渊,枪口指在那双藏在威武面甲后的双眼的正中。
这个穿着草鞋的近卫营士兵,身材并不出众,他站在人高马大,全身灿烂盔甲的李之渊面前,好像也就才到这铁塔般的大汉的颈部。近卫营的士兵仰头看着自己的目标,手指已经扣下了扳机……
“……我们是万民景仰的长生军。”
李之渊没有来得及把最后一句话说出口,火枪声就已经响起,同时还有一声轻蔑的评价:“狗官兵。”
……
“收拢部队。”
选锋营丙队的士兵正把后背亮给闯军,看到从侧翼迂回的新军被击退后,许平立刻下令把所有的部队拉回来,除了让参战近卫营的士兵控制友军外,还命令迟树德立刻出动:“拦住所有的人,不许进攻。”
“贾将军应该也没有多少力量了,但我可以肯定他还有余力。”除了迟树德的这点骑兵,许平手中已经没有预备队,如果明军再次发起逆袭,或是某处战线陷入危机的话,许平没有任何办法解决。
正面战场这里的战斗还在继续,第二道壕沟前的明军士兵尸体已经堆成一道小墙,明军的火铳手已经抵达壕沟前开始与闯军对射。
“大人,火炮。”
周洞天指着远方叫起来,许平把望远镜挪过去,看到两门炮正被一队明军推着赶来。许平只看了两眼,就把注意力重新转回到战场正面,满不在乎地说道:“他们来得太晚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明军的攻势显得越来越无力,在对射中,又有数以百计的明军火枪手被打倒在尸体堆中。
“选锋营还有余力啊。”许平一直耐心数着对方出动的兵力,明军攻势虽然开始停歇,但许平深知远远没到可以反击的时候:“西营,那里怎么样了?”
……
“许贼还是没有出现。”魏武变得越来越不安:“他早该到了啊。”
“难道贾帅已经和他打起来了?”魏兰度看着对面的闯军,虽然还在节节后退,但他们已经从混乱状态中恢复过来,现在他们单面面对着合流后的新军两营,已经不复刚才的狼狈。
“贾帅不可能走得那么快啊。”魏武怎么算怎么不对:“难道是许平一听到这里挨打就跑了?嗯,这鼠辈他做得出来这种事。”
“许平不会这么丢下友军就跑的。”魏兰度摇头道:“如果他真是这样想的,在这里又何必留这么多军队呢?”
“唉,”手下渐渐变得疲惫,魏武始终无法下定决心,见魏兰度也是犹豫不决,他就自我宽慰道:“如果许平没跑,他迟早会来,如果他跑了,那面前这些闯贼已经落入我们的天罗地网,也不急于这一刻。”
……
看着远处闯军那乱哄哄的右翼,贾明河估计那些竭力维持秩序的带着斗笠的兵是许平的嫡系,还有百多闯军的骑兵也在干着同样的事情。他们缺乏戒备、没有做好战斗准备,互相拉扯着毫无队形可言。
但贾明河手中只剩下一个队的预备了,他们是否能够击退那数千闯军,并席卷许平的阵线呢?对此他没有十足的信心,这是最后的赌注,如果投出去的话,那贾明河就失去全部的战场控制能力,只能旁观战局的发展了。
“勇气是随时随地可以涌现出来的,而装备不会。”
这是贾明河不止一次从镇东侯嘴里听到过的话,镇东侯对仇恨这种感情也看得很轻,有一次曾对部下们评价道:“仇恨这种东西,在钢铁面前只能撞得粉碎。”
贾明河很认同这句话,不过一贯喜欢和大人作对的贺宝刀跳出来质问:“那若是钢铁相击时,勇气又该怎么说呢?若是装备相同,满腔深仇大恨的一方,难道不会占优势吗?”
