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帝星飘摇荧惑高




第一节 诱惑
  离开京师后,一路向东南直抵天津卫,然后折向南方,离开顺天府进入河间府地界。一路利用卫河等水利运输辎重,甚是快捷,更可以把富裕的运力用来运输士兵,整营整营地日行上百里。至七月十八日,新军已经连续跨过青县、沧州,经过了数百里的路途,直奔吴桥而去。他们的前方就是许平所熟知的德州。通过德州就是山东境界,新军会随即进行战略展开,按照预先制定的计划奔赴各自的目标。
  在北直隶内进行的这次武装大游行中,长青营作为先锋自然风头十足,在进入敌境之前,先锋是一件很惬意的工作,有船先乘,有路先行。二十一日,后续部队还在路上时,长青营已经先期乘船顺着卫河直达德州,做着向平原进发的准备。
  美中不足的是,许平发现沿途的县城统统四门紧闭,各地的县令虽然派人送酒送肉,还送些粮食犒劳官兵,县令本人一般也在侯恂路过时拜见督师大人,但是很明显,一个个县城都是如临大敌。许平曾经从青县的城墙下走过,只见门禁森严,城墙上还站满了持械的丁壮。
  为此许平曾问过张承业。老将军告诉他,最近几年,每次朝廷大军出动时,都将地方骚扰得苦不堪言,因此各县就像防贼一样地防着过路官兵。如果城门打开,就算门卫再尽力阻止,也难免官兵一拥而入骚扰百姓。现在把城门紧闭起来,官兵自然不能去攻打城市。
  许平听了,不禁心中有些疑惑,问道:“大人,正月里末将跟随大军出征时,似乎百姓并非如此啊。”
  “上次只有我们新军参战,父老们自然是有所耳闻的。”张承业指指本部的身后:“这次可不同了,沿途不断有其他各军加入作战序列,这些友军的所作所为,父老们自然也是心明眼亮的。”
  目前明廷仍然控制着东昌府北部,德州以南就是叛军的活动范围,此处基本是朝廷和山东叛军的控制区分界线。南面的季退思曾三次围攻曲阜不克,都被明军守住。半年前,季退思集中力量攻入北直隶,在南线的叛军采取保守姿态,现在大小汶河就是南方明军和叛军的军事分割线。
  正月里新军击退山东叛军后,叛军对德州的围攻也就瓦解,势力撤退到数百里外。此次参谋部认为,叛军主要的抵抗将集中在济南府周围。如果明军收复济南府,那么叛军就不得不决定是向河南流窜,还是退向青州府。如果叛军选择前者的话,明军可以轻易地收复青州府和胶东地区;如果叛军退向青州府的话,明军收复济南府后,那么明军控制的南北直隶将连成一片。以后明军可以再以济南府为基地,向东压缩叛军的活动范围,最终目的是将叛军挤进胶东半岛,并将他们消灭在那里。
  新军与叛军的德州之战才过去半年,德州城就重新恢复得一片繁荣。崇祯年以来,盗匪四起,朝廷越来越倚重军方,官兵自然也越来越无法无天。以往的县城不敢让官兵靠近,主要是因为县令官职卑下,万一被官兵骚扰了也是有苦无处说,统领大军的督师,绝不会为了一个县的遭遇和部下将领过不去。但德州有所不同,德州本来就是州城,现在也是济南府硕果仅存的大城。德州有知府坐镇,是朝廷关注的重点,就算胆大的官兵也不太敢在这里闹事。因此,明军驻扎在附近,德州虽然也是全城戒备,严禁中央部队的士兵进入城市,但并没有在大白天闭上四门。
  二十一日,长青营在德州城外安营扎寨,等待后续部队到达。张承业到底年纪大了,另一个副官吴忠的性格比较随和,而许平则是精力旺盛,所以长青营中的日常事务都是由许平处理,大事上报张承业,小事自己就可以决断。布置好营地后,虽然是在内地,闲不住的许平还是部署好侦骑,一如在敌境般谨慎。
  二十二日一早,随着号角声响,许平当即从床上一跃而起,兴冲冲地赶到大营处理公务,这是他第一次带兵出征,满心都是喜悦。中午时分,卫兵报告有三个德州市民求见,而且都自称是许平的故人。
  “故人?”许平眉头一皱,就让卫兵把几个人带进来。进来的三个人穿的都是绫罗绸缎,入帐后就是大礼拜倒。
  “草民张杰夫,叩见大人。”
  许平立刻认出来者,另外两个人自然是乐琳和姜烨,三人都是德州的地头蛇。许平客气地请他们起来就坐,还让卫兵送上茶水。他们开始喝茶时,许平对他们抱歉道:“军中没有什么良品,三位大侠将就些吧。”
  张杰夫他们以前见识过新军,今天一路进来的时候,又仔细观察了长青营的军容。听了许平的话,他们也不客气,张杰夫当即放下茶碗,笑道:“这茶确实不能算是上品。”
  许平见张杰夫身上的衣装十分讲究,人虽步入中年,但却完全没有富家人的福态,体型近似年轻人,手掌上筋肉突出,指间关节也粗大。另外两个人都是一脸横肉,虽然现在三人都是满脸堆笑,但许平忘不了他们手握钢刀时凶相毕露的样子。
  三个人临来之前早已经商量好,一听张杰夫起头,乐琳马上就笑着问道:“不知道许将军要在这德州驻扎几日?”
  许平含糊地报声:“三、四日吧。”
  “这营中也无甚乐趣,”张杰夫一拍大腿,大声道:“许将军和手下的儿郎们,不妨去德州城内转转,如何?”
  “知府大人不让我军官兵进城。”
  听到许平这话后,三位大侠相视一笑,还是由张杰夫开口:“如此却是不妨,草民几个昨夜已经去拜会过知府大人,说起许将军保存地方的事迹。嗯,听知府大人的意思,如果不携带兵器,也是可以进城去转转。”
  许平听了有些心动,他忙碌了这么些日子,确实想稍稍散一散心,许平自幼就没有离开过京师附近,上次到德州时也没机会看看风土人情。张承业命令长青营士兵这两日在营中放松休息,只是不许饮酒。如果禁止进城后饮酒,并严令士兵按时回营,许平觉得不会出什么纰漏,对树立许平的威信也有好处。大战在即,士兵们确实需要从紧张的状态中放松一下,张杰夫看出许平意动,就劝他道:“草民几个已经在城内摆下宴席,就等将军大驾光临了。”
  “只是要问过张大人。”许平心里已经同意,就打算去请示张承业。
  “正要许将军引见。”三人立刻起身,簇拥着许平去找上官。
  张承业对此并不反对,他也不愿把官兵的弦绷得太紧。听过许平的介绍后,张承业就安抚这三个劳军的人一番。他们要拽张承业和吴忠一起去吃饭,张承业笑着婉言拒绝,让吴忠和许平尽管前去:“本将年事已高,喜静不喜动。”
  私下里张承业嘱咐许平和吴忠:“让千总、把总带队,在城里转转,听听书、尝尝小菜都很好,但不许喝酒、不许赌博!”
  “遵命,大人。”许平和吴忠都答应道。
  召集下面的军官训话后,许平和吴忠就高高兴兴地和张杰夫他们走了。长青营的十个参谋军官因为没有带队的任务,也和许平、吴忠一同前去。营中只留下些卫兵。
  果然,席上菜肴很是丰盛,请许平吴忠坐下后,张杰夫他们就开始在旁边一个劲地劝酒,吴忠和许平坚决地表示不喝。这座酒楼似乎被张杰夫一伙包下来了,除了他们更无别人。一顿饭也不知道吃了多久,张杰夫他们又叫来一个戏班子,就在楼上开始唱戏。许平是穷人家的孩子,能坐在桌一边吃饭一边听戏,对他来说真是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奢靡生活。吴忠实在抵抗不住姜烨的热情,饮了一小杯,随后冲许平无奈地苦笑一下。
  看到部下们也都兴高采烈,尤其是周洞天那几个和许平一样出身贫寒的参谋,人人都是喜笑颜开。请客是自己的朋友,许平感到脸上多了些光彩,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感激。抽个空子,许平偷偷地问身旁的张杰夫:“张大侠,这可让你们破费了。”
  张杰夫不以为然地哈哈大笑。自从上次协守德州,他被朝廷记了功,现在家大业大,徒子徒孙已经过百,生意都扩展到胶东地区去了。看起来,用不了几年,德州大侠就能成为响当当的山东大侠。坐在旁边的乐琳听到许平的话,他笑着对许平道:“现在德州的酒楼都是我师兄管着,哪里还用花钱?”
  志得意满的张杰夫今天喝了不少,他重重一点头,豪气干云地对许平道:“以往我们兄弟俩和姜大侠有些不爽利,后来我们大家都想通了,一起生死过的弟兄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呐?所以我们已经划清买卖,约定从此以后酒楼都归我,赌场都归他,至于盐、茶等生意,自然是有财大家发。”
  许平并不知道,这三人已经联手把其他的大侠都赶尽杀绝,现在垄断着附近的保护费生意。听张杰夫说得有趣,他就问乐琳道:“那乐大侠是什么买卖?”
  乐琳暧昧地一笑,道:“许将军这便知道了。”他拍拍手,就有人应声下楼去。片刻工夫不到,领上来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子。乐大侠把手一挥,她们就纷纷跑到许平、吴忠以及其他长青营的参谋身边。乐琳还专门指着许平的位置对其中一人说道:“周姑娘这边坐。”
  款款走到许平身边的这个女子,身穿薄薄的稠衣,体态修长轻盈,明亮的双眸犹如一潭湖水,眼神流转间好似还起伏着若有若无的一层纱。和这双明眸对视了只一瞬,许平就觉得喉头一紧,他连忙避开这双眸子,对乐琳叫道:“乐大侠,这可使不得。”
  乐琳根本没理许平,只顾绷着脸吩咐那女子道:“小心伺候贵客,休要怠慢了。”
  见许平要起身避让,张杰夫立刻伸手按住他,笑道:“许将军出征在即,也不必太苛求自己了嘛。”
  就在许平与张杰夫争执时,身边的吴忠已经跳起身来,连连摆手表示无须陪酒。坐在吴忠边上的姜烨立刻对那个女子高声怒吼,把那个女孩子吓得面无人色,几乎软倒在地。乐琳也探着头,大声嚷嚷着:“把她带走关起来,三天不给饭吃。”
  正在吴忠手忙脚乱地解释的时候,许平旁边的周姑娘已经动手给许平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着送过来。许平绷着面孔转向她,看出她尚且十分年轻。许平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见到女子的脸上突然充满了恐惧不安,那双大眼睛正乞求般地望着自己。许平暗暗叹了口气,低下头接过酒杯,道声:“谢了。”
  听到这句话后,那女子顿时松了一口气,现出宽慰之色。
  “多么美的一双眼,就像宝石,嗯,完美无暇。”许平在心里连连赞叹,迅速避开那女子的注视,把酒杯放到唇边抿了一下。
  “许将军可见过这么标致的姑娘?这可是德州的第一美女,因为这双眼睛,艺名就叫妖瞳。”旁边的乐琳得意洋洋地介绍,他猥琐的表情令许平感到胃里一阵阵恶心。乐琳用双手比划着,笑道:“周姑娘的奶子也很大,今晚就让周姑娘伺候许将军,如何?”
  许平紧闭着嘴没有说话。旁边的周姑娘似乎完全不在意别人用谈论牲口一样的口气谈论她,随着一阵香风,传来她柔和的声音:“今日能伺候许将军,是小女子的福气。”
  许平直视着前方,口气平和地对乐琳说道:“多谢乐大侠美意。只是今天我必须回营,上峰已经交代过了。”
  “那也无妨,”乐琳立刻胸有成竹地说道:“那许将军把周姑娘一起带走便是。”
  此时许平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流利地应对道:“多谢乐大侠美意,不过军中不许带女子入营。”
  “这个自然,军中的规矩我们都是知道的。”乐琳似乎对这个说法毫不感到奇怪,他一边饮酒,一边拍着胸脯说:“让周姑娘换上男装便是,这个很容易安排。”
  “多承乐兄、张兄美意。”许平向张杰夫和乐琳连连抱拳,道:“只是在下新任长青营指挥同知一职,实在不敢触犯军纪。”
  张杰夫和乐琳都连忙扔下酒杯,回礼道:“许将军,这可不敢当。”
  这时许平身旁的女子道:“许将军,那小女子就伺候您饮酒吧。”
  她说着又把酒杯斟满送到许平身前,明亮的目光仿佛带着一股热量,直射入许平的眼睛。
  “谢谢周姑娘。”许平把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暗暗对自己说再也不能喝了。然后就闷闷地夹了几下桌上的菜肴。吃了菜后,许平目不斜视地看着前面的人唱戏,虽然香风不时送来几句莺语,他再不理会身边女人的一举一动。
  在这种暧昧的宴席上呆了不知多久,几次许平想起身告辞,但是又忍不下心从这令人迷醉的气氛中抽身而退。虽然心中明知不应该,但是今天做东的人是许平的旧相识,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上结下的生死交情,这让他心里有一种放松的感觉。
  戏班子换了一台又一台的节目,沉浸其中的许平突然感到有些不对,跳站起来走到窗前,发现天色已经将近黄昏。被临窗的微风一吹,许平的脑子恢复了清醒,冲到吴忠身边,冲他低声道:“城门要关了,我们得赶快走了。”
  吴忠虽然又被姜烨和陪坐的女子灌了些酒,但是他一直还维持着基本的自制,始终没有放开肚皮畅饮。听到许平的话,吴忠的脑子也马上转过弯来。他向窗外一望,忙不迭地站起身,招呼其他军官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要赶紧走,不然就不能出城了。”
  这时许平注意到,其他桌上的参谋们不少已经喝多了,其中有几个更是和身边的女子倚在一起,多有丑态,吴忠的声音甚至没能引起他们的注意。许平大吼一声:“众人,听令!”这才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一个个头昏脑胀地从座椅上跳起来。
  张杰夫、乐琳见状连忙问道:“这许多位大人,今夜都要回营么?”
  “正是!”许平一阵心烦气躁。自己带队出来以前,向张大人保证了不喝酒,现在闹成这个样子,真不知道该如何向张大人交代。
  随着乐琳一挥手,所有的女子纷纷跑下楼去。姜烨急忙安慰许平道:“许将军,军队里当然要有一些规定,不过只要没发生战事,上官也都是闭眼不见的,许将军不比太过忧虑。”
  “我新军不同其他官军。”许平不想多做解释,喝令一个伙计去找个木盆装些水,给这些家伙洗洗脸,清醒清醒。
  张杰夫见状,忽然心中想起一事,试探着问道:“许将军,那入城的众多的官兵,今夜也都要回营?”
  “自是如此。”许平想也不想地答道。
  张杰夫和另外两位大侠都对视一眼,还是由他开口说:“许将军,我等德州商民同感官兵辛苦,今日各店家都在犒劳将士。”
  “犒劳?”
  三位大侠告诉许平,他们已经安排一些店家供士兵吃喝,赌场要让士兵赢些钱,窑子也少收士兵的钱。他们早就算好了,新军不过三千士兵,这些花销分摊到各处,还在能承受的范围内。崇祯年以来,天下越来越不太平,盗匪遍地不说,官兵也常常打劫商旅。以往官军过境,各府城内有心勾结官府的地方恶霸也都是要巴结官兵的。这一次,张杰夫他们就把宝压在新军身上。许平名气响亮,自然是头等重要的人物。等到其他新军部队过境时,他们也打算去疏通一番。
  许平不知道张杰夫他们心中的打算,更不知道各地的土豪一个个都抱着广撒网、钓大鱼的念头,指望结交一些将领。许平觉得对方是一片好意,他自然不能发火,见几个参谋军官还在东倒西歪,他急忙和吴忠跑下楼去召集官兵,好把人带出城。


第二节 腐蚀
  许平和吴忠心中都存有侥幸心理,指望各队军官都比参谋强些,不过很快就发现,其他官兵的情况比自己这一群还糟。虽然许平找到一些老老实实听书、听曲的士兵,但他们人数太少,很难一下子把其他人都召集起来,只有余深河和炮队的顾梦留等少数几个人,立刻把部队整整齐齐地带到许平身边。其他有的队建制已经混乱,甚至军官都参与到赌博中去。一个醉酒的士兵在被训斥的时候还大声抗辩:“老子不定哪天就死了,哪里还管得了这许多?”
  吴忠此时头脑清醒不少,沉吟着打算分配人手到各处去抓人。但许平瞧一眼夕阳,摇头道:“我们不能如此,如果全城大搜索,势必闹得鸡飞狗跳,反倒更加无法交代。”
  吴忠想想这话有些道理,他无可奈何地说道:“我们只有先回去向大人请罪了,明天再来带兄弟回营。”
  张杰夫拍着胸脯保证道:“两位将军放心,我们一定会把兄弟们都照看好的。”
  眼下也只有如此,许平再三请张杰夫多加关照,然后就急匆匆地赶出城门,收拢起来的千余士兵列队返回营去。路上,许平把这些军官暗暗记在心里,吴忠一个劲地庆幸:“幸好此番军法官没有随行,不然今天这事绝对无法收场。”
  因为这次出兵由文官督师,约束新军军纪的军法官当然不宜随军出发,以免和督师的职权冲突。
  进入营门后,吴忠和许平两人又继续商量对策,吴忠主张尽量对张承业隐瞒,能瞒多少是多少,许平心中对此也隐隐赞同。两个人计较已定,一起跑到张承业帐外求见。被召进去后,许平和吴忠互相掩护,一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两个主动承认有官兵喝酒了,但是两人一起替参谋官和军官作保。至于小兵抗命,甚至口出恶言反抗官长的事,更是只字不提。
  出乎二人意料的是,张承业并没勃然大怒,而是皱眉深思起来。张承业说道:“这也是本将首次领一营兵马驻扎于内地闹市之旁,看来确实是不能放人入城啊。”
  又询问过吴忠、许平几句后,张承业感觉事态不是太严重,也不再多加指责:“此番教训,本将与克勤和子玉共勉。”
  两人立即应是。张承业沉吟一下又道:“此事可大可小,你们要约束官兵,不要走漏风声,被军法司得知就不好了。”
  “遵命,大人。”
  张承业要去就寝,见二人没有其他事,就让他们退下。许平、吴忠出来后,就开始商议如何严防风声外露。吴忠环视着周围的卫兵,就提议道:“去我帐中细谈。”
  许平默不做声点点头。两人快步走到吴忠帐外,见到里面有火光人影闪动,似乎人还很不少。两个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狐疑之色。现在太阳已经落山,自然官兵都该回营就寝,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报告军务。听见从帐里面隐约传出几声笑,吴忠绷着脸撩开帐篷进去,许平紧随其后。
  帐篷里面有好几个长青营的参谋军官。苻天俊站得靠近门口,许平和吴忠进来时,一个士兵用双臂环住符天俊的脖子,嘴贴在他耳边说着什么,而符天俊则是哈哈大笑。见到吴忠后,符天俊仍是满面笑容,等看清许平、吴忠二人脸上的表情时,他才露出讪讪的模样,把手从那个士兵的腰间抽回。许平仔细一看,苻天俊身旁那个小兵打扮的人,就是酒宴上坐在苻天俊身边的女子,进门好几秒了,还有参谋因为腿上坐着个女子没有站起身来。吴忠此时已经气得手足冰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许平勉强沉住气,问道:“符千总,这几个女子是怎么进来的?”
  苻天俊低下头,报告说等许平和吴忠走后,那些女子尽数换上明军小兵的衣服出来,整整齐齐站成一排,乍看上去还真有几分像,她们用墨描了眉毛,还贴上了胡子。参谋军官们脑子一热,就把她们带回来了。因为天色已晚,军营大门口的卫兵完全没有怀疑,还以为是参谋们带回来几个德州士兵。
  苻天俊见许平、吴忠面色阴沉,就连忙推卸责任说:“周千总他们也都把人领回来了,他还把许大人的那位周姑娘也带回来了。”
  这时吴忠已经看见陪自己喝酒的那个女子,她正怯生生地站在人群后排。吴忠唉声叹气一番,完全打消了公开惩罚部下的打算,以免把事情闹大。许平咬着牙问道:“周千总他们去哪里了?难道把女子带回营房了?”
  “没有,”苻天俊连忙答道:“他们当然不敢,这里太挤,他们几个就去许大人的帐里了。”
  许平立刻扭头大步走出吴忠的帐篷,后者狠狠地瞪了苻天俊一眼,紧追着许平的脚步冲出去。吴忠跑到许平身边,低声道:“这事我们得保密。”
  “还好,大人已经就寝。还好,大人已经就寝……”许平一阵阵地心烦意乱,急急忙忙地往自己的营帐赶去。现在城门肯定已经关闭,总不能把这些女子轰到野外去。但是这事情一旦走漏,新军军法不会饶过他和吴忠的。
  果然,在许平的帐里见到周洞天一伙儿,正放浪形骸地与女人们调笑。许平才跨进大门,一身戎装的周姑娘就迎上来,她已经把画出来的眉须洗去、脸上还施了些粉黛。周姑娘向许平行了一个军礼,一双大眼睛含着笑意,脆生生地叫道:“大人,卑职参上。”
  许平连忙绕过这个妩媚的士兵,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吴忠劈头盖脸一通大骂。许平听吴忠的声音实在太过洪亮,把他硬拉坐下,跟着一指周洞天:“你去吴将军的帐里把人都带过来。”
  与其分散在两处,不如集中在一起更容易保密。周洞天领命而出,不久就把那边的人尽数带回,密密麻麻的顿时一帐全是人,喘过一口气的吴忠又跳将起来,把这群参谋骂了个狗血喷头,说到恨处还飞起一脚踢向符天俊,把他一直踢到了帐外,回过头看吴忠看到快把脑袋埋到胸口的周洞天正偷眼看自己,又一脚把他踹得趴倒地上。等吴忠发泄完毕后,许平让垂头丧气的参谋军官们在桌边围成一圈,给他们眼前点起蜡烛:“进行参谋作业吧,想想怎么能搞得神不知鬼不觉。除了这屋里的人外,我不要有一个人知道此事。”
  吴忠和许平的帐外有几个卫兵,不过他们都是许、吴二人的近卫心腹,肯定不会把事情外传。参谋们在许平催逼的眼神下,老老实实地开始推测可能会遇到什么情况,明天该如何把人送出去……那些女孩围坐在帐边,见新军的参谋推演新奇有趣,忍不住叽叽喳喳起来笑起来,顿时夜色中就升起一阵女子的喧哗。被许平瞪了一眼,女孩子们马上又噤若寒蝉。
  参谋们还在用半死不活的语气讨论明天如何混过卫兵的问题,许平听得胸口一阵阵气闷,就走到帐外去换口气,仰望着星空长吁短叹起来。吴忠静悄悄地跟出来,见许平闷闷不乐就在他身旁轻声道:“这几个兄弟都是二十出头,血气方刚,也不知道轻重,有几个还没有家室,又喝了些酒,好好骂一顿就会改了。”
  “吴兄!”许平回头向吴忠抱怨道:“小弟到新年也才二十二,小弟也没有家室,小弟今天也喝了些酒。”
  “他们比不了许兄弟少年老成,”吴忠轻笑一声:“所以许兄弟是将军,而他们只是千总、把总。”
  喉咙里咕噜一声,许平没搭茬。吴忠忽然又问道:“许兄弟可是有了意中人了吧?”
  许平回头看了吴忠一眼,听对方说道:“今天我看见许兄弟和我一样,对身边的姑娘看都不多看一眼,想来是有了。”
  面对许平不置可否的一声轻叹,吴忠笑道:“果然是有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讨许兄一杯喜酒喝。”
  许平没有回答,反问了一句:“吴兄也牵挂着家里人吧?”
  “是啊,犬子已经六岁了。拙荆非常贤惠,我很敬爱她。”吴忠背负起双手,望着北方长叹:“我希望能建功立业,能封妻荫子。”
  “子君,我也很敬爱你。”许平在心里默默念叨着:“我盼望着早日备下配得上你的聘礼。”
  ……
  转天把携带女子入营的事处理完毕,许平继续处理其他的烦心事。曹云、江一舟结伴回营去负责点卯的吴忠那里报到,被吴忠一通臭骂然后和其他几个类似军官一起轰来许平这里请罪,时至此刻曹云仍是酒气刺鼻,江一舟那边则是香风阵阵,两人脸上的胭脂、唇印都没洗干净,至于他们俩负责带进城的马队手下,更是一问三不知。别的人情况也差不多,许平虽气得够呛,但最后没有发作,挥手让他们退下、禁足营中:“吴将军该骂的都骂了,我也骂不出什么新鲜花样了,你们……好自为之吧。”
  两人走后,许平把自己痛骂了一顿,发誓再不让手下踏入德州一步。
  这时卫兵又报告有人求见,带进来的人自报姓名叫周勋,是张杰夫的弟子。虽然现在他们让许平已经很头疼,不过昨天才吃过人家的东西,不好今天就翻脸,他客客气气地接待来者:“周少侠,前来何事啊?”
  “昨天给许将军添麻烦了,我师父心下十分不安……”周勋押送些菜蔬来军营,说都是德州商民犒劳官兵的。
  “张大侠太客气了,而且这是说哪里话啊?”许平对此表示谢意后也就让卫兵去收下,当然酒水一律要原样送回去。
  临走时周勋又奉上一个盒子,道:“这是我师父、乐大侠和姜大侠的一番心意,请许将军千万收下。”
  许平翻开锦盒,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十个一两重的小金元宝,它们灿烂的光彩让许平一阵眼睛发花,连忙推辞:“周少侠,这个太重了,请一定拿回去。”
  “许将军,这一点盘缠是备不时之需的,也是我师父他们的一番心意。如果许将军实在用不到,回兵的时候再还给他们也就是了。”周勋不容许平推辞,说完后就赶紧走了。
  在其他明军部队中,处于许平现在地位的将军,一般都有不少外快,比如吃空饷之类。但是长青营条例森严,没有这种可能性。以往说到其他军中的种种腐败问题时,许平心中总是有一份骄傲,那就是:我们自然与众不同。
  但是,今天手指触碰到这几个小元宝后,许平才发现隐藏在自己心底的,竟然也有羡慕之意。许平现在的俸禄随着他的职位水涨船高,可是这十两金子也差不多是他两年的收入。舅舅常常对许平说,人一生要过得问心无愧,这本也是许平的座右铭。本可以叫住周勋的时候许平没有出声,此时他心中另一个声音渐渐压倒了长久以来的格言。
  许平不禁想道,张杰夫他们的收入并不限于收保护费,昨天在酒席上还提到了盐、茶贸易。这几位大侠都是富豪,如果向他们借一些钱的话,或许他们会很痛快地借给自己:“那么聘礼就可以凑出来一些,我也得想办法买幢能盛得下子君的房子啊。”
  舅舅要他问心无愧的叮嘱声又一次从心里透上来,轻轻地许平又把它压下去:“还有舅舅,我都是将军了,该是给舅舅买几个丫头,让他关了铺子过好日子的时候了。”
  ……
  七月二十八日,督师侯恂乘船抵达德州。新军各营早在两天前陆续到达,今天已经基本整顿完毕。其他一些友军也到达了此地。昨天,张杰夫就向许平诉苦,鲁军将领朱元宏等人骚扰地方,劫掠商队,闹得附近一带鸡飞狗跳。这里是德州大侠的地盘,被劫掠的商队中有一些是属于他们的,不用张杰夫明说许平就能想到三位大侠定是损失惨重。
  至于这个朱元宏将军,许平也有所耳闻,他一路之上强拉壮丁,凡在路边乡间遇到的男子,不由分说劫持起来,用一根长绳捆成一串随军,美其名曰补充兵力。虽然这些鲁军是新军的友军,但新军内部对他们是很鄙视的,许平更是从来不与这些鲁军将领来往。
  “这事应该是督师的标营在管。”许平皱起眉毛,友军军纪他根本无权插手。
  “许将军可怜可怜德州的草民吧。”
  “好吧,”既然今天张大侠专程赶来诉苦,那许平就点头道:“我会去和督师大人说的。”
  忙完手边的事后许平就跑去拜见侯恂,走到督师的标营时,天色已经黑了,标营的卫士验过身份,放许平入内。许平走到督师营帐前,只见帐门中开,篝火映照着中军帐里的老人,正伏在案边读书。侯恂此刻仍全身披挂,带着头盔,穿着甲胄,手边放着督师印信、令箭,就连佩剑也没有挂在墙上,而是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通报过后,侯恂放下书,没有让卫兵出来喊,而是抬起头向帐外的许平挥手,要他入内。进帐之后,许平大礼拜倒,口称前来缴令。
  其实许平也没有什么令好缴,叛军最近不在德州附近活动,听说明军大军南下后更是收缩起来,没有任何人前来找不痛快。不过侯恂仍称赞许平一番,说他名声远播,让叛军逃遁,并鼓励他继续努力,为朝廷出力。
  过两日侯恂大概会启程继续上路,按说他的年纪不小了,军旅劳顿,该好好休息才是。可是许平见他身上的衣甲整齐,束带、风扣一丝不乱,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敬意:“督师大人真是辛苦。”
  “哦,不敢不如此。”侯恂正襟危坐,满面肃然道:“吾只恐上负天子,下负黎庶。”
  询问着许平一路来行军扎营的事情,侯恂缓缓把他正在看的书合起。那本书的边角已是磨得破损不堪,书页也显得发黑。等侯恂把书皮合起来放平时,许平见到书页上写着“孙子兵法”四个漆黑墨字。
  注意到许平的目光后,侯恂捻须长笑道:“此书老夫已经念过不下百遍,字字都烂熟于心,可是仍不敢言‘知兵’。闲来无事就再多读一次。”
  “有督师大人掌军,真是末将等的福气。”许平这话到不是假意恭维,而是发自肺腑的感动。
  侯恂看着年轻人诚恳的目光,做出一副深有所感的样子,询问道:“克勤今夜前来,可有什么紧要军务么?”
  许平就说起朱元宏扰民的一些事情。听到鲁军劫持丁壮参军的情景后,侯恂满面都是不忍之色:“可怜这些黎庶,无端就闹得背井离乡。每次兵戈一起,就难免生灵涂炭啊。”
  叹息了一会儿,侯恂正色对许平说:“此事老夫知道了,自会去找朱将军,让他把那些百姓全都释放,平安回家。”
  “谢督师大人。”
  “这有何可谢?那些百姓又不是克勤的亲友。此事倒是本官的职责所在。”侯恂又勉励道:“克勤既有爱民之心,更要奋力杀贼,早日还山东百姓一个太平乐土。”
  “末将谨遵督师大人教诲。”许平抱拳一礼,又对侯恂说道:“德州有些商民贡献粮草助军,他们也对朱将军有些微词。”
  “哦?”
  “朱将军的手下在德州城内外吃饭,从来不曾付过钱……四日前有两个兵士抢劫一个说书人的盘中钱,还打断了他的腿……三日前有几个鲁军士兵到德州戏楼听戏却不肯付钱,戏楼的伙计找他们讨要,他们不但打人,还纵火焚烧了戏台,向听戏的观众中投掷了一个火药包……昨日士兵向百姓吃水的井中撒尿,并将马粪抛下……阻断城北官道,拿走商民的货物,并把押货的镖师尽数拉去从军……”许平把鲁军一些将领的恶行报告给侯恂,最后还报告说:“德州父老前日凑钱,请朱将军等几位将军用饭。父老们在席间说起这些事,不料朱将军大发雷霆之怒,责备父老们道;‘还是直隶人比较淳朴,我军驻扎在那边时,不用自己去要,他们就会自行把粮草送来。现在我鲁军回到家乡剿匪,吃一点东西,店家竟然还向官兵要钱,真是岂有此理!’最后不欢而散。”
  听到一半的时侯,侯恂就开始长吁短叹。等许平说完,老人神色忧愁,悲伤地叹道:“德州百姓刚遭匪祸,又遇兵灾,真是可怜可叹。所以我们更要早日剿灭贼人,这样百姓才能安居乐业。”
  “督师大人说的是。”许平点点头,再次报告道:“我长青营的辎重,也有不少是通过这些商民补充,朱将军昨日从商队劫走的东西,有不少原本是我长青营购买的货物。”
  许平心里估摸,对老百姓来讲,朝廷大兵造成的苦难似乎比季退思的匪患更甚。正月里季退思匪帮攻入德州后,抢掠的目标多半集中在有钱的官宦土豪,比如那几位大侠的家财就损失惨重,但一般的贫穷百姓没有受到什么侵犯。攻城时,许多百姓的房屋被损坏,叛军们进城后还给了一些钱,号称是赈济。叛军盘踞在德州不到一日,就被救火等三营新军赶走了,退走时也没有在城中纵火。
  新军的军纪严明,季退思的部队逃走后,贺宝刀率领的新军全体动手,帮助百姓修补房屋。许平见识了朱元宏等友军的行为,才知道他们比季匪更加不如。只是这些话许平当然不能对侯恂说。
  “各军军饷不足,朱将军他们也是有苦衷的。唉,不过老夫还是要找他们,让他们把劫持来的人都放了。”侯恂捻须沉思半晌,终于对许平道:“劫夺友军货物实在太过,只是恐怕他们事先并不知道。若是以后长青营再购买货物,克勤可以派几个人押送,他们自然就不会再来骚扰。”
  许平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连忙拱手领命:“遵命,督师大人。”
  许平退下后,侯恂眯着眼坐了好久,仔细回忆刚才从年轻将领脸上看到的那种表情,还有第一次见到这年轻人时,他闪动着火焰的双眸。这触动了侯恂久远以前的回忆,有些熟悉的感觉,但他怎么也想不清楚。侯恂歪着头试图去扑捉那份感觉,最终还是失败了。不过,隐约之间,他感到那似乎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第二天,周勋跑到军营里,自称是给许平和吴忠送茶叶来的。许平便把余深河唤来,命令他带领本部士兵跟着这位少侠走,在他们指定的商队里打起长青营的旗号来。许平交代完毕以后,余深河并没有立刻遵命,而是问道:“大人,若是乱兵不管不顾,非要动商队里的东西,卑职该如何处置?”
  “我想他们应该没有这个胆量。再说,我没有亲眼看见的事自然也无法下准确命令给你,”许平一挥手,道:“余千总可以便宜行事。”
  “遵命,大人,卑职明白了。”
  余深河抱拳行礼后,就阔步离开去召集士兵。许平阻止了周勋的千恩万谢:“礼尚往来,周少侠不必客气。”
  此外要担心的就是点卯问题,余深河可能无法及时回营。因此,许平在吴忠召集营中军官点名时走到他身边,准备解释一下。正在许平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是好时,他听见吴忠大叫一声“余深河”,然后就低下头,用只有他和许平才能听到的音量自言自语一声“到”,同时在名册上画个圈,完毕后送去给张承业过目。
  八月的第一天,各部拔营向南。
  越是向南,沿途景色越是凄凉,不但有大片荒芜的土地,还有没收净的粮食散落在田间,发出腐败的气味。有时整天整天看不到一个人影,新军不得不放慢脚步,在来路上设立兵站,转运辎重。
  又走了五天,先锋长青营进入了叛军的活动区。


