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




第一节 交易
  晚上,许平见到灰头土脸撤退回兰阳的孙可望和李定国,许平问道:“你们那边如何?打死多少官兵?”
  “肯定不到五十,不知道有没有二十。”孙可望摇头叹气:“新军的盔甲太厉害了。”
  “我们俩损失了六、七百人。”李定国和孙可望对新军的盔甲印象非常深刻,李定国由于见识过许平的武器,所以对火枪倒没有感到震惊。
  听许平叙述过北面的战事后,孙可望喜道:“大胜啊,这是大胜啊。”
  “孙兄,今年河南一定不能饿死人。”
  “哦?”这话让孙可望有些奇怪,他不太明白许平怎么会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来。
  “我,还有我的很多部下,他们和孙兄、李兄不同,我们身上叛徒的污点,恐怕永远都不能抹去,无论如何,我们把剑指向了我们的师长。”许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惆怅:“千秋易过,我们的恶名难除,请孙兄无论如何,都要保证河南的百姓免于饥寒,如果还有人饿死的话,我就再也没有可以聊以自慰的借口,在没有可以开解部下的说辞。”
  孙可望轻轻点头:“放心吧,许兄弟,包在我身上。”
  “西营的兄弟从来没有遇到过新军这样的对手,”李定国感到有些美中不足:“若不是田兄弟贸然出击,新军定会败得很难看,唉。”
  人死为大,李定国没有再多说什么,让他感到庆幸的是,数百近卫营的士兵和无数闯营官兵因为这个错误白白丧命,幸好西营随后的反击总算挽回了前面的过失。此次选锋营和赤灼营的失败,让河南新军损失了三成左右的战斗兵,现在闯营的实力和新军的实力已经拉平,而闯营仍然具有防御的优势。
  “西营的士兵非常勇敢,但是缺乏训练,对抗新军的时候仅靠勇敢是没有用的。”
  孙可望、李定国也是这么看,他们手下的士兵远比近卫营士兵从军时间长,但缺乏系统的训练导致他们只能凭借之前与官兵作战的经验来战斗。很多时候只要气势够强,官兵就会被吓跑,但新军显然不同以往:“我们西营,打算按照和近卫营一模一样的训练方式来整顿,许兄弟以为如何?”
  “我认为非常好。”不过许平不主张立刻进行全面整编,因为士官不足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如果近卫营士官水平和新军相当,那么这场战斗本应该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九个月、数十场战斗、严格而且不中断的训练,把一个农民变成合格的士兵差不多是足够了,但是士官还是要差一些,许平觉得手下的果长普遍存在控制力不足的问题,不过如何解决他还没有想好。
  “我这次缴获了两千套盔甲,分一半给你们吧。”
  这些盔甲许平毫无兴趣,更不打算花工夫去修复,可手下的黑保一对这些盔甲非常眼馋,打算用来装备他自己的营。许平认为,在新军火力面前,有没有盔甲并没有大的区别。不过黑保一觉得有盔甲总比没有好。
  “我想要火铳。”李定国对火枪的兴趣更大,他们的远程武器对新军基本没有影响,这让李定国非常恼火。
  “我手里有两千支燧发枪,刚刚又缴获了八百支枪,刨除损坏的,应该还有两千六百支。”许平掰着指头算算,这批火枪已经足够他装备近卫营:“我把五百支火绳枪都给西营吧。”
  见李定国摇头,许平连忙解释道:“这个燧发枪得练习,我骤然给你好枪,西营的人也不会用。”
  许平手下所有的士兵,包括现在拿长矛的士兵都受过训练,为的是一旦陆昱帆送来了军火立刻就可以让士兵使用它,宁可让人等装备,不能让装备等人。
  “我知道得练,我看见你天天都在练。”李定国还在摇头:“我的意思是你光给枪不行,我还要人,而且不是借。”
  许平失笑道:“李兄未免太贪心了吧,近卫营借军官给西营训练没问题,但……。”
  “你是闯营大将军,不是近卫营营主。”李定国指出这次他们哥俩到河南来之前,李自成吩咐他们要听许平统一指挥:“你让我们哥俩去打送死一样的仗,我们可没皱一皱眉头。”
  许平哑口无言,他想了想道:“不是我小气,现在近卫营也人手不足,如果拆散战力会打折扣,而新军还在我们对面,似乎不是一个好主意。李兄你看这样如何,我先组织一百人的一个队给你,让他们帮你练兵。”
  “至少两成得是果长。”
  “放心吧,我给李兄选二十个精干士官,加八十个老兵。”
  “说好了不是借!”
  “好吧,不是借。”
  “也好,”李定国很爽快地答应了:“就是类似近卫营的那个教导队?”
  “是的,这队人就叫西营教导队好了。”
  取胜之后,许平没有坚守兰阳反倒主动后退,他派孙可望领着四千人返回开封监视城内官兵,派李定国在开封和兰阳之间监视新军,自己则领着近卫营位于两者之间以便来回增援。
  八月二十二日,明廷的援军陆续抵达,归德府内已经云集两万多明军,朝廷有人甚至提出将中都凤阳的部队抽调一部分到河南战场。
  许平倒不是很担心中都的明军,有过一次凤阳皇陵被掘的先例后,明廷就不太可能动用凤阳的部队,眼下季退思还在山东流窜,这种可能性就更小。由于在山东的新军只有四个营,所以贺宝刀对季退思没有什么办法,他的部队被严令要保证漕运畅通,所以机动兵力只有一、两个营,用这样少的部队去进攻季退思是非常危险的。
  贾明河的动静一直让许平很关心,每天都有大量的情报送入许平军中,受到兰阳一战的鼓舞,开封府农民更加踊跃地为闯营打听军情。看来兰阳失利后,贾明河已经没有继续强攻的打算,他必然会请求派来更多的援军。京师还有三营新军在整编中,如果他们南下,无论是投入河南战场还是山东战场,都会取得决定性优势。幸好许平还有时间,就算新军立刻请求出兵、朝廷当场批准,没有两、三个月新军也到不了河南。
  “眼下朝廷还倾向于用这三营新军拱卫京师,不过经不住镇东侯常年累月地活动,他们南下是迟早的事情。”每次和参谋们说起这个问题的时候,许平都是忧心忡忡:“就算不让他们南下,只要朝廷同意新军扩编,那新军的实力也会迅速地增长。”
  许平对自己的参谋部一向是充分信任的,对他们的工作并不过问,这样他的参谋们无论是自信心还是工作能力都得到不小的提高。周洞天就指出:“如果两个满员的新军营来打我们,我们可以抵挡,西营能够继续封锁开封,但是三个营来我们就很吃力了。”
  “所以必须要让新军尽早动手,要在朝廷下定决心让三个预备营离京前动手,我们才最有利。”许平下令包围开封的闯军放开一个缺口,让开封的信使能够把消息送出去:“开封城内的粮食已经不多了,明廷越焦急,那么就越会催逼新军,这样我们才能找到机会。”
  二十七日,狼穴。
  兰阳的战报送回新军参谋部后,金求德就变得十分忧虑。闯营中这些对新军战术非常了解的军官是一个巨大的威胁,而且燧发枪显然已经泄露出去了,闯营里竟然会与新军在同一时间装备这种武器,确实让新军参谋部十分震惊,这大大削弱了新军铠甲的优势。
  “许平是怎么得到燧发枪的?”
  金求德的这个问题李云睿可回答不出,军情司的负担很重,山东、河南那里都不轻松,而福建理论上应该是福宁镇在照看,军情司隔着十万八千里,想管也无从谈起。
  李云睿反问道:“能不能把制枪的工匠圈起来?”
  “没可能。”金求德断然说道:“朝廷是不可能同意福宁镇垄断所有军器生产,现在朝廷宁可让商人造兵器然后买,也不愿意把武器制造的权利下放给福宁镇。”
  “能不能让大人去和陈、魏两位大人说说?”
  “他们可不是侯洵,他们是大人的盟友,不是大人的手下。”金求德冷冰冰地说道:“何况他们还要从中拿钱,那些去福建的官员估计已经给过他们孝敬,怎么可能同意把他们一下子都撸下来,除非干脆交给工部,把所有的工匠都抓来京师由工部负责生产,可是这样我们能答应么?”
  李云睿无话可说。
  “对山东的补充暂时停止。”
  山东一带的战斗并不激烈,东江军不敢进行任何正面对抗只敢打游击,整整几个月的战斗,山东的损失不过数百人,其中病倒的比战损还要少。和上次不同,新军这次是和友军分开行动的,进军路线绝不重叠。新军每占领一地,就会安抚百姓,帮他们重建家园。当然,朝廷马上就会向这些从叛贼手中解放出来的地区派遣地方官,不过在地方官到达之前,新军有相当长的时间给百姓留下好印象,然后抢在地方官抵达前离开,会有友军部队来保证这些地方官的权威、并执行他们的命令的。
  金求德对兰阳一战很不满,如果不是杨致远还在生病、贺宝刀抽不开身,他真想立刻解除贾明河的指挥权,如果老老实实地向开封推进,那么损失不会这样大。对此镇东侯倒是显得很宽容,他称贾明河的计划如果能成功,那么确实是最快的方法,比老老实实正面进攻损失还要小,而且不会给未来留下后患。
  “可是他没成功,对不对?”当时金求德这样反问镇东侯。
  镇东侯替贾明河开脱,使得金求德很不满。不过许平这个祸患的出现,金求德要负主要责任,金求德感觉镇东侯知道这一点,但是没有点破或是责备过他,所以既然镇东侯不追究贾明河的责任,他也就不说什么,毕竟更紧迫的问题是如何给河南的新军补充兵力。
  “等到大人说服了朝廷,再抽调一两个营去河南,就什么都解决了。”
  “如果朝廷同意派出更多的营的话,我觉得应该从山东抽调部队去河南,然后让新派去的营顶上它们的位置。”今天杨致远抱病来到狼穴。
  “为什么?”
  “因为许平的部下已经打了很多仗了,而我们的营里大都是才训练三个月,连血都没见的新兵,至少山东的部队已经和季退思他们摸爬滚打过几个月了,就算没打过几仗,可是胆子多少练出来一些。”
  “以前在辽东的时候,我们营里也大半是才训练三个月的兵,建奴打过的仗比闯贼要多的多。”
  杨致远摇头道:“可是当时并没有那么多,建奴也没有仿效我们的军制。”
  金求德知道这话的很有道理,但辎重的运输、部队的调出和调入,都需要和地方上的沟通、都需要时间,也都是麻烦,而且还不能瞒着朝廷擅自调动,这就意味着更多的麻烦,给对手更多的时间。
  杨致远说了没有多久,就因为不舒服早早离开,屋内再次只剩下金求德和李云睿。自从和金求德成为亲家后,新军的事情镇东侯就更少过问,金求德的意见总是能得到批准。
  “必须立刻向河南派出援军,开封的闯贼必须立刻被消灭。”
  李云睿的口气很坚定,之前赵慢熊就主张,新军要和明廷有意识地拉开距离,让百姓意识到新军和官府的不同,现在金求德也是这么做的——他希望官府的暴行,反倒能激起百姓对镇东侯仁德的怀念。
  杨致远将其称之为“痴心妄想”,可金求德觉得很有道理,当一个人被逼得走投无路地时候,难免会幻想那个对他不算太坏的人会是更好的主人。不过,这需要把人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让百姓亲眼看到义军被轻而易举地毁灭,丧失对义军的全部期盼。但如果义军不能被毁灭的话,那么百姓心目中的印象就会是:新军把残暴的地方官送了回来;而不会是:新军好,官府坏。
  “是的。”金求德感到很疲惫,此前他很希望朝廷感到新军兵力不足,因此山东战局拖得旷日持久他一点儿也不着急,甚至很高兴季退思这样识趣。终归有一天,朝廷会承受不住压力同意新军继续扩编。不久前,金求德甚至奇怪插汗为什么会变得这么乖,再也没有入寇的企图了,不然北虏若是把北面的官兵打得叫苦连天,朝廷就不得不考虑增派新军协防。可现在,兵力真的是捉襟见肘了,金求德开始抱怨季退思为啥不尝试着打一两场会战,同时为北虏随时可能的南下而日夜担忧。
  “贾明河来信说,开封府到处都是闯营的细作,他开始杀了一些震慑宵小,但效果并不好,闯营的细作和河南的百姓混在一起很难区分,这个怎么办才好?”
  ——姓李的你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吗?而且这明明是你的事。
  金求德没有把心里话反问出来,而是举例说明:“就好像当初在复州一战时,大人担心跟在我军后面的百姓里有细作,当时大人是怎么办的?凡是敢跟随在我军身后的一律格杀勿论。贾明河他现在首先要想是我们新军的官兵,要考虑他们的性命安危。”
  “但是大人恐怕不会发这个命令啊,杨致远会激烈反对的,更不用说为了防止军情泄露去屠戮周围的村民和我们新军目前的策略不合。”
  ——你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么?这里明明只有你我二人。
  金求德看着眼前的老同事,二十年前这个人并不是今天这样溜肩膀、没担待。
  ——赵慢熊总是躲得远远的,什么权都不要,什么都不想知道,这头狐狸最阴了。而你这个家伙知道的比谁都多,该知道你都知道,不该知道的你也都知道,当年一看到有个护身符后你就攥得死死的,说什么也不撒手。是啊,现在有家有业了顾虑就更多了,可难道只有你有妻子儿女吗?二十年前,我也觉得只要能青史留名,这条命又算得了什么?
  “这事用得着告诉大人么?我是参谋长,我来发这个令。”金求德往座椅背上用力靠了靠。
  ——自从我坐上这个位置,就没想最后还能不能活,但我的儿子,我不能让他陪我走这条路……当初大人想让我儿子去当那个直卫指挥使,我拼死也要推辞……只是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那时我也就是存个念想罢了……后来我瞒着大人在山东把事情全搞砸了,但大人却如我所愿……大人的意思我心里明白的很,无论我最后怎么样,大人保证善待我的子孙……谢谢,大人,属下没白为您卖一辈子的命……以后大人若是需要完美无暇的名声,若是需要有人出来承担罪责,属下绝不会惜命推辞的。
  “如果什么脏活都要自己来干,那还养狗做什么?”金求德叫道:“朱元宏不是也到河南了么?他不会打仗,难道现在连杀良冒功都不会了么?”


第二节 酝酿
  京师
  金求德还在忙碌于兵员和军备补充问题。
  教导队在进行实验后,强烈建议在未来面对闯军许平部时放弃铠甲,他们还建议停止盔甲的生产,理由就是燧发枪肯定会大量出现在战斗中。但这个决定是不可能做出的,毕竟那些不使用火枪的叛军数量更多,铠甲肯定要作为常设装备。
  选锋和赤灼两个营总计六千人,兰阳一战他们损失了两千名士兵,哪一个营的损失都已经远远超过两成的警戒线,按照条例,这两个营都需要撤回京师进行修整。可是眼下政治上的理由压倒军事,朝廷是不可能接受新军在损失两千人后就把四千人调回来的。所以金求德让贾明河先把赤灼营的步兵填补到选锋营里,借此恢复战斗力。但是赤灼营的残部也不能大模大样地调回来整编,不然营官肯定会被御史弹劾,所以金求德决定把留在京师的三千营的五个步队发给赤灼营,让赤灼营的队官回京师转隶三千营当队官。
  经过这一番折腾,总算是解决了补充兵员的问题,调动几百人回来也不会引起御史的注意。不过,镇东侯看到这个计划的第一眼后就直言不讳地说道:“这严重违反补充条例。”
  “我难道会不知道吗?”
  金求德并没有把这句牢骚说出口,因为他很清楚镇东侯这句话不是在指责他,同样也是句无可奈何的牢骚。
  复杂的转隶导致官兵默契度下降,选锋营的战斗力短期内至少会因此下降两成,而补充给赤灼营的五个步兵队虽然是成建制的部队,但队官却要面对新的上司和参谋,他们和赤灼营的工、炮、骑也没有默契。
  这些问题虽然麻烦但还是可以解决,只要花些时间就行。
  问题就在于没有时间,而金求德却以为他有——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
  得知新军进攻受挫后,楚军的黄守缺也变得有些消极,不再像以前那样天天催促郁董出兵。和黄守缺恰恰相反,郁董现在变得十分积极,每日操演士兵、修缮武器,还把辛苦筹集来的大量粮草毫不吝惜地发下去,让士兵们每天都能饱餐两顿,并传令部下随时做好出征准备;“贾帅随时都可能给开封解围,我们汴军不能落于人后啊,若是贾帅大胜我们就得立刻出击追歼闯贼。”
  部下中有不少人不像郁董这么乐观,新军初败给他们很大的震撼。
  “许贼嘛,看来起码也是道童一级了,天兵天将还有个不小心的时候呢。”就是在郁董心目中,许平已经从坐骑上的虱子连升三级,成为登堂入室的人物:“不过师侄就算再厉害,难道还能狠得过师叔么?除非他是黄候的得意弟子,学去了黄候的不传之秘,不过若真是如此,许贼又怎么会叛出师门么?所以,放心吧。”
  ……
  “京师的三营新军无法南下,”陈哲翻动着朝廷的邸报,和大家讨论着目前的局势:“我们暂时要对付的,还只是两个营的新军,没啥大不了的。”
  “赤灼营没有返回京师是什么意思?”许平对此感到很奇怪,朝廷的邸报上说仍然是三个营在河南镇压闯贼,而许平早就发现对面新军中没有赤灼营的影子。
  “难道他们也仿效我们建立营教导队了?”陈哲显得有些紧张:“这可不是好消息。”
  “也没有听说京师的教导队取消啊,”余深河插话道:“或许是新军在玩移花接木,把别的营的步队拨给赤灼营。”
  周洞天相对比较保守:“这好像不符合新军的补充条例。”
  “是不符合,不过把赤灼营的残余拨给选锋营显然也不符合。”闯营已经侦查到了新军的内部转隶,现在他们都很知道现在的选锋营吸收了赤灼营的主力,余深河道:“事急从权,我看贾将军是无法遵守条例了。”
  “嗯,余兄弟说得蛮有道理的,”许平觉得余深河多半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之前新军顽固派声音那么强还是因为没有压力:“所以河南还是会有三营新军。”
  “等新的营赶到河南后,我们的西营也就练得差不多了。”除了那一百人外,李定国还借走了大批近卫营熟练士官帮他练兵,李定国打定主意要让他的直属也尽快新军化——或者说近卫营化。李定国深知仅有火器是不够的,他还需要与之配合的军制。闯营是就地募兵,营属教导队训练,新军两营在静坐的时候,近卫营和西营一直没有闲着。所以只要没有新的营编制来河南,许平就不太害怕:“我一直非常奇怪,侯爷为什么一定要采用总教导队的模式。”
  “卑职记得大人你曾经说过,在长生岛的时候,侯爷这样处理并无不妥。”
  “是啊,问题是现在早不是在长生岛了。”许平脸上有些不解之色,镇东侯的条例,很多条都让许平回味无穷,每当他想明白一个条例背后的思虑之远时,心中的骇然都是难以形容:“这个总教导队的好处,我想了很久很久,实在不如营教导队啊,既然我能想到,侯爷怎么可能想不到?”
  周洞天立刻答道:“只能说明侯爷背后更有深意,大人还没有领悟。”
  “侯爷当初建立教导队这绝对是高瞻远瞩,但总教导队相比营教导队,只有两点益处,第一,能训练出一批遵守同样条例的官兵,可以让各个营下辖的官兵自由转换外;第二,大大减轻营的训练负担。但,第一点,天下这么大,怎么可能不同营之间可以来回换人?再说,这也可以靠制定一个各个营的教导队统一使用的规范来解决;第二点,固然是大大减轻了营的训练负担,但教导队到营的补充时间大大增加了,而且各个营到底需要多少兵力补充,事先无法预测,一旦遭遇大的失利,急切之间就无法补充上足够兵员。”许平暂停了一下,环顾周围:“你们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陈哲附和道:“不光是这个问题,从京师到山东就要走一个多月,从山东再到河南又要好久,更不用说转战天下了,这么长的行军时间,营有相当充裕的时间训练部队。而且就是大人你说的,由营来掌握训练要好得多,营很清楚自己需要多少补充,新军损失后要上报教导队,然后招兵、训练,实在是耽误时间。”
  “而且从常理看,当初侯爷肯定是为救火营准备的教导队,自然而然,这个队就应该配给救火营,为什么侯爷会想到把这个队独立出来呢?”许平越想越迷惑,这个不解困扰他很久,因为这些不解所以他选择把教导队配属给营,既然现在有了讨论的气氛,他就把所有的疑点都统统倒出来:“就好比那个战棋,我说如果要有用,必须大伙儿得会飞剑传书,最好连探马也人人都是剑侠,一看到敌人立刻飞剑报信给参谋司,然后由参谋司即时推演战棋,再飞剑传给前方……这个总教导队,如果真有飞剑的话,益处就放大了,嗯,奇怪啊,好像侯爷设定条例的时候,总是认为这世上真有飞剑这种东西似的,而且能普及到全军。”
  几个部下都听得目瞪口呆,不过一时间他们也说不出许平不对在哪里,而且许平还在继续:“不光要有飞剑,还得有一种法宝,那种缩里为寸的东西,而且得很大,能把成千上万的军队,一眨眼就从京师运到前线,这样总教导队就会比营属教导队强得多,因为营没有时间行军、训练,而是一刻不停地在战斗,嗯,不一定一眨眼,但是一定得在几天内就能把部队从京师送到前线,新兵几乎是随时练好,随时就能补充给前线受损的营……战斗也是越激烈越适合建立总教导队,最好一场战斗就能打光几个营,十几个营,每个月,甚至激烈的时候每天都有数以十计的营被重创,前面受损的营战后立刻飞剑传书给京师报告战损,几天内就用缩地法宝把补充兵运来,这样就肯定得组建总教导队,只有这样总教导队才会变得不可或缺。”
  许平说得自己都愣住了,他把自己思路重新审视了一遍,到目前为止,那本征战之源上的条例他一个也没有用。大部分许平还没有想明白,一些想明白的许平没有照搬而是吸收了原理,但有几条似乎也有类似的漏洞,而且是许平觉得根本无法解决的技术问题,他大惑不解地说道:“如果这就是侯爷的深意,那我就彻底想不明白了……”许平常常感叹镇东侯智能见万里之外,却想不明白为什么有的时候会看不清咫尺之内。
  ……
  拿到京师的急件后,贾明河的脸色变得更阴沉了。失利后就有圣旨来斥责,并要他立刻协同各路明军给开封解围。今天新军参谋部的加急信件又到,说更严厉的圣旨已经在酝酿中,新军参谋部希望他无论如何打一下,哪怕稍微前进一步有个交代也好;但同样,参谋部叮嘱河南新军应避免损失过大的作战行动,就是小规模交火作战也最好尽量避免,从京师向河南调遣部队耽误时日,而且军队频繁调动难免惹人非议。总之,参谋部既需要河南新军打一仗交差,又希望不要浪费兵力,好在援军抵达后集中兵力以一次会战解决问题,这就需要贾明河见机行事。
  问题是贾明河无法前进。他刚在兰阳建立一个坚固的营地,此时与他一起驻扎在这里的只有鲁军朱元宏部五千余人。贺宝刀因为严重信不过这支部队的战斗力所以把他踢出漕运一线,结果河南巡抚被朝廷催促提供援军时,又把这支闲置的部队打发来河南。在贾明河身边的这支军队,只能从事打仗以外的协助工作,现在他不但要保护这队友军,还要保护已经运送到兰阳的二十万石粮食——这是准备送给开封的,万万不能有失。
  从这里到开封之间到处都是闯军的眼线,在宿营区还好,周围村庄慑于朱元宏的威名逃散一空,现在不会走漏太详细的情报,但只要明军一移营贾明河估计对面马上就能知道;而他却是两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闯营到底有多少兵力,更不知道都躲在什么位置。
  闯营许平部就躲藏在阴影里虎视眈眈,贾明河觉得此时强行给开封解围非常危险。几天前赤灼营的步队残余刚刚返回京师,现在赤营是个没有步兵的空架子营,而选锋营正在竭力消化刚接受的部队,战斗力也受到损害,贾明河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山岚营一旅。
  “至少等到拿到三千营的五个步队吧。”贾明河喃喃说道。不过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那两千士兵这个月里肯定到不了,下个月都未必。对面的许平修筑了棱堡、壕沟防御体系,似乎还不止一个,对这种防御工事的威力贾明河有着很深的印象,它是新军教导队的骄傲,和强大的步兵方阵被并称为新军两大法宝。
  现有的两个营,在近卫营处于防御时未必能压到对手,棱堡,大大削弱了新军的炮兵优势,贾明河不想用一场惨败来再一次证明这种防御工事的强大。
  “大人,或许我们可以考虑攻打一下杞县。”说话的是魏兰度。
  “杞县?”贾明河完全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开封在兰阳的西面,而杞县在正南,去杞县只会离目标越来越远。而且杞县有一支闯军在把守,许平在内线,新军在外线,等贾明河移动到祀县,许平很快就会跟过来,新军还是要跟近卫营硬碰硬,去啃对方的防御体系。
  “反正只是要我们稍微打一下。”魏兰度对着地图解释道:“打下杞县就可以说我们正在协助河南归德府的汴军作战。而且,打完杞县以后我们就说下一步策划进攻陈留,这样就可以拖些时日,等朝廷再催促的时候,我们也准备得差不多了。”
  “朝廷会同意我们不打开封打陈留么?”对此贾明河还是抱有怀疑。
  “我们可以找理由啊,就说我们从陈留进攻不但可以打通粮道,还可以切断闯贼的退路,把他们一网打尽。这一来一往的书信就要好些天,朝廷上再吵些天,我们再辩解几次,一个月就过去了,三千营的五个队也就差不多到了,这次我们稳扎稳打,一定能给开封解围。”
  贾明河点点头,心里已经同意了这个计划。他打算立刻写一封信给黄石,贾明河对黄石忠心耿耿,多年来无论有什么麻烦,黄石总是会替他解决的。
  只是贾明河还要把这个计划做得仔细些。他把三营的参谋找来一起研究,大家都认为问题不小,最主要的就是怕许平闻讯带着近卫营赶去,给新军找麻烦。
  “如果我们只出动一个营呢?”魏兰度道:“我的营完好无损,立刻就可以出动,剩下的部队用来牵制许平。”
  “只有一个营的话,兵力未免有点单薄,如果投入巷战的话,损失不好估量,我们只是象征性地打一下,拿下杞县给朝廷一个交代,让他们花些时间扯皮,可不能把一个营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地方打残。”
  对此魏兰度胸有成竹:“我们可以让归德府的部队参战。”
  “汴军的郁总兵眼下离杞县很近,他手下有五千兵马。”一个参谋对贾明河叙述了郁董的战绩,他在河南前期的交战中独树一帜,似乎表现得很不错;“后来被许平部击溃,这应该不是他的能力问题。”
  “确实打得很不错。”贾明河颌首道,紧接着再次称赞了一句:“他被许平击溃很正常,我一点儿都不奇怪。”
  受到鼓励的参谋们接着就道:“左帅手下的黄总兵也带着八千人和郁总兵在一起,黄总兵急着立功,郁总兵憋着报仇,我们就联系他们吧。”
  现在李定国已经和朱元宏部在两军控制区的边缘地带发生过几次交战,新军也为了协助友军而参与作战。李定国作战非常积极,他发现这是一个很好的适应新军制的机会,那些从近卫营借来练兵的官兵也被李定国一起投入战场,西营和近卫营教导队就在近旁,这种消耗战对闯军来说并无什么压力。
  可新军很快就感到难以为继,每一个消耗的士兵都需要等待来自京师的补充,已经派人去和其他友军联系的贾明河不得不下令收缩防区,减少和闯军的接触。失去了新军的支持后,朱元宏部的活动范围迅速缩小,幸好河南百姓不敢搬迁回来,所以在这些无人区两军拥有接近的情报能力。
  许平对李定国的行动非常支持,并派出部分近卫营到前线与西营协同作战,两军随即爆发了多次激烈的小股冲突,两军的巡逻队都付出了上百人的伤亡代价。结果就是贾明河把朱元宏部调到靠东的地方保护在后方,而新军两营则进一步缩小巡逻范围,由于离新军军营非常近,李定国无法再发起什么挑衅行动,两军控制线上出现了短暂的平静。


第三节 应对
  很快贾明河就收到消息,归德府明军响应他的号召,汴军总兵郁董尤其积极,表示愿意服从新军的节制,唯贾明河马首是瞻。
  得到郁董这样曾击败许平一部,一直坚持到最后全军十停去了七停才退出开封府的猛将强援相助,贾明河对一举拿下祀县的信心更足了。拖时间、磨洋工的策略临近成功,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牵制住许平,不让他在关键时刻来捣乱。
  既然只出动一个营,那这个问题就必须考虑,此外西营的战斗力本来就比一般的流民要强,最近一段时间西营异常活跃,无论是士气还是战斗力都显得大为提高。贾明河希望新军毫发无损地拿下杞县,因此他需要军官和参谋们仔细地分析。选锋营营官何马提出一个建议:“大人,不妨让选锋营向开封发动佯攻,这样我们就能牵制住许平的部队。”
  “这个主意很好。”三营参谋和贾明河都表示赞同,数万汴军被围在开封,急缺粮食严重影响战斗力,一旦他们被释放出来就会形成新的威胁。这些汴军如果能和新军紧密配合,闯军的压力就会大增,解围无疑对士气低迷的汴军是一针强心剂。而且如果许平不能迅速靠饥饿拿下开封,那么开封府内的闯军就不能摆脱腹背受敌的局面,大而言之,整个河南的闯营都不能摆脱汴军在内,新军、秦军、楚军、晋军、河北军在外几面夹击的局面。
  虽然佯攻是贾明河喜爱的战术,但是眼下的情况还是让他感到有些无奈,因为他计划发起佯攻的地方是正确的主攻方向,而目的却是为没有什么军事意义的一场进攻吸引注意力。但是既然要发起佯攻,那么还是要装得足够像,贾明河派人去开封设法与守军取得联系,让他们准备迎接解围军队;命令朱元宏协助搬运粮草装车;同时还积极侦查闯军动向。
  接到贾明河的消息后,开封守军积极行动起来,他们在面向援军的一侧展开侦查行动,并把情报交给联络人员送出。
  明军的这些活动当然引起许平参谋部的注意。
  “朝廷的邸报上说新军随时都能开封解围,拼命安抚河南缙绅,甚至还选拔了新一批开封府的地方官,可想而知,贾将军那里压力一定很大。”许平判断新军会因为承受不住朝廷的压力决定向开封挺进,这也是他长久以来一直期待的事:“新军最大的长处是他们的大炮数量,因此我们要多利用壕沟、土墙少进行野战。不过新军的火炮移动速度比较慢,我们可以很容易地判断出他们的攻击路线。”
  西线传来闯王又一次取得大捷的消息,洛阳失守、开封被围,朝廷除了动员新军来河南外,还严令秦、晋、楚军援汴。晋军哼哼唧唧一直不肯发兵,左良玉迄今为止只派来了黄守缺的八千人,主力还在防备李自成南下湖广。但和士气低迷的晋军、楚军不同,秦军作为新军以外明王朝最有战斗力的部队,接到崇祯的命令后立刻动员集结。
  这是继松山之战后,甘陕边军又一次大举出潼关赴援,无论如何辽东都是关外之地而且距离遥远,上次洪承畴带去增援辽镇的是三万秦军;而河南则是明王朝的腹心之地,又是陕西的邻省,傅宗龙集结了五万秦军出潼关进攻李自成本部。
  这对李自成来说,是他自十八骑复起后,第一次与秦军交战,闯军共计集中了五营二万多精锐,罗汝才、老回回等一万八千盟军,和秦军展开野战。结果秦军大败,一万多人被俘,阵亡和逃散的兵丁不计其数,逃回潼关的秦军还不到三成。
  此役,是明末农民起义以来,秦军第一次在人数相当的情况下败于义军,损失之大,亦取代了松山之败成为万历朝以来最惨重的一次。
  ……
  京师,镇东侯府
  “天子震怒,已经下令锁拿傅宗龙进京,估计缇骑已经出发了。”
  今天周围的几个心腹们都在议论甘陕边军不可思议的失败,之前新军或汴军败给许平也就算了,但一向被明廷依为干城的秦军,竟然会败于农民军手下,这真让大家觉得不可思议。
  镇东侯没有打断他们的议论声,今天他接见的是福建、广东理事会派来的秘密代表,他们提出新的商法请镇东侯过目,只是现在看起来他们的兴趣全被西北的战事吸引过住了。
  “所遇无强敌。”镇东侯在心里默念着自己原来那个世界上对李自成攻破洛阳后的评价,傅宗龙的失败本来早应该发生了,继这次失败后,李自成带着他几万老营精锐纵横中原,两年里给予秦军四次歼灭性打击、楚军两次、河北军一次,消灭了二十万秦军、二十万楚军、十万河北军和全部的汴军。在短短两、三年里,号称拥兵二百万明王朝在河南战场损失了六十万兵力,这损失远超土木堡对明王朝的打击,这损失差不多是过去二十年、从萨尔浒到松山明王朝在辽东战场损失总和的两倍——这是李自成昙花一现的黄金时代。
  很久,镇东侯一直无暇分身去过问军务,这时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是不是我该抽出一个月的时间,仔细过问一下新军的情况?”
  “侯爷。”一个恭敬的声音传来:“明岁我们和南洋诸国……”
  “侯爷,在中南半岛……。”
  “我看看。”镇东侯刚升起的念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
  由于许平在开封府界的杰出表现,使得李自成没有必要全师东进亲自指挥第三次围攻开封,而西线明军只剩下川军比较有战斗力。因此李自成听说新军和许平陷入对峙后只派来部分援军,李过就是其中最大的一支。
  在李自成的原计划里,他的主力将在击溃川军后再考虑南下或是东进。但川军表现得很顽强,他们缓缓向西退却,把李自成也引得不断向西。随着越来越深入,李自成的心思也发生了变化,闯营诸将都觉得如果真的消灭了川军,然后再闪电般地收获川东也不错。
  许平有信心凭借目前手里的力量对开封进行封锁,因此当李过抵达开封府后,他就让李过驻守在祀县城,监视归德府的明军防备自己的侧翼,免得他们来打扰自己对新军的防守。
  面对开封和新军的积极活动,许平坚持在兰阳到开封之间挖壕沟、修筑工事,选锋营几次佯动他都不为所动,继续坚守便于粮车通行的大道。经过对许平长期的观察后,贾明河渐渐放下心来,今天他又接到一封圣旨,再次严令立刻与周围众将奋勇出击,趁击败秦军的闯军大部队尚未抵达时给开封解围。贾明河不再犹豫,立刻再派人去联络黄守缺和郁董,并又一次组织三营参谋讨论攻击杞县的方案。
  “我军的速度很好掌握,但是友军是否能及时到达就很难说了。”这个不用说新军上下也都心里有数,因此参谋建议反其道行之:“我们让友军来确定到达的时间,我军在友军能发起进攻的那天同时到达,而不是让友军在我们发起进攻的那天到达。”
  贾明河赞同道:“很妥当,就这么办吧。”
  九月五日,许平接到李过的通报,说他对面的明军有异常的举动,郁董和黄守缺都进行动员、征集粮草,显然是想对祀县发起进攻。由于许平已经向李过通报过新军的异常举动和他的分析,所以李过认为他面前的明军是佯攻,目的是争取从许平这里吸引兵力。李过不要许平派兵来,他只是提醒许平,明军给开封解围的行动就近在眼前,还问许平是不是需要他派些增援。
  这封来信让许平很高兴。李过是李自成的侄子和心腹,自从他抵达开封府界后,许平就反复强调在开封牵制新军的意义,要求李过为这一目的与他通力合作。既然李过保证能击溃黄守缺和郁董的进攻,那许平就要他把富裕的兵力派给自己,对付新军的兵总是多多益善。
  信写完以后,许平向近卫营和西营发出大战在即的警报,同时让自己的参谋们加紧研究贾明河可能的进攻路线。
  警报发出不过半天,周洞天就来找许平:“大人,参谋队请您过去一趟。”
  “有什么严重的问题么?”许平起身跟着周洞天去见参谋们,如果没有发现严重的防御漏洞,按说周洞天不会这么急匆匆地来找他。
  等许平走进参谋队的帐篷后,果然发现人人脸色严肃。现在近卫营有一个庞大的参谋集团,成员多达五十多人,是新军营参谋队人数的五倍,周洞天训练参谋人员的方法就是让他们直接参加参谋作业。
  “大人,我们发现一个很大的可能性。”周洞天代表近卫营参谋队向许平报告:“我们认为,新军会派遣一个营参与对祀县的进攻,时间应该在三日到五日以内,而新军在我们面前的举动是为了配合进攻祀县的佯攻。”
  这个判断让许平非常惊讶,因为祀县根本无关紧要,就是丢了许平也不会皱一皱眉头,不过他还是让参谋们说下去:“周兄弟,能说说你们是怎么做出这个判断的么?”
  “今天卑职才一通报祀县来的消息,胡参谋就立刻发觉异常。”
  名叫胡辰的参谋是个年轻童生,周洞天示意他来讲。胡辰对许平道:“大人请想,汴军和楚军可不可能牺牲自己的兵力,来为新军发起佯攻?”
  听胡辰这么一说,许平也觉得事情不对劲了。周洞天点头道:“胡辰兄弟一说,我们大家立刻就明白大人和李将军都猜错了。大人太过重视新军对开封的解围,而李将军也被大人影响了。”
  “没错,没错,你继续说。”
  “郁董是什么货色我们很清楚,他绝对不敢向祀县的李将军发起进攻;黄守缺急于立功,自打到了归德以后,就一直拼命劝说郁董攻入开封府界,而无论他怎么说,郁董都不肯动手。李将军刚到祀县的时候郁董都不敢来,现在李将军站稳了脚跟,郁董怎么反倒敢来了呢?所以我们认定这不可能是郁董和黄守缺自己的意思,一定有其他人在背后给他们撑腰,而这个人只能是新军。”
  “那新军为何要进攻祀县呢?”
  “我们猜测,新军可能是迫于朝廷压力。”周洞天退后一步,再次把发言的机会让给胡辰:“胡兄弟你来讲吧。”
  “大人,卑职觉得新军这是在杀良冒功。”
  “杀良冒功?”
  “是的,大人,当官兵无法剿灭义军时,就会杀老百姓向朝廷交差,”胡辰流利地答道:“现在新军备受朝廷的压力,而又无法给开封解围,他们就不得不杀良冒功,而祀县就是他们要杀的这个‘良’了。”
  许平对关于郁董行为异常的分析完全赞同,既然新军也有说得过去的动机,那他也同意参谋队的判断:新军很可能会派部队参加进攻祀县。
  “但新军为什么要让归德府的明军参与作战?”许平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没想清楚:“他们为什么要冒着泄密的风险去联系郁董?”
  “正如大人所说,祀县无关紧要,他们也不在乎这份功劳,只要能给朝廷一个交代就行。我们认为,新军不愿意损失自己的部队。多半是由新军压制住杞县的城头守军,然后让归德府的兵马进城和李将军的部队肉搏。”胡辰稍停又补充了一句:“大人,卑职还以为,新军可能根本不清楚郁董的底细,河南巡抚对他大加赞扬,当时我们还以为是推卸责任,但归德府对郁董百依百顺,显然是对郁董寄予厚望。卑职以为新军可能受官府影响,大大高估了郁董的实力。”
  见许平陷入沉思,周洞天就说出他的建议:“新军现在最有战斗力的是山岚营,派去攻打祀县的多半就是这个营。而选锋营多半会和我们在兰阳磨蹭,打一天炮然后晚上再缩回大营去,我们只要留一个翼就可以阻止他们的解围行动。为了挫败新军对祀县的进攻,我建议派出一个翼去增援李将军。”
  “如果我派出一个翼的话,能重创山岚营么?”许平摇头道:“肯定不能,他们既然带了归德府的部队就肯定不会自己攻城。我们在这里留一个翼没有用处,肯定是我们在壕沟和墙后躲着,贾明河用炮轰上一天,他也不进攻。”
  “这里留下完整的一个营也没有用。”周洞天反驳道:“我们倒是有几个重创新军的方案,可是首先他们得认真给开封解围,如果他们是佯攻,我们就没有机会。卑职认为胡兄弟的话很有道理,贾将军肯定是佯攻开封,实攻祀县,我们留两个翼在这里毫无用处,还是派去祀县吧,定能让新军铩羽而归。”
  “贾将军总是说,做计划前有个问题要连问自己三遍。”许平笑了一下,问周洞天道:“是什么问题?”
  “能打歼灭战么?”
  “还有两遍。”
  “能打歼灭战么?”
  “能打歼灭战么?”
  营帐内的参谋们一起跟着说了两遍。
  等大家念完后,许平立刻问道:“好,如果我带领全营去祀县,重创山岚营的把握有多大?”
  “机会不大。首先得让山岚营进攻,我们才能重创他们。如果山岚营决心死守,那他们有十二门炮而我们只有两门,此外……选锋营不是摆设,如果我们把近卫营都调走的话,说不定就被贾明河一举打穿防线,给开封解围了。”
  “只要能重创山岚营,那给开封解围也不是不可以……”
  许平这话一出口,就看见周洞天脸露惊讶之色。许平轻声一笑:“只要重创山岚营,仅凭着选锋营一个营,哪里可能守得住这么长的粮道。”
  “卑职明白大人是这个意思,但是选锋营护着囤积在兰阳的粮食进城绝对没有问题。而且选锋营进城后,我们如果强攻开封,伤亡会非常大。开封一旦有了这些粮食和选锋营,我们就会顿兵城下。”
  “我一开始以一营兵力进攻开封,是希望迅速拿下开封,与季退思连成一片,但是这个计划显然不可能实现。后来我改了主意,希望能吸引新军来救援开封,分散季退思的压力,因此我不怕选锋营进城,也不怕开封能坚持守下去,因为我已经不想打它了。”
  周洞天问道:“大人,也就是说制定计划时不必考虑开封问题了?”
  “是的,孙子有言: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我不想只是重创山岚营,这种成绩无法让我满意,无法扭转河南乃至天下的战局。”许平看着满帐的参谋军官,对他们宣布道:“参谋作业吧,集中全开封府的闯军围攻山岚营,我们一定要歼灭它。”