贺宝刀问的话,也是贾明河心中的疑问,当时镇东侯不以为意地伸出一只手给部下们看:“五个指头还不一般齐呢?装备怎么可能相同?怎么让我们的人装备更精良才是正事,别胡思乱想了。”
近卫营虽然把绝大部分人拦住,但并不是拦住了每一个。
“杀官兵啊!”
一个声音由远而近,一小队闯军骑兵朝着贾明河的将旗而来,为首者是一个五短身材、高举着一把大刀的中年人,他身后还跟着七、八个人。这小队骑兵转眼间就冲过了一半的路途,贾明河看到为首者有一张圆圆的脸、两只溜圆的小眼和一张滚圆的嘴。他身后的人有大有小,其中一个手握长枪,紧紧跟在为首者的身后,面无惧色地向着铜墙铁壁一般的选锋营兵列冲来。
“杀官兵啊!”
为首者又喊了一声,贾明河有一种错觉,好像听到的是一声大喝:“杀建奴啊!”,多少年以前,他曾紧握着马朔,寸步不离地跟在义父身后——那个在旅顺郊外把贾明河捡回城去,治好他的腿伤,教给他马术、剑术的义父。随着义父的声声大喊,贾明河就想也不想跟着他冲向严阵以待的正白旗军阵。
贾明河身边的何马轻轻一挥手,十个因为枪法过人而被选上的选锋营的燧发枪手越众而出,他们齐刷刷地举起步枪,侧头闭眼向冲过来的敌骑。
“开火!”
排枪响起,贾明河清楚地看到为首那个中年闯贼的身上溅起处处血光,大刀从那个矮胖闯贼的手中飞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大弧直落地面;而那个闯贼,就好像是看到了什么稀奇的东西,他的一对小眼瞪得更圆了,嘴无声地大大张开,一副吃惊得不能言语的表情,双臂在空中胡乱挥舞着,就好像是溺水的人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圆乎乎的闯贼从马鞍上滚了下去,他身后的几个人跟着他一起跌落,而剩下的几个则失去了冲击的勇气,贾明河看到那个刚才还手持长枪一脸坚毅的年轻人,猛然勒定了马,回头向那个胖男人看去,还发出一声悲恸欲绝的叫声:“干大!”
贾明河知道干大就是陕西话里干爹的意思,在那个闯贼落下马、这个年轻人大喊出声的同时,他情不自禁地也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念了一声:“义父。”
选锋营的长矛步兵小步跑着逼了上去,四个失去斗志的年轻闯贼策马回到他们领头人的身边,那个手持长枪的年轻人扔下了长枪,跳下马去扶他干爹的尸体。另外三个回过头,看着逼近过来的明军,突然不约而同地叫道:“……,带干大走!”
“老七、老八,带义父走。”
一个声音响在贾明河耳边,义父的八个义子,包括贾明河在内的八个义兄弟,只有他和蒲观水活下来了,剩下的六个兄弟,都为掩护他们逃离战场而丧命。南关之战取胜后,贾明河通过尸体上面的衣服找到了兄弟们,那是六具无头尸身,他们的首级都不见了——贾明河再也没有见到过。
三个年轻的闯贼把手中的兵器抡得呼呼作响,呐喊着向明军迎上来,而第四个人则抱起那具矮胖的尸体,奋力攀上等在一边的坐骑。两个闯贼被明军无情地刺倒时,骑上马的那个狠狠地将马鞭抽落,同时回头望了犹在奋战的兄弟最后一眼。
最后一个断后的闯贼被几杆枪同时刺中,他抛下手中的武器,一手一个紧紧抓着刺在他胸膛上的两根长枪,仿佛还想最后替他的兄弟争取一点点时间。
明军越过这个闯贼的身侧,他们眼前的马跑了起来,把紧追不舍的明军长矛兵拉开了一步、拉开了两步、拉开了三步……
长矛手的后面是选锋营的步枪手,他们又一次闭眼瞄准,然后齐射……
血雾从后背腾起,年轻闯贼手中的尸体,和之前那尸体主人手中的大刀一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向地面,而那个闯贼双臂大大地张着,身体先是前倾,然后向后弯倒,一个倒栽葱从马后跌落,他的嘴也张得大大的,也没有能够发出任何声音,也一样把双眼瞪着溜圆。
已经割去头几个闯贼首级的明军士兵抢上两步,把最后两具首级一并割下带回。队官走到贾明河马前弯腰鞠躬,礼节性地报告道:“大帅,我队斩首八级。”
——大人说的不错,勇气,总是会在钢铁前撞得粉碎。
贾明河没有回答,当看到那个年轻人摔下马时,他鼻腔内突然一阵酸楚。
这时,许平已经完成了部队的收拢,战局重新回到了他预想的轨道。来自侧翼的威胁已经解除,近卫营躲着矮墙后与明军专心对射。
“大帅。”何马双手抱拳向贾明河请缨,打算把最后的步队投入进攻:“末将亲自带队冲杀,定能将许贼杀得片甲不留。”
——勇气,总是会在钢铁前撞得粉碎。
贾明河把嘴绷得紧紧的:“退兵!”