第三节 抚民
  八月六日这天,长青营正在位于禹城东北方的土河河段上搭建浮桥,准备渡河进攻该城。探子报告叛军焚烧桥梁,有在禹城坚守的可能性,因此明军也加倍警惕。到今天为止,长青营前队比预期的进度快了一天有余,先锋许平手里有充足的时间做仔细的布置。在监督工兵队搭桥的时候,许平接到报告,在附近的村子里发现有几个老头。目前军队所在的位置是叛军和官军长期来回拉锯混战的地区,地方官也空缺一年以上,如果能够找到几个向导打听些情况,自然让许平非常高兴,就命令把那几个村民带来,他要亲自问话。
  被发现的几个老人都腿脚不好,奉命前去领人的余深河更无二话,当即命令手下士兵制造担架,把几个老人一路抬到许平这里来。当几个哆哆嗦嗦的老头被带到马前时,许平连忙下马走过去,客气地问道:“老人家可好?”
  见来了一个大人物后,老头们都噗通跪在地上:“将爷,草民不是细作。”
  “老人家贵姓?”
  “将爷,草民不是细作。”
  “老人家是本地人吗?”
  “将爷,草民不是细作。”
  无论许平如何好言安抚,他们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辩解自己不是叛军的探子。许平见实在无法问出任何有价值的话,只好暂时放弃。正值开饭时间,许平就命令给这几位老人送上一份热腾腾的饭菜。
  吃过饭后,几个老人的精神略见好转,不再像刚才那样萎靡不振。其中一个鼓起勇气开始回答许平的问题。据他说,附近因为战争已经破败多年,农民们根本缴不上官府的地租,所以大家普遍抛荒。倒是季退思匪帮把地方官都打跑后,有些逃去做土匪的人又回家来种地,许平看见的那些没有拾干净的田地就是这些前土匪种的。听说官兵又打回来后,这些人不敢多耽误,只是草草收割后就又逃回山寨里去。那些粮食当然现在都在叛军的营寨里。老人们极力辩称他们村里绝无土匪,全都是良民,只是畏惧兵祸才不得不逃离村子。
  “村子里的年轻人现在都在哪里?”许平想宣传一下他们新军的军纪,也希望尽可能地安抚民众,以协助官兵运送辎重。
  这老头倒是很老实,自从说开头以后,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男人们怕被官兵抓丁,都藏到山间、河沟里去了。”
  “那村子里的妇孺呢?”
  “女人们怕被官兵看见,也都躲起来了。”
  “村里只有你们几个老人?”
  “走得动的都走了,我们几个走不动的只好留下来了。”
  周围的其他几个军官都嘿然无语。许平下令好好款待几位老人,同时派遣士兵搜索四周,如果遇到逃难的百姓,就告诉他们己方是新军。许平一再向属下军官强调,绝对不许伤害百姓,只要向他们宣传本军的军纪便可,如果百姓实在不愿意返乡也万万不可强求。
  七日下午,张承业赶到许平处,他已经把指挥后队的权利交给吴忠。等张承业抵达前哨位置后,他看见修建一半的浮桥上并没有工兵在继续施工,而是正在搭建临时仓库。此时长青营官兵已经有一千八百人抵达土河浮桥附近,但许平身边的不过三百人而已。张承业见状眉头一下子就皱起来,但是他并没有当众发火,而是招呼许平一个人来和他说话。
  许平把手头的工作交待给周洞天等几个参谋,就跟着张承业走进他的临时帐篷。进门后,张承业示意许平把帐门落下,才质问道:“先锋昨天就该度过土河,搜索禹城一带的贼寇,为何今日浮桥还没有建好?”
  许平不慌不忙地搬过一把椅子,恭敬地请张承业落座,道:“大人请落座,末将有些东西要给大人看。”
  张承业仍一动不动地站着,不耐烦地催促道:“有话就快说罢。”
  “遵命。”许平把桌子上的几张纸摊开,摆在张承业的眼前,同时读着上面的数字:“直到今日午时为止,我军在此地方圆三十里内发现百姓一千三百七十二人。见到我军的侦骑和士兵后,这些百姓中有九百六十五人试图逃跑,三百人跪地求饶,还有二十人试图持械攻击我军士兵,不逃不避的人微乎其微。”
  张承业静静地看着纸上的统计数字,在许平给他搬过来的椅子上坐下,道:“继续讲。”
  许平把第一张纸拿到一边,指着第二张纸上的数字给张承业看:“大人,我营士兵向这些百姓提供粮食后,其中有近九百人收下,其余的都说什么也不要。很多百姓都是饥肠辘辘,但是当着我军士兵吃东西的不过五十人而已,而且全部是老人和孩子。从始至终,青壮都保持着对我营士兵的戒备,即使告诉他们我们是镇东侯属下的新军,他们仍怀有敌意。”
  张承业扫视着这些统计数字,头也不抬地问道:“克勤对此怎么看?”
  “大人!”许平双手撑着桌面,大声说道:“此地已经一年多没有地方官了,在贼寇的长期蛊惑下,民心已经非常可虑。一见官兵前来就四下逃散,这对我军非常不利。贼在暗处,我在明处,我军很难获得贼兵的情报,而贼人对我军的行动却了如指掌。”
  张承业抬起头看着许平,道:“参谋司事先的计划是要我军尽快占领禹城,再以最快的速度进入齐河。如果我们止步不前的话,不但会打乱参谋司的计划,而且跟在我营后面的十万大军都因此不得不放慢脚步。”
  “事先的计划里,参谋司并没有想到贼人的蛊惑已经如此深入民心,计划里甚至还想利用民力协助我军运输辎重。”许平保持着姿势不变,直视着张承业的眼睛,大声道:“大人,末将要在此地彻底击破贼人的蛊惑,彻底消除百姓心中的怀疑,请大人恩准。”
  张承业沉吟不语,许平满怀希望地看着他。张承业再次拿起那些统计数字看看,对许平道:“克勤打算怎么做?”
  “禀大人,末将已经下令拉网搜索附近的难民,而且不会是一个梯队,而是多层进行,务求不让任何一个百姓聚集区漏网……”
  在张承业到来之前,这个计划就已经开始执行。上千名士兵,以把总队为单位分开搜索,进一步扩大搜索范围,同时往复巡视方圆五十里内的各处百姓聚集地。计划里同时也包括对这些士兵的补给预案和轮休细则。
  许平认为,暗示百姓回村会增加他们的不安全感,他觉得不对百姓提要求更有助于他们信任官兵:“末将猜想他们急于逃难,必然房屋简陋,所以会立刻动手让士兵们帮助他们修缮房屋,同时大力宣传我军的仁德。”
  张承业没有点头而是反问道:“严格按照条例来行事么?”
  “是的。”许平重重地一点头。
  “山岚营的先锋两日内就会到达此地,精金营在三日内抵达,其他各营也会随后迅速开来。从现在开始只有两天时间,九日午时一定要渡过土河,这个克勤是否清楚?”
  许平胸有成竹:“末将明白,所以才想立刻着手开始安民,但绝不会因此拖慢大军步伐。”
  “那么,条例上不许可提供银钱、超过一日所需的粮食或衣服给百姓,即使是看上去很困难的人家也不许可,这个克勤可否知晓?”
  许平当即答道:“是,末将深知此条,绝不会浪费大量的军需。”
  张承业看着许平,追问道:“为何会浪费大量军需?”
  许平垂首沉吟了一会儿,把条例反复思考一番后斟酌着答道:“因为一旦开仓一次,百姓中难免会有人赖上我军吧?这样……这样就会天天来要,而更多人看见后也会效仿。会变成我军的沉重负担,长期如此实在是……”
  说到这里许平突然声音一滞,抬头看向张承业:“大人,末将明白了,末将知错了。”
  张承业微微点头,又提出一个问题:“为何会有尽力帮百姓修缮房屋的条例?这条意义何在?”
  之前许平从来没有过安抚百姓的经历,听到张承业这个问题后顿时又愣住了,他在心里把条例反复念上许多遍,终于摇头道:“大人,末将愚钝,这条难道也有问题么?”
  “这条条例恰好就是因我而起的,二十年前当年奢安之乱方平,我曾带队在赤水附近安抚百姓,十八年前又在福建沿岸防备海盗登陆,侯爷详细问过我这两次的情况后定下了这条。”张承业不慌不忙地说道:“第一次,我是驻在刚刚平定的叛乱区,这点倒是与克勤今日的情况有些相似,叛乱已经平定,我知道侯爷不欲杀人示威,但仍要震慑当地的少民,每天派出人去给他们修缮房屋,既能够善结人心,也能让那些暗处仍心怀不轨的人意识到我军的军威;第二次,福建地区的百姓不需要我们武力震慑,但海盗当时被打得几乎不敢上岸,若是日子过得太平稳了,我担心士兵会松懈,所以要每天给他们找些事做,同时取得民心。”
  许平听得默默点头,脸上显出思考之色,张承业等了一会儿,说道:“当时福宁军还没有安民条例,这些条例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制定出来的。”
  “末将明白了。”许平大声说道:“多谢大人教诲,此等条例显然不适用于今天此地,末将这便去做修改,然后把理由上报。”
  说到上报时许平的神色一黯,张承业看见眼里,便道:“条例务求简单易记,所以不可能详细讲述制定时的情况,比如上次你修改的战棋规则,之前就是按照我军多年前在辽东、云南的经验制定出来的,自大都督府关闭后没有修正过。知其然,知其所以然,本是侯爷在长生岛时一再强调的,但是大多数人根本没有往心里去,而往心里去的几个,据我所知日后都成为了侯爷的左膀右臂。”
  见许平神色一振,张承业继续说下去:“克勤你很有天份,我看见你读条例的时候常常会去想原因所在,但是你只想你曾遇到过的情况,对这种不曾有过切身经验的条例就倦怠了些。”
  许平一愣后答道:“大人,末将毫无经验,这从何想起啊?”
  “我刚才问你时,你不也答出来了些吗?无论对错,总是有想法的,这样日后一旦遇到,就会有所映证。再说我军肇造,又从讨伐外敌转为对内平叛,用的也是十五年前的条例,教导队肯定需要大量的报告和教材,我知道很多人看你不惯,但你才多大?五年、十年之后,当大家回过头看,看到这么多的教材、报告都是你写的,在别人碌碌无为的时候你已经做了这么多的事,到时候又会如何?”张承业不等许平回答,便起身打算离开:“好吧,两天!本将只给你两天时间!好做,有些事本将就眼开眼闭了。”
  “遵命,大人。”许平信心十足的答道,目送着张承业离开帐篷时又道:“谢大人。”
  张承业前脚刚走,周洞天后脚就在门外喊报告。周洞天进来后,就把参谋们刚刚制定出来的后续搜索计划交给许平过目,许平马上对这计划作出相应修改:“立刻执行!”
  “遵命,大人。”
  周洞天领命退出。余深河刚吃过饭,才歇过一口气,又再次带队出发。许平交给这些军官的命令非常明确:严禁暗示百姓应该离开他们的山寨返回村子,同时一定要再三询问他们是否有何种需要。
  无论衣服、药品或是其他任何短缺,许平都打算尽快给他们运去,为此他还催促工兵加速搭建临时仓库,并向后方大军要求更多的紧急补给。
  虽然只有短短的两天时间,但是许平对自己的计划仍有相当信心,他甚至还有余暇掏出黄子君给他抄的《征战之源》再看一看。如同黄子君所说,这本书里没有任何生动有力的战例,也没有教导队其他教材上写的那些战术技巧。只有令许平感到非常乏味的一些枯燥条例,还有一些他不甚了了的一些名词,比如“动员”这个词,许平就是花了好久才勉强搞明白它的意思。
  “……动员总纲、道路动员、人力动员、运输动员、经济动员……”许平顺着标题一个个地数着,虽然他觉得这本书枯燥无比,但是既然是黄石花费了很大精力才编写出来的,那还是继续看吧。此外,这也是黄子君的一番心意,这本书的每一个字都是她辛苦抄写下来的。再说军中也没有其他事情好做,与其闲着不如看看书。由于这本书极其枯燥,许平每次都把自己读过的章节都跳过去,再也懒得重看它们一遍:“……‘建立新单位’、‘补充老单位’,好吧,今晚就看这两节吧。”
  刚翻到这节,许平突然一愣:“以后我还是重看一遍吧,从今天这两节开始,我要好好想想侯爷为什么要制定这些条例。”
  八日下午,士兵报告有人返乡,这种立竿见影的效果大大出乎许平的意料。他原本的算盘是先埋下种子,然后靠着这些人的口口相传,再加上新军的严格军纪来扩大影响。不过眼下既然有人回来,那许平当然要亲自去见见他们,以求千金买骨之效。
  回来的那几十个人,都是上次许平见过的那几个老人的同村人。这两天许平对几位老人一直很照顾,找到他们同村的人后,为了消除村民的疑虑,许平还让士兵把老人们抬去和家人团聚。许平在周洞天、余深河等军官的簇拥下进村后,一个上次没有见过老头已经趴在房门口磕头,口称:“叩见将爷。”
  “老伯请起。”所谓一不做、二不休,许平客气地亲手把那老头搀扶起来。
  “草民是这个村的村长……”那个老头恭恭敬敬地向许平报告着。进入八月后天气渐凉,如果不是实在心里害怕,他们本也不愿意到山沟里去吃风,尤其是家家还有老人和孩子。那几个最初被官兵找到的老人都说新军军纪良好,见他们岁数大就让他们住进暖和的帐篷,甚至还有肉吃。
  听说是镇东侯的部属后,村里的人有些心动,经过一番议论后就决定回来住。反正朝廷收复这块领土后也要百姓种地交赋,不可能永远躲着官府,何况如果惹官兵不痛快,还有被当作土匪剿灭的风险,既然躲藏之地已经被官兵搜索出来,那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回家,以显示自己是本份良民。
  村长自称姓张,这个村就叫做张家村,里面的人大多不是姓张就是姓王。说话间村长把另一位跪在路边的青年人介绍给许平,说这是他的儿子,跪在他儿子旁边的是他的媳妇。许平纵观周围的这群人,里面只有这个村长的儿媳一个年轻女人,其他的妇女多半不是躲在屋里就是还没有回来。
  许平随口和这个村长聊了几句家常,并从怀里掏出一串小钱:“老伯,以后就是太平日子了,本将祝老伯明年能添个大孙子。”
  “多谢将爷,多谢将爷。”老头子又跪下连连磕头,许平也没有阻止他,只是含笑等他谢过后,又叫他们一家尽管起来说话。
  虽然父子二人满脸堆着笑,但是许平看得出他们还是很紧张,这让许平心里也有些遗憾。旁边的媳妇似乎察觉到许平的不快,连忙大声恭维道:“民妇也听说过黄侯爷的大名,只盼他老人家多子多福,盼他老人家子孙满堂。”
  许平微微一笑,又掏了一串钱给这个民妇:“这是赏你的。”
  “谢将爷。”那女人欢天喜地,一连串又说了许多好话,自然也不忘加上给许平的:“将爷升官发财,多子多孙。”
  许平大笑不止,他身边的卫士和军官也都窃笑不已。见官兵心情大好,村子里的人也都放下心来。周洞天等参谋趁机就问起些水文地理的情况。那个拿了赏钱的村妇对官兵的询问格外热心,连忙跑家串户,把几个经常在土河打渔的村里人都替新军找来。周洞天告诉这几个人,明日如果无事,不妨去长青营驻地一趟,帮助新军了解情况,还会挣到一份赏钱。


第四节 贪生
  第二天刚刚天亮,这村里的人就到了长青营的营房。除了几个在河里打渔为生的人外,村长还紧急动员村里十几个青壮,号称要为新军效力。无论锯木还是安装浮桥,新军工兵队一切都有成例,原本也用不到这几个人,不过长青营还是让他们干些搬运的工作。中午全营渡河前,村长的媳妇又领着几个女人、孩子抱着几个大筐赶来,带着些面饼和米汤说是要劳军。至于饮食,新军中也都有规定,再低级的士兵也绝对能吃饱,不过许平还是让收下这些食物,并给他们些酬劳。
  在村民千恩万谢的祝福声中,部队渡过土河,浩浩荡荡向禹城进发。
  禹城的叛军已经向南逃窜,现在不过是一座空城。张承业此时已经追上部队,接过主力的指挥权。他也不着急,只是稳步前进。许平一路继续设法收拢人心,同时与跟上来的其他新军各营联系,说服他们采取和自己一样的政策,还把一路所见所闻报告给侯恂,请督师注意约束各军军纪。
  十一日,许平带领千余部下抵达齐河城。这座城市的城墙已经被叛军扒倒,现在只是一座在冒着青烟的废墟。许平简单观察一下周围的地形,就下令在城旁扎营。营寨建立起来以后,周围的情报也纷纷送到他的眼前。
  “正如参谋司事先估计的那样,匪寇已经全部撤到大清河以南,正在坚守沿河的各个渡口。”周洞天边说边拿出参谋司战前的预案。这些许平当然都仔细看过,接下来周洞天就要把预案具体化:“我营应该继续南下了,如果大人准许,我营的探马将向长清方向搜索,寻找渡河的合适位置。”
  在出兵前,新军参谋司就估计叛军会把主力集结于济南,因为这样叛军才有最大的选择空间——他们可以利用济南一带便于防御的地形,同时还可以在危急时,拥有退向河南和逃向胶东的两个选择。
  虽然参谋司认为,叛军面对明军大举进攻的最佳选择是退向河南,和李自成会合,不过因为叛军中有大量的山东子弟,参谋司很怀疑叛军对部下的控制能力。若他们不经一战就抛弃大批部下的乡土,恐怕会造成军心剧烈动荡。他们的高层大概也很难下这样的决心。
  因此,参谋司判断济南一战在所难免。不过,对济南的进攻并不会使用新军的全部力量。比如新军长青营在主力进一步向济南压迫的同时,会继续向西南方向发展,摆出一副要切断叛军退向河南道路的姿态——如果叛军在济南丢失前还拒绝向西退却,那新军就可以继续发展右翼攻势,一举把叛军圈入胶东的牢笼。不过参谋司认为,叛军还是很可能会因为右翼的危险而主动退向河南,那叛军中的山东子弟可能会大量逃亡,离开山东的山东叛军也将不足为虑。
  许平不假思索地批准了周洞天的提议,眼下他急迫地等待着长青营主力和山岚营的抵达。现在明军和叛军之间的缓冲空间已经被压缩到极低,随时都可能爆发战斗。而新军参谋司规定,在近敌位置进行战略展开时,任何两个互相掩护的新军营都必须位于半天路程之内。上次北直隶之战已经证明,任何一个单独的新营在面对叛军主力时都是不安全的。眼下是在叛军控制区交战,可想而知叛军的力量会更强大。不但任何两个互相掩护的营都必须位于半天路程内,它们和其他兄弟营的路程也不得超过两天——参谋司认定,任何营都有独立抵抗叛军全部兵力半天以上的能力,而任何两个营都有抵抗叛军全军两天的能力。
  十二日上午,长青营主力抵达,山岚营的先头部队也在五里外开始搭建营寨,一切都像计划上那样完美无缺。但是来自督师的命令却完全打乱了许平的计划,侯恂命令先头部队立刻停止进攻。
  “为什么?”虽然是在张承业面前,许平的声音仍情不自禁地高起来。今天凌晨,他派出的先头部队奇袭沙河与大清河交汇处的叛军,不等叛军反应过来,就攻占了他们的临时营地,毙俘叛军五十余人,而己方无一伤亡。工兵更冒着叛军哨探偷袭的风险,在短短半天就架起浮桥,现在还在竭力加固它,以便允许更多部队快速通过。
  “督师大人说,后方发现大批贼寇,救火、磐石、选锋三营都已经投入清剿。”张承业两手一摊,这三个营是新军的脊梁骨、绝对的主力,它们被投入战斗显然发生异常重大的情况。
  听到这个消息后,许平的口气也一下子软下来。不过他对后方会出现大批叛军仍百思不得其解,满腹委屈地对张承业道:“大人,末将一路来反复搜索,绝对不可能遗留大批叛军在后啊。”
  “晋军的成逸君成将军,首先报告发现大量山贼。督师大人命令就地清剿后,朱将军又发现更多的叛贼,人数超过数万。”张承业默默地把塘报推给许平,后者忙不迭地抓起来仔细阅读。
  “大人!”许平大叫一声扔下手中的塘报,不可思议地大声问道:“大人,这些明明都是些百姓的临时营寨,他们是为了逃避战火才躲到山沟里去的,怎么可以当作贼人清剿?”
  “督师大人认为这里面有大批贼人,而且他们不服王化、结寨自保,已经表现出对我军的敌意,人数更有十数万甚至数十万。如果不清剿,会对我军构成巨大威胁。派救火营等三营参战,是为了尽快扫清贼寇,以便没有后顾之忧地继续前进。”
  “大人,”等到张承业话音停下来后,许平立刻向他指出:“大人这是在复述督师的训令,并不是大人您自己的看法。”
  张承业严肃地看着许平,道:“督师的训令就是我军的看法,侯爷出兵前反复说过,督师下令时我们只要喊那声‘遵命’就可以,其他的废话少说。”
  “大人,我们的威胁来自济南的叛军,而不是来自后方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许平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他把已经在大清河夺取渡口并搭建浮桥的情况报告给张承业,敲打着地图大声道:“大人明鉴,济南的贼寇人数众多,但是与我新军相比不过是乌合之众,我们只要勇猛进军就能让他们陷入一片混乱。但是如果现在停下脚步,让贼寇发现我军的意图,那么我军前进的道路上就会遇到抵抗,就会有更多弟兄要流血。而我部若是停止不动的话,贼寇也能集中更多的人来攻击我部。”
  张承业琢磨着许平的话,有些吃惊地问道:“克勤是打算在后援不到的情况下继续前进么?”
  “是的,贼寇并不清楚我军的规模,也远不如我军反应迅速,我军一旦度过沙河,必能引起贼寇的极大恐慌,他们仓促之间无法聚集起足够的部队围攻我们。何况我军后方的情况叛军更是难以摸清,他们一时片刻绝对不敢从济南正面抽调主力到南面。在这期间,我军就可以建立巩固的营寨,从而完成参谋司交给的任务。”根据叛军以往的行动速度和情报能力来看,许平判断自己最少有两天以上的准备时间,而这时救火营等主力也早已回到济南正面,所以他很有信心地说道:“大人,末将请求您允许我带领一千官兵按照原计划……”
  “不行!”张承业打断许平的请求:“尤其是你,更加的不行。”
  一张命令被扔到许平面前,张承业道:“督师大人对你这个先锋侦查不力极为恼怒,几乎下令将你革职查办,在众人的劝说下才收回成命。本将命令你立刻去督师大营负荆请罪,并把一路所见向督师大人当面禀告。记住,是去负荆请罪!”
  ……
  把手头的工作以最快速度交接后,许平急忙带领一小队卫士赶去禹城。此行他还带上余深河和周洞天作为证人,以便为自己辩护。
  赶到禹城城外的督师大营,许平急忙禀告求见,标营卫士把许平、余深河和周洞天三人带到大营内。他们还没有走到近前,就看见督师的帅帐外站着一批密密麻麻的士兵,同时还能听到愤怒的吼声从帐中传出来。标营卫士向一个督师的幕僚说明情况后,那个幕僚进去说了两句,出来后神色紧张地让卫兵赶紧退下,让许平进帐报道。
  许平进帐见过侯恂,仍是全身披挂的督师大人满面怒容,目不斜视地重重地一挥手,示意许平站在一边,眼睛仍紧紧盯在帐中央的三个军官身上。悄无声息地站到旁边的众将队列中,许平这才有时间去看督师面前的人。正和侯恂对峙的三个将领许平是认识的,为首的名叫林崇月,是新军三千营的营指挥使。他身后的两个将领是三千营的指挥同知和指挥佥事。三千营的指挥同知叫周满富,不过另一人的名字许平就记不清了。他们是满营将官中许平仅认识的三个人,其他人大多都是督师标营的将校,可能还有几个友军的军官。
  上次许平与林崇月的会面称不上愉快,杨致远下令各营推广长青营的练兵心得后,许平几乎跑断了腿。他的部下全部都被气回营中,大声嚷嚷再也不去受辱。为了完成杨致远的命令,许平便亲自一个营一个营地去仔细解释。与其他几个营一样,林崇月同样拒绝了长青营修改后的条例,任凭许平说的唇焦舌烂,对方对修改条例后的好处根本不屑一顾。不过林崇月并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许平讥笑一番,而是在中军帐中告诉许平:侯爷定下的条例,天不能动、地不能移。事后,林崇月也是除张承业和方明达外,仅有的没结伙去贺宝刀那里告许平黑状的营官。
  挥手支开许平后,侯恂继续逼问林崇月:“林将军,你是决心抗命了?”
  “督师大人,”满脸通红的林崇月抗声道:“本营已经详加侦查,督师要末将剿灭的那些贼人,实在不过是些逃难的百姓,其中老人妇孺比成年男子还多,他们只有一些木棍、竹竿,没有盔甲……”
  “本部官只是问你是否要抗命?”侯恂怒气冲冲,粗暴地打断林崇月的分辨。
  “末将敢请督师大人收回成命。”林崇月跪倒在地,他身后的两个副官也一起跪下,同声附和着林崇月。
  “林大人一定要庇护贼人,莫非有什么情弊不成。”侯恂的语气变得阴森森的。
  “督师大人,他们只是百姓。”林崇月虽然低着头,但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
  侯恂瞪着三个跪着的军官,冷声道:“请尚方宝剑。”
  帐内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已经冻结住。侯恂身后的标营卫士大声应是,很快就把黄绸包裹着的天子剑请出。许平和营内众人一起跪下,向尚方宝剑叩头。然后又跟着众人站起,只有林崇月三人还一动不动地跪着。
  “圣上有言,凡有将官不服军令者,三品以下皆听尚方从事。”侯恂双手捧着尚方宝剑,走到林崇月身前,口气变得更加阴冷:“林将军从军效力三十余年,当知国法森严。”
  帐内已经静得一根针落下的声音都能听见。许平看到豆大的汗珠正从林崇月斑白的两颊流下,后者沉默、沉默、沉默……终于还是缓缓开口:“末将敢请督师大人三思。”
  “来人啊。”侯恂不再多话,几个标营卫士抢上去拿住林崇月。
  曾经转战沙场的将军丝毫也不反抗,听任卫士狠狠地把他双臂向后叉起,只是垂头叹道:“督师大人,讨贼安民是末将本份。”
  “拉下去,”侯恂沉声命令道:“斩!”
  “督师大人。”许平按耐不住,从人群里跃出,伏在林崇月身后道:“林大人薄有苦劳。”
  标营卫士把林崇月拉出去的时候,许平仍在苦苦哀求:“督师大人,三军未战,先斩大将,请督师大人三思。”
  侯恂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僵硬地直挺挺靠在自己的座位上。不一会儿,许平听到标营卫士在自己背后大声报告:“罪将林崇月已伏诛,标下敢请大人检验。”
  一个标营卫士大步走到许平身前,跪倒在侯恂身边,双手托着一个铜盘。侯恂漠然扫了一眼上面血淋淋的首级,又转头厉声质问周满富:“周将军还要抗命么?”
  许平紧紧咬着嘴唇,撑在地上的那只手攥紧成拳,指甲已经刺破皮肤插入手掌里。他感到身边的周将军哆嗦得如同秋风中的树叶一般。侯恂等得有些不耐烦,又大声重复道:“周将军,你还要抗命下去不成。”
  身边的人抖得更厉害了。许平根本不敢侧头去看,只是死死盯着自己眼前的地面。身旁的人突然停止了抖动,许平感到周满富似乎突然仰起头,同时听到一声悲愤的大叫:“天日昭昭!”
  “拉下去。”侯恂不带感情的声音再次发出命令。
  “天日昭昭!”
  “天日昭昭!”
  周满富被拖下去的时候仍大叫不止。不多时,又有一颗首级被放在铜盘上送入帐内。许平头越伏越低,几乎要趴到地面上去。侯恂似乎正在询问三千营指挥佥事同样的问题,许平已经无法听清问话,他眼前开始发黑,头晕一阵阵地袭来,他用尽全力才能维持自己不瘫倒在地。
  帐内爆发出一声大哭,随后那人发出令人心碎的泣声:“末将不敢抗命。”
  头晕还是非常的猛烈,许平仍旧无法听清他们的对答,似乎侯恂让那人回去整顿营务。哭声渐渐从身边远去,那是一种持续的呜咽,其中夹杂着间断的、抑制不住的抽泣。
  “许将军!”
  侯恂的声音劈头盖脑地凭空砸下,把许平从天旋地转中拉回来。许平深吸一口气,应道:“督师大人,末将在。”
  “许将军,你可知罪?”
  被许平带来作证的周洞天和余深河还等在帐外,但许平已经不再考虑为自己辩护:“末将知罪,请督师大人责罚。”
  “现在就有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侯恂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平静得不带一点起伏。
  “谢督师大人,谢督师大人,请大人示下。”
  “三千营现在营中无主,本部官要许将军暂代营务,立刻动身前去剿灭盗匪,以明日午时为限。”侯恂随口概括了几句三千营的情况,看起来他对三千营那个指挥佥事的才能很不放心,所以就想让许平去协助弹压营兵,并带领营兵迅速完成任务。如果许平能做到的话,那侯恂就既往不咎,还让他回长青营去继续效力;但如果许平玩忽职守的话,那就会两罪并罚,绝不宽宥。
  见许平迟迟不作声,侯恂加重语气问道:“许将军也要抗命么?”
  “末将不敢,末将遵命,督师大人。”许平终于用最恭敬的语气接受侯恂的命令。铜盘里的血正一滴一滴淌下,在他眼前的地面上注成一片印迹。
  侯恂招手叫过一个锦衣卫,并告诉许平,这个名叫赵砺锋的千户会带一百名标营士兵和他同行,配合他弹压三千营可能发生的骚乱。许平很明白,这个锦衣卫实际上的工作是监视自己。他领命而起,出帐见到余深河和周洞天。两个部下满脸惊恐,一见到许平就异口同声地问道:“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面对部下的询问,许平一时竟是无言以对。标营的卫士正把三千营两个指挥官的首级挑上旗杆,许平不敢再看,也没有回答部下的疑问。他只是在心里一个劲地默念:“子君还在等着我,我不能死在这里。”


第五节 罪行
  赵砺锋很快点齐了一百士兵。许平一声轻叹,出营带上自己随行的十几个卫兵,与赵砺峰直奔三千营的驻地而去。抵达三千营营外后,赵砺锋等人脸上都露出警戒的神色,他带来的标营卫士也毫不掩饰地刀剑出鞘,全神贯注地防备着三千营的岗哨。许平见状又是一声轻叹。其他明军发生炸营、哗变都是常事,一月一小闹、三月一大闹,不过这种事从来不曾在新军中发生过,一次也不曾有过。
  许平和他的部下不理会停在原地的标营官兵,驱马直至辕门。门口的三千营卫兵头目验过许平的腰牌和手令后,向着他郑重敬礼:“许大人请进,卑职为您领路。”
  进入营地后,许平立刻发现,先一步回来的营指挥佥事精神上已经完全崩溃,彻底丧失行动能力,连手令都不加检验,就把全营的指挥权移交给许平。跟着许平进来的赵砺锋,鄙夷地看看这个已经垮掉的人,命令标营卫士带他去休息,自己则站在许平身旁监督他发布各种命令。
  其他明军各营都是由将领的心腹、亲兵层层控制,赵砺锋带标营卫士来,也是为了压制心怀不满的亲兵可能发动的骚动。正常情况下,一个营官的死硬部下也就是十数人,大多数的心腹、亲兵不会再为一个已死的人卖命,所以一百标营士兵加上朝廷的权威完全可以控制。不过新军体制和其他明军完全不同,新军各营都有完全相同的指挥系统。许平得到指挥权后,三千营的参谋和各千总无不俯首听命,不会有一个人跳出来质疑他的权威。
  正是这种体制,让许平上次能够冒名指挥东森营的后备兵。这次三千营的指挥体系运转良好,许平指挥起来得心应手,周洞天被许平派去协助参谋作业。随着许平一道命令发出,营内各千总都分头回去动员各自的部下。对新军体制一无所知的赵砺锋,在边上看得惊奇不已。等众人散去后,惊喜交加的赵砺锋大声恭维道:“卑职久闻许将军大名,却不知许将军如此服众,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赵千户过奖了。”许平苦笑一声,却也懒得和他解释。
  侯恂命令三千营攻打的山寨位置明确,三千营既然得到明确命令后,立刻拔营出发,黄昏前就抵达目标左近。这里的地形被查明后,工兵队立刻开始构筑攻击阵地。大批兵马在参谋的控制下,迅速进入各自位置,开始做进攻的准备。而许平则把将旗直接插在山寨主门的正面。
  周洞天此时赶来向许平汇报情况。这个山寨规模不小,里面有好几百男丁,看来不少村子的人都聚集在这里,里面由德高望重的长老在主持。寨里的人连续顶住官兵数次进攻,所以侯恂才下令新军出动,攻击这里。
  “……没有盔甲、没有火器,个别人有钢刀,可能还有几张弓。上百人拿着斧子、菜刀或是木枪,但更多的人一无所有,只有石头、竹竿和棍棒。”周洞天汇报完对面的敌情,在他看来,寨子唯一能顶住官兵的原因就是恐惧:“里面妇孺众多,他们担心官兵会掠走他们的妻女,所以冒死对抗官兵。”
  赵砺锋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周洞天只装听不见,对许平提出建议:“我军开到后,里面的人已经惊恐不已。卑职建议劝降。”
  “劝降?”赵砺锋厉声喝问道。
  “是的。”周洞天虽然没有向长官以外的人汇报的习惯,不过既然对方将矛头对准了自己,问道自己头上,周洞天就闷头顶回去:“只要我们保证不伤害他们、不祸害他们的妻女,卑职以为他们会投降的。”
  赵砺锋冷笑着说道:“督师大人的命令是剿,不是抚!”
  “让他们自行把煽动作乱的匪首绑出来就是。”刚才三千营的士兵已经向寨里喊过话,据周洞天观察,现在寨里已经是人心大乱,周洞天相信新军的信誉对里面的百姓还是很有作用的。他低下头,双手抱拳高举过顶,向许平道:“请大人示下。”
  不等许平说话,赵砺锋就抢在前面叫道:“不能劝降。贼人狡诈,从来都是反复无常。”
  周洞天不理他,只是静候着许平。赵砺锋见状向许平转过头来:“许将军,卑职已经多次随军在各地剿匪,诈降反复乃是贼人故伎,绝对不能同意。”
  见许平还是默默无语,赵砺锋又逼前一步,一字一顿地对许平道:“许将军,督师明令要剿,许将军难道打算抗命么?”
  许平一直在心里盘算,如果抗命的话,那自己下一步该往何处去。这次向山东出兵,新军最高级别的几员大将都没有出行,自己如果逃回张承业那里也未必有用,还可能会给张承业找麻烦。如果是其他明军各营,这种时候把营门一闭,关起门来听调不停宣倒是个办法。但是新军上下纪律严格,许平自问无法发动这种类似叛乱的行为。而且,真要这么做了,恐怕张承业第一个容不下自己。
  听到赵砺锋的逼问后,许平只好对周洞天轻声道:“剿办。”
  周洞天微微一楞,和许平对视了一下。他见许平的意思明确,随即立正行礼:“遵命,大人。”
  进攻的命令发出后,三千营的炮队立刻开火。八门六磅炮和四门九磅炮连续不断地轰鸣,把民众据守的营寨轰得碎屑横飞。面对官兵的火力,营寨没有任何反击能力,许平眼睁睁看到寨墙附近许多人的断肢被轰上半空,转眼间整个寨墙上的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明军的火力仍在继续,简陋的墙体迅速地崩塌。炮兵有条不紊地开始纵射,不久,寨内开始腾起黑烟,看来有引火物被命中。
  黑烟越来越浓,火光也很快出现,片刻后寨墙也开始燃烧。大批的人从北面寨门口逃出,其中有男丁,也混杂着老幼妇孺。接到剿办的三千营官兵排着整齐的军阵,火铳手听着长官的号令,向冲击战线的人群开火。前排被打倒后,人群拥挤着想退回去,和后面冲出来的人自相推搡,在明军的火力下乱成一团,哭声震天。
  “携裹民壮。”观战的赵砺锋冷笑一声,在许平身旁评价道:“这是贼寇的惯伎。”
  寨墙被轰塌后,不少老人和妇孺从缺口中逃出,这些人哭喊着向明军奔来,其中夹杂着的少量青壮全是赤手空拳,大呼着哀求饶命。只是战线上的明军不为所动,各级的军官都严格执行着“剿办”的命令,把他们打倒在血泊中。
  三千营的参谋们簇拥在许平身后,其中一个长叹着放下手中的望远镜,凑前一步向许平轻声询问道:“许大人,贼寇已经崩溃,卑职认为可以纳降了。”
  “这是贼寇的惯伎,这种伎俩我已经见过太多次了。”赵砺锋厉声喝道,转过身训斥那个参谋道:“对贼人不可心慈手软,唯有格杀勿论!”
  许平一句话不说。那个参谋静候片刻,又退回原处。
  太阳已经转到西天,营寨上空是冲天的火光,简单搭建的木墙燃烧着翻倒。幸存的人们嘶声呐喊着冲向明军的阵地,用竹竿和砖石攻打着明军。而身披铁甲的明军长枪兵则落下面甲,放平长枪迎战。五米长的枪林和竹竿、木棒交织在一起,长枪锐利的枪刃轻而易举地刺穿百姓身上的布衣,把对手逼得惊恐后退。
  明军整齐地稳步向前,踏着遍地的尸体把百姓们逼回寨前的火焰中。百姓们四散奔逃,数百人从明军军阵中间冲过,疯狂地奔向夜色中的荒野。赵砺锋看着他们的背影嘿然发笑,转头对许平道:“许将军,该让马队出动了。”
  看到许平只是沉沉不觉,赵砺锋提高声音怒吼道:“许将军!”
  “嗯?”
  许平从茫然中收回心神,侧头看着赵砺锋,后者催促道:“该让马队出动了。”
  “哦。”许平答了一声,回头对一个卫士吩咐说:“让马队追击吧。”
  “遵命,大人。”
  那个卫兵立刻跑去传令,静候在将旗后的三千营骑兵闻令拔刀出鞘,呼啸而出。这时明军的步兵已经冒着烟火攻入寨中,少数守卫者还在许多角落负隅顽抗。但他们的抵抗毫无意义,几乎没有给三千营的铁甲步兵造成任何伤害。
  ……
  天色将晚,寨子的废墟还在燃烧。天空中翻腾着烈火,如血的残阳映照着冒烟的大地,周围的荒野也披上了血色。许平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被抓住的大批百姓,就把他们统统聚拢起来,让余深河连夜送往督师大营。
  志得意满的赵砺锋见大局已定,满面笑容地钻进营帐去吃饭、休息。他在随从们面前先把这场武功大大地吹嘘一番,然后,对于为什么之前的官军会几次拿不下这个寨子,还表示了完全不能理解。
  在废墟旁默默踱步的许平越走越深入夜色,背后的周洞天一言不发,几个随行的卫士在几步以外跟着他们。黑暗中,地上横七竖八都是死去的难民,这些人虽然冲出了明军步兵的稀疏包围圈,却没有几个能逃过骑兵的马刀。
  一阵吭哧吭哧的声音传来,打断了许平的沉思。他抬眼看去,微弱的火光映照下,有一群类似狗一样的动物正伏在几具尸体上撕咬。许平心中一惊,立刻抓住腰间的剑柄。它们也停下来,一双双绿幽幽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其中一只身形最大的,昂起头来,凶狠地凝视着许平和周洞天。一会儿,这些亮光消失不见了,它们低下头去,撕咬声再次传过来。
  “大人,”周洞天手握佩剑小心戒备,在许平身后劝道:“说一千、道一万,他们聚众作乱、不服王化,不管男女老幼都是贼!都是贼!大人我们还是回营吧。”
  “屠杀妇孺的武功……”许平仰天长啸,按在剑柄上的手无力地垂下:“回营吧。”
  第二天,许平带着几个部下去督师大营缴令。许平远远望见禹城大营时,看见道路上正走过绑成一队队的大批妇女。她们的双手都被麻绳捆在身前,前后联接成串的长绳牵在队伍最前方的马尾上。这些妇女披头散发的被绳子拖着前行,发出一阵阵的啜泣声。而最前面马上的骑兵则是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这是干什么?”许平马鞭一指,身后的卫兵就纵马上前去喝问。
  片刻后,卫兵回转向许平报告,原来这一队队的妇女都是朱元宏、成逸君等人的战利品。督师侯恂允许各军将领在剿灭乱民后,可以随意处置他们的家小。许平扬头望去,官道上被捆走的妇女长列一眼望不到头,恐怕有数千之多。大概明军各军的军头会把这些妇女送到德州,然后在那里卖给地头蛇和人贩子,赚取白银。随后,她们就会被转卖给山东和北直隶各处的妓院。可能现在大批的人贩子已经云集在德州附近了吧。
  许平听罢默默无言,扬鞭疾奔,从一队又一队的女人身边驰过。抵达督师大营后,许平报名入见,侯恂立刻召见。今天的督师笑逐颜开,连声夸赞道:“老夫已经看到捷报了,数千贼寇被一鼓荡平,官兵只有几人受伤,克勤真是大将之才啊。”
  “督师大人!”许平扑通跪倒在地,痛声呼喊道:“末将求督师大人慈悲。”
  侯恂见状大惊,离座而起,亲手来扶许平:“快快请起,这又是为何啊?”
  许平把来路上看到的事情复述一遍,悲愤难抑地叫道:“逼良为娼,国法难容,末将敢请督师大人严惩。”
  “这个……”侯恂按着许平坐下,缓步走回自己的座位上,不急不忙地说道:“一人作乱,九族当诛,这些都是贼寇的妻女,何来逼良为娼一说?”
  “督师大人。”许平又跳起身,只感到胸口涨得满满的,几乎要炸开一般:“大多小民只是被贼人携裹,督师大人该安抚才是,怎好尽行诛杀?”
  “许平!”侯恂一拍桌子,戟指喝道:“你是在说本官滥杀无辜么?”