第四节 小将
  “孙兄来了。”
  “三哥来了。”
  许平和李定国走出营门迎接孙可望,孙可望狐疑地看着在自己眼前并肩而立的两个人,停住脚步向李定国大声问道:“老四你在和大将军搞什么鬼?”
  “哪有?”李定国大吃一惊,显得很委屈:“好久不见三哥了,想得厉害。”
  这些日子许平倒是去后方见过孙可望几次,李定国一直在前线忙碌不休。
  “许兄弟出来接我那是他厚道,你——”孙可望指着李定国问道:“你怎么会出营来,莫不是里面布下了鸿门宴?”
  “哪有此事?”许平笑起来,亲热地过来攀住孙可望的肩膀,错后他半个身子陪孙可望走进营门。
  “来人啊,开饭,开饭。”
  许平没有说话就先叫嚷起来,然后回头从孙可望笑道:“孙兄,我们边吃边聊。”
  卫兵送上了热气腾腾的新鲜面条,还有大盆的菜蔬,见孙可望盯着盆里的菜发愣,许平又赔笑道:“知道今天孙兄要来,所以小弟特意备下了茄子卤,还有刚打来的荆芥,才做好的肉盒啊,快趁热吃吧。”
  见孙可望还不动筷子,许平连忙解释道:“荆芥可是河南的特产,孙兄或许一下子不习惯,但吃过一次后……”
  “我吃过荆芥,我也喜欢茄子卤,我又不是没在河南呆过。”孙可望抬起头凝视着许平:“一般来说,大将军只请末将吃疙瘩汤,若是末将没有记错的话,上次大将军请末将吃肉盒是派我们去挡新军佯攻前。”说着孙可望看了一眼李定国,见后者正若无其事地喝疙瘩汤,大叫一声:“就知道你小子吃里扒外!”
  说完孙可望就开始闷头大吃起来,瓮声瓮气地说道:“我已经开始吃了,许兄弟可以边吃边聊了。”
  许平慢悠悠地说起自己的打算,一开始孙可望没有什么表示,只是低头吃饭,不时哼一声表示听明白了。
  “……这样,我们就得放选锋营去给开封解围。”
  “什么!”孙可望一下子跳起来了:“开封里面堆着金山银山,大将军你一天到晚催火药、催粮食,我都要穷疯了,好不容易把开封围得铁桶一般,他们眼看就要挨饿了,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放新军进去?”
  “兵力不足啊,”许平语气非常柔和,但态度异常坚决:“我知道任何听我说开封不如新军一个营重要都会觉得我是疯子,但我们现在不是要精诚合作么?孙兄啊,我真的是有苦衷啊,你肉盒子都吃了,就答应我一次吧。”
  “大将军你要去自己去,我不同意撤围开封。”攻破开封可能获得的财富早就被孙可望列入近期收入之列,最近孙可望虽然人在军中,可仍筹划着要再开一批作坊生产火药、修理盔甲,并进而实验性地建造闯营自己的枪支作坊。
  “西营,是不会去祀县的!”孙可望毅然决然地吐出了自己的最终决定,接着心中突然有些不安,连忙看向李定国:“老四,你还当我是三哥吧?”
  “唉,三哥,这兵力真的是不足啊。”李定国长叹一声,满脸的歉意:“昨天我已经吃了大将军的肉盒子了,现在反悔也来不及了。”
  “什么肉盒子,明明是你练了几个新兵,手痒痒了。”孙可望急道:“等拿下了开封发了大财,你想练多少兵还不是一句话?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呢?难道你还是小孩子么?”
  李定国笑道:“不拿出来试试,怎么知道兵练的对不对呢?”
  “好了。”许平插嘴道:“是我给李兄设了个套,他中了我的计不得不守信。李兄会带着他手下跟我去祀县,这里就托给孙兄了。”
  “既然如此,”孙可望见许平和李定国已经达成协议,只好退而求其次:“我记得老四你有五百名火铳手,对吧?把他们留给我,我定能顶住新军。”
  “不行,”不等李定国回答,许平就抢先替他回答道:“李兄的兵完全没有练好,留下来就是白白损失。”
  “那把枪留给我,我手下有些儿郎耍得好火铳。”
  “孙兄有五百会用火铳的手下?”许平把目光从孙可望转移到李定国身上:“怎么没听李兄说起过?”
  李定国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那就是白白损失火铳,不过若孙兄手下有个十几、二十个会用火铳的人,那我是不会奇怪的。”许平装没看到孙可望脸色越来越阴沉,故做大方地说道:“我留二十支火铳给孙兄吧。”
  孙可望叫道:“二十支够干什么用,弓箭对新军一点儿用都没有!”
  “还有我的大营,也是孙兄的了,我和李兄这些日子挖了上百道壕沟、修筑了大批的堡垒,孙兄……”
  “我又没有火铳,这一地的破沟对我又有什么用?”
  “山岚营完好无损,全营拥有十二门炮,两千四百甲士,是河南新军中最强大、最有战斗力的营,他们没有参加过兰阳之战,建制没有被打乱过,士气也十分旺盛。”许平收起脸上的笑容,严肃地对孙可望说道:“如果我投入一个翼,那只有防御祀县的能力,如果我投入近卫全营,那山岚营仍然可能在归德府官兵的策应下全身而退,并且会严重地杀伤我们的士兵。对付这样强大的敌兵,每一个训练有素的士兵、每一杆火铳都是至关重要的,决定我们能不能取得胜利,决定着我们要付出的代价的大小。孙兄,我们不是新军,我们的背后没有朝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我们不能接受较小的胜利,而必须竭尽全力去争取最大的战果。”
  ……
  孙可望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许平和李定国推卸给他的任务后,李定国和许平又商量起出兵的时间问题。
  把参谋队的推想给李定国解释一遍后,许平道:“我想新军肯定想与归德的明军同时到达。第一,新军不能先到达,因为我随时都可能派兵增援,新军很显然想不付出大的代价就取得祀县,他们不能把时间浪费在等待归德府的官兵抵达上。”
  “很有道理。”
  “第二,归德府的官兵不能先到达,若新军不在,李兄弟就有可能出城逆袭,万一他们被打垮了,那谁去攻城呢?”
  “不错,所以我们只要严密监视归德府部队的动向就可以了?”
  “是的,新军的行动速度快,归德府的官兵速度慢,因此肯定是新军照顾他们,而不是他们照顾新军。这样我们就不需要费尽心思去侦查新军以免暴露,我们只要让李兄弟盯紧郁董和黄守缺,看他们大概什么时候到达,我们就能知道新军的抵达时间了。”
  ……
  九月九日下午,黄守缺和郁董的联军出现在祀县城外五里处,并迅速开始修筑营寨。李过见状,立刻命令士兵准备明日迎战,同时派人飞马通知许平。入夜后,城南出现烽火,显然又有一队明军抵达,李过心里有数,也不着急。
  第二天天色微明,李过的卫兵就带进来一个年轻的使者,来人向李过报告说,许平和李定国的援军在一个时辰后便会赶到。城外汴军、楚军约一万人,李过认为他们不值一提。此时城中有八千多闯军,李过认为足以守住城池。
  岗哨报告官兵开始部署火炮,准备开始攻城,李过就去城楼查看敌情。站在李过身后的是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名叫李来亨,今年二十岁。李来亨是李自成救活的孤儿之一,遇到闯王时他还是一个三岁的幼儿,正趴在逃荒死去的父母尸体上大哭,李自成就把他和其他捡到的孤儿一起收留在闯军童子营。因为无法知道父母出身,李自成就让李过认这个孩子为义子,也跟着他姓李。虽说是义子,但由于自小抚养长大的,所以李过和李来亨就如同亲生父子一般。
  (笔者按:李自成和他两个叔叔死后,李过是就带领闯营继续抵抗异族入侵的第二代领袖,李来亨则是第三代,并因为抵抗满清入侵而与儿子一起牺牲在战场上。我们知道,如果一个人致力于抵抗外敌入侵并付出生命,那他是我们的民族英雄,那么——如果一个家族连续五代献身于这个事业,读者认为笔者该如何评价这个家族呢?)
  走上城楼之后,果然看到远处新军正在东门外挖掘炮垒,在炮垒后方有一排大炮等着就位。李来亨仰头看看太阳,愕然道:“怎么是东门?”
  “不对么?”李过奇怪地问道:“官兵从东面来啊。”
  “可是新军是从北面来的啊。”李来亨本来以为新军会进攻北门,不想他们居然还不嫌麻烦专门绕到东门去。再看看对面的旗号,李来亨又是一惊:“怎么是选锋营来了?”
  许平认为山岚营是贾明河手里组织性比较强的部队,所以这种长途奔袭的事也会由山岚营去负责。没有想到贾明河更重视近卫营,所以把这个营扣在手里。在贾明河的计划里,他是用三千兵力和朱元宏的五千人去佯攻近卫营和西营的一万多人,兵力如此悬殊,贾明河的计划就是在己方堡垒附近稳固推进,就算被大批闯军伏击,也可以立刻退回工事固守,而没有几门大炮的许平按说也无法对他发起有力的逆袭。
  不过有过上次的教训后,贾明河担心许平还有什么杀手锏没有使出来,所以他觉得还是把建制最完整、战斗力最强的山岚营用来对抗许平和李定国比较好,这样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发生,他也容易控制部队。
  东门正面首先是黄守缺的部队,楚军从正面一直延展向南,形成明军的正面和左翼。右翼则是人数较少的汴军,书写着“郁”字的那面大旗下,一个全身披挂的将军正向着李过这里指指点点。选锋营的位置比较靠后,除去火炮以外,各队都位于前两支明军的背后,新军的马队也没有部署在侧翼,而是靠近选锋营的营旗,看上去就算城破也不会有投入追击的打算。此外楚军和汴军中都准备了大量的云梯,前排不少士兵还背着绳索,而选锋营那里却似乎没有预备任何攻城器械。
  “除了来敌以外,许将军都猜得不错。”李过大声下令备战。城头上他并没有留下多少兵力,李过把手中的主力都放在城门后,准备在那里阻击明军。祀县的城防工事很简陋,面对以枪炮犀利著称的新军时,把大批士兵配属在一线防守只能是白白损失兵力。
  身后的人纷纷应是,各自前出传令。李来亨仍然遥望着明军的阵势发愣,明军把野战炮垒修好后,就推着十二门大炮一起上前,墙垛后的李过叫道:“你不下去么?”
  李来亨转身对李过朗声道:“义父,孩儿认为应该派主力出城逆袭。”
  李过眉头一皱:“这是为何?”
  “选锋营显然是抱定了自己不损失兵力的想法,而许将军并不知道他们会躲在东面。”李来亨忍不住向北方遥望一眼,当然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当许将军出现在北方时,他们立刻就会被汴军发现,而这时许将军必须先击溃汴军才能攻击到选锋营。如果选锋营当机立断撤退回营的话,许将军是抓不住他们的。”
  “所以你想把选锋营引出来?”李过此时也有些明白李来亨的想法:“你想要我攻击北面的汴军,把选锋营引到北面?”
  “是的。”李来亨就是这个打算。楚军和汴军把主力投入攻城后,将领手头的兵力就比较有限,这个时候如果闯军发起对侧翼的有力攻击,那么明军就只有出动选锋营来击退他们。而且,从选锋营现在的位置和阵型看来,他们好像就是肩负着掩护攻城部队侧翼的任务。
  “选锋营……”李过咀嚼着李来亨的建议,把目光投向远方。城前的明军炮手已经把火炮推进坑里,正调节着火炮的角度准备开始炮击。这些炮手的动作流畅至极,协力进行工作时毫无喧哗之声,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精兵。李过虽然看不清楚那些部署在楚、汴两军后的新军,但即使离得这么远,他们身上的铁甲发出的寒光还是耀眼夺目,高竖起指向苍天的无数长矛也是齐整挺拔、纹丝不动。
  “我听说东江军与新军作战时五不敌一,那时许兄弟还在新军那边,就是他带着新军和东江军交手,用不了一个时辰就被打得四散溃逃。”李过用平和的语气叙述着新军的赫赫声威,今天他只是看一眼对方的军容、装备就心生畏意,如果不是知道许平很快会抵达,李过早就会做撤退的打算:“咱手下的兵还不如东江军呢。”
  李来亨嘴上不说,脸上已经露出些不服气的意思。李过扫了他一眼:“季退思的东江军里有好多旧部都是以前的官兵,他在辽东、山东打过几十年的仗,还有盔甲、火器甚至大炮。”
  李过营中大多数的人都是流民,能称得上主力的不过两千人,装备比季退思的手下还差。守城,看在装备精良、人多势众的许平和李定国部正赶来增援的份上,李过还有点信心,毕竟许平说过新军不会投入巷战,归德府这一帮没有几个时辰休想把李过赶出城去。
  但李来亨仍不以为然,他意气昂然地叫道:“义父,许将军为了重创这队明廷新军,甚至不惜让官兵给开封解围,如果让他们跑了,那我们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见李过还是不答,李来亨继续大声请战道:“义父,让孩子带着兵马出城迎战把。”
  “如果出城迎战,失去城墙的保护,这队官兵会在很短时间内就把你们消灭。”
  “是的,但在这之前,许将军就能赶到,此时选锋营在城北,正好背冲着许将军的来路,孩儿一定拼死抵抗,为许将军赢得时间。”
  第一发炮弹呼啸而来,接着又是一颗,第三颗也随着飞到……
  “许将军说过,新军最大的优势就是大炮众多,我们的部队衣甲不齐,选锋营肯定不放在眼里,”李来亨指着城下那片耀眼的银光大阵:“如果义父形容他们的战力没错的话,他们就是闭着眼也能把孩儿杀个片甲不留,肯定会把大炮留下继续攻城,直接出动步骑来攻击我们;若义父高估了他们,那孩儿坚持的时间就能更长,许将军及时赶到的可能性不就更大了么?”
  “万一许平不能及时赶到,你可能会白白送死。”
  “孩儿感觉许将军一定能及时赶到,我们义军要想在这乱世活下来,就得拼命去杀出一条血路来。”
  明军的炮弹一发接着一发袭来,沉思片刻后李过点点头,弯腰带着李来亨向城下跑去:“马上准备出城逆袭。”


第五节 行军
  两轮试射后,选锋营就开始炮火集射,祀县的木制城楼被炮弹轰击得碎屑横飞。年久失修的柱子多已经腐朽,几轮之后就纷纷开始折断,门楼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上面的裂缝不断扩大、延展,终于随着一声巨大的撕裂声而开始瓦解。半个门楼轰然倒塌,一整块门楼前倾倒下,在明军的注视中摔落在东门前,碎成千万块。
  “万岁!”
  明军齐声发出欢呼,蓄势待发的楚、汴两军士卒开始向前,他们用背负着的土囊填着壕沟。烟尘密布的门楼上没有射出任何火力,有的明军士卒甚至都怀疑上面还有没有活人。
  选锋营的工兵队已经退到何马的将旗旁边,闯军没有任何还击动作,让选锋营也有点出乎意料:“他们准备巷战么?”
  既然闯军打算巷战,那么就得准备让燧发枪手登城。何马立刻让人去通知黄守缺和郁董将军,告诉他们攻占城墙后不要急于入内,选锋营的士兵将跟在他们身后登墙,为他们提供火力掩护。
  正对着城楼的壕沟被填平后,楚军就把早已经准备好的冲车向城门推去。目前明军士气高昂,他们看见友军的火力已经将敌军打得不敢露头,冲击城门将会是一件安全惬意的事情。而在壕沟上填出第一条路的士兵则开始在壕沟的其他段落填土,这几条路是用来供云梯兵接近城墙的通道。
  “要让我们的工兵队帮忙么?”
  见闯军完全没有回击,一个参谋也显得跃跃欲试:“或者干脆把城门炸开。”
  “没这个必要。”何马观察着友军的进度:“我看他们够快的了,大帅交代过,我们要尽量避免损失。”
  像是为了证实何马的先见之明,沉寂已久的墙头上猛地冒出一排人头,石头和滚木如同暴雨般地扔下,没能全身隐蔽在冲车盖下的明军士兵措手不及,被砸中许多人。突然遭到攻击的明军士兵纷纷手足并用地爬到冲车底下寻求隐蔽,选锋营的火炮此前一直随着冲车移动,威胁着它头上的城墙位置,此时就纷纷开火射击,把那一段有人冒头的城墙轰击得城垛破碎。
  闯军经不住这样的火力,再次隐蔽起来,临走前还有十几支火把从城垛后扔出来,它们被铺在冲车上面的湿棉被挡住,很快就被明军士兵从车上取下踩灭。消除火灾祸患的同时,从冲车下爬出的明军又推着冲车继续向前,开始撞击祀县的城门。
  在祀县城内,李过刚把一千五百精兵集中在北门前交给李来亨指挥,这是祀县闯军四分之三的主力部队,李过的手里只剩下五百精兵和六千名二流士兵继续坚守城市。眼见周围这许多好汉,李来亨胸中不由得豪情万丈,他大手一挥:“打开城门,让我去把官兵杀个片甲不留。”
  在北城门外监视闯军动静的探马立刻发现了闯军的这一举动,他们一面继续观察,一面飞报给正在东门外攻城的几位将军。
  得知北门打开后,何马的第一个反应是闯军要跑,等第二个消息传来,听说闯军骑兵出城不但没有跑,反倒开始列队以后,何马心中不禁疑云大起。很快又有最新的消息传来,探马报告闯军有一千五百人上下,他们已经完成列队并开始向东面,也就是明军的侧翼方向进发。在发起进攻前,选锋营曾经很警惕地注视着祀县的一举一动,担心会有大股闯贼冲出来逆袭;堵在城门边上开始攻城后,选锋营认为主要的威胁会来自于小股人马的敢死反击,选锋营也一直准备着把这样的反击打回去;现在,闯军的行动有些出乎意料。
  何马从周围参谋们的脸上看到的也都是迷惑,他们事先得到的情报说城内只有不到一万名闯军,其中比较有战斗力的不超过四分之一。这个力量在归德府明军面前守城自保或许没问题,但是和黄守缺、郁董两位将军野战对垒就不一定能取胜;而如果说闯军想靠逆袭干扰攻城的话,那用多股小规模敢死队的效果要比野战强。
  “出动一千五百人,这闯贼到底意欲何为?”对此何马非常不解,身边的几个参谋一时也都拿不定主意。出城逆袭,用二流部队一点用也没有,所以这批人肯定是李过的主力部队。可如果说闯军有意野战的话又何必等到现在,这样城内的几千炮灰部队不就用不上了?而如果决定守城的话,从来没听说过用全部主力部队来逆袭。
  “送到嘴边的肉,不吃也不好。”右翼的汴军正在攻城无暇分身,何马很快就作出决定,让全营立刻前去迎战出城的闯军。旁边一个参谋提出,可能是闯军用二流部队吸引选锋营注意力,打的却是从另一翼逆袭的主意。何马不担心这种情况出现,如果真是二流部队,那转眼间选锋营就能把他们打散,他只是派人通报黄守缺要他仔细提防。至于炮队则继续留在正面掩护攻城部队,何马不需要它们,也有信心轻松击败闯军。
  第一队选锋营士兵绕过城墙的东北角时,立刻看到闯军正向这边开来,与明军相遇后,他们马上开始排兵布阵。
  李来亨指挥部队布下一个有着厚重中央的满月阵,他手里不多的骑兵都已经被派出去驱散明军的探马,同时还派出五个使者快马加鞭去见许平。刚才许平派来的使者就是近卫营的参谋胡辰,他预报近卫营会在大约一个时辰后抵达,现在还剩下不到半个时辰。李来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扛到那个时候,为了进一步吸引明军,闯军甚至还向北面退了些。
  指挥部队布阵的哦时候,李来亨还有余暇和这位参谋谈天:“昨夜近卫营和西营将士睡得可好?”
  “兵睡得不错,许将军和李将军就彻夜未眠。”胡辰两眼中同样布满了血丝,处于保密需要,许平并没有向新军驻地加派探马而是维持以往的数目,倒是为了迷惑贾明河反倒向北面的官道增派了三倍多的哨探。
  近卫营的参谋们估计这些探马的大概行动路线新军已经有所了解,如果新军出兵也会绕路避开他们的耳目。不出参谋队所料,这些探马一直到昨天入夜都没有发现太有价值的情报。但这些主动派出的探马虽然没有收获,自发起来帮闯营侦查明军动向的河南农民却有消息送来。一些本来位于新军控制区之外的村庄发现有大量官兵通过,他们连夜把这些零碎的消息送到许平军中,让闯营确认新军有一部出动。
  ……
  “一座大营,一夜就搭好了,今早上——”一个看上去大约二十岁上下,赤着双脚、身穿粗布衣服、头上包着条手巾的人站在许平面前,这个就住在祀县郊外的人将双臂在空中挥舞着:“一队队的官兵从里面开出来,直奔县城去了,俺婆娘偷偷跑到村口一看,娘嘞,足有好几里那么长,一辆辆大车后面拖的全是炮!怕不得有好几万兵,头上还插着白羽毛!”
  “有人头上插着白羽毛?还有个个都插着白羽毛?”
  “个个都插着白羽毛啊,得有好几万嘞……”
  许平很有耐心地听他说完,好言感谢几句后让卫兵将此人带下去好生安顿,这时跟在许平背后的参谋人员已经铺开地图,找出了那个农民的村子所在,同时还有参谋根据这个农民报出的时间计算出人员概数,向许平报告道:“大人,考虑他必然会有的夸张,我们估计这个人看到的官兵数目在三千到五千之间。”
  “和祀县的报告很吻合,”许平觉得这个数字在误差范围内:“看来是选锋营而不是山岚营,但还是一个营。”
  如果说探马是许平的主动情报网,那这些村民是许平的被动警戒线,新军进入河南以来,村民们送来的大批情报经过参谋们的核算变成较为可靠的数字,当然会有些模糊但仍足以验证许平的预判正确与否。如果有超出预判的特殊情况发生,参谋队就会向那里派出探马以取得精确的观察结果,多达五十人的近卫营参谋队把主动侦查和被动情报结合得很好,让近卫营的情报搜集工作高效而且隐蔽。
  李定国饶有兴致地站在近卫营的参谋们身旁,看着他们在地图上做出标记,把农民信口描述进行合理的缩小,限定在一个误差范围内,然后根据道路、地形等相关情况做进一步的计算以取得结果。
  “这好像都是算学?”
  “是的,”许平答道:“黄候定下的参谋制度,几乎全是靠算学来运转,而不是以往的幕僚策略,他们会验证一军之主的猜想是否正确,并把统帅的决心变成命令。”
  两人身旁走过一队队的士兵,这些士兵和近卫营的士兵打扮几乎完全相同,也是人人头戴斗笠,身穿短襟青衣,只是他们肩上背着的武器五花八门,有长枪、大刀,也有弓箭、投枪。偃旗息鼓的命令已经下达,绝不许在抵达目的地前再发出声音,不过尽管没有旗、鼓手的任何指引性号令,几千士兵仍迈着整齐的步伐,几千只手臂一起抬起、一起落下,发出齐刷刷的衣服摩擦声。
  “真好。”许平充满敬意地关注着道路上的大军,对李定国赞道:“还不到两个月呐。”
  “哈哈,哈哈,”李定国仰天大笑:“有道是:‘江湖一点诀,点破不值钱。’既然知道了黄候的练兵之法,那再练不出雄兵来岂不是白痴?”
  说话间又有一队西营兵马走来,这支队伍中人人身后交叉背着一支火铳,腰间插着一抦短刀,刀柄后还都系着一条长长的红系带,随着人体晃动而跟着左右摇动,就好像是无数面小旗在风中摇摆。
  “这些可都是跟着我南征北战多少年的老弟兄,”李定国看向眼前这支队伍的眼光中满是感情。这时又走过来一队人马,看到许平和李定国后,这些士兵格外卖力,就好像是有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拦在他们腰间,四人一排整整齐齐从许平和李定国眼前经过时,他们手臂和腿摆起的高度都近乎完全相同,从侧面看去就好像只有一个人似的:“实话实说,我们西营这些年来确实是败九胜一,但他们杀过的仗许兄弟恐怕是比不了的,”这些西营士兵身材虽然大多称不上剽悍,但自有一股杀气从他们身上透出,浓浓地笼在这支大军之上:“黄候的练兵之法虽妙,但只有用在我们西营身上,才称得上是事半功倍。”
  大发一通感慨后,李定国又问道:“我们马上要碰到的选锋营,营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平挥手叫过一个参谋,那个人掏出一张纸,向李定国大声念出何马的战绩,在镇东侯手下积功从小兵一步步爬到伍长、队官的位置:“……还有传闻,二十年前福宁镇剿灭海寇时,何将军作为资深队官曾带领两个队长期驻守一个堡垒监视长达一百里的海岸线,这是他可能的独自领军经历。崇祯六年朝廷大赏大都督府下属,何将军获得指挥佥事世职、副将俸禄、山西良田美宅,做了个富家翁……崇祯二十年何将军携两子赶赴京师,投效练兵总理黄候……”
  “何将军在辽东从军那么多年,有没有遇到过败仗,有没有溃败过,有没有狼狈逃窜过、有没有被打得丢盔卸甲过?”李定国连珠炮一般问出一堆问题。
  许平摇头道:“黄候之军天下无敌,所向无不摧破,何将军当然没有遇到过败仗。”
  “也就是说,何将军不但没有指挥过,甚至从来没有遇到过、看见过逆风仗,更不用说败仗喽?”
  许平点点头:“从来没有过,黄候攻无不克、守无不固。”
  “哈哈,原来是个没见过败仗、连跑都不会的长胜将军,”李定国长笑一声:“今日破官兵必矣。”
  这时又人来向许平报告:外面有报信的村民求见。
  这个村民说昨夜村中有人听到有大军从村外过境,今天早上村长就打发他来向闯营报信,急急忙忙骑着毛驴赶了一个早上,在这里遇到了许平的大军。
  “好,我立刻就去。”
  许平闻言就匆匆赶去,而李定国没有立刻跟上而是稍稍落后,等许平走远后他立刻招呼左右:“马上把我们西营会算学的都找出来!”
  “算学?”左右无不大吃一惊:“四爷,我们西营有的是好汉,可哪里有算盘先生啊?”
  “这么多人里,总会有几个吧?”李定国叮嘱道:“打完这仗我就去找大将军要人建我们的参谋队,你们务必要先把人都挑好,如果没有帐房先生,那其他的,比如裁缝、木匠什么的,不可能不懂算学吧?如果还是不够,那泥瓦石匠、货行伙计,多少也会懂点吧?好好去找,我接着去看那个参谋队了。”
  ……
  “大王啊,昨夜里,俺们村外那就跟打了一晚上的雷样的……”
  等李定国赶到时,看到又是一个年轻河南农民正手舞足蹈地向许平说着见闻,不过这次他没有看到近卫营的参谋队在工作,而是都袖手站在许平的背后。
  “从天黑……不,从太阳要下山那会儿就开始走,走了整整一夜啊,等今早上起来,俺到村口去一看,娘啊,”那个农民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给许平看,他弯腰用手在小腿膝盖位置虚切:“那村口路上的车轴子印,都这么老深了。”
  李定国听到许平很有耐心地又问了几句军队通过的时间长短,还有官兵的打扮,那个年轻农民唾沫横飞地又讲了一会儿。然后许平就客气地点头道:“多谢这位壮士,以后若是还有消息,请一定告诉我们闯营,若是能有准确的时辰那就是再好不过了。”
  “大王客气了,客气了。”那个农民见情报对许平有用,也是笑逐颜开:“以后要是在看到狗官兵,俺们村一定来给许大王报信。”
  “多谢壮士!”
  来人被带走后,有个参谋们都急得要跳起来:“大人,时间这么紧,那还有工夫和他废话?”
  这个消息既不准确,而且非常过时,大概只能起到进一步验证昨夜确实有一部新军离开原来大营的作用。现在许平已经明确得知是选锋营赶到祀县城下,这个报告已经变得毫无意义。
  许平急急忙忙地向坐骑跑去,翻身上马的同时下令卫士跟自己赶去与前面的近卫营汇合,他对身边的参谋们解释道:“虽说如此,但不可让河南父老寒心。”
  ……
  何马看着对面闯军拉开阵势后就更加奇怪,对面的士兵颇有章法,临阵之际并不见慌乱。据探马报告,来者打着的是祀县闯营大头目李过的将旗,可是他们的行动却无处不透着古怪。
  “似乎是在引诱我们向北。”


第六节 拖延
  选锋营开始整队列阵的时候,有几个参谋在何马身边低声分析着:“闯贼有援兵在赶来么?”
  “开封府内那里还有闯贼的援军?”
  “孙、李二贼的西营,还有许贼的鸟营。”
  “他们哪里会来得及?”
  “他们不会来的。”何马突然插话道,他一张嘴参谋们立刻侧耳凝听。何马同样知道可能赶来的援军只可能是西营或者近卫营,而他绝对不信近卫营会跑到这里来:“就凭孙可望和李定国那两个家伙,能顶得住山岚营么?”
  此时贾明河那里应该已经发起佯攻,何马觉得,就算许平昨夜收到杞县告急,也不可能丢下开封城当机立断派出援军,就算发兵也不会是主力部队:“放弃开封来救杞县?这不是舍本求末嘛。那帮贼人想开封的金银早都想疯了,就好似嗅到血的豺狼。”
  如果来得是西营,那何马还不太放在心上,其实就算是近卫营前来何马也并不害怕:“许平那黄口小儿,哼。”
  有一些谣言在新军中暗暗流传,也曾落入何马耳中,这些风言风语让他很愤怒。因为这些传闻有关何马最尊敬的老上司黄石的清誉,金大人同样也是何马很敬佩的人,何马已经为这两位大人效力几十年了,黄石复出后他是第一批投到黄石旗下的旧部。作为谣言主人公之一的许平,自然被何马深深地痛恨着。这次来河南,一想到能为黄石和金求德痛打许平,何马就发自内心地高兴。
  当然,何马绝不会承认他对许平的痛恨最开始来源于隐藏很深的嫉妒。当听说贺宝刀把黄石给他的勋章亲手挂在许平胸前时,何马就不以为然;以后每次听到贺宝刀在黄石或其他人面前夸赞许平,并称他为新军年轻一代的佼佼者时,何马总觉得这话很不顺耳。出于对贺宝刀的恭敬,何马把自己内心的这种不快解释为看不惯某些人的投机取巧。兰阳失利后,何马对许平的憎恨变得愈发强烈。参谋们虽然有所察觉,但并不能洞悉何马的内心,他们仍尽职尽责地继续提出假设:“如果许贼一开始就察觉到我们的佯攻和用意的话……”
  “然后呢,”何马粗暴地打断了参谋的话:“他就有本事把我的营打垮?还不惜为此放弃开封?不惜违背他主人的命令?不让手下群贼觉得能洗劫开封,他难道不怕被乱刀分尸么?”
  大团的恶气一阵阵地涌上喉头,何马突然很希望能遇到许平,让自己能够一雪前耻。他不耐烦地嚷道:“如果那个黄口小儿真的如此狂妄,就让他来好了,一营对一营,我难道还会怕了他不成?”
  何马的暴怒让他的参谋们顿时都缄口不语。很快选锋营列阵完毕,何马怒气未消地挥手喝令道:“进攻!”
  因为明知祀县闯军的远程火力不足一提,所以选锋营毫无顾忌地开向战场,士兵们大摇大摆地向着李来亨的部队走过来。选锋营的阵型要比祀县闯军的单薄得多,向着左右远远伸展开的两翼让选锋营的阵型几乎有闯军两倍那么长,这还是因为受到了城墙的阻碍——选锋营左翼要和它拉开一段距离以确保安全。选锋营的中军一直走到距离闯军五十米远才停下脚步,右翼作出要继续向前向李来亨的侧后迂回的威胁姿态;因为闯军离开城墙一段距离,所以明军的左翼也插到李来亨所部和祀县城墙之间,显示出切断闯军和县城的联系的意图。
  “好骄狂的官兵。”李来亨看着从右手渗透过去的明军,对手似乎对祀县再派出一队士兵夹击的可能性毫不担心。正对面的是选锋营的中军,还有何马的将旗,这里的明军没有立刻做出进一步行动,而是与闯军小视片刻。
  中央那个步队停下脚步后不久,紧靠着它的两个选锋营步队也在大约五十米的距离上站稳,远处的李过和胡辰看到,敌阵背后的选锋营旗立刻发生变化,从对面传过来的鼓声也变了节奏。选锋营的长矛兵挪动脚步露出一条条通道,后排的燧发枪兵从这些通道中鱼贯而出,走上前排后迅速地重新合拢成密集阵型。
  李来亨盯着位于排头位置的明军军官,看着他把明晃晃的佩剑抽出举向空中,随着这个动作,明军第一排燧发枪手整齐地单膝跪地,于此同时李来亨大吼一声:“趴下。”
  按着马头强迫坐骑和自己一起趴倒在地面上时,李来亨的部下们也把武器平放在地面,四肢平放,让身体尽可能地紧贴在地面上。
  “开火!”
  三个步队的燧发枪手向面前的闯军发动齐射,他们的子弹从半空中飞过,个别地打在地面的泥土上。始终用望远镜观察战场的何马今天已经看见过好几处不可思议的行为,但这次他还是被震惊了:“闯贼这是在打仗吗?”
  明军还在向闯军齐射着,而他们调整枪口的后果就是让更多的子弹打在地面上,而不是打在空气里。紧趴在李来亨身后的胡辰挑眼看着前面嚣张的明军,狐疑地问道:“小李将军,我们就这么一直趴下去么?”
  “我的义叔祖父(李自成的弟弟)才是小李将军,我义父是小小李将军,我是小小小李将军,”李来亨笑了一下,接着小声解释道:“等他们长矛兵上来的时候,射界就会被挡住,那时我们就可以站起来了。”
  看着一副束手待毙模样的闯军,对面的何马把手指伸到头盔下,挠挠发痒的头:“传令,让马队迂回到敌阵后方,两翼继续前进,中央三队左右延展。”
  选锋营两翼继续前行,很快就形成对闯军的半包围局面,等选锋营的马队移动到闯军的背后时,选锋营的两翼已经越过闯营的两端。闯军现有的阵型类似一个椭圆,在这个阵型外五十米是一个更大的椭圆型,现在这个大圆已经有三分之二被明军占据。
  “我们就这样趴着?看着官兵在大平原上把我们包围起来?”胡辰盯着李来亨,脸上是不能置信的表情。
  李来亨没有理他,只是紧紧趴在地上,转头观察着四面明军的动静。
  “他们在干什么?”何马自言自语。
  何马脸上的表情不比李来亨的部下更正常,选锋营的参谋长用望远镜仔细地看了又看,郑重地回答道:“两翼的闯贼正在地上爬,嗯,他们正爬向中央,好像要变成圆阵。”
  “这个我知道。”何马感到自己的脑袋越来越痒了,他用力挠着头:“我问的是,你觉得他们打算干什么?”
  “卑职不知道。”
  “停火,停火。”何马挥手招呼自己身后的传令兵,向着李过那面孤零零犹自竖着的将旗一指:“去问问他们可是要投降?”
  ……
  “四爷。”闻商铜被从马队中带来见李定国,今天他一身利落打扮,袖口、裤脚都用麻绳扎得紧紧的,背上挂着鬼头大刀:“见过四爷。”
  “闻兄弟。”李定国挥手示意闻商铜和他并驾齐驱。
  在这个紧急关头被李定国召见,闻声同觉得只有一种可能,他凑到李定国身旁,跃跃欲试地问道:“四爷,今天可是要小的打头阵?放心吧,四爷,小的一定杀出我们西营的威风来。”
  李定国微微摇头,自从几天前许平作出驰援祀县的预案后,李定国就一直在近卫营中和许平研究战局。以往,根据李定国的习惯,会对各种军情给予直觉上的判断,通过里面的一些细节来判断一个情报到底有几成可信。李定国身边的将领,会给予他一定的帮助,拾漏补缺,他本以为近卫营的参谋队也是按照类似的模式运转。
  可李定国在近卫营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运作模式,三天来参谋们根据严格的算学,把农民送来的几百份乱七八糟,几乎全没有什么可信度、甚至自相矛盾的报告加以分析。经过整理后,这些杂乱无章的军情会变成一目了然的报告,上面会表明可能的误差。许平不要求参谋队的人员报告他们做出判断的原因,只要求他们坚持采用算学作为判断的基础,从中计算出可信的数据。李定国自问:根据自己多年的从军经验,一部分隐藏在这些报告中的有用信息同样会被发现,但更多的可能会被忽视——大部分有明显错误的军情会被放弃,自己一个人不可能有时间去研究其中的错到底有多大,挤去多少水分就可以变得相当可信。
  李定国曾经就参谋队询问过许平不少问题,许平告诉他参谋队采用算学是镇东侯打下的基础,但以往大多考虑本方军队多、考虑敌方军队少而且不可信。许平取消了所有关于敌军的推演——除非是为了鼓舞士气,取而代之的就是用同样的计算方法去处理情报,因为敌方的情报更负责而且不准确,所以许平才建立了这个多达五十的大参谋队。
  此外李定国还有一个疑问,那就是如果参谋只精通算学而不熟悉战场,会不会演变成群体性纸上谈兵。对于这个疑问,许平思考良久,回答说:这可能是因为当年长生岛位于前线,岛上不是军人就是军属,可能黄候的参谋们人人都见识过战场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只要在算学方面有天赋就可以了。许平随即表示,等此战结束后,他就会把近卫营参谋队中的五十名参谋派出一半到营里去从事把总职务,而把同样数目的把总调到参谋队工作,让他们对营部如何运转有所了解。
  “闻兄弟啊,听说你懂算学?”
  “算学?”闻商铜大吃一惊:“四爷,这个我可不懂啊。”
  “怎么可能?”李定国显得有些意外,刚才卫士刚刚像他简要介绍过闻商铜的简历:“闻兄弟你不是鞋匠么?”
  “小的确实是当过鞋匠,不过这算学……”
  “难道制革修鞋不需要算学么?”
  “基本是手量眼测,倒是也有点心算,”闻商铜迟疑着说道:“九九表当然得会背了。”
  “这就对了嘛,闻兄弟不要回马队去了,今天就呆在我旁边吧。”打过仗的西营好汉有的是,现在好不容易从中找到一个会算学的当然要立刻保护起来,闻商铜奉命退后两步尾随在李定国身后。
  李定国又挥挥手,赵芝泉被卫士们带了上来,这个曾经的裁缝把马刀叼在嘴里,用力向李定国一抱拳,赤裸的双臂上筋肉纵横。把片刀吐出口,赵芝泉一把接住在手里耍了个刀花:“四爷,今天是要小的打头阵么?”
  “赵兄弟啊,听说你会算学?”
  ……
  何马下令后,身后的传令兵立刻飞身而出:“遵命。”
  那个传令兵策马冲出明军的战线,向着闯军驰去。
  一千多双眼睛立刻盯着来人,传令兵骑马来到闯军阵前,还是没有一个人站起来。看到这一大片趴在地上仰头望着自己的敌人,传令兵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呆立片刻后,终于大声叫道:“谁是首领?我奉命请你们首领出来答话。”
  “我就是李来亨,”李来亨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大声喊着回答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传令兵望着这个答话的年轻男子:后者右臂环在一匹马的脖子上,正用力按着它不让马爬起来,整个人躲在马后,只露出半张面孔,上面那双大眼正炯炯有神地向自己望过来。
  “尔等……”这个时候按说应该用严厉和骄傲的口吻问话,可是眼前滑稽的场面让传令兵严厉不起来,他用一种询问式的腔调问道:“尔等可是要降。”
  李来亨立刻答道:“我们不降。”
  “我们不降,”趴在地上的闯军一起跟着嚷嚷:“不降!”
  “狗官兵,痴心妄想!”
  “知道了。”传令兵低声地说了一句,平静得好似这个回答早在他的预料中一样,他掉头返回己阵的时候,忍不住又回头看一眼这些闯军,那一千多人还仰着下巴注视着他。传令兵摇摇头,他感到此生还没有什么事能让自己这么惊奇。
  “大人,他们不降。”
  “我听到了。”何马的语气变得阴冷不善,他的眼睛里闪动着感到被羞辱而引发的怒火。
  “贼人不降就让他们灭亡!”
  何马飞快地发出命令,此时明军已经形成一个四分之三合拢的圆圈,那个唯一的缺口后面部署着选锋营的马队。根据何马的命令,选锋营的长矛手会再次向前替换到前排位置,然后他们就会整齐地并肩向前,如同一道铁墙似的向中心挤压,把中间这一大团闯军压成肉泥。如果真有人能从这个恐怖的挤压中逃出的话,选锋营的马队也会把他们无情地踏成肉酱。
  “别急,别急。”
  一边安慰着身边的同袍,李来亨一边微微放松手臂,随时准备着放开坐骑让它重新站起,他双眼紧盯着前面明军的动作,等待着起身进行最后奋战的时机。那些身披铁甲的明军如同一下凡的金刚,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李来亨知道这些趴在这里的兄弟恐怕没有一成能逃出生天。
  他不用来压马的那只手握紧身下的刀柄,回头冲周围的人一笑:“诸位弟兄怕死么?”
  “我们不怕死!”闯军官兵们纷纷响应。
  “我们马上就要杀他一个痛快,”李来亨微笑着:“就算我们会死,许将军也会把官兵杀光给我们报仇的。”
  “而且我们不会死的,小小小小李将军你不会死的”胡辰侧身一扭,把压在地上的右臂向着身后艰难地指了一指:“许将军已经来了。”
  “你多说了一个小,胡兄弟。”李来亨笑着努力把脖子伸长一些,在不从地上爬起来的前提下努力望向胡辰指着的方向:“再说胡兄弟叫我李兄弟不好么?就是李来亨也比小小小李将军好听得多啊,我的名字难道不顺耳么?”
  当明军探马注意到异常,发现闯军的援军的时,近卫营的先锋已经距离选锋营不到两里远。闯军沿着通向祀县西门的官道前进,直抵城下然后左转,从城墙的遮蔽后走到明军的视野中。明军哨探已经被李过的骑兵驱离城西,看到近卫营从城墙后面出现不禁大惊失色,何马收到报告的时候,他刚刚下令长矛兵准备作战。
  选锋营最急于知道的就是闯军援军的规模。虽然近卫营的出现让选锋营上下无不震惊,但作为新军三大主力营之一,他们当然不会闻风而逃。如果闯军人数不多的话,那选锋营很愿意将他们和李过一起歼灭。
  在确认增援的闯军打着近卫营的鹰旗后,何马第一件事就是让部队暂停攻击。虽然他很想把眼前这群趴在地上的老鼠统统踩死,但他们是人数高达一千五百的大股敌军,一定会因为面对绝境而拼死抵抗,选锋营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制服他们,而现在显然何马已经没有充裕的时间了。