不顾何马的反对,贾明河的命令被不折不扣地传达下去。
……
明军士兵开始向后退却,还击的火力变得越来越稀薄,很快他们就又退到最外层的壕沟里,后面的明军则弯腰躲避着闯军的火力,开始远离闯军的战线而去,只有第二道壕沟里的搏斗依旧。
“终于决定放弃了吗?”许平长叹一声,他很清楚这种感觉——不得不抛弃部下和同伴时的感觉。不过,明军如果坚持不撤退的话,他们最终会在这里把血流尽。
现在许平的预备队包括几百名长矛手和燧发枪手,他们在等待着许平的命令,他们都迫切地等待着重新投入作战,身边的参谋们也投过来探询的目光。
许平凝视着对面的敌军,摇摇头:“选锋营还有余力。”
——今天,恐怕就到此为止了吧。
远处传来两声炮响,火光离战场非常遥远,炮弹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许平仿佛能从明军的火炮声中感到炮手们的愤怒。明军的撤退已经成为定局,这两门辛苦赶到战场的炮必须立刻原路返回,好像是为了证明许平的判断,两声过后,明军的火炮就不再开火。
……
战斗还在继续,前面还有激烈的交火声,而贾明河犹如一座花岗岩雕塑,一动不动地骑在马上,因为工兵队被留给了赤灼营,火炮来得实在是太晚了,头两门炮必须立刻开始走回头路,其他还在路上的炮也已经派人前去传达新命令了,不然缺乏工兵的选锋营很难在日落前把这些笨重的家伙全部运到北岸。
参谋们正忙着把贾明河的决心变成具体的行动命令,而在这一群忙碌的人和贾明河之间,则是仍在苦苦哀求的选锋营营官何马。
“大帅,我们还有兄弟在前面呐,还有兄弟在啊。”何马急得声音都变调了,如果明军不能占领战场,那么所有无法移动的伤兵就会被抛弃;如果不投入预备队,那么前面的士兵就得冒着闯军的火力撤退:“大帅,我们怎么可以让受伤的兄弟落在闯贼手里啊?”