第六节 迷惑
  一团气在许平的胸中滚来滚去,但是他终于还是低头谢罪道:“末将不敢。”
  侯恂虎着脸挥退左右卫士,帐中只留下许平一人,他沉声喝道:“你屡次冲撞本官,但本官并不想怪罪于你。”
  “末将……”许平欠身抱拳道:“末将谢督师大人恩典。”
  “唉,”侯恂又一次站起身来,走到许平身前,拍着他肩头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乃良将,日后前途不可限量,老夫也是为国惜才啊。”
  侯恂满脸都是忧国忧民的神色,长叹三声,苦口婆心地开导许平:“只有尽行剿灭贼寇,此地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当年提拔镇东侯的人多是老夫的旧友,镇东侯和老夫也是肝胆相照,老夫看你们就像是看亲生的子侄一般……你回去好好想想老夫的话,啊!”又讲了许久,才让许平退下。
  “遵命,督师大人。”许平恭恭敬敬地退下。
  走到帐外,许平看见余深河领来一人。这个浓眉大眼的精壮汉子看上去有些眼熟,不等许平发问,此人已经大礼拜倒:“小人元宝,见过许将军。”
  “哦,哦。”许平顿时想起来这人是谁,在张杰夫请他吃饭时,此人曾站在乐琳身后。既然是熟人,许平的口气也客气起来:“元少侠,真是巧遇啊,快快请起。”
  客套几句后,元宝就说出来意,此次他奉师命来到明军营地购买妇女和孩子。昨天他看到有一批俘虏被带到督师大营,其中的青壮、老人都被官兵坑杀,留下妇女和孩童还没有处置。元宝已经打听清楚,这批俘虏是由许平派人送来的,就想让许平把这些妇女、孩子移交给他。
  “许将军尽管开口好了,”元宝拍着胸脯保证说:“小人绝不还价。”
  许平摇头道:“我不卖。”
  “哦,”元宝脑筋一转,自认已明白原因,许平肯定是要用这些妇女先给自己的军队组建女营。元宝觉得这也在情理之中,笑道:“那男童许将军总不要吧,把这些给小人吧。此外,女人小人想先定下,等许大人班师的时候再交给小人好了。”
  许平皱眉道:“你要男童做什么?”
  元宝闻言一笑,向许平解释说,这些孩子中面貌清秀的可以挑出来,打扮教养后,卖给读书人做娈童。因为男孩比女子便于陪同主人出入往来,而且主人也不容易得病,所以一般稍微富有点的大明书香家庭都会给儿子买书童,就是年长者也多有好男童的,故此销路一向很好。其他相貌稍差的男童,也可以卖给戏班或是富家做奴仆。
  余深河见许平的脸色难看,连忙把元宝拉开,说道:“此事从长计议,嗯,这些童子我部或许另有安排。”
  等余深河把元宝连推带搡地轰走后,许平身后的周洞天见长官还在那里发愣,忍不住进言道:“大人,卑职以为最好不要和这等小人翻脸,恐有伤大人的和气。”
  许平明白周洞天的意思,如果责罚这个人贩子的话,那就等于向其他明军将领脸上……不,不仅仅是向其他将领,也是向默许这种行为的侯恂脸上扇耳光。
  “我知道的。”许平轻声说了一句。
  余深河赶回许平身旁时,看见长官扶着一颗树正深思无语,身边只有周洞天一人。余深河咳嗽一声:“大人。”
  “嗯。”许平仰望着空中的白云,四围是辽阔苍茫的山河大地:“林兄弟,周兄弟,我们到底在干些什么啊?”
  周洞天和余深河对望一眼,余深河抱拳低声道:“大人,您只是服从军令。”
  周洞天劝解道:“他们是聚众作乱的贼,是贼!我们是官兵,官兵捉贼,天经地义。”
  “我曾经发誓,要砍下无数敌人的首级,要踏遍万里的征途,来……来博取功名。”许平感到眼眶发热,他冲着林、周二人连连摇头:“可是我不能……我不该拿这些百姓的血肉来……来博取功名。”
  余深河和周洞天都不说话,许平突然大笑道:“是啊,可是我已经这么做了,不是吗?我滥杀无辜……”
  “大人,他们是贼……”
  “大人。”余深河高声叫起来,打断周洞天:“大人可还记得张家村的村长一家。”
  “记得。”许平止住笑声,看着余深河,道:“当然记得。”
  “卑职有一事还不曾向大人禀告。昨天,大人让卑职押送俘虏来禹城大营,卑职看见张家的媳妇了。”余深河眼里突然逬发出痛恨之色,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痛恨。
  许平心里也隐隐有所预感,问道:“你怎么会碰到她?”
  “禀告大人,”余深河一开口就再也按耐不住,他咬牙切齿地说道:“卑职已经打听明白,原来张家村的人被督师大人叫过来问话,认定他们行为不轨,通匪有迹,张家村的几个老人都被处死,村长自然是首恶,他们父子都被活埋了……”
  许平紧紧地闭上嘴唇。
  余深河全身发抖,从牙缝里挤出下面的话:“那个给我们烙饼的张家媳妇,被标营的一群人糟蹋了,人疯魔了,每日躲在营外的一条沟里哭。据说有几个士兵看她哭得可怜,就给她送了点水,还给她点食物。卑职昨天在营外看见她,也给她一些吃的,但她只是哭,不肯吃东西。等卑职把俘虏送到大营,再回去找她时,张家娘子不知又被哪个乱兵拖走。今天早上卑职再去寻找时,看见她的尸体被扔在土沟里。大人来之前,卑职刚把她掩埋,但是怎么也找不出凶手。”
  许平的手剧烈地抖动,脸色惨白:“这是就是相信我许平的人的下场。”
  许平闭目良久,再次睁开眼后,许平问身边二人:“我军的那些俘虏,到底该如何处置?”
  周洞天默不吭声,余深河嘴张了张,最后也没有说话。
  “等我们走了以后,标营估计就会把他们卖掉,甚至会先把女人充为营妓,过后再把她们卖掉。至于那些孩童,更不知会有何下场。”许平自言自语着,满眼都是疲惫之色。他发觉自己很难解救这些人,释放这些人恐怕很难,就算放了,他们也已经无处可去。
  单手扶着树,许平弯腰痛声叫道:“我许平……和鞑子、野兽到底有何区别?”
  “如果是鞑子,我们宰了他们便是。”以往总是沉默寡言的余深河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尽情地倒出胸中的悲愤:“家严让我从军固然是为了还愿,但这其实也是卑职所愿。卑职这条命本来二十年前就该没了,是镇东侯从鞑子手里救出来的,卑职从军之时就立誓要救更多的人命……”
  “大人,”周洞天听到余深河的音调变得越来越高,急忙打断了他,垂首道:“大人,余兄弟,这些话卑职没有听到过。”
  “是啊,是啊。”许平自嘲地苦笑几声:“军法无情,我知道的。”
  ……
  回到长青营后,许平就开始等待后援到来。但是一直等到十五日,后续的明军还在后方搜剿盗匪。同时,一个更坏的消息传到长青营中,侯恂宣布由于道路堵塞、沿途盗匪骚扰等种种原因,大营的粮食储备出现不足,所以各营要自行搜集粮草。
  “自行搜集粮草?”长青营的军事会议上刚一提出这个问题,许平就大声质疑道:“这里根本没有地方官,我军向谁去搜集粮草,如何收集?”
  “这是督师大人的命令,嗯,督师大人对此也做了解释。”参谋苻天俊看着公文,向营内的三位指挥官和参谋队同僚作着报告:“……朝廷已经停发粮草,改为由沿途官府提供。自行搜集粮草也是朝廷给督师大人的命令。”
  “朝令夕改,”吴忠听得一肚子的牢骚,不满地大声抱怨道:“出兵前侯爷就说过,这次出兵定要妥善准备,至少要备足大军半年的粮草。当时朝中诸公一心催促我们即刻出兵,对皇上保证说,不要说半年,就是供应一年的粮草也绝无问题。现在才过一个月,就宣告通州粮仓告罄,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搞的。”
  “户部说兵部所要太多,兵部说这是因为运输路上耗损太大,还反驳说户部事先千好百好,事到临头才说储粮不足,让兵部措手不及。”苻天俊心里也很恼火,见许平、吴忠都面露不满,他的胆子也大起来,嘟囔着道:“户部、兵部就会互相推卸责任,根本不去想办法怎么筹集粮草。”
  “什么耗损太大,还不知道肥了谁的腰包。”吴忠哼了一声。道路上耗损多少,兵部早该心里有数。以往粮秣不足时,这个借口已经用过多次,所以黄石事先才拼命要落实粮草,想不到还是老样子:“不过话说回来,出兵之前侯爷在皇上那里力争过,兵部已经提前拨给督师大人大批粮草。怎么,大营里的储粮也用尽了么?”
  “早不知道落到谁的口袋里去了。”许平冷冷地接过话茬,又问苻天俊道:“关于自行筹集粮草,参谋队有何预案?是不是我们也去攻破些寨子,夺取他们的冬粮,再把女人和孩子拉到德州卖掉换粮食?”
  “好了,说这种风凉话有什么用?”张承业喝住许平:“符千总你怎么看?”
  苻天俊看了一眼许平,低声对张承业道:“大人,许大人说的未必不是督师大人的用意。据卑职所知,新军各营虽然纷纷出动搜剿盗匪,但是斩获甚少,督师大人好像不太满意。十营新军到目前为止斩首不过七千,五千是救火、磐石、选锋的,剩下的……嗯……”
  苻天俊停住嘴,许平冷冷地接道:“有三百是我指挥三千营的战果,符千总不必讳言继续说。”
  “山岚营一级没有,方将军声称脚疼说什么也不去见督师大人,还说他的两个副官都病倒了连床都下不了;我们长青营一级没有,不过好在……嗯,有许大人那次……嗯,督师大人也就不和我们计较了,其他几个营都几百的样子,而鲁军朱将军一人就斩获两万余级,据称缴获辎重无数,督师已经为他向朝廷请功了。”苻天俊垂下头,吭哧着说道:“督师大人想必对我新军是有些不满的,觉得侯爷虽然不在这里,但我们还遥领侯爷的命令。”
  众人都报以沉默。新军是朝廷花费巨资组建起来的,黄石早是功高震主,想来朝廷可以容忍其他各军将领跋扈,但是断然不能容忍新军不处于朝廷的直接掌握中。此番侯恂对新军将领使用尚方宝剑,说明朝廷对黄石势力的忌惮——这个行为恐怕也非侯恂的独断,而是出于朝廷的授意。不过让众人疑惑的是,侯恂这么干,难道就不怕触怒镇东侯么?就不怕新军众将真的遥奉镇东侯密令,给他难堪么?自从此事发生后,许平知道至少长青营内部已经暗流涌动,不少人存了别样心思。
  张承业茫然问道:“斩获两万?”
  “没错,朱元宏那厮斩首两万三千。”许平替苻天俊回答了这个问题,他咬着后槽牙报告张承业:“千总余深河昨日去禹城督师大人那里汇报军情,他告诉末将,看见了朱元宏献上的堆积如山的首级,里面男童、女童都有……这厮,连孩童都懒得卖掉,直接当作首级充数,不知道祸害了多少百姓。”
  帐内的人都嘿然不语。张承业思索片刻,吩咐道:“再去周围的豪门那里转转,请他们无论如何多帮助我军一些粮草。”
  所谓的豪门,就是指地方上的大地主。他们建筑起坞堡来储存粮食,保卫族人和财产,还豢养了大量的武装家丁。这种土豪的坞堡比一般的县城更坚固,他们家丁的装备也远比地方部队要精良。坞堡内多半都有火器,个别的甚至还配有重金买来的火炮,就是叛军也不愿意去啃这些硬骨头。这些家族有足够的财力,供养杰出的子弟考取功名,和朝廷中、地方上的官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明军出兵前就被一再提醒,绝对不许危害这些土豪的财产。新军参谋司在制定行军路线时,也尽可能地绕过这些坞堡。
  听到张承业的命令后,苻天俊等人都面有难色。


第七节 自新
  自从明军开入山东后,这些地方上的土豪都派人来劳军,他们不但送过粮食,甚至还送过几大车火药。不过他们对朝廷的支持基本也就到此为止。他们深知,如果完全无视朝廷的大军,可能会被当作典型消灭。但是太过支持朝廷的话,万一官兵失利,也会遭到叛军的疯狂报复。虽然他们的坞堡会有效地抵御叛军,但叛军为了震慑其他的土豪,也会不惜代价地杀鸡给猴看——所以,土豪是不会轻易打破他们和朝廷、叛军之间的默契的。
  张承业冲着苻天俊点点头:“尽力吧,能要到多少是多少。”
  苻天俊等参谋官抿着嘴,躬身行礼道:“遵命,大人。”
  散会后,张承业让许平单独留下:“克勤,这次的事不怪你,但以后再有这种事,口头不妨答应下来,然后立刻回来找我,不要怕给我找麻烦。”
  许平惭愧地低下了头,只感觉张承业在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只听三十年前的山大王说道:“克勤,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打家劫舍,还在谋财害命。那时,并没有一把刀顶在我的腰上,逼着我去杀人,为了一杯酒、一两银子,甚至一句话,就能把一户人家杀个干干净净。”
  张承业摸摸自己满头的白发,他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出手杀害百姓,是在陪着镇东侯从广宁向旅顺逃窜的路上,为了不暴露行踪,张承业奉命把遇到的百姓锁在一个屋子里,然后放了一把火……然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张承业发现自己变了,他还在杀人,但杀的是屠戮妇孺的强盗,是奸淫掳掠地恶贼,而百姓,向他欢呼,请他喝酒,把祝福和赞美毫不吝啬地送上。
  “后来我跟着侯爷救了很多人,很多很多人啊……因为我改过自新了,朝廷也既往不咎了,大家也忘记了我的过去。但每次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回想起年轻时犯下的那些罪孽,就会汗流浃背。”张承业的声音不再洪亮,透出些苍老的神情:“克勤你还这么年轻,不要怕犯错,更不要自暴自弃。就像侯爷说的那样,人不怕犯错,就怕一犯就是一辈子,犯了错却不肯改悔。”
  ……
  从张承业的营帐离开后许平去找苻天俊,对他吩咐道:“营中存的那些银子,尽数拿去换粮食。”
  苻天俊苦着脸回道:“大人,只剩下一千多两了,下个月的军饷还不知道能不能按时拨给。”
  “我这里还有一些,”许平取出一个小布包,把十个小金元宝交在苻天俊手上:“都拿去。”
  苻天俊看着手里的这点金子,咂咂嘴无奈地说道:“现在粮价这么贵,这又能换几石粮食呢?大人的俸禄也不多,这想必是大人所有的积蓄了吧,卑职觉得……”
  “能换到多少是多少,”许平把苻天俊伸着的手臂推回去,逼着他收下这些金子:“我们总不能打家劫舍吧?”
  十六日,长青营接到继续进攻的命令。听到消息时,许平正在吃饭,听到命令后他不紧不慢地继续进餐,同时还让周围的军官不必慌忙:“反正耽误好几天,也不急于这一时了。”
  前日,张承业给许平和吴忠看了新军上峰发来的密令,不是参谋司发出,而是赵慢熊直接写个张承业的亲笔信,上面只有八个字:少安毋躁,回来再说。
  “大人,这是何意?”
  “不清楚,不过有一点确定无疑,赵大人的意思肯定就是侯爷的意思,继续剿匪吧。”
  在许平的坚持下,直到全营十二门炮拖过大清河浮桥后,新军才发起进攻。
  十七日中午,许平指挥着一千三百步骑和二百多炮兵抵达长清县城。明军用大炮反复轰击着城墙,城上叛军的两门小炮也在拼命回击,不过叛军的炮兵显然不能和训练有素的新军炮手相比。许平拿着望远镜观察炮兵的射击效果,五天前这长清不过是一座空城,可现在叛军不但运进来两门小炮,更多了一千多名守军。
  “叛军隐蔽得很好,城上只有几个观察哨。”许平连连感叹,那面“替天行道东江军”的旗帜始终飘扬在城门楼上,好像在嘲笑明军的无能。等两门小炮被压制住后,许平决定不再等待:“让步兵进攻吧,我们没有时间也没有足够多的火药把这城彻底轰塌。”
  明军小心翼翼地靠近壕沟,工兵动手从沟中填出一条路时,许平没有看见叛军有任何反应。但等明军靠近墙边开始挖墙角时,随着旗帜招展,上百叛军突然出现在墙边,用弓矢、石块和少量的火器开始攻击明军。许平观看着战况,到目前为止,敌军的动向并未出乎他的意料。
  叛军的火力对身披铁甲的明军并不构成太大的威胁。明军的八门六磅炮不停地进行着掩护射击,壕沟后的火铳手也向叛军倾斜着火力。随着墙头砂石飞扬,许平满意地看到将叛军从墙边压制回去。就在这时,远处一段始终没人露头的墙边,突然腾起一团白雾,很快一声沉闷的炮声传到许平耳中,他点点头:“果然有虎蹲炮。”
  叛军隐蔽的虎蹲炮开火后,明军的炮兵也立刻发现对方的火力点,预留的九磅炮有两门立刻转向,瞄准叛军的火炮开火。许平又拿起望远镜观察敌情,经过第一轮的试射,明军第二轮的火炮就很靠近目标,有一发炮弹摧毁了叛军虎蹲旁的墙垛,许平望远镜里的一个叛军捂着胸口倒下。
  不过他们并没有像许平预料的那样,隐蔽或是抬着火炮逃走,而仍在那里拼命给虎蹲装药,朝着墙边的明军又开了一炮。他们这次的射击把两名明军打倒在地。不过复仇的九磅炮弹立刻准确地找到他们,许平看着叛军士兵被碎石击倒。九磅炮还在继续射击,终于有一发炮弹直接命中虎蹲炮,把它打得跳起来,翻滚着从望远镜的视野里消失。
  不久明军又发现了叛军的另外一门虎蹲炮。这门炮的位置不太好,它被安放在过远的位置上。当它的炮手抬着炮向明军移来时,就被明军发现,在明军猛烈精确的火力下,这门炮没有来得及发炮就被清扫出场。
  把城墙炸塌成斜坡后,明军重甲步兵开始攀上城头。长枪兵占据好防御位置,火铳手就跟进掩护,而炮兵则在步兵的指引下清除城楼上的叛军抵抗火力。第一个明军士兵爬上城楼,用力拔下叛军的旗帜,向着许平的方向挥舞几下,然后把它从高空掷下地面。
  “叛军应该不会负隅顽抗吧?”
  许平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在明军打开北门的同时,剩余的叛军开始从南门退出城外。曹云满脸兴奋地等待着追击的命令,但许平却显得有些犹豫,出人意料地迟疑片刻才吩咐道:“曹兄弟,带全部骑兵去追击,若是贼寇队形散乱就可攻击,不然万万不可擅自攻击。”
  “遵命,大人。”曹云急不可待地带着一百名骑兵去追逐敌兵。
  见许平并无更进一步的命令,身后一个参谋就提醒道:“大人,是不是派步兵去配合马队。”
  “嗯,我们当前的主要任务是夺取长清,”许平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想也不想地下令道:“先分队搜索城内,确认没有贼人再说。”
  不久以后,曹云就派人飞马来报,那个传令兵叫道:“禀大人,贼人七百余人,马队已经迫使贼人结阵后退,行动非常缓慢。曹把总请求大人火速派出步兵追击,把贼人一网打尽。”
  许平心不在焉地把马鞭在手上拍打着,良久后才侧头问周洞天:“周兄弟怎么看?该不该派步兵追击?”
  “贼人大多没有盔甲,火器很少,”周洞天很奇怪许平为什么要问自己这个问题,这种临阵决策完全可以由许平一言而决。他老老实实地报告道:“派出四、五百步兵,大概就能把他们打散了。”
  “嗯,”许平若有所思地四下张望一番,自言自语道:“说不定还有贼人埋伏在附近,就等着我部分散兵力呢。”
  不等周洞天和其他参谋回答,许平便道:“命令曹把总退回来,中止追击。”
  ……
  在攻打清河的过程中,明军击毙二百多名叛军,而己方也付出十七人阵亡,五十六人负伤的代价。在清河稍作整顿后,许平就按照预案东进,试图尽快在沙河上夺取一个渡口或浅滩。不过这里叛军的游骑众多,许平的行动迅速被叛军发现,当他的工兵才开始试图修筑浮桥,对岸就出现多达数百的叛军。
  许平的部下无法冒着对方的火力搭建浮桥,只好退回西岸。看到炮兵无论如何也无法在天黑前赶到,许平就下令安营扎寨。
  十八日中午,许平的炮兵抵达岸边后,叛军非常识趣地退开。等长青营大队抵达许平身后时,工兵已经架设好浮桥。
  张承业抵达一线时,看见许平正把第一门炮运到沙河东岸,问道:“打算在对岸修筑桥头堡吗?”
  “是的,大人。”许平简要介绍了工兵的侦查结果,他们认为,附近只有此处水流较缓:“我们渡河后可以进一步威胁贼寇,牵制贼寇兵力,为主力正面攻击济南分担压力。此外,也可以避免贼寇利用此处潜渡,偷袭我军。”
  “嗯,很好。”张承业批准了许平的计划:“克勤有没有侦查对岸的敌情?”
  “有,贼人也注意到这里了,他们在对岸设立了一个营寨。我军试探攻击了一次,损失了几十个人,不太好打。”许平不打算继续向东岸深入了,他向张承业解释着自己的判断:“毕竟济南云集着叛军主力,人数可能多达数万。按照原计划,让山岚营掩护我们的侧后就好了,我军已经错失良机,现在勉强推进也前进不了多远,但却可能损失一成的兵力。”
  “那就转入防御吧。”张承业知道许平一贯锐气十足,现在既然连他都不赞同进攻,那就该停手了。张承业命令调整全军阵型,许平一部带着六门炮向东防御,吴忠带着剩下的一半炮向隔马山方向防御,而他本人则坐镇中间。完成长青营的部署后,张承业命令传信给山岚营,请他们立刻部署在清河附近的防御,同长青营形成犄角之势。
  “济南,济南。”许平一边加固沙河两岸的桥头堡,一边掰着指头计算正面主力的进度。
  如果主力进度正常的话,那督师的行营应该已经抵达齐河县,而救火营正在长清河上搭设浮桥。新军主力八个营,拥有火炮九十六门,许平毫不担心叛军的抵抗。一旦运河搭建完成,新军就将向济南齐头并进,利用绝对的火力、兵器优势把叛军挤出去。
  “用不了几天,贼寇就得准备向河南逃窜了。地方上的豪门会彻底倒向我军,而贼寇携裹的丁壮也会开始大量逃亡,到时候只要紧密追击就能重创贼寇。”许平觉得胜利来得实在太简单,称得上是无惊无险,相信其他各营将官也会有类似的感觉:“无论如何,面对十营新军的压倒性优势,贼寇是没有丝毫机会的。我部这样也就算中规中矩了,其他的仗交给友军去打吧。”
  二十日,许平监督修筑营寨时,当看到山岚营的旗帜出现在视野里时,他的惊讶已经不能用言语来形容。许平策马等在路边,当看到山岚营指挥同知的将旗后,他立刻迎上前去。领队的魏兰度是杨致远从福建和方明达一起调来的,上次看到是杨致远下令推广长青营经验后,魏兰度积极帮忙,两个人结下了不错的交情。
  打过招呼后,许平立刻问道:“魏兄,你们营不是应该坚守长清么?”
  指挥山岚营先头部队的魏兰度苦笑一声,对许平道:“许兄弟啊,我们刚刚接到督师大人的命令,要我营继续南下向肥城进军。”
  “肥城?”在许平的印象里,那里距此处足有百里,还要先越过隔马山:“为何要去?”
  “不知道,赵勤勇大人写信给方大人了,让我们继续服从督师大人的命令剿匪,那就去呗。”


第八节 狼穴
  “那我营没有接到移营的命令啊。”许平吃惊地说道。
  “你们营的事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军命难违。”魏兰度和许平又闲聊几句,拱手道:“兄弟先行一步了,许兄弟留步。”
  “祝魏兄旗开得胜。”
  许平莫名其妙地看着山岚营从眼前滚滚而过。下午总算接到张承业发来的公文,他急不可耐地撕开看起来。曹云、余深河、江一舟等几个人围在许平身边,纷纷问道:“大人,可有新命令给我们?”
  “没有,反倒让我们不要再寻机向济南逼近,也好,省我们气力了。”许平把公文收起来,给周围的几个心腹做个简报:几日来整条战线上的叛军都显得不堪一击,新军几乎没有损失就夺取各个要点,这种一边倒的战斗,大大改变了侯恂对战局的观感:“……督师大人中止了参谋司的命令,打算先切断贼寇退向河南的道路,然后再开始围攻济南。”
  有人出声道:“参谋司有令,新军任何两个营不得超过半日路程,山岚营如果去肥城的话,那就距我营太远了。”
  “既然先切断贼人退路,那我军右翼就会被大大加强吧。”在参谋司的预案里,右翼本来只有长青和山岚两个营,许平估计侯恂会调来几个营加强明军右翼。不过新军和叛军的战斗力对比实在太过悬殊,许平撇撇嘴:“这仗怎么打都是赢,也无所谓指挥了。”
  ……
  同日,京师郊外,新军参谋司。
  熟知新军内情的人都知道,这里是新军的最高指挥机构,不到一年前刚建成时,视察的镇东侯看着戒备森严的大营内外,还有密密麻麻的参谋,笑着轻声说了一句:“狼穴。”从此以后,这就成为新军高级军官对参谋司私下的昵称。
  狼穴大帐内,正中是一张巨大的桌子,上面摆着按比例缩小的战区地图,四周围着忙碌的人群,他们正用长杆移动着地图上密密麻麻、插着各色小旗的棋子。一个传令兵快步走入大厅,把一份公文交给一个站在桌边的军官,后者立刻打开它翻看起来。等军官再次抬起头后,他的神情变得十分严肃。这个军官没有立刻部署参谋进行推演,而是拿着公文快步离开推演大厅,向旁边一个营帐走去。
  全副武装的卫兵把参谋军官引入帐内,这个营帐并不大,里面只有一张小小的红木桌和几把精致的椅子,古色古香的书柜上,整整齐齐地排放着文卷,两个人正在面对面坐着,悠闲地边喝茶边说话。参谋军官进去后,向桌后正对面的一人恭敬地行礼:“金大人。”
  紧接着,参谋军官又朝着背冲着自己的另一人躬身行礼:“赵大人。”
  双手把公文轻轻放在桌上后,参谋军官退后两步报告道:“山东八百里急报,刚到的。”
  桌后的长官挥手让来人退出,然后他一边看手中的公文,一边简要地说明道:“侯恂违反了和大人的约定,开始自行其事……他放弃了正面进攻济南的计划,命令右翼的小土营(山岚营)越过小木营(长青营)继续向南进攻……侯恂把新军八个营中的六个派向左翼,试图向南突进上百里,形成对济南的大包围圈……侯恂还飞马急报朝廷,请求中都(凤阳)的十万留守官兵北上,配合他堵住季退思……侯恂称,他对我们毫无隐瞒,并无其他小动作。”
  坐在他对面的人始终在悠哉游哉地喝茶,间或点头嗯一声,表示他听明白了。
  拿着公文的人从鼻腔里喷出一声冷哼:“总是这样,文臣们总是唯恐大人立功,唯恐新军不在他们的掌握中。当着大人的面,这侯恂嘴上说得千好百好,可是刚走了没几天,就开始向新军伸手,还杀了我们的人。哼,侯恂这出尔反尔的老狗,侯爷动动小拇指就弄死他。”
  “我说……”一直在喝茶的人把空杯放下,拿起水壶往杯里面添水:“金求德,你总是这样,好像到处都是阴谋,看谁都是对大人不利。结果,你教出来的这群参谋弟子也都如此,总是在空中嗅到阴谋的味道,总是从最平常的公文中察觉到蛛丝马迹,然后就开始刨根问底。”
  金求德平心静气地等对面的人说完,看着他又端起茶杯开始品茶后才反驳道:“偶尔一件也就罢了,但是这不是孤立的事件啊,如果我们把它们串起来,那么侯恂的想法就显而易见。”
  “这几天你一直撺掇我和你去打小报告,劝说大人反击,你可知道我会和大人说什么?”
  “赵慢熊你要说什么?”
  赵慢熊承认,文官集团总的说来不喜欢黄石掌权,但是他并不认为文官集团的意志会那么强有力,至于这件事嘛……
  “侯恂当时在大人面前保证,我觉得也不是虚情假意。”赵慢熊不慌不忙地说道:“我觉得侯恂根本不想和大人对着干,和大人斗的事情谁愿意去干谁干,他候洵就想带兵出去,打完胜仗回来,其他的一概和他无关。”
  “那你怎么解释发生的这一切?”
  “其他军队侯恂根本控制不住,他们也根本对付不了季退思,不然根本不会丢了山东,被叛军打进直隶。大人对侯恂有过许诺,他唯一能依靠的就是我们新军,这个侯恂心里也很清楚。你看,出兵的时候许平做出抢印这样无礼的事情,侯恂不也忍了么?”赵慢熊觉得茶水太烫无法喝下,遗憾地把茶杯放回桌面,双臂抱在胸前,神态安详地对金求德继续说道:“正因为他根本控制不了那些军头,所以无法阻止他们骚扰百姓。”
  “如果老狗是这样想的话,那他根本就不该插手,更不用说把救火营、金营(选锋营)、土营(磐石营)调去对付百姓。”
  “他确实不想,可是有御史在啊,如果军队骚扰百姓,那他作为督师难逃其咎。侯恂在朝中也是有政敌的,要想保住自己不被弹劾、不被政敌抓住把柄,侯恂就得把百姓说成叛军。为了证明叛军强大,就得出动精锐的救火三营。”赵慢熊伸手翻翻金求德的桌面,但没能找到他需要的东西,不过他对此毫不介意,向后一靠又缓缓说道:“你记得刚出动救火营时的情况吧,侯恂话就说得含含糊糊。之后王启年他们出工不出力,好久才剿灭了几个‘叛贼’,侯恂对此不置一词,显然他只是想找个借口罢了,其实对此也没有什么兴趣。”
  “我倒是觉得他很用心。王启年是大人的心腹,侯恂不敢动,他不是杀了林崇月和周满富么?”金求德有些不满地看着赵慢熊,道:“你总说我觉得一切都是来自文臣们的阴谋,可你难道不是一样——你总觉得一切都是来自文臣们的白痴。”
  “王兄弟是大人的心腹,难道林崇月就不是么?我回去想了想,觉得主要是林崇月太冲了,他要是和王兄弟一样口头上答应,手下什么也不做,那侯恂也不会去管他。但是林兄弟不但不做,还跑去侯恂那里当众宣布那些百姓不是叛军,这就让侯恂无法容忍了。”
  金求德盯着赵慢熊看了半天,缓缓问道:“你是说,如果老狗当时认可了林崇月的话,就等于是给之前杀的‘叛贼’翻案;而如果翻案的话,那侯恂‘统军无方’和‘滥杀无辜’的罪名也就坐实了?”
  赵慢熊点点头:“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林兄弟那些话,就是狠狠扇在侯恂那张老脸上的一个大耳光。所以侯恂的信里才会显得这么委屈,认为林兄弟一定要他下不来台,是破坏了大人与他的约定和默契。嗯,我本来就不喜欢林崇月,他和杨致远是一类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对侯爷没有好影响。十五年前我们俩犯过的错,这次绝不能重蹈覆辙。”
  “嗯。”金求德点点头,两人都陷入对一段往事的回忆中,片刻后,金求德又重新捡起刚才的思路:“等到老狗杀了林兄弟,那么他就要坐实这些百姓确实是叛军,所以他逼着许平去指挥三千营用心作战。同时也是想把黑水泼给大人,逼着新军各营纷纷参战,让其他各军大杀特杀,也是为了证明叛军势大,官兵之前的行为也是迫不得已,总之就是想把事情闹大,让大人也脱不了关系。”
  “你又来了——我承认侯恂是想让新军也粘些血,免得出首去告他。不过其他各军大杀特杀一事,”赵慢熊撇嘴道:“我觉得与其说侯恂想害大人,不如说他无能,根本是完全失控了。”
  “现在呢?”金求德点点手边新到的公文,向赵慢熊发出询问。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我猜侯恂定然已是惊慌无比,不管他怎么铁嘴钢牙,御史和政敌都不会放过他的。侯恂觉得把叛军赶到河南的功劳未必够大,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撸起膀子大干一场,争取把叛军全歼在济南,活捉季退思献俘阙下,这样就能堵住别人的嘴了。”
  “他不会成功的。”金求德摇头道,作为一个从军数十年的武将,不用参谋进行推演,他也知道侯恂注定要失败。这个计划从纸面上看好像可以,但是从军事上完全行不通。二百多里的战线上分布着十个新军营,也就意味着包围圈实际上是处处漏风。中都凤阳留守的十万明军,更不是说调就能调,就算能调,战斗力和机动力也一塌糊涂。更不要说这么宏伟的战略包围,以明军的通讯系统侯恂根本无法有效地指挥。
  “他当然成功不了,也就是书生能想出这样荒唐的主意。此外就是新军的战斗力太强了,侯恂难免生出妄想。”赵慢熊说的也是新军上下的共识。新军的战斗力对叛军有着压倒性的优势,叛军面对新军的进攻,根本无法做出有效抵抗,只要新军掘壕固守,叛军就毫无办法。到目前为止,叛军对新军的唯一胜利就是在年初击溃过东森营。不过那次是因为东森营过于轻敌,离开阵地攻击比自己多好几倍的叛军。而且,因为不注意侦查而被优势叛军诱入伏击圈后,营指挥官在队形无法展开的劣势地形上,还顽固地继续进攻。
  不过紧接着的德州之战,仅仅一个工兵把总许平,带着两千连士官都没有的预备兵,就能在仓促建立的阵地上把叛军的精锐打得寸步难进。
  “叛军肯定是能从侯恂手里逃走的,由于他的妄想,大概会有更多叛军逃走。”金求德轻轻转动着自己面前的茶杯,脸上渐渐浮起笑意,道:“这倒是个机会啊。”
  赵慢熊看看自己的老弟兄,几十年相处下来,他们彼此都很了解:“你不想劝侯恂修正命令了?”
  “就算我说,他也肯定不愿意改的。”金求德哈哈大笑。对他来说,改军事计划就像文人写文章一样信手拈来:“嗯,我倒是可以给他改得错些,当然,会是一份更顺着他意思的计划。”
  “然后去劝大人在侯恂倒霉时拉他一把?”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赵慢熊也。”金求德笑起来,他心里已经决定先不去见黄石,免得这份心思被看出来:“等侯恂将来再督师出兵时,我们可以让他保举贺宝刀或是杨致远提督全军。上次他答应得含含糊糊的,企图和侯爷拉开两步,我们得再给这老狗脖子上系条绳子。”
  “恐怕到时候不用我们说,侯恂他自己就哭着喊着要大人派人助他一臂之力了。”赵慢熊微笑道:“不过你也要适可而止,不要让侯恂太难看。”
  “能难看到哪里去?我们的老朋友季退思有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吗?”说话间,金求德已有腹案:“只要保住大人的新军不受损失便是,其他的那就看他们的命吧,哈哈。”
  赵慢熊提醒道:“季退思全身而退后,如果再有人把侯恂滥杀无辜、胡乱指挥的事情捅上朝堂,皇上震怒,大人也未必能保住他。我们投了不少本钱在侯恂身上了,换一个不知情识趣的人来,又是麻烦。”
  “多虑了,再怎么糟也能保住。其他各军自然不会胡说,侯恂自己不会说,军事上大人说的话份量最重,新军各营都是我们的老弟兄,自然也不会乱说。只要皇上觉得侯恂能控制住新军、牵制侯爷,当宝贝捧着还来不及,哪会舍得换人?”金求德目光一闪,问道:“你是说许平?”
  “是啊,这个后生太楞了。”赵慢熊指指堆在桌上的军务情报:“小木营这几天的行动你不是也看见了吗?许平对侯恂已经很不满了。”
  “放心吧,”金求德也举起茶杯开始喝水,道:“我会亲自和他说的。”
  ……
  八月二十二日,许平皱眉看着自己的后援部队从官道上经过,这是鲁军的朱元宏部。前日山岚营通过后,张承业的命令就下发到许平手中,告诉他侯恂安排朱元宏的三营前去隔马山安营扎寨,掩护山岚营和长青营之间的交通线。而成逸君则会带领他的部下接防长清县,掩护长青营的侧后。