第七节 针对
  探马回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不好,明军已经看到大量闯军抵达,从城西走出来的近卫营已经超过千人,后续更是源源不绝。一时间何马心中充满迷惑,他不明白到底是哪个环节出现了失误。近卫营抵达得如此迅速,说明对方不是对己方行动了如指掌,就是洞悉己方的战略意图,而无论是两者中的哪一个都让何马思之心惊。
  “难道闯军不要开封了?”何马意识到己方的战略判断存在重大纰漏,不过现在不是反思这个事情的时候,他立刻下令全营回退,重新列阵:“速速通报给黄、郁总兵,让他们停止攻城,马上把部队撤出来与我会合。”
  选锋营的马队向着近卫营进发,看到对面的骑兵后,余深河立刻命令第一翼先头部队停止前进,做好迎战准备。选锋营的马队并没有发起进攻,而是停在几百米外监视闯军行动,同时掩护他们的探马绕到侧面观察西面的敌情。祀县的闯营骑兵立刻出动阻止对方行动,控制县城的闯营不需要指望探马来侦查敌情,这样他们的骑兵拥有更大的自由度。近卫营的骑兵同样作出反应,他们与祀县的友军一起向明军探马发起进攻。
  “这么多的骑兵,这不可能是少量闯贼。”虽然何马无法获得准确敌情,不过闯军猛烈的拦阻动作让他更加警觉:“但无论如何,闯贼不可能一起到达。交替撤退,不要给贼人们可乘之机。”
  首先是两翼,然后是中央,选锋营步兵井然有序地交替回退。新军火铳的威力祀县闯军有所耳闻,即便是楚军的火器也足以在这样近的距离上造成严重杀伤,李来亨观察着那些掩护火枪手的长枪兵们,最后还是决定继续老老实实地在地上趴着,遗憾地看着明军把弧型战线重新收拢成平面。
  选锋营恢复为平面战线后,何马下令开始进一步的后退,这时选锋营的骑兵已经停止侦查行动,转而开始威胁第一步兵翼。
  “这应该是赤灼营的马队吧?”看着那些在自己眼前晃悠的明军铁骑,余深河不得不放弃了快速推进粘住选锋营的念头,第一步兵翼转变成战斗队形,形成一个大扇面缓缓向前逼上去:“他们配合的还不赖嘛。”
  从始至终,选锋营的步枪手一直站在不远处威胁着李来亨的部队,看着那些黑洞洞的枪口,李来亨瞪着眼睛看着明军慢慢退下去,没有从中发现任何慌乱。
  接到余深河的急报后,迟树得马上率领他的骑兵离开许平的中军,向着选锋营的马队开去。明军骑兵成功地推迟了闯军的前进速度,完成这个任务后,他们无意与人数超过自己数倍的闯军骑兵交战。他们迅速后退,靠近本方的步兵。迟树得不敢追进明军的步兵射程,也停下脚步,等待本方的步兵跟上。
  在闯军骑兵的威胁下,选锋营也必须以战斗队形缓缓后退,而他们对面的闯军步兵再次加快脚步,两军的距离继续被拉近。何马转头看看自己的侧翼,一队汴军正向自己靠拢过来,黄守缺也来人报告楚军已经退出战斗,很快就能完成整队,前来和选锋营并肩作战,同时选锋营的炮队也已经奉命向这边赶来。
  撤下来的探马报告他们没有发现许平的任何炮兵,何马闻言心头一块大石落地,一旦炮兵就位,他们很快就能把闯军从明军周围远远驱逐开。
  “对面的许平部大约有三千步兵,五百骑兵,暂时还没有看见闯贼李定国和孙可望部。”何马听到这个消息,逐渐从最开始的紧张中放松下来,脸上也浮现出笑容:“他们没有炮兵,我们的大炮会把闯贼撕成碎片!”
  选锋营摆成平直战线后还在继续后退,何马希望部队尽可能远离祀县城墙,以免遭到城上突然的炮火打击。他预定在离祀县一里的地方排阵迎战许平,而从现有的两军速度上看,许平绝不可能阻止他达到目的。和李来亨部拉开距离后,选锋营的脚步也变得越来越快,当他们抵达预定位置开始站稳脚步时,近卫营的步兵先头仍在八百米之外,而选锋营的炮兵已经赶到何马身边。
  “唔,确实没有任何大炮。”何马用望远镜仔细观察着对面的敌军,他满意地说道:“许平这贼要是躲在沟里也就罢了,他竟敢出来和我野战,真是自取死路啊。”
  此时李来亨已经站起身来,看见一员闯营战将正策马疾驰而来。那员将领跳下马的同时,李来亨向他敬礼致意:“大将军,卑职幸不辱命。”
  “干得好,李兄弟。”许平跳下马后目光在周围上身上一扫,就径直向李来亨走来:“李兄弟,今天多亏你了。”
  接到祀县的急报后,许平就下令全军轻装前进,李定国的军队此时还在路上,而许平的两门大炮根本没有带来前线。
  “大将军有何打算?”李来亨指着对面正在布阵的明军问道。
  “我来打垮选锋营,李兄弟对付其他的明军,如何?”许平轻松地笑问道。李定国的部队估计在半个时辰里也能赶到,许平本打算用西营来对付汴军、楚军,现在李过、李来亨的部队既然完好无损,自然更是锦上添花。
  “好!”李来亨豪情大发,让左右回去报告义父李过,准备把城内的几千流民部队也调出来出来备战。
  在选锋营收住脚步的同时,余深河也让部队停下等待后援。双方指挥官都在焦急地等待着自己的后援到位。
  看着源源不断从城中开出来的流民,许平先是想阻止,但转念一想有了新的主意:“让他们误导一下官兵的判断也不错。”
  出于安全考虑,明军不敢贴着县城布阵,许平让祀县闯军位于右翼,大批的流民则跟在这一千五百祀县精锐后,看上去黑压压的一大片。
  “一会儿西营会部署在我军的左翼,近卫营居中,”看到李过出城来,许平就对他们父子解释道:“我计划从中路突破,选锋营的炮兵对我军威胁最大,要设法削弱一下。”
  “许兄弟不打算两翼包抄么?”李过对铠甲精良的新军还有些惧意,他建议道:“若我们从两翼攻击官兵,或许可以尝试让他们冲击选锋营的阵列。”
  “若选锋营不掩护它两翼的友军,或许可以,但我估计他们不会对此毫无提防的。楚军和汴军比新军差得太多了,若我是何将军,我肯定会分几门炮到两翼,新军炮兵非常厉害,再者,有新军在楚军、汴军必然生气高涨,我军从两翼攻打损失恐不在小。”
  李来亨问道:“若是新军没有用炮掩护两翼呢?”
  许平笑道:“那自然就得有劳李兄弟了。”
  等黑保一的第二翼抵达前沿后,近卫营立刻面冲着选锋营展开阵势,他们竭力拉长自己的两翼,形成一道六列人的细长战线。
  始终注视着对面一举一动的何马也展开选锋营的两翼,与近卫营遥遥相对,见许平用他最精锐的部队来对付自己,何马也很满意。虽然他有些不放心自己的友军,但对选锋营还是有着绝对的自信。炮兵在选锋营步兵前排开阵列,郁董的汴军正从选锋营背后缓缓经过去掩护它的右翼,楚军则等待着进入何马左翼的位置。
  何马看着闯军两翼厚厚的军阵,下令将六门炮分散到两翼并多准备霰弹给它们:“这一仗和侯爷当年的南关之战颇有神似之处,许贼定然想效洪太故伎,哼,我不信一群闯贼能比建奴的白甲还强,便是建奴白甲,在霰弹面前也不堪一击。”
  李定国的西营先头出现在祀县城西时,选锋营的火炮已经有一门部署完毕,两千选锋营步兵按队排成五个军阵,每队之间的空隙都能放上一、两门炮。那门放置完毕的九磅炮发起试射,炮弹飞过两军间八百米的距离,在近卫营的战线前打出一团烟尘。
  “何将军认为我想两翼包抄,”许平注意到明军在两翼的加强防守:“既然如此,那我也中央突破吧,正好,我本来就是这么想的。”
  “两翼包抄倒也不是一个坏主意。”李过面对的是楚军,刚刚在洛阳大胜的闯营对左良玉很有心理优势:“就是多了几门炮,也拦不住我们的。如果许兄弟再派些增援,就更容易了。”
  “没有必要让弟兄们送死。”许平说道:“选锋营就是一切,击溃选锋营就赢得了胜利,所以我们的力量应该全力向中央投入。”许平微微一笑:“放心吧,我已经有了准备。”
  几分钟后明军的火炮再次响起,这次他们炮弹的落点离近卫营变得更近一些,许平见状对李过笑道:“李将军,我去指挥部队进攻了,不用再等了,反正西营赶到之前选锋营也垮不了。”
  李来亨一直举目西望,听到许平的话后他问道:“许将军没有大炮么?”
  “没带,带了也没有官兵多。”许平向李来亨抱拳一礼,就跳上马向自己的将旗而去。
  事先许平和自己的参谋们已经详细讨论过野战方略,参谋们对新军的大炮优势也都很忧虑:如果不抵近作战的话,明军就可以用大炮肆无忌惮的轰击近卫营;而如果抵近作战的话,那明军十二门大炮发射的霰弹将把近卫营士兵轰成肉酱。近卫营没有可能在被霰弹摧毁前击溃选锋营重甲部队。因为这次急袭,闯军动员的是军中的精锐,这让他们在人数上也处于劣势。
  “如果我们能击溃山岚营,那么明军为之气夺,四千西营精锐也能轻松击溃郁董和黄守缺。但如果我们打不垮山岚营,那郁董和黄守缺的军队就是很大的麻烦,他们说不定就能信心倍增地撑下去。”战前制定计划的时候,周洞天代表参谋队向许平报告这个看法。
  他们认为,对新军野战营作战的成败决定一切,它是明军的旗帜和信心,只要新军的营不垮,明军是不会失败的。参谋部反对使用侧击或是任何先从明军弱旅下手的方案,他们认为不应该在新军野战营以外的明军身上浪费一兵一卒或是时间,否则就算能击溃汴军、楚军,精疲力竭的近卫营仍然拿新军的野战营无可奈何,甚至反会被其击溃。
  “不过新军同样不可能让汴军、楚军发起主动攻击消耗我们的士气,第一,郁董、黄守缺肯定有保存实力的私心;第二,他们发起进攻就会被我们轻松击溃,这么做除了消耗他们的兵力和士气,并无丝毫益处,所以此战就是近卫营和山岚营的单打独斗。”新军野战营把自己处于中军地位更是显而易见的必然选择,他们只有处于这个地位才能更好的鼓舞友军斗志、发挥自己的大炮火力。不过到底如何突破新军的固守,让参谋队伤透了脑筋。许平在上一仗中缴获的铠甲并没能修复几套,以无甲长矛兵去攻打新军的步兵队列,估计对方不用大炮都能将近卫营击溃。
  最后许平敲定本次近卫营出征不带任何近战兵器,只用燧发枪来攻击选锋营,这个想法参谋队不敢保证效果,周洞天当即指出:并没有只使用弓箭手出战的先例。许平对此不以为然,他用亲身经历和兰阳之战做例子:“燧发枪可不是弓箭。”
  但周洞天还是对这个计划赶到怀疑,防守中使用大量远程武器并不稀奇,但是进攻中还是如此就难以预料。不过参谋队中很多都是没有经过新军战术训练的新参谋,他们支持许平的设想,相信可以靠燧发枪的射击把一支阵容严整的敌军击败。在这些参谋的支持下,周洞天的立场也开始松动,最后确定只用燧发枪手出战。
  但周洞天还是对这个计划赶到怀疑,防守中使用大量远程武器并不稀奇,但是进攻中还是如此就难以预料,不过参谋队中很多都是没有经过新军战术训练的新参谋,他们支持许平的设想,相信可以靠燧发枪的射击把一支阵容严整的敌军击败。
  在这些参谋的支持下,周洞天的立场也开始松动。
  既然近卫营不以长矛兵为主力,那就必须防备选锋营的长矛兵逆袭,向选锋营射击时必须要保持一个安全距离。经过参谋们穿着盔甲反复试验,他们认为这个射击距离应该保持在五十米以上,如果选锋营用重甲兵发起逆袭,以他们的速度,在冲到近卫营战线前就会遭到大量杀伤,而高速冲击会让这些重甲兵耗尽体力。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当许平敲定射击距离为五十米后,周洞天又说道:“既然不投入近战,那么选锋营的大炮就会持续地杀伤我们的士兵。”
  “新军的炮兵战术就是放近了再打,以追求对敌人士气和兵力的极大杀伤,这个战术的基础是敌军的火力无法在近处威胁到新军的炮兵,以往也确实没有任何敌人能够在侯爷的步兵火力范围内威胁到他的炮兵安全。但现在不同了,我们近卫营的火力足以和新军步兵的火力像抗衡,他们炮兵身上的盔甲不足以保证他们能够在我们的火力面前坚持作战,新的武器必然带来新的战术。”许平信心十足地说道:“选锋营大约有一千二百支枪和十二门炮,而我们有两千五百支枪,先撑不住的一定是他们。”
  今天许平带来的二千八百名近卫营步兵,位于前排以六列展开的都是燧发枪手,三百名长矛兵则留在他们后方充作预备队。许平赶到自己将旗下时,明军已经发起第三轮射击,虽然是仓促布置好的炮兵阵地,不过选锋营训练有素的炮手已经利用前几次试射完成基本校对,这一次他们的九磅炮对近卫营战线形成跨射,许平明白不能再耽误下去,就下令发起进攻。
  “近卫营——前进!”
  军官们都把佩剑抽出,高举在空中催动部队。和在兰阳之战时一样,陈哲、余深河、沈云从等军官拔剑出鞘时有种难言的复杂情绪。他们的剑都是从新军那里带来的,全是在教导队毕业时宋教官亲手放在手中的,而此时他们必须要把手中的剑指向新军。
  鼓声响起,秦德冬抱着他的枪大步向前走去。他左手一排并肩站着果里的十九位兄弟,他们跟着他一起迈动脚步,迎着明军的火炮前进。
  “闯贼的两翼竟然没有动。”何马看到闯军的中军开始前出,意识到许平采用了针锋相对的中央突破战术:“让选锋营保持守势,等击溃了许贼的三板斧后,立刻发起反击。”
  选锋营的燧发枪手奉命前出,他们走到阵前,前军列成三排,最前排蹲下,第二排保持直立,第三排把步枪透过前排同伴的缝隙探向前方。
  “瞄准。”
  三排燧发枪手的武器一齐放平,密密麻麻地指向步步逼近的近卫营。


第八节 对射
  鼓声响起,秦德冬抱着他的枪大步向前走去。他左手一排并肩站着果里的十九位兄弟,他们跟着他一起迈动脚步,迎着明军的火炮前进。
  进入七百米以后,明军中央的六门炮已经全部开火,打在近卫营身前的炮火变得越来越密集,其中有一门炮盯上秦德冬这果所在的小队。两次越来越近的射击后,一团泥土在秦德冬面前不远处腾起,他前面的一排人中的一个士兵被跳弹打飞,而位于这个人身后的士兵小跑两步补入前排。鼓声没有任何变化,闯军继续稳步前进。
  明军的炮火变得越来越准确密集,很快就有四个士兵倒下,秦德冬这果不停地补上去,紧跟身后面的第三排人则补充到他的果里。秦德冬微微扬起下巴,眼睛望向天空,强迫自己不再去注意面前的火炮。
  此时何马正在搜索明军的肉搏部队所在,他很吃惊地看到许平部仅有的三百长矛手并没有投入进攻。望着清一色的燧发枪手,何马开始猜测许平的用意,以及这种从未见过的进攻模式会把战斗带向何方。
  当看到闯军走到约一百六十米处时,选锋营的军官纷纷把他们的佩剑举起:“齐射——”
  早就把步枪放平的选锋营士兵听到命令后,纷纷抖擞精神,把步枪端得更平,微微歪头把枪更仔细地瞄准对面的敌人。在他们的视野里,近卫营的一面面旗帜竖得笔直,随着闯军士兵的步伐有节奏地上下抖动,闯军的步伐声与他们咚咚的鼓声合在一起,在大地这面巨大无朋的鼓上发出有力的敲打声。
  “开火!”
  炒豆子般的响声传入耳中后的一刹那,秦德冬就紧接着听到前面几个士兵同时发出痛哼声,这让他忍不住把目光从云角收回。本排三个士兵跑步上前,同时又是一炮打来,从他们的头顶呼啸着飞过。
  “起立——”
  选锋营后两排的士兵收枪而立,第一排也闻声站起。
  “填药。”
  士兵们用牙撕开纸包,把火药抖进枪口,然后装好弹丸压实,一切完成后对面的闯军已经走到一百三十米开外。
  “齐射——”
  士兵们再次放平火枪,新军一向讲求齐射,这是根据之前镇东侯多年征战总结出来的经验——齐射越是威力巨大,越能让敌人的士气为之重挫。
  “开火!”
  齐射完毕,选锋营的军官又一次重复起立、装弹的命令。
  “准备霰弹。”选锋营的炮组军官估算着近卫营的距离,下达了换弹的命令。
  近卫营的鼓声仍维持着刚才的节奏,他们的对面,选锋营的士兵大部分已经给步枪装上了火药,正纷纷从口袋里掏出铅弹把它们按进枪膛。新军的士兵们看着那些越来越高大的近卫营旗帜,上面的鹰徽每一刻都变得更加清晰可见,几乎是同一时刻,选锋营的士兵抽出通条,用力地插进枪膛,狠狠地把弹药压实。
  “预备——”看到手下们已经完成了装填动作,选锋营的军官们侧身向前,拖着长长的尾音发出号令的同时把手中的指挥剑向着闯军遥遥举起。
  第一排士兵们闻声单膝跪倒,半蹲半跪在地面给身后的同伴让出射界。
  “齐射——”
  哗啦啦的步枪放平声在整个军阵响成一片,选锋营的士兵做好了第三次齐射的准备。
  “开火!”
  第三次选锋营开火时闯军已经约在一百一十米。
  秦德冬所在的果已经有八人补充到前排去,而一个第三排补充上来的人也进一步补充上前,明军第四次齐射时这个才补充上去的士兵又不幸被打倒。闯营士兵从呻吟的同伴头顶跨过,才刚填补完他空隙的人不得不进一步填补。在秦德冬的背后,第三果的士兵已经变得非常稀疏,远远跟在他们身后的第二阵第一排的果长正犹豫着不是不要率队上前补充第一阵。
  选锋营的炮队已经有一组接近换弹完成,但炮组的把总没有下任何命令,仍面向敌军张望,现在这个距离上,一炮也许能打中、也许打不中,便是打中了也未必能打到几个人;若敌军再靠近一些就大不相同了,以前在教导队受训的时候,教官总是用稻草人做演示练习来加深炮兵对炮击的理解:如果现有的距离再缩短一半,霰弹便称得上百发百中,每一炮都能将十几个稻草人打成筛子;而若是再近一些,比如二十米这样的冲锋距离上,一计霰弹就能夺走成队敌军的生命。教导队反复强调,霰弹就是生命收割机、是阵型破坏器,距离是唯一的关键,一发恰到好处的霰弹,就足以击退敌军的进攻,即使做不到这一点,失去阵型的敌军也会被友邻步兵的长矛阵碾成碎屑。
  ……
  “不一定要两次齐射就把选锋营的炮组打哑。”许平举着望远镜,聚精会神地观察着新军炮兵的一举一动,事先用稻草人测试时,只要距离足够近,一到两次齐射就足以把一门炮周围的炮手基本清空:“但一定不能让他们开四炮以上。”
  明军火炮突然减轻不少,闯军已经距离本阵只有不到百米,他们没有穿甲,只要一个冲刺就可以在十几秒内跑到明军阵前,为了防备这一行动,选锋营的大炮已经有四门换上霰弹。
  不过轰击秦德冬左近的这门炮并没有换,这次它的炮弹准确地射入闯军阵内,前后三个士兵被一起打倒。看到身边肢体横飞,岳牧感到喉头愈发干渴。他们这些小兵不知道许平的计划,早在遭到第一次射击时,岳牧就渴望能用自己手里的火枪狠狠地还击敌人,每次身边有同伴倒下时,他这种欲望就会变得更强烈。
  “还击啊,还击啊。”
  岳牧把之前的小声催促变成了急躁的大声话语,念着这句话的人并不止他一个,几乎每一个士兵都急切地等待着回击的命令。突然之间,岳牧感到自己身侧有些空荡荡的,他微微侧头,看到本该并肩走在自己身侧的士兵脚步变慢已经落在自己身后,岳牧的步伐也因此不由得放缓下来。
  等秦德冬发现异常时,他的果已经已经开始向后弯曲,士兵们不再抱着枪踏着鼓点大步前行,有几个人已经把枪持在身前迈起小碎步,当明军再次发动齐射后,士兵们就走得更加缓慢,有的人甚至停下脚步,片刻后才咬牙跟上队伍。
  早在上一轮齐射的时候,许平就发现队伍开始慢下来,那时他们离明军还有八十米远,而这次齐射时他们距离明军还有七十米。
  按照许平和参谋队的推算,燧发枪的齐射每近十米都会有显著提高,因此越靠近明军射击越能发挥近卫营的火枪数量优势。
  但这次明军齐射后,有几个果几乎不再挪动脚步,受他们影响整个阵线都被拖慢,许平见状当机立断道:“停止前进,开始射击。”
  周洞天看着二十米外的预定射击位置,犹豫着还没发言,就听到许平加重语气叫道:“立刻开始射击!”
  旗帜和鼓声把许平的决定立刻传达到军中,速度已经慢得像乌龟爬的近卫营当即停步。
  秦德冬站稳脚步,他身侧的士兵纷纷向这个果长的位置看齐,第二阵的三列士兵走到第一阵的背后停住脚步,他们前排的士兵一涌而上补充到第一阵的第三排里。
  岳牧和身旁的同伴又一次肩并肩站好,长官那声“齐射”的命令传入耳中时,岳牧满怀恨意地把枪狠狠地放平。
  “开火!”
  岳牧用尽力气扣下扳机,积累在胸中的那团闷气也随着散去大半。
  “起立。”
  第一排的士兵站起来挡在岳牧身前。
  “填药。”
  岳牧单手扶着地上的火枪,急不可待地咬开药包往枪口里倒,对面又是一排枪打来,大批士兵咒骂着倒在地上。
  “预备——”
  岳牧闻声跪倒在地。
  “齐射——”
  补充上来的后排士兵填满倒地士兵的空隙,他们一个个红着眼向对面伸着火枪。岳牧放平枪口的同时,背后的步枪也越过他的头顶指向前方。
  “开火!”
  ……
  作为同是新军教导队训练出来的军官,许平和他的军官们同样无限推崇齐射的威力,因此他们选择的火力战术和选锋营如出一辙,甚至连口令的组合都不谋而合。而近卫营和选锋营就像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两个徒弟,用近似得惊人的模式展开搏斗。
  铅弹从身边嗖嗖地飞过,又有炮手在敌人的这次齐射中倒下,从身边划过的弹丸撞在身后的炮体上,发出沉闷的敲打音。炮组的把总忍无可忍,大声叫道:“开火!”
  ……
  “齐射——”
  高成仓感到额头上已经满是汗水,正顺着脸颊汇集到下巴尖上,但他没有时间去擦,才刚刚跪倒在地,把枪瞄准对面那门大炮,开火的命令就随着而来。发令的把总在大喊出声的同时,把指挥剑狠狠地劈向地面,就好像是这一剑越是用力挥出,越能加强部下步枪的威力似的。把总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声嘶力竭地向高成仓他们喊着:“起立!装弹!”
  高成仓感到一滴汗水从眉间流到眼睛里,火辣辣的,他腾出不手去擦,只是用力地晃了一下头,这一晃不但没能赶走汗水,反倒把头上的斗笠晃歪了,扣在下巴上的斗笠系绳已经被汗水浸透开始打滑。在高成仓压实弹药后急急忙忙地将通条抽出时,身边突然传来一个急促的声音:
  “通条,通条,借我一用。”
  高成仓侧头一看,身旁的兄弟一脸焦急地望着自己,在刚才的齐射中,那个士兵忘了把通条从枪管中取出就蹲下射击,结果通条不知道飞去哪里也无法完成装填了。
  高成仓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
  “预备——”
  把总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叫着,手中的剑又一次高高举起。
  高成仓忙不迭地蹲下,他身旁的那个士兵也不知所措地跟着跪下,并在把总发出下一个口令时也把步枪抬起向对面虚瞄。
  “开火!”
  把总的声音听起来变得有些嘶哑,他挥剑的时候双脚离地人都蹦了起来。
  “通条!”
  高成仓随手把通条扔给了身边的伙伴,那个人忙把已经上弹完毕的枪膛压实。然后迅速地交还给高成仓,当高成仓开始压自己的枪时,对面明军的大炮又响了。身旁的士兵应声而倒,人向后摔出去的同时,染血的斗笠飞上了半空。
  “预备——”
  脸颊上沾满血、汗的高成仓迷迷糊糊地跪下,因为借通条他动作慢了一拍,身边同伴的不幸给他带来的震撼加在一起,让他手忙脚乱。
  “齐射——”
  “开火。”
  高成仓按着号令完成齐射,在开火的那一刹那,他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向前喷了出去。
  “坏了。”
  高成仓站起身的同时,发现自己也忘记取出通条了。
  ……
  何马把双手交叉在身前,看着你来我往的对射,看起来闯军似乎就打算这么对射到某一方崩溃。这种距离无疑是不能发动步兵冲锋的,而骑兵对面的闯军也有优势。选锋营士兵忙着装弹的时候,对面又是一片白烟腾起,枪声传入何马耳中的同时他看到自己的士兵又一次流血。
  四门装霰弹的火炮发动炮击,把炮弹打出去后炮手急忙重新装药,何马死死盯着对面的闯军:“用火铳和大炮对射?许平你赢不了的。”
  这个问题周洞天、余深河还有其他几位新军军官都曾向许平提出来过,可是许平说道:“如果是旧式的火绳枪,当然如此。”
  新军的炮手射击速度要比火绳枪快一倍还多,但是今天他们每发射一炮就得遭到一轮射击。随着炮手的不断倒地,几个炮组的射速也不可避免地慢下来,何马再次追加命令道:“让长矛手弃矛,上前捡起火枪,向贼人射击!”
  “遵命!”
  选锋营的长矛手放下手里的武器,一排排上前从同伴的血泊中拾起他们的武器,开始与火枪手兄弟并肩作战,看着威力恢复的齐射,何马狠狠握紧拳头:“许贼,看你还能坚持到几时?”
  ……
  “真糟。”许平看着持续开火的选锋营炮队,这个距离不是他预想的最佳位置,头两次被他寄予厚望的齐射也因此没能达成完美的奇袭效果,给对方炮组反应过来回击的时间:“幸好还不是最糟。”虽然没能充分利用新军炮兵旧有霰弹条例的惯性,在他们还在等待最好的掩护长矛兵突击的时机前消灭他们,但新军的炮组现在已经遭到了很大伤亡。
  秦德冬觉得自己已经快顶不住了,之前他一直抱着自己的火枪紧跟着长官的命令射击,直到小队官示意他注意控制部队。秦德冬回头看去,发现他身旁的士兵有几个已经半蹲在地上,不肯站起身来装药。这些士兵的动作也影响到其他人,更多的士兵躲躲闪闪地弯腰、半蹲或是躲在其他人身后,还有几个干脆直接趴下躲避子弹。
  见状秦德冬顾不得再继续射击而是跑到队里,把那些畏缩的士兵一个个从地上拉起来,强迫他们装药继续作战。而随着战斗的继续,更多的士兵开始消极作战,甚至整整一排士兵在射击完毕后不立刻听令站起,而是要等到对面的齐射结束后才起身装药,这样无疑引起他们身后士兵的极大不满,也严重拖慢了全军的射速。
  近卫营所有的果长现在都不再作战,而是在督促他们的部下作战。又是两次齐射后,第二排的士兵也开始赌气蹲下,只要前排不起身装药,他们也决计不会开始装填。眼见秩序失控到果长都难以维持,小队官也陆续加入维持军纪的行列,近卫营的战线上除去枪炮声外还多了一片打骂之声。
  “教导队,上前督战。”
  许平立刻下达了命令,他遥望着对面的选锋营,知道已经到了关键时刻。
  “必须在这里歼灭选锋营,否则对开封府的战事就会脱离掌握。”许平在心里默念着,他不能容忍一场消耗战,这绝不是闯营能接受的结局:“如果失去了对开封府的控制,如果不能孤立山岚营,不能切断京师对河南新军、对开封的增援通道,那么前景就会变得渺茫,即使是闯王全力投入开封作战,也会异常艰苦。”
  秦德冬弯下腰,打算把一个趴在地上的士兵拖起来,但是那个士兵却扭动着身体挣扎着,这个抗命的士兵不属于秦德冬的果,和他也不熟悉。任秦德冬好说歹说、生拉硬拽,这个趴着的士兵就是不肯起身,就在秦德冬使出吃奶的力气想把这个士兵拉起来的时候,一个人跳过来掏出手铳把士兵一枪击毙。
  秦德冬所属小队的小队官挥舞着还冒着烟的手铳,厉声喝道:“谁再不起身作战,格杀勿论!”


第九节 颓势
  大部分蹲着或趴着的人摄于小队官的威胁,都跳起来填药装弹,只有一个人还死死趴在地上不动。在小队官的威胁下,岳牧不但没有站起身归队,反倒更加疯狂地抗拒去拉他的秦德冬。
  和以往作战不同,岳牧今天只是一次次听着军官的指挥射击,但却始终没能看到敌人在他眼前尸横遍野的场景。现在战场上硝烟弥漫,近卫营和选锋营的士兵都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人影,有时甚至连这些影子都看不见,只有在对方开火射击时,才能看到一排火光从浓浓的烟雾后面透出。接着就是身边的同伴纷纷扑到在地——这就是今天岳牧看到的,同袍不停地倒下;听到的,只有闯军士兵的垂死呻吟声,闻到的,只有己方将士的血腥味。
  “我们离得太远了!”岳牧拼命挣扎着不让秦德冬拉住他,嘴里还在嘶声高喊着:“我们得冲上去!”
  岳牧喊叫的时候,一阵微风从战场上吹过,明军位置上的那片盔甲寒光又一次透过来,看着那忽闪、忽闪的光芒,岳牧感觉这和刚开战时似乎没有什么两样。而对面的火枪、火炮一直在打过来。在这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岳牧根本看不清有没有、有多少官兵倒下,但他身边的惨状却如同修罗地狱一般可怖,近在眼前而且真实无比。
  在地面上挣扎的时候,岳牧的双手沾满了鲜血,这不是他的血,而是遍地流淌的闯军同伴的血。最前排的尸体已经叠起来,许多伤兵就在这血染的泥土上呻吟挣扎,咳嗽着咽下他们的最后一口气。
  小队官连续用眼色示意秦德冬严肃军纪,可是秦德冬却没有听令而是徒劳地想把岳牧拉起来,或是连打带踹地让他闭上嘴。
  “我们离得太远了!”岳牧一声声地嚎叫着:“这么远我们打不透官兵的甲。”
  岳牧的喊声让不少士兵也面显狐疑,小队官也冲上狠狠踢了他几脚,这让岳牧的喊声变得更凄厉起来:“这么多兄弟被白白打死了,我们打不透他们的甲,我们都会被白白打死的。”
  见秦德冬又一次拒绝执行军令后,小队官绷着脸给手里的手铳上膛,秦德冬见状一呆,突然一反手把枪托砸向岳牧的后背,岳牧闷哼一声昏过去,嚎叫声嘎然而止。小队官停下手,扫视一眼昏迷中的岳牧,又阴沉着脸看向秦德冬。
  这时又是一片火光从烟幕后闪出,那个把总小队官看到新的伤亡出现,同时大部分士兵已经接近完成装填,就不再与秦德冬多说:“下次给你命令的时候就执行!”
  秦德冬应一声,又继续跑去维持队伍的秩序,小队官阴森森的目光在他背上停留片刻,又有一声大吼:“继续装填!射击官兵!”
  在军官们的疯狂督促下,近卫营的士兵一次次从同伴的血泊中站起,苦苦迎战。
  身边的参谋们人人脸上都有忧色,迟树德几次想指挥骑兵发起进攻为本方步兵承担部分压力,但都被许平阻止了。许平已经把望远镜收回马鞍上的口袋里,眼前的硝烟如此浓烈,他已经放弃了仔细观察对方状态的打算。
  “我们上去对射的都是燧发枪手,而新军一直在用长矛兵在填;我们的士兵一年来披荆斩棘,再差的也至少经过十数场实战,而新军士兵多是才训练好就送来河南战场的。”许平承认镇东侯无往不利的名气对新军的士气大有好处,而上次的战斗也让选锋营的新兵见过了一次血,但那次新军巨大的损失抵消了参加一次实战带来的好处,而上次的失利许平相信对新军的士气也会有重大的打击,不少新军士兵恐怕不会向从前那样迷信镇东侯和新军的名气了:“我们都如此艰苦,那新军肯定更艰苦。”
  “不要着急。”许平严令骑兵不许出战,他对迟树德说道:“稍安毋躁,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此时李过已经将五千余人集结在许平侧面,这支闯军中官兵的目光已经完全被吸引到近卫营战线上,再没有人向他们自己对面的楚军看上一眼。在他们的注视下,近卫营又一次全体举枪,向对面猛烈齐射,对面的明军一如既往地发起还击,成片的近卫营士兵倒下,接着又是一次齐射,而明军也再次还击。
  没有热血的厮杀,也没有振奋人心的呐喊,只有一批批士兵在硝烟中不停倒下,他们背后的士兵默默上前,继续向敌人射击,然后继续被敌人击倒。
  李过的脸如同大理石般僵硬,站在他背后的李来亨张着嘴巴,面前这缺乏技巧、热情的战斗呆板、残酷而又野蛮,近卫营和对面的选锋营就像是两个痴呆巨人在搏斗:对手将大棒砸来时名叫近卫营的巨人面不改色地抗住,然后就是一棒朝着对面抡回去,对方也不避不让地扛住,然后又是一棒打回来,它再次扛住,然后又是一棒打回去。两个如同野蛮人的营就这样轮流地把手中的大棒砸向对方敌人脸上,很快就都血流满面。
  在李来亨眼里,这种搏斗好像已经持续了一百年那么长,而且好像要永无休止地持续下去,李来亨甚至没有听到义父在小声叫他,直到李过第三次问话时他才做出反应。
  “壮烈。”李来亨听到义父低声询问他现在对许平的看法时,他不假思索地吐出这个评价,眼睛仍盯在近卫营的战线上,李来亨补充道:“让孩儿热血沸腾。”
  此时在何马的这一侧,六门炮已经全部熄火,它们的小队官和炮长非死即伤,炮车旁横七竖八倒着全身浴血的炮手,抱着炮弹的搬运手脸朝下扎在泥土里,剩余的几个残兵哆嗦着藏在大炮下躲避子弹。
  “起身,填药!”
  选锋营的战线上也响着同样的怒吼声,一个军官奋力抽打着抱头蹲着的士兵,他脚下是层层叠叠的明军尸体。这里和闯军遇到的问题一样,士兵看到的只有同袍的牺牲,他们看不到敌军的伤亡,而敌方的火力毫无停歇的征兆。
  “让工兵和辎重兵做好准备。”在步兵耗尽之前,何马已经未雨绸缪地对后备兵力进行动员,参谋们出动向他们发布紧急命令,这些士兵被告知将在必要时进入阵地继续战斗。
  选锋营右翼的汴军官兵同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中军的厮杀,他们的将领郁董已经是满脸大汗,他对近卫营的强悍早就心中有数,此前无论黄守缺如何劝说,他打定了主意绝不出归德城一步。直到新军派人来联系时,郁董对胜利的信心才压倒了对闯军的畏惧,他觉得选锋营的强大绝不是对面的闯军能抵抗的。
  今天看到许平的旗号后,郁董也不是很紧张。以他想来,无论许平如何强悍,说到底还是黄石的学生。之前许平给郁董留下的印象固然深刻,但正因为此,郁董反倒生出对黄石近乎迷信的崇拜,每当他想到,一个黄石手下的无名小卒也能有如此成就时,郁董就会由衷地感慨道“强将手下无弱兵。”
  选锋营是黄石的三大主力营之一,营官何马在黄石麾下效力的时间更是许平远远不能比的,因此郁董信心十足地带队于选锋营的侧翼布阵。那时郁董看向许平旗号的目光中不但没有什么恐惧,更多的反倒是幸灾乐祸,为自己能够亲眼目睹许平这个叛出山门的家伙被师门长辈教训而高兴。但是随后惨烈的战斗将郁董的心情从高峰一步步打落到谷底,他深知自己的部下绝对无法承受这样的战斗,以前如果只是对许平心存惧意的话,那现在郁董则完全明白自己根本不是对方的一合之敌。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后,郁董感到如堕冰窟,全身上下一片彻骨冰寒,掩藏在铠甲下面的强壮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汴军的一线士兵比他们的主将更加恐惧。自从退出河南府界后,升任总兵的郁董努力地增加兵员,这不单是为了在归德府的文官前摆样子,也有出于对闯军的恐惧而想扩军自保的用意。为了达到这一目标,郁董绞尽脑汁,使出种种办法:比如在河流渡口处把军船伪装成渡船,诈称渡资十文骗人乘船,然后直接绑架到军营中;郁董还组织过一次谎称交易的集市,然后出动军队把前来赶集的人包围起来,将其中的壮丁尽数征发从军。靠着这种种手段,郁董在短短一个多月里就把部队从不到一千扩充到四千多。
  血腥的战斗场面让汴军士气濒临崩溃,近卫营又一次向选锋营发起齐射后,终于有汴军士兵抛下兵器开始逃跑,立刻,恐慌在汴军中迅速蔓延,越来越多的士兵怪叫着自行撤出战场。郁董身边的亲兵、家丁同样也是脸色惨白,他们没有前去维持军纪而是瞪眼看着同样面无人色的大人。黄豆大的汗珠流淌在郁董的脸庞上,他看到手下的汴军军官也开始放弃岗位,带着亲信混杂在士兵的逃亡人流中,郁董清楚自己已经到了被部属抛弃的边缘。
  汴军正对面的闯军打着李定国的旗号,虽然这支闯军的名气没有许平部那么响亮,但就是在最良好的情况下郁董原本也不敢与之对垒。刚才看到李定国抵达时,收到选锋营鼓励的郁董倒是没有生出逃跑的念头,而在何马派过来几门协助他的大炮后,郁董更是信心百倍,打算和战无不胜的黄候部署精诚合作、打一个漂亮仗为河南官兵挣些脸面。
  但现在部队已经开始混乱,对面的李定国已经休息了一段时间,随时都可能发起进攻。而选锋营那里的情况似乎也称不上多有利,派给郁董的选锋营炮兵也已经离开汴军,开始向中央展现返回。一转眼,就是小一半的部署逃离战场,胆战心惊的郁董语不成调地命令道:“撤退,撤退,立刻返回归德。”
  “护卫大人!”
  亲兵们嚎叫着拥着郁董仓皇撤离,临走前亲兵队长奋力挥剑连斩,把郁董的将旗砍倒以免成为闯军的目标。大旗轰然倒地的同时,郁董已经在亲兵的簇拥下绝尘而去,汴军中到处是一片哭喊声,混乱的士兵把同伴推倒在地,踩着他们的身体向东溃逃。被踩在身下的士兵拼命挣扎着,不时地将头顶上的人绊倒,让他们也尖叫着跌倒在地,被更后面的人踏到泥土中。乱兵群中的汴军军官带着亲丁骑马冲突,一个个都怒吼着把刀剑拔出,向四周的人头上乱劈乱砍,杀出一条血路,然后纵马从那些倒地的士兵头上无情地践踏而过。如果有谁不幸被乱兵挤倒,那就会在一瞬间被淹没在滚滚人流中。
  昔日戚继光总结北方边军与蒙古人作战时说道:我砍他一百个,他不动摇;他砍我十个,我军便走了。
  而内地明军远远不能和身经百战的边军相比,闻枪铳声则震撼莫名,一二人负伤则全军思退。
  汴军崩溃后,黄守缺也很快做出反应,李过看到对面的明军将旗摇动,楚军有序地向东移动,显然是要撤出战场。
  “狗官兵,还想全师而退吗?”李过目光穿过中军望向遥远的闯军另一翼,李定国那里并无动静,或许是因为他的部队刚刚抵达还没有做好追击准备,无论到底为什么,李过都不打算像西营那样消极,他立刻发出追击的命令。
  “杀官兵啊!”李来亨大喊着跃马而出,闯军右翼的数千人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声,争先恐后地跟着冲出向楚军扑上去。
  所谓官兵遇民勇不可当,其中见贼才逃者可称上勇,闻风而逃是为中勇,误信流言就炸营而逃则为下勇。黄守缺不但敢和闯军对垒,此战更是他主动来打人数众多的闯军,那在内地官兵中就属于上上之勇了。李来亨当然要趁势痛击黄守缺,好让他从此不敢直目中原闯军。
  李来亨对黄守缺展开追击时,中央的选锋营已经处于生死存亡的关头,完全无力分兵相助。选锋营伤亡惨重的炮兵基本停止抵抗,步兵军官四下奔走着维持军纪,但大批的步兵已经丧失战斗意志,就连不少果长也蹲在地上,他们的手下则趴在地上躲避扑面而来的子弹。
  “让工兵队上!”何马高声叫道,步兵士气低迷得已经难以挽回,必须要加入新的血液。
  选锋营工兵队的队官跑在第一个,冲上去就掏出手铳向对面的近卫营战线开火,同时大声招呼着手下们:“拿起火枪,射击!”
  简继东紧紧抱着甲队的旗帜,站在全队的排头,今天已经有太多的弟兄在身边倒下,新军引以为豪的坚固铠甲,似乎丝毫没有起到作用。队官身上的那套盔甲最为精美,前胸还有尤其光滑的弧面,就好像是一面镜子般都能照出人影来,简继东记得队官曾经得意的夸耀说:像他身上的这幅盔甲,就是面对开山斧都凛然不惧。
  可现在,队官头朝下倒在血泊中,一枪、仅仅是一枪而已,生龙活虎的队官就好像是被雷劈中的大树,直挺挺地倒下,甚至连垂死挣扎都没有就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身边冲上来的工兵队士兵们,简继东看到他们乱哄哄地寻找着武器,他们跟在队官身后进入阵地,当工兵们看到眼前横七竖八的尸体时,有些人也愣住了。这时,工兵们遭到了近卫营的第一次攻击,很多人还没有跑到位置上就被火力打倒。敌人的这一次齐射惊醒了工兵们,幸存者连忙蹲下开战死者的手,从中取下沾满血迹的燧发枪。
  “通条呢?”
  “火药包呢?”
  简继东身边到处是工兵们焦急的询问声,还有人把燧发枪翻转过来,闭起一只眼望枪管里面张望:“这把枪有没有上过弹药?”
  很快,简继东的眼前的烟雾中又是红光闪动,那成一条线的红色熄灭后,身边再次响起成片的惨叫声,无数才上阵的工兵或握着步枪、或赤手空拳,摔在那些倒地不起的铁甲步兵身上,刚刚上场的工兵还没有来得及开枪就损失惨重。
  周围到处都是趴着的步兵,而军官们也忙于激励士气疏于发号施令。这些工兵紧张地完成装填,刚向着对面放了一枪,他们的队官就在下一次近卫营的齐射中被击毙。越来越少的军官,是战线上仅有还能挺身直立的人,而他们的数量还在急剧的减少,于是,仅仅一次射击后,工兵队的幸存者就学着周围步兵同伴的样子趴倒在地,听到子弹呼啸着从头顶掠过。
  这时简继东,也已经不由自主地蹲了下来,他的身体越来越低,最后蜷缩了起来。在选锋营甲队的阵地上,一时间好像只剩下这面孤零零的旗帜还直立在烟幕弥漫的战场上。