——二十五年前,大人、张大人都只有二十岁出头,我才十几岁,他们是那么的年轻,毫无顾忌地大肆嘲笑因循守旧的辽西将门,对看似不可战胜的强大敌人不屑一顾。唉,真的就好像是昨天一样,今天,我并没有觉得我老了,我还是精力充沛,自以为还是朝气蓬勃,可一群和当年大人、张大人一样年轻的人已经站在了我们对面,公然嘲笑我们,视我们战无不胜的威名如无物。当年,我们的敌人身经百战,我们的士兵有一死的决心;现在,我们的士兵训练娴熟、甲坚兵利,而我们敌人同样有决死的勇气……
“大帅,末将一定能冲下许贼的将旗,大帅,就让末将带队冲锋吧。”
——大人说过,我们长生军只练过三个月,却必须与身经百战的虏骑交战并战而胜之;大人说过,我们的士兵,大多才是刚放下锄头的农民,可是他们必须得学会如何去击败最强大的敌人;大人说过,无论前路是如何的凶险,但我们一定能取得最后的胜利,因为我们的胜利是万民的愿望,是天命、是注定!受到万民祝福、还有天命眷顾的长生军,战无不胜、所向无敌……
“大帅,若是不成功,末将绝不会活着回来见大帅。”
——许平手下只有四、五千人较有纪律,其他的还是乌合之众。集中赤灼、山岚两营和其他友军,我军仍有优势,就是不知道西贼战斗力如何。许平,仗还远远没有打完,后会有期。
“退兵!”
第二十七节 安泰
此时高成仓还在第二道战壕里和敌人搏斗,他感到自己已经是筋疲力尽,再也没有力气去对抗敌人。火铳早就不知道去向,不过就还在手中,现在也无法使用。战壕里到处都是人,连动一动手肘都感到困难,高成仓与其说是要摔倒对手还不如是抱着对手以防自己腿软摔倒,他的手无力地掐在对方的脖子上,就如同对方掐着他一样。那个和高成仓抱成一团的敌兵也无力收紧高成仓脖子上的手指,只是不停地从面具后喷出大口大口的沉重喘息。
“大人,派出增援吧。”一个参谋建议道。
“现在?在选锋营还有余力的时候让步队上去加入混战?”许平大声说道:“我敢说,贾将军一定没有料到会打成这样,我也一样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就在看谁会犯错,让工兵队、辎重队投入作战!步队继续待命。”
“工兵队?”
“是的。”许平重重一点头:“这个时候,我觉得没有比鹤嘴锄更好用的了。”
近卫营的长矛兵和骑兵目送着他们的工兵和后勤弟兄冲进战团,他们一个个把锄头和铲子高举在空中,挤到明军铁甲兵面前就向他们的头盔上狠狠砍下去。
高成仓此时仍和他的敌手撕扯在一起,他感觉手腕上恢复些力气后,就开始把对方的头盔向后掰,可是对手的脑袋只是被他扳得后仰。眼看就能把手指插进对方盔甲的缝隙捏住对方的脖子,但是高成仓却怎么也凑不出这最后一点点气力。他脖子上的劲道也在渐渐加重,高成仓感到呼吸开始变得困难,眼前一阵阵发黑。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高举在空中的手臂向自己移动过来,那只手上紧握着的工兵铲猛地挥下,锋利的铲边一下子砍进眼前那顶头盔里。顿时高成仓就感到脖子上的力量一松,那把铲子晃动两下又“忽”的一下拔起来,血箭从盔甲的裂缝中喷出来,溅得高成仓满脸满胸,他奋力把那双失去力气的身体推开。只感到一阵阵的天旋地转,高成仓大口喘着气,感觉肺部像是要炸开一般。
这时交通壕成为明军保命的屏障,坚持不住的明军从这里退到第一道壕沟里,此处还有一些躲避闯军射击的同伴,他们都知道不可以在这里久留,主力已经开始退却,剩下的如果不自救就会被抛弃。
已经装填好弹药的岳牧没有上前射击,因为轮射已经停止好久了,他背后的兄弟们也都完成装弹,而身前的第一果,还在等待命令。他们把枪紧紧地瞄准在第三道壕沟的边缘处,等着明军再次出现在视野中。