第九节 意外
  看到命令时许平就大为不满,对左右诉苦道:“这哪里是他们掩护我们,明明是要我们掩护他们。”
  今天朱元宏部才拖拖拉拉地赶来,而成逸君部听说还没有渡河,这让许平更加恼火。两天来,右翼战线上一直敞开着几十里的缺口,幸好叛军没有发动进攻。看着鲁军浩浩荡荡地从面前走过,许平再一次对身旁的周洞天抱怨道:“万一叛军进攻他们,我希望他们至少能撑到我部赶到。”
  无论许平对这些友军有什么不满,他还是得承认他们确实分担了不少压力。原来对隔马山方向防御的吴忠部,从指向南方转而指向东方,现在吴忠部的营地距离许平只有五里远,长青营的力量得以重新聚拢。从二十日开始,许平每天的工作就是不断加固自己的营寨,沿着沙河西岸修筑哨所。这期间,叛军始终没有向许平部发起过哪怕是试探性的进攻,他们也在竭力加强着防御,明军和叛军隔着数里的距离相安无事。
  二十四日,这种平静的日子终于被打破。侦察兵报告,对面的叛军变得活跃起来。许平赶到东岸的桥头堡时,叛军的侦骑一直逼近到几百米内,挥舞着旗帜向明军喊叫着什么。观察良久后,许平疑惑地放下望远镜,注视着一个越队而出的叛军骑兵笔直向着自己的位置跑来。
  “要射击么?”
  当那个骑士进入火铳手的射程后,身边的军官向许平发出疑问。许平摇摇头,默默地看着叛军一直跑到墙边,跳下马,拉开弓指向半空,把一根系着东西的箭射过来。箭在空中划出一个弧状的轨迹,叛军骑兵看到箭消失在堡墙后,又用力地向明军大吼一声,才翻身上马离去。
  那个骑士在许平的注视中越跑越远,超出火铳的射程,这时已经有士兵把那杆箭给许平拾来。在左右的注视下,许平解开上面的绳索,原来是一封挑战书,叛军约明军明日出营决战。不过看起来叛军也对明军出堡迎战不抱什么希望,这挑战的部分只是一笔带过,重要的还在后面。
  看完信后许平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把信重新折起来,交给身边的一个传令兵:“立刻送去大人那里。”
  传令兵带着信走后,许平下令东堡加强戒备,然后就回到西岸主营,召集所有的参谋和千总来开会。
  “贼寇声称已经于昨日渡过大清河反攻,夺取齐河县城。”许平把信上的内容告诉给部下,他们的脸色也都变得和许平一样难看。许平见状点点头,道:“贼寇说督师大人的标营已经被他们击溃,大清河北岸的我军被他们一举肃清。”
  “胡扯!”余深河叫起来,激动地说道:“齐河周边有我新军八个营,贼寇就是有百万之众也拿不下。”
  “当然是胡扯。”许平眉头紧锁,摸着下巴疑惑地问道:“可是叛军为什么要这么说?他们用意何在?”
  营内的军官们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有个参谋提出的看法是:叛军可能已经丢失济南,正被明军主力压迫着向西退却,所以他们打算用谣言动摇明军军心,以便突围。
  不过这个设想立刻遭到周洞天的反驳,他指出,如果叛军试图突围的话,那最合理的逃跑路径是山岚营以南,因为那里是明军力量的真空地带;就算叛军决心从明军右翼防线上硬闯过去,也绝没有来信的道理,因为这样明显会让明军加倍警惕。
  周洞天的看法得到大家的一致赞同,他们也因此对叛军的行为更加迷惑不解。许平见实在商议不出个所以然来,就下令本部提高警惕,并再派出使者通报张承业和吴忠。许平的通报使者并不是孤身返回,而是和吴忠的使者一起回来的。来人告诉许平,吴忠部的防线上也收到类似的挑战。张承业的命令很快也抵达营中,不过也没有什么高见,只是重复了许平早已下达的戒备令。
  二十六日,许平又收到新的挑战书。叛军把一面标营的战旗送到东岸桥头堡下,许平抚摸着那面旗帜沉吟不语,四围的军官脸色也都惊疑不定。
  “贼人绝不可能击溃八营新军,”许平觉得自己一头乱麻,根本理不清头绪:“可是标营也不会率先进攻啊,这面旗帜到底是怎么落到叛军手里的?”
  “如果新军真的被击溃了,贼人就会把他们的旗帜送来,”周洞天很认同许平对新军的判断,可是他也不能解释面前这面旗帜的来由:“大人,先把这面旗送去营部那里吧。”
  “嗯。”许平让人把旗帜送去张承业那里。今天营内官兵人心惶惶,每个人都私下议论着两日来的怪事。曾有参谋建议严禁营内讨论这个话题,但他也拿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所以许平决定对下面的窃窃私语只装听不见。
  张承业的命令在傍晚到达,命令许平立刻去营部见他。许平和使者一起赶到营部后,才踏进帐门就看见满头大汗的吴忠。他今天也收到一张标营旗帜,还没来得及送回营部,就被张承业的使者招来。许平一进门,张承业就把卫兵都赶出去,帐内只留下三位指挥官。
  “督师大人发来的紧急命令,”张承业把一纸公文递给许平:“命令我营立刻聚拢,进入最高戒备,随时等待进一步的命令。”
  许平仔细地看着上面的督师印信,反复确认后又交给吴忠,后者也反复核对它,终于长叹一声:“确实是真的督师印。”
  “送信来的不是督师标营卫士,而是一个新军直卫。”张承业的话让许平和吴忠又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惊慌和疑惑。张承业压低嗓音道:“那个直卫军官说,督师标营确实被击溃了,督师大人在直卫的保卫下已经移营禹城。不过这个是机密,绝对不许外传,连参谋们也不许知道。”
  “遵命,大人。”许平呆呆地答应一声,不知不觉中汗水布满额头:“八营新军何在?直卫何在?叛军到底有多少人?”
  “据说叛军反攻时,新军各营都不在。现在情况一片混乱,那个直卫军官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督师大人平安无事。”张承业不停地摇头,脸上也是一片茫然:“你们立刻回去收拢部队,向我靠拢,这些事切切不可外传,我们现在只能等待命令,等着情况明朗。”
  “遵命,大人。”
  许平火速赶回自己的营地,下令放弃东岸桥头堡,焚烧浮桥和两岸营地。部下们人人脸上都是忧色,但许平不多说,他们也不敢再问。命令被迅速地执行下去,虽然军中的私语声变得更加嘈杂,但千多官兵仍有条不紊地向西撤退。当夜长青营就紧急完成集结,三千官兵几乎无人能够入睡,就连军官和士官都在下面小声议论着。
  二十七日清晨,巡视营地的许平就接到报告,他们在官道上堵住一队明军。许平赶到现场后,一个身材魁梧的将领立刻迎上来,向他赔笑道:“本将朱元宏,这位可是许将军?”
  “末将正是。”许平淡淡地抱拳回个平礼,扫视着这队骑兵,看上去大概有三、四百之众:“朱大人这是要往哪里去?”
  “督师大人那里恐怕有事,末将心急如焚,急着要赶去督师大人那里效力。”朱元宏连夜带着自己的亲兵、家丁往北赶,但却被长青营的卫兵堵在这里,无论如何也不肯放他过去。
  来的路上许平已经听了报告,朱元宏先是虚张声势,接着威胁恐吓,最后还拿出金银苦苦哀求。勉强压着心里的鄙视,许平向朱元宏打起官腔:“朱将军是要回援督师大营啊,原来如此,敢问朱将军可有督师大人手令?”
  “事急从权。”要是朱元宏有手令他早就拿出来,哪里还用等许平问。他哀求着:“许将军,这救兵如救火啊。”
  “假如末将没有记错的话,朱将军所部应该在隔马山驻防。如果没有督师手令,我不能放贵部过去。”许平冷冷地看着朱元宏,又问道:“不知道现在隔马山大营何人统领?”
  “我已经安排一个心腹将领继续指挥。”朱元宏还在哀求:“许大人,高抬贵手吧。”
  “既然没有督师手令,那贵部自行北退如同逃兵。”许平把手一挥,路障后的数百长青营士兵立刻摆出战斗姿态,火铳手也纷纷放平火铳瞄准朱元宏及其官兵,许平的卫士人人手按剑柄,全神贯注地盯着朱元宏还有他身后的几个卫兵。这个架势让朱元宏脸色惨白,人也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许平绷着脸对朱元宏道:“请朱将军立刻原路返回,否则莫怪本将无情。”
  在黑洞洞的枪口和长矛的威胁下,朱元宏如同一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地就要转身离去。
  “且慢!”许平喝住朱元宏,回头叫过曹云:“带上五十骑兵,护送朱将军回隔马山。”
  曹云大声应是。许平又冲朱元宏微笑道:“朱将军,如今敌情不明,还是小心为好。这五十兵虽然不多,但都是我营精锐,人人以一当十,当保朱将军一路平安。”
  午后曹云带着五十人归队,报告许平他把朱元宏又“护送”回他的防区。许平冷笑着下令营兵加强戒备,严密监视官道两侧。
  傍晚时分,接班的吴忠气急败坏地赶来,把正在营中睡觉的许平扯起:“克勤快来,前面已是大乱,大人亲自赶去维持秩序了。”
  不等赶到哨所,许平就听到震天的哭声传来。白发苍苍的张承业站在官道中央,南面跪着黑压压成百上千的明军,把道路塞得满满的。密密麻麻的士兵放声号啕,哀告长青营放他们一条生路。
  许平走到张承业身后,看见长官脸上满是忧色,对许平的低声问候充耳不闻,也不给许平回礼。维持秩序的苻天俊跑过来向许平介绍情况,原来,眼前这些士兵都是鲁军朱元宏部。驻扎在隔马山周边的三营明军虽然缺编甚多,但也有好几千人。据这些士兵所说,他们今天早起就发现朱元宏带着全部心腹军官连夜逃走,当时就是军心大乱。中午时分,朱元宏被曹云护送回隔马山后人心稍安。但曹云前脚才走,朱元宏就再次逃跑,向西直奔东昌府方向而去。这个消息一传开,三营明军顿时炸营,人人四散逃亡。
  眼前的大批明军官兵,几乎没有一个人携带武器,更没有人佩戴盔甲,大部分人都背着几个大小包袱,还有些人已经换上平民的衣服。一个跪在长青营卫兵前哀嚎的士兵背后有辆小车,许平走近一看,上面装着几包大米。另一个士兵的小车上,则装着两床棉被和几个衣服包袱,还能看到妇女的花袄露在外面。许平冷着脸叫卫兵搜了几个士兵的身,鼓囊囊的火药口袋里装着大把的花生,腰间系着各种农家零碎,其中一人身上穿着五层袄,怀里塞着十几双袜子和八双布鞋。
  还有大批的士兵持续从南方涌来,铺满道路两边。张承业和许平都彷徨无计时,一个传令兵飞马而来,身后还带着一名直卫军官:“大人,督师大人的急令。”
  张承业连忙抓过公文打开,上面命令张承业首先接应山岚营和鲁军朱元宏部,撤到长青营的既设营地,然后再一起向长清县撤退,接着视情况向东阿或者禹城方向撤退。命令上说成宜君会坚守长清等待他们到来。
  “张大人当尽快行事,”那个送信的直卫军官还要去给隔马山和山岚营传令,他临走前告诉张承业:“卑职赶到长清县时,成将军已经不知去向,所部已然溃散,现在你们侧后已经没有掩护。”
  ……
  狼穴
  “这是怎么回事?你是在要挟大人么?”杨致远冲着金求德喊起来:“因为大人要处理侯恂,所以你就要让大人投鼠忌器。”
  “怎么可能?”金求德断然反驳:“我又没有说不同意,只是说不必杀,让他进诏狱去蹲俩月,下次出征前再让他出来为我们暗中效力罢了。新军一定要牢牢掌握在我们手中,给我时间巩固军心,而且一定要让朝廷觉得只有侯恂才能控制得住新军,让朝廷扩编新军,这对大人的大业……”
  看见杨致远张口欲言,金求德叫道:“我还没说完!虽然大人一个字也不告诉我,但杨兄弟你这十几年在江南总不会是在闲逛吧?休要跟我说什么农具、粮种这些鬼话。大人为了装闲散侯爷什么工厂、学校的一概假作不知,我也就不问了,可江南那一股股冒出来的大逆不道的奇谈怪论——瞒别人也就罢了,我跟着大人三十年!别看不写名字,那些书要不是大人写的,要不是杨兄弟你秘密发行的,我就一头撞死去!”
  金求德的话让杨致远沉默片刻,再次开口时他语气变得沉重:“此一时、彼一时,十五年前的事,重来一遍我还是要那么说,但我也是为了大人好。”
  “当然,当然,我们都对大人忠心耿耿。但我还是那话,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军队是真的,你干的那些事——不管到底是什么都纯属自找麻烦,早听我的根本不用等这么多年。”
  “不和你争,但这次!”杨致远的声音突然又提高了:“你就是在要挟大人,你明知大人要杀他为林兄弟报仇的。”
  “林兄弟已经死了,我们不能图一时之快啊。不过不管我怎么想,我们绝不会背着大人拿主意。”
  “我们?”
  “是啊,不信你去问赵慢熊好了,我们从来没有背着大人做过任何事,这件事我们和大人一样毫不知情。杨兄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中间隔了十几年没见了,你就不能信我一回吗?”


第十节 驰援
  张承业下令士兵放鲁军过路,滚滚人流立刻向北涌去。入夜后,路上的溃兵仍是川流不息。而长青营内也灯火通明,各级军官都竭力安抚人心,三位指挥官彻夜未眠,召集参谋紧急商议撤退线路,并筹划探马安排。
  二十七日,长青营已经整装待发,但是等了一天仍没见到山岚营的部队,也没有任何前来联络的通信兵。傍晚时分,心急如焚的张承业派出传令兵,让他们连夜向南搜索,与山岚营取得联系。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从指挥官到士兵,每个人都忧心忡忡。
  天明时分,传令兵从山岚营赶回,他们飞奔到中军帐向张承业汇报,山岚营并未收到撤退命令。
  “什么?”满目血丝的张承业听到这话就跳起来,不能置信地大叫道:“你说方大人没有收到撤退命令?”
  “是的。”传令兵对此非常确定,他们赶到山岚营时该部仍坚守在阵地上。山岚营营官方明达之前也受到聚拢部队的命令,但是没有收到随后的撤退命令。因此听长青营的传令兵说明情况后,方明达非常震惊。但震惊过后,他仍然不肯下达撤退命令。长青营传令兵费尽唇舌,但方明达最后还是艰难地说道:除非他接到明确的军令,否则必须坚守岗位。
  “开什么玩笑,难道他连我的人说的话都信不过了吗?”张承业无力地瘫坐在座位上,一边抱怨一边命令把长青营收到的那份公文火速送去给方明达过目。
  同时许平下令马队尽数出发,沿官道仔细搜索。长青营的搜索队在下午时分回报:他们发现了前一日传令给长青营的直卫军官的尸体,看情况似乎是被乱兵偷袭所杀。那个直卫军官的马匹被抢走,身上的衣服也被扒光,公文袋在距离尸体不远处被发现,搜索队已经飞马送去山岚营。
  方明达在看到张承业的那份公文后立刻下令撤退,等搜索队把正式命令送到时,方明达让他们马上回返报告长青营做好接应准备。
  第三个不眠之夜。
  二十八日上午,一队骑兵冲进长青营的营地,这几个士兵顾不得礼仪,用力喊道:“张大人,我部遭到贼寇阻击!”
  这几个人是山岚营指挥同知魏兰度的属下。今天清晨,魏兰度率领山岚营前军向北行军时,在隔马山北与叛军相遇。交战后发现叛军越打越多,人数大约超过五千。魏兰度立刻下令前军转入防御,在通知山岚营主力增援的同时,派人来请求长青营接应。
  张承业一言不发地走到桌前。参谋已经铺开地图,到目前为止,通向长清县的官道仍然畅通无阻,长青营前面也没有发现任何叛军活动的迹象,看起来大股叛军正通过隔马山涌入明军战线的缺口。
  “如果贼寇只有五千人,那他们是不会主动攻击一个新军营的,他们也无力阻止一个新军营机动。”许平立刻做出判断,至少有上万叛军正向这个战场赶来,如果战斗僵持不下的话,可能还会有叛军抵达:“救火营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他们到底牵制了多少贼寇?他们在什么位置?”
  没有人能回答这一连串的问题,许平叫道:“大人,末将认为,我营应该立刻全军南下,接应山岚营。”
  “如果全军南下的话,”吴忠忧虑地说道:“那谁能保证我们的退路呢?如果贼寇集中数万军攻打我们,那我们也会处于险境。”
  “如果贼寇真能集中数万兵力在这里,那山岚营就已经是死人,而我们应该立刻撤退;如果叛军还没有数万兵力在此的话,那我们两营汇合后,足以轻松击溃上万贼寇。无论贼寇有没有数万兵力,时间都很宝贵,我们必须尽快决定。”许平看着张承业,斩钉截铁地说道:“大人,您必须立刻判断,贼寇到底是不过万人,还是有数万。如果您赌有数万,那就等于是放弃了山岚营,末将宁可赌没有。”
  “这如何能够判断,而且末将认为贼寇出动数万的可能性很大。”吴忠提出他的看法;“贼寇不可能认为单凭万人就能攻击两个新军营,再说这怎么可以赌?”
  张承业见许平和吴忠都脸色凝重,微微一笑:“你们俩再好好想想。”
  许平和吴忠微微一愣,片刻后许平恍然大悟地叫起来:“末将明白了,确实是想差了,贼人不是参谋司,不可能洞悉我军的分布,末将不该先假定贼人像我们一样对战局洞若观火,然后再替他们考虑正确的行动。”
  此时吴忠也反应过来,他亦笑道:“大人说的是,连我们都不知道救火营现在位于何处,会如何行动,那贼人自然更加不清楚,他们又怎么敢全军来攻打我们?就算贼人攻破标营时得到一些情报,但详细部署我们都是直接上报新军参谋司的,给督师的只有笼统的说法,贼人核实就得花几天工夫。”
  “现在你们俩怎么看?”
  吴忠当即答道:“很明显,贼人在标营得到了鲁军和我们新军的一些概略情报,于是他们尝试攻击朱元宏部这个软柿子,没想到朱元宏已经逃走了,他们占据了空无一人的隔马山大营后,和北进的山岚营发生交战。”
  许平连连点头:“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时间紧迫,因为就算救火营他们拖住贼人的主力,但贼人还是会在几天内探明我军右翼的薄弱,三天后很难说他们会做何反应,说不定会把大部队统统调过来攻击我们。”
  “是的,给我的军令也不是立刻撤退,而是接应山岚营和三营鲁军后一起撤退。”张承业对许平道:“救火营无论如何也能拖住贼寇主力的,三天内我们不可能遭遇数万贼寇,三天后我们已经脱离险境了,本将命令全营南下,克勤立刻率领前军出发。”
  “遵命,大人!”许平重重地在桌面上一拍,转身冲出营帐。
  ……
  “弯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
  苟能制侵凌,岂在多杀伤?”
  向南急行的队伍中响着嘹亮的歌声,接战后,长青营中的灰色气氛很快就被一扫而空。
  “大人,贼人的抵抗比我们预想的还弱。”左手边与许平并驾齐驱的曹云满脸都是兴奋,腔调的尾音也高高地上扬。
  “曹兄弟啊,我们是新军,贼人岂能与我们争锋?这不过是牛刀小试罢了。”许平昂首挺胸地骑在马上,低声与一千多官兵们一起合唱着军歌。前军迅猛有力地向隔马山叛军背后发起进攻,许平感受到对手一阵比一阵更大的震惊。仓皇逃窜的部队,措手不及的胡乱抵抗,还有不成章法的部署。
  前方一个小山丘上,大约四五百叛军还来不及巩固阵地,明军就已经冲到山脚下。余深河不等许平发令,就命令部下发起进攻。等许平赶到时,明军已经挺枪冲上山脊,和叛军厮杀在一起。西落的太阳虽然光芒开始变得微弱,但仍把明军的盔甲照耀得闪闪发光。最前排的明军顾不得拔去挂在身上的羽箭,就把长枪扎向对面的叛军士兵。叛军士兵用他们的长枪胡乱地拍打着刺过来的明军长矛,被一步步逼得倒退下山头。几个凶悍的叛军试图拿着短兵器冲进明阵,但都被迅速捅死在长矛林上。
  面对叛军的矢石,余深河根本没有让火铳手上去对射。他知道时间紧急,而且也不认为叛军的火力对明军的铠甲构成太大的威胁。战况的发展证实了他的判断,随着明军冲上山顶后,失去斗志的叛军发出怪叫,纷纷向山下逃去。余深河见状,立刻命令长枪兵止步,把火铳手派上去,用火铳对溃逃的叛军进行追击,在他们在逃出射程前又留下十几具尸体。
  “大人,”一头汗水的余深河见许平赶到,向他汇报道:“击毙叛贼近百,我军一人重伤,七人轻伤。”
  “叛军真的好差啊。”许平让另一队明军继续前进,亲自登上山头检查尸体。这些叛军都没有盔甲,手中的武器也五花八门,屈指可数的几张弓是他们仅有的远程火力。许平很难想像这样装备的叛军也胆敢和新军对垒作战。
  “抓到了几个俘虏,他们供称都是甄章鱼的部下。”
  “又是他啊。”许平一路上遇到的叛军,都是甄璋瑜临时拼凑起来的部队,有伙夫,有叛军的运粮兵,甚至还有几个是拉来的夫子。叛军首领显然没有想到长青营会这么快赶来增援,但他们决心挡住长青营步伐的决心却不容置疑。许平看着地上一个个死不瞑目的叛军士兵:“这些贼子竟然能有这样的勇气,拼死对抗我新军,当真了得。”
  不等许平多看,远处响起的炮声就引起他的注意。长青营前军没有带炮来,所以这显然是叛军的火炮。许平带着余深河等部向前赶去。路上他的判断得到了证实,先锋报告有数千叛军挡住去路,他们当中还有一门火炮。
  “数千贼人?”许平摇摇头,很快战场就出现在他视野里。隔马山南方数里外就是黑压压的叛军的大阵,还竖着一面大旗。许平举起望远镜看去,上面写着一个“甄”字,旗下一员披甲叛将被拱卫在中间,正对着明军这边指指点点。
  不过叛军虽然人多势众,看上去足有四、五千人,但他们的武器还是一如既往的简陋,这一大片人里没有看见几个有盔甲的。最前排的叛军拿着藤牌、木盾,其中有些根本就是刚卸下来的门板。叛军密密麻麻的长枪上有些闪着金属的寒光,但更多的根本就是削尖的木棍。在叛军的阵前正中,一群人正手忙脚乱地操纵着一门大炮,许平看见火光从炮口中喷出,然后炮周围的叛军就拥上去填药、装弹。
  “他们这是从哪里搞来的古董啊?”许平感叹一声,对面的大炮虽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炮身的色泽说明它肯定是有年头的古物。面对叛军的胡乱射击,上千明军迅速地排开军阵,随着一声声“向右看齐”的命令,长青营官兵形成一个笔直的锋面。
  鼓声响起,明军的火铳手向前涌出,向叛军猛烈地开火。叛军士兵纷纷低头,把身体藏在门板和藤牌之后。但是这些简单的防护,根本不足以遮蔽新军火铳的威力,它们被弹丸轰击得碎片四溅,躲在后面的人纷纷惨叫着倒地。
  不过叛军并没有后退,而是纷纷替补上来,扶起倒在地上的门板,维持着战线,掩护着他们的炮。许平瞅了一眼夕阳,下令步兵向前推进。
  明军的步兵把长枪笔直指向天空,齐步向前走去,衣甲发出刷刷的摩擦声。叛军的火炮又射击了一次。不知道谁率先发出一声呐喊,对面的叛军突然争先恐后地向前涌出,朝着明军杀来,千百人同时呼喊着:“杀官兵啊!杀官兵啊!”
  这时,许平才听到叛军的鼓声匆匆忙忙地响起,为冲锋的叛军助威。而明军这边还是鸦雀无声。许平看着叛军一个个不甘落后,呼喊着拼命向明军冲过来,最前面的一些强悍之徒已经把他们的同伴甩在身后好几步远。看着杂乱无章的敌人,许平禁不住又摇头叹息,自言自语道:“鲁军就是被这些贼人赶出山东的?”
  在噪杂的叛军对面,明军士兵仍举抢缓步前进,不为所动。前排的军官估算着距离,先后发出迎战的命令。士兵们听着长官的命令,收住脚步默默放平长枪,转眼间就和猛烈冲击的叛军撞在一起。叛军人推着人抢步上来,挥舞着他们武器,试图拨开明军的长枪,冲进军阵。
  不过这些行为基本是徒劳,明军一排排的士兵都已把长枪放平,冲杀上来的叛军拨得开一杆拨不开两杆,拨得开两杆拨不开无数杆。叛军的尸体也挡住他们战友的脚步。冲锋被明军顶住后,双方就开始用长枪对刺。不停地有明军被叛军刺中咽喉要害,或是头部遭到重击。不过,绝大多数击中明军胸腹铠甲的刺杀,只是让被击中的明军士兵微微后仰,而叛军的削尖的木矛头反倒被铁甲撞得粉碎。
  明军的鼓缓缓地响着,明军挺着枪一步步地前进,把枪刺进一排排叛军的衣服,在他们身上扎出一个个血洞。一柱香的时间里,叛军就被逼退数十米,快被推回他们冲锋的发起线。明军中的护理兵也跟上军阵,把遗留在战线后的伤兵背下去救治。
  “鲁军竟然被这样的对手吓得望风而逃。”许平面前的部队越推越远,他看了看地面上的数百具叛军尸体,估计对手的溃败就在眼前。


第十一节 义军
  不过这一刻比许平想像得要来的更快。长青营又向前推进十数米之后,许平看见叛军后面突然一阵大乱。望远镜里,一直指挥作战的甄章鱼翻身上马,带着周围的亲卫急匆匆地离去。再把目光放远一些,许平看到视野里出现明军的旗帜,那是山岚营的军旗,周围也簇拥着密密麻麻的长枪。
  无数的叛军丢下木板和棍棒开始逃窜。出乎许平预料的是,中央的叛军却仍在抵抗,数百人围着他们的大炮,与明军舍死忘生地厮杀着。渐渐地,明军的锋线从一条直线变成弧状,这条弧的两端不断弯曲,最后结合在一起,形成一个闭合的圆环,把那门大炮和最后几百名叛军紧紧围在中间。
  叛军的大炮还在开火,每次开火前,炮手都会发出一声大吼,前面的叛军就会呼啦啦地闪开一个缝,炮弹紧跟着就从这条缝隙中飞出,把来不及躲开的同伴连同一些明军士兵一起打倒。
  策马向前的许平一直走到自己的士兵身后,被包围在中间的叛军只剩下数十人,他们还在拼死保卫着那门火炮。许平离得是这样近,他甚至能听见从叛军口中发出的粗鲁谩骂声。叛军还在迅速地减少,直到所剩无几。一个披头散发的叛军,狂乱地挥舞着一根长枪,把它在逼近的明军枪林上碰得噼啪作响。另一个叛军已经被明军长枪刺中,他背倚着他用生命保卫着的笨重铜炮,一手把单刀撑在地上,一手捂着肚子上的伤口不让肠子流出,口中发出垂死的悲鸣:“杀官兵啊!”
  最后一个叛军炮手把最后一发铅球推进了炮膛,此时掩护他的那个手持长枪的叛军已经阵亡,他也被背后的明军一枪刺中小腿,把他整个人钉在地上。那个叛军奋力举起火把,同时又有几把枪从他的后背刺入。这个叛军喉中嗬嗬作响,把火把向着火门掷去,瞪着眼看那火把砸在炮身上,翻滚着跌落到一边。
  失手的叛军炮手摔倒在地,脸扎在被血浸透的泥地里——他死了。
  单刀已经从最后一个重伤的叛军手中滑落,他正吃力地反手护着炮身,看着周围无数双隐藏在面甲后的眼睛。他挺起胸膛,但没有人向他补上一枪,这个动作耗尽了这个叛军最后的体力,他缓缓地跌坐到地上。“杀官兵啊!”这个叛军又喊了一声,圆睁着双眼、背靠着炮身坐在地面上——他也死了。
  一门孤零零的铜炮,看样子可能是百年前的产物,昨天还不知道沉睡在哪个县城的尘封角落,今天就被拖上这个战场。炮身上遍布着陈旧的锈迹和新鲜的血液,周围是四百多名为了保卫它而献身的农民。
  山岚营指挥同知魏兰度跃下战马,在他面前,长青营的士兵已经重新整队完毕,甲胄灿烂的明军士兵排着整齐的队形,他们高举着的长枪上满是血迹,但仍遮不住从利刃上传出的点点寒光。魏兰度从杀气腾腾的队伍间走过,脚下到处是衣衫褴褛的叛军尸体,这些光着脚板的叛贼,很多至死仍紧握着手中的木棍。
  魏兰度继续向前,在战场的中心,他看见被誉为新军后起之秀的许平,正单膝跪在地上,仔细地一个个翻看着倒地的叛贼尸体。直到魏兰度走到铜炮旁,许平才松开他正在查看的那个叛军的手臂,从地上缓缓站起时目光仍停留在那个叛贼死不瞑目的脸庞上,同时对魏兰度轻声说道:“这些人都不是积年大盗,他们都是普通的庄稼人。”
  “是……是的。”魏兰度刚才检查过几个阵亡叛军的手掌、臂膀等,显然,他们没有接触过武器的痕迹,反倒都有农夫的特征。
  许平抬起头看着魏兰度,后者叹息着告诉许平,今天山岚营遇到大批叛军,其中多数是临时武装起来的农民。这次官兵进攻山东,不少百姓逃难,但更多百姓还是留在当地的山沟里避祸,直到明军大开杀戒后才纷纷逃亡。叛军头目把这些家破人亡的难民聚拢起来,随便发他们一把刀、一根木枪,就得到了大批不怕死的兵员。
  这些农夫都是彻底的乌合之众,战斗力和组织性比叛军的主力还差。不过正是上万这种农兵,把山岚营前军一千官兵挡在这里整整一天。刚才魏兰度见到对面的叛军半数向北而去,就判断是长青营的救兵赶到。等到听见炮声后,他急忙挥军杀出,一举把眼前的几千叛军驱散,再赶来和许平汇合。
  许平蹲下身伸出手,轻轻合上那个叛军大睁的双眼,站起身问道:“方大人呢?”
  魏兰度摇摇头,告诉许平:“被拖住了,南面还有近万贼寇。”
  “还有上万?”
  “是啊,到处都是贼寇,至少有七八千人,其中还有陈元龙的两千多骑兵。”魏兰度看看天色,道:“虽然他们挡不住我们,但我们也走不快。我建议暂时扎营休息,许兄弟意下如何?”
  今天许平部有三十余人阵亡,六十多人重伤,长青营前军几乎损失了一成的兵力,轻伤更是不计其数。军官们也都疲惫不堪,好多参谋都几天几夜不曾合眼,一路上不少人在战斗的闲暇倒头就睡。
  鉴于部队的状况,许平虽然想连夜接应山岚营退却,但也是有心无力。就是他自己的精神、体力也接近崩溃的边缘。许平和魏兰度合营后,他挣扎着逼迫困乏已极的官兵按照条例布置好营地,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帐里,扑倒在三天来首次接触到的枕头上,许平一闭眼就昏睡过去。
  第二天许平起床没多久,张承业就带领中军赶到,下令许平的部队修整,张承业本人则和魏兰度一起去接应山岚营本部。许平让军医抓紧时间救治伤兵,各营士兵保持警戒的同时抓紧时间恢复体力。不料南方的战况比预想的要激烈许多,张承业不久就派人通知许平调五百兵去增援,而到下午时分,更命令吴忠的后军向前移动和许平合营,再带后军五百兵去前线。
  直到夜幕降临后,许平才看见明军大队回到营地,张承业和吴忠都是一脸肃容。他们告诉许平,山岚营的指挥使方明达和指挥佥事都阵亡,魏兰度已经是山岚营唯一的指挥官。陈元龙的叛军带来好几门火炮,激战中,一发炮弹凑巧命中将旗下的方明达,将他当场打死。为了加快行军速度,山岚营下令将全部的十二门火炮损毁后抛弃。但是叛军的两千骑兵仍频繁骚扰,山岚营的指挥佥事在伏击叛军后亲率马队发动反击,大创叛军的同时也身负重伤,被抢回营后不久便咽气。
  “两营共阵亡、失踪官兵六百六十八人,四百二十四人重伤,接近我军两成的兵力。”除去前阶段微乎其微的损失外,这两天大部分的伤亡都是山岚营的。方明达意外战死后,他的中军一度陷入指挥混乱,数个千总队被彻底击溃。
  “不过叛军也伤亡惨重,短期内应该无力发起进攻了。”两营的参谋军官全都聚集在中军帐内,四位指挥官经过讨论,决定将长青营的火炮也尽数抛弃,以最快的速度向北退却。
  ……
  英吉利海峡
  狂暴的大海渐渐恢复了平静,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海船,又一次直立于碧波之上,甲板上的法国水手们纷纷跪下来感谢上帝的恩赐。
  刚才冒着被大风吹到海里的危险,勇敢地爬上桅杆收起风帆的几个水手,在重新铺开船帆后也纷纷从桅杆上回到甲板上,这几个人昂首挺胸等着船长的嘉奖。指挥大家战胜暴风的法国船长,越过这群人走到他们的身后,向一个赤裸着脊背、同样刚从桅杆上跃下的年轻人鞠躬行礼:“尊敬的子爵阁下,您非凡的勇气令人敬佩,您是真正的贵族。”
  “过奖了。”黄乃明笑着对船长说道:“您是我见过的最沉稳的船长。”
  “黄……黄兄弟。”还没有从担忧中恢复的鲍元朗抢上前来,结结巴巴地说道:“你真勇敢。”
  “大风大浪见得多了嘛,”黄乃明哈哈笑道:“这点小风算得了什么?”
  “黄兄弟快把衣服穿好,别冻着了。”施天羽把黄乃明的衣服披在他肩上,注意到黄乃明的腰间有一块玉佩,施天羽盯着它看了很久:“很名贵的宝物,是侯爷给的吗?”
  “哦。”黄乃明把贴身收藏的玉佩从腰间小心地取下,仔细地将它擦拭干净:“是的,是当年家严给先慈的信物,然后又给了我。”
  “我可以看一下吗?”施天羽热切地问道。
  “可以。”黄乃明知道这个施兄最喜好玉器,对这类宝物爱逾性命,就把玉佩解下交到对方手中。
  施天羽立刻抓在手中仔细地观赏起来,“价值连城、价值连城!”他啧啧赞道:“世上竟有这么好的玉器,真是完美无暇啊,怎么从来没见过黄兄弟带着此物?”
  “是这次离京时家严才交给我的。”
  “不过看起来似乎应该是一对啊,”施天羽指着雪白玉佩光洁平滑的背面,其上没有像另一面一样刻着美丽的花纹:“它应该有一个姊妹才是。”
  “施大哥好眼力。”黄乃明不禁肃然起敬:“家严也说确实应该是一对。”
  “在哪里?”施天羽立刻追问道,眼睛还在黄乃明身上搜索着:“黄兄弟可否愿意给我一观?”
  “不在我身上……”
  “原来是在二公子那里啊。”不等黄乃明说完,施天羽就恍然大悟。
  “也不是,我一开始也这么以为,但家严说他没给二弟的母亲什么信物。”黄乃明脸上的笑意渐渐收去,他把玉佩收回手中,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终于,黄乃明下定决心说道:“家严告诉我,先慈还有一个姐妹,当年家严在辽东时给先慈和姨娘一人一块,仓促从辽东转镇福宁时,姨娘和先慈还有二弟的母亲一样都有了身孕,所以没有带她们三个走,但是后来再派人去京师接时,姨娘竟然不知去向了。”
  “啊,不知去向,这怎么可能?”
  “就是不知去向了。”黄乃明摇摇头:“家严说他二十年来一直在找,但始终没有音讯,嗯,就是说,除了二弟以外,我还有一个庶出的兄弟或姐妹,但家严也不知道到底是男是女,他们母子又身在何处?”黄乃明的语气中带上了忧伤:“我自幼锦衣玉食,更有名师指点,而我这个兄弟,若是兄弟的话,他会有钱读书识字么?若是姐妹的话,她又过得如何呢?”
  两个同伴都沉默了,一会儿后鲍元朗吞吞吐吐地说道:“黄兄弟,侯爷名满天下,你的姨娘不会不知道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开始也这么想,但家严却坚信是我姨娘不肯来找他,到底为何我就不得而知了。”从常理看,黄乃明觉得姨娘和那个不曾见过面的兄弟姐妹肯定不在人世了,但父亲却显然有什么难言之隐,还说过一句这个孩子和黄乃明的二弟相比,与黄乃明更亲。黄乃明也是这么看,因为不但是一个父亲,母亲也是姐妹。父亲还嘱咐他不要把这玉佩的事告诉嫡母、二弟和妹妹。
  早在崇祯三年,镇东侯就发现两个孩子一真一假,与金求德会面的那个先帝忠仆把一个妃子掉包了,但两个孩子都由他抚养长大,二十年下来父子之情甚深,他不愿意让夫人或其他人知道这件事。这个秘密干系重大,镇东侯十几年来穷尽心力去寻找,仍是一无所获,也不敢对黄乃明说出真相。而黄乃明以为这是父亲不愿意家里生事,而且二弟没有玉佩,心里也可能会有想法。黄乃明把玉佩紧紧握在手中:“每当我握紧它时,就有一种感觉,那是我的一个兄弟,而且我一定能和他见面的。”
  “尊敬的子爵阁下。”船长又走过来:“我们已经看见伦敦港了。”


第十二节 山口
  二十九日拂晓,吴忠立刻带领一千兵马出发,许平帅本部随后出发,而魏兰度的山岚营则留在后军掩护伤员和张承业的中军。但没走出数里,吴忠就接到报告,一队叛军已经在割马山扎下营盘。闻报他就亲自奔赴一线侦查。本应随后领队出发的许平和魏兰度,也抛下正在整队的部队匆匆赶来。等他们抵达时,吴忠正和几个参谋聚拢成一群商议作战计划,见到两人后急忙向他们介绍情况:“贼人大概是昨夜赶到的,他们分别在官道两侧扎下营盘,钳制着路口。”
  “我打算稍等一下许兄弟的部队,”吴忠说叛军虽然不多,但他们已经抢占险要地势,所以他打算和魏兰度同时发起攻击:“此外我还担心叛军在后方还隐藏有小股部队,所以最好不要行险单独发起进攻,免得被叛军各个击破。”
  对面山头上的旗号是“文”,季退思手下的四大金刚:文德嗣、甄章鱼、陈元龙和肖白狼,至此新军已经发现三个。
  “真不知道救火营他们到底正在做些什么?”魏兰度脸上都是忧色,发完牢骚后,他点头道:“好吧,许兄弟赶快回去加紧催促兵马前行吧,季寇来势汹汹,此地万万不可久留。”
  “等等。”许平却有不同的看法,对面的敌军暂时只发现数千人,虽然据侦查报告这是一只装备比较精良的叛军,但还是不能和新军相比。许平摇头道:“我们必须尽快越过隔马山,没有时间多停留,我感觉季寇随时都会抵达。”
  魏兰度和吴忠都静静地看着许平,他揉着太阳穴苦笑道:“虽然俘虏都不知道现在季寇身在何处,但昨日陈贼和甄贼都不惜代价地阻拦我军,这文贼又连夜赶来抢占山头,凭这么点人就敢拦住去路,显然所谋甚大。”
  “许兄弟打算怎么办?”吴忠和魏兰度异口同声地问道。
  “我想让吴兄立刻离开官道,绕到东山的背后去攻打贼寇,腾出官道让我的部队快速前进。不过,我不展开部队,而是以行军队形快速从贼寇眼前通过,直到山脚下再横向展开……”
  许平说到这里吴忠和魏兰度齐声叫道:“不可!”
  “根据我军条例,发现敌军后必须战术展开,不可冒险逼近敌军。”吴忠飞快地反驳道:“不然遭遇敌军冲击时,我军无法做好充足准备。”
  “文贼星夜赶来,这一路不知抛下多少士卒,还分兵东西双山,敌军没有做充足准备,我军为何一定要准备充足?”许平反问一句,又道:“既然贼人认为时间比准备充足重要,我们自然也要针锋相对。”
  吴忠还要张嘴,魏兰度拦住他:“许兄弟接着打算干什么?”
  “我觉得魏兄的营也不要留在后队了,你带兵紧紧跟在我的背后。我尽快通过,把官道给你让出来。等我向西山发起攻击的时候,你就飞快地冲过去,然后反转展开,攻打东山敌军的背后。此时他们的注意力都被吴兄牵在山的另一边,必可一鼓而下。然后你再用一部控制东山,掩护中军通过,一部过来帮我。”许平抬起头遥望着远处的山峰,低声道:“如此我军就可迅速杀出险境。”
  吴忠和魏兰度对望一眼,后者脸上露出些被说动的神色。许平转头又对吴忠道:“只要吴兄猛烈攻击东山,必能压制住上面的贼寇,我军两个营合力打数千贼兵,万无不胜的道理!”
  “只是……”吴忠考虑着许平的计划,觉得它完全违背了新军的战术条例,吴忠迟疑道:“是不是和大人商量一下?”
  “我担心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许平又向着东山方向眺目远望:“我立刻回去催促本部急行,吴兄马上把官道给我部让出来。”
  在魏兰度的极力劝说下,吴忠总算同意许平的计划。他命令部队离开官道向东山侧翼迂回的时候,许平和魏兰度也分头行动,前者急忙回去指挥部队前进,而后者则赶去向张承业说明情况,把山岚营从后军中调出来。
  回到自己的部队中后,许平立刻命令全军快速前进,破坏大炮等笨重武器。炮兵则编入步兵序列一起出发。许部急行到吴忠部方才的位置时,后方跑来一个山岚营的传令兵,报告他魏兰度也已经紧急集中上千人出发。许平知道时间紧迫,就加紧步伐向前赶。这时一个吴忠的传令兵又赶上队伍,向许平报告道:“许大人,吴将军在侧后发现人数不明的贼人隐藏在树林里,他打算请许将军稍微等待一下,他肃清后方威胁后,会立刻开始攻击东山。”
  “这个时候还管什么条例啊?”许平又急又气。吴忠的决定毫无疑问又是按照新军的战术条例来进行的,可是等吴忠搜索完毕,压制东山的行动肯定会拖延很久。等吴忠开始攻击后再派传令兵报信,又要花费时间。这段时间里,魏兰度的部队肯定被堵在道路上不得前进,而这些道路还要用来运送伤员:“赶快回去报告吴将军,让他立刻开始压制东山。”
  见那个传令兵脸上有迟疑之色,许平加重语气重复道:“告诉吴将军,我会派出部队肃清他背后的贼寇,让他立刻开始进攻!”
  “遵命,大人。”
  那个传令兵走后,许平唤来余深河。这次出兵以来,余深河在每件事情上都表现出色,证明了他的能力。许平对余深河说:“立刻带一百人去扫清吴将军背后的林子,把那里的贼人都揪出来打死,把他们的旗子都砍倒!”
  “遵命,大人。”余深河应声之后,稍微一迟疑又问道:“一百人?”
  “是的。”昨天甄章鱼部和陈元龙部都被新军重创,许平判断他们无法在黑夜里整顿好散军并且赶到新军前面,他飞快地向余深河解释道:“文贼星夜赶来,连歇口气都不肯,马上占据山头,他哪里还有富余的兵力?本将料定是疑兵之计。”
  “卑职明白了,大人。”余深河信心十足地一欠身,马上掉头带兵离开大队。
  剩下的一千一百步骑继续向前,沿途上有不少山包和树林后若隐若现着叛军的旗帜,许平却连看都懒得看它们一眼。护卫在左右的曹云和江一舟问道:“大人,是否稍作侦查?”
  根据新军条例,这种情况是要派出侦骑的,军队也要提高警戒,不能采用高速行军纵队。不过许平却摇头道:“故布疑阵罢了。贼人连夜赶来,哪里会有这许多人马?在我新军之前,谁敢分散兵力?”
  率队平安地沿着官道走到西山脚下,许平这才策马从行军纵队旁跑过,大声呼喊着:“全军停步。”
  新军官兵停下脚步,队中的千总、把总都站到官道的西侧,同声吆喝着:“向右——转。”
  面向着西方,许平回头看了一眼不到一里外的东山叛军行营,连一个叛军的影子也没有看到,山头的叛军旗帜也没有任何反应——许平估算着时间,吴忠应该已经绕到东山叛军的侧面了。
  “不知道吴忠发起压制攻击了没有?隔着一座山无法通讯,真是太麻烦了。”许平摇摇头,拔出剑高高举起。
  曹云见状再次问道:“大人,是不是派一百人去东山侦查一下?”
  “去干什么?”许平冷冷地反问道——如果敌军不在,那不必分散兵力,更不必浪费这个时间;如果敌军万一还在,那一百人岂不是去送死?许平把高举着的剑向前猛地一挥:“全军——进攻!”
  明军听着鼓声,齐声发出呐喊,五百名长枪兵开始走下官道,一排排地向山上推去。随着明军开始挺进,西山也响起战鼓声,山上简陋的木墙后如同变魔术一般,浮起密密麻麻的叛军弓箭手,他们一起仰天拉弓,把无数利箭发向空中。许平仰头看着一支支箭飞到它们的最高点,然后调头下行,像雨线般扑向明军的军阵。
  虽然不是真的雨,但在明军的铁甲长枪兵面前,它们也并不比雨水强大多少。明军士兵仰头看着落下来的箭,大多都和他们擦身而过,嗖嗖地插入明军脚下的土地。士兵们微微晃动着闪躲着箭,或是让它们击打在肩甲和胸甲上,箭头发出一连串的响亮碰撞声,然后纷纷无力地跌落,或是浅浅地挂在甲胄之上。
  更多的叛军弓箭手涌上前,射出更多的箭。箭雨变得如此稠密,迫使明军长枪兵纷纷低下头,把他们面甲上的观察窗隐藏起来。几个腿脚中箭的士兵收住脚步,向后退出作战序列。停留在官道上的明军火铳手已经开始还击。敌军的木墙距离道路大约有一百二十米远,在这个位置上,火铳可以保持有效的威力。许平看到木墙后的叛军士兵不停地倒下,而明军长枪兵已经走到距离木墙八十米左右。长枪兵停下脚步,留在弓箭手直射范围外,默默地等待着冲锋号令。
  两军又对射了一会儿,叛军稍等片刻,见明军不再继续向前,便又向着明军发射数轮,然后随着一声号角声,木墙上的人头纷纷消失不见了。许平知道叛军试图保存体力,就命令火铳手向着木栅栏继续射击。从望远镜里看到,栅栏上木屑纷飞,虽然不时有伏在背后的叛军被击中,不过数目实在太稀少。许平又看看来路,魏兰度的军队应该很快就会抵达。他再次回首看看东山,东山上面还是一片沉寂。
  “就当吴忠已经发起进攻了吧。”许平在心里念叨着,手中的长剑再次挥动,四百火铳手开始向前移动,准备进一步掩护长枪兵进攻。官道上只剩下许平身侧的一百长枪兵和一百骑兵的预备队。
  侧后猛然响起战鼓声和呐喊声,这骤然响起的巨大的声音,把许平身边的几个人都惊得哆嗦了一下。只有许平纹丝不动,他在心里暗骂道:“该死的吴忠。”
  紧接着许平回转过头,看着无数叛军从东山的木墙后跃出,挥舞着棍棒向自己冲来。
  “杀官兵啊。”
  “杀官兵啊。”
  听着从远处传来的纷乱呼喊声,许平平静地和四百火铳手立刻回转,用猛烈的齐射把数十名冲在最前的叛军打翻在地。但是背后的人毫不迟疑地从他们的身体上跃过,继续向着官道冲来。
  又是一次齐射,叛军还是不为所动地冲来。东山上的鼓声变得更加激烈,就这时许平听到背后响起呐喊声,知道叛军开始发起夹击,自己的计划宣告失败了,无法保护官道留给大军迅速通过。许平不得已放弃努力的同时,心里再次暗骂道:“该死的吴忠。”
  “全军收拢——”许平一边发布着命令,一边翻身下马,缓缓后退到自己的军队中。他命令曹云和江一舟则带着骑兵沿着来路向南退回,他们将留在叛军的侧翼位置监视战场。
  “杀官兵啊。”
  “杀官兵啊。”
  呼喊声越来越近,许平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冷笑,与此同时他身后的周洞天发出一声低嘲:“心浮气躁。”
  从许平身后的另外一侧,则响起了另一声不屑的评价:“白莲余孽。”
  冲过来的叛军,就像许平上次遇到过的那些一样,赤着脚板和小腿,头上却有不少还缠着一条白毛巾。
  许平的蔑视迅速变遗憾,他在心中抱怨着:“我堂堂新军,竟然会被这样的乌合之众迟滞!”
  秩序井然的明军迅速地排成防御阵形,默默无声地看着向大呼小叫着他们冲过来的叛贼,随着许平一挥手,立刻就有明军士兵从阵中跃出,把早已经准备好的袋子向阵前抛出,大把的铁蒺藜、碎石、尖锐的木刺从这些口袋中洒出,转眼间就在明军阵前形成了一道宽阔的隔离带。上次见识过叛军的阵容后,许平立刻就让随军工匠赶制了些这种小玩意,想不到这么快就又派上用场。