第十节 受降
  何马看到一个熟悉的部下在阵前游走,声嘶力竭地向地上的士兵发出怒吼,那个军官无视从身侧嗖嗖飞过的铅弹,把一个士兵从地上拽起来、把枪塞在士兵手里,然后又掉头去拽另一个。但当军官回头时,发现前一个士兵已经趴下,而第二个士兵也在军官掉头后再次卧倒。站在何马背后的张彪对这个军官很熟悉,不久前他们一起因为韩大可事件受到处分,然后又一同回到选锋营继续效力。
  军官掏出手铳瞄准地上一个士兵的脑袋,命令得不到答复后就扣动扳机把那个士兵打得脑浆四溅;军官给手铳填上火药和弹丸,然后把它指向另外一个士兵,一声喝问后又把这个士兵也打死;第三次装填完毕后军官把手铳威胁似的从一排士兵头上扫过,可还是没有一个士兵依令站起;见人人都抱着脑袋趴在地上,对自己的命令充耳不闻,那个军官脸上的怒气突然变成绝望之色,何马和张彪看见那个军官突然抬头向选锋营将旗的位置望来,把手铳指向自己的太阳穴……随着又一股硝烟冒出,军官脑袋歪向一边,然后就直挺挺地倒下去。
  身边传来的军官喝令声已经杂乱无章,也没有了同伴们热情的呼应声,失去了这些振奋人心的鼓励声后,从头顶上飞过的弹丸呼啸声就变得越来越刺耳。简继东已经和其他人一样趴在地上,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安慰自己:作为一个旗手并不需要起立,只要保持旗帜维持直立状态就可以,哪怕是人缩在地上这也是可以做到的。
  选锋营的还击变得越来越无力的同时,近卫营的火力则在不断地加强,秦德冬已经不需要再去维持军纪了,他又拾起他的燧发枪和部下一起射击。最近连续几次的齐射中,秦德冬再没有看到一个同伴倒下,他们的士气随着每一次齐射而变得越发高涨。一个个军官的脸色都恢复正常,傲然站在他们的位置上发出有力的喝令声,指挥着近卫营把火力连绵不绝地喷洒过去,而他们的部下在开枪的同时都会用力地发出呐喊声,好像是要把刚才的郁闷大口地吐出。很快,对面明军最后一门火炮也变哑,再也感觉不到选锋营的回击,近卫营前排也不再有蹲着不起的士兵。
  变得一边倒的战斗让选锋营的马队无法容忍,不等何马的命令骑兵千总就拔出马刀,向着近卫营的阵线虚劈出一道弧光:“突击!”
  如同在兰阳之战一样,明军的马队再次自行发起进攻,他们从步兵战线的侧面冲出,斜插入战场,从西营正面掠过,冲向近卫营的步兵战线,试图打乱闯军的攻击节奏,以便给己方步兵赢得恢复士气的时间。这队明军冲击的方向,正是第一步兵翼的战线。
  “目标,敌骑。”
  在马队从选锋营侧面出现时,余深河就注意到了他们,他当即下令近卫营第一翼的各队暂停攻击对面已经虚弱无力的明军步兵。
  “向我手臂看齐。”根据近卫营的编制,第一到第四步兵队直接接受从翼传达的命令,这四位队官立刻开始微调他们的部队,第一步兵翼的士官们看着上峰举起的手臂,带领着全果成扇面旋转。
  “很好。”许平看着第一步兵翼不用自己下令就开始做出反应,它下辖的几个队没有丝毫犹豫地执行着来自翼的命令,而属于第二步兵翼的四个队则继续压制着对面的明军步兵: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从烟幕后传来齐射的火光了。
  现在翼编制已经非常稳固,两个翼都能将所属各队控制得得心应手,这给许平节约了很多指挥时间,起码他再不需要花时间确认某个队是不是应该服从某个副官的命令,处在指挥范围边缘上的队,也不会对自己到底应该服从哪里来的命令而迟疑。既然第一步兵翼已经做出反应,许平就打消了给余深河直接命令的打算。给迟树德的命令早已发出,无事可做的许平从腰间掏出葫芦大口、大口地喝起水来,交战了这么就,他感觉有些口渴了。
  当选锋营的骑兵大队冲出时,第一翼的各队已经完成微调,正面大约旋转了五度迎向选锋营的马队。军官们盯着那些在空中挥舞着的闪亮马刀,沉着看着他们越来越近,直到能看到他们脸上的胡须时才命令道:
  “开火!”
  第一翼的齐射让选锋营的骑兵人仰马翻,众多的战马悲鸣着跪倒,他们身上的骑兵纷纷滚落在地。
  “上刺刀。”
  第一翼的步兵把刺刀套上枪筒时,他们的背后也响起阵阵马蹄声,刚才许平一直让迟树得保持作战戒备,随时准备阻挡明军骑兵的突击。当选锋营马队投入反击后,迟树得立刻按照预案发起逆袭。冲向近卫营步兵战线的选锋营马队承受完步兵一击,刚绕过身前倒地的同伴和战马,数百闯营骑兵就呼喊着冲到,他们从侧面撞上明军的马队,数百名骑兵呐喊着在两军阵间混战成一团。
  这时许平看到李定国的部队也闻声而动,他的骑兵迫不及待地向中央战场赶来,而西营的步兵则笔直向前扑向选锋营空无一人的侧翼。
  “李将军还真是眼观六路啊。”看到西营骑兵的动静后,许平微微一笑,他能猜到李定国必是担心自己没有做好防备明军骑兵逆袭的准备,所以在自己的骑兵进行反冲锋的同时,李定国那边也下达了同样的命令。
  “不过这个脾气还真是让人有些不快啊。”许平心中暗笑着,李定国一直扣着骑兵不动以防万一,但他明明有这个担心却没有派人来提醒自己一声,显然还是存了点看许平这个后生笑话的意味:“还好我早就想到了,没给李将军糗我的机会,哈哈。”
  这时许平又想起一事,连忙叫过一个卫兵:“速速去两位李将军那里,请他们千万不可杀俘。”
  “遵命,大人。”
  ……
  “前进。”
  余深河第一翼的步兵射界被己方骑兵挡住,他看到选锋营的马队正迅速地消失,迟树得的骑兵人数超过他们两倍,而李定国的上百骑兵也加入到战团中。余深河知道对方的骑兵已经不足为虑,他就指挥着部队向选锋营战线前进,准备和骑兵配合一起发起对明军的最后一击。
  尽管每个人都至少要面对两、三个敌手,选锋营的骑兵们全都在努力作战,即使他们的千总被刺落下马后,他们的士气仍保持高涨,但他们的数目迅速地减少着,很快每个选锋营骑手就不得不面对四、五个,甚至七、八个闯军骑兵的围攻。
  他们的主将眼睁睁地看着他弱小的骑兵部队快速地走向灭亡,何马左翼的楚军早已经被李过追上,片刻前黄守缺也和郁董一样砍断将旗逃走,现在闯军正对溃败的楚军穷追不舍;而在选锋营的北方,一小队闯营骑兵已经通过何马无人防守的右翼杀到选锋营的侧后。缺少武器的辎重兵和工兵正被这些骑兵追赶得四散奔逃,而何马手里已经没有能派出去的部队,除了紧随他身后的十几个营近卫兵。
  何马扫视着他的步兵战线,那里的抵抗已经完全停止,残存的步兵和填补进去的少量工兵都把头埋在地上,全军低迷的士气已经不可能得到重振。于是何马掉头向他最后的一小队士兵下令道:“立刻掩护营旗和参谋队撤退。”
  “遵命,大人。”
  “还有甲队的队旗!”
  “遵命,大人。”营官的近卫立刻冲上战场,去把甲队的队旗掌旗手从险境中直接带走。同时,选锋营参谋长张彪急忙安排参谋队逃生,营旗也被护旗手小心地贴身收好,在营近卫的保卫下和参谋军官们一起飞速离开战场。根据新军条例,在溃败时,营旗和军官是最优先保护的对象,何马曾以为选锋营永远也不会引用这一条例。
  张彪没有和参谋队一起逃走而是只身返回,静静地呆在何马身后,何马回头盯着他的时候,张彪从容地答道:“大人,一起走。”
  “营官应该和他的营共存亡。”何马轻声答道,他的马队已经消失不见,大队的闯营骑兵正源源不断地通过他的右翼抄向何马的侧后。营辎重队也深陷在这个罗网中,失去逃离战场的可能,选锋营的覆灭已经成为定局——虽然营旗在选锋营就还会得到重建,但何马的这支选锋营已经必然覆灭。
  “参谋长应该和他的营官在一起。”张彪轻声回应道,不再说话而是笔直目视前方,一脸平静地看着无可收拾的战局。
  何马深吸一口气跳下马,转过身走向张彪,把自己的佩剑、腰牌和手铳等杂物统统取出:“张兄弟,我有一个很艰难的命令要交给你去做,可能比死还要艰难。”
  张彪微微一欠身:“大人请吩咐。”
  “按说这件事应该由我去做,但是身为一营之主,如果我向逆贼投降会给侯爷带来无穷的麻烦。”何马的两个副官已经根据保护军官条例逃走,此刻张彪是全营排在何马后的第一顺序指挥官:“这是我的印绶和我的佩剑,这把剑还是侯爷二十四年前亲手放在我手里的,请张兄弟把他交给许平,恳求他看在侯爷……看在他毕竟曾和我们有过一场同袍之谊的情面上,放我的手下一条生路。”
  张彪双手接过这些东西,恭敬地答道:“卑职遵命,大人放心。”
  “你们几个为张大人作证,证明是我命令他投降的,全军投降是我发的命令,是我最后的一个命令。”何马向几个身边的士兵说道,然后把手铳指向自己的脑袋,看着张彪的双眼中泪光闪动:“如果张兄弟有一天能看见侯爷,告诉他老人家何马对不起他,没脸见他。”
  ……
  “大将军威武!”
  在闯军排山倒海的欢呼声中,投降的选锋营官兵默默无言地解开盔甲堆放在一起,然后排队集合。其他的明军幸存的战俘都已经被闯军带走看管起来,闯军士兵正翻动着战场上楚军、汴军士兵的尸体,明军士兵的胸前一般都会藏着一个口袋,里面放着他们的积蓄和一封信。
  这封信都是普通士兵托人带写的,格式也千篇一律:大爷大娘,我是某地某村人,现在我回不去家乡了,这袋里面的银钱就归您了,请把这封信托人送回家乡吧,好让家里人也能得到个消息。
  胜利者的士兵们把里面的钱翻出来倒进自己的口袋里,把还看得上眼的衣服从尸体上扒下来据为己有,尤其是草鞋更是抢手的物资,大部分闯军士兵和明军一样都是赤脚,而一封封最后的家书则被随意丢弃在尸体旁。大战吸引来周围的众多百姓,他们远远地围绕在战场的四周,等着闯军离去后再来打扫一遍战场。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一个身穿着灿烂耀眼的甲胄的明军军官,独自走入闯军的阵中,一直走到那个头戴毡帽、身穿布衣的闯军将领的马前才收住脚步。张彪面对着许平,双手将何马的遗物高高举起,伸长双臂把它们起呈递给许平:“故何将军恳求许将军,不要屠杀已经投降了的选锋营兄弟,饶恕不但丝毫无损于许将军的威名,反倒会让天下人都知道将军的仁德。”
  “张彪,你这个溜须拍马的家伙也有今天!”不等许平开口,余深河跳上前一步,大声骂道。当年余深河奉许平命令去选锋营推广条例时,张彪就用类似的话骂过他。
  近卫营教导队的队官陈哲也抢上前,讥笑说:“张彪,到底谁才是孬种啊?哈哈,哈哈哈。”
  张彪脸颊上的肌肉抽动着,一动不动地捧着何马的剑,许平本已经抬起了手臂,向阻止部下说更多的话,但当他张彪眼中闪动着的仇恨之火时,许平突然也感到一股快意涌上心田。于是没有再多说什么,跳下马走到张彪面前,轻松地一挥手取过那把剑,接着就把它猛地从鞘中抽出,悠然地看着。
  光洁的剑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绣迹,二十多年前刻下的字仍闪亮如新,许平凝视着它,突然感到另一种情绪升腾而起,它的前主人估计每天都会细心擦拭这把剑吧。
  轻叹一声,许平把剑插回鞘中收在自己身旁,他抬头看向张彪:“本将给张千总的第一个命令是……”
  “卑职不从贼,”张彪垂着头,但口气却坚定不移:“许将军要杀要剐,卑职都绝不敢推辞。”
  “张大人果真是好汉啊。”
  “张大人真是英雄了得。”
  张彪才一开口,许平身后顿时又响起一片讥笑之声,喊得最响的当然又是陈哲。
  话被打断并没有让许平生气,他耐心地等张彪说完后继续道:“请张千总负责收拾选锋营阵亡将士的骨骸,然后予以下葬。这就是我给张千总的命令。”
  张彪猛地抬起头,许平冲他点点头:“想必张千总也不想让他们的遗体成为野狗的腹中餐吧?这事就交给张千总和你的手下了。”
  “卑职遵命,许将军。”张彪恭敬地俯首道。
  “把他们的腰牌收好,将来也好送回京师领取抚恤。”许平顿一顿,又道:“不过我要你把他们的军服、鞋子都交给我,每个士兵下葬时用麻布内衣裹身就可以了。”
  张彪又一次抬起头看向许平,眼中是强自按捺着的愤怒。但许平脸上毫无愧色:“张千总,如果我给他们留下更多的东西,用不了几天,他们的墓就会被周围的百姓统统刨开。”
  张彪再次把头垂向地面:“遵命,许将军,是卑职考虑不周。”
  此时张彪似乎已经平复好心情,他能够向陈哲、余深河一一行礼:“陈教官、余教官。”张彪用新军的官职称呼这许平的手下:“……周千总……顾把总。”
  至于李定国、李过、黑保一等人,张彪视而不见,仿佛根本没有看到这些人。
  许平又看看那把历久弥新的长剑,有些伤感地回身上马。
  在卫士的簇拥下,许平策马巡视着战场,每一个看到他的闯军士兵都向他大声欢呼,就连那写等着来捡东西的百姓也纷纷向许平喊好。
  那些被汴军、楚军士兵贴身藏好的遗书被丢弃得到处都是,有的还被百姓和闯营士兵撕破,看看其中是否藏着值钱的东西。许平的眉毛不由得皱了起来,他轻声下令道:“派一些人手去把这些信都收集起来。”
  “遵命,大人。”卫士们答应后并没有立刻离去,而是继续等待着许平的下文。
  “人死为大,所有的尸体都要让它们能入土为安;而他们的家里人,我们也要给他们报个信,这样他们才能有香火享用,不至于在阴间受穷受气,甚至无法转世投胎。”许平说完后便策马离去,闯营的同袍们还等着他回去庆功。


第十一节 善后
  很快,选锋营的降兵就在闯军的监视下开始打扫战场,张彪还组织人手去伐木准备打造棺材。此战近卫营四百人阵亡,负伤的比阵亡的人数略高,许平估计其中过半可以返回战场。选锋营阵亡有一千三百人,还有一千六百人被俘。
  “黑兄。”许平看到黑保一后便想起他常说的盔甲一事——上次兰阳之战中缴获的受损盔甲现在也没有多少能用,这固然是因为许平缺少工匠而且不愿意在修复盔甲上投入太多资源,也是因为新军使用的板甲实在太难以修复,固然是极其难以被严重破坏,但一旦被暴力破坏造成严重损害后几乎只有回炉一途:“你的装甲营需要的盔甲有了。”
  这次因为不少选锋营士兵投降,许平得到了大批完好无损的盔甲,他就打算把这批物资给一直渴望拥有它们的黑保一,之前由于许平拒绝投入人力、物力去修复盔甲还遭到黑保一的抱怨。
  “我的营能建立了吗?”现在还是第二步兵翼指挥官的黑保一总是盼望着他的营走上战场的那一天。
  “不是现在,但是很快。”此战胜利意味着许平将在几个月内牢牢掌握河南战场的战略主动权,他估计赤灼营还没有接受到补充——新军的动作不可能这么快,而选锋营被消灭后只剩下一个营在手中的贾明河已经是势单力薄,没有进攻的可能:“短期内官兵绝对不敢出来和我们野战,我们要抓紧时间建立新的营。”许平微微一笑:“趁着李定国他们还没有来,黑兄先把盔甲都拉走吧。”
  “还是留给他们吧,”出乎许平的意料,一向对新军盔甲垂涎三尺的黑保一竟然拒绝了这个提议:“在燧发枪面前,铠甲根本没有用。”
  “哦?”许平笑着问道:“那你还打算叫你的营为装甲营么?不装备铠甲的装甲营。”
  黑保一沉默片刻,点点头:“就算没有铠甲,装甲营还是个不错的名字。”
  “既然如此,便叫这个吧。”许平已经给了西营两个翼的番号,这样装甲营将是闯军第三个新式营:“黑兄的装甲营,将下辖第三教导队、第三参谋队、第三炮队、第三工兵队……第五步兵翼和第六步兵翼,第五步兵翼下辖第十七到第二十步兵队,第六步兵翼下辖第二十一到第二十四步兵队……”
  许平和黑保一并肩走向祀县的城门,今天他们不用睡在野外的营帐中了,黑保一问道:“什么时候我可以组建我的营?我可以把第二步兵翼带走么?”
  “第二步兵翼可不能给你,”许平摇头道:“尽管贾将军手中只剩下一个山岚营,但新军仍然是强大、绝不可轻视的军队,任何低估山岚营力量的举动,都会导致难以预料的后果,近卫营必须保持一个整体,第一和第二步兵翼只能集中,不能分散。”
  最近一段时间来,黑保一越来越不喜欢和许平争吵、或是打断他的话,今天许平说话的时候,黑保一只是静静地听着,等到许平说完后他才发问:“我明白许兄弟的意思,不过我问的是,当我们有一段比较长的时间修整时,是不是可以把第二步兵翼给我,我带他们很长时间了,如果把这个翼给我的话,我很快就能把装甲营拉起来。”
  “不行。”许平再次摇头:“第二步兵翼不能从近卫营中调出,黑兄可以从近卫营里挑二十个军官、士官,八十个老兵去组建装甲营的教导队。但士兵得你自己重新招募了,装备我暂时也给不了你,以后慢慢再说。”
  “为什么?”黑保一和许平这些新军军官相处很久了,也常常听他们说起新军的故事:“黄候的练兵秘诀,不就有一条是让老兵带新兵么?”
  “黄候有足够的时间、装备和人才供他挥霍,而我们没有。近卫营一下子丧失一半的战斗力,人员要重新熟悉上几个月,在这几个月内只能强化训练而无法作战是我不能同意的。”许平的态度很坚定,近卫营的战斗力必须确保,而精锐部队也必须集中在一起:“开封府周围还有大量的明军,比如归德府就还有上万、甚至数万汴军,攻击他们不需要调一半的近卫营士兵和装备去。我们攻破的那些县城里的民团已经训练很久了,黑兄你可以从中招募新兵,通过与这些明军作战,就会渐渐适应战场,装甲营的教导队会把我们的经验传给他们。我会根据装甲营的战力给他们安排任务,而近卫营这样的主力部队,我要留在手边随时准备迎战新军。”
  “那些新军战俘怎么办?”
  “我知道黑兄在想什么,不过我不打算为难他们。”许平并无收编这些降兵的打算:“工兵和炮兵,都是新军教导队苦心调教出来的,我不是傻瓜不会放他们走的,他们若是肯留下来帮我练兵那是最好,就是不肯帮我,我宁可让他们去孙可望那里种田也不会放他们回去,但一般的步兵,没什么必要留用,黄候的练兵手段我们又不是不会。”
  “除了一百名教导队外,我还需要一些军官。”黑保一指挥的第二步兵翼下辖第五到第八步兵队:“我要把队官、队副和把总都带走,我记得你说过黄候从来都是抽调大批精锐军官到新营的。”
  “黑兄啊,如果我们也像黄候在辽东时那样,坐拥一个无法被攻击到的安全岛屿而不是在河南这样的四战之地;如果我们也想黄候那样背后有着大明无穷无尽的资源:军饷、钢铁、粮食、火药、工匠……那我也可以给你,但现在我们必须时刻做好战斗准备。”黑保一这个要求也被许平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这样吧,我多给黑兄一百老兵好了,黑兄还可以挑两个队官走,剩下的必须留在近卫营中。”
  就在这时,李定国和李过并驾而来,见到许平后李过首先向他称贺,紧接着话锋一转:“刚才李兄弟和我说了,许兄弟你打算弃围开封,我觉得我们不妨立刻出发,说不定还能堵住新军。”
  “新军的战力不容小视……”见李定国脸上也有些跃跃欲试的表情,许平只好从头再来一遍,这次作战近卫营也有近千的伤亡减员,虽然许平的手下人人都受过射击训练,但总需要几天后备兵适应武器,而且很多果都需要整补,这些士兵达到新单位后也需要一些适应期:“……自古以来,不知道有多少败仗,都始于小胜之后。虽然我们今天看起来损失不大,但我军受损的程度一定远远不止于此,胜利总是能掩盖很多问题,仓促作战这些就可能导致我们战败。”
  之前许平已经打定主意放弃对开封封锁,也已经确定这个损失是在闯营可接受范围内,眼下闯军士兵因为胜利而士气高涨,闯军将领因为胜利而斗志昂扬,但急行军的消耗体力、单位受损导致的战力下降,这些问题并不会因为士气和斗志的高涨而消失。现在胜利果实就要到手,许平不愿意冒险再战,他战前就有过计划,此战结束后参战部队就地修整,即使损失不大也绝不会急忙赶回开封尝试堵住山岚营的解围行动。:“此战选锋营因为溃败而来不及破坏武器,我们缴获良多,只要稍加整顿,我们就会拥有三千条枪和十四门火炮,我们会稳稳地掌握住开封府的战局;而现在,如果急行军去攻打山岚营,我们就不得不用两千多条枪去对付贾将军的一个整营和二十四门大炮。”
  说起近卫营缴获的物资,既然自己的手下没有兴趣,许平就打算把这些装备一股脑地送给李过:“这次多亏了李兄了,我缴获了一千多幅完好的盔甲,受损的也有近千套,尽数给李兄吧。”
  不料李过闻言也是摇头:“许兄弟,我不想要盔甲,我想要枪,不是长矛啊,是火枪。”
  许平有些吃惊,因为李过还面临着与楚军作战的风险,盔甲对他而言是很有用的。
  但李过不为所动,坚决表示不要盔甲,只要火枪。许平无奈之下,只好答应道:“缴获了六百支枪,给李兄一半好了。”
  “怎么才缴获了六百支?”李过脸上露出狐疑之色,他知道选锋营至少有一千支枪,很可能更多,就算跑了点人,也不可能带走几百支枪。
  “是啊,还有四百支损坏的。”许平解释道。
  除了训练意外损坏,交战中枪支更会大量受损,除了磕碰而损坏外,还有极少数会不幸被对方弹丸击中而破损,但最主要的损害还是使用不当。在兰阳一战中,许平就发现大量枪支因为重复装弹而损害,士兵会因为极度紧张而先装弹后填药,发射后没有意识到问题就再次填装,这种情况在两方军中都有发生,最多的一支枪里被发现填了十二颗子弹。
  这种重复装弹是最常见也是最难以修复的损害,需要工匠用专门的工具把塞在枪管里的弹丸一个一个取出。兰阳之战后,包括缴获的枪支在内,发现了四百把受到这种损害的枪支,而到来祀县前,许平只修复了其中的一百多支。刚才参谋队的人就像许平报告又发现了数以百计的枪支出现了同样的问题,孙可望建立的步枪作坊迄今为止一条合格的枪也没生产出来,唯一的作用就是修复坏枪。
  当然许平出于对嫡系的偏爱,他对李过的话里还是有些水分。这次缴获的一千支枪,其中的好枪绝对不止六百支,许平所说的损害数字其实包括了近卫营的受损武器。但是许平已经把缴获的好枪换下近卫营两翼中的坏枪,缴获数字也因此变成六百支好枪和近四百支坏枪。
  听许平解释过坏枪是如何难以修复后,李过仍然不死心:“坏枪我也要,我也能修复。”
  见李过步步紧逼,李定国急忙插嘴道:“大将军你可别忘了,出兵前你就答应把一半缴获的枪给我。”
  “好吧,好吧。”许平两手一摊,无奈地说道:“好枪六百支,你们一人一半,坏枪就留给我吧。”
  “我还要大炮。”李过说起此番缴获的十二门大炮,今天选锋营没有得到摧毁大炮的机会第一次让义军从新军手中缴获到这种重武器。
  “嗯,我也要。”李定国不等许平开口就抢先提出一个方案:“这样吧,十二门大炮,我们每人四门吧。”
  许平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西营和李过从来没有进行过炮手的训练,而许平很早就开始训练近卫营的炮手,现在已经有好几个成熟的炮组,只是除了许州那两门外一直没有合适的野战炮。现在许平虽然心里觉得这些炮在近卫营里能起到更大的作用,但他无法把这种话直接说出口;但太过妥协许平又不甘心,近卫营和即将组建的装甲营都需要火炮,而且此战近卫营出力最大,损失最惨重,如果平分战利品恐怕部下也会不满。
  在艰苦的讨价还价过程中,许平坚持自己的底线:分给他们一人两门炮。
  “好吧。”李过显得很委屈:“既然如此,那我门就吃点亏吧,把那些铠甲都给我们吧。”
  ——原来他还是要的。
  许平出了口长气,连忙答应下来:“好的。”
  “我还要人,我也要建一个和近卫营一样的营。”李过一指身边的李定国:“我问过李兄弟了,大将军你欠我一百人的教导队,应该是二十果长和八十名老兵,对吧?我也不是借。”
  许平呆立片刻,点头道:“好吧。”
  “这个营嘛,据李兄弟说,应该是第五和第六步兵翼。”
  “不行!”黑保一跳出来插嘴道:“这个已经是我的了。”
  问明原委后,李过宽宏大量地一笑:“既然如此就不和黑兄弟争了,继续往下排好了,应该是第七和第八,对吧?”
  “是的。”许平担心地问道:“李兄还有什么要求么?”
  李过想了想,总算摇头道:“好像没有了。”
  许平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展颜笑道:“李兄也不必急于一时,以后若是想起再说无妨。”
  “嗯。”李过应了一声。
  这时半晌没出声的李定国忽然又开口道:“许兄弟,我刚又想起一事,我要组建我的参谋队了,是第二参谋队对吧,我要十个人。”
  “我总共只有五十个人,其中二十五个还要下放去当把总……”许平张口就要拒绝。
  “那还有二十五个啊,我只要十个。”李定国抢白道:“你是闯营的大将军,不是近卫营营主!”
  “什么叫参谋队?”李过发问道:“从来没听说过。”
  “我也是刚刚知晓的,黄候定下的军制,”李定国不看脸色发白的许平,转过头春风满面地对李过道:“我对此有了点心得,正好和李兄聊聊。”
  ……
  第一步兵翼的翼官余深河向许平报告一桩案情:是关于资深军士秦德冬和他的部下岳牧。根据他们所属的小队官报告,岳牧战场上动摇军心,而秦德冬则悍然违抗军令。余深河之所以把这个案件汇报给许平也是因为他感到很为难:近卫营刚建立没有多久,这次作战中表现不好的并不止岳牧一人,重义气的秦德冬被许多官兵暗暗同情,因此余深河斟酌再三,最终没有下令将两人军法处置而是向上请示。
  秦德冬随后一直在继续战斗,所以余深河建议许平给他特赦,但岳牧不行,战斗结束时他还处于昏迷状态,没有任何脱罪的理由。
  “这种情况多么?”许平问道。
  “不少。”
  余深河和黑保一都报告两个翼出现类似问题,当然很少有人像岳牧这么严重——如果真抗命到这种地步,一般都被督阵军官当场处死了。
  “你请示得很对,这个士兵根本不该被处死。”
  许平的话让余深河有些吃惊:“大人,军法就是军法,岳牧迹近临阵脱逃。”
  “他是迹近而不是临阵脱逃,”许平反驳道:“这次作战是前所未有的,我们难道就没有犯错么?于情于理,怎么可以苛责一个士兵?他受过的训练里从未有过这种情况。”
  “秦德冬那件事好办,军法里对这种情况可以法外施恩……”
  “你说的是新军军法条例么?”许平打断了余深河的陈述。
  余深河一愣:“大人,难道我们的条例不是如此么?”
  “我们的军法条例差不多就是在抄新军的。”
  “那么便不可以赦免他,不然大家会觉得军法是可以修改的。”
  “军法当然可以修改!军法是为了更好的鼓舞士气,让士兵能够更好的作战,更坚定地执行命令,随意修改军法会与这个目的背道而驰,故而不能轻易变动,但如果我们确信军法有问题,那就应该变动,建立军法是为了治军,不是为了军法而军法。岳牧是一个很好的士兵,我知道他是一个善良、勇敢的人,而且我自问在此战中犯下的错比他的要大得多,比如一果二十人这个问题……哦,我扯远了,这个回头再说。”许平对心腹部下们解释道:“抛开道理不讲,处死岳牧也会让那些有着类似行为的士兵有兔死狐悲之感——法不外人情,镇东侯那套我是不赞同的。”
  “但万一处理不好,士兵可能会对军法产生蔑视。”
  “是的,所以我会亲自主持这场军法会议。”许平说道。
  见长官心意已决,余深河就问道:“大人,那需要做什么准备么?比如让秦德冬的把总为他们二人说些好话。”
  “那就不必了,我虽然有心放他们两人一条活路,但这个心思我不希望这个帐篷以外的人知道。正如余兄弟你所说,我担心士兵们会因此而对军法心存蔑视。”许平略一思考,又稍微修正了一下自己的计划,他对余深河说道:“他们是第三步兵队的,对吧?去把队官找来,我有几句话要和他说。至于小队官就不必让他事先知晓了,他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不然士兵们会看出来,总不能让他们觉得军法审判如同儿戏。”
  队官被找来后,许平交代了几句,同时命令他不得把这些内容走漏出去。
  ……
  亲自主审的许平看着站在自己面前一脸丧气的秦德冬,后者身边的岳牧则拼命替长官辩护,极力声称一人做事一人当,愿意承受军法的任何处罚。
  在众人面前,小队官向许平大声重复着他在战场上的所见所闻——足以置两人于死地的严厉证词。
  军官汇报完毕后,就退开一步等待许平的判决。许平沉吟着发话道:“按照我的军规,秦军士理应被绞死、悬尸营门,而岳牧应该被斩首示众。”
  秦德冬脸色变得惨白,而他身边的岳牧立刻又苦苦哀求,希望许平能放过秦德冬一命——他对自己的下场已经不抱希望。
  “不过——”
  当许平吐出这两个字后,他听到围观的闯军士兵中响起一片吐出大气之声。许平大声说道:“秦军士并没有逃跑,而是继续在上峰的指挥下英勇作战,今天我如果绞死了秦军士就等于鼓励士兵在明日逃亡,我虽然很不情愿,但也只好法外施恩。”
  许平绷着脸发令道:“将秦军士鞭挞十记。”
  膀大腰圆的卫兵闻言立刻将秦德冬的上衣剥下,捆到木桩上,当着众人的面重重地抽打十鞭。行刑后秦德冬已经疼得昏死过去,卫兵把他用水浇醒后又拖回许平面前。
  “一会儿让军医给秦军士敷药疗伤,他在此战中的功绩全部作废。”
  许平结束对秦德冬的裁决后又把目光投向岳牧。不少士兵看向他的目光中也流露出同情,这些人多半也曾在战场上趴倒在地,不过他们的过错并没有严重到被事后追究。


第十二节 总结
  许平凝视岳牧片刻,冷冷地说道:“我对岳牧并无多少了解,因此我决定把处置权交给更了解他的人,余翼官,他是你的了。”
  余深河闻言向前跨出一步,同样冷冷地把岳牧盯着看上片刻,然后大声宣布自己也不太清楚岳牧以往的功绩品行,所以他会把处置权下放给岳牧所在的队的队官。
  队官几乎不假思索地就把处置权进一步下放给小队,也就是刚才在许平面前作证的那个军官。小队官闻言后深吸一口气,就要宣布他的处置,却听到身旁的队官低低地哼了一声。小队官挑眉看去,只见自己的顶头上司冲自己飞快地皱一皱眉,还使了个眼色。
  军官愣了一下,这才恍然大悟,他连忙把要说的话吞回肚里,向高踞正中的许平立正报告道:“大人,卑职请求把处置权下放给秦军士,他是最了解岳牧的人。”
  许平微微一笑,随后用眼色示意身边的卫兵,当即就有人走过去询问垂首瘫在一边的秦德冬,此时他后背正火烧火燎般的疼,呲牙咧嘴倒抽着凉气。听到问话后秦德冬刚要开口,一阵冷风吹过,顿时后背上就像是又挨了几鞭,疼得秦德冬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眼泪一下子逬出来,差点就又昏了过去。
  “把这家伙……”秦德冬勉强压住疼痛,愤怒地大叫出声:“抽二十鞭子!”
  卫兵回头向许平看过来,见最高长官点头后,立刻大声喝令把岳牧拖下去行刑。
  被拉倒两根立柱中间,脱去上衣绑起来的时候,负责行刑的士兵中的一个递给岳牧根木棍让他咬住,刚才岳牧看到秦德冬就是咬着这个东西,那个士兵低声对岳牧说道:“兄弟,快点。”
  “我不怕,来吧。”岳牧心里有愧还想充好汉。
  那个士兵直接把木棍塞在岳牧嘴里:“兄弟要是还想活,就使劲咬它。”
  此时已经把岳牧绑紧,几个士兵就退到岳牧身后,负责行刑的士兵一人提着一条长长的牛皮鞭。手臂挥动将它抡出一个大圆,重重地抽在岳牧的背上上,随着鞭子与士兵的光脊背接触,上面顿时就是皮开肉绽,鞭子滑过时拖出一道深深的血渠……
  才两鞭过去,岳牧就已经疼得什么想法都没有了,他用尽吃奶的力气咬着嘴里的木棍,如果这根棍子不是软木做的而且上面还缠着布,他一定会把满口的牙都咬掉在上面。
  一鞭接着一鞭,近卫营的官兵都在默默地旁观着,十五鞭过后,岳牧头一歪垂了下去,绷得紧紧的身体也松掉了,口中咬着的木棍跟着跌落到地上。许平示意一个军医上前查看,那个军医报告岳牧昏了过去,在这种情况下继续行刑危险性会大增。
  奉命将岳牧弄醒的军医找来一盆冷水,然后用一个毛巾蘸满冷水敷在岳牧额头、太阳穴和脸颊上。士兵收到这个刺激后渐渐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在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前,人已经发出了呻吟声。
  军医轻轻拍打着岳牧的脸颊,同时和他不停地说话,直到士兵完全清醒过来。
  “还有五鞭,兄弟,坚持住。”军医见岳牧已经完全恢复意识,就让他继续努力绷紧后背,集中精力坚持过这一关,同时把缠着布条的木棍塞到已经说不出话的岳牧口中。见岳牧眼神变得集中,口中的木棍也被用力的咬紧后,军医推开一步,向行刑兵示意可以继续了。
  岳牧被从两根柱子上解开时,和秦德冬一样不会走路了,不过人还在喘气,当许平宣布他和秦德冬一起被送回营房养伤时,两侧的近卫营行列里不少人发出轻声的欢呼。回营后,秦德冬趴在床上小声呻吟,背上仍是火烧火燎一般,岳牧则挣扎着凑过来想表示谢意,不等他开口秦德冬就大骂道:“你这家伙滚我远点,迟早被你害死!”
  ……
  此时许平召集近卫营全体军官训话:
  “今天,我站在诸位弟兄面前,向诸位弟兄发号施令,这是因为我比诸位弟兄出身更高贵,比诸位弟兄更聪明、更能干吗?不,不是的,这只是因为我运气好,我投胎在直隶这一点就比所有投胎在河南的弟兄要强,而后我有遇上一连串的好运气,结果今天就是我来坐这把首领的位子。近卫营的全体官兵,都是我许某人的兄弟,都是活不下去不得不造反的苦命人,虽然大家都表示把命交在我的手里,但若是要我亲手夺去弟兄的性命,我心里仍是有愧。
  此战中,有不少抗命的士兵被当场格毙了,我觉得这事做得很对,不毙了他们我军就可能会战败,会有更多的弟兄丧命,为了更多的弟兄们能活下去,我们不得不流着泪向自己的兄弟动手。可当我们不是在战场时,一旦没有迫切的要求,那我们就必须想一想,是不是一定要靠死刑才能达到我们想要的结果。
  黄候,治军就以军法轻微著称,所有折磨刑、如剖腹、剔骨、取肝,都被取消,顶多是砍头和绞刑;几乎原来所有军中要杀头的罪行、如迟到、喧哗、行礼不恭等,都被黄候改为鞭挞,几乎所有会造成永久残疾的刑法,如割耳、插箭、挖眼之类,都被黄候改为苦役;这些改动不但无损黄候的威严,反倒让他得到士兵们衷心的爱戴。黄候有着天子亲授的军职,他生杀予夺的大权从朝廷那里得来的,而我的权利,是近卫营兄弟们、是你们自愿交在我手里的。所以我必须更加谨慎,更加三思而后行。
  希望诸君与我共勉。”
  “遵命,大人。”下面一片响应之声。
  许平点点头,继续说道:“今天我们击败了选锋营,这是黄候手下赫赫有名的三大强营之一,但诸君千万不要以为其他的营就不足为虑,黄候手下的各营,只有更强而没有弱旅。京师还有三营新军尚未出动,山东还有四营新军把东江军打得喘不过气。我们的胜利必然会让黄候震惊,会减轻山东盟友的压力,但我们下次要面对的,必然是更加谨慎的新军,是更加强大的新军劲旅。”
  战胜以后,许平从下面军官脸上见到的就只有喜色,各式各样、掩饰不住的喜色。现在它们渐渐被严肃和凝重的表情说取代。
  “更加艰苦的战斗在等待着我们,再也不要想遇到落单的新军一个营,更不要认为新军会不迅速吸取战败的教训、不迅速做出改进。但我们仍要击败他们,即使黄候亲身而来,即使新军倾巢出动直扑河南。我们也得把他们击败,因为不如此我们就没有活路,河南的百姓也没有活路。而我们一定能做到,因为我们不想死,我们比新军更团结,我们要比新军做得更好,新军若是来河南一百次,我们就要一百次将它们击败。”近卫营的军官们胸膛们都挺得笔直,许平向他们大声说道:“诸君努力。”
  ……
  十日晚上,大战才结束,近卫营的参谋就开始总结此战的经验教训。选锋营当天有八百人在正面交战中当场死亡,还有数百人死于追击。正面交战给选锋营造成的重伤员很少,只有不到二百人。
  近卫营无论阵亡还是重伤的士兵都是正面交战造成的,参谋队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情况,那就是近卫营的阵亡、重伤几乎是一比一,而不是选锋营这种可怕的四、五比一。
  而且,选锋营的重伤员迅速死亡,就是四肢受伤的人也大批死去,以致最后出现了一千四百人阵亡的惊人数字。而近卫营只有五分之一的伤员死亡,超过六成的伤员可望完全恢复,剩下的通过截肢也可以保住性命——这些士兵虽然残疾了,但后方还有大量的岗位需要他们,他们可以作为闯营在开封府的地方监督,也可以帮助地方训练民团。
  参谋队发现造成这种差异的主要原因是铠甲,近卫营因为不装备任何铠甲,所以被燧发枪击中的士兵,多是一个干净的贯穿伤伤口,只要没有命中要害很容易救治,哪怕是躯干中弹,只要不伤到内脏都可能止血救命;那些四肢被击中的士兵,只要没有伤到骨头和血管,若是伤口清洁能够做好,用不了多久就可望恢复健康,连截肢都不必。
  但选锋营完全不同,士兵遭到枪击时弹丸在铠甲上变形,不是一个球而是变成各种不规则的形状,会给士兵造成一个可怕得多的伤口,很多选锋营士兵都是因为这种大伤口而当场死亡。这种子弹难以清除,伤口难以处理,而且还有铁甲的问题——弓弩的攻击,就算不会被板甲弹开,也会在撕裂板甲的过程中耗尽能量。
  可是和只有一、二百焦耳的弓弩,枪口动能高达上千焦耳的铅弹,命中板甲时会把着力点打得粉碎,大量金属碎屑会和变形的铅弹一起射入人体。很多没有当场毙命的士兵也会因为大量盔甲碎屑造成严重感染,一旦躯干中弹就束手无策。
  许平再次召集了近卫营全体军官,其中也包括黑保一,向他们宣读了参谋队的报告发现,并让每个军官都亲眼看那些铁甲上的骇人豁口:倒卷内陷的破裂铠甲,那些锋利的边缘就像是一把把匕首,插向本应保护的人体。这些变形金属的边缘处,满满的全是触目惊心的血迹,不用多想就能猜到这些盔甲给它们的主人造成了怎样可怕的伤害。
  “布衣,是面对燧发枪时最好的服装。”许平总结道:“因为盔甲的阻碍,选锋营装填速度大概比我们慢了三分之一到一半,平均我们没齐射三轮他们才能还击两轮。”
  “布衣,”许平举起一个小小的圆形碎布给手下军官们看,这块小小的布片是从一个近卫营士兵腰间取出的,因为没有伤到要害所以军医估计这个伤兵很快就能痊愈归队:“一定被燧发枪击中,就会撕下这么一小片来而不会粉碎,军医可以很容易地把它取出,清洁好伤口后士兵就不会发炎而死,选锋营使用的是铁甲,但我们可以想象,就是穿皮甲也会有一样的麻烦,坚固的铠甲会造成大量的碎屑。而且布衣,军医取出后可以很容易地和衣服上的破损对照,若是重合就说明没有体内遗漏,而盔甲是根本无法验证到底碎屑有没有被尽数取出的。”
  “我军绝不能装备任何盔甲。”近卫营的军官们迅速达成了共识,但还有一个问题:“那给两位李将军的盔甲怎么办?”
  “我们要立刻向他们通报,告诉他们我们的发现。”许平不假思索地答道。
  “可是大人,”周洞天提出一个问题:“如果我们向全军通报我们的发现的话,那么新军就会得知,他们就不会再使用铁甲了。”
  这次对选锋营的调查是瞒着张彪进行的,缴获的盔甲还有阵亡的新军士兵都没有给选锋营的参谋过目过。
  “我是闯营大将军,不是近卫营营主。”许平坚持己见:“向全军通报。”
  “遵命,大人。”
  孙可望的急报传来,不出许平所料,贾明河杀散阻击的闯军,与突围的汴军取得联系。明军随后就掩护大量粮草进入开封,眼下开封东面的官道已经畅通无阻,朝廷的粮食和援军可以从此络绎不绝地抵达开封,势单力薄的孙可望要求许平立刻回师。
  对此许平倒是不急不忙,他一面回信让孙可望稍安毋躁,一面鉴别选锋营俘虏,把炮手、隶属辎重队的兽医和工匠都挑出来另外安置。此前许平让选锋营降军自行救治伤员,所以明军军医第一天还在降营中,等事情完毕后,他们也会从降营中调出。
  许平没有收到孙可望的再次回信,十二日孙可望亲自跑来祀县见许平,冲进许平的帐篷后孙可望的第一句话就是:“许兄弟,我要枪。”
  随着一声长叹,许平放下正在检视的果编制建议,抬起头来反问道:“孙兄只要枪么?”
  “当然不是,我还要人,二十个果长,八十个老兵。”
  “新军来河南之前,我训练了二百个果长,两仗损失了两成多,却被要走了一小半。”许平把参谋队提交的果编制改革报告书合起来放好,近卫营、乃至所有闯营新式营基础编制的又一次改革势在必行:“我已经给了西营一百人,孙兄为何还来要?”
  “那些都被我四弟拿走了,他一个人也没分给我,练出来的兵你一句话就拉来祀县了……”孙可望在许平的哦帐篷里坐下,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想好了,我也要组建一个营,不能把兵都给你们带,这样我太吃亏了,什么苦活、累活都是我干了,可打仗的时候没有人搭理我。”
  知道无法幸免,许平长叹一声:“至少孙兄可以等到我收复兰阳后再拿人吧?”
  “当然可以,我怎么会比李过他们还刻薄呢?”
  ……
  近卫营一小队三果,一果二十人,初衷是为了适应燧发枪的高射速:三排轮射或齐射,每排都不必打乱建制,而一果二十人能够充分发挥横排火力。
  但祀县的实战结果并不好,开战后果长的控制能力严重不足,士气开始下降后仅凭果长完全无法恢复秩序。后来小队官也尽数脱离指挥岗位参与控制部队,即便如此队伍仍出现相当程度的混乱,直到许平把教导队尽数派上去督战后才稍微有所好转。
  “即便是一果十人,也一样控制不住。”参谋胡辰奉命研究选锋营的作战过程,他想许平报告:“随着伤亡不断增加,选锋营同样秩序大乱。新军和我军一样,果长装备燧发枪;还是和我军一样,对射开始后果长根本没时间射击,全副精力都用来督战,让士兵们能够保持射击了。”
  “或许以后随着士兵久经沙场,会不需要果长在边上督促,但现在肯定不行。而且闯营中会有大量的新营组建起来,没有那么多经验丰富的士兵,也未必有机会让这些营通过实战锻炼到士兵不需要果长督促。”许平做出第一个决定:“以后果长不必装备燧发枪了,给他们每人发一把长矛,专门督战。”
  “但即便果长不参战,他也控制不住十九个部下,如果小队官不能在岗位上指挥三个果作战而要跑去维持秩序,那我军在战场上就不能做到如臂使指。”
  “是啊。”许平询问参谋们:“你们认为一个人能控制住几个?”
  “四个,或者五个,”胡辰立刻答道:“大人,卑职认为一个果最好不要超过六个人。”
  “这绝对不行。”不等许平出声,周洞天就反驳道:“第一:这么小的果,负责小队的把总们会手忙脚乱的;第二:无论是我军还是选锋营,一旦果长阵亡就会全果大乱,现在果长要是没了,果里好歹还有一两个有威信的资深士兵能维持,若用这么小的果,果长阵亡其他的果长没工夫也没兴趣管,就是管士兵也未必听;第三,这么多果长我们没有。”