远处明军排列成整齐的战阵,防备着闯军的追击,也期盼着多有一些同伴逃归。在这些明军的注视中,藏身于第三道壕沟里的明军残部将展开最后一场浴血之战。
躲在壕沟里的几个明军军官以最快的速度商议几句,这种情况是他们事先完全没有预料的,以前其他各营发生类似问题时,选锋营从未想过他们也会有抛弃伤兵的一天所以也没有认真准备。穿着盔甲不可能跑得很快,分头撤退只能给敌军更多的射击时间,这些军官躲在壕沟里很快就达成共识,他们招呼所有的残军脱掉盔甲,等待他们的口令,然后一涌而出去追赶主力,所有不能行动的同伴都必须被留下,带他们走只能导致更多的兄弟长时间暴露在闯军火力范围内。
看到无数的明军突然一哄而出,争先恐后地爬出战壕,蓄势待发的闯军立刻向那些正在攀爬的明军后背开火,大批刚爬出一半的明军士兵又跌落回壕底,更多的明军士兵拼命地爬出去,在闯军的火力中俯身翻过壕沟边上的友军尸体,躲在后面避开闯军的下一次火力。
闯军又一轮齐射过后,这些明军就跳起来发足向他们自己的战线跑去,这时明军矮墙后的齐射打响,又是一批明军被打倒在尘埃里。
许平并不是没有注意到迟树得投过来的目光,此时他正在心里计算着明军断后部队的射程,最终他还是向迟树得摇摇头:“今天这一仗已经很好了,没有必要再让骑兵弟兄丧命。”
选锋营的燧发枪手在远远的位置上列成横排,静静地看着逃出的同伴们跌跌撞撞向自己跑过来,他们背后站着长矛兵保持戒备。
看着面前大局已定的战场,许平感到疲惫滚滚袭来,多日来的紧张和担忧终于彻底卸去。他把望远镜对准选锋营将旗的方向,搜索着将旗下的人影。
终于,许平找到了那个同样托着望远镜瞭望战场的人,他默默地注视着这个身影,对方此刻也正用望远镜瞄着他。
两军的指挥官就这样对视片刻,许平看到对方慢慢放下望远镜,把它收进怀里后对身边一个参谋吩咐了几句。那个参谋策马向前,许平的目光锁在那个参谋身上,看见他来到列队的选锋营士兵身边,那些士兵一起抬高枪口斜指天空,然后就是一阵硝烟射出。
许平口中发出一声长叹,枪声传过来的时候,迟树得显得迷惑不解,就问道:“许兄……许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新军的规矩,发勋章或是士兵下葬的时候,都会鸣枪致敬。”许平向迟树得解释道:“就我的理解,应该是‘好样的’的意思。”
迟树得吃了一惊:“对面的明将在称赞您么?”
“我想他是在说‘算你狠’吧。”许平苦笑一声:“或许还有‘此仇必报’的意思。”
望远镜里的明将拨动马头掉头离去,许平看到那个人身边的将旗也随着而动,掌旗手转过身缓缓跟在他身后。许平目送着他们离去。突然间那个领头的人停下坐骑,回过头向南方深深注视片刻。
在心里,许平又一次想起贾明河教课时,谈起他对进攻的理解时那种兴奋,还有随之而来的深深遗憾:“对不住了,贾帅,末将曾是您的弟子。”
最后几个明军士兵回到他们的战线后,见许平没有追击的意思,选锋营的后卫部队准备撤离。明军败兵走在最后的那个人又一次回头张望时,蓦地停下脚步,他呆立片刻突然回转过身,一路小跑向战场奔来。明军的后卫部队似乎一下子都变得木然,其他的败兵也同时收拢脚步,还有人把手放到嘴边像是在朝他呼喊。
可是这个明军士兵却越跑越快,摆动双臂发足疾奔,本来已经收枪而立的近卫营燧发枪手们纷纷提起了抢。许平见状,一夹马腹,坐骑一溜小跑到达矮墙后,仔细观察这个明军士兵的行动。
等那个人跑近后,许平和其他士兵都看到从壕边的尸墙后伸出一只高举着的血污手臂。那个明军士兵跑到旁边,俯身拉住那支手,奋力把一个人从尸体堆中拽出来。然后就在两军的注视中不紧不慢地用力把他抗上肩头,弯着腰努力站起身,背着那人一步步向北方走去。
随着队长的轻声号令,矮墙边的近卫营士兵又一次躬身放平枪口,与此同时壕沟里的前排燧发枪手也做出同样的动作。
“住手!”