第十三节 兵贼
  站在军队中,许平扭头四下张望,最西侧的五百长枪兵也已经退到自己身边。此时西山上的叛军也纷纷跃出木墙,向着明军冲来。
  “排成方阵——”从东山冲下的叛军已经踏上官道,许平一直退到长矛林中:“火铳手自由射击!”
  六百明军长枪兵以千总队为单位成一列,排成五个小小的方阵,各个方阵之间只留下很小的缝隙供己方火铳手进入。
  随着将旗的摆动,长青营的果长们纷纷高声喝令:“放平长枪!”
  “杀!”
  训练有素的明军地用短促一喝齐声响应,虽然只有数百人,但这整齐的杀声顿时把嘈杂的叛军杀喊声压了下去。无数长枪从甲胄组成的铜墙铁壁前探出,笔直地指着疾冲过来的叛贼。
  “杀官兵啊。”
  “杀官兵啊。”
  火铳手向着近前的叛军射出最后一颗子弹,然后抛下火铳抽出腰刀,躲到长枪兵兄弟的掩护范围之内。蜂拥而来的数千叛军,好像根本没有看到地上铺着的铁蒺藜,仍是不管不顾地冲过来。许平看着他们光着脚踏上明军撒下的尖钉,一个个人脸上都露出痛苦至极的表情,但却依旧挣扎着跑向前……
  单锋就是冲在最前的叛军中的一个,他的邻居——魏二,本来和他并肩而行,但方才明军的第一次齐射就把他打倒,单锋看也没有看他的老朋友一眼。只顾着死死盯住面前越来越近的明军,脚底——传来钻心一般的疼痛,一下又是一下。单锋疼得连蹦带跳,一不小心脚底一滑,就扑到在地面上,顿时,全身上下像是被无数钢针刺入,紧接着,背上又是重重的一记,身后的人踩着单锋的脊背跃到了他的身前,腿上、手臂上,好像有无数双脚踩过,单锋把满腔的愤恨、和无尽的疼痛化作一声悲呛的呐喊大声地吐出:“杀官兵啊!”
  明军细细的战列,长枪在空气中来回穿刺,刀剑在日光下闪耀着光芒,呐喊声和惨叫声不绝于耳。
  叛军步兵逼到明军战线前,随着明军整齐地开始攒刺,叛军一排排地倒下,在这面铁墙前血流成河。
  “无谋之极。”
  许平已经落下面甲,冷冷地看着叛军的送死行为,不少垂毙的叛军,在临死前把手中的柴刀或棍棒向明军这里扔过来。许平的铠甲也曾被砸中一记,让他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
  战局很快就稳定下来。新军在平时的训练中首重队形,其次就是武器、防护器具,所以叛军对新军缺乏有效的杀伤手段,这是为许平所深知的。看着自己阵前的羽箭,许平不禁又想起教导队里时常讲到的隋末战争的例子。唐军从上到下装备精良,李家许多子侄、将领,都有身中数十箭却毫发无伤的经历;而瓦岗寨的军队则装备简陋,就连李密这样的领袖,都曾两次在战场上被一根流矢射成重伤。
  故而“兵利甲坚,以一破十”是新军上下深信不疑的金科玉律。许平和其他新军官兵身上的铁甲都是从福建运来的——据镇东侯说,只有闽铁才能打造出最好的护具,所以这些盔甲都由福宁镇制造。朝中一直有人借此弹劾黄石以权谋私,不过天子把这些弹劾一概留中。
  “杀官兵啊。”
  更多的叛军向明军这里扑上来,此时许平前后两面都在激烈的交战,身体被冲得一抖,许平胸甲上中了近距离的一箭,有些叛贼竟然跑到明军长枪的范围内开弓射箭,几乎是在他们张弓的同时,就被明军刺死当场。
  “杀官兵啊。”
  一个握着猎弓跑来的叛军冲到第一线后,突然发现了队列中身披煌煌甲胄的许平,他立刻拉弓瞄准,狠狠地射来一箭。这箭射中许平的肩甲缝隙处,许平抬手把卡住的羽箭轻轻扫落,看着这个叛军士兵被一枪戳中胸口,丢下弓捂着伤口咳嗽着跪倒。
  随着战斗的持续,小心操控着军队的各级军官不断地把疲劳的前排士兵换到内圈来喘口气,等他们恢复些体力之后,再交叉着重新回到外围的位置,继续交战。所有新军的士兵都严格服从着军官的号令,踏着受训以来早就烂熟于心的步伐,进行着内外圈的轮替。明军阵前的叛军尸体越累越高,已经开始影响到明军的刺杀。
  “杀官兵啊。”
  “杀官兵啊。”
  “杀官兵啊。”
  ……
  一排又一排,叛军的攻击好似永无休止,渐渐地,许平已经听不到明军喊杀声,就连他们的鼓声也被永不停歇的叛军喊声所压倒。
  许平看见一个半大的孩子,抱着张弓冲到阵前,他竭力从乱哄哄的人群里挤上前,与其他弓手一样,这个少年的注意力立刻被许平身上的盔甲所吸引,他吃力地拉开手中的弓,手臂哆嗦着瞄向许平,松弦的同时喊出了他短暂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
  “杀官兵!”
  前排的叛军中已经有很多人不再是青壮,一个老头把手中的石块向许平扔过来,他愣愣地看着那个老人枯瘦的手臂,甚至都忘记了躲闪。
  “杀官兵啊!”
  “杀官兵啊!”
  许平耳朵里已经全是叛军的呐喊声,长青营的交替轮换工作好像有些慢了下来,最前排的明军士兵似乎露出了疲态,刺杀动作开始变得不准确起来,甚至有个别的叛军能够躲过明军的长枪,把他们手中的棍子和菜刀砍到明军的铁甲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面前的压力突然一松,透过挥舞在上空的兵器空隙,许平看见南面有红旗闪动,也有一阵阵的鼓声传来。东面的叛军正在慢慢后退,西面的叛军攻势也不再凶猛。许平突然发现自己正在发呆,叛军已经停止进攻,但他的头盔里仍一遍遍地回响着“杀官兵啊”的绝望呐喊声。
  ……
  魏兰度的山岚营正从侧面向叛军发起进攻,不过他们的进展不是很快,因为狭窄的道路已经被两军完全堵住,明军无法展开形成宽大的战线。
  深吸一口气,许平从震惊状态中苏醒过来,他环顾一下四周,参谋和贴身近卫也都如同大理石一般呆立在原地不动,虽然他们的脸孔都被遮盖在严实的面甲后,但许平仿佛能看穿他们脸上的面具,直视见这些部下脸上的茫然。
  “杀官兵啊。”
  “杀官兵啊。”
  叛军的呐喊还在零零星星地传来,长青营的官兵们,手中的武器和身上的盔甲都被叛军的鲜血染得通红,面对着正缓缓退去的叛军,士兵们仍一动不动,保持着持枪对敌的姿态,整个队伍中鸦雀无声,没有一个军官发出指令。
  最先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的许平,纵身一跃到东面阵前,他在空中挥舞着佩剑,喝令:“火铳手,出列!”
  然后就把剑向着开始退却的叛军方向一指:“火铳手,攻击敌军!”
  听到许平的第一声大喝后,火铳手们身体都抖动了一下,就好象是从睡梦中被惊醒。随着许平的第二声命令传来,他们也跃出阵地,推开阵前层叠着的叛军尸体,开始瞄准退却的敌人。
  叛军一边抵抗着官道上明军的进攻,一边向木墙慢慢退却。叛军被渐渐从官道上逼退,许平毫不迟疑地命令越过官道继续进攻。等第一个明军士兵踏上道路后,许平对面的叛军突然齐声发喊,一起掉头疾奔。
  没有立刻下令追击,许平先是指挥火铳手把东面叛军赶得更远一些,以解除后顾之忧,为其后掉头攻击西面的叛军做好准备工作。西面的叛军此时也在号角的指挥下,重新向他们的阵地退却。许平让火铳手继续向西压制他们,迫使他们不断后退,同时变换阵势,让大部分长枪兵朝向东方。他已经决定先合力拿下东山,把三支明军连成一片再说。
  等这一切完成之后,东面的敌人已经跑出足有百米远,侧翼魏兰度的手下也已经压上来,和许平的部众基本连成一片。
  许平再次跃到军前,把佩剑高高举过头顶,用力呼喊道:“全军——”
  “突击”两个字还含在嘴里没来得及喊出,许平突然看到对面奔逃的叛军背后,站着整整齐齐地一队士兵。这些远方的士兵看上去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叛军,在瞥见这齐整队列的那一刹,许平心里就升起一种怪异感,接着就看到一阵白烟从叛军这小队士兵的身前升起。
  “叛军的火铳队?”电光火石间,这个疑问闪现在许平的脑海中。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叛军也有独立的火器部队。新军一向认为叛军不具备自行生产火铳的能力,至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制造过。叛军即使缴获一些火器,可用的也不多,而且大多也不好用——他们以前遭遇到的明军,使用的都是工部偷工减料的火铳。加上他们的火药补充困难,所以火铳从来不是叛军的制式装备,而仅仅是给他们精锐的探马、游骑使用。
  面前这队叛军人数并不多,看上去只有十几、二十人,但这却是真正的叛军独立火铳部队。几乎是在许平听到枪响的同时,他感到胸部受到重重的一击,就好像有只无形的拳头,以巨人般的力量捶在他的身上。在许平来不及作出反应之前,他身体已经一歪,跟着就翻转着向后跌去,长剑脱手而出。
  在空中打了一个滚,许平重重地摔在地上,头撞在了土地上,顿时眼前就是一片漆黑,接着是无数闪耀着的金星。许平没有感到疼痛,但却根本喘不过气来,身体仿佛被那巨人般的重拳震散了。许平趴在地上,大张着嘴拼命吸气,但仍然一口也吸不进来,他在窒息的痛苦中奋力把面甲扯开,新鲜的空气就在唇间和鼻中徘徊,但好像已经颠倒过来的五脏六腑却怎么也得不到它。
  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许平使出吃奶的力气用力把一丝空气抽入肺中,随着这丝清凉透入体内,他的视觉也恢复过来,双臂似乎也有了气力。许平勉力撑起半个身子,正准备再接再厉跪起来时,突然腹间一通翻转,他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哇”的一声把今天吃的早饭尽数吐出。他半跪半伏在地上不停地吐着,直到只剩下口水,嘴里苦苦的,好像连胆汁都已经吐出来。
  几双手扶住许平的肩膀,身后的人轻声叫着:“大人”,把许平从地上拉起来。勉强翻转过身坐在地上,许平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甲胄。胸部甲最厚的位置被击中,火铳的铅丸似乎没能击穿铁板,不过这一击,把凸起的胸甲打得深深内凹,剩余的冲击力也通过甲胄传到许平身上,险些把他的内脏震碎。
  眼前,山岚营的部队正沿着道路展开,他们正向东山上攻去。许平吃力地伸手指向魏兰度的将旗,下达了此战他最后一个命令:“我部现由魏将军指挥。”
  说完这句话许平就又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
  眼皮动了动,许平从昏睡中惊醒过来,旁边立刻传来卫兵惊喜的声音:“大人,您可醒啦。”
  从床上翻身坐起来,许平发现自己的铠甲已经解开,扫视四周,发现自己所处的帐中已经点起蜡烛,帐门的缝隙中传来火光,看来太阳已经落山,他已经昏迷了整整一下午。
  屋内的军医告诉许平他捡了一条命。出于增强防护的目的,新军的胸板甲制成凸型,从百米外击中许平的那颗叛军火铳子弹的入射角显然很偏,在板甲的弧面上划开,因此他的甲胄只是承担了一个使铅丸反弹的力。这个力量没能把许平的胸甲击碎,而是让它深深内陷,这个内陷的冲击力又被内衬的皮甲背心所分担缓冲。
  口中咕噜几声,许平就要翻身下床,这个动作使胸口顿时又是隐隐作疼。他呲牙咧嘴地站起来,感觉四肢的骨头彷佛都被震散,全身上下的关节无处不是酸疼。


第十四节 突围
  “大人。”
  卫兵伸手扶住许平,他站直身后茫然问道:“我们现在身在何处?”
  帐中的两个卫士脸上都是一暗,其中一个黯然说道:“大人,这是我军在割马山的行营。”
  许平听得眉毛一皱,问道:“怎么还在割马山?”
  两个卫士向许平报告说,他昏过去后,明军继续进攻,先后打垮东西两山山脚的叛军。等扫清道路,中军的辎重部队和伤员开始通过时,季退思和上万的叛军赶来。鏖战一天的明军实在无力再把叛军的生力军打垮,而且当时明军兵力也比较分散,正在四周驱逐叛军的散兵游勇,结果两军又是一通混战。最后张承业见伤员无法安全通过,就下令在割马山安营扎寨。
  许平挣扎着穿好军服盔甲,撩开帐门走出去到营边查看。太阳刚刚下山,天边还有些落日的余晖。当许平快走到营墙边时,就看见墙上的明军士兵纷纷向北方指点,还发出阵阵的低声议论声。爬上瞭望台后,许平看见远处有一道火龙正沿着山路蜿蜒而来,源源不绝地向远方的叛军大营流去,看上去至少有三千之众。
  不再理会周围士兵的低声私语,许平直奔张承业的大营而去。他进门的时候,一个传令兵正向屋内的人报告许平刚看到的景象。魏兰度看见许平进来后,向他微微点头示意。汇报完军情后,那个士兵离开帐篷,屋里只剩下张承业、许平、吴忠和魏兰度四人。
  顾不上互相问候,许平直愣愣地向张承业道:“大人,我军今夜应该突围。”
  这句话既出,另外三个人顾不得问候许平的伤势,魏兰度和吴忠都默不吭声。张承业看看许平,告诉他长青、山岚两个营阵亡、失踪数字已经高达九百二十人,而不能移动的伤员也有好几百人,轻伤者更是不计其数。连续激战两日,官兵都很疲劳,两个营拥有的战斗兵已经降低到一个很危险的水平,恐怕白昼作战都很吃力,更不用说趁夜突围。
  吴忠方才向张承业建议原地坚守,等待其他新军来增援。而魏兰度虽然有心明日再战,但明军的战斗力确实已经非常可虑,剩下的战斗兵不到三千,进攻时还要分兵掩护中军千多辎重兵和伤员,能参战的人恐怕只有两千。对面的叛军人数超过万人,现在又有三千抵达,对明军的兵力优势已经超过五比一。
  “本将打算让部队稍作休息。”张承业语气也很犹豫:“三天后援兵可能就到了,如果那时援兵还不到,我们的伤兵有些也恢复了。”
  听完张承业的话后,许平立刻问道:“我们的粮食还能吃三天?”
  吴忠和魏兰度同时向许平点点头,道:“我军的火药也几乎耗尽了,需要节省使用。”
  这点不用他们说,许平心里也有数。两天来新军一直在高强度作战,尤其昨天,向叛军一个一个营寨地进攻,炮弹如同泼水般打了出去,所以昨晚决定损毁大炮时,大家都没有反对意见。今天除了进一步消耗所剩不多的火药外,疗伤的药品也严重不足,长青营和山岚营都没预料到会有上千轻重伤员,没有足够的药品和绷带。在正常情况下,这么严重的耗损肯定会得到后方的大力补充。
  许平转头看向张承业:“大人,现在不少轻伤员包扎一下还能做战,但是明日他们的伤口就会开始发炎,后天就会流脓,到时候也就和重伤者一样了。”
  张承业轻轻叹口气,许平说的他心里也清楚。不过,如果不稍加修整,明军确实已是没有余力。许平抢上一步大声道:“大人,昨天我们击溃了甄、陈二贼,今天又击溃了文贼所部,他们两天之内是无力收拢部队再战的。但再等上几天就不好说了,等下去只能等来越来越多的贼兵,我们必须立刻突围,今天晚上就得走。”
  吴忠一声不吭,魏兰度出声争辩道:“我们并不知道救火营在哪里,我想他们应该正向这里赶来。”
  “我们并不确定五天之内救火营能不能赶到,至少我认为他们赶不到。”许平则反驳,两天来叛军只守不攻,显然存着把明军困在这里的心思。叛军和明军都很清楚,只要明军开始固守,那叛军就会一筹莫展,许平据此判断,叛军显然是认定可以把明军困死的。而两天来叛军一直急匆匆地向这个战场集合,说明他们在其他方向上受到的压力很有限,这也是一个不祥之兆。许平坚决主张立刻突围:“大人,末将再三思考,救火营他们一定不在齐河附近,不然绝不会让督师标营被击溃。之前他们也一定不在叛军主力附近,不然叛军绝不会有余力去进攻督师标营,更不能从容转向来攻击我们——救火营已经指望不上了。”
  “那也得等到天明,”魏兰度沉吟道:“夜间部队很容易混乱,敌众我寡,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明天恐怕就太迟了。”许平摇头道:“叛军正在星夜赶来。这里是贼寇的巢穴,除了我们不知道尚在何处的肖贼,参谋司估计,贼酋季退思自己在山东的手下就有至少两万党羽,他现在已经到了,明天我们恐怕就得面对两万贼兵了。”
  眼下新军各战斗单位都缺编严重,许平略一思索又道:“丢弃所有辎重、大车和工具,把辎重队、工兵队拆散,尽数编入步队中。”
  吴忠脸色微变,魏兰度盯着许平问道:“那伤员怎么办?”
  “我们已经管不了他们了,”许平脸上露出些凄然之色,但顷刻之间他语气就又变得坚定起来:“大人,两营数千将士的性命,就掌握在我们手里,大人当断则断。”
  许平的建议遭到魏兰度的反对,他说新军自建军以来,从来没有抛弃过伤员,更表示不能理解,为什么许平能狠心抛下数百无法行动的部队,目前军队明明还没有到达山穷水尽的地步。不过许平却不为所动,他认为形势已经非常险恶,虽然还没有到绝境,但也距它不远了。
  魏兰度和许平争辩的时候,张承业和吴忠一直耐心听着。等到他们渐渐争不出什么新意后,张承业咳嗽一声,让两个人安静下来。张承业不多说什么便坐下拾起纸笔写了一封信,然后叫来卫士,吩咐他把信给叛军大营送去。等卫兵走后,张承业告诉许平他们,在这封给季退思的信中,他宣称愿意命令部下投降,不过要季退思要保证放下武器的明军士兵可以不死。
  “三十年前,我和季退思也曾有过一面之缘,啊,不仅仅是一面之缘了。”张承业回想着他当年从宁远一路去旅顺的情景,那时季退思还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张承业不仅见过季退思,就是甄璋瑜、肖白狼和文德嗣也都和张承业很熟,他还指点过他们练习武术。张承业道:“季退思和我在一个锅里吃过饭,他还欠过我一些人情,我想他不会不答应的。”
  “可是末将认为,他们根本就不信我们会投降。”安静地等张承业把话说完后,吴忠第一个发言:“我军尚有四千官兵,若是抛弃伤员全力突围,他们未必能拦住我们。”
  “所以季退思就更会答应下来。他看到我的信,一定奇怪得很。”接下来,张承业就开始和三人商议趁夜突围的可能性。魏兰度本来的主张,是出于新军的荣誉感和心中的骄傲,现在见张承业也有突围的意思,就不再反对了。许平认为,叛军连夜赶来,定然急着加固营寨。今晚天黑了,叛军赶不及挖战壕和陷阱。眼下明军固然疲惫,但叛军长途而来更加疲惫,所以突围的机会很大。
  正在讨论具体细节时,派去叛军营地的卫兵赶回复命。他说季退思看过信后,赏给他二两银子,还拿出好酒好菜招待他。不过他急着回来报信,也没有多待,没有见到其他叛军将领有什么反应。张承业点点头,让卫兵去休息。他立刻打开回信看起来。季退思的信中同意不杀降兵,不过要张承业不破坏武器、物资作为回报。张承业提起笔又写下第二封信,约季退思明日在两军营间面谈。
  看着卫兵又一次带着信离开后,许平问道:“大人,季贼会守信么?”
  现在他们都知道张承业在玩文字游戏。许平担心等季退思明日见到,所谓投降的明军都是那些无法移动的伤兵后,肯定会勃然大怒。许平对季退思能否守约很怀疑,担忧这种办法不但不能救人反倒会害了伤兵。张承业沉默很久,缓缓道:“如果他还是以前我见过的那个季退思的话,他会守信的。但是现在他到底变成什么样,我就不知道了。”
  说完后,张承业下令全军立刻休息。他的计划是子夜时分突围,为了防止混乱,这个计划暂时没有通知下级军官,只有指挥官、千总和参谋们知晓。
  子时一到,许平就命令哨兵发布警报,四千多官兵纷纷从营帐中冲出,早有预备的参谋们马上把他们按队排好。虽然新军的伙食比其他明军部队要好许多,不过还是有半数士兵因长期的营养不良而患有夜盲症。这次行动不许举火,参谋们用早就准备好的长绳把这些夜盲士兵连起来,命令他们扶着前面士兵的肩膀随行。不但工兵和辎重兵尽数编入步队,就连救护队的医务人员也披上盔甲、拿起武器。幸好新军中全体士兵都受过基本训练,他们也不比普通步兵差很多。
  官兵们虽然感觉有些不对,不过服从命令已经成为他们的本能,所以并没有出现任何混乱。能够视物的士兵率先出发,被串起来的夜盲症人群则把武器绑在背上,人扶着人缓缓向外走去。张承业估计,叛军中患有夜盲的士兵只会比新军更多,叛军的哨探基本会布置在他们还不稳固的营盘周围,以防明军劫营,所以明军只要不举火,可以悄悄地瞒过敌人相当长时间。
  看着士兵鱼贯而出军营,许平向张承业道:“大人,我们该出发了。”
  明军中的骑兵都把马蹄用布裹好,静静地护卫在四位指挥官周围。张承业向着三个部下微微一笑:“你们几个先走,本将亲自断后,带领伤兵突围。”
  许平、吴忠和魏兰度同时发出吸气的声音。火把跳动的火焰忽明忽暗,映照着张承业坚定的目光和挺拔的身体,岁月并没能稍减他的雄姿。他又是一声轻笑,命令道:“去吧。”口气不容置疑。
  许平站在张承业面前,沉默半响后突然抬起手,一言不发地向后者郑重地行礼。吴忠和魏兰度也肩并肩地站在许平身边,向张承业敬礼。
  “去吧,一路保重。”
  ……
  离开军营后,明军摸黑走上大路。许平带着一半没有夜盲症的士兵走在前面,魏兰度带着另外一半在最后,吴忠带着大部分骑兵在中军维持秩序。
  见到有篝火的叛军营地后,许平就指挥部下悄悄绕过去。叛军确实准备不足,各营还没有连接起来,至于营外的旷野更是没有一个哨台。连续从几个叛军营地绕过去后,突然黑夜里响起一声呼哨,这声尖利的哨音撕裂了黑夜的沉寂。许平眼前的一个叛军营地马上就传出杂乱的呼喊声,接着是一通锣鼓齐鸣。原来是惊动了一个暗哨,无数叛军忙乱的身影映照在营内的火光中。
  许平立刻低声吩咐周围几个军官用火铳攻击。一直待命的几队火铳手,立刻开始向叛军营中射击。顿时四处都响起哨音,无数的叛军暗哨都被惊动。叛军听到火铳声大作后,立刻扑灭营内的篝火,转眼间视野里就又是无边的漆黑。接着叛军就从营中不停地扔出火把,把他们营地前的壕沟照得通亮。


第十五节 断后
  这时远处也响起噼里啪啦的火铳声,许平知道这是吴忠和魏兰度也开始惊吓叛军。到处轰然作响的枪声,让明军中的大批夜盲官兵变得有些不安,只是往日严格的训练让新军士兵都养成服从命令的本能,他们仍老老实实地跟着队伍摸索前进。有人被树枝草丛绊倒时,也咬着牙一声不吭地爬起来,紧抓着腰间的长绳跟上队伍。
  得到夜色保护的明军是非常安全的,叛军无论在训练方面还是组织方面都远远不能和明军相比,他们如果在这种黑夜里冲出来,很容易自行崩溃。他们眼下的对策也是明朝军队在夜晚遇敌的标准应对,坚守营寨,防备敌军劫营;撒火把照亮壕沟,避免敌军偷渡;坐等明军敢死队上来送死或者知难而退。
  中军的大批士兵正从许平背后走过,前方的路上没有发现任何壕沟、障碍物,唯一阻碍明军前进脚步的,就是同样保护着他们的夜色。按照许平的计算,天明前明军可以通过叛军阻击阵地,而白日行军,许平还是非常有信心的,他有绝对把握把叛军主力远远抛在脑后。
  一个又一个的时辰连续过去,许平计算着时间和距离,在凌晨前下令全军就地休息。随着这个命令传达下去,一直保持沉默的几千官兵,纷纷发出如释重负的叹息声。那些仍然目不能视物的人们,也发出兴奋的低语声。人人都知道他们已经脱离险境,一直重重压在他们心头的紧张感,也随之而去。
  身边的几个卫兵打起火把,侦骑被派向长清县方向。现在许平身上很不舒服,重压卸去后,疲乏感便铺天盖地般地袭来。他的四肢比傍晚起床时更加酸痛,每一次呼吸都会把胸口扯得生疼。披着的盔甲如同一座山般的沉重,压得许平快要喘不过气。
  “现在可不是休息的时候。”许平给自己暗暗鼓劲。简短地安抚一番本部的官兵,然后立刻赶去中军,他赶到时,魏兰度和吴忠已经在等他。
  “为了堵住我们,贼子们已经把每一个人都调到割马山。我们的前方,就算有贼寇,也一定很虚弱。”无论是许平还是吴忠他们,都不认为前方还有能挡住数千新军的贼寇,现在他们主要担心的,就是来自背后的追击。
  “我军行军速度大大高于贼人,尤其贼人比我们人多,行动起来更是缓慢。何况……”魏兰度迟疑一下,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口,另外两个人都明白他本想说什么。天明后,叛军肯定会首先去侦查明军割马山大营的情况,等到他们搞明白张承业那里的情况又要耽误不少时间。
  “我军只携带了一天多一点的口粮,节省一点可以吃两天。如果敌军追击不紧,路上可以设法收集一些粮食,大概足够我们渡过大清河了,我们绝不能再被堵住。”许平的话让另外两个指挥官轻轻点头。明军抛弃了所有的辎重车辆,火药也仅剩随身携带的一点,大概仅够一场激烈的战斗所需。因此,尽管他们认为前方不可能有叛军主力部队,他们仍不敢冒险不让大部队走前面——明军必须以最快速度向禹城回归。
  “我军昨夜没有好好休息,士兵体力肯定不足,如果被叛军骑兵粘上可不是好事。”这两个多时辰虽然只行军数里,但是却比正常白日行军走上二十里还消耗体力。从现在到天大亮没有多久,士兵肯定无法完全恢复体力,如果被叛军大队赶上,必然会遭到惨败。想不被追上,就得防止叛军骑兵骚扰。许平道:“让一千左右步兵和二百骑兵断后,如何?”
  二百骑兵几乎是现有两营明军的全部骑兵。吴忠和魏兰度在心中算算,剩下的骑兵如果只用来侦查也勉强够用。他们表示赞同后,魏兰度立刻抢先说:“把你们手里的骑兵都给我,带着长青营和其他人先走,我率本部断后。”
  “不可!我不同意!”
  许平话才出口,魏兰度就急不可待地打断他:“许兄弟,你们长青营要不是来救我们,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张大人……总之,你们就不要和我抢了。”
  吴忠和许平一起摇头。山岚营这几天消耗远较长青营为烈,原编的战斗部队损失过半,现在的各队都大量补充了工兵、辎重兵和医务兵。
  “条例规定,要保护被重创的部队。条例也规定,不得派战斗力差的部队从事关键任务,唉。”吴忠叹口气,看着许平道:“克勤你现在是长青营最高指挥官,理应负责全营军务,由我来断后吧。”
  “好哇,我们这里真是君子成群了。”许平哈哈笑起来,清清嗓子,正色对魏兰度道:“魏兄就不要争了,你带山岚营开路,我们长青营组织断后。”
  和吴忠一起压住魏兰度的抗议后,许平不再看满脸羞愧的山岚营指挥官,转头对吴忠道:“你和魏兄一起走,我来断后。”
  “不,你是指挥官,你应该先走。哪有主将断后,副将先行的道理?”吴忠叫起来,脸色一暗,又道:“如果我昨天听你的话,不去侦查那些疑兵而是直接攻打东山,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现在不要说这些了。”许平挥一挥手:“你是在遵守条例,况且我当时不是长青营代指挥使,本来就无权给你下命令。”
  许平要吴忠把他手里几个比较完整的队移交给自己,不等吴忠再做争辩,许平提高声音道:“是我提出抛弃伤兵突围的,当然由我来断后。再说,本将现在是长青营代指挥使,吴将军你必须服从军令!”
  ……
  留下的千余名士兵,人人都知道自己处于险地,看到友军离开的时候,他们脸上全是紧张之色,曹云等军官也都面有忧色。等天大亮后,友军都已经远离,而后队士兵的体力也恢复了许多,许平就命令启程,把近两百骑兵留在身边做预备队。
  午时时分,许平的部队在一个镇子里吃饭。这个镇子里的百姓早已尽数逃光,许平就不客气地下令征用所有民房和物资,在镇外布置警戒线。这个镇子虽然不大,但是许平的士兵也不多,大家稍微挤一挤,可以把全军容下并稍作休息。许平知道,越是形势紧张,自己越不能显得慌乱,所谓将为军胆,如果自己举措失当,那么只会让士兵更加紧张不安。直到此时,叛军仍没有追上来。有条不紊地休息之后,官兵显得比早上平静些,在各队军官的带领下继续北返。
  又行不到一刻钟,江一舟就飞马赶到许平身边,抱拳禀道:“大人,贼寇已经追到我们的身后。”
  许平勒定战马回首望去,并未见到烟尘等异状,口中问道:“贼人何在?”
  “就在我们刚歇息过的那个镇子里。”
  负责监视道路的明军后卫发现有大批叛军骑兵抵达镇子后,一边继续隐蔽观察,一面向本部报告。许平把那个报信的明军侦骑叫来询问。来人说,看见大概有数百名叛军急急忙忙地进了镇子,而南方的路上还有马蹄声和烟尘,估计总数有六、七百。
  许平问道:“叛军没有立刻追出镇子么?”
  “回大人,没有。”
  这时又有一个侦骑赶回,确认总计有不到八百的叛军骑兵抵达。
  “没有立刻出来追击么?”
  “没有。”
  这个确认让许平安心很多,不过还需要再确定一下:“贼人可否派出探马?”
  “是的,卑职看见贼人有骑兵在镇口外巡逻。”
  “好!”许平叫了一声:“步兵继续前进。全体骑兵,随本将回师,把贼人杀个片甲不留!”
  曹云惊道:“大人,敌众我寡,还是在前路设伏为妥吧?”
  “不妥,我们没时间与贼人纠缠。”许平一抖缰绳就返身向来路而去,曹云、江一舟等骑兵将领对视一眼,也都策马跟上。
  一边迅速沿来路前行,许平一边向部下解释道:“敌骑必是急急忙忙追击而来,领军的贼子只要有中人之智,就明白他们应该设法拖慢我军步伐,必定小心翼翼地前行。所以,我军设伏恐胜算不大……若我处在敌将位置,赶了一上午的路人困马乏,发现敌军近在眼前后估计也会稍作休息以便与敌军长期周旋……几天来,我军一直在撤退,昨天更丢弃伤员逃亡,叛贼必有轻视之心……现在我们就要杀贼子个措手不及。”
  许平抵达镇外,和明军留下的侦骑接上头后,连侦查工作也不做,当即就指挥两百明军骑兵直扑向镇内。镇口的叛军哨兵见到疾驰而来的明军骑兵后大惊失色,他们一面发出响哨,一面立刻回头进去报信。明军骑兵加快马速,几乎在这些叛军哨兵发出警报的同时就冲入镇中。
  随着叛军哨兵“敌袭!”的呼喊声,许平拔出佩剑,跃马入镇。镇中央大道上的叛军没有一个骑在马上,连持兵刃在手的人都没有几个。许平飞马向前奔过去的时候,有些叛军士兵正抱着草料在喂马,还有两、三个慌慌张张地扔下刚打好用来饮马的井水,抢到一边想解开坐骑。错身而过的时候,许平长剑平扫,砍中其中的一人。此时他耳边已经满是明军的喊杀声和叛军的惊慌吼叫。
  等许平冲到镇中央的时候,前队曹云已经砍断叛军的旗帜,正把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挑上明军的旗杆,这人就是这队叛军骑兵的领军将领。这员叛将追了一上午,刚坐下喝水就听到警报,他跳起来向哨兵询问明军来势和人数时,曹云等明军就策马到了他的眼前,转眼间他和他的身边护卫就被十几个明军乱刀剁成肉酱。明军一股脑涌入镇中后,没有去搜剿叛军,而是立刻四下纵火。滚滚的烟火中,明军齐声呐喊,然后又簇拥着许平返身向北杀回。
  这时,一些抄起兵器的叛军跑出屋来,仓皇四顾,看见明军马队踏来,连滚带爬地逃向路的两边。个别骑上了马的叛军也跳下马,爬上路边的屋顶或是干脆躲进小巷。明军保持着队形,从主道路上踏过,不停地将火把向两边的房屋掷去。转眼间,明军跟着许平闪电般地从镇中又冲了出去。
  离开镇子后,许平马上跑上临近的一个小山丘。眼前的镇子沿着官道都是火光和黑烟,无人控制的战马受惊,纷纷四散跑开,不时还有零星的叛军骑兵远远逃离此地。许平点点头,拨转坐骑,向北去追赶自己的队伍。路上,他如释重负地对部下们一声感慨:“两个时辰内,他们是不要想追赶我军了。”
  许平环顾左右:“诸君可还记得蒲将军如何讲反击的时机?”
  “要在敌人认为胜卷在握的时候。”
  “不错,”许平点点头:“诸君和我日后领兵时,当以此贼今日的下场为戒。”
  趁叛军骑兵立足未稳,打了这个小反击,让许平部下士气一振。可是江一舟紧接着又发起牢骚来:“这些贼人根本就是乌合之众,却让我们落到如此地步。”
  许平听见后默然无语。叛军从始至终就是凭着一腔悍勇作战,没有什么章法,可本军却莫名其妙地败下阵来,这真让新军官兵难以接受。
  ……
  狄三思正带领着三千东江军前锋军急急忙忙地赶路,一个叛军探马疾驰而来:“狄首领,季大王要你走得再快一些。”
  “怎么了?”狄三思看到那个探马满脸都是焦急。
  “都是陈然那个草包,”那个探马大声嚷嚷着,气恨交加地骂道:“八百弟兄全被狗官兵打垮了,狗官兵要逃走了。”
  探马告诉狄三思季退思暴跳如雷,已经下令所有的探马不惜代价地攻击许平部,务必要把他的脚步拖慢:“狄首领,季大王要你快快走,一定要把狗官兵堵在林子里,他老人家马上就到。”