第十三节 转变
  一个果二十人有不少好处,而且这段时间部队一直在适应、熟悉这种编制。现在把总只需要负责三个队,指挥压力并不是很大,即使在激烈交战的时候也能从容整理队形,这对于第一线的军官来说是很重要的。
  许平觉得周洞天说的都是不容忽视的理由,把果骤然变小造成的麻烦恐怕比这种改革能解决的麻烦还多,这时胡辰提出一个折中建议:“如果我们让果像营一样,每个果长都配两个副官呢?是不是就好多了?”
  自长生岛以来,士官虽然是镇东侯极其重视的一个新兴阶层,但果长和士兵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军饷上享有优惠——而且这种优惠还是镇东侯以个人名义给的。在新军中,上峰默认了果长的地位高于一般士兵,但镇东侯个人也不好给予他们额外的薪水,在朝廷眼中他们就是士兵而不是军官,待遇和普通士兵并没有什么区别。几乎全盘继承新军制度的近卫营,最开始果长也是被视同一般士兵的,只不过由于果很大,所以他们名义上虽然不是军官,但事实上近卫营是拿他们当作军官对待的。
  “日后闯营各部可能会向我们要更多的人,我们扩充军队也不缺士兵,最缺的就是军官和士官,如果给每个果增加两个副果长,那么我们就可以训练更多的军士,将来我们想选拔军官也会变得更容易。”
  胡辰的话引起了大家的赞同,这样安排周洞天觉得自己刚提出几点担忧就可以避开了,而且还兼有胡辰最开始那个方案的长处,只不过他觉得两个副果长未必好:“不如加三个好了,这三个军士和果长统称持矛军士,这样就有更多的预备,即使一个果运气特别不好,在对射中有个军士被第一个打倒,还是可以控制部队的。”
  许平问道:“周兄弟说这四个人都叫持矛军士,是打算给他们全都装备长矛么?”
  “是的,大人,”周洞天早就胸有成竹:“这次对射给我军的经验就是:如果没有人维持秩序,那大批的燧发枪根本起不到作用,无论持枪士兵是卧倒还是逃跑,他们的燧发枪都算是浪费了。所以我们才需要大量的军士们,让他们时刻监督士兵作战,如果给他们也装备燧发枪的话,他们就得一边维持秩序一边射击,一人分心二用总是不好的,还不如让他们专心控制士兵。”
  “此外长矛对抗骑兵也有好处。”另一个参谋说道:“虽然我们营火力降低了两成,但对抗骑兵突击的力量强了,而且若是肉搏长矛也是有用的。”
  “而且还能鼓舞士气,若是大家都用燧发枪,打起来兵荒马乱、硝烟弥漫的,士兵可能分不清谁是军士,他们手里拿着长矛,士兵一下子就认出来了,也威风啊。”又是一个参谋说道:“军官想找军士,也方便不少。”
  “既然大家都赞同,那便这样定下来了吧。”许平下令马上实施这场改革,很快就会有长途行军和可能发生的作战,新的编制可以在战斗中得到检验和适应。
  ……
  这两天来,选锋营的俘虏们经过忙碌,打造好了一千五百具简易的棺木,把他们的阵亡同袍都收敛入棺。
  昨天许平已经把近卫营阵亡的手下都安葬在祀县城旁,今天选锋营下葬他们的同伴时,许平又带着近卫营来观礼。一千多名选锋营士兵首先把他们同伴的棺木一一放入墓中,然后列成整齐的队形,目视着八个人把他们的长官——何马的遗体葬入墓中,他将躺在他部下的身旁。
  新军的礼仪让闯营的人也都觉得新奇有趣,李过、李定国、孙可望他们也都带着各自的亲信手下,在周围观看着选锋营的一举一动。选锋营中的军医、兽医、工匠和炮兵许平一律不放,而参谋、步兵则一概不予扣留,这个决定他同样告知了友军。
  李过得知许平的这个念头后就有些不解:“黄候的兵可是好厉害,这次损失这么大,好不容易才抓到他们,怎么可以轻易放了呢?”
  “黄候的步兵,大多不过是才训练了三个月的招募兵罢了,只要镇东侯的教导队还在,只要朝廷还给镇东侯军饷,让他话每个月一两银子去募兵,这种步兵他要多少有多少。我就算把这一千多人放了,等他们走回京师,鉴别完毕,重新编组入队,也差不多得几个月。”许平觉得有这功夫,教导队差不多又能训练出一批新兵,制约新军规模的永远是朝廷给的编制,而不是训练兵的数量:“若我今天留下他们,难免会有谣言流传,说我杀俘等等,以后同新军作战,对方势必死战到底。”
  新军那边的仪式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许平不再与李过多说,他抱拳喊声“得罪”,就走到前面自己的军中。
  看着许平远去的背影,李过问身边的李来亨:“你怎么看这位许将军。”
  “孩儿挺喜欢这个人的。”
  “为什么?”
  李来亨皱眉想了想,以前他对从官兵那边投降过来的明军军官一直没有什么好印象:“他和其他官兵不同。”
  李过追问道:“都有什么不同?”
  “其他从官兵那里投过来的,遇上官兵的时候最是凶狠,剖腹挖心、肝肺下酒,对俘虏更是一个不留,杀的时候更是花样百出,唯恐这些人死的快了,唯恐我们看不见他们的表现,生怕我们会觉得他们还想留后路,还想有一天投回朝廷那边去。”李来亨带着些鄙夷之色说道:“每当看见他们这种做派的时候,孩儿都会想:‘这也算人?’,不过确实,他们如果不这么做,孩儿难免会担心。”
  “这位许将军不杀俘虏,善待旧主的手下,你怎么就不担心了呢?”
  这次李来亨想了很久,才缓缓回答道:“以往那些叛徒虐杀官兵时,孩儿就想过,他们以前能那样残酷地对待义军、今天能这样对待昔日的同袍,那明天若是有机会,他们也不会对我们手软的。”不过有些事情闯营不愿意自己干,总要有这种小人代劳,李来亨对此也是有所了解的,不过这些人即使做了这种事仍然不可靠:他们拼命出力是为了激怒朝廷,让朝廷无法轻易赦免他们——这样闯营就不必担心他们叛变,但若朝廷真的表示既往不咎,他们还是会叛变回去。李来亨看着前面的许平:“许将军不同,孩儿觉得他是一个善良的人,而他对百姓也很好。”
  “就是这个道理,”李过点头道:“虐杀战俘不能保证一个人不投回朝廷去。若是必要,朝廷谁都能赦免。但只要一个人善待百姓,那他就不可能是朝廷的人了,所以许将军不需要靠杀俘来和朝廷划清界限,他永远不可能被朝廷赦免了。”他偷偷指了下远处的孙可望,李过对孙可望在开封府制定的那些政策有些不满,觉得孙可望和朝廷的那些官员颇有类似之处:“说不定有一天朝廷都能赦免孙将军,说不定有一天他都能叛变去朝廷,但许将军不会。”
  此时孙可望和李定国也正在议论俘虏问题,随着此战取胜,许平的威信更盛,他已经明确下令:杀俘不祥、祸及全军,违者抵命。
  “我可以想见,当这批战俘回到京师时,镇东侯的左右为难。”孙可望笑道:“这位许兄弟,比我想象的要老练些。”孙可望曾假设自己处于新军高层的位置,他觉得释放这些俘虏对新军来说会是一个很大的麻烦,这些俘虏的存在对新军是一个羞辱,他们会动摇新军的士气、损害新军的威望,而且会是许平善待俘虏的见证;若新军拒绝让这些俘虏归队以免这些士兵在新军中将许平的宽大口口相传的话,那恐怕也会对军心造成负面影响——是新军抛弃了战败的士兵,抛弃了他们的自己人。
  李定国对此似乎有不同的看法:“或许不是因为他老练,而是因为他和镇东侯不同。”
  孙可望知道李定国对镇东侯一向没有什么好感,当初许平初来闯营时,李定国因此对许平也很有成见:“我发现四弟对许兄弟的看法变了很多啊。”
  “是啊,我一开始以为既然是镇东侯调教出的弟子,那多半也是一样的货色。”李定国轻轻哼了一声:“尤其他还侯爷长、侯爷短的,我想既然他这么崇拜镇东侯,那么多半会行事起来也与镇东侯类似。”
  “嗯,镇东侯的手腕、权谋,那是相当的了得,若是许兄弟也是他那种人,我也不敢与他共事。”之前李自成刚打发孙可望和李定国来开封时,他们二人曾经私下谈起过镇东侯还有他的这位弟子:“和镇东侯共事的人从来没有谁得过善终,那些器重他的人下场更是凄凉,孔有德的那笔糊涂账就算了,毛文龙、张盘,凡是挡在镇东侯路上的人,没有得好死的,要说以镇东侯对北虏的狠毒、旅顺张盘被偷袭一事我不信他一点没有想到;以他对袁崇焕的提防戒备,我也不信他对双岛之变毫无预料;这些镇东侯口口声声爱戴、敬仰的人物,他都能看着他们去死,事后再流几滴眼泪招揽人心。”
  “就是孙得功那件事嘛——”李定国接茬说道:“以镇东侯的权谋机智,他可能会全无察觉吗?我猜十有八九是镇东侯冷眼看着孙得功出卖百姓、城池、同袍,更可能根本是帮凶,然后突然发难攫取晋身之阶!也确实如镇东侯所愿,一举名动辽东了。”这些话李定国不太愿意在外人面前说,毕竟受过镇东侯恩惠的百姓到处都是,也只有在自家兄弟面前李定国才会这样无所顾忌:“我记得季退思宣称过,镇东侯逃亡旅顺路上,把沿途遇到的百姓斩杀一空,唯恐泄露了自己的行迹。哼,要说我还真不信许平是他教出来的弟子,怎么完全不一样呢?”
  “许兄弟干过什么了?何谓完全不一样?”
  “三哥有所不知,前几天我招兵的时候遇到好几个人都声称见过许兄弟,许兄弟逃来河南的一路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沿途受过他的恩惠的百姓虽然不多,但他是尽力助人,那个投奔许兄弟的清治道士,我曾经小心问起过他和许兄弟是怎么认识的。原来许兄弟曾经把自己仅有的口粮分给饥民,就是因为知道这些事,我才渐渐放下了对许兄弟的提防。”李定国突然微微一笑:“每次找许兄弟要人的时候,他一肚子的不情愿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可终归还是和我们坦诚相见,拿我们当兄弟看待。”
  “之前我也有过这样的担心,镇东侯那是练兵秘诀绝不外泄,除非甘心被他并吞,否则无论他口头上如何尊敬爱戴,都不会管你死活的。”孙可望轻身说道:“四弟啊,你觉得不觉得,许兄弟会是一个非常好的盟友?”
  “盟友?”李定国反问道:“我们现在难道不是么?”
  “对抗官兵,是的,但我的意思是指我们西营在闯营里的盟友。”孙可望冷笑一声:“大将军这个名义,要是没人没枪,那是狗屁不如。但如果闯营大将军手下有兵,而且有几个肝胆相照的兄弟,那就另当别论了。”
  ……
  给何马的坟填上了土,整个下葬仪式宣告完毕,即将离去的选锋营残军向他们留在这里的同袍最后一次行礼。近卫营还送给选锋营十二支防身火枪,现在一小队士兵就用它们向天鸣枪致敬。
  孙可望和李定国走到许平身边,看着那些在风中矗立不动的士兵,他们用羡慕的语气说道:“许将军,这些可都是好兵啊,如果你不要我可是想要啊。”
  “他们在孙兄、李兄手下就未必是好兵了,整天防着他们还不如用我们自己的兵。”许平不愿意出尔反尔。
  仪式结束后,张彪走到近卫营军前向许平道谢。许平把何马的佩剑等遗物取出交给他:“拿回去交给何将军的家人吧。”
  张彪再次向许平道谢后,大声说道:“许将军,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许平微微一笑,本打算就此离去,但余光一扫,发现身边的余深河等人看向张彪的目光中无不带着恨意。许平清清喉咙,又加上一句:“张千总,回去告诉金求德,耍阴谋诡计我不行,打仗他不行。”
  许平话一出口,众人无不欢声大笑,齐声叫好:“对,让金求德有什么本事都拿出来吧。”
  “金求德的宝贝儿子金神通,不是狂得很么?不是从来下巴都扬到天上去么?不是一直自称新军将门后起第一么?有种就来河南与我们许将军过两招,看看德州那仗到底是谁打赢的?”不知内情的陈哲大声喊着,在将门子弟和寒门子弟中一直有两套说法:将门说是金神通救了许平一命,没有直卫许平就是被剁成肉酱的命,他不过是沾了将门新星的光;而寒门子弟则普遍认为如果没有许平的三个时辰鏖战,没有许平把季退思的士气和精锐都拼光还把敌人打崩一次,没有许平及时冲下山阻止叛军整队的话,那金神通就是夹着尾巴逃跑的命。因为新军中寒门子弟的功劳总是被将门子弟拿走,总是不能获得提升,所以他们对这一点更是坚信不移:“我们被攫取走的功劳,迟早要叫你们拿命来还。”
  张彪脸上的表情变了几变,再次拱手回礼:“遵命,许将军,卑职一定把话带到。”
  选锋营咚咚地敲起他们的鼓,一千多士兵缓缓向东朝着归德离去。
  “德州一战,是我和金神通的共同胜利。”选锋营离开后,许平对陈哲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这是金神通和许平的共识。
  “许大人你就是太宽厚了。”陈哲把之前那段直卫喝酒的事情对许平他们讲了一遍,听到这个故事后,周洞天等人都是脸上变色。
  同样参加过德州一战的余深河恨恨地骂了一句:“金神通这个败类,不得好死。”
  只有许平微微摇头:“我不信,这个直卫是在胡说,陈兄真应该向金神通举报此人——不过也好,直卫里这种人越多,现在对我们来说越是好事。”
  几个知道许平和金神通恩怨内情的部下脸上都有错愕之色,余深河争辩道:“大人,金家父子,他们做得出这种事!”
  “金求德——另当别论。”许平一脸平静,部下们完全看不出他心中的情绪起伏:“不过德州一战,余兄弟当时你也在,金神通那天的表现,是能装得出来的么?”
  “金神通就是一个纨绔子弟,全无真凭实学。”陈哲又讲起他和韩大可与金神通同学时,他们二人对金神通的一些看法。
  “轻视敌人,就是自取其败。”许平仍是不住摇头,新军中将门、寒门互相仇视,平素以互相贬低为快事。这次战前对赤灼营的轻视已经让许平吃过亏了,他总是暗暗提醒自己切勿不可再犯。不过这种敌视已经根深蒂固,现在因为阵营对立更是越演愈烈,许平知道只能慢慢来而无法一下子解决,他不打算继续在这个问题上争论。
  “好了,河南新军还没有被消灭。”许平一挥马鞭,指向北方:“向兰阳进军。”


第十四节 奔波
  在路上许平得知贾明河已经把大批粮食运进开封,现在新军驻扎在开封附近而没有返回兰阳,显然对方不敢再在缺少补给的野外独自逗留。得知许平和李定国的大军北上,贾明河自知无法抵挡,他带领山岚营退入开封城里防守,赤灼营残部则向济南撤退,接受正在赶来的五个步兵队。兰阳只剩下朱元宏部,既然如此,许平就带领军队向朱元宏发起进攻,不出所料,后者果然闻风而逃。闯军兵不血刃收复兰阳,再次切断了开封与外界的联系通道。
  胡辰等一批参谋被许平找来,他们将被派向近卫营基层:“你们会从把总干起,现在我还没有想好,是让你们干上半年、一年然后调回参谋队,还是让你们中的一部分人在军官位置上干下去,升为千总。”不过这个问题对许平来说还是一个比较遥远的问题,目前为止近卫营只有八个千总队官位置,就算黑保一的新营组建,也不需要多少这种中级军官:“你们在参谋队互相熟悉过了,我想你们会在军中配合得很好的,以后我军所有的军官都要尽可能地来参谋队呆一段时间,而你们则要抓住这个好机会,在军队中检验你们在参谋队中的各种构思,比如我们刚确定的军士制度。”
  近卫营连续两战亦损失了不少兵员,兰阳之战以前,许平就已经下令补充五百流民中的壮丁入军,这次他又追加命令再补充五百。在晚间的军议上,周洞天汇报军中出现不少怨言,老兵们抱怨,新兵一入伍就会和老兵享受相同的待遇,而因为条例的约束,他们除了能让新兵帮他们缝缝草鞋外也没有便宜好占。老兵们认为自己为近卫营流过血、贡献大,和新兵一样的待遇未免太过不公平。
  这种老兵欺压新兵的事情在明军中很平常,他们的情绪军官们也能理解,一般来说只要不闹出哗变来,军官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新军主要是通过教导队统一训练和严厉的军纪来制止这种行为,不过许平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闯营身上的叛贼烙印也让军官、军纪的威信较低。
  眼下这个问题还不是很大,但如果不能防微杜渐的话,肯定会越来越严重。参谋们对此暂时没有想到什么好办法,周洞天汇报给许平时也没指望长官能有什么好办法,只是对他做个通报。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许平只是稍微沉思片刻就提出一个办法:“我们把官兵的等级细分吧,不同等级的兵拿不同的军饷。”
  参与会议的军官们闻言都是一愣。军中所有的兵丁都拿一样数目的军饷,只有军官才有阶级口俸,这不仅是大明的体制,也是千百年来的惯例。有苦劳的老兵对此当然不满,新兵心里也是心虚的。往往老兵会因此理直气壮地侵害新兵利益,明目张胆地要他们孝敬银子,至于到底要多少,一般由老兵自行掌握,军官的判断依据还是不引发哗变就不管。等新兵熬成老兵,自然而然地从更新来的人身上讨回来。这种情况当然会影响军队团结,威胁到军队的战斗力,周洞天他们正是为此担忧。
  许平对此倒是胸有成竹,他立刻拿出一套方案:“我们把兵分成三等,一等兵的月银一两五钱,二等兵一两二钱,三等兵也就是新兵一两。”
  看下属们都不讲话,许平就道:“这个数字你们可以再考虑,但是这个办法不妨试试。”
  “大人高见。”周洞天先是恭维了一句,紧跟着质疑道:“这个办法可有先例可循?”
  “没有,不过这不是我的主意,而是侯爷的设想。”
  陈哲、余深河对视一眼,追问道:“侯爷到底怎么说的?”
  “在侯爷写的兵书上曾经提到这个设想,那本书叫《征伐之源》。”《征伐之源》这本书里,黄石在新部队的组建一章中,很详细地写到军衔和职务分离的设想,当时许平看到此处,曾经很用心地潜思过里面的道理,因为没有想通所以一直没用。再者近卫营刚建立时许平的威信不够,而且从头组建一支军队要做的工作也很多,所以他没有尝试推广军衔制度。现在许平自认为对军队掌握能力大大加强,余深河、周洞天等人对部队也比较熟悉,所以不妨试试黄石提到过的这种方法,看看能不能消除这个潜在的危机。这是许平第一次尝试将这本书里的内容搬到自己的军队中。
  余深河、周洞天等人纷纷摇头:“从来没听说过这本书。”
  陈哲若有所思地说道:“卑职倒是听说过,不过侯爷当时说要等我们胜任营官,再干个四五年以后再考虑教不教。”
  “是啊,这是侯爷的秘密。”许平长叹一声,不过他没有解释自己是从哪里看到的这本书,几个曾经的新军军官看向他的眼神里都有些微妙变化。
  “以我想来,镇东侯很明白老兵的贡献比新兵要大,一视同仁是不公平的,也是祸乱的根源。所以他设想干脆把这种不同待遇制度化,免得老兵自行去欺压新兵,让新兵心怀忌恨,同时新兵也可以因为英勇作战争取到更多的军饷,这对军队也是很有利的。”《征伐之源》这本书和其他新军兵书一样只有条例没有理由。许平潜心思索过刚刚出现的问题,觉得军衔制度不但有这些好处,对指挥体系和组织性也很有益。
  经过许平一番讲解后,大家都很赞同在军中推广军衔制度。余深河还有些担忧:“那为什么侯爷不在新军中用这种办法呢?是不是有些弊端我们没有想到?”
  “我觉得不是,如果镇东侯认为不好的话他绝不会写进那本书里。”自从许平到闯营后,他的眼光就不仅限于一个战术指挥官:“镇东侯并不是无所不能的,他对大明军制只是修修补补够用就行,太大的改动会引起御史弹劾和朝廷的猜忌。而我们闯军并没有这个顾虑。”
  既然这个话题已经开头,许平就把其他一些军衔也向部下们倒出来:“镇东侯还想把军士划分为三个等级,上士、中士、下士。”
  已经想通军衔益处的周洞天拍案叫好:“正该如此,不然果长和手下三个军士都拿一样的饷银、一样的待遇,那些老果长心里想必也是有些不满的。”
  “不仅仅如此……”许平认为战场上可能遇到各种不测,确立军衔后,即使是不认识的军官、军士,军衔高的都可以指挥军衔低的,而且万一上级军官阵亡,由谁接替指挥一目了然:“在镇东侯的书里,他还曾设想称千总为校官,把总为尉官,也都是分三等,以我想来都是为了用来应付各种情况吧。”
  现在队官一律是千总,如果没有翼官在场指挥,几个队官只能根据默契协同作战,其中资格较老、经验更丰富的队官当然比较容易得到其他人的服从,但这是默契而不是制度。而假如军衔是根据经验、功勋和资格得到的,比如一个是中校队官而另一个是少校队官,那么军队就可以确保处于最有经验和资格的军官的统一指挥下。
  大家集思广益讨论过校尉制度后,周洞天又问道:“侯爷谈到过将领的军衔吗?”
  “有一点,侯爷这本书的条例中,试图将游击改为准将,参将为少将,副将为中将,总兵为上将,”许平认为这只是一个单纯的改称呼,没有什么实在意义:“我觉得这是多此一举。”
  ……
  京师。
  黄子君正安静地在房中看书,忽然从走廊上传来由远至近急促的脚步声,她抬头看去,外间的门被推开,一身戎装的金神通走进来。黄子君迎上去要替丈夫接过外衣,却看见金神通紧锁双眉,丝毫没有脱下外衣的意思。她不由得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那张显得满腹心事的脸。金神通低沉地说道:“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有所预感的黄子君单手扶在茶桌上,低声问道:“又是河南来消息了?”
  “是的。”金神通神情严肃,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他的声音仍不由得微微颤抖:“选锋营全军覆灭,何叔叔生死不明、凶多吉少。”
  “天啊!”黄子君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她觉得身体发软,随即缓缓坐到椅子上,满脸都是凄然之色:“又是许平!”
  ……
  归德府。
  “许平根本就不是什么坐骑下凡,分明是孙悟空反了。”虽然是在知府面前,郁董仍情不自禁地叫嚷起来:“一天黄候不来河南念紧箍咒,我们最好不要去招惹许平,我看出来了,这许平绝对是黄候的大弟子。”
  黄守缺连归德城都没有回,直接一路南逃弃河南而去,据称他身边只剩下几十名亲信骑兵。
  知府骇得面无人色,现在野战军中郁董实力大损,援汴楚军逃得干干净净,归德府只剩下一些地方部队:“郁帅,这闯贼若是打来归德,又该如何是好啊?”
  “知府大人放心,闯贼一时半刻是来不了归德的,”郁董胸有成竹,安慰归德知府道:“许贼和新军两仗,伤亡怎么也快两千了,这差不多是他一半的兵力,他急行军赶回兰阳,估计又得有数百人累到。许贼至少得修正两个月才能把伤病养好,那个时候就入冬了,等许贼恢复了末将的兵力也恢复了。冬季许贼不好进攻,怎么也要等开春了,可天气好了,新军就又会来了,许贼也就顾不上我么了。”
  ……
  这时,归德府宁陵县外,一支军队正朝着县城行进。
  为首的两人头戴毡帽,走在这支千余人的军队最前。许平和孙可望和近卫营的士兵一样徒步行军,反复的奔波让近卫营的马匹严重掉膘,这次南返许平就让迟树德带领骑兵留下,免得战马大量死亡,现在闯营还没有太多的马匹资源供许平挥霍。
  “今天又有小一百人掉队。”跟随在许平身后的近卫营眼下已经不到一千五百人,李定国所部已经累垮,许平就让败退到祀县的孙可望部跟着自己一起进军:“以往我们行军,总是要自己照顾伤病,速度被拖慢了很多,希望我们这次的尝试能有不错的效果。”
  这次继军衔制度后,许平从《征战之源》中抄来的第二个尝试,在动员一节里,镇东侯提到过在友善的领土上行军时,不妨沿途预设兵站,照顾伤员而不是采用明军一贯的自行处理模式。许平对这次试验很看重,本来书中有许多条例是技术条件达不到的,许平因陋就简进行了一些修改,如果成功就说明这种思想是可行的。孙可望根据许平的要求,进行了预先的计划和安排,他也跟着一起行军,以便从中总结经验教训,许平希望能把这种动员一节中的部分条例制度在全河南推广。
  这时有一个卫兵追上他们二人,报告有一位商人紧急求见,许平听到来着报上的是陆昱凡的化名后,就向孙可望道声得罪,赶到一边接见这位来客。前些天陆昱凡已经派人来报过信,说最近会有一批军火运到,因为战事紧急所以许平无暇去见他,就让来人回去报告他的主人:把军火运到许州便是,银子也从那里取,就不必来前线了。既然陆昱凡一路追到这里,那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许将军还钱来。”陆昱帆的面色看起来很不好,如果不是面对叛军的大头目,这个气急败坏的商人就要出口骂人了。
  “什么钱?”许平听得一头雾水,他已经和后方的留守官员打过招呼,让他们把钱如数付给陆昱帆:“你的枪没有收到钱么?”许平心中奇怪,他可不敢怠慢这位商人,一转念间许平心里就有了打算,若是后方闯营的留守官员为难陆昱凡的话,那他一定会好言安抚、郑重道歉、并惩罚后方那些不服从命令的人。
  “收到了,但小人说得不是这个。”陆昱帆掏出一大堆收条,多则数百两,少也有几十两,他把这厚厚的一沓收条放到许平眼前,气鼓鼓地说起一路来的经历。
  不用说,运送军火进入河南是杀头的大罪,就是在明廷控制区里也不能明目张胆地运送武器,即使已经买通沿途的明朝官员也不行。陆昱帆和前几次一样,带着大量布匹做掩护,把枪支夹带在这些货物中。在明军的控制区内还好,进入河南闯营控制区后,陆昱帆突然发现此番路上多了许多收过路费的关卡。
  布匹作为除粮食以外另一种重要的军需,孙可望对其征以高税,用他的理论就是,如果布匹价格高的话,别说穷人,即使是有钱人也会省着用。百姓用得少了,那自然闯军就可以多得到一些。现在河南一匹布的价格是以前两匹的钱,虽然闯营抽去大头,织布仍然比以前有利可图。孙可望觉得,就是懒婆娘也会织布挣些家用,而不用说那些原本就勤快的。
  结果陆昱帆就不得不为他携带的大量布匹缴税,虽然他争辩说他是为闯军运东西,并且手里有许平的批条,但那些把守关卡的士兵却毫不通融。
  士兵的铁面无私和孙可望有很大关系。孙可望担心有人会贪墨这些银子,所以规定每个关卡收税都要开收条,而商队每到一个城镇时,还会有人检查商队是否拥有收条。一旦发现有漏收现象,商人立刻就会以行贿罪名被杀头并抄没货物,而失职的关卡士兵则会以受贿私放的罪名处死。
  在陆昱帆原本的算计里,到了目的地,把这些用来夹带枪支的布匹卖掉,可以赚一些钱。但现在长途运输不但赚不了钱还会赔本,而且他还不能随便在交易处把它们随手卖掉。没有布匹商人这个身份掩护的话,陆昱帆私运军火的行为很容易被发现,所以他只有咬紧牙关忍受沿途的苛税。
  等到了许州把枪支换成银两后,陆昱帆就开始收购粮食准备回程,这也是他长期以来的一贯做法,毕竟大量的银两太过引人注目也容易招贼。许州的粮食不算很贵,但闯军关卡的税钱比布匹还要高,这一路上陆昱帆心疼得几乎要死过去。等把藏着银子的运粮车送出开封府界后,陆昱帆就掉头回来找许平诉苦。
  许平听完事情经过后哈哈大笑起来,这一趟往返陆昱帆缴纳了三千多两银子的过路费,也难怪他心疼。许平把银子批给陆昱帆让他去许州取,后者小心地把凭条收起来后问道:“许将军能不能给个手令,让沿途关卡放过小人。”
  三千两超过一个人的携带能力,陆昱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还是打算在许州买些粮食夹带着走。
  “这个事不是我亲自管的。”许平让卫兵去请孙可望来,对他说明原由后就让孙可望给陆昱帆开个凭据。