许平高声喊道。
“住手!”许平又喊了一声,他扫视着面前的战场叹息一声。
“也不差这一个、两个!”许平抬高嗓门向着四周的部下高声宣布道。
听到许平这句话后,士兵们都解除攻击姿态,一个个收枪肃然而立。
那个士兵背着他负伤的战友,在近卫营全体官兵的注视中慢慢走回己方战线,有几个明军的士兵走上去帮助他。
“可能是他的兄弟。”
余深河大声发表出他的看法。许平向他看去时,余深河也正好向许平看过来,许平注意到余深河竟然已经是热泪盈眶,他嘶哑着嗓子向许平大喊着:“一定是他的兄弟!”
说完后,余深河就快步跑到第一道壕沟前,把手臂斜指向天,与水平方向成大约四十五度角,同时大声下令道:“近卫营——全体举枪!”
六排燧发枪手纷纷举起枪,余深河又命令道:“抬高与我手臂看齐。”
士兵尽数把枪指向半空后,余深河用尽全力挥下手臂,同时大叫一声:“开火!”
六排枪的齐射声让对面的明军士兵都楞了片刻,随后选锋营后卫部队又一次敲响他们的鼓,在隆隆鼓声中迈步向北走去。贾明河满脸黯然:“许平,他到底是怎么安排暗哨的呢?我到底遗漏了什么地方?”
许平最后一次举起望远镜,向明军将旗移动的地方望去,将旗已经变成细小的一竖,承认失败的明军统帅马上就会离开战场。许平用轻轻的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贾将军,我曾是您的弟子。”
“威武!”
一个近卫营队官转身向着许平举起他的剑,高声叫喊起来。
“威武!”
“威武!”
听到这喊声的近卫营士兵纷纷转身望着许平,向他高举起手里的武器,其他的近卫营军官也都把剑拔出来朝着许平,和士兵们一起有节奏地欢呼着。
迟树得猛地一拨马头,他和他手下的骑兵尽数抽刀出鞘,高举着向着许平呐喊致意:“许将军威武!”
刚才许平已经看到了部下们的表现,不过他仍不打算食言,等欢呼声渐渐平息后,许平伸出双臂向下按了按,没有下令打扫战场而是让全军都静下来听自己讲话。
“刚才我已经决定,任何擅自杀俘的人,将被鞭打二十计,现在,我把这个决定变为命令。”
喜悦之色从迟树德他们的脸上渐渐退去,周围的士兵们变得沉默,许平暗自庆幸,或许是因为这场胜利吧,士兵们没有发出愤怒的叫嚷,而是安静地听自己说话。
“官兵从来不留活口,即使是黄候的部下也是一样……”
因为杀俘等于斩首,首级意味着军功,无论是出兵山东还是出兵河南,镇东侯顶多是以老长官的威望劝说领兵的部下们少杀人。
“……官兵不但杀俘,更杀良冒功,因为杀人会给他们带来财富和权势,他们不会问一问,这个人是否是良善,不会想一想,这个人家里是否还有父母要奉养……”
许平扫视着周围的闯贼,他们中的每一个在成为贼子前几乎都是本份的庄稼人、老实的小百姓。
“……在战场上,官兵要杀我们,所以我们就杀他们,这是理所应当,这是天公地道,但杀人不会给我们带来财富和权势,我们不是官兵,我们羡慕官兵更不想变成他们,所以我们在杀人前,应该想一想、问一问……”
许平提高声音,向周围的部下们大声疾呼道:“弟兄们,官府祸害了你们的亲人,你们是不是认为,杀一个官兵的俘虏就算是报了你们亲人的仇?如果是的话,那弟兄们尽管动手去杀,二十记鞭子只是不守纪律的惩罚,如果挨二十记鞭子就能得报大仇,那谁还会犹豫呢?如果弟兄们不认为这样就能让你们的亲人含笑九泉,那么想一想吧,或许官兵的俘虏中,也有一些是因为迫于生计才参军的,或许是被官府的谎言蛊惑才从军的。我想,就算是官兵中,大部分人也都是和弟兄们一样的穷人吧,那些能够读书、认字、考上功名、坐在大堂上催粮的士人,又有几个肯去从军呢?”