第十六节 遇敌
  追上步兵后,听到胜利消息的步兵军官们还来不及高兴,从道路旁的灌木丛中就突然传出枪声。继续行军的明军官兵纷纷向腾起白烟的地方望去,看见有数个人影在草木之后晃动。
  半响后,又有几声火铳响起,许平向声音发出的地方望了一眼:“又有三眼,又有鸟铳,应该是贼人的游骑吧。”他估算了一下树林到官道的距离:“保持行军纵队全速行军,不必搭理他们。”
  叛军第三次发射后,许平点点头,这动静进一步证实了他的判断,叛军的数目并不多,听上去每次都是四、五杆一起响,从发射频率来看大约总共也就十几杆各式火铳。在这么远的距离上,许平不认为会给明军造成什么威胁。
  “叛贼没有什么火铳,除了上次我们见过的那一队火铳外我还没有见过他们有成建制的火铳部队。”许平飞快地对部下们说道:“大概只有十几个人,不要管他们,我们继续以行军纵队赶路。”
  这些叛军连续射击良久,终于打中了一个倒霉的明军士兵,许平命令一个骑兵把马用来驮这个重伤员,全军继续全速赶路。由于叛军远远躲在树林的深处,每次看到许平派出小队骑兵前来驱逐他们的时候,这些叛军就迅速溜掉。受限于地形和形势,明军的骑兵也不敢进入树林追击,几轮交战,不过击毙数个叛军。等明军的骑兵返回队伍,叛军又会绕圈到明军前方继续打冷枪。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许平环顾周围的部下:“难道又有叛贼大部队追上来了吗?”
  余深河跃前叫道:“大人,是不是让卑职带一队人去追击消灭他们?”
  眼见侧翼的叛军人旗帜越来越多,有参谋认为继续保持行军纵队就变得不安全了。而且连续不断的枪声让明军士兵也变得心情紧张,他们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纷纷把抗在肩上的武器放下来持在手中。
  另一个军官则建议将全军分成四对,交替前进,让最前面的一队明军首先停下脚步,在路边立定,用火铳向叛军回击。
  “那有什么用,离得这么远,你们在打树么?”许平断然否决了这个提议,他犹豫了一下,也没有同意余深河的建议,生怕这队人会被拖住,反倒成为快速行军的累赘。
  “让他们出来,如果他们敢冲出林子,那么虚实就一目了然,如果他们不敢出来,我们就当是有苍蝇在嗡嗡。”许平记得镇东侯编写的教材上有一句话:战术就是通过各种手段迫使敌人服从我们的意图。而许平丝毫没有服从叛军意图的打算,他断然下令道:“继续保持行军纵队,全速前进。”
  路旁的灌木丛林里响起各种各样的嘈杂声,锣声、鼓声齐鸣,还有响箭不时被射上天空,不知道其间埋伏了多少人,曹云变得有些紧张起来:“大人,万一叛贼突然杀出来?”
  “不会的。”余深河此时也看出蹊跷:“再说曹兄你当他们是神仙么?就算他们在林子里埋伏着大部队,又怎么统一指挥,若是靠响箭指挥,这么乱放岂不是自乱阵脚,若不是靠响箭号令上来乱战,那他们就得出林布阵再接受号令,我军完全来得及反应。”
  “余兄弟说得很对,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明白。”许平看见士兵变得越来越不安,他们多日来连续苦战,下面更流传着八营新军都被打垮谣言,被叛军紧追不舍也是事实。许平知道部队的士气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在这种骚扰下士兵走得越来越慢,越来越不能坚决服从命令。
  “让我来借一点士气吧,坚守岗位,都不要跟我来。”许平拨转马头,一夹马腹从纵队旁疾驰到队尾,惶惶不安的士兵们纷纷掉头望着他们的指挥官。
  “保持行军纵队。”许平从队尾开始,大声呼喊着鼓励他的部下:“保持行军纵队。”
  奔驰在队伍旁的许平离路边的树林更近,一侧不停地响起叛军零星的枪声,许平在坐骑上昂首挺胸,把一只手臂高高举起,指向前方,一声接着一声高呼:“保持行军纵队。”
  那些已经把武器端在手中,四下张望,一听到火铳声响就忍不住要弯一下腰的士兵们,看着他们的指挥官从身边跃马而过,纷纷重新站直身体,向许平高呼着发出响应:“大人。”
  “大人。”
  “大人。”
  许平纵马沿着长长的纵队来回跑了两个来回,最后把坐骑停在前排一处枪声和响动最密集的地方。
  “吁——”许平拨动马头,让自己背冲着叛军制造出的各种喧哗,左臂稳稳地抬起指向道路的前方,在火铳和响箭的伴奏声中,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的部下们。
  “大人!”
  “大人!”
  士兵们从他们的犹如雕像一般的指挥官前鱼贯而过,纷纷举起武器向许平致敬,然后大步向着这尊雕像手臂所指的方向前进。他们的胸膛重新挺得笔直,把武器稳稳地扛在肩头,再也不去理会身边的响动。
  明军的探马已经冲出了树林地带,灌木林的边缘渐渐和道路拉开距离,两侧大片麦田出现在明军的视野里。
  “叛贼!”
  接到探马的报告,许平驰到军前,黑压压的一片人影正从自己的侧面逼来。许平掏出望远镜向观察着敌军,迅速作出了判断:“这队叛军看来是季退思今天才赶到战场的本部,人数大约有两、三千人。如果刚才我们被他们游骑的骚扰拖住了的话,他们就能趁机把我部迎头堵住。我们也会有的麻烦。不过现在不行了,我部已经离开了林间狭窄地形。”
  参谋们愁容满面:“但是侧翼有这么多叛军,我们不可能安全行军啊。”叛军和明军的距离太近,在这种压力下勉强行军,很容易发生崩溃,就是运气好没发生这种事也随时可能被叛军追上尾巴。
  “是的,我们得先把他们打垮。”许平回头看看自己的部队,士兵们也已经注意到正在逼近的狄三思部,从这些士兵脸上的紧张表情,许平意识到军心再次发生动摇,很多士兵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而不是踩着鼓点前进,他们已经不想打仗了,只想快快离开战场,而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全军停步!”
  许平再次大声吆喝着,鼓点立刻停下了,而士兵们却没有,他们的目光没有集中在许平或是其他军官的身上,而是不安地游走于越来越近的敌军和通向北方的大道上。大多数士兵带着不情愿的表情勉强停住脚前,还会不甘心地继续走几步。
  “弟兄们!”许平面冲着他的部下们再次游走高呼,一只手臂指向身后:“哪里的贼人,打垮了救火营、打垮了直卫、打垮了督师大人的标营,他们现在又企图来打垮我们。”
  不安的情绪继续在军队中蔓延着,许平突然发出一声响亮的冷笑:“可是我怎么从来没有感到他们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们有谁感到他们长了三头六臂,厉害得像是天兵天将一般吗?”
  “刚才在林子里的那帮杂种,向我们吐唾沫、放冷箭,就是觉得这队贼人一到,我们就得束手就擒。”许平勒定战马,高声叫道:“我还真就不服这个气了,我真想狠狠地甩季退思老贼一个耳光,不过……”
  许平停顿了一下:“不过我听你们的,我听弟兄们的,到底我们是继续夹着尾巴逃跑,还是在临走前灭了这队贼子,这队想来占我们便宜的贼子?弟兄们你们说了算!”
  士兵们沉默了片刻,突然纷杂的呼喊声连绵不断地响起:
  “灭了这帮狗娘养的!”
  “宰了他们!”
  “好,弟兄们说了算。”许平的嘴角微微向上弯起:“列阵!”
  明军紧急列阵准备迎战的时候,许平把参谋和军官们都凑拢到他身旁,他们脸上掺杂着焦急和跃跃欲试的混合神情:“说得好,大人!”
  “借士气这事,可一可再不可三。”许平与这些部下一样,许平也恨不得转眼间就把侧翼的两千多叛军一扫而空,他努力地让理智控制着情绪,和部下交代起来:“所有的参谋,还有余兄弟的那队人,留在我身边。”
  除了这些预备队外,许平还扣下二十名骑兵在自己身边。余下的七百名步兵已经迎着叛军排开阵势,骑兵部署在两翼。他向各步队军官交代道:“不要着急,我们还有时间,这杖我们不求多杀伤贼子,只求少让兄弟们负伤。”
  于情于理,许平都不能再抛弃伤兵。在断后的战斗中,负伤的士兵对全军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在可以安全带走伤兵的情况下抛弃他们,会让其余的人心寒,对以后的战斗会有难以估量的损害。在简短的命令中,许平尽可能地再三强调,越是在这种紧急情况下,明军越不能急躁,要从容地打好这一仗。他下令各军官多做几次火铳射击,以求减少伤亡。
  “不必再节约弹药,全力射击。”
  “遵命,大人。”
  “打完这仗,我们就不再打了,这支敌军很少,季寇肯定不会指望他们能把我们击败,看他们拼死拼活地要堵着我们的架势,不是我们的背后还有人,就是这支贼寇只是大队的先锋。”
  许平的话让周围的人都倒抽凉气,江一舟骇然道:“贼人怎么还会有这许多?救火营到底在干什么?”
  “不知道,不知道侯督师把他们派去干什么了。不过看起来这是追得最快的敌军了,我们营和山岚营应该安全了。一旦打完,立刻让士兵们破坏所有盔甲,全速脱离。”
  “遵命,大人。”
  各步队军官纷纷领命而去,许平又仔细地向着江一舟和曹云交代起来:“万万不要急于冲锋,我们已经损失不起战马。等待我的命令,等贼人被击溃后,你们去追击的时候,也千万不要贪功,只要把他们驱散,不能干扰我军行军就可以了,优先对付有马的贼人。”
  “明白,大人”
  曹云和江一舟等骑兵军官也急忙赶去部署。此时,面对离开道路压过来的明军,叛军也停下脚步开始布阵。明军的火铳在最大射程上开火,一边射击一边填药,缓步前进。等进入叛军的弓箭射程后,叛军的反应和往日并无不同,他们射出的羽箭碰到明军的盔甲起不到杀伤作用,几乎是没有意义的回击。明军步兵仍整齐地继续向前推进。突然,许平身旁的参谋周洞天低声叫道:“大人。”
  后卫的探马来报,有大队的叛军正沿着他们的来路追击,估计很快就会出现在明军的背后。由于地形的限制和叛军游骑的骚扰,探马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叛军。虽然许平极力保持镇定,不过熟悉他的人无不感觉到长官的紧张。
  余深河纵马上前,叫道:“大人,卑职带队去阻挡他们片刻,等大人击溃正面的敌人,再来增援卑职好了。”
  这话说得虽然好听,但谁都明白,慈不掌兵,如果背后来的叛军是小股还好,若敌军势大主将为了全军的安全肯定会抛弃后卫部队,就好像山岚营和长青营绝不会掉头增援许平一样。许平严肃地看看抱拳请缨的余深河,终于紧闭着嘴唇飞快地点点头。余深河大叫一声:“遵命,大人!”
  鼓声在背后响起,余深河率领两百名士兵整齐地向右转,大踏步向着刚刚离开的树林走回去。
  正面很快就进入肉搏战阶段。许平举着望远镜向前看,看着明军继续步步紧逼。现在明军已经靠近到叛军阵前百米内,每一次火铳的齐射都让大批的叛军士兵倒地。在明军猛烈的火力面前,还没有进行接触战,叛军就开始出现队形松动。许平的本意是再进行一段这种射击,最好能用火药消耗来换取对方更大的伤亡,甚至直接将敌军击退以避免伤亡、节省体力。不过,新的情况让他不得不改变主意。许平示意旗手发令,得到进攻的命令后,明军火铳手开始后缩,大批的长枪兵放平长枪,踏着鼓点向叛军逼上去。


第十七节 落败
  叛军的士兵大多身着布衣,面对逼上来的清一色铁甲重步兵,他们中有些人不由自主地开始后缩。许平一面焦急地等待着敌人的最后崩溃,一面在心里盘算着随后的步骤。就在这时,许平身边的几个参谋同时发出惊呼。
  许平把目光转过来,立刻看到大群新的敌军出现在望远镜的视野里,密密麻麻地从数里外的丘陵和树林后涌出。障碍物挡住了许平的视线,让他不能看清敌人的数目,但依然能看到有无数高举向空中的旗帜。
  毫无疑问,这些人也都是刚刚赶到战场的叛军。他们从济南方向而来,越过沙河,没有循官道而是直接赶来堵截明军的退路。许平的手终于情不自禁地开始抖动起来,看起来,这就是季退思本部之中昨天未能赶到的另一部分。目前的战场上,叛军对明军的兵力优势至少有五比一,这已经绝不是许平手下这支孤军能击败的敌人。
  许平垂下头,他面前的部下还在与敌人苦战,等到分出胜负的时候,叛军新到的部队就会靠得很近,更不用说随时可能从树林里冲出来的尾随敌军。身边的几个参谋都已经面无人色,许平轻声对他们说道:“这里不需要你们了,你们立刻撤退去追赶吴大人,向他禀告敌情。”
  周洞天咬着嘴唇问道:“大人,下令撤退么?”
  按理说,这个时候就应该下令总撤退,这个命令就是让士兵们各自逃生。许平摇摇头:“你们立刻走,我亲自来下这个命令。”
  几个参谋还犹豫着不肯走,虽然新军从未遇到过类似的情形,不过根据条例,这个时候应该优先保护指挥官。许平见状怒道:“立刻撤退!”
  几个参谋都深吸长气:“遵命,大人。”
  不仅仅是这些参谋,许平还下令身边的二十名骑兵去保护他们的安全,只留下旗手一人。
  目视一小队骑士疾驰而去,许平再次举起望远镜查看战场。如果马上下令撤退,那么明军就是立刻崩溃,所以许平迟疑着,希望至少能击溃面前的敌军,然后再让部下们各自逃生。他琢磨着这样或许能有更多的官兵得以脱险——或许。
  许平沉思着下达新的命令,明军的鼓声变得急促起来。步兵被催促着快步上前,和叛军开始厮杀在一起。他们的指挥官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等击溃这支最靠近明军的部队后,立刻就命令所有的人——包括余深河的那队士兵,抛弃武器和盔甲全力逃生。而骑兵则不再用来追击溃散的叛军,因为这似乎已经没有意义。
  在许平紧张地思考着如何运用手里的那点骑兵来掩护大队逃亡时,交战的两军也都注意到远处新来的部队。大约已经有三千敌军出现在视野里,而他们的后续还源源不断。这些敌军隔着数里的距离就发出呐喊声,就像是从天边传来的滚滚闷雷。许平连连摇头,回首看到身边的旗手挺身马上,仍稳稳地把大旗擎在手中。士兵英勇的姿态让许平暗暗叹气,作为一营的长官,现在他真有点羡慕这些只需要服从命令的部下。许平竭力把自己从紧张的情绪中挣脱出来,他四下张望着,努力思考着还有什么可用的策略。
  在许平的右面,突然爆发出急促的鼓声,许平看见大批叛军出现在林间的来路上,冲向余深河的部队。余深河的两百人猛烈地射击着,激烈的火铳声迅速被厮杀声所掩盖。许平看着叛军像怒潮般地从林间涌出,他最后看到那队明军的时候,他们正变换队形,形成圆阵进行防御,随后大股的叛军就遮蔽了明军的身影。
  许平心碎地回头重新看正面,虽然前方的叛军受到援军抵达的鼓舞,但是他们还是渐渐支撑不住了。许平最后的希望就是立刻击溃这些对手,让更多的部下能逃离战场,这样余深河他们牺牲得也不算没有意义。
  明军士兵显然也注意到林间的交战,后排没有参战的军官,再也无法集中精神指挥士兵,而是情不自禁地向那里张望。终于,一个后排的明军士兵突然二话不说地扔下武器,掉头脱离阵型向北方跑去。心烦意乱的士官和军官们还没反应过来阻止他,就有另外两个士兵学着他的样子擅自离开队形。紧接着就是哗啦啦的一片,大批阵后的火铳手抛下武器,争先恐后地向北逃去,连骑兵也有人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也就是一转眼间,正面的攻守就完全逆转,大批明军士兵奔跑着甩下头盔,慌乱地把铠甲从身上扯下丢弃。一个从许平眼前跑过去的士兵看也不看他一眼,这个士兵在脱铠甲时不小心绊倒在地,他手足并用地爬起,甩下累赘,继续向北狂奔。而刚才还处于崩溃边缘的叛军,则喊叫着发起反攻,掩护两翼的明军骑兵也有半数以上开始自行撤退,和他们步兵兄弟一样把武器和盔甲仍得遍地都是。
  许平绷着嘴从马鞍上抽出手铳,把它举向自己的太阳穴……
  “大人!”身旁的旗手奋力一挥大旗,旗杆重重地拍在许平的手臂上,“砰”的一声,手铳里的子弹打到空中。那个旗手扔下旗帜,抱住许平的手臂,急切地叫道:“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耳边士兵的恳求声还一句句地传来,死里逃生的许平大口大口地喘气,感到心脏在胸中砰砰地跳着,映入眼帘的是明军溃不成军的惨状。
  “子君,子君……”许平心里响着一个声音:“子君还在等着我,等我活着回去……”
  “可是我怎么回去啊,我怎么回去见侯爷啊?”许平仰天发出一声哀号。
  身边的旗手用力地摇晃着他:“大人,来日方长。”
  兵慌马乱中,有个骑士向着许平奔过来。来者正是江一舟。他不等马停就急急扫视一下周边,大叫道:“大人,我的义兄何在?”
  许平摇摇头,伸臂向右手方向一指。江一舟顺着许平的手臂看去,余深河的部队在那边犹自苦战。江一舟拨转马头要赶过去。许平伸手去拦:“江兄弟,徒死无益。”
  “我们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结义之时就说好,要同年同月同日死。”江一舟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正色对许平道:“大人,还请回禀侯爷,让他老人家弹劾侯洵还有鲁军那帮杂碎,为我兄弟讨还公道。”
  说完后江一舟一夹马腹,头也不回地向着余深河的方向冲去。他拔剑在手的时候,许平听到江一舟最后的嘱托;“大人,拜托了。”
  看着江一舟消失在乱军中的背影,许平低声吩咐旗手:“收好旗帜。”
  听到这声命令,旗手跳下马把营旗从旗杆上扯下,折了几折揣进怀中。刚才随着营旗倒下,明军士兵心中仅有的最后的一点勇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无论骑兵还是步兵,所有的人都丢下长官开始各自逃生。
  叛军的骑兵主力大多在叛将陈元龙手中,前日他的部队被明军重创,至今未能恢复过来。虽然叛军已经展开追击,但他们的骑兵极少,和明军对阵的这队叛军更是没有几匹马,好像也就是有些游骑、斥候之类,这使四散溃逃的明军得获一线生机。
  许平带着旗手一起北逃。虽然他们起步晚,但仗着骑马,很快就把大部分叛军甩开。望见官道上的叛军只是稀稀拉拉的一小群人,许平就把心一横,直冲过去打算夺路而逃。那些刚刚跑过来的叛军看见两个明军骑士临近,纷纷用手中的棍棒、长枪去拦阻。不过他们人数不多,间隙很大,许平和旗手不费吹灰之力就从他们的缝隙间穿过。许平粗略一望,零星的叛军骑兵正在追赶向西跑进大片麦田的明军步兵,暂时没有人注意到自己。
  刚刚暗暗庆幸,许平突然觉得胯下坐骑一震,接着马就扑地跪倒,马鞍上的许平随即被甩飞出去,在地上连打几个滚。本来还在伤痛的肋骨,经此更是痛得好似折断一般,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挣扎着坐起身,不远处他的马正躺在地上痛苦地抽搐。可以看出来,刚才有一枚子弹从马的臀部射入,贯穿它身体又从腹部穿出,眼见马是活不成了。
  这一瞬间,旗手已经奔出去好远,正勒定马回头向长官看过来。许平努力想站起身,却痛得连话都说不出。眼见一群叛军呐喊着向自己飞奔过来,许平忍着疼痛,吃力地冲旗手挥挥手,奋力喊道:“快走,快走!”
  远处的旗手看着已经冲到长官身边的敌人,咬一咬牙,掉头绝尘而去。许平看见旗手安全离开后,转回头深吸一口气,挣扎着勉强站起身,右手把剑拔出,平举在身前,左手落下面甲。当先冲来的一个叛军士兵手持长枪,猛地向许平腰间戳来。矛尖撞上许平的甲胄时,他被顶得一弯腰,左手握住枪杆的同时,用力将长剑向叛军头上斩去。
  那个叛军头一低,避开剑峰。同时另一个叛军也已经赶到,他手中长枪一挥,重重拍在许平的肩头。接着又是一枪,抡在他膝弯上,把许平打得单膝跪倒在地。第三枪击中许平的头盔,把他打翻在地,手中的剑也飞出去了。
  几个扑上来的叛军用武器向着许平的身上乱砍乱砸,完全丧失自卫能力的许平下意识地用手臂护住脖颈要害,趴在地上。只听见周围叛军士兵呼喝着,把他的盔甲敲得叮咚作响。头盔被连续砍中几下,虽然还没有破开,但却把许平震得头疼欲裂,眼前发黑,几乎昏厥过去。
  “子君……我回不去了。”许平知道自己势必死于此地,觉得意识已经渐渐模糊。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趴着,闭着眼,一阵阵地天旋地转。身上似乎已经不再感到疼痛,只是耳朵里轰轰地响,几乎要被那密如雨点般的金属敲击声震聋。
  隐隐约约的,许平地感到有一只手扳住自己的肩膀,把他猛地翻过来。身体被剧烈地晃动着,疼得痛不欲生,接着头盔又被人猛地扯下。耳朵里似乎还在叮咚乱响,让许平什么也听不清。他闭目待死,但却没有预料中的刀刃落下。身体又被猛烈地晃动起来,还有一个细小的声音挤入他的耳朵:“老许,老许!”
  许平吃力地睁开眼,面前一张金属的面具,还有一双一眨不眨盯着他的眼睛。看见许平睁开了眼,那人把面甲一撩,露出其后曹云那张熟悉的面容:“老许,你还好么?”
  许平迷迷糊糊地在曹云的搀扶下坐起。身边横七竖八躺着几个叛军士兵的尸体,曹云半跪在许平的身边,染血的长刀就横在他的脚边。曹云焦急地催促着:“快起来!”
  许平神情恍惚地站起身,四下张望着,远处更多的叛军士兵正纷纷赶来。曹云二话不说地把许平架上马,问道:“老许,你还能握缰么?”
  手套已经破了几个洞,许平把它扯下,活动几下手指,发现手并没有什么毛病。他握住缰绳叫道:“没问题,快上来,我们走。”
  曹云回首望望越来越近的一群叛军,再远处是不久之前抵达战场的叛军大队人马。他松开自己坐骑的缰绳,仰头对许平叫道:“大人快走,卑职断后。”
  说着曹云退开一步,右手紧握着长剑,左手扬起马鞭:“天下可以无云,不可以无大人。”
  许平一愣,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曹云最喜欢看的三国志通俗演义里的一句话。他焦急地伸手拦住鞭子,大叫道:“老曹,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说这个。”
  曹云高举着的马鞭停在空中,片刻后突然重重地抽落,没有抽到坐骑而是直接抽到许平的手。这一鞭打得好重,把许平的手都抽出血来,许平的手如同触电般地缩回去。许平看见曹云双目尽赤,眼眶几乎都要瞪得炸开,朝许平怒喝道:“汝欲吾等枉死乎!”
  跟着曹云又是猛地一鞭打向战马的臀部,战马一声嘶叫就腾空跃起。许平身体一震,本能地握紧缰绳控制坐骑。再回首时,曹云已经在十数米外,正绷着嘴盯着他看,一脸的严肃和决然。
  “老曹!”许平痛哭出声,只觉得眼泪正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在朦朦胧胧的泪花间,他看见曹云落下面具转过身,双腿叉开稳稳站住,挺身面对已经冲到他近前的大批叛军士兵。
  马儿在道路上疾驰着,而许平则伏在老友的坐骑上,抱着马儿的脖颈呜咽不已。这样昏昏沉沉地不知道跑了多久,许平再次抬头四望时,发现自己已经偏离道路,面前不远有个不知名的丘陵,这景色肯定是他来时没有见过的。
  胯下的战马似乎已经疲惫,许平听凭它缓慢前行,一边四下张望,想寻找些能够用来辨别方向的景物,不过他始终没能找到。胸中好像有团火焰在烧,嗓子里也辣辣的。当许平看见一条小溪后就跳下马,趴在水旁痛饮起来。马儿也弯下长颈和他一起饮水。
  泼在脸上凉凉的溪水让许平昏沉沉的脑袋清醒了许多。随着这清凉感透入体内,许平感到自己的眼眶又开始发热,他再也抑制不住,随着一声抽噎,泪水又一次滚滚而下。全身又开始发痛,尤其是被曹云鞭打的左手,上面一条触目惊心的红痕,整个手掌都肿起来,好像馒头一般。可是比起许平心里的哀痛,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站起身后,许平望了望太阳,确定自己走错了方向,现在不但没有脱离险境,而且还被叛军将自己和吴忠的部队隔开了。他低下头仔细检查着刚才走过的土道,果然,在来路上留下了自己的痕迹,由远及近一片清晰可辨的马蹄印。许平沉吟片刻,把刀痕密布的铠甲脱下来放上马背,牵着马走了几步观察印迹,接着他又干脆把内衬的皮甲背心、头盔和其他所有能抛弃的东西都取下来,在马背上捆好。
  做完这一切后,许平用力地拍了拍战马,看着它得得地小跑着消失在前方小路上,然后就拔腿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手铳和佩剑都已经丢失,怀中只剩几个小钱。许平折了一根树枝,强撑着前行。先在小溪里涉一段水,然后挑个岩石处上岸,擦干靴子上的水,又用干燥的土掩埋了湿迹,他进入旁边的树林中。许平感到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不过他知道还没有摆脱被追踪的危险。他必须从这个树林里穿过,借助地上的落叶掩盖自己的行迹。只有彻底摆脱潜在的追击者,才可能安全地回到自己军中。
  鉴于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许平明白不能冒险去找百姓协助。他怀里的钱或许能够买点食物,但难保村民不立刻向山东叛军报告,尤其是在目前官兵形象如此恶劣的情况下。
  许平默默思考着,一旦遇上陌生人该如何编造谎言蒙混过关。步履艰难地在树林中潜行,直到太阳西沉,他还不曾遇到任何樵夫或猎人,这让他感到十分幸运。树林里不时有一些小土丘,在太阳落山前,许平站在土丘上望见林木稀疏的地方,隐约一个小村中升起袅袅炊烟。进去讨一碗饭吃的欲望是那样的强烈,但许平计算着这里到战场的距离,终于还是摇摇头,决定继续在林中潜行,等到达更安全的地段再向人求助。
  此时许平的两腿就像灌了铅一般地沉重,脑袋也一阵阵地发晕。尽管如此,他仍不断提醒自己必须赶夜路继续逃生。为了让自己能够有体力继续前行,许平决定稍作休息。他靠着一棵树坐下后,疲乏感顿时铺天盖地般涌来,这本也在许平的预料之中,只是这汹涌的程度还是有些超出他的想像。
  “不能在这里倒下,我的命是老曹拿命换来的,张大人、江一舟和余深河还等着我去给他们讨还公道,子君还在京师等着我回去。”许平在心里默默念道。他靠在树干上一动不动,全身都在抗议他继续赶路,不过许平的决心不为所动。他感到体力稍微恢复一些后,就对自己说:“我再数一百下,然后就起身赶路。”
  “一”
  “二”
  “三”
  许平在心里缓缓地数着,不知不觉间,他已经闭上眼沉沉地睡过去。
  ……
  如此同时,山东叛军已经对战场进行了大致的清理。他们的首领季退思骑在马上,听着一个一个部下不停地赶来汇报。在季退思身旁,有一个人面含微笑,和他并驾缓行。他对季退思拱手祝贺道:“大王威武,大煞官兵气焰。”
  “多谢。”季退思对此人甚为客气,闻言拱手回礼:“此番击败新军,多亏闯王送来的这批火药,还有情报。”
  “昏君无道,天下英雄共伐之。吾主与大王同气连枝,不必说这些客气话。”那人道。
  叛军以往虽然缴获过不少火器,不过由于极其缺乏火药,所以大多派不上用场。山东叛军原是明军的火器部队,举起叛帜后手中有大量火器,但十数年来流动作战,几乎彻底退化为冷兵器部队,这次组建火铳队都极为艰辛。
  幸好听说朝廷要大举进攻山东叛军后,李自成派人运来一些火药。虽然数量不太多,却这却是各路叛军都极为缺乏的物资。这批雪中送炭的火药,在叛军阻击山岚营突围时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叛军的火器大发神威,在二十八日和二十九日的战斗中,给没有防备的山岚营以重创,并且直接击毙了山岚营的指挥官。
  上次北直隶一战,新军的盔甲就给季退思留下了深刻印象。现在新军更是几乎武装到牙齿,不要说叛军的弓箭,就是刀剑、长枪都无法对新军官兵构成严重威胁。“新军的盔甲当真了得,几乎就是刀枪不入。”季退思道:“看来只有用开山斧和铁锤,才能伤害他们。”
  “是啊。”那个闯王的使者也附和着。他此番带来了几百闯营部众,旁观过数次战斗,黄石手下强大的武器和坚固的盔甲,让这些首次见到新军的河南叛军大为震撼。
  “我们出动五万兵攻打六千明军,最后还被他们跑掉大半,我的损失还这么大。”季退思声音里满是沮丧,为了震慑新军、鼓舞士气,他不惜血本地打算歼灭一到两个新军营,更挑选最孤立的两个新成立的营来打。虽然打赢了这一仗,但季退思却没有多少欣喜之情,因为他心里很清楚——不能指望明军每次都犯指挥错误。有黄石在背后操控的明军竟然也会犯下这种战略大错误,这令季退思几乎不能置信。
  闯王的使者闻言也沉默不言,相传新军已经有十营三万之众,如果每支新军都是长青营这种战斗力的话,那么闯营将士能否抵抗新军的进攻,使者是没有太大信心的。
  这次季退思虽然缴获了大批盔甲,但新军使用的都是板甲,这种板甲的防御效果比以往遇到的明军军官所用的鳞甲效果还要好。但是对叛军来说,却比鳞甲还难以修复。那些鳞甲只要更换破损的鳞片就可以再用,可是板甲一旦被暴力破坏,却无法进行修补。
  “火铳,需要更多的火铳……”季退思轻声自言自语道。在这次缴获的军械中,季退思最关心的就是火铳的数量。新军的火铳质量远胜过以往的任何明军。至于火药问题,只能以后再慢慢想办法。
  一个叛军小头目走上近前,向季退思报告道:“大王,小的又找了三个俘虏验明正身,那两颗首级确实是长青营曹云和江一舟的。”
  “嗯。”季退思点点头,他知道这二人都是长青营重要的军官。另外,俘虏还辨认出来几个长青营指挥同知的近卫尸体,这显然说明许平的近卫已经溃散。从几个部下汇报的战斗经过来看,似乎许平是单骑从战场上逃走的。
  季退思已经下令全力搜索战场,还派出人马循着许平逃走的路线追击,不过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传回来。这期间,又有人来报告,已完成对俘虏的清点,加上在隔马山老营投降的明军伤兵,一共有七百余人被叛军俘虏。
  当部下询问该如何处置这些战俘的时候,季退思几乎不假思索地说道:“先关起来,严禁滥杀。”
  “是,大王。”
  闯王的使者闻言微微摇头,见季退思看向自己时道:“若是其他的官兵,哪怕就是一万人,放了也就放了,不过镇东侯的部下可是不同。”
  “是啊,别看只有几百人,比其他各镇的几万兵还要厉害。”季退思也同意闯营使者的观点。这些人用又不敢用,万一逃回去,那么下次不知道要用多少条性命去换。但季退思却不打算杀俘,他对闯营使者道:“长青营的张南山,曾经与我有旧。”
  季退思说起快三十年前的往事。他在跟随孔有德、黄石逃亡去旅顺的路上,还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同为孔有德部下的父兄,为掩护孔有德和黄石脱险而战死沙场。黄石的部下张承业对季退思、肖白狼这几个孤儿很好,在旅顺时始终照顾他们,一直到分手。今晨张承业饮弹自尽,季退思明知中计,仍信守昨夜对张承业的承诺,下令照顾留在隔马山大营中的新军士兵,并告诉他们,如果投降自己就可以免死。
  谈话间一个叛军急匆匆赶来,高声报告道:“大王,我们找到许平的坐骑了!”
  几个叛军士兵捧着许平的铠甲上前。他们一路循马蹄印追击,最终发现正在吃草的马儿,还有它背上的铠甲等物。
  “开始看见马蹄印变浅的时候,卑职们就有过怀疑,不过想到可能是许平这厮扔掉了盔甲逃亡,所以也就顺着马蹄印继续追下去。等发现了马,卑职就回头从马蹄印变浅的地方继续找。这厮好像逃进了一条溪流,不知道是向上游还是向下游去了。”
  因为天色已晚加上人手不够,这个几个叛军只好悻悻然回来复命。
  季退思拿起许平的盔甲仔细检视,良久后颇为遗憾地道:“似乎没有受到重伤。”
  “是的。”那个叛军小头目点点头,昂首道:“大王,但是他没有马绝走不远。”
  据俘虏供称,许平前一天已经负过伤,今天逃走时似乎体力已尽。那个叛军头目信心十足地说道:“这厮很可能去向村民求助,起码他要吃饭。卑职认为,只要派人去向周围几个村子询问是不是有生人来过,找村子里的人或者砍柴的人买过食物,就可以找到他的踪迹。”
  “嗯,去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叛军头目领命退下后,季退思看见身旁的闯营使者脸上挂着微笑,就为自己的郑重其事解释道:“新军,任人唯亲、结党营私,旧人的豪气大不如往昔,新人几乎全是无胆鼠辈,见功则一拥而上,见败则哄然四散,只会仗着镇东侯当年的余威狐假虎威,擅长的是勾心斗角而非战阵之术,不过我之前还万万没想到,镇东侯的手下将领,竟然也会有人不经一战就抛下自己的营临阵脱逃,而且还会有这么多!上次直隶击溃东森营我还曾以为是侥幸……”此战季退思缴获了不少新军情报,其中包括大量新军的推演预案,一开始季退思还很认真地去看,但很快就啼笑皆非,有一份推演是采用辽东的经验来估算山东的气温,还有一份则是参考云南的条例,一本正经地把山东的丛林当成西南的来推测会给在军事行动造成什么影响,还有许多类似的——就连足不出户的书生都会觉得荒唐不堪的条例推演,居然被堂而皇之地写在新军的推演预案上而无人质疑,最让季退思觉得讽刺的是,每一份报告的最后,那些久经战阵的武将居然也会签名表示同意这些亲朋晚辈的推演,而新军参谋司——季退思真的怀疑,这确实是那个大名鼎鼎,让敌人闻风色变,令他高山仰止的长生岛参谋司的传承么?
  “个别一两个还算凑活的,也是墨守成规之徒,哪里有一点镇东侯当年的气魄手腕?我本以为新军中再无敢担责之人,只要困住一营的伤兵就困住了他们全军,还是小看了张承业啊。山岚营的方明达我也很熟,当年他是杨将军的亲兵,只知道唯镇东侯与杨将军是从,关键时刻不敢承担重任,若那一炮打死的是张承业而不是方明达,估计就他就会坐死营中,让我能从容挖壕困死这两个营了。”季退思感叹一声,想着黄石当年的冷酷无情:“不可小视许平此獠,新军中年轻一代此獠最有章法、气概,虽然还远不能与镇东侯相比,但颇有几分镇东侯年轻时的狠辣作风——敢跑,敢亲身断后。此番若不能将其斩杀,让他带着镇东侯练出来的兵,用着镇东侯造出来的武器,日后必是我辈的大敌。”
  北直隶之战许平的坚毅就给季退思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次山东一战前期几次打得季退思措手不及,给他侧翼的压力非常大。而解围、断后战后,许平的行动也极为迅捷,差一点就从几万叛军的重重包围中全身而退。
  而且季退思派去整理张承业遗物的人,发现了张承业在几封来不及送出的报告中,向黄石称赞许平的军事才能,认为必定是新军未来的良将:“才从军不久,就敢不夹着尾巴做人,不避人言帮镇东侯弥补条例的不足,就这一点也比那些混吃等死的酒囊饭袋强上百倍了。”
  “大王所言极是。”闯营使者正色道:“早在来大王这里之前,吾主和恩师对我说起过他。”
  季退思知道对方口中的恩师是指牛金星,他本是举人出身,因犯案落下死牢,恰好李自成攻破县城,牛金星才捡了一条命,也就此投入闯王军中。牛金星是迄今为止唯一投身叛军的有功名在身的人,也深为李自成所倚重。季退思忍不住问道:“闯王和牛先生怎么说?”
  使者脸色凝重:“我恩师说:若是这些非镇东侯将门子弟出身的新军将官落败,必要赶尽杀绝。”