第十五节 归德
  片刻后孙可望就赶到许平这里。
  “啊,原来是陆老板,久仰大名。”听到这个名字后孙可望顿时满面笑容,亲热地走到陆昱帆身边,还拱手行礼:“陆老板义薄云天,知者无不感佩万分,我早就想向陆老板当面致谢,可叹一直不得机会。”
  “不敢当。”陆昱帆受宠若惊,连忙逊谢道:“小人只是求财罢了,当不得孙将军如此称赞。”
  孙可望不以为然地说道:“求财乃是商家本份,可闯营数万将士、河南亿万百姓,都受陆老板大德,我早想给陆老板立碑,可是又担心这会对陆老板不利。”
  “不敢当,不敢当。”陆昱帆自然是谦谢一番。
  身边的军队还在滚滚而过,许平生怕两人说起来既没完,他知道孙可望还想进口工具和工匠,便连忙打断道:“这位陆老板运火枪去许州,沿途关卡……”许平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孙可望,陆昱帆在边上解释说他想求一个凭证,运送藏银粮食出境时可以不缴税银。
  听陆昱帆说起来意后,孙可望皱眉思索片刻,摇头道:“此事恐怕不妥,首先,陆老板若是畅通无阻恐怕会招人耳目;其次,各关卡的小兵怎么能分清到底是不是我的手书?再者,若是今天我给陆老板这个方便,日后说不定会有奸商伪造我的手书鱼目混珠。”
  许平觉得孙可望这番话非常有道理,陆昱帆顿时怅然若失。只是孙可望还有后文,他掉头对许平说道:“大将军,末将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陆老板吃亏,以陆老板的意思,运粮出境自是上策,这一路大概又要花七、八百两银子,末将以为不如多批给陆老板一千两好了。”
  陆昱帆听得不好意思起来:“五百两便足矣。”
  孙可望笑道:“路上难免会有损耗,陆老板不必客气。”
  于是许平就批给陆昱帆四千两银子,等千恩万谢的陆昱帆离去后,孙可望脸上的笑容也随着他的身影消失而消失:“哼,黑心的商人。”
  许平宽慰道:“总归是于我军有利。”
  “若非如此,我岂能容他?”孙可望脸上的怒容中夹杂着鄙夷:“此人唯利是视、全无廉耻,既无爱民之心,又不能忠于君父,一杆火铳竟然卖四十两银子!”
  许平拉着孙可望继续和军队一起前行,两侧的士兵们看到两位将领后纷纷向他们致敬,许平一面忙着回礼,一面对身旁的人说道:“刚才我还担心你会和陆老板谈起生意就没完,会急着向他买工匠和器具,耽误了行军就不好了。”
  “这个是许兄弟多虑了,我怎么会让一个商人掐住我们闯营的全部命脉,还洞悉我们的需求?”这几天为了鼓舞疲劳的部下,许平跟着军队一走就是一天,孙可望和他总是这样边走边说:“这次拿下归德,大将军就该把教导队给我了吧?”
  “孙兄说了多少次了?”许平苦笑道:“自是如此。”
  ……
  宁陵失守的消息传来,归德顿时一片大乱,知府任伯统接到的报告是只有千多闯军抵达,不过城内守军毫无斗志,见到闯军旗号后就一哄而散,还有人干脆开门投降。不过不管任伯统在邸报上怎么辩解,他知道城内明日一定会谣言满天:不是说闯贼来了五十万,就是来了一百万。
  “快请郁帅。”不等那个报信人说完任伯统就急忙叫起来,因为担心郁董骚扰地方所以不敢让他的手下进城,不过既然是被河南巡抚倚为干城、声名赫赫的大帅,归德知府当然也极为重视,让这支部队靠着归德驻扎。眼下事急,知府就打算从权放郁董的部队进城共同守御,同时他还抱着一丝希望追问道:“这消息可否确认过了?”
  “老爷,千真万确啊。”赶来禀告紧急军情的归德府兵丁哀声叹气,刚才只说了个开头就被任伯统那句去找郁董的命令打断,后面的还没来得及说:“老爷有所不知,郁帅已经跑了,早在宁陵的消息传来前他就逃走了,当时我们还奇怪大白天的郁帅怎么突然拔营,说走就走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郁帅……”任伯统觉得自己脑仁开始发疼,他记得清清楚楚,就在前两天,郁董还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什么冬天不会有战事,等开春了新军的增援就会抵达河南:“郁帅名震河南,怎么可能临阵脱逃?一定是去拉练部队了吧?”
  报信的归德是士兵只剩苦笑连连,郁董走得无影无踪以后,宁陵那边的消息才传到,这时一头雾水的守城官兵才恍然大悟:“大人啊,郁帅这些天每天都要往开封府那边派出三、四波探马,不分昼夜时刻有人紧盯着闯贼的动静。是不是许贼一进归德府郁帅就知道了?这个小的们不敢说,但宁陵那边失守,郁帅不可能不早早知道啊。”
  “郁董这厮……”任伯统顿时变色,呵斥道:“为何不早早禀告?”
  “大人,这个多派探马监视闯贼,也是郁帅职责所在啊,当时小的们佩服还不及,哪里会想到郁帅是为了趁早逃跑啊。”
  任伯统也知道错不在这些守城兵丁身上,既然最大的依靠郁董不在了,任知府只能退而求其次,把他委任的归德四壁指挥杨将一找来紧急议事。
  听说许平连整编都不做,不顾连战辛苦杀奔归德来以后,杨将一也是大惊失色,不过看到提拔重用他的知府大人那焦急的眼神后,杨将一当即拍着胸脯保证:“大人放心,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归德上下万众一心,定能虎口震牙!”杨将一想了想,又补充道:“马上就要到冬季了,我们坚壁不出,料想那许贼也无法长围,再说开封巡抚大人那里还有数万雄师,许贼首尾难顾,定要让他铩羽而归。”
  虽然郁董跑了,不过他说过的话任伯统还是记得的,见心腹大将的说法和巡抚大人口中的擎天玉柱不谋而合,任伯统稍微安心了一些:“可现在城中兵力不足,又如何是好?”
  现在归德城内只有数千地方官兵,剩下的就只有衙役、民团了。杨将一略微思索,便再次进言道:“大人,就是末将方才说的:强龙不压地头蛇。大人来归德后善待父老、人思效报,末将保举咱们归德城的唐守忠唐大侠。唐大侠一身十三太保横练,刀枪不入;手下弟子三百,个个有飞檐走壁之能,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末将以为不妨给唐大侠一个参将、游击的加衔,让唐大侠出来为国效力,为大人分忧吧。”
  归德大侠唐守忠绰号中原仁义,这两年来风头正劲,在河南绿林的名气直追开封城的中原大侠,顾不得等匆匆赶到的唐守忠叩首完毕,任伯统就急忙唤他起来,接着就把眼下的危机形势如实相告。
  和刚才杨将一的反应一样,中原仁义脸色苍白:“小人听说,那许贼乃是黄候的得意弟子,当世虎将,有万夫不当之勇……”
  杨将一将唐守忠生生打断:“唐大侠,知府大人待你如何?”
  任伯统到归德上任并不久,河南匪患严重,人人视为险途,千方百计不到这里上任,崇祯天子也不知道到底谁有治才、谁有帅才,就在朱元璋的画像前抽签,抽到谁那谁就是朱元璋替当今天子选拔的英才。作为被太祖皇帝在天之灵选中的良臣,任伯统只好硬着头皮来归德上任,到这里后他对绿林好汉很是优容,尤其是唐守忠这种与朝廷合作的好汉,对他经营的各种生意任伯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唐守忠长叹一声,站起身向着任伯统又一次大礼跪倒:“与黄候的得意弟子为敌,小人自知凶多吉少,不过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小人还是懂的,知府大人放心,小人但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许贼踏上归德城墙一步。只是……只是若是小人还有小人的弟子们有所损伤的话,还请知府大人厚待他们的家人。”
  任伯统连忙站起身,伸手去扶:“唐大侠放宽心,只要抱得归德平安,捐躯的义士一定后顾无忧,本府发誓、发誓!”
  唐守忠又有一声长叹,连谢字都没有一个,就告辞离去:“小人本是个无赖汉,别的话也不会说,这便去召集子弟了。”
  “大节大义,多托于市井之辈。”唐守忠走后,任伯统感慨不已,他看看边上的杨将一:“兄弟记得杨老弟有三个儿子吧?”
  “知府大人明见,”杨将一错会了意,又是一通拍胸脯:“末将父子齐上阵,誓与归德共存亡。”
  “杨将一,有你守城,我心安矣~许平小儿不足为惧!”任伯统顿了一顿,正色说道:“杨老弟的老三还未婚配,兄弟有个小女也到了该出阁的年岁了,若杨老弟不弃,兄弟倒是有意和杨老弟攀个亲家。”
  杨将一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他连忙跪下谢罪:“折杀小人了,折杀小人了。”
  “患难于共,便是生死之交,岂能再拘泥文武之别。”任伯统不容杨将一推辞,立刻动手把婚书写就:“你的三儿既是我的女婿,那便不可上阵了,我的爱女岂能做望门寡?等守住归德后,便让他们成亲。”
  把摩拳擦掌去整顿防务的杨将一送出大门口,任伯统脸色一沉,又把归德捕头史文西唤来:“秘密准备干柴、菜油,夜里趁无人时送来我的府上。”
  史文西大惊,连声叫道:“大人,何必如此啊?”
  “那许平乃是黄候的得意弟子,连河南闻名遐迩的郁帅都为之胆寒,这些市井之徒,便是有一腔热血又济得什么事?我乃朝廷命官,不能受辱贼手,城破之日便是我报效君父之时!”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任伯统心里难免还存着一丝侥幸之想,便再次仔细叮嘱道:“一定要趁无人时运来,以免寒了守城军民的心,切切。”
  史文西含泪领命而去后,任伯统在太师椅上枯坐半天,实在想不出还能做什么,便提笔向朝廷写奏章,最后还不忘加上一些关于他火线提拔的大侠唐守忠的介绍,称此人忠义无双、见善若惊、嫉恶如仇,云云。
  归德城内外此时已经是一片大乱,士兵忙着关闭城门,将市面上的行人驱散回家,仿佛许平的军队已经在城外一般。
  一个方才还在护城河边钓鱼鳖的老者,匆匆赶进城门时,连装鱼鳖的篓子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这个老头一脸丧气地慢慢走回住所,小心地关好大门,把斗笠扔到一边,走到床边掀开被褥,露出下面的一个深洞。一张人脸从洞里探出来,他从老头手中接过一根渔线,比了比上面的湿迹,点头道:“没有变化,很好。”
  这个人已经奉命在归德潜伏多日,据他观察归德府的护城河年久失修,早已经淤塞得厉害,其中有几段甚至可以徒涉。这些位置之前已经向同样潜伏在城内的上司密报过,这些天来这两个细作继续负责监视官兵是否有疏通行为。官兵趁夜进行此项工作并不为人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过他们还是时常检查,确保没有出现任何情况变动。
  听说全城戒严后,几天前亲自混入归德统一指挥全城细作的陈哲判断道:“估计再有个两天大人就会到达,那时,就是我们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陈哲估计两天内闯军还到不了归德,不过他失算了,转天下午第一支闯军就抵挡归德城下。
  领军的是闯营归德大元帅张献宝,这个人和名声赫赫的西营张大王并无任何血缘关系,只是凑巧而已。多年前张献宝因为抗粮而聚众作乱,现在已经是归德名声赫赫的人物。张献宝和闯营当然有联系,不过这个归德大元帅则是他自封的,而且闯营对此也毫不计较。
  本来张献宝对付归德府的地方官兵的围剿还是绰绰有余,任知府还给他头上开过惊人的一千两花红,但仍无济于事,不过这段好日子随着郁董带着他的野战部队逃入归德府而结束。郁董在归德府治军演武,平常就靠围剿归德府的草寇来锻炼部队,作为归德府最大的一股抗粮势力,这段日子里张献宝一直倍受郁董铁拳的无情打击。短短几个月,张献宝就损失了小一半的弟兄——这是几年加起来都不曾有过的惨重损失,如果不是实在故土难离,他这股人几次都想逃出归德府了。
  郁董最关心的事情是许平的动静,而张献宝最关心的是郁董的动静,郁董带着野战部队逃离的消息张献宝几乎是立刻知道。大喜过望的张献宝立刻誓师出发,赶往归德府以助闯营大将军许平一臂之力。在这一路上不少人已经在哄传归德府失守,闯营正在开仓放粮。大批半信半疑的饥民纷纷向归德周边赶来,见到张献宝的旗帜后,这些人更是深信不疑,纷纷要求加入闯营,张献宝则来者不拒,尽数纳入旗下,等他抵达归德城下后,已经有了两、三千部下。
  当天入夜前,归德城周围已经来了六位闯营大元帅、八位翼元帅、十几位总兵、都督,大家凑在一起后无不破口大骂郁董,在座的诸位最近一段时间无不被这支野战部队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损失虽然不如张献宝那么大,但也绝对不在小数。因为风闻闯营将在归德开仓而来的流民不计其数,这几十位闯军大将的军力一夜之间都暴涨数倍、十数倍,天明后数万义军公推归德大元帅张献宝为义军都元帅,在许平抵达前代为协调指挥。
  隔着护城河,得意洋洋的张献宝向城头上的杨将一喊话:“杨将军,许大将军亲提大军五十八万来取这小小归德……”本来城外义军商议用五十万这个数字,但张献宝觉得五十万太过整齐听着不像是真的,所以灵机一动给加上了个八:“杨将军纵是三头六臂,又怎能抵挡?还是快快献城吧,不要再给任狗官这个江西蛮子卖命了,我们本乡本土的,为一个外人流血叫啥事啊?只要杨将军弃暗投明,我张献宝会在许大将军面前拿这条命担保杨将军无事,今天归德这里的弟兄们都是见证!”
  下面打着闯营旗号的将领们一片喝彩之声,异口同声地劝杨将一投降,而杨将一沉吟不语,他虽然有心骂回去,但又担心万一城破,激怒这些人的后果就是让家乡父老遭殃。而杨将一集结的上万守城兵丁,看到城外这许多赫赫有名的大盗后,不少人都腿肚子直打哆嗦。见守将杨将一在城外的喊话时哑口无言,这些守兵更是胆战心惊,面对着城外黑压压的人头,不少胆小的士兵都快要瘫倒在地上。
  就在这时,一彪人马冲上城头,为首的是昨天才被提拔为游击的中原仁义、归德大侠唐守忠,现在满城的地痞无赖都被唐守忠编组成军协助城防,而现在身边几十个膀大腰圆的好汉全是他的亲信弟子。冲到杨将一身边后,唐守忠伸臂一指,骂道:“张小蟊贼,你大白天做什么梦啊,还是快擦擦狗嘴吧,都流哈喇子了。”
  见到唐守忠后,张献宝先是一愣,接着就拱手道:“原来是中原仁义唐大侠……”
  不过张献宝还没有来得及说话,身边其他的元帅、总兵们已经是群情激愤,纷纷跳出来指着城上破口大骂:
  “唐送终你这个狗贼。”
  “唐送终你这个武林败类!”
  ……
  本来唐守忠和归德绿林好汉还有有香火情的,逢年过节,各处山寨的贺仪他无论大小都不曾少过,而江湖兄弟们也都从来不动唐大侠的镖车或是红货。可几年前唐守忠攀上归德任知府这根高枝后,就翻脸不认人,一点儿也不讲江湖道义,把各路好汉在府城、县城里的暗点统统出卖给了官府,还诬陷他们是闯营的死党。
  因为和归德府的关系,唐守忠的商队有了官兵的保护,别说动他的镖车,他不打上门来就谢天谢地,各路绿林好汉在城内经营的买卖也都被官府抄了,无论是赌场还是窑子,全变成了唐守忠一家的买卖。
  今天在归德城下的人里,有不少本来不是打着闯营旗号也从来没想过要去落草为寇,这些也曾是城里的大侠们,最后全被唐守忠栽赃陷害逼去到山沟里、真的成为了草寇,一想起被唐守忠夺去的家业地产,还有被唐守忠师徒霸占的妻女,这些人就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最近这些日子,唐守忠还让弟子们给郁董的野战军做向导来围剿这些死敌,好多人都被唐守忠活活地逼死了,就是侥幸逃生的人,他们多年辛苦聚集起来的一点财物,也都被郁董攻破山寨时统统抢走了。新仇旧恨,这些人最想看到的就是活剥了唐守忠的皮,点他的天灯,然后把他全家男丁斩尽杀绝。
  周围响起这一片大骂之声后,张献宝顿时也没法说话了,其实他这种抗粮的队伍,和唐守忠还真没有什么仇,甚至私下里张献宝还向唐守忠买过救急的活命粮。郁董攻打他的山寨时,唐守忠也从来没有掺和过,甚至另外一个饥民头子还偷偷告诉过张献宝:唐守忠买下了郁董抓走的几百妇孺,还偷偷送还给了他。
  见下面几十个破口大骂,唐守忠也懒得舌战群儒,挥手召来身后的大弟子:“去,把我们的姑娘带一百个来。”
  下面的人还没骂到尽兴,就看到归德城楼上突然出现了一大群穿得花花绿绿的女子,这些人被带上城楼后,纷纷单手叉腰,另一支手臂指城下的众人,与他们放声对骂起来。
  双方才一交锋,城下义军这面便是一败涂地,这些女人嗓音尖锐、语速流畅、咬字清晰,眨眼之间就把义军将领们骂得抬不起头来。大首领张献宝自然承担了极重的火力,只气得他面皮紫黑,几乎一口血吐将出去,最后张献宝恨恨地大叫一声:“唐守忠,等许大将军到了就是你的末日!”
  城下义军铩羽而去,唐守忠仰天长笑:“无能鼠辈。”


第十六节 攻城
  沿途安排士兵布防驻扎,保护仓库、驿站,等向归德府进发的时候,许平身边只剩下不到四百名士兵,孙可望则带着百余手下。
  “靠五百人取得一座府城?”孙可望与许平并肩走在大道上,沿途不断有百姓在驻足围观这支军队,此时路边百姓还不时发出询问声:
  “是闯营的好汉么?”
  “是要开仓放粮了么?”
  这一路来许平悬榜安民,派人指引饥民到闯营设立的粥厂去领取食物,严禁任何人私自开仓放粮。许平的部下中有专门负责解释的人,他们告诉这些百姓从此以后就不必担心朝廷的征粮队了,但如果真需要粮食救急,还是得到城里闯营的留守官那里登记。
  “只是一个小小的归德而已,”许平之所以急于发动对归德府的进攻,是因为他觉得时间紧迫,不能虚度一个冬季等官兵恢复元气。同时他认为,闯军固然虚弱,但汴军同样虚弱。祀县一仗之后归德明军已经是惊弓之鸟,这次进入归德府后百姓夹道欢迎,沿途明军毫无斗志。即使是府城归德,唯一的问题也是如何打开城门,一旦攻入城市,即使只有几百部下、即使对面有上万敌军,那也不过是一排齐射便能驱散的乌合之众:“太祖高皇帝,带数十人出毫州,首战便败俘两万。”
  “哈哈,”孙可望大笑起来:“千秋之下,又有几个太祖高皇帝?”
  许平略一沉思,又道:“宋主刘裕,十七人起兵,直下建康、全取江南。”
  “好,好。”孙可望笑声不减:“算是有两个吧,不过我记得刘寄奴到建康城下时不止十七个人了。”
  “所以我带了四百人,而不是十七个。”许平笑道:“何况归德蕞尔小城,如何能与建康相比?”
  “也是,再说若是四百不过,我这里还可以借给你一百人。”
  许平和孙可望已经可以看到归德城外密密麻麻的联营。
  此时孙可望又问道:“归德城内的情况,大将军打听得如何了?”
  除了护城河有几处比较容易偷渡外,许平对城内的武器、装备也都了如指掌,甚至连从那座城门到知府衙门有多少步都清清楚楚,至于各个城门通到地面上的石头台阶有多少级,为了预备抹黑偷袭也都打探得清清楚楚。孙可望听的心悦诚服,赞道:“那位陈兄弟果然有两手。”
  “这就是有部下的好处啊,以前陈兄弟没来的时候,每次都是我摸进城的,”许平感慨道:“终于轮到我呆在城外,安全地等待烟火信号了。”
  “那还要我的手下动手么?”孙可望问道,他也联系了城内的一些人,不过许平没有让陈哲和孙可望联系的人进行合作,而是分头行动:“陈兄弟准备的如此妥善,我觉得由他动手更有把握。”
  “我觉得孙兄弟那边已经没问题了,”两套夺城门的计划许平都和孙可望详细讨论过,他坚持由孙可望的人先发动:“若是有了意外,晚上陈兄弟自然会动手。”
  “大将军为何如此谨慎,难道是怕陈兄弟有什么闪失么?”
  “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真有什么闪失,就又得我进去偷城门了。”
  两个人谈笑间,已经有城外的义军向他们赶来。
  张献宝得知有几百打着鹰旗的闯营士兵抵达后,带着城外众多首领一起前去迎接,这些人一辈子在归德府境内打转,一个从开封府逃来的郁董对他们来说就和无敌战神一般,闯营好汉的名头当然更是如雷贯耳。
  “这位许大将军可是闯营堂堂第二号人物,黄候的大弟子。”张献宝遥遥看见那队闯营步兵后就翻身下马,哪怕来着只是许平手下一个部将,那也是能够把郁董吓得闻风而逃的厉害角色。跟在张献宝身后的其他众多首领也是类似的念头,毕恭毕敬地等在道路两侧。
  来迎接闯营精锐的时候,这些义军首领都把最好的盔甲披上,满心要给这些闯营的嫡系官兵留下一个好印象。张献宝戴了顶缴获的皮盔,衣服上缝上了一面护心镜,身边的几个心腹卫兵有都穿上了马靴,浆裤。
  可张献宝看到这队闯军没有一个人批甲,甚至连一匹战马都没有,每个人都端端正正地戴着一顶斗笠,穿着一模一样的青布短衣。这支队伍大约五人一排,排头位置的士兵举着钢刃长矛。剩下的闯军士兵身上除了系着一条腰带外,还有一条斜挂过肩的带子,上面整整齐齐地挂着一些小口袋(里面是火药和铅弹),腰间的直腰带上则统一右面悬着一个葫芦,左面一把带鞘的长匕首(其实是刺刀,张献宝不认识),背上还背着一杆火铳。
  从事抗粮运动多年,张献宝判断官兵战斗力的办法一向是观察对方的衣甲,若衣甲鲜明,多半不好惹,而那些县里临时派出的征粮队,远远看过去就能发现成员身上的衣服五花八门。
  眼前这支军队身上的衣服几乎一模一样,腰带的摆放、装备的摆放,乍一看就好似是一个人一般(以明末农民的眼光),张献宝立刻意识到对方的强大,其他义军领袖也都深有同感。张献宝咽了一口唾沫,刚凑上前一步,就见对面为首者将左手前臂抬起,紧接着此人背后的鼓声就先是两声急响然后嘎然而止。
  在鼓声消失的同时,张献宝觉得这数百人的军队仿佛被某个仙人念了声定身符,一下子便钉在地面上纹丝不动。再走近些,这些士兵脸上的表情仿佛都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义军将领们人人都感到好像有无形的杀气正从这些士兵身上升腾而起,笼罩在这静悄悄的部队上。
  刚才那个举手的闯营人士看上去也就二十几岁,他穿着打扮和这支军队中的其他人没有什么差别,除了他头上戴着的一定宽檐毡帽而不是斗笠,站在这个人身旁另有一人也带着林冲式的毡帽而不是斗笠,这个人看上去稍微大一些,但也就三十上下。
  “在下孙可望。”那个稍大些的年轻将领张口便道,根本没有给归德义军发问的机会。
  听说是威名远播的西营老三,张献宝顿时觉得膝盖发软,这时背后已经跪下几个更没有见过世面的山大王,口中纷纷叫起来:“见过孙三爷。”
  “这便是大将军。”孙可望伸手向旁边的许平一比。
  许平快步走前一步,把已经跪在地上向自己问好的张献宝扶起来:“这位兄弟如何称呼?”
  “小的……小的张……张宝。”张献宝把自己名字中间那个字生生吞了下去,他看看孙可望,又看看许平,终于有些怀疑起来:“大将军,孙三爷穿得这么不起眼,也没有骑马……小的真是看走眼了。”
  “不起眼吗?”许平口气中透着些惊异,他伸手摸摸自己的头上的毡帽:“我带的不是斗笠啊,每次官兵都会为此拿弓箭招呼我。”
  “大将军说好不容易有机会来一次归德,便想步行游览风物。”孙可望始终落后许平半个身位,申请显得十分恭敬。
  “却不像诸位兄弟如此盛情,竟然在这里等我们,这如何是好。”许平脸上满是笑意,伸手揽住张献宝的臂膀:“我们进归德再说吧,不必站在这里吹风了。”
  “归德……”张献宝吃惊地说道:“进归德?可归德还在狗官兵手里啊。”
  “啊——”许平好像大吃一惊的样子:“不是说有好几万义军来归德了吗?而且两天前就来了,你们怎么没打归德么?”
  孙可望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归德城里不就狗知府的民丁么?难道郁董那厮吃了熊心豹子胆,又回来了么?”
  “当然……没有。”张献宝满脸通红,哼哼唧唧地越说声音越小。
  另外一个义军领袖看着许平、孙可望身后的这点人,忍不住问道:“大将军、孙三爷,您们的大军呢?”
  “什么大军?”孙可望随口问道,接着就是“哦”的一声,解释道:“大将军听说几万义军开来归德,我们都觉得旦夕可下,所以就带着这些随身卫士来。”
  这些归德左近的义军领袖顿时都哑口无言,倒是许平仍是一副轻松自如的表情:“归德城内有多少人马?守将何人?”
  四周的义军将领七嘴八舌地告诉许平城内确实只有些才武装起来的平民,守将当然是知府心腹杨将一,许平早就知道此人,不过他摇头表示:“从来没听说过。”
  “这种无名鼠辈,岂能服众?”孙可望在边上不失时机地叫道:“且等大将军去破城,我们还是进城叙话吧,这一路走来儿郎们怕是也有些累了。”他看着张献宝,向这个明显是众人之首的人问道:“张兄弟的名字有些耳生,抱歉、抱歉,不知张兄弟在我闯营里是什么名号?”
  张献宝把自己的归德大元帅报上,孙可望立刻叫道:“那张兄弟的大号不是献宝么?怪不得我不知道,哎呀,是不是张兄弟担心会让我面上不好看呐?这人名重复有什么打紧的?我们又不是皇帝老子,避什么讳啊?”
  看着许平和孙可望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张献宝身后一人忍不住问道:“就带五百人去?”
  “还不够么?”孙可望嗤笑一声:“以大将军虎威,谁能抵挡?”
  许平挥挥手,近卫营的鼓声就又一次响起,士兵们整齐地迈步前进,动作协调的就如一人。
  见其他义军领袖都远远落在后面,许平对孙可望轻声说道:“刚才最后一句似乎过满了,万一一会儿拿不下归德,就算晚上陈兄弟动手,这威慑的效果恐怕也差了一成。”
  “不过是差了一成而已,若是一战而下,那好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在来路上孙可望和许平就已经商量妥当,要给这些云集归德附近的义军们一个下马威。此外这里面有不少人许平觉得都是草寇,若他们觉得出力很大,搞不好会露出山大王本色,对此孙可望无可无不可,但许平不愿意等这些人洗劫百姓后再杀人而宁可提前预防。
  当着归德城墙上无数的守军士兵,近卫营的四百官兵转换成横拍,列队站在许平和孙可望背后。
  杨将一眉头紧锁,盯着那赫赫有名的鹰旗在风中摇曳,这面旗帜在河南已经是无人不晓,杨将一感到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他不引人注意地微微挺胸,挣扎着想从难以忍受的巨大压力中摆脱出来。在杨将一深呼吸的时候,他注意到周围的士兵们,每个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城下那面旗帜目不转睛地看。
  “刚才真是委屈孙兄了。”走向城门楼的时候,许平为刚才孙可望的言辞表示歉意。
  今天孙可望在众人面前显得对许平非常尊敬,言必称“大将军”,这也是事先两人商量过的策略之一,听到许平这样客气,孙可望笑道:“威信、威信,五威不信啊。”
  眼看就要走到对方弓箭的射程之内,许平守住脚步,在仰头喊话之前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嘱咐过他们要尽可能不杀人了吗?”
  “当然,若一人不死,那才最能震撼人心啊。”孙可望答道。
  ……
  “在下许平,杨将军何在?请出来答话。”
  随着城下这句喊声传来,周围的士兵们顿时如同炸锅一般发出大声喧哗,杨将一听到身后传来两个儿子同时倒抽凉气的声音。上次城头对答的过程让杨将一对自己非常不满意,他暗暗下决心如果再有这样的机会一定要沉着冷静,不能失却了朝廷的脸面,更不能让军心动摇。可听到许平的话后,杨将一顿时又发不出声音了。
  “该说些什么好呢?”杨将一沉吟不语,脑海里急速运转,琢磨着如何才能不在这位声威赫赫、把河南扰动得天翻地覆的巨寇面前落了下风。
  或许是杨将一的迟疑让对方感到有些失礼,站在那个许平身后一步的另一人突然跃前一步,猛地伸臂向着城楼上指来,伴随着一声大喝:“鼠辈,早降!”
  那个人的面貌虽然看不清楚,可即使隔着这么远,杨将一都能感到那个人身上的凶悍之气逼身而来,随着那个大寇他那一指指来,杨将一忍不住身体向后一仰,好像对方这一指直接戳到了他脸上一般。
  “早降?我若是不立刻投降,难道你们就会洗城吗?”杨将一的脑子里顿时浮起这个疑问来。
  ——小儿子被知府大人招为女婿了;
  ——知府大人这些年来一直对我不薄;
  ——可是城里还有这么多亲友啊;
  ——许平这样的巨寇,就是十个我也守不住啊;
  ——满城乡里乡亲的,要是激怒了闯贼他们要屠城可该如何是好?
  无数的念头纷至沓来,这一秒对杨将一来说就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背后传来的痛呼把杨将一从沉思中惊醒,这声音惊得杨将一打了一个哆嗦,紧接着又是一声痛呼,听起来杨将一觉得很像是自己二儿子的声音,而前一声似乎也很熟悉的样子。
  杨将一回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唐手忠那张完全扭曲了的脸,还有一个钵大的拳头已经到了眼前……
  这一拳把杨将一打着眼前一片金星,眼泪、鼻涕一齐喷了出来,接着肚子上仿佛又挨上一记,杨将一感到天旋地转,扑面想地面上倒去的时候,脑后那唐守忠那已经变了调的嗓声:
  “弟兄们,降了吧,别给任狗官这个江西佬卖命了,咱们得替家里人想想啊。”
  为这喊神配音的是无数惊慌的喊声,和大片、大片的“杀官造反”、“迎闯王,不纳粮”的口号声。
  “唐守忠你这没义气的王八蛋……”背上又吃了重重的一下,昏过去的杨将一没能把心中的话宣诸于口:“我没说不降啊,我不是得想想嘛……”
  城头上乱成一团的时候,许平信步走向等在近卫营后面的那一大群义军将领:“城破矣,这归德城我看大军就不要进去了,诸位兄弟先去把手下儿郎安顿好吧,我和孙将军先去接受雁衙门准备庆功宴,过一会儿我们派人来请大伙儿进去喝酒,我们还是在归德城里聊吧。”
  在许平的背后、四百近卫营士兵的队列面前,归德的吊桥轰然落下,接着城门大开……
  进城之后,两个五花大绑的人被拖到许平和孙可望面前,这二人正是任伯统和杨将一这归德的一文一武。
  归德捕头史文西牵着系在任伯统身上的绳子,满脸凶相毕露,向许平汇报道:“大将军,这狗官想放火自焚,企图把整个衙门都烧了。”
  任伯统仰头看天一声不吭,捆在他旁边的杨将一则向许平苦苦哀求,极力表白自己和亲家翁任知府都绝无对抗闯军之心,把他牵来献功的唐大侠听得心烦,狠狠踢了他一脚:“狗贼,为了一个媳妇,就想让全城乡亲给这狗官殉葬!”


第十七节 基业
  史文西也早已被孙可望买通,他指着体态肥胖的任伯统骂道:“大将军、孙将军请看,这狗官平素大鱼大肉,吃得是脑满肠肥,这一身的肥肉都是归德的民脂民膏啊。”
  和哭哭啼啼的杨将一不同,自从被抓来见许平后任伯统始终一言不发、闭目待死,但听到史文西这句话后,任伯统猛地睁开了眼,抗言道:“贼子,休要污蔑本官清白,本官食素已久,”任伯统家境富裕,自幼有人伺候,兼读书数十年不好运动,在归德的时候也总是懒得出门,最好躺在床上看看书:“本官便是喝水都长肉,此事日月可鉴!”
  说完任伯统就又把眼睛闭上了,很快许平就发现,若是大家痛骂任知府昏聩无能、或是威胁要把他满门抄斩,这个人都表现如老僧入定一般。可若是衙门的帐房、衙役来揭露知府有贪污公帑的行为时,任伯统必张目抗辩;后来又一个文书向许平举报任伯统其实不学无术,连公文都要衙门的下人代写代看,并进而推论出任伯统的进士都是行贿得来的时候,任伯统表现得最为激动,嚷嚷得脖子都红了。
  此次攻破归德没有造成任何人员伤亡,官兵方面只有杨将一父子被视为任伯统的死党而尽数抓了起来,其余的不是自行解散回家,就是响应唐大侠的号召投降了许平。
  让把俘虏都带下去后,厅里只剩下了唐守忠,孙可望没有事先通知他归德城内另有陈哲这支人马的存在,这既是为了安全起见,也是为了锻炼队伍。直到此刻唐守忠对此仍无察觉,许平很是满意,孙可望心中也暗暗佩服。
  “唐大侠保存地方,居功至伟。”孙可望和唐守忠联系时就交代过不许放其他人进城,他亲热地把唐守忠拉到许平面前:“大将军一路上反复说,该好好奖赏你才是,都没想好到底该给你些什么?”
  “小人不敢当,”唐守忠喜不自禁,向许平连连叩头:“能为大将军效力,真不知是小人几世修来的福气啊。”
  “好了,你先回去和家人报个平安吧,晚上再偷偷过来一趟,大将军还有些话要和你密谈。”
  把唐守忠打发走后,归德衙门前厅里只剩下许平和孙可望二人。
  “这人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许平有些不满,本来说好要从长计议,可是刚才孙可望不由分说就把处理的调子定下来了:“孙兄又不是不知道,城外好多义军都恨不得活剐了此人。”
  “许兄弟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所谓义军的家伙也都不是好东西,和唐守忠乃是一路货色,唐守忠打的也都是他的老冤家,对真正的抗粮百姓一直是手下留情的。”
  “孙兄说的没错,不过……”许平对唐守忠全无丝毫好感:“这恶霸实在信不过,若朝廷大军打来,他下一个出卖的就是我们的人。”
  “如果朝廷大军围困归德,他定会如此,可是许兄弟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么?”孙可望笑道:“再说若真有那么一天,我还会留着他不成?”
  “孙兄打算留在归德?”许平听出了孙可望的话中含意,不禁有些吃惊。
  “是啊。”孙可望点点头:“我看这归德市面繁华,是个不错的地方可怕被不懂事的人糟蹋了,我亲自坐镇这里比较放心。”
  “那开封府怎么办?”
  “开封府我已经定下了规矩,大将军只要老老实实按我的规矩办便是了,若有不懂的可以来问我。”归德府北面有开封府保护,不会受到从京师来的官兵的直接威胁,府内也没有战事拉锯,孙可望打算把这里建设为重要的根据地:“等我们拿下了永城,归德府就尽数握在我军手中,这里虽然不大,但是而且西接荆楚,东通淮扬,只要善加经营便是我们的王霸之基。”
  见许平不再反对,孙可望便进一步劝说道:“这个唐守忠对我在归德的大计是很重要的,暂且留着他吧。”
  许平的眉毛又微微皱起来,在山东的所见所闻让他对地方的大侠有了成见,对他们经营的买卖更是不满。因为张杰夫临行时的那句话,许平对河南的大侠们并没有赶尽杀绝,但如果真有不法的事情落在他手里,许平也绝不会法外施恩。孙可望到了河南后,很快就修正了许平的这些政策,如同之前的明廷官府一样开始与江湖人士勾结。
  孙可望注意到了许平脸上的表情变化:“大将军以为赌场、娼妓、走私可以禁绝么?”
  “当然不可能。”不但不可能,有些走私甚至还是闯营需要的。
  “既然如此,那就得让我们闯营能从中受益!”孙可望把镖局买卖基本都收归闯营所有,妓院、赌场一律严格登记,闯营定期派人去查账抽水:“而且有我们在看着,才能杜绝逼良为娼的恶行,才能不让高利贷把人害得家破人亡。”
  在这种问题上的交锋中,许平一次也没有赢过,现在他已经没有多少斗志和取胜的信心。
  只听孙可望笑着补充道:“以刑止刑,重刑可也。大将军你说是不是啊?”
  “这话是商君的话吧?”
  “商君又如何?秦由此而兼并六国啊。”
  “终归是唯力是视。”许平念过一段儒学,无法全然赞同,但政务方面争是肯定争不过孙可望的:“那城外那些杀唐守忠而后快的人,我们又该如何处理?”
  “许兄弟本打算如何处置?”
  “无论如何唐守忠都有完城之功,我本打算责备他一番,让他道歉并归还那些人的妻女家产,若是有人仍继续报复,我会替唐大侠追究。”
  “如此处置甚是妥当。”孙可望附和道:“只是他们不宜在归德呆着,免得和唐大侠起冲突。”
  “留着他们制衡一下唐守忠又有什么不好?”许平想起孙可望对陆昱凡的态度:“孙兄不是说不能把命脉让一个人掐住么?”
  “唐守忠,就他一个大侠还能和陆老板比?”孙可望哼了一声,反问道:“儒以文乱法,可为何朝廷会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呢?”
  每当孙可望这么说话的时候,许平知道他就是要推销他那一套理政理念了,不过许平并不讨厌听,因为除了效果一般都不错外,孙可望的歪理邪说也挺有意思:“孙兄请讲。”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所以士农工商,士人当然是头一等放心的了。”孙可望伸出一根指头:“可是商人,前有弦高之流,存亡续绝,言辞折苏张;后有吕氏之辈,霸王真龙之位,彼氏眼中不过一奇货尔。这种人若不竭力打压,天子晚上如何能睡得着觉?工匠,制兵修革,王师赖以攻伐夺取,筑城修垒,天子得以稳固社稷,岂有不牢牢握在掌心之理?而农人,自古亦有水舟之说,僭越之徒不必说,纵有天命在身,无德仍二世而灭,有德亦不过三百载,当然也要提防。”
  “原来孙兄的意思是,天子和士大夫共治天下是因为天子不敢与别人共治,尤其是商人。”
  “哈哈,正是。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孙可望重复一遍这对联,带着一丝不屑说道:“他们也就这点本事,真作乱便似乳狗扑人,人人得而制之。”
  “唯力是视啊。”许平忍不住又是一通摇头。在开封体察民情的时候,许平发现一个问题,就是百姓们虽然对不用缴纳皇粮感到很高兴,但真的有一段时间不缴纳后,他们又会心里不安。因为千百年来种地缴粮乃是天经地义,以前太多固然是缴不起所以要盼着闯营来,但现在一点不缴又常常心虚觉得欠了债一般。
  与这种对大明天子的隐隐歉意相反,百姓对缴纳孙可望那些关卡税金很有抵触情绪,虽然他们感激闯营轰走了破家灭门的地方官,但心中仍视闯营为贼,觉得给贼交银子是不没有道理的。那些许平训练的地方民团不用说,就是近卫营中的官兵,也有不少人盼着朝廷早日招安,只要大明天子许诺既往不咎、不收缴无论如何也交不出的粮税,他们还是指望有一天能回去当老实良民。许平对此有些担忧,不过他估计唯力是视的孙可望对此不屑一顾。
  果然。
  孙可望听到许平说起这些事后,满不在乎地笑道:“他们也就是嘴里上抱怨、抱怨罢了,我还真不信谁敢不交,或是谁敢私通官府作乱。”
  其实许平心里有一个想法:“国民书局,刚出了夏批社会合约述第二卷。”
  “哦,那个夏生,那本著名的反书,又有什么有意思的说法么?”
  “夏生在第二卷一开头,讲了一个故事,是讲一些远涉重洋到我们中华来的泰西人,他们对我们中华的风物都感慨不已。”
  “那当然。”孙可望不假思索地说道:“我们中华幅员辽阔,应有尽有,这些海外蛮夷估计是大开眼界。”
  “孙兄所言固然,但最让这些泰西人感动的是……”许平对孙可望转述道,很多西方人看到在大明治下,很多老者受到官府的优待,甚至有专门为他们预备的上好大米供这些老人食用,而不是像西方那些老迈的领民,被领主当作没有压榨潜力的废物而弃若鄙履:“……我中华富有四海,外邦自是不如,但更有儒家的仁爱,让我们中华像是黑夜中的明月,风雨中的铜标,令万邦敬仰。”
  “是啊,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孙可望似乎也有点感慨,不过:“不过,当今圣天子在位,好像这些都没了吧?”
  “是的,都取消了。夏生的书里跟着就说到了这个,我中华自古敬老爱人,唐时便是死囚,亦曾有过冬添被褥、夏给纱帐之事。非为利也,为仁也——此华夏所以有别于蛮夷。可是夏生说这从来都是属于恩赐,予者自谓积德行善,而受者也感恩戴德。既然是恩赐,那么拿走百姓也无话可说。”
  许平又引述夏完淳的一些论述:这些灾民世世代代都是大明的子民,他们的前辈缴纳皇粮,维持大明朝廷的运转,如果说得更远一些,他们当年贡献子弟跟着明太祖打天下,就是因为明太祖许诺要驱逐鞑虏,给天下万民一个干净的乾坤。
  “……不管怎么说,太祖高皇帝许诺的仁政绝不会是夺走百姓的口中的活命粮,更不会是拉走农民的妻女。恰恰相反,太祖高皇帝保证每个良民都能活下去,只要勤劳耕作便能免于饥寒,如果大明天子做不到这一点,那他就是违背了太祖高皇帝的许诺,撕毁了百姓拥戴他为天子的合约。此刻,他是贼而不再是天子了。”
  “夏生、儒家……也就是儒生会去研究为什么要造反,不但要造反,还要造得堂堂正正。怪不得祖龙要把他们都坑了。”孙可望摇摇头:“嗯,我承认我犯了一个错,儒、侠,还不是一回事。大将军打算在归德推广夏学么?”
  “是的,我们要让向百姓教谕夏学,让他们明白大明天子违背了三百年前与万名订下的合约,而我们愿意和他们订下新的约定,只要他们支持闯营,我们就保证他们安全,保证他们不会忍饥挨饿。”
  争取民心很重要,孙可望觉得有利可图所以不反对:“刚柔并济,儒法兼重,我觉得许兄弟的意思很好。”
  “不但要对百姓讲,我们自己的地方官也要信奉夏学,提供给饥民食物,赡养孤老是我们闯营不容推辞的责任。”
  如果能成功的话,孙可望相信对扫清明廷在河南的残余号召力大有好处:“我觉得可以,我会安排发这样的告示的。”
  “还有一件事,那就是不能说这本书是夏批社会合约述。”许平担心这样会给夏完淳惹来麻烦,虽然狂生到处都是,但是著作成为叛军服膺的学说,估计还是太过耸人听闻:“就说是我许平批的社会合约述好了,明眼人一看便知,不会有算夏生的名气;此外,给官府一个借口,他们估计也懒得搭理一个狂生。”
  自古以来,虽然儒学一直强调仁爱是应该的,是统治者必须拥有的品德,不过对百姓的回报,仍始终被视为意外的恩赐。无论是明君、还是清官,无论是申冤、还是赈灾,都会被视为超出义务范畴的善行,而受益者,也往往会对朝廷的给予感激涕零。
  在黄石来到的这个时空,孔子诞生两千两百年整,归德府闯营政权首次承认赈济灾民、赡养孤老是政权义不容辞的责任。是政府相对于治下百姓纳粮、纳银义务的对等义务。在穿越者影响的这个时空里,所有以归德闯营这个宣示为诞生标志,有关国民社会福利的法律,以及它们的衍生法、修正案,被统称为“归德法”;这个宣示被称为归德宣示或孙可望宣示。
  从归德宣示开始,夏学——由穿越者带来这个世界的舶来品、由夏完淳经手进行本土化改造的新儒学分支,在近卫营——同样由穿越者带来、由许平经手进行本土化改造的军队的刺刀保护下,开始登上政治舞台,进行治国实践。
  ……
  为什么忤逆是堪比叛国的大罪?为什么我们可以自称礼仪之邦、仁爱之乡?为什么我们会有归德法?因为我们是儒学统治的国家,是圣人的故乡!
  今天在座的诸君,要决定悬壶修改案的命运。如果悬壶案不能通过,那归德法就不会完整,这同样是关乎百姓的性命。这个修改案的逻辑和本质,和令人敬仰的陕王殿下几十年前的归德宣示如出一辙。活命、不仅仅需要吃饭、也需要治病。
  我承认这会花去一大笔银子,但会拯救无数的性命,我们可以和中国的百姓交代:你们的银子没有被浪费,它们被用来拯救了成千上万的性命,是我们的邻人、我们的兄弟姐妹的性命,如果有一天你不幸遭遇贫寒,它还可能会救你的命,如果你的子孙遇到这样的不幸,它还会救你的子子孙孙。只要我们的国家还存在,悬壶修改案就会一如既往地保佑我们的子孙。
  见死不救,对我们中华的男人来说,这是比浪荡败家子还要令人厌恶;对女子来说,这比放荡不贞还要遭人唾弃。我们是儒学统治的国家啊,无论是泰西列国、还是南洋盟邦,当他们听说一个人是来自中华时,就会肃然起敬:啊,这一定是位善良君子,因为他来自一个充满仁爱的国度。今天,我们站在这里,可以评判暴秦的劣迹,可总有一天,我们这些人也要成为古人,去交给我们的后人评判。如果悬壶修改案今天不能通过,那千秋万世之后,我们的后人又该如何评价齐王朝,如何评价今天在座的诸君?难道齐王朝是见死不救的王朝,在座的诸位国卿都是见死不救的禽兽吗?我们还敢自称是圣人的同乡吗?海外的诸邦又会如何看待一个见死不救却自称仁爱的国家?这尊敬并不是我们赢得的,但难道我们就可以因此毫不珍惜吗?
  ——摘自李大夫在国卿院为决定是否应该向穷人提供医疗福利而举行的辩论中的发言。
  辩论前,因为巨额的开支预算,二百位国卿中有一百六十人公开表示反对,其中半数表示即使大大缩减开支也绝不会同意由国家出钱给人付医药费——这前所未有的想法实在太荒唐了。