周围的部下们仍保持着沉默,许平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有些人已经显得意动,但始终没有人出言赞同,就像之前一直没有人出言反对一样。
许平从人群中找到了上次那个给阵亡汴军士兵送银子的家伙,他侧头看着这个士兵的脸问道:“这位兄弟,杀人是一件不得已的事,而绝不是一件快事,对么?”
“是的,大人,”岳牧扬起头,朗声回答道:“大人说的对!”
“这位兄弟赞同我,”许平伸出手臂指着岳牧,目光再次投向全军:“你们呢?你们赞同我么?我们是揭竿而起的闯贼,不是以杀人为乐的官兵,对么?”
人群中的闻商铜突然重重叹了口气,大声叫起来:“大将军说的对,我们是好人。”
支持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很快就传遍全军,就连迟树德也点头道:“大将军说的是,我们是闯贼,不是官兵。”
“打扫战场吧。”许平下令道,不用仔细清点,他也知道此战伤亡惨重,估计近卫营就会上千,更不用说那些协同部队。
“以前,贾大人在我心里就如同天神一般,”部下们散开清扫战场时,余深河、周洞天弹冠相庆:“今日贾将军也没有什么办法啊,若没有西营的贸然出击,贾将军本不会有任何机会的。”
许平点头道:“当看到选锋营那次骑兵逆袭时,我本以为赢定了,新军因为惨重的伤亡而变得心浮气躁。”
“贾帅在辽东不过是一个营官,在西南虽然独当一面但还是营官,两仗都是在侯爷的指挥下,他手下的营官,以前都是些队官。而我们十个月来攻城掠地,大小三十余战,攻坚、设伏、诈败、急袭,哪样不是玩了七、八次?不要妄自菲薄。”陈哲笑道,他又问周洞天以前曾问过的问题:“现在我们近卫营比长青如何?”
“长青远不是我们的对手,山东听说没有什么惨烈的战事,而且新军一贯是靠兵利甲坚欺负人,从来没有像我们这样长年累月与十数倍的敌人周旋,在强敌环视中长途奔袭、攻城拔寨,更不用说像中牟那样一日数战,一连数日。”周洞天信心充足许多:“就算选锋营有些老兵,但近卫营至少已经和选锋营不相上下,就是士官还远远不如,果长们太差了。”
“或许是我们的果太大了,二十人呐。”余深河随口说道:“现在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新军被侯爷惯坏了,侯爷练出斗志盖世的部队,打造出前所未有的利器,多少年来,侯爷的部下攻则必克、守则必固,结果大家都懒惰了,懒得去想万一攻不下敌人的阵地该怎么收场?因为这在新军看来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懒得花精力去设伏、去奔袭、去欺敌,因为多少年来,侯爷只要放马一冲,对面就必然土崩瓦解;只要堵住敌人的退路,就必然能全歼敌军。真的啊,都被侯爷惯坏了。”余深河大发感慨,越说越是激动:“以前教官们总是重复侯爷的一句话:装备比勇气重要。我刚听到时崇拜得五体投地,现在感觉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侯爷比谁都重视勇气,用侯爷的办法练出来的兵,比别的军队的勇气强到哪里去了?比如西营这帮,一会热血上头杀出去了,猛得根本不听指挥,一会儿就溃败回来了,下一刻他们到底是重新振作还是继续溃败,你根本无从预料……”
“虽然损失大一些,但终归是赢了。”许平打断了余深河,:“凡事都要往好里看啊,我看这样也不错,让那些看不起我们的人继续看不起好了,让他们继续认为我们能取胜只是因为运气好吧,失败者只要还在怨天尤人就不会反思不足。”