第十八节 隐姓
  耳边传来隐约的人声,许平已经恢复意识很久了,不过他还是没有开眼,保持着现有的姿势不动,闭着眼竖着耳朵仔细听着,微微挪动手指,摸索侦查着自己周边的情形。很快他就确信自己没有被捆住手,身上还盖着被子,于是就轻轻地动了一下腿脚,准备做进一步的侦查,确信自己腿也保持自由后,许平微微供了一下腰,试图探察伤痛和体力,却不想此举让床发出“吱呀”一声。
  旁边人的细语声立刻停止,纹丝不动的许平感到有一个人走到自己身边,似乎正俯下身来观察着自己。
  许平依旧一动不动地躺着。那个人驻足良久,发出一个声音:“公子,您的属下似是醒了。”
  又是一阵交谈声入耳,随着几句简单的吩咐,许平听到一片嘈杂的走动声,好像有人正离开这个屋子。在许平正犹豫着是不是应该睁眼的时候,他再次感到有个人轻手轻脚地走到身旁,在他耳边低声道:“这位……先生,可是醒了?”
  眼见已是乔装不下去,许平就睁开眼,白茫茫的光亮一下子涌入眼帘,让他不由得把眼眯起来。许平顺着人声掉转过头,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人影,自己的眼睛似乎完全不能适应室内的亮度,连近在咫尺的人也根本看不清面容。
  人影在许平眼前晃动着,再次听到对方压低嗓音传来的话语:“先生还是安歇吧。嗯,好叫先生知道,鄙人有个小商队,对外面的人只说先生姓张,是鄙人的一个镖师。唐突了,还请先生恕罪。”
  说完后,那人就蹑手蹑脚地退出房去,还轻轻把门关上。禁不住亮光的许平又把眼合上,静静地躺在床上揣摩着自己的处境。
  再过些时候,等许平第二次睁开眼并试图坐起身时,一个人走入房中来到许平的床边,把端在手中的碗捧到他的身前:“先生,喝点粥吧。”
  许平听出就是刚才那人的声音。闻到粥的气味后,他的鼻孔不由自主抽动几下,猛地感到已是饥肠辘辘。他坐起身,感到伤痛虽然没剩多少,但全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许平向那人大声道谢,然后一边接过碗,一边轻声问道:“壮士何人,在下现在身在何处?”
  那个人没有回答许平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先生可是姓许?”
  “在下正是许平。”几乎没有任何迟疑,许平就坦然承认身份,说完继续小口喝粥。
  “许将军。”那人说话的口气顿时变得更加恭谨起来,只不过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压得很低:“将军现在身处险境,草民无礼冒犯之处,万望将军恕罪。”
  那个人向许平介绍道,他们现在所处的村子,正是几天前、准确地说是三天前许平昏睡过去前看到的那个村子。几天来许平一直昏迷不醒,而大获全胜的叛军则一直在四周搜索他的行踪。眼下许平的身份是这个商人的一名随从,这个商人替他瞒过季退思的耳目,更在村民面前掩护了许平,让他得以在这个地方养息。
  对这位商人的话语许平并非感到很吃惊,清醒过来没多久,他就意识到自己还处于叛军的控制区内,不然别人也就没有必要让自己隐姓埋名。商人说这段话的时候,许平一直低头吃那碗粥,对这种商人许平也是有所耳闻的——他们是最胆大包天的一种人。自从中原烽火遍地,这些影子一样的人就行走于朝廷和叛军交战区之间,向叛军出售他们急需的粮食、布匹,甚至还有钢铁和火药,而从叛军手中收购盐、人口,还有叛军掳掠来的金银财宝。
  这些商队是徘徊在战场上的魅影,是叛军得到朝廷严禁的各项物资的供应者,因此也是叛军的好朋友和朝廷眼中的罪人。许平不止一次从邸报上看到,朝廷将这种资寇的商人明正典刑。随着战事的恶化,这些年来对他们的处罚也不断加重,去岁朝廷已经把这种罪行的惩罚提高到首恶、胁从一律问斩,家族充军流放的地步——这甚至已经高于对那些参与叛乱的叛军小头目的惩罚。
  虽然朝廷的惩罚日趋严厉,但是朝廷失去控制的土地越来越多,这些商队的数量反倒有愈来愈多的趋势——战乱和高额的榷税让无数商家面临破产,他们看到那些铤而走险的同行从叛军手里赚回大包小包的金银,一次深入叛军控制区就能赢回十倍、百倍的利益。而各军将领对朝廷的禁令充耳不闻,不消说这些商队可以给他们贿赂,就是出售给叛军的铁器和火药也是从这些官兵的库房中流出的。更重要的是,这些军队也都有求于商队,官兵同样要购买物资,并出售他们“剿匪”后所得的赃物,而这些商队都同时做黑白两道生意。
  如果是以前的话,许平一旦发现做这种生意的商队,就算他不会立刻喝令卫兵将人拿下,也断然不会与他们交谈。因为他总觉得,正是这种人的存在,才让自己的部下要冒更多的生命危险。今天许平仍然难以抑制长久以来对这种人的厌恶心理,但是他完全不会表露出来,毕竟眼前的这个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再者说,现在自己的性命也仍然掌握在对面这个看起来谦卑的商人手里。
  “救命之恩,在下没齿不忘。”许平斟酌着词语,对眼前的人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日后若有用得到在下的,尊驾尽管开口。”
  对面的人连道不敢,不过眉梢间还是露出些许按耐不住的喜色:“回将军话,小人姓钟,贱名龟年。”
  钟龟年长得眉清目秀,看上去不到三十岁,谈吐斯文有礼,宛如浊世佳公子,和脸上的献谀之色颇不相衬。许平更注意到他手指保养得很好,身上衣衫的织料虽然不是很名贵,但也绝不是平常百姓穿得起的,显然出身富贵人家。由此,许平断定对方绝不是因为衣食所迫才走上这条路的。他估计对方的家族原本就是大商世家,很可能平素就是做大宗军旅生意的,这样的商家与叛军交通最是方便不过,风险也小很多。
  虽然对这种勾结叛军的大商家最为厌恶,不过许平也知道这是眼下的大势所趋,不但军中人人有数,就是庙堂上的大臣也对此心知肚明。如果北虏不能向晋商购买物资,那他们历次入寇劫掠大量金银细软又有什么用呢?而如果没有人暗中向北虏出售大量的硝石火药以及铁器,那他们用来对抗明军的大炮、盔甲和刀剑又是从何而来呢?只是若无晋商和这些商队,明军自己的物资也无法维持,富商有大批子弟读书做官,朝中阁老李建泰更是晋商豪门……许平不禁想到,黄石极力主张军队要建立自己完善的后勤制度,摆脱对商队的依赖,或许这正是黄石的初衷所在吧。
  无论如何,面前的这个人都是许平的救命恩人,因此他对这个人许下的诺言也并非权宜之计,许平更不打算在脱险后恩将仇报去出卖他。虽有朝廷大义重于泰山一说,但许平已经暗暗打定主意,日后自己会设法去劝说此人不要再和叛军做交易,这样于公于私都对得起良心,当然这些要等自己脱险以后再说。
  “还有一事……”钟龟年吞吞吐吐地说道:“许将军,这村里的人都是愚民愚妇,多受贼人的蛊惑……”
  “钟兄有话请讲。”
  “嗯,是这样的,小人说将军是我的一个属下,这个受伤么……”钟龟年一边察看着许平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说道:“小人告诉这村子里的人,说商队被乱兵洗劫,将军是为了保护小人才负重伤的,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我是为官兵所伤,我知道了。”放在以前,说不定许平还会有些生气,不过从这次出兵山东后的见闻来看,钟龟年的说辞不但不是对官兵的污蔑,反倒是最能取信于人的理由。许平不以为忤的点点头,下床站起冲着钟龟年抱拳道:“少东家,张平有礼了。”
  许平仔细打量自己所处的房子,发现这屋子不像一般农家那般简陋,走出这间房后竟然还有一个前堂,摆着八仙桌和几把木头椅子,桌上还放着几本书籍。家里年轻主妇的衣服干净整齐,而且颇为持礼,许平道谢时她敛身回礼,然后就躲回后堂去了。
  满心狐疑的许平尚来不及向钟龟年打探,就见一人大步跨入前堂。来者是个二十五岁上下的年轻人,打扮不似钟龟年手下的镖师,倒像个读书人。那个年轻人进门后没有对钟龟年或是许平打招呼,而是径直走到一个条案前,抽取出三支香点燃,插进香炉里,恭敬地向案上的牌位拜了三拜,朗声道:“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孩儿回来了。”
  年轻人给父母上香时,许平和钟龟年都默然不语。本已退入后堂的主妇此时已经出来,她安静地等年轻人祷拜完毕后,赶快跑过去,替他取下背上的包袱:“相公,一路可好?”
  “有劳娘子挂念,都好。”年轻的主人把包袱连同外衣都一并交给妻子。他看见妻子接过东西后没有立刻离去,仍旧充满期待地望着自己,就摇摇头叹道:“都不在了。”
  女人脸上神色一黯,抱着衣服低着头快步跑回房里。主人向许平看过来:“张爷,身子可大好了?”
  许平自然是连番称谢,主人摆手表示不必客气。接着他又看向钟龟年:“钟爷,您这可是要去了?”
  “是啊,我这张兄弟身子看来是好了。”钟龟年回答道:“只是今夜还要劳烦先生,真是叨扰了。”钟龟年和许平都怕夜长梦多,刚才两人已经决定明日就启程离开。商队中有马车,所以许平可以坐车,不会受太多苦。
  “好说,好说。”年轻人落落大方地一挥手,唤出妻子让她去准备两个菜,清淡些不要有什么油腻,再给许平多烧些开水,自己则坐下与许平和钟龟年叙话,年轻人谈吐颇为得体,但听起来对山东以外的事情没有什么了解。片刻后,主妇捧上三个茶碗。虽然茶叶不是品质很好,但在战乱的乡下无疑属于稀罕的东西。
  言谈之间,许平得知这家主人是书香门第,本村是他的祖籍所在。他的父亲考取秀才后在县里开个私塾教书,不过他父亲也就止步于此,一生多次去省里考试都没能中举人。
  祖父留下的田地,因为父亲是个秀才而得以免税,他在县里教书的收入尚可,一辈子简朴积攒,但有所余就拿去买田,是个很典刑的明朝读书人。这些年来,田地一向是交给乡亲们打理。主人的父亲更是个忠厚老实的人,信奉“留财不如留德”,既然衣食不愁,那么每岁除了留下口粮之外,地里其余的收获就当作谢礼留给那些乡亲。几年前父亲过世后,这个年轻人奉着老母回乡耕读,躲避兵灾。田地的收入足以应付家用,本人平素就教村里的孩子认字,村里的人对他很是敬重。
  看起来主人已经从钟龟年那里听说过杜撰的故事,他口气淡淡地对许平说道:“如今的官兵狠过土匪,不但要财更是要命,张爷这番算得上是大难不死。以后更要多加小心,山东已经没地方可以说理了。”
  许平最关心的就是山东目前的战局,他不顾钟龟年的屡次打岔,反复询问外面的情况,主人看起来知道的也不是很多,他告诉许平:“黄侯的东森营,长官接到撤退命令后,带着亲兵立队刻走了,没有通知其他行营,千总和把总听说后也纷纷扔下士兵逃走,听说这个东森营就有千多人被季大王抓住了。”
  许平有些奇怪,主人知道新军是镇东侯的部下不奇怪,但他竟然还知道具体的营名。
  “是啊。”主人完全没察觉到许平的怀疑,不假思索地说道:“上次在直隶,不就是这个营被季大王打垮了吗?当时我还一阵难过,觉得他们是黄侯的兵啊,其他的官兵也就算了,真不愿意听说黄侯的兵吃败仗啊。现在,呵呵。”
  顿了一顿,主人又告诉许平和钟龟年:“季大王说了,仔细鉴别俘虏,若是有残害农民的一律不赦,这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一报还一报?”
  “嗯。”主人点点头:“张爷不是山东人不知掉,崇祯八年孔贼倡乱,亏那贼还是黄侯的义兄,所过之处百姓十不存一,当时我还很小,听老人们讲:黄侯劝登莱巡抚孙大人招安时,凡是残民的一概不赦,季大王就是因此得以活命的。自古官官相护,黄侯此举是先父说给我听的,当时他老人家感佩不已,就是后来,季大王的手下也常常互相告诫万万不可害民,若是朝廷招安,如此尚可有一条活路”说着主人举起杯子向北京方向遥祝:“愿黄侯福寿安康!”
  “愿黄侯福寿安康。”钟龟年和许平齐声应道,如同遇到那个妇人时一样,许平每次听到有人当面称赞镇东侯,就会忍不住喜悦,他顿时对这个主人大起好感。
  其他各营主人不知道名字,不过听起来也是一片混乱,除了长青营:“长青营的张大人是我们山东人,听说季大王本打算把他的尸体还给朝廷,但被他的乡亲接走了,说是要风光大葬。我还听说张大人以前是个马匪,跟了黄侯后痛改前非,十几年前身为朝廷武官,回到山东老家,挨家挨户地给当年他祸害过的人家磕头谢罪。现在外面哄传,其他各路将军纷纷跑路时,张大人作为长青营营官亲自断后,随后长青营的代营官也学张大人的样子亲自断后,季大王倾力攻打长青营其实没讨到什么好;倒是东面听说兵不血刃就抓了成千上万的俘虏,真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以前我觉得以黄侯之威严勇仁,就是岳王也要稍逊一筹,现在看来真是大有不如了……”主人轻叹一声:“古人云:不识其人观其友;乡下人说:土匪窝里出不了圣贤。这话就用不到黄侯身上,岳王可不会教出一帮祸害黎庶的李傕、郭汜之流,日后青史之上,黄侯的眼光肯定是一个大大的污点。”
  许平争辩道:“这绝不是黄侯的本意。”
  “当然不是。”主人看了许平、钟龟年两人一眼:“我身上就有黄侯给中的痘,两位想必也有吧。”
  二人不约而同地点头,主人点点头:“那黄侯就是我们三个人的恩人,若无他的痘,谁知道我们会不会死于瘟疫?现在村子里还种着黄侯运来的海外作物,若无黄侯,这些年大旱不知道多少人得去吃土……黄侯遥领着荣成的封地,也算是半个山东人了,之前的孔贼,还有后来的季大王,都绕着荣成走,说这是黄侯的封地不可造次、这里的人贡献着黄侯的衣食不可伤害。荣成人的都很自豪,想到黄侯的爵俸是我们山东人交的钱粮时我也觉得光彩,可这次黄侯的部下却杀了很多山东的好百姓。”


第十九节 脱身
  大病过后,许平身体虽然虚弱,但脑筋仍旧灵活。他嘴上和主人天南海北地闲聊,心里却感到有些奇怪。一般这种身为小地主的读书人,在目不识丁的农民中间拥有很高的威望,官府对他们也优待有加。所以,这种底层的士人大多是朝廷的坚定拥护者,是王朝统治的基础,稳定人心的力量……总之,这些人应该对叛军深恶痛绝才对。但许平从面前人的话语里却听不到对流寇的憎恨,也没有对官府的尊敬。
  钟龟年听到主人的话后神色有些不安,或许是怕许平忍不住发作,所以他立刻开始替官兵辩解起来:“要不是眼下盗贼众多,也不会有这么多官兵扰民,唉。”
  “钟爷这话说得不对,”主人闻言大摇其头,大声说道:“所谓盗贼,大多都是官府逼出来的。”
  钟龟年干笑几声,趁主人不注意时偷看许平一眼,后者脸上倒没有什么异样。主人低头喝了口茶,毫无顾忌地又道:“说起来,先父也算是被官府害的。”
  “哦?”
  钟龟年和许平几乎同时发出诧异的声音,主人的父亲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按说官府无论如何也不会逼到这种人头上去。主人一边回忆一边叙述道:“那是八年前的事了,秋天县里催收税粮,有一百多交不出粮的人逃到山里,算是聚众吧,不过确实没有作乱的行径……”
  主人告诉钟龟年和许平,那些逃税的人里有两个是他父亲的学生,成为了众人的首领。县太爷知道他父亲在本地素有威望,就把他父亲请到县里商谈,让他出面招安。县官信誓旦旦地保证,如果这些人放弃山寨回来,不但不追究他们聚众的罪过,还会雇佣他们维持县城周边的治安,并给领头的两个人小吏的身份。反过来,如果他们不老老实实回来,那县里就只有出动兵马去剿灭。
  “家父回家后就和家母商量,家父说,那些人平日都是老实本份的庄稼人,如果就这样被坐实为乱贼可如何是好啊?”说到这里,主人轻轻地叹口气。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父亲当时忧心忡忡的样子仍历历在目:“家父第二天急急忙忙赶到那些人聚集的地方去劝说他们。那百来条汉子人人敬重家父,尤其他的两个学生,听了老师苦口婆心的一番劝导,又是惭愧又是后悔,立刻就动手烧了寨子,带着大伙儿一起下山向县太爷请罪。”
  接下来的事许平已经能猜出大概,而主人也证实了他的猜测。县里先是好言安抚,安排这些人住下,没有让他们各自回家,并真的给那两个头目一个职务。但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县里突然出动大批衙役兵丁,把一百多人全部抓起来活埋,一个也没有留下。
  “家父……”主人说到此处一个劲地摇头,神色黯然:“第二天家父听说后,当夜……我记得清清楚楚,只一夜头发就全白了,然后就病倒了。躺在床上的时候还握着我母亲的手流泪;‘一百多条人命啊,全是我害的。’几天后家父就过世了。”
  许平听后默默无语,只是垂首抚弄着手里的茶碗。主人把满杯茶水一饮而尽,然后高声唤妻子道:“娘子,再给添些茶。”
  年轻妇人走过来给主人和钟龟年添了茶,又客客气气地问许平:“张爷,可要加些茶么?”
  “不必了,多谢大娘。”
  见气氛有些沉闷,钟龟年就打岔道:“大娘听口音,似是河南人家?”
  年轻妇人一笑:“钟爷好耳力。”
  “走南闯北的劳碌命嘛。”钟龟年哈哈笑起来,又掉头对主人打趣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真是好缘份啊。”
  不料这句恭维话丝毫没有引起主人夫妇的任何笑意。主人默然不语,而年轻女人眼圈一红,竟似要掉下泪来,钟龟年见状愕然。主人转头对妻子柔声说道:“有劳娘子了,去歇息会儿吧。”
  妇人退下后,钟龟年赶忙起身抱歉,主人摆摆手:“不关钟爷的事。”
  “我的岳丈是河南人士,也是个读书人,拙荆和我也称得上是门当户对,要说倒真是缘分。”主人见钟龟年坐下后仍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就索性把心里的苦痛一股脑倒出来:“五年前河南大饥,岳丈和岳母带着拙荆逃难来鲁,当时我刚和家母回到乡里。那天早上我去看看田里的庄稼,就遇到了拙荆一家。”
  当时那对老夫妇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遇到年轻人时已经饿得说不出话。年轻人口袋里正好有两块麦饼,是母亲给他当作早饭的,见状就掏出来给老人吃下。老夫妇狼吞虎咽,不料吞下饼子后,老头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不是感谢,而是严肃的质问“汝娶妻否?”得到否定回答后,老头就指一指身边的女儿,道出他能开口后的第二句话:“以妻汝”。
  “我刚刚回到家乡没几天,家里家外都还没安顿好,何况婚姻之事岂能儿戏,我就随口对岳丈说道:‘家贫,还要奉养老母,难以娶妻。’可是经不住岳丈他老人家反复相求,我一时无奈,就推托说先回家禀告母亲,如果家母同意就可以。”年轻人心里更有一层顾虑,兵荒马乱时期,突然增加三张吃饭的嘴,可不是一件轻松的小事。
  但是两个老人不依不饶,一定要年轻人把他们的女儿带回去给他母亲看看。拗不过老两口,年轻人只得答应。但老两口又说他们走不动,要休息片刻。年轻人也没多想,就先把老夫妇安顿在一棵树下休息,还给他们舀些水喝,紧跟着就带女孩回家向母亲说明情况。年轻人的母亲也说婚姻之事不可草率,但对老夫妇一家的遭遇很同情,就带着些饭食和儿子一起去找他们,准备收留这家可怜人稍住几日。不料等母子二人赶到时,只见老两口已经在那颗树上双双吊死。如此女孩已经是无处可去,年轻人的母亲就令儿子娶她为妻,并把两位老人好生安葬。
  “……既然拙荆入了我家,那我自然得去给她落籍。我是秀才,所以落籍要去县里。县太爷听说后,把此事引为奇谈,在士林里传播,称赞我道:‘少年有德,二饼得妻。’还夸赞我岳父道:‘智哉老父,嫁其女,又能葬其身也!’”
  一对老夫妇抱着女儿或许可以因此活下来的希望,双双上吊而亡,许平不知道这对老人在离开人世前,最后一眼希望看到的是什么,或许是他们的女儿披上嫁衣吧。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用女儿去换葬身之资。在他们的心里,一定会充满了对女儿未来命运的重重忧虑。人不到绝境,怎么可能出此下策,怎么可能忍心抛下女儿一人?
  结果,他们却成为别人饭后茶余的谈资,更得到“智慧”的评价。许平看着主人百感交集的面孔,感到自己胸中翻滚着难以抑制的怒火,“我在教导队苦读兵书,在军中严加操练士卒,多少好兄弟舍身沙场,为的就是保住这些贪官污吏,让大批的百姓横死沟渠吗?”纷至沓来的质问声在许平脑海中回响着。就好像那天他在禹城郊外看见长长的奴隶队伍时一样,那是许平心中第一次有这样的疑惑。
  主人又低头喝起茶来。主妇在厨房做好了饭,端来摆到桌上,有米饭和几样素菜。
  身旁的钟龟年见许平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忙暗中扯他的衣袖,但一连扯了几下都没能让许平恢复常态。
  年轻女人把碗筷轻轻摆在每人的面前,然后不解地看看许平,又看看自己的丈夫。主人拾起筷子,头也不抬地说道:“这世道……张爷日后要自己保重。”
  主妇专门给许平煮了白米粥,给他盛上一大碗,许平摇头道:“不饿,不想吃。”
  黄昏的时候,有几个同村的人在外面叫门,主人把他们让进来。为首的村长客气地向主人问好,又朝着钟龟年连连道谢,另外几个人看向钟龟年的眼睛里也充满感谢之情。许平听他们话里的意思,似乎钟龟年用很公道的价格卖给他们一些急需的东西,包括盐和农具。战乱打断了正常的贸易渠道,集市被破坏了,现在过路的商队是这些乡村最大的依靠。钟龟年同时还向村民们买下了不少东西,其中包括农家自己织的土布,这些东西在战乱时村民们卖不出价钱,周围更是罕有买主,钟龟年给的钱还很不错。
  和钟龟年寒暄过后,村长就转头望着主人,露出询问的神情。
  “我去看过了,人都不在了。”
  主人的话一出口,村长的笑容就突然消失了,身体僵硬地一动也不能动。他身后的一个妇人猛地放声嚎啕起来,主人的妻子连忙跑过去安慰那个农妇,其他的人也都是一脸悲愤。
  主人同样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官府对他总要客气一些,因此他几天前就出门去打探周围村落的情况。本村有几家的媳妇是从外村嫁过来的,听说有兵经过家乡,那些女人都很惦念自己的娘家。
  许平低头看着地面,听着主人向村民们通报他的所见所闻。在一连串熟悉的友军将领名字过后,许平竟然听见主人提到了自己:“……李家的几个舅舅也在那个寨子里,领兵攻打寨子的正是出了名的悍将许平……对,就是季大王点名要捉拿的那个人……大多数都死了,剩下没有逃出来的,男人全打死,孩子也都和女人一起拉走了……大火烧了两天。”
  还有一次。
  “……张家村也没人了。他们信了许平的话回家去了,后来男人就都被活埋,女人也都拉走了……”
  屋子里的几个女人已经是哭声一片:“杀千刀的许贼!”
  钟龟年担忧地偷偷瞧许平一眼,后者脸色木然,已经没有刚才激动的样子。许平一边听着主人的叙述,一边轻声评价道——就好像是在评价一个与他无干的人:“言而无信,不知其可。”
  ……
  当晚,许平坚持要与钟龟年的商队伙计们一起住在屋外面,他自认为没有脸面赖在主人的家里,但许平也没有勇气向那些村民承认自己的身份。
  “我!该如何偿还我的罪过?”
  许平仰望着浩瀚的星空,找不到一个能让自己心安的答案:“子君啊,如果你知道我干下的这一切,你还会敬重我吗?”
  或许是因为虚弱的身体再也无法经受风寒,第二天和钟龟年离开村子后,没有走出多远许平就又一次病倒。这次的病痛来势也很凶猛,钟龟年不得不在此地停留,一直呆到九月十日才能再次上路。
  ……
  狼穴
  “大人已经赶往山东,这次真是太完美了,太完美了。”负责新军情报的李云睿啧啧赞叹着。
  “确实是杰作。”赵慢熊点点头:“现在侯洵已经是我们的人了,为了防他鱼死网破,大人也同意不再追究他的过错。”
  “官兵对朝廷掣肘极为不满,而朝廷态度也大为松动,才死了这么点人就能有这个成绩,真是意想不到啊。”李云睿笑道:“不过下面的人也有点太不像话了,成军以来,下面的人一个个目高于顶,以为仗着大人的名气就可以所向无敌,我的情报司人人心浮气躁,交待要改的各种条例,一年了还没见动静。有了这次的教训,我想他们会实心做事了。嗯,要说我也得检讨,以前我手下说不需要改进时,我也觉得怎么都够用了没去督促。”
  死个几千人,在李云睿和赵慢熊看来根本不是损失,只要朝廷继续拨款,想买多少条命都不是问题,李云睿得意洋洋地告诉赵慢熊:“这次贺飞豹算是把他老子的脸都丢尽了,我告诉贺宝刀,到底是弃军潜逃还是孤身脱险,在侯恂来说不过是动动笔的问题;新军是不是还肯给他儿子机会,也是金兄的一句话。”
  赵慢熊又点点头:“你没有跟他说得太多吧?”
  “你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了吧?”李云睿笑嘻嘻地说道:“我和他说要想为圣天子开太平的话,就得不让文官掣肘,而我们已经和侯恂有了谅解,贺宝刀一个老粗,呵呵。”
  赵慢熊脸上有些忧虑之色:“大人说要提拔新人到高位啊。”
  “不过是一句气话罢了。”李云睿显得不以为然。
  “未必,”赵慢熊摇摇头:“我听到这话后就留了心,杨致远最近干的事有些古怪,我越琢磨越像是在替大人物色新人。他也跟着大人去山东了,大人对他非常信任。”
  “又是杨致远……”李云睿的笑脸一下子收了起来:“打虎还是亲兄弟,上阵全靠父子兵,只要大伙儿认真练兵,新军怎么也够用了。新人中可能会有有本事的,但未必和大人一条心,等愿为大人的大业效死了,不知道又得多久,我们再没有十五年好等了。”
  赵慢熊默默不言,李云睿还在继续:“杨致远对大人没有好影响,自古做大事,就需要兵,有兵就够了。办学、写书什么的,都是……”
  李云睿语气略微一滞,赵慢熊替他接上:“不务正业。”
  “我可没这么说,我的意思是南辕北辙,都是杨致远把大人说的。”李云睿知道赵慢熊很快也要去山东,便道:“赵兄你得多劝劝大人。”
  “放心吧。”
  ……
  十五日抵达德州附近时,许平总算能从马车里钻出来再次骑在马上。钟龟年面露忧色地看着几日来始终沉默寡言的许平,他几次试图安慰对方都不得要领。
  今天钟龟年的安慰也同样遭到失败,不过他搜集来的一些情报倒是让许平很感兴趣。这些日子以来,最让许平不解的就是新军难以置信的军事失败,整个新军左翼看起来完全没有经过交战就败下阵去。根据钟龟年的情报,现在新军大将贺宝刀和金求德都在德州,他们是在数日前先后抵达的,据说杨致远和甚至镇东侯本人都将前来,这足以说明事态的严重。但更让许平惊奇的是,虽然眼下连贺、金这样的新军名将都已经抵达一线,可他见到的明军部署却仍是在收缩防御而不是发起进攻。
  得到这些最新的情报后,许平立刻就要赶去新军大营见贺宝刀。钟龟年把商队交给他的手下,本人则陪着许平一起去。后者自然懂得这是钟龟年要向新军邀功。虽然很多商队都和叛军交往,但是他们的根基终归还是在大明治下,他们的生命和财产终归还是在朝廷的掌握之中。
  两个人和几个随从很快就遇到新军的哨兵,面对新军军官那冷冷的目光和盘问时,钟龟年本能一般地在脸上堆起笑容,跳下马就是一个欠身。在钟龟年点头哈腰地试图解释时,许平已经一夹马腹跃上前去。看清了那个军官的军服后,许平叫道:“把总,我是长青营指挥同知许平,我要立刻面见贺大帅。”


第二十节 成熟
  那个军官一愣,他背后的新军士兵也都纷纷猛地后仰,同时向许平望来,眼中尽是不能置信之色。那个军官很快就醒悟过来,他飞快地向许平行礼致敬,然后客气地问道:“敢问,可有腰牌在身?”
  “没有,路上丢了。”
  被带到新军军营后,几个赶到营门迎接的士兵已经等在那里,其中一个看上去有些面熟,不过不等许平想起来此人是谁,那个军官已经在向他敬礼:“许大人,卑职等候多时了。”
  得到确信后,陪同许平前来的新军官兵也向他再次敬礼:“许大人,卑职怠慢了,恕罪。”
  礼数固然是毫无欠缺,但看向许平的眼色,却显得非常奇怪。
  许平下马大步走向军营的同时,钟龟年紧紧跟在他身后,笑着连连向周围的将官、士兵欠身。面熟的军官侧身给许平让路,并把手臂向营内一伸,急促地说道:“许大人请随卑职来,大帅急着要见您。”
  许平点点头,回头对钟龟年道:“钟兄请稍候。”然后就快步跟上引路的军官,匆匆赶去见贺宝刀。
  才走入贺宝刀的帅帐,许平就感觉气氛有些不对,贺宝刀的脸色阴沉得很,见到许平后更是严厉得可怕。
  许平俯下身单膝跪倒:“大帅,末将许平参见。”
  “起来吧。”贺宝刀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不过许平起身后贺宝刀只是看着他,半响都没有说话。
  片刻后,贺宝刀叫过一个卫兵低声嘱咐几句,那个卫兵领命而出。贺宝刀盯着许平说道:“许平,你让本将,还有侯爷很为难。”
  许平昂首挺胸地回话道:“末将愚钝,敢请大帅明示。”
  “侯爷在皇上面前保住了你,但无论是皇上还是侯爷都以为你已经殉国了,这样圣上才勉强同意不追究你的罪责。可是即使这样,圣上仍拒绝赐给你世职作为追赠,只同意保留你生前的长青营指挥同知差遣,让你能够以这个身份得到体面的下葬。”
  贺宝刀话说得很快,但是许平一个字也没有落下,等到贺宝刀说完后他大声说道:“末将愚钝,不知道有什么罪过,敢情大帅明示。”
  贺宝刀盯着许平的眼睛,沉声问道:“其他的姑且不论。有报告说,在这次出兵前进行的推演中,明明已经出现过我军被贼寇切断后路的情况,是你一意孤行,先是下令把三次攻击改为一次,在得到的结果仍不能让你满意时,又取消了贼人在推演里的攻击效果,这才让推演得到贼人不可能切断我军后路的结果。是不是这样?”
  许平惊讶地长大嘴巴,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贺宝刀见状又追问一句:“是不是有这样的事?”
  “是,但是……”
  “够了!”贺宝刀怒吼一声,同时手掌重重地拍在桌面上,生生打断许平的辩解:“这一件就够了!你可知道此事让侯爷是如何的痛心疾首么?”
  许平张张嘴想为自己辩护,但是他脑内一个闪念,又把这些辩解吞回肚中。贺宝刀见许平已经是哑口无言,脸上的怒容更盛,指着他骂道:“参谋推演就是为了预估战场形势,为了避免伤亡。你是教导队的第一名,应该对此非常清楚。你竟然为了自己的面子,强行修改推演规则来取得自己想要的结果!许平你可知道这数千将士,都是因你而死!”
  贺宝刀说完以后仍按耐不住气愤,又对许平破口大骂半天后才收住口,盯着他逼问道:“许平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期间许平始终一言不发,听到贺宝刀这个问题后他平静地问道:“敢问大帅,末将该当何罪?”
  贺宝刀没好气地答道:“你自己说。”
  “根据我新军军法,一个军官是否犯下罪行并不看他心里是怎么想,而是看他到底在怎么做。”许平目视前方,毫不停滞地说道:“如果有证据证明,该军官在事先足以理解他的行为会造成恶劣的后果,并且他的行为确实造成了这样的后果,那么他就有罪。”
  说到这里许平就打住不再继续说下去,贺宝刀沉着脸点点头:“那许平你说说看,以你的聪明才智,在事先足以认识到这样做会造成严重的后果吗?”
  “比如一个军官向同僚射击,只要他的才智足以意识到这种行为会造成同僚死亡,并确实造成这样的后果,那么这个军官就犯下了故意杀害同僚罪。”许平举出一个例子,但是明显答非所问。
  贺宝刀再次点头,喝问道:“那许平你是服罪了?”
  “敢问大帅,这是不是长青营指挥佥事吴忠向新军作出的汇报?”许平问完后见贺宝刀只是盯着自己看却没有说话,就又补充道:“敢问大帅,是不是长青营参谋队有人指控末将犯下这样的罪行?”
  贺宝刀缓缓地点头,许平见状当即大声道:“启禀大帅,末将要指控长青营指挥佥事吴忠,还有其他参与此案的长青营参谋,犯有诬陷同僚的罪行。”
  “可是你刚才已经承认做过这样的事了。”
  “是的,末将是在参谋推演时修改过规则和结果,但是显然他们并没有向上峰报告全部的经过,而他们足以意识到这些隐瞒会让末将承受不白之冤。”许平再次向贺宝刀提出要求:“末将请求大帅为此召开军法会议。”
  贺宝刀的脸色一变再变,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也放缓下来:“许平,你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遵命,大帅。”许平当即开口把那天推演的情形复述一遍,包括他修改规则的理由,还有当时用来切断明军后路的叛军兵力以及种类。最后他总结道:“大帅,末将当然意识到这种修改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末将也完全做好为此承担责任的准备。但是末将的修改并没有造成任何恶劣后果,我军并不是被一些游骑切断后路的,而是贼酋季退思亲率的数万大军。”
  “吴忠这小子。”贺宝刀哼了一声,听完许平的解释后,他满脸的阴云已经散去大半。
  先跟一个卫兵小声交待了几句,贺宝刀就挥手让其他人统统退出去后,他指着桌前的椅子道:“克勤坐。”
  “谢大帅。”许平等贺宝刀坐回椅子上后,也稳稳在指给自己的椅子上坐下。
  “这件事是参谋司金大人向侯爷通报的,我并没有亲口问过。”贺宝刀虽然没有说明,但这口气已经是在向许平表示歉意:“如果事情确实如你所说,我不认为你有错,应该是吴忠在推卸战败的责任。我会为你要求军法会议和当面对质的。”
  许平站起来躬身:“谢大帅。”
  贺宝刀又深深地叹口气,对许平道:“不过,以我想来,子玉他是以为你已经殉国了,他想保住自己的世职,这次皇上震怒,他也怕受到责罚。”
  “所以他想把一切都推给我?”许平问道,尾音高高地挑起:“反正死人也不能开口了?”
  贺宝刀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许平。这几天来,许平胸中一直愤恨难平,刚才听到那些话后顿时就把一腔怒火都撒到吴忠身上,现在他怒气稍息,就赌气道:“大帅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我打算建议侯爷召开一个内部的军法会议,给子玉一个内部斥责,希望这样就能让你满意。”贺宝刀把他的打算娓娓道来:“克勤啊,这里面确实有我的私情,我不希望子玉就此毁了。但我为你考虑,你以后的路还很远,不要让其他人觉得你刻薄,尽量给别人留下一些感激,子玉他会记得的,我想他一定也很羞愧。”
  “我不需要别人的感激。”许平冲口说道,他的情绪又开始激动起来,现在他有满腹的牢骚需要吐出。
  贺宝刀再次住口,等许平发泄完毕后,贺宝刀轻声说道:“克勤,这次这么做的人,不仅仅是子玉一个。”
  “哦?”
  “还有侯爷。”
  这四个字让许平愣住。贺宝刀双肘撑在桌子上,对许平说道:“我刚才说过你让侯爷很难办,就是指这个。这次出兵败得太惨了,无论皇上还是内阁那里都完全交代不过去,侯爷以为你殉国了,所以把大部分的责任都推给了你。”
  许平只觉得喉头一阵阵地发紧。贺宝刀告诉他,这次由于胡乱指挥,新军包括救火营在内的八个营一股脑地向左翼挤过去,自己把自己的路堵住。战斗部队的粮草无法前运,甚至不等叛军进攻,一线各营就已经断粮。等叛军渡河进攻督师的标营时,友军又发生炸营,统帅部的溃退引发左翼友军的连锁反应。在这一片混乱中,新军甚至无法做出调整和应对。空有强大的新军左翼八营,连叛军一个人影都没见到就惨遭失败。
  新军各营的指挥官已经很多年没有参与大规模战斗,他们以前是在黄石指挥下的战术军官,以往只是机械服从命令。指挥官在面对参谋部不曾想到过的局面时,表现得茫然和迟钝。在失去统一指挥后,都是几个临近的新军指挥官自行联系,讨论对策,各营的意见也是纷杂不一。最终,这八个营或先或后还是被迫进行长达数百里的分头撤退。一路上不但没有指挥,更是处在断粮状态。贺宝刀承认赤灼营和精金营发生炸营,但称其他新军各营基本上都成建制地回到明军控制区,没有发生崩溃,靠得全是新军严格的军纪。虽然新军失去很多人员和装备,至于沉重的大炮更是全部损失。不过这样的结果还是远远胜于其他的友军,新军以外返回朝廷控制区的明军寥寥无几,还有数以万计的乱兵给直隶南部造成巨大的祸害。
  “这是侯督师的责任……”许平张嘴就打算把他看到的事情源源本本地报告给贺宝刀。
  但贺宝刀摇摇头不让许平说下去:“侯爷出面保住了督师。”
  “为什么?”许平觉得胸中的怒火又一次开始汹涌起来。
  “这次的战争,如果是由我们统帅的话,是绝不会乱成这样的。”各营的混乱让贺宝刀也感到非常痛心,新军内部已经达成一致意见,以后一定要由新军的高级指挥官执掌全军,协调指挥各营作战。
  后面的话贺宝刀没有说,但是许平猜想必然是新军最高层的秘密。他猜想道:“大帅,是不是侯督师已经向侯爷具结保证,以后他再出兵时一定会让侯爷保举的人统军?”
  贺宝刀一言不发,显然是默认。许平气结于胸,猛然站起来身来:“那么多兄弟都战死了……”他想起了曹云、江一舟、余深河,想起了无数战死的部下,更有张承业的音容笑貌。
  “大帅,您可知道侯督师在山东杀了多少百姓?”
  贺宝刀看了许平一眼:“其中难道没有你么?”
  “有,末将不敢推辞国法,但侯督师是罪魁祸首。”
  “不必再讲了。”贺宝刀有些不耐烦起来:“这还不是因为文官掌军么?要想不让山东的惨剧重现,就必须暂时保住督师大人,有道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末将不相信这是侯爷的意思。”许平嚷道:“山东黎庶的惨状,末将是亲眼所见。”
  “你是在说本将知道的还没有你多吗?本将手下只有许将军一个人是亲眼所见吗?”贺宝刀刀挺直胸膛,稳稳靠在椅背上,换了一种口气:“好了,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许将军,现在本将命令你服从命令。”
  “那么多兄弟死了,结果侯督师反倒可以脱罪!”许平不顾军仪,继续高声说着:“大帅,您可以说服您自己么?”
  “这是侯爷给我的命令,本将理解要服从,不理解也要服从。”贺宝刀板起脸,教训许平道:“许将军你是新军的指挥官,何况你也知道,有时为了胜利我们不得不牺牲战友。”
  “那么,大帅您是在命令我牺牲吗?”许平愤怒地挥舞着手臂,如果不是在军营中形成的那种根深蒂固的敬畏,他几乎要动手把贺宝刀的桌子掀翻。许平拍案喊道:“遵命!遵命!遵命!大帅!为了新军的胜利,我将勇往直前!”
  “你是我们新军的指挥官,是侯爷的人。”贺宝刀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用异常冷静的语气说道:“我已经向侯爷通报你还活着,那么你就不会再被牺牲,你的罪名会被洗脱,你的前程会得到保证,而你的牺牲侯爷也会给予补偿,你也得管好你的嘴,不要乱嚼舌头。”
  “补偿”这个词触动了许平心中的隐藏着的一根弦,随着这根弦被拨动,许平突然失去了力气和声音。曹云、江一舟、余深河,还有无数其他战友在许平心中发出同声怒吼,两种互相冲突的情感在他心中激烈地交战,让许平全身发抖。
  一个卫兵在门口求见,进帐后把一个东西捧给贺宝刀,贺宝刀抓过来看了一眼,就随手就抛向许平。许平双手接住,看到是一块崭新的腰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刻在最前面的几个墨字:“长青营代指挥使……”
  “你的腰牌不是丢了吗?本来职务是不会和名字刻在一起的,不过我觉得这东西就该是你的,差点给了吴忠那臭小子,克勤你回来得正好。”贺宝刀笑道:“现在长青营无主,等这边的事了解了,克勤就归队吧,给你的手下们一个惊喜。等侯爷来了,我去和他说一声,就把这个营交给你了,这个‘代’字嘛,你就先用几天。”
  贺宝刀说话的时候,许平的目光顺着腰牌继续向下,看到自己的名字刻在上面,崭新的字迹摸起来还有些扎手,涂着的墨水也没有干透,在许平的指尖染上一丝黑色。
  看见面前的年轻人双手把腰牌握得紧紧的,明显地吞咽着大口的唾液,贺宝刀轻轻抚摸起自己的一根手指。多年前折断的骨头现在每逢阴雨仍会隐隐作疼。今天虽然晴空万里,但随着刚才许平那记拍案大叫,贺宝刀的手指顿时仿佛又针扎般地跳疼起来。当年,自己像许平一样年轻,也曾经在极度愤怒的时候,差点把自己的手掌拍碎在桌子上。他也朝黄石喊过类似“这种理由能说服大帅您自己吗?”的话。
  贺宝刀在心里对自己道:“年轻人……终归是要成熟的。”
  把腰牌紧紧握在手中,长久以来,张承业一次次的教诲,多次的维护,和黄子君的海誓山盟,交替出现在许平的脑海中。
  “不!”许平抬起头,大喊一声:“末将不能闭口不言!”
  接着许平就看到贺宝刀脸上的和善之色慢慢散去,对面的人虎视眈眈地看着他,许平昂着脖子毫不屈服地与这位名将对视,又听到贺宝刀冷冷的问道:“许将军你说什么?”
  “末将不能闭口不言!末将不能相信这是侯爷的本意!”