第十八节 新政
  归德府,永城
  官道上升腾着滚滚的烟尘,一支军队正向东渐渐远离永城而去,领头的一名旗手打着面写着“郁”字的大旗,这个士兵满面愁容,频频回头望顾,因为分心所以手中的旗帜也打着歪歪斜斜的。不过并没有人因此责怪他,这整支军队有愁眉苦脸,队伍中一片死气沉沉。
  看着已经逃散大半的军队,想到因为匆忙离开而丢弃的辎重,一个军官咬咬牙,策马赶到郁董身边,小声道:“大帅,要不我们去向永城借点银子吧?”
  默默赶路的郁董缓缓摇头。
  那个军官发急道:“大帅,我们便是不要,也便宜了许贼!”
  “许平是直隶人,我是土生土长的开封人,在河南有些事他能做,我不能做。”郁董绑架、欺骗老乡从军,贪污军饷,欺骗上官,出卖友军,诸如鲁军朱元宏之流做过的坏事他郁董也几乎一样没有落下过。但是郁董有一个底线,就是不洗河南的城市:“再说,许平的名声还是不错的,他手下也多是河南人,不会祸害百姓的。”
  又走了一段路,排头的士兵赶来报告,已经看见了立在河南和南直隶交界线上的石碑,再往前便是南京属地了。
  郁董停下马,身边只剩下千多死心塌地的老弟兄了,不少人仍回首西望,有几个眼中还带着泪花。
  “以前,我一直安慰自己,归德府也是河南,我离家乡不远。”郁董跳下马,走到路边弯下腰,脱下头盔放在地上。郁董双手用力地从路边田地里挖起大团、大团的泥土,塞到自己的头盔里,然后从腰间掏出一块方巾将头盔小心地包裹起来。做完这一切后,郁董把盛满乡土的头盔抱在怀里,走回亲卫身边跳上战马,率领部下们越过石碑,踏入南京地界。
  ……
  占领归德后,许平命令部将追击逃向永城的汴军余部,同时向全府界的百姓宣布从此免征粮赋。
  汴军在祀县一战元气大伤固然是闯军进展顺利的一大因素,可是河南文武官员的误判却是更严重的错误,他们认为闯军至少需要休整两个月,即使发动进攻也要等到来年开春后。许平之所以急于发动对归德府的进攻,也是因为他觉得时间紧迫,不能虚度一个冬季等官兵恢复元气。同时他认为,闯军固然虚弱,但汴军更加虚弱。河南百姓对官府的敌视也是闯军轻易获胜的重要原因,闯军进入归德府后百姓根本不向官府通报,还自发地给闯军带路。
  不数日,永城方面传来捷报,郁董窜向南直隶,永城守军投降。追击之前,许平就严令手下各部不得进入南直隶辖区一步,他们严格遵守这一禁令,望边界而止。
  归德府的地方官非死即逃,那些侥幸从闯军手下逃脱的官员命运已定,就算他们能不因弃土之罪入狱,也肯定会丢掉头上的乌纱帽。河南布政司因为守土有责,一直督促属下的官员进剿闯军,归德府的地方官自然也不例外,不断向朝廷请兵请饷。等他们丢官以后,河南布政司的声音就会变得更加微弱,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天天惦着进攻开封闯军。
  至于南直隶方面,虽然对接壤的闯军非常警惕,但收复河南失土与他们无关,更不会有他们的功劳。之所以许平严禁部下越界,就是为了避免刺激南京方面的官府。如果闯军进入他们的辖地,哪怕只有一个县,守土有责的南京官府也会来尝试收复失地。眼下许平的精力集中在解决开封问题上,他不希望被拖入一场旷日持久的南直隶战事。
  根据许平的情报,听到归德失守的消息后,中都凤阳已经戒严,南京派出的大军正进驻毫州、蒙城、宿州、丰县等地,形成一个对闯军的弧形防御圈。南京官府摆出严阵以待的架势的同时,还紧急拨给江北各镇巨款,发下欠饷,并以前所未有的高效率从南京武库搬出武器送到前线。
  “昔日起义军革左五营进攻中都时,凤阳留守司固然全力迎战,而南直隶也发狂一般地征集丁壮、粮草供给前线。”许平给手下将领分析战略形势,对自己的禁令作出解释:“南京倾巢而出,为的就是把革左五营逼出南直隶境界,轰到其它省流窜,而当义军离开后,江北各镇也没有越过边境一步。”
  许平判断,南京不但不会主动进攻,更会严格约束手下避免挑衅闯军,因此他打算把主力移回开封,只留数百士兵镇守归德城。对此许平手下诸将还是有些担心,他们问道:“那逃入南直隶的汴军怎么办?”
  “我想他们会对我们心存感激,比如那个郁董,说不定会给我们立长生碑呢。”许平对汴军的残余毫无顾忌,他大笑着道:“在南直隶一样有的吃、有的玩,他何必来我们这里找不痛快。以前还有河南布政司成天催促他出兵,现在他们头上的这座大山也被我们搬开了。”
  “可是,南京肯定不愿意有客军在自己的境内。”
  “那是自然,可南京管不到汴军头上,无论汴军怎么祸害地方,那都是南京和汴军之间的事,与我们再无丝毫关系。什么时候听说朝廷任命督师节制汴军,我再派兵来归德好了。”
  ……
  许平离开归德的当天,孙可望就又召来唐守忠研究筹措军饷的问题,由于唐守忠这条地头蛇的密切配合,孙可望的各项政策实施得很顺利:“今天,唐大侠陪我见见闯营的将领吧,我给你们往日的恩怨化解一番,省得心里有疙瘩。”
  “全凭孙将军做主。”唐守忠恭恭敬敬地说道。
  “那好。”孙可望笑道:“唐大侠不妨直说,那些恩怨是你想化解的,那些是你不愿化解的?”
  唐守忠脸色微变,之前许平和他讲的解决办法与孙可望现在暗示的完全不同。
  孙可望见状又是一笑:“大将军已经回开封府去了,现在归德府我说了算。”
  ……
  张献宝等抗粮起家的义军首领被孙可望唤来吃饭,等他们入席后,唐守忠也出来陪坐,见到这个曾在城头百般辱骂自己的人后,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张献宝重重地哼了一声,站起身来怒道:“姓唐的,大将军要我不和你这厮计较,我就不和你计较了,可你怎么有面皮和我们坐在一起?”
  孙可望咳嗽一声,伸手示意张献宝坐下,等气鼓鼓的张献宝等人重新坐好后,孙可望端起一杯酒向张献宝等人遥祝:“诸位兄弟,归德一战,孙某多有得罪了,还望诸位兄弟海涵……”
  接着孙可望就向这些归德闯营将领解释说,唐守忠早就在为许平和他效力,之前还多次在暗中保护他们。而那些和唐守忠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人,虽然也打着义军的旗号,但其实一个个手上满是过往旅客、商贾的血债,以前勾结官府,祸害百姓的事情也没有少干,只不过他们是被唐守忠堵住了和官府勾结的路。
  这次进攻归德,唐守忠就奉孙可望的命一定要保证这些人不能入城,孙可望问张献宝道:“若是让这些恶贼进了归德,他们难免洗劫百姓,到时候张兄弟到底又该是好?”
  张献宝挠挠头,这才意识到问题的复杂严重性,孙可望又继续替唐守忠辩护道:“唐大侠担忧这满城百姓,也担忧我们闯营的名声,所以宁可暂且得罪诸位兄弟,也要拼死阻拦那些鸡鸣狗盗之辈进城,这个事要说也该算在我的头上,明明是我……”
  “孙三爷不用再说了,”张献宝呼地站起身来,向孙可望鞠躬道:“是我糊涂,差点误了闯王、大将军和三爷的事。”
  张献宝又转头向唐守忠抱拳欠身:“中原仁义,真是名不虚传,唐大侠,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我给您老赔罪了。”
  其他几个直脑筋的归德闯营头目也起来给唐守忠请罪,孙可望哈哈笑道:“都是自家兄弟,话说开了还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啊?”
  那些被唐守忠勾结官府夺去家产的大侠们也被孙可望招了城,与他们一起进城的还有不少是在归德府内拦路抢劫的山大王,这次也纷纷打起闯营的旗号来归德讨富贵。许平走之前对他们好言安抚,向那些山贼许诺他们只要改邪归正便可被闯营收编,而那些大侠们许平也保证可以把妻女家产还给他们。
  这些满心欢喜的人才一进城,就被孙可望尽数抓了起来,他们留在城外的部属也遭到张献宝等人的突袭。在他们还晕头涨脑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前,孙可望就全城张榜历数他们往日的罪恶,并宣称发现了他们私通官府、出卖闯营的密谋,第二天一早便把他们尽数拖去街口杀头。
  一路上这些人犹自大呼冤枉,直到在刑场看到见正面露微笑看着他们的中原仁义,这时他们才恍然大悟,刑场上顿时响起一片大骂之声:
  “唐狗贼,你这个武林败类,不得好死!”
  “唐狗贼,你不讲江湖道义,我做鬼也要来找你索命!”
  “无能鼠辈。”心满意足的中原仁义呵呵笑着,突然,他心里猛地想起孙可望那张笑眯眯的和善面容,顿时中原仁义就如堕冰窟,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
  南京,秦淮河畔
  三个人正围桌而坐,两个年长者和一个青年人,议论着河南的消息。
  许平在河南的空前胜利让朝野震动,但更令明廷惊骇的是孙可望在归德发出的宣示,闯营一改之前的流动作战,开始守土不失已经让朝廷中的有识之士忧心不已,但官兵、贼寇仍然界限分明。但这次的归德宣示则是赤裸裸地攻击大明王朝的统治合法性,公开表示要与明廷争夺天命的归属,威胁还在自立为王之上。现在明廷同开封、归德闯营的矛盾已经无法用贪官、贼寇来自欺欺人,崇祯天子“贼亦朕赤子”的话也无法继续撑下去,招安也不再是能用来解决问题的方法之一。除去朝廷中枢,各省的御史也纷纷上奏,要求天子速发精兵急攻河南,扑灭许平、孙可望集团。
  “以前我一直以为孙将军只是个唯力是视的贼寇,也总是用孙贼来称呼他,没想到他居然也心向名教,真是看走眼了。”一个年长的人说道,问那个年轻人:“小隐,你的第三卷写了多少了?”
  “暂时孙将军是用不上了。”夏完淳答道,他之前的两卷已经配合民间疾苦把整个理论阐述了一遍,治国的构想也已经完成,但最后一卷他计划写得更伸入一些,探讨操作中可能发生的问题、出现的原因和解决办法,这个就无法靠单纯的理论推导来完成。
  “小隐没遭到什么麻烦吧?”另一位年长者问道。
  “没有,虽然大家都知道是我写的,但这又不是我在造反,孙将军也没有打出我的旗号,官府若是问罪于我难道不怕触怒士林么?”
  “人之为学,不日进则日退,若既不出户,又不读书,虽子羔、原宪之贤,终无济于天下。”先前那个人忽然说道:“从孙将军的归德宣示中,我能见其仁爱之心啊。”
  另外两个人闻言都是面色大变,另一个年长的人名叫归庄,是先前说话者多年的好友,他大惊道:“宁人,你在瞎想什么?”
  “今岁是圣人降世两千两百年整,千秋以来,我们儒家弟子苦寻明道救世、开万世太平之途,可中华仍是治乱循环,不出三百年必有一大劫,每次都生灵涂炭。这孙将军若是个恶虎也就罢了,但我们既然知道他确有仁爱之心,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便应有人善为开导,不要让他堕入歧途,这样大劫之中也能救得无数性命啊。”
  “宁人,”庄归满脸都是焦急之色:“万万不可,一念之差,便是身败名裂,这是叛逆啊。”
  “我是圣人门生不是法家信徒,佐天下不佐一家一姓。再者我先是中华之人,然后才是大明之人;大明之事自有其君臣肉食者谋之,但中华天下之事,匹夫有责;济世救民,也是圣人门生的职责所在。”
  一直默默听着的夏完淳问道:“顾伯父认定大明不能中兴了么?”
  “积重难返,”顾炎武摇头道:“其实治乱循环,不仅限于王朝兴衰,好比东林书院吧,当年顾公开办之处,书院中尽是同志之辈,门口那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忧人’的对联,写出了先贤们的忧国忧民之情,人数虽然不多,但论学、论事,何等的书生意气!现在我们东林遍布朝野、政由己出,可再也没有几个人忧心国事了,庙堂诸公,想的是如何保住权位,平素做的是剪除异己,哪里还有余暇回忆一下东林的志向?和当年顾公奋声抨击的那些庸碌昏聩、却占据着国家高位的家伙们又有什么分别呢?今天,归德的孙将军挣扎图存,有朝不保夕之危,才能团结容人,异日孙将军若是得志,恐怕又会忙于保住自己的权位,将今天的同志当作异己剪除,到时候势力扩大,却人才竭厥,搞不好不但没有治世,反倒要让黎庶多受劫难。我趁孙将军还能守住心中仁爱之心的时候、趁他还求贤若渴的时候,趁他还能听得进人言的时候,去助他一臂之力。若真命天子真的在彼处,天下可以少去很多劫难,便是他没有这个气数,我也能让河南百姓少吃些苦、少些死伤。”
  庄归质问道:“若孙将军弃了这丝仁爱之心呢?”
  “若孙将军是只恶虎,我也做好了舍身饲虎的准备。”说完顾炎武又对夏完淳说道:“我对你的这套学说也有些心得,想来能帮上孙将军些忙。”
  夏完淳奋然说道:“小侄亦愿和顾伯父一同前往。”
  “如此甚好。”顾炎武似乎早有预料,一点没有惊异之色:“心学今日已经证明是大谬不然,理学也有缺陷,你知道我对这套新学期盼甚重,觉得这可能就是我们这些圣人门徒一直在寻找的,能为中华开万世太平之法,若真能结束治乱循环,让中国免去一次次的浩劫,我们便是粉身碎骨也不枉了。”
  “圣人门生就是要济世救民的,岂有身处大劫之时而置身度外之理?若是不成,至少能给后人留下前车之鉴,仍是不枉平生。”夏完淳豪气满腹:“小侄这便修书回家,说是去游学以便写第三卷。”
  “听说闯营那边大多都有匪号,我们最好也起一个,不然反贼的书朝廷是一定会禁的。”顾炎武看看窗外的秦淮河:“我便叫浪里白条吧,这样死了也不会让家人受累。”
  “小侄便叫六耳猕猴好了。”夏完淳哈哈大笑起来。
  “宁人兄……”
  庄归正要说话,顾炎武打断了他:“恒轩兄,我们此行九死一生,如小隐所言,我们能留下的多半是前车之鉴,需要有人给记录下来。”
  见顾炎武心意己决,庄归举起酒杯:“为圣人名教。”
  顾炎武亦举杯相对:“为天下苍生。”
  最后是夏完淳:“为归德新政。”


第十九节 启蒙
  许平在河南的空前胜利震惊的不仅仅是明廷,这个消息在九月底传到四川时,也让此地的闯军一片沸腾。李自成大败朝廷剿匪军后一路追击川军,通过湖广北部攻入重庆府界,大破石柱兵、斩杀熊铭杨等川军将领,顺势连破重庆、合州。只是冬季将至,闯军在明军新防线前受阻,一时无法顺利攻向成都。
  “大王,四川地势崎岖,不是大兵用武之地,还是返回河南吧。”牛金星又一次向李自成提出主力东归洛阳、只留部将继续攻略四川的建议。
  此时帐中没有其他的人,李自成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还是不放心许平么?”
  “是啊,大王,许平守土不失,已有两府数十县之地,如果大王滞留四川,恐有主弱臣强之势。”
  李自成摇头:“我看许平绝非满腹心机之人。”
  “我也没说他奸诈,但是主弱臣强之势若成,对许兄弟的害处才是最大。”当初孙可望和李定国投奔李自成时,牛金星就觉得西营的势力过大。如果孙可望和李定国手下只有一千人,那就很完美,牛金星也会立刻建议李自成对其委以重任;但是孙可望和李定国一口气带来了数万人,其中精锐士兵就超过五千,差不多相当于李自成二成的实力,这个情况就不由得牛金星不担忧。
  目前,闯军内部最大的麻烦就是罗汝才。自从李自成和罗汝才合营以来,所有的缴获,闯营、曹营都是七三开,看起来李自成收入比罗汝才高一倍还多,但李自成作为首领需要兼顾全军。比如这次招揽许平,吸纳李定国和孙可望,他们所需的资源都要从李自成的这七成里出。收养孤儿、散发农具这些开支也全由李自成独立承担。之前牛金星曾试探着提出要罗汝才分担一部分,却引起对方的愤愤不满:要是没有我鼎力相助,闯王能有今天吗?
  假如让西营留在李自成身边的话,那以西营的实力和孙、李急于表现的欲望,他们对闯营的贡献也不会少于两成,如果李自成不想惹人不满,自然也要分给西营两成的战果。随着时间推移,西营在闯军中的两成份额就会固定下来,成为一个新的罗汝才。牛金星断然不希望西营也变成第二个曹营,再分去李自成两成的资源。
  出于这个担忧,牛金星就说服李自成把西营派到许平的手下。他本指望这些杂牌军在对抗开封府官兵时被削弱一些,那样李自成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将他们纳入麾下;就算事情不成,许平也会分去大部分战果,西营在闯军中占的份量自然会大大降低。
  但出乎牛金星意料的是,西营这支偏师竟然在许平的指挥下,取得比闯军主力还要大的战果。这大半年来,许平的实力急剧膨胀,直追闯营和曹营的总和。西营的实力也随着水涨船高,在闯军中的比重不但没有下降,反倒还有提高。
  “大王,”牛金星又劝说道:“我们应该守土不失,这个您也同意了,可大王您从没有认真考虑过派地方官……”
  “好了,好了,”李自成有些不耐烦起来,他打断牛金星的话道:“可是没有文人,谁去当地方官啊?”
  “许兄弟那里也没有文人,可是他们就建立起我们的官府来了。”牛金星急忙用开封府举例,他还争辩道:“其实很多文人都在观望,他们不愿意投靠大王,就是因为觉得大王的守土不失是一句空话。如果大王留兵驻守地方,我想会有很多文人愿意出来为大王效力的。”
  李自成对建立根据地的兴趣不大,牛金星啰嗦的这些话简直快把李自成的耳朵都磨出茧来:“牛兄弟啊,我并不是不想留兵驻守,可是你也知道,我们银钱不多,如果处处驻守,要花的钱太多了,我根本没有啊。”
  除了洛阳这种大城以外,李自成很少在地方上留兵。就是这次通过湖广进入四川时,沿途攻克的州县也都被他放弃。左良玉一直跟在闯军身后,等闯军走后就去把这些州县收复,然后一个个报捷给朝廷。
  “那许平怎么就能留守呢?”牛金星并不清楚孙可望的政策,但他认为许平从地方上获得的收益肯定超过了驻守的费用,不然开封府的闯军肯定不能膨胀得这么快:“许兄弟那里肯定不是在做赔钱的买卖。”
  “我说过不许征粮,”李自成的眉头皱了起来:“难道他们在违抗我的命令吗?”
  “我没这么说,我想许兄弟、孙兄弟他们是不会违反大王的命令的。”闯军一直靠抄掠官宦人家的资产维持军费,可是牛金星知道,光靠这些肯定不够:“所以大王才更该去许兄弟那里看看啊。”
  十月五日,京师郊外,新军参谋部。
  “蒲将军,本将很明白你的意思,但是这事不能操之过急。”
  金求德面前站着的新军将领名叫蒲观水,他是贾明河的义弟,自从听说义兄被包围在开封后就天天往金求德这里跑,极力主张立刻出动大军给开封解围。
  听到金求德的话后,蒲观水那张大红脸变得更红了,他气愤愤地叫道:“开封的粮草只能坚持到正月底,金大人一定要开春以后再发兵,难道是要眼睁睁地看着贾将军和弟兄们饿死么?”
  “如果省着些吃,再收集一些城内富户的余粮,开封的粮草用到二月底绝对没问题。”金求德并不清楚开封城内到底情况如何,许平又一次把所有的交通线都严密切断,现在朝廷上也是惊慌不已。据高明衡巡抚信中所说,开封府被包围前城内已经有几十万人。听闻闯军前来,河南的士人都携家带口逃入开封,贾明河运进城的那些粮食只能让开封府多坚持几个月而已。而这些人很多都是朝中河南籍官员的亲属,至于和朝中官员有联系、有师生同窗之谊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贾明河出发前,朝廷上的官员们无不欢呼雀跃,每逢遇到那些有亲友在开封,或是打探消息,或是哀求朝廷发兵的人时,官员们总是信心饱满地宣称开封指日就可解围。他们的行为让金求德非常恼火,因为这些官员为了让那些焦急万分的人安心,每次都不厌其烦地给他们讲述新军出兵规模的庞大,毫无顾忌地把朝议细节宣扬出来,导致新军的实力、行军路线、抵达日期都毫无秘密可言。金求德觉得,许平能够准确地在兰阳阻击贾明河,与这些官员有很大的关系。如果不是朝廷催逼得这么紧,贾明河也不会分兵去打什么该死的祀县。
  自从新军败北的消息传入朝中后,这些趾高气扬的官员一个个顿时又如丧考妣,诸位阁老的门槛快被一批又一批前去哭诉的士人踏破。前日早朝时,皇帝还没说话,几个阁老就约好了似的扑通给天子跪下了,异口同声地哀嚎起来:“圣上啊,救救开封吧,六朝古都啊。”
  他们身后的百官也争先恐后,顿时早朝上就是一片哭嚎之声。情绪激动的兵部尚书一边哭一边满地打滚,有个河南籍的老头子还把自己的胡子都撕扯下来。结果当天的朝议就定下来,责成京师的新军立刻南下,再次给开封解围。
  ……
  “两位先生请坐。”
  对其他的人、包括门口的卫兵通报的还是顾炎武和夏完淳的匪号,不过许平是知道他们的真实姓名的。孙可望把这两人送到许平这里来,因为前者估计如果自己出面招待,这两个人就算是真正的人才也只能“不可用则杀”了。
  本来许平对夏完淳更为敬仰并且也没听说过顾炎武的名字,但谈了一会儿之后,他的兴趣渐渐转到后者的身上。自李自成举兵以来,投闯的只有举人牛金星,而眼前的两位儒生给许平的印象是对儒学的见地远超牛举人,他对此当然也很诧异。
  见许平受宠若惊,顾炎武指出夏完淳已经立志不考科举,至于顾炎武本人:“八股之害,等于焚书,而败坏人才,胜于咸阳之郊。”
  话虽如此,许平还有些奇怪对方为很么会来助贼,顾炎武又道:“一个穿绸缎的人,每天都举着棍子殴击一群穿布衣的人、夺去他们的口粮、残害他们的儿女,如果有一天这群穿布衣的人忍无可忍的站起来把这个穿绸缎的人打倒在地,我不认为他们有错。”
  许平谢道:“顾先生公道。”
  “不过,有的时候,当这些穿布衣的人夺下那个恶棍凶徒手中的木棍后,却开始殴击其他穿绸缎的人,见到他们穿着一样所以仇视这些不相关的人,甚至把这些人杀了煮来吃以泄愤。”
  许平脸色微变:“顾先生是在说黄巢么?”
  “有一个穿绸缎的人,因为家境富裕、乐善好施,还常常周济布衣之辈,在这些站起来反抗凶徒的布衣之众里,还有人曾受过他的恩惠,”顾炎武问道:“若许将军刚好是这群布衣的首领,会把这个善人也一起打倒么?”
  “当然不会。”许平大声说道。
  “假如许将军一个没留神,许将军一个手下冲过去把这个人善人打倒,许将军会制止么?若是许将军的这个手下将善人打死,许将军会惩罚他么?”
  “当然。”许平几乎又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那么,假如这个穿绸缎的人没有做过任何善事,但也没有殴打过许将军的手下,他有很多粮食,而许将军的手下很饿;他有很多的衣服,而许将军的手下很冷;有一个人是许将军的好友,甚至救过许将军的命,他把那个无辜者杀了,分了他的家财。那么许将军会惩罚你的恩人,为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鸣冤,保护他的遗族么?”顾炎武问道:“许将军不要急着回答,请许将军务必真的把自己设想在这个地位上,认真地想一想,然后再回答这个问题。”
  许平沉默了很久还是没有回答,顾炎武又追问道:“许将军,你会为无辜者挥泪斩马谡么?”
  “顾先生这个问题难倒我了……”
  “那好,”顾炎武飞快地说道:“那我换一个问题,假如许将军不是这群布衣之众的首领,首领另有其人,当许将军终于和兄弟们把持棍行凶的恶徒打倒后,领头者指着旁边一个同样穿着绸缎的人大喊:‘兄弟们啊,他也是我们仇人一伙的啊’,而许将军知道他其实是个无辜的人,那么许将军会拦住首领,并劝兄弟们放过这个无辜者么?”
  “当然。”许平又一次能够流利地与顾炎武对答。
  “当许将军拦在这个无辜者和兄弟们之间时,看到昔日同生共死的兄弟们投来怀疑的目光,曾经的救命恩人痛心疾首地质问许将军:‘你为什么要背叛兄弟们?’,而首领则把一把刀塞在许将军手里,说;‘你去砍第一刀,这样我们还当你是兄弟。’。站在许将军面前的,都是同生共死过的兄弟,许将军背后的那个人,只是一个素不相识的无辜者。”顾炎武追问道:“许将军会怎么办?”
  很久没能听到许平回答,顾炎武再次逼问道:“许将军会去砍第一刀么?”
  “我想……”刚才许平回忆起山东的往事,他轻轻摇头:“我想我不会一错再错,我不会动手的。”
  顾炎武盯着许平的脸看了一会儿,叹道:“知易行难,许将军说的真是轻巧啊。中流之鲫,身不由己,虽然不知道日后许将军在惊涛骇浪之前到底会如何行事,但今天许将军心里的这丝仁爱之念,就是我们二人来河南的理由了。”
  “顾先生高义,”许平长出一口气,感到额头上已经渗出汗水:“在下还从未见过有士人如此评价贼寇。”
  “许将军过奖了,我们是圣人门生,不是甘为独夫爪牙的法家信徒,”顾炎武摆摆手:“我们士人生活优裕,平时无须劳作还可以泛舟江湖,而农人一年四季不得闲,一辈子也不识得一个字。我们士人写的文章可以流传后代,哪怕只是关于风花雪月,而农人能留下只有血汗,就是被迫揭竿而起时,留下的多半也不过是一声呐喊。但他们便是不识字、不会写文章、不深明大义,他们也是我们的同胞兄弟而不是蛮夷野兽。便是黄巢之乱那样的海内浩劫,我想知道的也是:到底是什么样的罪孽恶行,把我们胆小怕事的兄弟变成了食人禽兽。”
  明白这两人不是做着白衣卿相的大梦来投奔闯营的后,许平问道:“那两位想在河南做什么呢?”
  “许将军,你可懂得画?”一直在旁听的夏完淳突然问道。
  许平连连摇头:“在下一窍不通。”
  “哦,那便长话短说吧。”夏完淳也开始讲故事:“有一个画师善作鱼虾,其笔下之虾,必用八笔而成,极具灵动曼妙之姿,观者无不大爱之,师门无出其右者,正所谓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成名之后他离开师门开宗授徒,其弟子虽众,但画虾时无论贤愚皆用八笔而成。若干年后,出了一个少年人,以九笔作一虾,别有一番滋味,可找到同门长辈怒叱:九笔成虾,可谓虾乎?因其标新立异而群起攻之,以致逐出师门,若许将军是这位名家,若是深爱这位后生晚辈之才,会解散宗门,驱逐徒众么?”
  许平反问道:“夏先生是在宽解在下么?”
  夏完淳不答,只是微笑着又问了一遍:“许将军会解散苦心建立的宗门,遣散徒众以追回那位少年么?”
  许平冷冷答道:“不会。”
  “好!”夏完淳拍手笑道:“这位少年离开师门后,发奋努力,以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而师门固步自封、人才竭厥,终于有一天这位少年成为一代宗师,声势之盛更在师门之上,可谓扬眉吐气也。但就在此时,宗门下一个新入弟子颇有才情,以十笔成一虾,徒众群起攻之:十笔成虾,可谓虾乎?将其逐出师门,以捍道统。敢问许将军若是这位新宗主的话,回忆往昔,会离解宗门、遣散徒众,以追新秀之心么?”
  许平再次哑口无言。
  “积重难返,治乱循环,非一国之独有,这就是我们来河南许将军这里的用意。”夏完淳和顾炎武都是东林人士,东林的浮沉给他们的感触都非常的深:“晚生和黄候有过一面之缘,在京师也待了些时日,以我之见,黄候已经深陷其中、难以自拔。今日河南的许将军就好似昔日在长生岛的黄候,内忧外患、步步艰辛,故能上下一心,锐意进取。不过治乱循环,无人能逃。许将军异日若是能更进一步,黄候今天遇到的问题,我猜许将军一样也少不了。”
  许平抬手一礼:“愿夏先生有以教我,不胜感激。”
  “我教不了许将军,因为我不知道如何摆脱治乱循环,这就是为什么我的书第三卷写不出来,”可夏完淳坚信这是可以避免的,他和顾炎武约定不但现在隐姓埋名,将来也要功成身退不贪慕富贵:“这也是我们为什么要来河南,我们希望能找到跳出治乱循环之路,这条路我们圣人门生已经找了好几千年了。这不但对中华大有利,对许将军、对闯营也是有利的,我们若是找不到的话,许将军的这支军队,尔主李自成的基业,终归逃不出治乱循环,总有天也会化为飞灰。”
  许平站起身:“两位当世鸿儒,在下自愧不如。”
  顾炎武道:“许将军不必如此。明道救世、开太平大同,是我们的职责而不关你们武人的事,许将军你只要尽好武人的本份便很好了。”
  “在下敢请顾先生赐教。”
  “因为圣人名教宣扬民贵君轻、天子一爵,子弟门生探求事世救民之路,所以想驱使黔首如群羊的独夫要坑我们的同门,要烧我们的书籍,要用儒皮法骨来惑乱名教,要用八股之法来禁锢名教。”顾炎武道:“请许将军握紧手中的剑,今天,保护河南黎庶,保卫归德新政;异日若尔主李自成能更进一步的话,请许将军保卫天下苍生,保卫圣人名教。”
  许平双手抱拳向着顾炎武一躬倒地:“谨受命。”
  ……
  笔者按:明末启蒙思想已经出现,这是建立在儒学长期发展的基础上,比如顾炎武先生的:国家兴衰,自有其君臣肉食者谋之,中华天下之事,匹夫有责。明末先贤已经能够开始把民族、人民、国家和皇帝、朝廷区分开。
  笔者以为,虽然蒙元时期将儒生贬为第九等,但和满清不同,终元一代对思想的摧残并不彻底,诗词之中腥臊、夷狄时常可见,而蒙元的统治者对此的反应也和满清大不相同,称这种表达亡国之恨的情绪“岂不容于堂堂天朝?”。
  笔者以为,经历元代亡国被辱的磨砺,加上明代三百年优养士风,假如历史再稍稍多一点时间,儒学的思想启蒙就会大发展,这不是西方舶来品,而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思想、我们的启蒙运动。
  历史当然没有如果,可是架空小说就是在问“如果……那么”,笔者以为,穿越者的舶来品思想(同时是时代和文化两个方面的舶来品)的刺激下,儒学领导的启蒙运动一定会席卷中国。本书中写的启蒙运动很可能不符合诸位的设想,因为这只是笔者的幻想推演——历史没有给顾炎武先生他们这个机会,所以她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笔者很茫然。这是笔者想象中的儒家启蒙运动,笔者尽力想描绘出她令人沉醉的美丽,只是限于能力……但她一定会非常美丽,如果读者有什么缺憾,那一定不是她没有,而是笔者忘记写了、或者写错了。


第二十节 彷徨
  听说了这个消息后,蒲观水往参谋部跑得更勤,一定要金求德给他一个出兵的准信。金求德对此不胜其烦——兵部尚书那个老头子拿不出办法只会哭,难道我也学他那样,光喊口号不考虑后果么?
  “如果开春才出兵的话,那不能立刻解围怎么办?”
  “开封城不会因为粮食一尽,马上就陷落,如果……如果高巡抚仔细筹划的话,我认为四月以前开封都能坚持,甚至四月都可能挺过去,那时我们的准备就会非常周密,解围也有绝对的把握。”
  蒲观水紧盯着金求德的眼睛,沉声问道:“金大人,您的仔细筹划是什么意思?”
  金求德一言不发。
  蒲观水咬着牙,追问道:“金大人口中的仔细筹划,是不是吃人的意思?”
  “我不是高巡抚,我不知道高巡抚会怎么筹划。”金求德面不改色地迎着蒲观水的逼视,眼中的神色却像是在说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
  “金大人您怎么能这么想?”蒲观水愤怒地一拍案。
  “我是侯爷委任的参谋长,”金求德语气里不带丝毫感情,冷冰冰地道:“我必须首先为新军考虑。”
  “对此我决不能同意!”蒲观水大叫道:“我要去面见侯爷。”
  “请便。”
  当天晚上黄石把金求德叫到他的府上,面对镇东侯和激愤不已的蒲观水,金求德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那就是开春前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兵。金求德要求镇东侯一定要顶住朝廷的压力,给新军留出足够的准备时间。在前日的朝议上,天子和阁老们在确定全力给开封解围后,只好同意新军各营扩编到每营四千人,这对新军来说算是一个不小的胜利,也是不幸中的大幸。金求德已经拟定好全面的扩军整编计划,这个计划将在明年正月里完成,到时候新军将会有九营近四万人,除去必须停留在山东的三营,可以用于河南前线的部队将达到六个营。
  在蒲观水面前,金求德还是有所保留,他私下向镇东侯建议,明年二月新军南下后不要急于进入河南,而是先用一个月彻底打垮山东叛军。这个军事行动最迟不晚于三月底就可以结束,到时候新军就可以全数投入河南作战,四月初着手给开封解围。
  镇东侯对此未置可否,不过以金求德的观察来看,镇东侯也觉得一次准备充足的解围是最有效率的作战方式。蒲观水关于吃人的指责对镇东侯的触动不小,但金求德觉得,仅此还不足以让镇东侯下定决心提前发起作战,当天晚上的争吵最终不了了之。
  第二天一早,金求德就又和参谋们开始工作,他听到卫兵报告蒲观水又来求见,金求德捏捏鼻梁,无可奈何地吩咐道:“带蒲大人去我的营帐,我马上去见他,你们继续工作。”
  “金大人,我认为你的计划是不可以接受的。”见到金求德后,蒲观水开门见山地说道。
  “蒲兄弟请坐。”金求德示意红脸大将不妨坐下说话。未等蒲观水继续开口,金求德就先坐到自己的椅子上,端起茶碗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对方继续昨晚的话题,心思其实已经飞去属下的参谋那里。
  “……立刻就要五千把燧发枪,最好下个月内就能送到京师,需要派人多去催……铠甲不再需要了,面对许平时这个东西完全没用。”金求德低头玩弄着手里的茶碗,心里只顾思索编练新兵的事情,嘴里哼哼哈哈地应付着蒲观水,直到被对方一句石破惊天的话打断思路。
  “昨天我已经去拜会过魏阁老了,他答应为我安排面圣。”
  金求德抬起头,眼神渐渐凝聚起来,变得锋利无比:“蒲兄弟,此事你并没有取得侯爷的许可。”
  “是的,我是擅自去见阁老大人的。”蒲观水面无愧色。
  金求德缓缓摇头:“这是不对的。”
  “吃人是更不对的。”蒲观水硬邦邦地顶回来。
  “蒲兄弟,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生死与共,我在辽东就和贾兄弟共事,你以为我会不着急吗?”金求德的语气也变得高亢起来,他越说越是激动:“你难道忘了吗?多年来,我们并肩对抗文臣的压制和侮辱,我们全力支持侯爷。你难道忘了吗?我们永远只用一个声音说话!无论内部有什么分歧都只向侯爷倾诉。只要侯爷点头就由侯爷去和朝廷说,如果侯爷不点头,就该老老实实回去工作。我们不该给侯爷扯后腿!”
  见金求德动怒,蒲观水的脸庞上竟露出一丝笑意:“侯爷一直说我们官兵的天职是保民护民,我深知侯爷也不想看见吃人的惨剧发生,我坚持我们应该立刻出兵。如果……如果侯爷这次是说应该吃人的话,末将不能赞同这个声音。”
  “我们现在手里只有三营兵,只有三营兵可以动用!”金求德晃着手指加强语气,他已经把茶碗丢在一边:“这三营兵需要补充三千人的缺额,教导队那里没有这么多的新兵,而且我们要想对付许平就得换装燧发枪,长矛一点用都没有!也就是说,我们需要三千人和六千条枪,立刻出兵?怎么可能?”
  “这个我已经想过了。冬季山东那里没有什么行动,可以从贺大人那四个营里抽出三千名燧发枪手和四千支枪。”
  “那山东怎么办?”
  “金大人真的认为东江叛军能在冬季攻打我们坚守的城池么?”
  金求德摇头道:“就算如此,仓促成军也是大忌。”
  “河南乱贼也是仓促成军,他们还不如我们呢,他们能,我们为什么不能?”
  “冒险啊,冒险,蒲兄弟你怎么如此固执?”金求德连声长叹,他又提出一个问题:“就算勉强凑出一万两千兵力,这三营又该交给谁统御?贺大人那里势难分身,杨兄弟的病也没有痊愈。”
  黄石的手下,有独立领军经验的除去贺宝刀和贾明河,就只剩杨致远一人。杨致远突然患上肝病,诸多名医看过以后都束手无策,最近一段时间,他经常腹疼如搅,吃什么药都如汤泼石。
  “我本希望金大人能够出马。”
  蒲观水话音才落,金求德就断然否认:“我不行,我从来都是在大人身旁赞画军务,一直没有过独立领军出兵,赵大人也是一样。再说我手边的事情繁多,一天也离不开京师。”
  金求德一直希望朝廷能让黄石领军出战,不过朝廷对此显然顾虑重重。镇东侯已经武功盖世,名声太重,而且身为侯爵,没有任何文臣能加以节制。因此,朝廷只让黄石作为练兵总理负责新军的训练工作,却绝不肯把兵权交到他手里,即使是交给黄石的心腹,朝廷都不是很放心。
  “我知道,”蒲观水点点头:“我认为我可以带兵出战。”
  金求德盯着蒲观水好一会儿没说话,后者叹息一声:“我确实没有独自领军出战过,不过我的资历足够了,在军中也有点威望,压住几个营官毫无问题。”
  见金求德还是不言不语,蒲观水站起身来:“金大人我得走了,章阁老说安排我今日早朝后去面圣,我再不走就怕耽搁了。”
  金求德绷着脸问道:“既然你已经打定主意了,那你今日来见我又是为何?”
  蒲观水又是一声长叹:“我希望金大人能帮我,能和我齐心合力。”
  “现在蒲将军才说这话,不觉得太晚了么?”
  蒲观水没再多说,而是抱起头盔走出营帐。
  金求德则立刻赶去见镇东侯。
  面圣后蒲观水就被天子授予总兵职务,面圣结束后他战战兢兢地去见镇东侯时,看到金求德一脸阴沉的站在旁边。
  “大人。”
  “蒲兄弟,”镇东侯的语气充满了疲惫,但仍然和蔼:“你为什么如此固执?”
  “大人请看,”蒲观水从怀中掏出两枚铁钉,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这是刚刚从开封送来的,下午皇上才看到,刚才皇上把它们交到末将手中。”
  镇东侯接过两枚长钉,一枚长,一枚短,较短的那枚也有两根手指那么长,而长的那枚尾巴弯曲出一个把手。镇东侯把两枚铁钉在手里反复检视了几遍,注意到上面还有风干的血迹。
  “这是从开封突围的使者随身带来的,是城内一些官宦人家秘密送出的,皇上已经收到很多了,随这些钉子来的信上,都希望朝中御史弹劾河南巡抚。”蒲观水保持着恭敬的姿态,轻声向面前的镇东侯解释道:“河南巡抚已经下令收集民间粮草,制作了成千上万枚这种铁钉,若是城内百姓声称无粮,河南巡抚就会把铁钉——这枚短的,插进孩子的脚心。当着他们父母的面,缓缓地插进去,直到整根没入。”
  镇东侯脸颊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他的手指在铁钉上轻轻滑过,停留在锋利的尖头上,默默无言。
  “大人请看那枚长的,它后面那个弯曲的扳手。”蒲观水继续说道。
  镇东侯把染满血迹的短铁钉放下,深吸一口气将那枚长的拿起来,紧紧握在手中,向蒲观水微微点头。
  “若是手心、脚心都钉住后大人仍不肯交粮,河南巡抚就会用这枚长的刺入孩子膝盖,从两块骨头间刺进去,”蒲观水伸出手虚抓,仿佛他手里有一根和镇东侯一模一样的长针,他轻轻转动了一下手腕:“就这样不停地转动,直到百姓松口。”
  镇东侯还是一言不发,只是将手中的铁钉越握越紧。
  “大人!”金求德叫了一声:“属下敢请大人以新军为重。”
  黄石恍若为闻,缓缓问道:“金兄弟,我把新军交给你,还有数百万军饷,许平到底有何神通,到底为什么新军会打不过他?”
  “闯贼没有任何特别,”蒲观水叫道:“大人,许平学去的不过是一点皮毛,若不是我义兄分兵本不会有任何问题。”
  “为什么?为什么每次都是别人惹祸然后要我来收拾?”金求德连夜急匆匆赶狼穴,骑在马上不满地自言自语:“同僚们每次事后也不会说我一句好话。从来都是抱怨,抱怨他们要的粮草只拿到了一半,抱怨他们要的马总不能及时送到,抱怨说我连他们最低的补给也不能满足。从来,从来都只有抱怨!”
  一进参谋部的大营金求德就拍手叫道:“停一下,我们有新的工作要做。马上检查库存的火铳,就是替换下来的那些火绳枪。”
  金求德让一个参谋火速去检查库存,并立刻让人筹划将可用的火绳枪送往山东,以便替换贺宝刀手中的燧发步枪。
  接着金求德又询问起从南京转运武器的事,他想知道,如果南京按照最快的速度,可以在什么时候把新军需要的装备送来。一个参谋面有难色地说道:“大人,您也知道,南京武库截留了我们的装备,把它们分发给南直隶守军防备闯贼了。”
  本来,南京武库上个月就应该把三千支新到的燧发枪转运到京师,可是许平在归德府的胜利打乱了这一运输计划,南直隶毫不犹豫,把它们全数取出来用以武装自己的地方部队,同时还发文给京师,要求截留下一批运抵南京的新军军械。
  “无论如何要凑出两千支来。”金求德自言自语着,他知道这不是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金求德还要去见黄石,看来只能请黄石出马向南京官员通融。金神通知道南京有很多官员和黄石的交情不错,也拿过黄石很多仪金,或许黄石能够让他们交出需要的枪械。
  转天蒲观水再次来到新军参谋部,金求德已经在那里等着他。
  “金大人,真是给你添麻烦了。”蒲观水心里也有些歉疚,昨天他并没有受到预计中的那番斥责。黄石勉励蒲观水一番,告诉他自己会全力支持他的解围行动,此外黄石还嘱咐蒲观水万万不可以分兵,三个营必须要抱成团统一行动。蒲观水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他义兄贾明河之所以失败就是两次分兵,而这两次致命失误都被对手抓住。
  “知道给我添麻烦就好,”金求德挥挥手,对蒲观水道:“唉,坐吧,坐吧,我们的事很多,时间很紧。”
  参谋部正在研究如何从山东新军中抽调兵力,金求德已经发文给贺宝刀让他做好准备,同时火绳枪也已经清点完毕,很快就会发向山东。
  “把贺大人手下的四千支枪抽出来以后,我们还差两千支,侯爷已经为此写信给南京,凭着他的人情,应该能够救急。”金求德把地图摊在蒲观水面前。
  进入十月以后运河就开始结冰,很快就无法再通船,所以金求德不得不紧急安排南直隶境内的地面运输,这又需要黄石去使用手头的人情:“南京那边不会把这些枪再送到京师来了,我们的人会在山东境内接受,然后立刻转送到河南。唉,御史们又要大呼小叫一番了,不过只要能给开封解围,皇上应该能够容忍。”
  蒲观水大声说道:“我一定不负侯爷和金大人所托。”
  “但愿吧。”金求德咳嗽一声。他虽然忧心忡忡,但是不愿意说不吉利的话,眼下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他从桌上拿过来一张纸,上面画着一门新式火炮:“这叫臼炮,兰阳之战后我们立刻向福建订购了这种新式火炮,许平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肯定会故技重施,挖壕、修墙企图阻挡你,但是我们这种臼炮能大量地杀伤他的士兵、极大地打击闯贼的士气。”
  仔细介绍过臼炮的使用方法和教导队估计的效果后,金求德告诉蒲观水:“算起来,这种炮应该已经造好一、两门,我已经六百里急报去福建,让他们不要计较金银,立刻送到山东去。”
  “听着很不错。”蒲观水点点头:“就是只有两门,少了点。”
  这本是蒲观水无心的一句话,可金求德听到后又是一通腹谤:“少了点?兰阳之战后,教导队立刻彻夜研究对策,经侯爷再三过问,几乎是立刻就定型,然后飞速发文给闽商,要他们制造臼炮和特殊的炮弹。要知道那可是几千里外的福建,而且谁知道这么急出兵啊?”
  ……
  河南
  许平的桌子上摆着一长一短两根铁钉,上面的暗红色的斑斑血迹看上去触目惊心。
  “山岚营有十二门大炮,一千两百支火枪,如果强攻开封的话,我军势必损失惨重。”许平把一枚钉子拾起来,握在手中无意识地轻轻摆动:“开封城内还有数万官兵,上百门可用的火炮,便是把我军尽数填进去,也打不下来啊。”
  顾炎武进来的时候,看到许平正在帐中独坐。
  许平请顾炎武坐下,见到许平还握着那枚血迹斑斑的钉子不放,顾炎武就问起这东西的来历。
  “是我军从官兵使者身上搜出来的。”许平告诉顾炎武这凶器的来历,顺便又告诉他刚刚从朝廷的邸报得知,三营新军会急速南下来给开封解围:“冬季来攻,实在有些出乎我的意料,虽然我军尚未恢复,但这个天气实在没法进攻,不知道新军那边到底在想什么?”
  “既然如此,那许将军又在忧虑何事?”
  “我打不下开封,”许平长叹一声:“我已经苦思多日,实在找不到攻下开封的办法。”
  “所以?”
  “如果我挡住新军的解围,那么二月开封的粮食就会耗尽,三月守军大概就会以人为食,恐慌会在全城蔓延,三月底、最迟不过四月开封守军就会彻底崩溃。而城内的百姓,这时已经被吃得差不多了。这最后一个月的开封,对城内百姓来说就是修罗场。他们的家人会被一个个吃掉,他们也只能以邻居的血肉为食……”许平摇头叹息:“我强攻不下开封。”
  “所以许将军想撤去包围了么?放新军押送着粮食入城?”
  “那就是前功尽弃,”许平又是一顿摇头:“河南会死更多的人,闯营会被摧毁。便是侥幸翻盘,我还是得再围开封,仍逃过不这一关。”许平已经几次派人去劝降,但河南巡抚根本不屑一顾:“我并不是不知道可能会有这个结果,但事到临头,顾先生,我无法不想到:若不是我与官兵交战,开封百姓就不会遭到这样悲惨的下场。”
  “许将军,河南巡抚食人,是他的不仁,你坐视不理,是你的不仁,可你若是驱部下强攻开封、或是纵新军直入河南腹地,那你既是不仁、也是不智,对吧?”
  “是啊,我现在只能对自己说:仁不掌兵。”许平叹道,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把手中的钉子握得发烫:“我不能做宋襄公。”
  “不知道许将军有没有注意道,仁慈的仁和人类的人是一个音,仁不掌兵,听起来就好像是说掌兵的都不是人。”
  许平感到铁钉的锋芒刺痛了自己的指尖:“是的,我们武人不是人了。”
  “文武殊途,”顾炎武问道:“不过我总觉得,我们文人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儒生,许将军你们难道不也先是人,然后才是武人么?”
  紧握着的铁钉尖头刺破了许平的手指。