余深河点点头,高兴地叫道:“卑职恭贺大人大胜。”
其他人也纷纷向许平道贺:“恭贺大人。”
“这是河南万民的胜利,而我们有幸站在了胜利者一边。”
兰阳一战;四百三十四名近卫营士兵阵亡,六百八十余人负伤,被找来虚张声势的流民部队伤亡上千、西营二百骑兵也损失过半;新军阵亡官兵一千八百人,由于新军但凡能行动都竭力撤退,所以只有一百四十人被俘。此战闯军缴获长矛一千三百支,燧发枪九百支,盔甲近两千套。根据许平的命令,俘虏中的伤员一样将得到照顾。
崇祯二十二年八月十八日,曾经天下无敌的白羽兵,在河南落败。
(笔者按:《虎狼》实体书第一册已经上架,第二册这两天应该就能上架了,在实体的兰阳一战中,读者会看到闯营以微乎其微的代价干脆利落地取得胜利。电子版设定和实体不完全相同——所谓另一种可能,贾明河是我喜欢的一个角色,既然电子版篇幅可以长一些,那我就想法设法多给他一些表现英武之气、他的正直和善良的机会。实体中许平在面对战略抉择时,冷静地选择设伏、防守而不是电子版中这个集中精锐争取歼灭选锋营的决定,这样他就不会向西营借兵,不会刺激到李定国、孙可望的自尊心而导致他们也制定出歼灭战计划。在兰阳这面,当然也没有帮倒忙的西营、没有拉来充数的流民迷惑部队,只有近卫营独自对付选锋营加上赤灼营一部,没有友军的擅自出击、没有让许平伤亡惨重的逆袭,不需要用人命堵缺口。这是一个连锁反应,起因就是为了贾明河的表演机会,只好让许平胃口大一些选择了另外一个方案,冒着友军状态不稳定的危险强行集中兵力,最后受到了一些惩罚。)
……
在遥远的欧洲。
“真没看出来,你居然这么喜欢看演义故事。”鲍元朗看着抱着几页纸读得津津有味的施天羽说道。
“不是演义故事,是泰西的上古英雄传说。”施天羽头也不抬地说道,他专门从雇佣的翻译里找了一个,每天帮他翻译希腊神话。
“还不是一样。”鲍元朗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有些好奇:“他们的英雄是什么样的?”
“很多,不过我最喜欢一个叫安泰的。”施天羽道。
“哦,有什么特别的?”
“力大无穷,百战百胜。”
鲍元朗奇道:“还有不是这样的上古英雄故事么?”
“我觉得他有点像我们的长生军。”
“哦?”
“书里说这个叫安泰的泰西英雄,是地母之子,只要他的双脚还站在地面上,他就会全身充满了力量,无论被击倒多少次,他都能重新站起来,身上仍保持着无穷的伟力。你看,是不是有点像侯爷的长生军?无论是在辽东、还是福建,无论我们被击败或是损害,都绝不会让我们的力量稍稍减少,只会让我们变得更强大。”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这个意思。”鲍元朗点点头:“这个叫安泰的英雄岂不是天下无敌?”
“是的,当他还站在大地上的时候,他绝不会被击败。”
“我想也是。”鲍元朗笑起来,片刻后又忽然皱眉问道:“你说——‘他还站在大地上的时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哈哈,”施天羽笑道:“这个英雄最后还是被击败了。”
“他离开了大地?”
“是啊,当他不再与他的大地母亲接触后,他失去的力量就再也不能恢复了,所以他被击败、杀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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