第二十一节 破灭
  贺宝刀侧头看向帐门,仿佛没有听到这一声愤怒已极的叫声,刚才派出去的那个传令兵走进来,带来一封信。贺宝刀简单询问几句后让卫兵出去,打开那封信看起来,让许平就在那里站着。不知不觉间,许平已经在贺宝刀的帐中度过一个多时辰。贺宝刀微微颌首,把信合上后抬起头:“金大人要立刻见你,你马上前去他的营中。金大人会教你该怎么说,你务必要牢记在心。”
  许平绷着脸,毫无服从的意思,他再次顽固地拒绝相信:“末将绝不相信这是侯爷的本意!”
  贺宝刀显然已经没有和许平继续废话的心思,他直接把卫兵喊进帐中,对许平说道:“你现在是戴罪之身,不许擅自行动。京师那边几天内就能收到消息,所以明天我就派人护送你去京师,并通知侯爷折返京师,赶在内阁知道前带你面圣谢罪。”
  说完贺宝刀就喝令卫兵把许平交给金求德派来的人,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铠甲武器的摩擦声,卫士已经涌到自己身后,见贺宝刀的决定无可挽回后,许平终于还是俯首听命:“遵命,大帅。”
  重新穿上新军的军服铠甲,许平把他的临时腰牌小心地收入怀中,期间贺宝刀的卫士一直监视着许平的一举一动。才走出营帐,许平就看见在外面等候多时的林光义,他扑上来紧紧抱住许平,激动地叫道:“许兄弟,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林光义身后站着钟龟年,后者清秀的五官已经被媚笑挤得扭曲。在他一个劲的恭喜声中,林光义狠狠拍拍许平的肩膀,回过头对犹自恭维不休的钟龟年笑道:“这位壮士也和我们一起去,金大帅正要问你些情况,并厚加赏赐。”
  “草民惶恐、草民惶恐。”
  许平和林光义肩并肩大步走向营门,钟龟年则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
  前往金求德大营的路上,许平问起关于此战的新军邸报。林光义神色变得有些尴尬,先打个哈哈,然后含糊其辞地道:“谣言漫天,许兄弟一定不喜欢听的。不过现在好了,总算是水落石出。”
  “我想听听。”许平侧头看着林光义,正色道:“请林兄务必直言。”
  经不住许平的再三坚持,林光义哼哼哈哈地开始讲起来。涉及到许平的有:前期侦查不当,让大批叛贼隐身于大军之后;中期畏敌避战,以致未能牵制敌军,让他们得以渡河直扑督师标营;至于那个修改推演结果的事,当然也被列在其中,是第三项大罪。总而言之一句话,许平是此战官兵失败的罪魁祸首。
  赤灼营和精金营的几位指挥官控制不住部队,两个营发生溃散,林光义偷偷告诉许平,精金营的三位指挥官可能有不名誉的行为,之前就有谣传说他们在德州驻扎时公然携带妓女入营饮酒作乐。这个营的营官魏武许平也曾见过,同样是镇东侯广宁起家时的老人,当年是贺宝刀马队中的一员,曾经非常骁勇善战,为镇东侯屡建奇功。但这个谣言许平怀疑是真的,因为上次他奉杨致远命令去推广条例时,就曾在这位将军的身上嗅到过酒气。不过许平没有向军法官举报,因为那次他遭到了极其无礼的羞辱,他不愿意被人认为是怀恨报复。林光义告诉许平,这次精金营一口咬定是部队自行崩溃所以孤身返回,但有人说是指挥官抛弃部队逃回来的;还有人说曾看见魏武前几天带着副官贺飞豹,跪在贺宝刀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现在,将门子弟们正异口同声地大骂许平,说是他擅自修改推演结果才遭到大败,侦查不力更是罪不可恕,其中精金营的三位指挥官是骂得最凶的,说许平该被千刀万剐。
  虽然已经知道自己被当成替罪羊,不过许平没有想到被泼了这么多脏水,尤其是前两项罪名更是让他心中愤怒。从刚才贺宝刀的态度来看,显然新军高层完全明白前两项和自己没有什么相干。
  愤怒不能持久,过后便是深深的心酸。镇东侯——许平心中的天神,万家生佛,活民亿万。长久以来,许平一直坚信自己的所作所为才是镇东侯的本意:从军伊始,镇东侯要每个士兵报告自己对军队的见闻和感想,他不顾同袍的劝阻和冷嘲热讽,一定要把自己认为不好的地方写出来,不然就是辜负了镇东侯的信任;这次令他倒霉的推演问题,既然镇东侯说裁判是可以干涉推演结果的,那就一定是可以的,不然许平不明白镇东侯为什么要设这个职位,他觉得如果不据理力争,那同样是在辜负镇东侯因为信任而给的职务;还有同样令他倒霉按民问题,既然镇东侯说了要抚民,那就一定是有道理的,条例不足可以改,但原则不会有错。
  “这绝不是侯爷的本意,绝不是。”许平在心里默默想着,反正很快就要见到镇东侯后,到时一定能把实情叙述明白,想到这里,许平心里一下子又畅快起来:“很快,很快就能见到侯爷他老人家了,他一定能给张大人,给曹兄弟、余兄弟他们一个公道的。”
  林光义告诉许平,十营新军中目前留在德州附近的只有救火营一旅,这个营虽然遇到的困难并不比其他各营少,但是营中老兵众多、士气高昂,所以未曾受到什么损失。而其他各营几乎都丧失战斗力,和长青、山岚两营一起退回直隶修整。
  “现在由直卫负责护卫金大人和参谋司。”林光义凑近过来,小声告诉许平:“参谋司复原战斗推演时我在帐外听令,好几次听到金大人提起许兄弟你的名字,都夸奖你应变得当、指挥得力,具体指什么我就不太清楚了,不过听起来金大人是很惋惜你的。现在许兄弟既然回来了,这长青营的指挥使一职,想来就是许兄弟的囊中之物了。”
  这些话让许平越听越烦,实在无意继续这个话题。他扫一眼林光义头盔上红彤彤的羽毛,随口问道:“金大帅和金兄弟父子团聚,倒是不错。”
  这随口的一句话,却让林光义如同被雷劈中一般,登时变得张口结舌。许平奇怪地看着他,狐疑道:“你不是说,现在是由直卫在护卫金大人和参谋司吗?”
  林光义愣愣地看着许平,嘴唇动了几下却说不出话来。许平等得有些不耐烦,又问道:“难道直卫现在不是由金兄弟带领吗?”
  林光义避开许平的目光,垂首向前呆呆地前行。他猛地抬起头说道:“许兄弟,我有些累了,不妨休息一下吧。”
  不等许平答话,林光义就回过身对背后另外两个直卫骑士说道:“休息,下马。”
  许平跳下马,跟在林光义的背后向路边走去,把另外两个直卫士兵和钟龟年留在远处。林光义一直把那三个人甩开很远以后才收住脚步,转过身来对许平道:“现在直卫是由杨将军主持。”
  “杨大人的公子吗?”许平当然知道新军直卫指挥同知杨小将军,他心里沉甸甸地充满不详的预感:“金兄弟一直是……”
  林光义本是个爽快人,今天却三番两次地吞吞吐吐。
  “金兄弟到底怎么了?”许平终于把这个沉重的问题吐出口,胸口突然变得沉甸甸的,充满了不详的预感,金神通和自己把酒言欢,并驾齐驱的回忆一下子全部涌上心田。
  “金将军一切都好。”林光义盯着许平的眼睛,缓缓说道:“金将军要成亲了。”
  “这是好事啊……”得知金神通安然无恙,心中一宽的许平喜道,但话才一脱口,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狠狠地击碎,眼前一下子变得亮堂起来,仿佛这一瞬间他突然恍然大悟了。许平注视着林光义那严肃的眼睛,听着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制地从口出跳出:“你都知道什么?”
  “金将军一向待我很好,他的事情很少瞒着我。”林光义的眼睛里突然充满怜悯之色,他轻声地安慰许平:“许将军,有道是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
  “你胡扯!”许平大叫一声,觉得胸膛里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咬牙切齿地叫道:“你胡扯!”
  林光义脸色苍白,小声答道:“我没有胡扯。”
  “什么时候的事?”
  “后天,在京师成亲。”
  “怎么可能这么快?这不可能!”许平胸中一阵阵气血翻腾,无数个念头纷至沓来,每一个都在极力否认他听到的事情:“如果这样的话,那金大人怎么还会在德州?!”
  “这个月初,我跟着金将军护送侯督师回京师报告紧急军情,就是那时候定下来的。你知道,临行前那次阅兵,为了赶在辰时能到校场,侯爷就是在直卫大营过夜的,当时金将军就和侯爷提起了此事,侯爷也答应他,如果金将军能立功回来就许婚给他。而这次全靠直卫拼杀才保护督师脱险,才挡住贼寇让他们不能再次攻入直隶,皇上也大大地夸奖了金将军,还赐给他金币和玉如意。金大人重提旧事,侯爷没有反对的理由……”林光义告诉许平,金求德现在之所以在德州而不是留在京师看儿子成亲,是因为军情紧张。之所以后天就成亲,也是因为军情紧张。等金神通成亲后,他还得立刻回到前线,如果叛军有攻入直隶的企图,他可能要留守这里一年,所以金家希望这件事尽快定下来:“……本来武人就不太讲究礼仪,金大人这种类似破家为国的行为,已经在京中传为美谈。就连皇上也觉得应该把这件亲事定下来,以鼓励这种忠贞的行为,以激励天下的忠义之士。”
  许平按着自己的额头:“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那次去酒楼之后,我就知道原来是侯府千金了。”
  “而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不去跟金将军说一句吗?”
  面对许平的怀疑和质问,林光义张张嘴,但终究并没有为自己辩护而是反问:“许兄弟,你下过聘吗?”
  许平紧紧闭着嘴,猛地掉头向自己的坐骑走去。林光义赶忙追上去拉他:“许兄弟,你这是去哪里?”
  许平一声不吭地甩开林光义的手,伸手去拉自己的坐骑:“回京师。”
  林光义紧紧拉住许平不让他走,苦苦劝说着:“许兄弟,大丈夫何患无妻?”
  许平奋力从林光义的手中挣脱出来,一言不发地攀住马鞍就要上马。
  被推开的林光义没有再去拉许平,而是在他背后叫道:“许兄弟,看在我们同生共死过的情面上,你就听我一句吧。”
  许平对这句话充耳不闻,他翻身跳上马,俯首就去拉自己的缰绳。林光义见状赶忙跑上两步,死死抓住许平坐骑的缰绳,站在他马头前仰头看着许平:“许将军,你是新军的指挥官,你前程远大,我们这么多兄弟里,有谁不羡慕你啊?”
  许平扯动着缰绳,但一连几下都不能把它从林光义手中夺出来,他冷冷地叫道:“放开!”
  这时另外两位直卫士兵已经被他们的厮打所惊动,不知所以地靠近过来,钟龟年也惊疑不定地跟过来,呆呆地站在不远处听着他们争吵。
  林光义还在和许平争夺着缰绳,他一边抢一边大叫起来:“许将军,你有军命在身,我以新军军官的身份劝告你,要服从军令。”
  这喊声让另外两个新军直卫士兵对视一眼,他们脸上露出戒备的神色,一左一右靠拢到许平的坐骑两侧,等待着林光义的命令。
  反复的拉扯大概让那匹马感到十分别扭,它发出一声长嘶,猛地抬头一挣,把林光义从自己头前推开。林光义踉踉跄跄地一连退开好几步,几乎一下子坐倒在地。许平趁机把缰绳紧紧握在手中,一拨马头就要往官道上而去。
  “许平!”
  从许平背后传来一声雷霆般的大喝,其中充满着愤怒和痛苦。许平回头看去,只见林光义已经把手铳从怀里掏出来,正笔直地指着自己。林光义眼睛里射出火焰,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许将军,卑职奉命带你去见金大人,请许将军放开马缰下马,否则卑职只好不客气了。”
  两个直卫士兵见状快步上前,其中一个把手扶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上,缓缓向许平伸出手臂:“许将军,请下马。”
  另外一个人手扶剑柄的同时,另一只手摸到后腰处的一团绳索,犹豫着是不是应该把它取下来。
  许平居高临下地望着林光义,抖一抖缰绳,在坐骑迈步向前的同时说道:“林兄弟,我一定要去京师。如果你不让我去,就开枪打死我吧。”
  林光义绷着嘴、虎着脸看着许平缓缓离开,他紧握着的手铳随着许平的身影而缓缓移动,始终指在许平的身上——这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踏上官道的许平挥动马鞭疾驰而去,林光义的手臂终于无力地垂下,望着那扬起的阵阵烟尘发呆。另外两个直卫士兵不知所措地望望大道,又望望林光义。钟龟年那职业性的笑容冻结在脸上,看不出到底是要哭还是要笑,就好似龙王庙里的石头人。


第二十二节 决裂
  “无论你们刚才听到什么,有什么疑问,都不许对任何人讲。如果你们对这个命令有疑问的话,将来可以去向金将军确认。”林光义望着北方呆立,开口吐出一长串命令。
  “遵命,大人。”两个直卫士兵同声答道,眼中满是迷惑不解之色。林光义的眼神扫到钟龟年身上,后者的眼中同样充满着大惑不解,但瞬间过后就变成胆怯。
  “小人什么也没听见!”钟龟年害怕地大叫,突然发狂一般飞快地逃走,凄厉的喊声从远处不断传过来:“小人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听见!”
  林光义的眼光跟着跑开的钟龟年,这个人简直吓疯癫了。他迈开脚步走向自己的部下,直直地伸着双臂举到他们眼前:“把我捆起来吧。”
  两个直卫士兵又对视一眼,回过头来齐声答道:“是,大人。”
  左边的士兵走到林光义身后,从他身上卸下佩剑和手铳。右边那个则从腰后掏出绳索,一圈圈缠在林光义的手臂上,林光义耐心地等待着。
  “大人,去见金大人吧。”把林光义结结实实地捆好后,两个直卫士兵客气地说道。
  林光义叹口气:“走吧。”
  ……
  九月十七日,京师。
  两天两夜马不停蹄,让许平精疲力竭。靠着身上的军服和新军的紧急腰牌,这一路来许平骗过一个又一个的关卡,换到一匹又一匹的军马。面对着京师大门前的守卫,许平感到自己的身体摇摇欲坠,几乎要握不住缰绳。
  “紧急军情。”许平努力地把这几个字说得四平八稳。
  京营的头目验过腰牌,把他还给许平的同时,抬头仔细打量着他。许平缓缓收起腰牌,手指一阵阵地哆嗦,不是因为紧张而是他累得站立不稳,快要当场摔倒。
  “大人!”
  许平闻声抬起头,看见那个京营头目正盯着自己发抖的手,许平觉得对方的逼视中透着一股冷冷的不信任。
  “不要卑职派人护送您么?”
  “不必了。”许平振作精神,让自己尽可能地不显得太疲惫。新军无论将官还是士兵,都延续着军队的传统,婚事会在下午而不是上午进行。再向前就进入北京城了,就差最后的几步路了。许平一夹马腹,坐骑缓缓前行,带着他穿过光线幽暗的门洞。当阳光又一次自上而下照到许平的脸上时,他深吸一口气就要加速前行。
  “请留步!”
  背后传来一声厉喝,本来坐在城门口的几个京营士兵听到这喊声后也斗然站起,他们先是向许平背后望望,然后就向着许平走来。许平缓缓吸一口气,控抑住策马狂奔的冲动,慢慢转身看去:“什么事?”
  那个小头目踱过长长的门洞走到许平马旁,仰望着他道:“大人,您的剑。”
  “哦。”许平拍拍额头,把佩剑取下交给那个京营军官,接着又拔出手铳递到他手里。
  “还有么?”那个头目问话的时候仍仰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许平的眼睛。
  许平毫不示弱地与他对望着:“没有了。”
  那个头目盯着许平又停了一会儿,终于向旁边闪开一步,欠身道:“大人慢走。”
  浩浩荡荡的娶亲队伍,吹吹打打地穿过街市。膀大腰圆的汉子抬着披着红布的沉重箱子,组成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龙。今天京师万人空巷,百姓士绅都涌到路边,人人伸长脖子一睹侯爷嫁女的排场。
  新郎的父亲今日不在京师,这无疑是美中不足。当今天子为了补偿这对新人,尤其是勉励他们公而忘私的父亲,不但御笔亲书“佳偶天成”四字牌匾赐给这对新人,更下令罢朝一日,以便内阁阁老和六部尚书能够到场贺喜。这些大员自然全都不甘人后,不但亲身前往,更会带去大批子侄,好让他们代表自家给新郎敬酒。这些高官贵人当然不会空手前去,一个个也都送上符合自己地位的贺仪。
  震天动地的鼓乐声中,突然响起百姓雷鸣般的欢呼声:“新郎来了,新郎来了!”
  远远可以看见许多身着华服的人,簇拥着中央一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年轻人缓行而来。两侧的围观人群发出喜悦的呼声和欢笑,还不时有人抢出去想摸摸新郎,沾一下他的喜气。在新郎前进方向上的拥挤人群中,许平正默默用力推开眼前的人,不顾他们的怒喝和谩骂,坚定不移地向最前列挤去。
  许平对两侧的喧嚣充耳不闻,他很清楚自己接下来的行为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不过许平对此已经毫不在乎了。他轻轻扶一下自己头上的毡帽,把它压得更低一点。经他观察,道路两边维持秩序的并非新军的士兵,不过他仍然不愿冒被提前认出来的风险,哪怕这种危险是微乎其微的。
  那些维持秩序的人或许只是京师里的衙役和雇佣来的喜丁,他们人人脸上都挂着喜洋洋的微笑,对那些挤过去要摸摸新郎的人也没有太过拦阻,只要不混乱到阻止队伍通行就可以。许平飞快地抬头远远瞧一眼正行过来的新郎,继续闷头向前挤去,在心里估算着时间。
  接下来的行动步骤许平已经反复盘算过,他会在猛地跳到新郎马前的同时朝天开一枪,把围观的人和可能阻碍自己的喜丁们吓住。然后用第二把火铳指住金神通,如果他不能在其他人扑上来之前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的话,那许平绝不会自己一个人去见阎王的。
  又用肩膀撞开一个满嘴脏话的汉子和一个骂骂咧咧的女人,许平如愿以偿地侧身于一个喜丁身后,面前没有什么障碍了。那个喜丁哈哈笑着,头也不回地喊着:“嘿,别挤了,别挤了。”
  最后一次飞快地打量一下已经靠得很近的新郎,许平垂下头,把两只手偷偷揣进怀里,一只手握住一把藏在肋下的手铳把,在心里轻声数着数。
  “……六、七、八、九……”
  猛吸一口气,许平两腿一弹,跟着就向前跃出……
  “张大哥,”身体就要腾空而起的一刹那间,一双手臂如铁箍般地抱在许平身上,背后的声音嘹亮地响着:“真是让我好找!”
  “放开我!”许平努力地晃动着身体,但那双手臂却死死地抱住他,让他怎么也不得脱身。
  “别挤,别挤。”
  那个喜丁反手推了许平一把,而身后的人借着这劲把他狠命地拉入人群中。看着已经从身前过去的马上红袍人,许平用尽力气大叫道:“金神通!金神通!”
  可是这最后的呐喊声被淹没在锣鼓的喧嚣中,就好似一滴水落入海洋似的。
  “金神通,金神通!”呼喊着的许平还在奋力挣扎着,身后的人死死地拖住他,更多的围观人群大喊大笑着,把他不断地挤向身后……
  ……
  九月二十日,稀稀拉拉的细雨连绵不断地下了两天,终于在黄昏时分停下来。随着太阳沉下去,一串串的红灯笼点燃在金府的屋檐下,隐约可闻从府中传出的丝竹乐器声。金府从娶亲的第二天起,在侧门的巷子里开了个粥棚,听说要连开三日,远远近近的穷人纷纷到这里领粥,僻静的巷子变得热闹起来。此时在稍远一点的街道角落,站着两个身穿灰衣、头戴斗笠的汉子,注视着披红的金府家丁站在大铁锅旁边,用大勺盛满粥,依次倒进排队乞丐的碗里。那些衣衫褴褛的穷苦人千恩万谢,送上他们对金家公子、少奶奶的祝福。
  两个带斗笠的汉子登上附近的酒楼。其中一人的行为有点古怪,没有坐下吃饭,而是站在窗前向金府里张望。酒保心下暗暗发笑,这几天有不少客人喜欢眺望大喜的金府,不过那一排排的房顶又有什么可看的呢?
  许平站着,一直默默地望着金府。由于距离远,只能隐约分辨出有几扇窗子在夜色中透出微光,在他良久的注视中,不知道有多少次似乎看见这光亮中有人影闪动,每一次都如同有重锤敲打着他的胸膛。许平就那样默默而立,遥望着微弱的灯光逐渐熄灭,直到最后一扇窗子没入黑暗——当那亮光失去,窗户笼罩在漆黑的夜色中的那一刻,许平不由得把眼睛闭上,让自己眼前和心中的世界同时沉入无边的黑暗中。
  酒楼早就该打烊了,酒保不敢撵客,守在楼梯口悄悄打哈欠。陪同许平的那个人小声唤道:“许将军,我们走吧。”
  ……
  两人走到他们住处附近,许平又一次致谢:“钟爷,两次相救之恩,许平无以为报。”
  几天来,许平一直住在钟龟年在京师的这幢小院子里,但今天他却不打算再进去了,而是准备和钟龟年告别:“明日,我便会离开京师,今天要潜回舅家拿些东西。”
  昨天钟龟年到许平舅舅家附近打探,老人家已经不在那里了。据街坊邻居说,自从许平牺牲的消息传来后,老人就关闭了铺子,拄起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无论街坊们如何劝说,那老人都顽固地要去山东,说一定要把自己的孩子找回来。
  “许将军日后有何打算?”钟龟年低声问道,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若是许将军想……想去山东、河南,倒是可以与我的商队同行。”
  “山东?河南?”许平微微一愣,接着就立刻明白了钟龟年话中的含义,他轻笑一声,其中满是苦涩之意:“钟兄未免太看轻我了。”
  钟龟年默默地看着许平。
  “我一身本领都是镇东侯所授,我岂能与他为敌?”许平叹息一声:“以前我总是装看不见自己的低微身份,总抛不开想中幻想,但现在仔细想来,这件事错在我,不在别人。”
  今天许平已经想通,镇东侯愿意把女儿许给谁、黄子君愿意嫁给谁是黄家的事,他向钟龟年深深鞠躬:“我一时想差了,莽撞从事,差点害死了镇东侯的女婿和黄家小姐的夫婿,多亏了钟兄,才没让我铸下如此大错。”
  “那许兄以后打算干什么呢?”
  “我是一个兵,除了打仗再无其他本领。不过我辜负了镇东侯的提拔,辜负了贺大人的褒奖,为了儿女之情违抗军令……便是他们肯宽恕我,我也无颜相见。”许平又是一声轻笑,虽然其中多有苦涩,但钟龟年竟然还觉得有自相矛盾的轻快之感。在许平心中,山东之战后他已经非常困惑,黄子君是许平唯一还会继续为朝廷出力的理由,是他仅有的不能和新军决裂的理由。现在,连这仅存的一丝牵挂也不负存在:“我会去找我舅舅,然后隐姓埋名。”
  许平口气虽然潇洒,钟龟年却似乎不是很信:“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许将军与在下相见便是有缘,无论将军是想去山东,还是想等朝廷的赦免,在下都会鼎力相助,许将军这般说可是见外了。”
  虽然明知对方认为自己奇货可居,但许平也不生气,毕竟对方是个商人,在商言利在正常不过,倒是自己两次受对方大恩,无以为报让许平颇有些惭愧:“大丈夫行事无愧本心。在新军中,我确实有了过去不曾有过的风光……”
  许平摇摇头,但新军给的权利让他身不由己,让他不辨是非,许平不再多说:“钟兄,从今而后,世上再无许平这人,我绝不会再侧身新军之中,但也绝不会负了镇东侯。今日一别,日后再无相见之期,此世的恩情,在下唯有来生再报。”
  语气斩钉截铁,再无回环余地。
  ……
  “是谁给朝廷出的主意,下令悬榜捉拿许克勤!?”
  新军大营中,镇东侯勃然大怒。
  杨致远也是满脸严肃,紧紧站在镇东侯身后。
  赵慢熊一脸的不在乎:“大人啊,这可不是我们的主意,是侯恂担心许平冲过京师,大闹兵部要告御状,再说,大人不也是要保侯恂的吗?”
  金求德也道:“大人,许平违抗军令,按条例也是死罪。”
  帐内的第五个人贺宝刀也搭腔道:“大人,这次属下不会为许平说话了,他擅自修改推演结果,造成这么大损失,真的该死啊。”
  闻言镇东侯冷冷地看了贺宝刀一眼,又把目光投回到赵慢熊的脸上:“这次在山东,若不是长青营浴血奋战,山岚营如何能脱困,若不是许平亲身断后,他们能逃出险境?”
  “小木营……”
  赵慢熊才开口要说,镇东侯就一声厉喝:“是长青营!”
  屋内一片沉寂,最后赵慢熊拱手道:“大人,属下这便去找,若是找到了,一定说服他冷静下来。”
  “这事不劳你们费心,我会让杨兄弟去办的。”镇东侯挥挥手:“退下!”
  三个人德唯唯而出,走出大营后看到金求德还在紧张,赵慢熊用只够两个人听见的声音道:“放心吧,不会让许平活着见到侯爷的。”


第二十三节 破军
  部下走出营帐后,镇东侯缓缓坐倒在椅子中,显得非常疲惫,杨致远向前走上两步安慰道:“大人,他们对您忠心耿耿。”
  “我知道,所以我才为难。”镇东侯点点头,他的部下数以万计,但只有四个人是对他绝对忠诚的,再也没有人能够相比,就是贺宝刀都远远不如。十几年前,朝廷决定赐给他侯爵的身份,打算以此为幌子关闭大都督府。早在朝廷正式的旨意下来前,镇东侯已经得知了这个消息,另外三个发誓效忠镇东侯的人,当着杨致远的面无所顾忌地把野心吐露出来……直到今天,镇东侯还记得当时杨致远的震惊。不过震惊之余,杨致远默默地接受了它,成为继赵慢熊、金求德和李云睿外,镇东侯可以完全放心的人。
  “就凭这帮家伙!”镇东侯骂道:“连一个小小的新军都办成这个样子,还总妄想开辟什么太平盛世。说什么解民倒悬,我看都未必能比现在强。”
  杨致远默默不言——虽然他的大人和他有着绝对的信任,但这仍是一个双方都尽力避讳的话题,听到镇东侯这句话时,杨致远明白这次赵慢熊的举动肯定让他的大人非常不满,但又无可奈何,所以才会如此激动,不过他同样深信大人不会再说第二句关于这个话题的话。
  在十几年前那场令人震惊的摊派中,杨致远曾冒着另外几人恶毒的目光和阵阵冷笑,咬紧牙关表示反对,他背心流着冷汗质问赵慢熊:“大人在万民中的威望,类似岳王爷,如果大人突然当了董卓,天下人又会如何看待大人?贺兄弟若是不同意又该怎么办?以往大人的好名声会十倍、百倍地变成恶名,两京十三省,二百万官吏兵将,有几个能心服?”。
  另外三人毫不犹豫地回答他:要说名不正、言不顺、人心不服,难道还能有比元寇和宋室的差距大么?鞑子会杀,难道我们就不会么?有不服的就杀,天下有一半人不服就杀一半,有七成不服就杀七成。杀他一个尸山血海,剩下的自然就服了,就是当年小小的建奴,不也差点把辽东杀服了么?至于贺宝刀,若是不同意更好,我们正需要个首级祭旗。
  当时杨致远继续表示反对时,他已经做好和贺宝刀一起被用来当叛旗祭品的准备,其实杨致远很清楚自己一定会服从大人的任何决定,但他绝不会表现出一丝一毫。因为杨致远坚信他的大人,绝不会对百姓举起屠刀……万一,万一真的要他看见这一天,或是被迫去服从大人的这种决定,他宁可死于那一天之前。
  “我说过我不会负了你们,但我也绝不会负了百姓。”
  当杨致远从大人口中听到这句话时,他知道他猜对了,镇东侯坚决要交出兵权。面对其他三人的疯狂劝阻,镇东侯冷静地答道:他不相信会大明朝廷上任何热衷权利的文臣,会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攻击一个已经赋闲的侯爵,攻击一个自愿交出兵权、名满天下的功臣,至于皇帝的猜疑,更会因为自己放弃兵权而消散大半,转而关心起自身的名声来。当镇东侯作出决定后还说了一句让人有些莫名其妙只能明白大概意思的话:我不会搞扬州十日或是嘉定三屠,更不会去干南京大屠杀。
  事后的发展证明了镇东侯的判断,渴望权利的文臣们忙于瓜分刚刚收回的权利,而之前对镇东侯疑虑颇深的阁老孙承宗等人,也从攻击转为保护,镇东侯在朝廷和福建的文臣盟友,更因为事态缓解而恢复了与镇东侯的合作。
  至于杨致远,则把秘密深埋在心中,辞去兵权成为一个赋闲的武将,切断了和旧友们的联系,专心奔波在福建大地上,后来又加上了广东,两年前再加上浙江。成为难以出京的镇东侯的眼睛和耳朵,守卫着镇东侯建立的学校和工厂,平衡着支持镇东侯的商人和工人之间的关系,向镇东侯汇报各地的灾情、瘟疫,还有粮种和疫苗的进展……虽然不明白镇东侯的很多用意,杨致远仍竭力按照镇东侯的交代去建造、维持各种机构,直到这次重开新军才返回京师。现在福建、广东的底层官吏,几乎都是出自镇东侯的学校,他们能写会算,懂得工商海贸,以杨致远的暗自推测,镇东侯这分明就是在训练新朝的官吏,而且是一种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官吏。每一年都有大批的学生毕业,他们或许没有见过镇东侯,甚至不知道自己所学的教材就是镇东侯秘密编写的,但是他们都服膺镇东侯的学说,覆盖在官场和民间的岗位上。若是再有数年的锻炼,杨致远相信镇东侯可以轻易得到足以控制整个南方的人才,而且是一批志同道合,能够让国家运转得更好的新官吏。当年,只有一支军队,现在还差一支军队,和一点点时间。
  “大人,新军的问题……”杨致远斟酌着字语,因为涉及到的人太多,牵连太广,而大人始终说要不负旧部。虽然杨致远隐隐感到这些年大人交给他的任务就是在做准备,但毕竟大人最关心的一批部属都在新军中,他们忠心耿耿,听说镇东侯被重新启用就急忙前来投奔。他们为镇东侯立过功、流过血,很多人镇东侯叫他们去死都不会皱一皱眉:“到底该如何解决?”
  “我不知道。”镇东侯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一线凄凉,接着又是一声:“不知道。”
  如果除去那次谈话外,最令杨致远震惊的莫过于第一次从他的大人口中听到这种带着凄凉口吻说出来的“不知道”三个字。从辽东开始,小事小到炼钢、铸器,大到练兵、定制,还有海外的矿产、泰西人的风俗、如何消除瘟疫,大人永远知道,始终知道。甚至还有那个神鬼莫测的蒸汽机,大人可以什么都不看,光凭空想就预见到它的力量和成功。只要大人认定的路,无论如何匪夷所思,都一定能够完成,一定能够把事办好。无论是杨致远,还是其他的人,包括那野心勃勃的三个人,对镇东侯的远见都是一种近乎迷信的崇拜。
  但对于新军将门的日益腐败,杨致远已经不是第一次从镇东侯口中听到这三个字,早在大都督府关闭前就有过一次,那次谈话始于杨致远指出:腐败的种子早已经种下,甚至在喜峰口、遵化大战还没有出结果前,部众竟然就忙着和辽西将门联姻攀亲。
  镇东侯振作一下精神,对杨致远道:“你要立刻物色好我要的那队人选。”
  “是,大人。其实属下心目总已经有了一些,不过还在观察。”杨致远一顿后,问道:“大人,是不是可以把他们先调去军法队?那个队都是属下的人。”
  “多少人?”
  “有十七、八个初步人选,其中三个属下很看好,应该能满足大人的要求。”
  “那太明显了,脱离军队也不好。”镇东摇摇头,叹息一声:“你也说过,他们对我忠心耿耿,新军肇造难免会人心不稳。”
  随即镇东侯又问道:“长青营士气如何?”
  “一塌糊涂,邸报发出后长青营就群情激愤,但吴忠还能勉强压住,毕竟大家都以为他死了。山岚营最初看到邸报时也是哗然,因为吴忠作证控告许平,魏兰度还和他大吵一架然后再不往来。这个悬赏的消息一出,长青营差点哗变,山岚营中也有人蠢蠢欲动,这还是我们新军中的第一次,属下不敢让军法官执行条例,而是给为首者统统放假,让他们先去静静心。”当时听说金求德下令其他营出动镇压时,杨致远觉得这简直是火上浇油,连忙和贾明河一起赶去说服哗变军官,抚平了兵变。说到这里杨致远苦笑了一声:“本来长青营中,有几个也是属下心中的人选,但这次都在放假之列,可惜了。”
  “张承业带的好兵啊。”镇东侯感叹一声,又点点头:“你做得很好,不能管规矩了,立刻任命魏兰度接任山岚营指挥使,嗯……吴忠为长青营指挥使吧。那些放假的,转去教导队吧。”
  ……
  听到许平的口气如此的坚定,钟龟年几次张口欲言,几次又一字不出就又把嘴闭上,最后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冷冷地问道:“听许兄的意思,是觉得镇东侯嫁女,不关你的事么?”
  “这干我何事?”许平摇头道:“只是我的一片痴心妄想。”
  “那为何新军一定要置许将军于死地?”钟龟年厉声问道,不等许平回答就从怀中掏出一物,直挺挺地递到许平手中。
  许平有些茫然地接过那卷东西,接着钟龟年手中灯笼的火光,许平看到这是一捆卷宗,将它打开看了起来。
  才读了几行,许平的手就开始发抖,上面详细列着长青营的驻扎地点、兵力虚实,规格更是按照新军的惯例书写,一看就是新军内部的机密文件,绝非一般的朝廷塘报,他猛地抬起头:“钟兄如何能有此物?”
  钟龟年盯着许平:“许兄没有猜错,这份卷宗是新军参谋部一人交给我的,季大王也是看过的,若不是对新军部署了如指掌,季大王又怎么敢以全军来攻打贵营?”
  许平只感到一阵阵的天旋地转,口中喃喃说道:“有人要害死我的营?”
  “是的!”钟龟年立刻斩钉截铁地说道,片刻后又把话轻轻送入许平耳中:“本来很多事我都不明白,但是现在都明白了,为什么许将军你们会陷入埋伏,为什么没有人来救你们,为什么许将军你会蒙受不白之冤……”
  “够了!”许平垂下头,心里像是有千万把钢刀在搅:“曹兄弟、江兄弟、余兄弟……原来都是我害死的。”
  “张大人!”许平突然鼻头一酸,痛声叫道:“大人啊,也是我害死的。”
  “不是许将军你害死的。”钟龟年对此断然否认,他抢上一步在许平耳边质问道:“许将军,你不打算为他们报仇了吗?”
  许平垂着脑袋嗤笑一声,只感到心头正在滴血,突然间膝盖一软,竟然跪倒在地上。许平根本没有站起来的意愿:“报仇?我许平是天下至无用之人,舅舅为我而生死不明,友为人所杀,妻为人所得,报仇?我一个赤手空拳之人,更是天下通缉的钦犯,如何能向镇东侯的女婿报仇?”
  许平能感到钟龟年就静候在自己身旁,他听见对方正用一种低沉的口吻道:“许将军,我有个神通广大的朋友,或许他能帮上你。”
  闻言许平又是一声冷笑,道:“还能神通广大过练兵总理、镇东侯不成?”
  “我的朋友……”钟龟年的声音虽然还是那样低沉,但却充满着不容质疑的自信力量:“即使是当今天子,听到我的朋友的名字时,也会夜不能入眠,食不能下咽。”
  许平眯着眼扬起头,看向身旁的钟龟年。后者的脸庞被星光照得朦胧可见,上面交织着骄傲和刚毅,只听钟龟年一字一顿地道:“我的朋友,他的名字叫——李自成!”
  许平缓缓站起身,用看着一个陌生人般的眼光看着钟龟年,轻声重复着:“李自成?”
  “是的。”钟龟年微微点头,表情变得更加严肃:“许平,镇东侯对你有恩,所以你就带着官兵烧杀抢掠,还有那些被你屠杀的义军的士兵,你可知道他们家里也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你可知道他们膝下也有嗷嗷待哺的儿女,你可知道他们本是安分守己的农民,所图不过是能让亲人免于饥寒?”钟龟年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现在镇东侯弃你如鄙履,你却说什么不能相负,当真可笑!你这个双手染满血腥的人有什么资格谈清高?”
  许平无言以对。
  这时钟龟年突然把手向夜空中一指:“许将军,你可认识这颗星?”
  许平扬起头看着浩瀚的星空,钟龟年指向的位置上有一团耀眼的光芒,他茫然问道:“客星?荧惑?”
  在中国古代,人们还不了解超新星爆发的原理,把这种天文现象称作客星。有时超新星爆发的位置非常接近于某颗常星,人们也或许会误解为这是那颗星在发光。
  “不是!”
  钟龟年对许平的说法断然否决,当后者又一次把迷惑的眼神投向他时,钟龟年说道:“这是破军星!”
  许平又一次抬起头看向那团光芒,轻轻摇头道:“怎么会?破军星哪里会有那么亮。”
  高悬于天空中的那团光芒把身边的星空照耀得通亮,北斗众星在它面前显得黯然无光,一贯高踞天枢的紫微帝星也被严严实实地遮挡在这团光辉之后。
  “是的,这就是破军星,这才是破军星的本色,当破军星发光时,万星失色!”钟龟年不再盯着许平,而是和他肩并肩一起仰望那团让群星失色的光辉,发出喜悦的赞叹声:“这是姜太公的星,这是项羽的星,这是黄巢的星,这是刘福通的星。而这,也是许将军你的星。”
  “我的星……”
  “是的,三日前破军星就开始发光了,就是在许将军和朝廷、新军恩断义绝的那天。这几天阴雨绵绵,我一直着急地等着阴云散去。果然,今天破军星比三日前更亮了,我由此深信这必然是许将军你的星,而许将军也将不再犹豫。”
  钟龟年微微侧头看向许平,此时许平的脸上显出如在梦中般的神色,痴痴地望着那颗星。
  “许将军,破军星非大劫不亮,非天命革新不亮。此星一旦发光,那就说明旧朝已是国祚将尽。”钟龟年那催眠似的话还在声声传来:“许将军,您的将星终于发光了,您就是摇光宫破军星君在人世间的分身转世。”
  “破军星,破军星……”许平连着念了几遍,突然发出一声长啸:“破军星!”
  此时街上还有一两个行人,许平的这声大叫引来他们诧异的目光。许平深吸一口气,朝着那颗星大喊着:“破军星,你真是我许平的将星吗?”
  五天前许平叛出新军后,消息已于昨日报到京师,今天直隶各城市开始到处贴榜,悬赏捉拿叛将许平,画了他面貌的图像也已经贴在京师的城墙上、大路边。钟龟年有些紧张地四下张望,发现几个路人注意到许平的异举,他不由得小声提醒道:“许将军!”
  可是许平对此根本充耳不闻,他自顾自地向着那颗星继续喊着:“破军星,你真的是为了许平而发光的吗?”
  夜空中,仿佛真的是为了回应这声询问,来自亿万光年之外的超新星,在苍穹中喷吐着耀眼的光辉,也照亮了地面上那个年轻人的双瞳。


灰熊猫说:

暂无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