第二十一节 司狱
  见许平不再说话而是陷入思考,顾炎武就不再多说而是说起来意:“许将军,今日我来拜访,为了开封、归德两府的讼师而来。”
  “哦?”许平对讼师一点好感也没有,他们以帮人打官司为生,原本兴盛于江南,渐渐蔓延扩散到北方。由于百姓很多不识字,所以原告的状子大多是讼师代写的,被告的应状也是同样的情况。若仅仅如此的话,这种人还不是一种大麻烦,可相对识字,懂得律法的百姓就更是寥寥无几,以打官司为生的讼师正好相反,他们精通律法、研究案例,善于给人出谋划策。大明的地方官就往往被双方的讼师吵得头疼欲裂,那些刚刚中举出仕的士人一辈子念得都是儒家经典,在律法方面更根本不是讼师这些老油子的对手,碰上双方讼师铺天盖地而来的道理、先例,这些新官总是无所适从、举棋不定。自大明中叶以后,官员信件中总在抱怨讼师,称他们为蛊惑百姓、制造事端的刁民。
  许平、孙可望控制开封、归德两府后,大量有审案经验的地方官都被闯营赶走或消灭,他们紧急组织的司法系统更加脆弱、人员极端缺乏经验,讼师也因此变得更加猖獗。闯营治下的地方官纷纷向许平抱怨:说看起来很简单的案子,经讼师一吵就变得怎么判都不对,而且无论怎么判都会让有讼师在背后煽风点火的原告、被告双方不满,这不但极大加重了闯营地方官的工作量,而且削弱了闯营新政权的威信。
  大概就在半个月前,孙可望拿出一份报告给许平看,今年开封府内官司比大明治下多了五成还多,而闯营手忙脚乱的司法系统让讼师觉得有机可乘,加倍用心地鼓捣百姓出来打官司,一些本来可以民间自行解决的纠纷也要拿到公堂上来见真章。在军事形势如此严峻的情况下,许平感觉无法容忍这种内乱,孙可望更将这种行为定性为仇视闯营政权的人在发起挑战、煽动叛乱。
  既然讼师被认定为敌对势力,那么许平、孙可望就决心采用强硬手段进行镇压,十天前开封、归德两府闯营政权严禁讼师出堂,对违者最严厉的处罚可以是斩立决。八天前,闯营再次追加禁令:所有状子都不得有讼师参与,如果不识字可以由人代写,但每一个字都必须出自苦主之口,代写者不得自行添加一字或是提出任何意见,否则以讼师论处。
  更严厉的命令则于三天前颁布到开封、归德两府全境:所有告状的人都必须在递上状后当堂向闯营的地方官背诵状纸内容,如果发现有错——哪怕只有一字之差,也会被断定为是请讼师代写,则其人打二十大板逐出,该案不予受理。
  “我希望许将军能收回成命。”顾炎武说道。
  “我也知道一字不差有些过于严厉,但矫枉必须过正。”许平耐心地解释道:“何况如果没有讼师煽动,百姓写状子也不会长篇大论地援引前例、琢磨律法,也就是把事情大概说一下,诸如我的儿子被他儿子打伤了;或是我养的牛吃了他的谷子,结果被他放狗咬断了尾巴。这种小事想说得一字不错也不是难事吧?”
  顾炎武摇摇头:“许将军你从根本上就错了,讼师怎么可以禁?”
  “这些刁民……”许平大吃一惊:“煽动良善百姓与邻为敌,败坏风气,自己却从中牟利,这种小人怎么可以不加严惩?”
  顾炎武冷笑一声:“许将军,你和孙将军看的都是心学么?”
  以前对儒学的交谈虽然不多,但许平知道顾炎武对心学颇有不满,只是他并不知道为什么:“修心重德,有什么不好么?”
  “哈哈,许将军你想和老夫论儒学吗?”顾炎武大笑起来:“敢问许将军,你出河南一路攻城掠地,是因为许将军比沿途遇到的敌人品德高尚,还是因为许将军比这些人更通治军之法?”
  “行军打仗,当然是治兵之法,但治国难道不是重德吗?”
  “治军都不能靠德,治国比治军繁复百倍,怎么能靠德?许将军果然是念的心学。”顾炎武大笑两声:“老夫是理学门徒,平生服膺的二程、朱子。宇宙天地万物无不有理,日月之生有日月之理,星辰之变有星辰之理,草木荣华有草木之理。我们要格物明理,循理而为,治军要循兵理,治国要循的理就更多了。”顾炎武用手指着自己心口前方寸之地:“而心学则认为重在修心修德,只要心性修到了家……”顾炎武双臂一挥,高高举过头顶:“这理就自然而然地出来了,真是荒谬可笑!”
  见许平仍是一脸的茫然,顾炎武摇头叹息一声,满脸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低头想了想问道:“许将军觉得,我朝士大夫,比前宋多了什么?”
  许平沉思片刻,摇头道:“在下不知,请顾先生赐教。”
  顾炎武端起茶杯饮水:“许将军知道的,再想想,休要懒惰。或说,是我朝士大夫比较前宋,都多了什么好处?”
  许平又潜心思考片刻:“我朝多诤臣,前宋望尘莫及。”
  “正是如此!”顾炎武把茶碗拍在桌面上,高声喝道:“我朝多直言犯上之臣,前宋也有骂天子失德、骂宰辅无德的,有些事也该骂。但我朝士风高尚,不但御史骂、就连宰辅都在骂皇帝,然后六部骂皇上加宰辅、在野之士更是骂尽天下。休要说前宋,便是历朝历代加起来也不如我朝的道德君子多。前宋骂宰辅无德,可以,但光骂是骂不倒宰辅的,还是要讲理,讲朝廷如何无理、要拿出自己的治国之理。但我朝不同,我不需要和宰相讲理,只要我修心的功夫在宰辅之上,只要我比宰辅更是一个道德君子,那么我的理就当然比宰辅的理大,只要我是道德完人,那我的理就不言而喻是天下至理。道德君子论心不讲理,比如以廷杖为荣,只要我受过廷杖你没受过,那你就别想翻身和我讲理。”
  许平若有所思:“所以顾先生对心学如此鄙夷。”
  “王阳明口才那是极好的,文章也花团锦簇,不过若只是如此心学还不能大兴,而是他的学说给懒惰之徒指出了一条捷径,不需要去格物致知,不要去观世明理,只要把别人贬低到奸佞小人,就不需要和他讲理了。”顾炎武显得非常激动,失去了往日的心平气和:“既然修心才能明理,只要不修心就不可能明理,那么把别人骂成逆臣、阉党、秦桧就够了,这样一无是处的小人当然在治国上也是一无是处。这是多么容易的事情,而细心观察,耐心体会,拾遗补漏,那又是多么辛苦的事啊。”
  许平心悦诚服:“顾先生所言极是。”
  “当然极是,以老夫的理学造诣,便是去詹事府也是绰绰有余,教训你这小子还不是手到擒来。”顾炎武恢复了常态,又开始喝茶:“那老夫来考考许将军吧,现在对讼师之事怎么看?”
  许平略一沉吟,便侃侃而谈:“司狱,治国之大事,自然也有司狱之理。讼师,其辈心术不论,却是精通其理之人。若我不与他们讲理,而是贬低其心术品德,那么我闯营治下,必然冤狱横行。我许平是一个武人,若不循理治军,必然大败。若不循理治国,必然大乱。”
  “出类旁通,孺子可教。”顾炎武点点头:“那老夫就不用多说了吧?”
  “顾先生且慢。”许平还有些顾虑,那就是闯营的威信问题。
  顾炎武静静听完许平这套说辞,才道:“第一,许将军怕百姓明理便不好控制。驱黔首如群羊,使民无知,这是法家心术;第二,许将军明知讲理讲不过讼师,但不想着反省改悔,却打算焚书坑儒封人之口,这是法家的征诛之术。好吧,老夫是圣人门生,道不同不足与谋,只好请辞。”
  话虽然这样说,顾炎武端坐着毫无起身的意思,许平苦笑一声:“只是朝令夕改总归不妥,我先在河南拨出三县给顾先生以为用武之地,其余从长计议,如何?”
  “这倒是老成谋国之言,”顾炎武立刻答应下来:“这几个县司狱之事我和夏生会去照看的,其他的我们暂且也不管。”
  说罢顾炎武起身边要离去,许平没想到顾炎武答应的这么痛快,心中一松忍不住把藏在肚子里的担忧说出:“甚好,在下还担心顾先生不得全胜,誓不收兵呢。”
  正要离去的顾炎武闻言收住脚步,看向许平:“许将军不是自称念过书么?我怎么看不像?好吧,老夫再来考一考,儒学四书都是哪四书啊?”
  许平连忙答道:“《论语》、《孟子》、《大学》、《中庸》。”
  “不错,看来不是虚言,”这四书是朱熹定下的,称除此以外的儒家书籍就意义不大了,理学根扎于这四书之中:“可是显然没看懂,至少没看明白《中庸》。哦,忘记了,许将军是心学门徒。”
  “这又和心学有什么关系?”许平好奇地问道:“还请顾先生赐教。”
  站在营门口的顾炎武上下打量许平两眼:“许将军,这里不是詹事府,老夫也不是教谕,你更不是龙子龙孙。自己体会吧,下次老夫再来时会考考许将军在中庸之道上的进度。许将军不是黄侯的弟子么?一开始功课不必太重,论黄侯在觉华岛的中庸好了。”
  “在下周围没有精通理学的先生……”
  许平还在说话时候,顾炎武已经迈出了他的营帐,同时用一声大吼打断了许平的追问:“读书!”
  ……
  新军紧锣密鼓地筹备出兵时,李自成已经返回河南,高一功等将领则被他留在四川继续攻打成都。在闯军归途上,楚军闻风而逃。但是再一次,闯军过境后仍没有留兵驻守,左良玉在确认李自成走远后将这些州县重新收复。
  听说李自成回到河南后,许平也很高兴,得知闯王轻骑赶来视察开封府他就更加得意。其他地区旋得旋失,只有许平治下的两府蒸蒸日上,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的成绩展示给李自成看。
  进入十月以来,开封府界内的粮价仍然没有什么波动,极小的一点涨幅也是因为闯军又进一步提高粮食的过路费。孙可望对顾炎武和夏完淳接过一部分开封府的司法工作毫无意见,这期间他在归德府的人手也相当不足,就因此把这些腾出来的手下调去自己身边效力。
  只不过孙可望认为这种政策必然导致官司数量大大增加,因此他提出官司不能像以前那样由官府无偿提供服务,他说服许平下令对打官司的人收费,收入用于抵偿人员开支。对这种改革顾炎武一开始是不同意的,但是夏完淳认为不妨一试,因为这看起来似乎也符合社会合同述的思想。因为现在这几个县司法和负责收税的地方官分开,夏完淳就干脆雇佣了一批讼师来当暂时法官,效果看起来还不错,这些人对律法的精通程度远远强于许平和孙可望紧急建立起来的地方官,甚至也远远强于顾炎武这样的理学大师。
  九月时,河南境内的粮价已经与周围各省持平,预计十月以后就会渐渐被山西超过。闯军提高粮食的过路费主要目的是预防粮食流出境外,等开春以后,闯营更会严防四境,粮食许进不许出,只是眼下还没有添加人手的迫切需要。而律法改革虽然磕磕绊绊,但日益改善,只是每次看到讼师出身、披上官袍的法官和他们的前同行在公堂上咆哮争论时都会让顾炎武觉得有些斯文扫地,不过夏完淳看得很开心,还高兴地表示因为旁观过新式堂审后他对律法的见解都深刻了许多。看到司法靠收取诉讼费实现自给自足后,孙可望还想提高收入以便让司法系统补贴闯营库房,但是这计划被顾炎武坚定地否决了,夏完淳则认为稍微盈利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就是这笔钱不能给孙可望拿走,而是要留下用以培训法官,或是修缮司狱公堂。
  李自成到达时,内政大功臣孙可望此前正在归德视事,对孙可望制定的各项经济政策许平都萧规曹随。听说李自成赶来后,许平派人连夜去通知孙可望,后者也急忙赶回许州。等李自成抵达后,许平就让孙可望向李自成报告政绩。牛金星陪同李自成前来,但闯军的军师宋献策则不在列,众人对此都不以为奇。许平在闯军高层呆过一段时间以后,很清楚牛金星才是李自成的谋主,至于宋献策不过是一个幌子,一个用来激励军心的招牌——很多闯军士兵都觉得军中需要一个类似三国志通俗演义里诸葛亮似的人物,宋献策神机妙算的形象因此应运而生。
  “以往我军不得不高价从楚商手里收购军粮,每月耗费都在十万两银子以上,尽管如此弟兄们还不一定能够吃饱。今年开封府界不但不需要购买军粮,还可以支援归德府和河南府一些。省下来的银子可以用来购买农具,等开春我们把农具发给农民,明年就会有一个丰收。”孙可望兴致很高,喋喋不休地给李自成述说着他的宏伟计划。今年秋季的雨水比去年还要充沛,入冬后,十月十五日就有一场薄雪落地,看起来大雪也在酝酿中。这种情景不要说年轻人,就是上了岁数的河南老人也从未见过,只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声称,他依稀记得在他五、六岁的时候,好像雪就是这么早来。
  太阳黑子活动正在恢复正常,肆虐地球七十年的小冰川干旱期即将过去,虽然这个时代的人不知道这一点,但眼前的景象让每一个人都充满希望。
  李自成在许平和孙可望的带领下巡视了许州各营。
  孤老营配给的各种物资比以前增加了很多,营内也有足够的炭火;而抚养孤儿的童子营也拥有足够的衣服,孩子们不用穿着单衣、赤脚度过崇祯二十二年的冬天。童子营内超过六成都是女孩,在这个大饥荒的年代,父母总是先抛弃女儿,试图保住男孩。军队行进途中,这些弃儿随处可见,因为年龄小,不少孩子连自己的姓名都不记得。往年,即使闯军收留这些孩子,他们也会因为衣食不足而成批地死去。
  “今年童子营死亡的孤儿还不到一成,大多都是四岁以下的孩子,十岁以上的几乎没有人死亡,入冬后也没有死几个。”孙可望越说越是得意,跟随李自成前来开封的多是闯营老营的嫡系部队,但是他们无论衣服还是装备都远远不能与开封府的闯军相比,不要说许平和李定国手下的野战精锐,就是地方上供给较好的童子营的饮食都不差于李自成的亲领。


第二十二节 扰乱
  每当孙可望和李定国看见童子营的孩子们时,总忍不住会想起他们自己在西营童子营度过的那些年月。
  “你叫什么名字?”
  李自成招呼一个正在编笼子的小女孩。那个孩子没有放下手中的活计,只是抬头看看闯王,就又把头低下去,一边继续编笼子一边用童稚的声音答道:“我叫李志宇。”
  李自成笑呵呵地蹲下身:“哦,你也姓李?”
  “嗯。”那个小女孩抿着嘴点点头,还在全神贯注地编着笼子。
  “你多大了?”
  “十岁吧。”小姑娘仍专注地编着笼子,用一种不确定的口气答道。
  旁边一个童子营的管理员替她回答李自成的疑问。七年前,这个孩子被张献忠的部将李定国从弃婴坑里捡到,从同一些坑里捡到的几十个孩子,只有三个男孩和八个女孩活下来。既然是李定国亲手捡回来的,那些孩子又不知道自己的姓名,结果就有一半的人姓李定国的姓,剩下的一半则姓张献忠的姓。
  “怎么起了个男孩的名字?李志宇?叫小花、小雨不好么?”
  童子营的管理者笑道:“谁有工夫给所有的孩子挨个儿起名字啊。当时李将军找了个秀才,一口气起了上百个名字,然后让这些孩子们抓阄,抓到什么名字就叫什么。”
  周围的大人们谈论她的时候,这个小女孩始终在埋头编她手里的笼子,仿佛这些言语不是在说她,而是在说另外一个人。此时小女孩手里的笼子正编到关键的地方,李自成又问她几句话,她充耳不闻,只是把小嘴微微张开,瞪大了眼睛聚精会神地把最后一个结扎好。完成编织以后,小女孩把自己的作品高高捧起举在眼前,脸上露出欢乐的笑容。她笑眯眯地把这个笼子反复看着,发出一声小小的欢呼,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爱惜地放在脚边。在李自成的注视下,这个小女孩把已经冻红了的双手握成两个小拳头,放在嘴边轮番呵气取暖,搓搓手又拾起脚边的一条竹篾,口中低低嗯了一声,好像是给自己打气,紧接着忙忙碌碌地又编起另一个笼子来。
  李自成站起身,一脸疑惑地看向许平:“她在做什么?”
  “编鸡兔笼子。”
  目光越过这个专心致志的小女孩的肩头,李自成向童子营深处望去,他发现全营地的孩子没有一个人在无所事事,每个人都埋头干着自己手中的工作,其中大部分都在做鞋。
  注意到李自成的目光后,孙可望自得地说道:“刚到开封府的时候,西营一万士兵中有六千人赤脚,现在不但每个人都有两双鞋,我们还让七万多流民穿上了鞋。秋天拾回来四十万筐猪草,那些大筐都是孩子们编的。我们养的二千多头山羊过冬要吃的草,也是这些童子们打回来的。”
  “好得很,好得很。”李自成喃喃说道。闯营的童子营比西营的童子营规模要大,平日也让儿童们做些活计,不过效率则远远不能和西营相比,别说填补军用,就是连自己的口粮、衣用都挣不回来,还要靠老营补贴。
  “这全是孙将军督导得力。”那个童子营的管理员满面堆笑地说道。
  孙可望哈哈大笑,并无一句谦虚,志得意满之色尽显于表。在孙可望的笑声中,管理员简要地向李自成介绍了一些童子营的章程,比如每天完成额定的工作量就给足口粮,如果没完成就不给饭吃,生病不能出工的孩子只有很少的稀粥、或者干脆没有。牛金星听得十分佩服,在边上连声恭维孙可望,完全没注意到李自成渐渐眉头紧锁。
  巡查完许州各营后,李自成回到县衙中,只留下牛金星和许平、孙可望、李定国等几个闯军高级将领。等其他人退下后,李自成的语气里突然带上责备之意:“许兄弟,我已经说过了不许征粮。”
  许平一愣,抗辩道:“大王,属下没有征粮啊。”
  “你还说没有?我来的这一路上,到处都是关卡,农民想用粮食换一匹布回家,去的路上要交一半粮,回来时布又要抽三成。”李自成的语气变得愈发严厉。
  “哪里有那么多?”许平大叫起来:“如果是从村里去最近的市集,顶多只用出一成粮食……”
  “好了,好了,我不想和你争辩到底有多少。”李自成摆手道:“总之这些关卡要撤掉。”
  “大王,这可使不得。”许平急忙解释道:“我军平抑粮价、布价,全靠这些关卡,而且军中所用也皆出自这些关卡。”
  “我去村里看过了,因为今年收成好,许多人家本想做几件新衣,可是现在还只能穿着旧衣服。有个穷苦人家的婆媳、闺女好几个共穿一条裤子,我进门后,她们都坐在被子里不能起身。我们闯军都是穷人,起义是为了赶走官府,可不是为了压榨百姓。”
  “起码他们能吃饱饭,有被褥可用,不会挨饿受冻了,盐、炭也都不缺。”许平莫名其妙地说道:“官兵要是来了,他们还能有饭吃、有房子住?”
  “那你就能心安理得地压榨百姓?”
  许平被问得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这个问题到底该从何回答起。边上的孙可望插嘴道:“大王,就算这是压榨百姓,可如果不这么做,我们拿什么对抗官兵呢?”
  李自成的独眼瞪得大大的:“有那么多贪官污吏,我们可以抄没他们的家产啊。”
  孙可望叫道:“那能有几个钱?”
  “我还没说到你呢!”李自成瞪着孙可望,责备他道:“以前没有粮食也就罢了,现在有粮食了,为啥故意不给童子们吃饭?”
  “大王越说我越糊涂了,我啥时候不给童子吃饭?”
  “孙兄弟,刚才你那个手下明明说了,如果童子不做完工就不给吃饭,生病了也不给吃饭,起晚了就少给。你看刚才那个小女孩,手指都冻成那样子了,还在拼命做工。”
  “不做工当然不给饭吃,童子们都贪玩,如果我不定这个规矩,肯定不会有人努力做工的。”孙可望的声调越来越高。当初许平对这个政策就没说废话,而且还称赞了他的成果。
  “我们把孩子捡回来不是为了拿他们当奴隶使唤的,”李自成显得有些生气,口气也越来越重:“还有,生病的童子为啥不给吃饭?这让岂不是饿死了?”
  孙可望大喊起来:“我怎么知道他们是不是装病不做工?再说,生病了躺在床上,还吃那么多干啥?”
  看见气氛越来越僵,牛金星就向着李自成轻轻咳嗽一声。许平也用眼色示意孙可望住嘴,孙可望身边的李定国悄悄伸手去拉他。可是孙可望甩了甩胳膊,把李定国的手推开,又冲着李自成嚷嚷起来:“我也不是没在童子营呆过,我和李兄弟都是从西营童子营出来的,我们十岁时就上阵杀敌,大王可知道为什么?”
  孙可望四下看看似乎想寻找什么东西,但他没有找到能够用来形容的合适物品,于是他举起拳头伸出大拇指:“大王,当年我和李兄弟十岁的时候,拿着不比这个粗多少的棍子和官兵厮杀。我刚上阵的时候,个子才刚够到那些官兵的腹部,他们的胳膊比我的大腿都粗。十二岁的时候我就参加敢死队当先登城,城上的石头像冰雹一样地砸下来,把周围的人打得头破血流,沸油一勺一勺地泼下来,被泼中了我也只能咬紧牙关继续往上爬,因为没有退路,因为不爬就是一个死!”
  说着孙可望就把自己的衣服解开,露出肩膀上的一大片疤痕:“这是我十三岁时留下的,李兄弟腰上也有一块。大王,我们为什么十岁就要上阵?还不就是为了能有一天一斤的口粮!呆在童子营里一天只有三两。西营多少童子死在阵上?他们好多都是第一天才上阵的孩子,到死都没机会吃过一次饱饭。”
  李定国在一旁唏嘘了一声,牛金星趁机拼命咳嗽,可是孙可望的声音稍一停顿就又响起来:“大王,现在童子营的孩子们不用上阵拼命,男孩一天有一斤的口粮,女孩也有八两,每十天我还会给他们吃二两肉和一个鸡蛋。只是要他们做工也不对么?”
  “我没说不对。”李自成的口气已经和缓下来。孙可望的经历也同样发生在闯营里,李自成自然很清楚。
  许平已经完全糊涂了,李自成出身贫寒,深知民间疾苦,更在闯营里呆了这么久,怎么今天说话完全像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孩子。
  可是孙可望仍不依不饶,他愤怒地喊道:“我小的时候,平时还好,挖草根来吃,可是一到冬天就又冷又饿,眼看着伙伴们一个一个地死去,到开春时剩下的没有多少人。今年入冬,西营的童子营根本没死过几个人,九成的童子都能熬过这个冬天。是不是大王一定要把关卡撤了,做工也停了,然后把孩子们统统饿死就称心了?”
  喊完后孙可望一挥袖子,怒气冲冲地从众人面前离开,剩下的人都尴尬地站着。片刻后李定国道声“得罪”,也匆匆地离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自成轻声说着,然后无力地说了一声:“散了吧。”
  许平急忙道:“朝廷又派三营新军到河南来了。”
  “明天再说。”李自成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径直走向后堂。牛金星摇摇头快步追去,只剩下许平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厅里。
  还没有走到孙可望的房门前,许平就听见里面的咆哮声,等进了门后,李定国冲着许平露出苦笑:“大将军来了,劝劝我三哥吧。”
  “闯王说他不是这个意思……”
  许平刚开了一个头,孙可望就大叫一声打断他:“闯王也是一代英雄,纵横中原十几年了,今天如此惺惺作态,也不知道到底在做给谁看?”
  “孙兄说哪里话?闯王今天把外人都轰开了……”
  孙可望又是一声大叫再次将许平打断:“一定是闯王看我们这边经营得不错,而他那里迟迟做不起来,今天闯王这是存心挑刺找碴来了。哼,我以前听说闯王义薄云天,才和四弟来投奔他,早知今日还不如不来!”
  李定国只是看着许平苦笑,两个人无话可说,只能静待孙可望的怒火平息。好不容易等到孙可望发泄得差不多了,他却突然起身回房:“我累了要睡觉了,许兄弟和四弟请回吧。”
  回到自己房前,许平睡不着觉,就渡到院子里仰望天空。他心里也是一团乱麻,望着夜空的时候,情不自禁地一通长吁短叹。
  背后的卫兵传来几句低声的询问,许平回过头,看见清治老道正走过来,就点头道:“大师来了。”
  每次许平有烦心事的时候,总会和清治道人说上几句,而清治也总能让他稍感宽慰。今天许平也不例外,他把方才的纠纷简短地给清治叙述一遍。
  清治道人和许平并肩而立,问道:“将军心里到底怎么想?”
  “我并非不知道我是在压榨百姓,不过他们至少能活下来了,粮价也没有涨到百姓难以承受的地步;我知道那些孩子日子过得很苦,也看见过没做完工的孩子在哭。我还看见过一个小女孩不小心把刚做好的筐压垮了,她就蹲在筐旁边嚎啕大哭,徒劳地想把压瘪了的筐扶起来,那哭声我从来没有忘过,每次想起时我都会感到一阵阵地心悸。”
  “可是将军没有管,对吧?”
  许平默默地点点头,又是一声长叹:“无论如何,这些童子们总算是有饭吃,而这天下……这天下不知道每天有多少童子饿死在道边。”
  许平也曾经向孙可望提出一些改进的意见,刚开始孙可望还认真地回信解释,可渐渐地就变得不耐烦了,终于有一天,孙可望直言不讳地对许平讲:别在边上嘀嘀咕咕,更不能擅自插手坏了他的规矩,假如许平觉得他干得不好可以另请高明。
  “在将军的内心里,让这些人承受苦难,是为了避免让他们遭遇更多的苦难,对吧?”清治轻声问道:“不是为了将军你自己的野心或欲望,对吧?”
  许平不知道报仇算不算野心所以没有答话,清治:“绝不是为了将军你自己的荣华富贵,也不是为了将军你自己的享乐,对吧。”
  许平俩连忙点头:“是这样,不是为了我的荣华富贵。”
  “那将军你在犹豫什么呢?”
  许平轻笑一声,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语气也变得坚定:“不错,这么多人的苦难压在我身上,所以我一定要打败官兵,让官府再不能把手伸进河南。”
  清治等了一会儿,又问道:“将军,你站在这里看什么呢?”
  “我在看一颗星,有人说它是我的将星。”
  “哪一颗?”
  许平伸直手臂,遥遥地指向北斗七星的方向:“那一颗。”
  清治顺着许平的手臂看去,良久后出声询问道:“破军星?”
  “是的,摇光宫破军星,有人曾对我说那就是我的将星。”许平笑了一声,里面全是苦涩的意味:“破军星是大凶大恶之星,它会把天下扰乱,让紫薇黯然无光。可是,它竟然是我的将星。”
  “将军你真的这么想?”清治的口气里带上一丝惊异。
  “大师的意思……难道大师觉得破军星不是我的将星么?”
  “不,我的意思是,将军真认为破军星是凶恶之星么?”
  “难道不是么?”
  “破军星是北斗七星之一,它确实是凶星,但绝不是恶星。如果摇光星君真的是恶星的话,那武曲星又怎么肯与它为邻呢?”
  清治的话让许平楞了一会儿,迟疑着问道:“可是,大师也说它是凶星啊。”
  “凶星是不错的,因为破军星只有在乱世到来时才会大放异彩,所以说它是天下至凶之星。”清治加重语气重复道:“但摇光宫绝不是恶星!”
  “大师的话让我很糊涂。”许平不太明白凶星和恶星到底有什么区别,不过仔细想来,这两个名字似乎确实有所不同。
  “每次圣人出则一朝兴,文曲星洗荡荧惑,武曲星扫除凶兆,天下的黎庶都能安居乐业,这是大治之世。”清治的口气一向舒缓镇定,今天说到这里却流露了一些感慨的意味。但很快他的音调就又沉静下来:“可是国祚渐渐耗尽,荧惑层出不穷,凶兆日益蔓延。三百年的辛苦让文曲星君和武曲星君都耗尽了力量,他们的光芒也随着国祚的将尽而变得飘摇,于是这天空上就会布满荧惑和凶兆,地上也灾祸延绵、民不聊生。”
  许平轻轻地嗯了一声,心中涌起悲伤和对天命的畏惧感。
  “每当到了这个时候,沉睡的摇光宫破军星君就会被充斥天地间的异兆所惊醒,开始发光。”
  许平轻声念道:“破军星出,万星失色。”
  “是的,”清治大声应道:“但并不是破军星夺去了列位星君的光辉,而是在破军星醒来之前,天庭的列位正星就已经黯然无光了。”
  “你是说……”许平感觉自己突然听明白了清治的意思,突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涌上心头,连声音都开始颤抖了:“并不是破军星在扰乱天下?”
  “在破军星君醒来之前,这天下已经被扰乱。只有当天下已经被扰乱得无法恢复了,破军星君才会醒来。”听到许平颤抖的声音后,清治把语速放得更慢:“许将军,破军星君会消除这些异兆,然后重新沉睡过去,直到天下再一次被扰乱。”


第二十三节 心路
  清治的话让许平心中有所宽慰,当年以破军星自诩以后,许平就常常认为自己会给天下带来大乱,也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念头。可真到了河南以后,许平觉得自己无法去做一个混世魔王的。在来路上许平只有在帮助饥民的时候才会感到心安,带着军队攻入开封之后,他只有想到自己所作所为是在让大批农民摆脱饥寒时才会感到些许平静,尤其是在他看到战败的明军尸横遍野的时候。
  “大师我有一个秘密,从来没有对主动人说起过,知道的人不多,也都替我保密,那就是我反出朝廷的根本原因是为了报仇,报私仇。”许平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对清治说出全部的仇恨,只是讲了长青营的那部分亲友部下的仇怨,介绍完毕后许平道:“本来,我本打算隐姓埋名的,本来,我是打算两不想帮的。”
  “为什么将军会不想再为朝廷效力了呢?”
  许平想起自己投军前的雄心壮志,想起他从幼年时代就常听京师那些说书先生说起的有关镇东侯的故事,那个时候每次他都听得热血沸腾:“我一直相信,黄候做的都是对的,只要按照黄候说的去做,就绝不会犯错,就能够在忠君报国的同时,获取荣华富贵。便是不幸战死沙场,我流下的血也会泽被后人,会给天下的百姓带来好处。便是到了阴曹地府,也不必担忧死后的香火,那些被我所救的人会记得我的牺牲。”
  “我曾相信这些,就像我曾相信侯爷的条例是完美无缺的一样,”许平想起了最开始的德州一战,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赵敬之的死、听到赵敬之临时之言,他是绝不会想到镇东侯的条例也有不对的可能;如果不是坚信参谋司绝不会犯错,许平未必会固执己见,不顾两位千总的反对坚决地执行正面迎敌的策略;如果不是坚信教导队教授的每一个字,许平也不会怀着必胜的信心部署一个犄角之阵:“我曾经认为是我把好端端的条例执行错了,而不是条例错了,直到我成为长青营的营官,总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我实在忍无可忍,只好偷偷地开始变通。”最开始偷偷修改条例时许平不敢示人,不敢留下书面记录,还一直担心他的变通会给长青营带来巨大的损失,结果想不到演习时长青营竟然是头名,把其他的营远远抛在后面,贺宝刀、杨致远和贾明河一致夸奖了长青营三位指挥官,其中杨致远更要许平把改进整理出来上报:“那时我第一次涌出一个想法:或许不是我把侯爷的条例执行错了,而是侯爷的条例本身就有问题。”
  “山东之战前,我真诚地相信杀光叛贼就是万民的愿望,”当许平看到山东的百姓遇到官兵就逃散一空后,他不假思索地认定这是东江军的谣言造成的,本能一般地准备用实际行动予以反击,把东江军的蛊惑宣传一扫而空。直到林崇月一案发生时,许平还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但我想一定是我没有正确理解侯爷的命令,所以看到赵慢熊的手令后,我毫不犹豫地继续执行,因为我知道赵慢熊是侯爷的心腹,我当时想:既然是赵大人,那他肯定理解得没有错,我必须继续听令。”继续服从侯洵的指挥让许平感到有些不对,但是不对在哪里还是说不清:“大批的农民舍死忘生地抵抗,他们向我的营扑过来,没能杀伤我几个部下。但我感到脑海里一片混乱,那时我的感觉就好像是在演习时一样,那时是我第一次想到:或许不是我把侯爷的命令执行错了,而是侯爷的命令出错了。”
  很多吃,许平常常想如果没有看到钟龟年的那卷资料,如果他不知道长青营是被出卖,而且是很可能是因为他而被出卖的话,现在又会是如何一番场景。
  这时清治又问道:“如果许将军真的是破军星在人世间的分身,那贫道敢问一句,将军是一开始就存着扰乱天下之心呢,还是因为耳闻目睹人间的悲惨景象而觉醒的呢?”
  “大师,”许平回想起自己领兵以来的一场场血战,无数的明军士兵被杀死,那个名叫岳牧的士兵喊出他想当逃兵的时候,许平不但不生气,反倒深有共鸣。最后许平用自己就是破军星,自己本来就是把天下杀得血流成河来宽解自己,他摇头道:“您说的和其他人说的很不一样啊。”
  “即使同为破军星君在人间的分身,他们的功业也大不相同。有的人误以为破军星就应该是恶星凶神,而有的人则功成身退、流芳百世。”清治的声音里充满着神秘。这一时刻,许平的感觉就仿佛是正有一个星君凭借着清治的口向他吐露天道:“许将军到底是相信贫道还是相信那些谣传,终归还是要取决于许将军对自己的期许,是想做一个混世魔王,还是做一个拨乱反正的英豪?”
  “说得好!”在两人的背后,屋檐下的阴影里有一个人在心里这样叫道,李自成已经来了很久了,刚才牛金星劝他立刻来见许平——他已经掌握了闯营相当可观军力,同时还和孙可望、李定国形成了事实上的同盟。李自成来的时候没有让卫兵通报,许平说起那个小女孩的时候他刚走到后院,听许平吐露心事的时候李自成忍不住偷偷藏在后面,他很想知道这个手握重兵的闯营将领到底都有些什么样的心事。后面听清治说起破军星的时候,李自成听得入神就一直没有走出来,现在他悄悄退到后院的院门口,这里并没有许平的卫兵。接着李自成就故意重重踏步,用力挥舞手臂把衣服擦得哗哗作响,阔步向院门口走去的时候还叫了一声:“许兄弟在么?”
  李自成走进院子的时候,许平已经转过身面对着他,欠身行礼道:“大王来了?”
  清治也向着李自成点头道:“李将军来了。”
  李自成呵呵笑道:“许兄弟在夜观天象么?”
  “是啊。”许平倒也没有隐瞒,直言不讳地告诉李自成他刚才正和清治在聊些什么。
  听许平复述的时候,李自成仰望星空片刻,等许平停下话后,他深深地吐了口气,大喝一声:“我的往事,想必许兄弟都知晓了吧?”
  许平在黑暗中轻轻点头。
  “李某没有什么专长,少年时因为家贫一个字也不认识,投入义军以后得些闲暇学过几个字,但自问不是什么聪明的人,学了后面的就把前面的忘了。刘宗敏兄弟学认字比我还要晚些,他好多年前就能写书信,而我现在还不过是只能看不能写。”不等许平回答,李自成就朗声说道:“诸位兄弟看得起李某,让李某做闯营的头。我心里也很清楚,并不是我比诸位兄弟聪明,而是看重我最是讲义气,最是讲公平。”
  李自成自起义以来,和闯营兄弟同甘共苦,吃一样的食物、穿一样的衣服,十几年从来不曾有过什么特殊的享受;身为一军之主,李自成只有一个妻子,当第一任妻子跟随别人跑了以后,李自成才娶了第二任妻子。
  青年时代的李自成为人豪爽、古道热肠,大灾之年陕西官府仍旧横征暴敛,孤寡人家没有人赡养,他自己一个靠卖力气吃饭的人,还经常去帮助那些饿得吃不上的人家,被父老们亲热地称呼为“李大哥”。李自成能得到这个称呼而不是“李大侠”,足以说明李自成的行为是真正的仁侠之举,而不是挂羊头卖狗肉的黑道之事。在大灾之年,李自成总是劝说乡亲们互相帮助度过难关,没想到最后这成为李自成被逼上梁山的起因。
  那年一个姓丁的大户临时向佃户们加倍地收租子,为的是把朝廷新派下来的赋税转嫁给佃户。好打抱不平的李自成看不下去,自告奋勇去官府为大伙儿喊冤。没想到官府收了丁家的钱,反倒把李自成打了四十大板,然后还让他站枷。丁家存心要杀鸡给猴看,所以嘱咐官府的衙役不得给李自成饮食。李自成终日站在烈日下暴晒没有饮水,县里的百姓虽然有心想给他送些食水去,但青壮年如果去送的话肯定会被衙役殴打,最后大家决定让老人们去送。
  衙役们都是本乡本土的人,和县里的人沾亲带故,看到那些往日被李自成救助过的救助过的孤苦老人来给他送水喝,自然不好殴打这些老人,毕竟他们也不愿意被乡亲们戳脊梁骨。虽然有这些老人来给送水,但当时丁家已经存心要杀李自成,所以只要他人还没有死刑法就不会结束。连续被折磨几天后,李自成还是晕倒在县衙前,眼看就要被晒死在大街上。
  那些看管李自成的衙役们也知道李自成的为人,这些人心中有些不忍,就把昏过去的李自成拖到树荫下。丁家的家丁正好来县衙前察看李自成是不是死了,撞见这个情景,他们大骂着说这么多天了李自成这个泥腿子还没死,果然是有奸猾的人捣鬼,说着就要把几个监管衙役也送官。
  争执间昏死过去的李自成苏醒过来,他听明白争执的内容后,就拖着脖子上的厚枷挣扎着爬回太阳底下,悲愤地喊着:“让我晒死好了,别连累了其他人。”
  围观人群中的刘宗敏怒不可遏,冲出来打碎李自成的木枷,其他几个青壮年也跟着跑过来,拥着李自成逃出县城,从此落草为寇,他们转战中原的征途就是从此开始的。
  “李某平生最恨的就是贪官污吏,最恨的就是那些勾结官吏、为富不仁的土豪缙绅,只恨不得把他们刀刀诛绝,”李自成没有对许平讲这段历史,而是自顾自地说着:“去年我闯军攻打洛阳,攻破城池以后,我从福王的王府里抄到六万两白银,但是从洛阳百官的家里却抄到了一百二十万两!”
  在闯军抵达洛阳城下的那一天,城上的明军士兵已经断粮三天。身后就是繁华无比的洛阳城,不要说王府和百官的官邸,就是囤积着大量菜蔬和米面的洛阳市集离城头也没有多远的路,但就在这咫尺距离之外,洛阳城楼上的保卫者竟然已经有三天没能吃上饭!
  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顺理成章,饥寒交迫的士兵哗变,绑住他们的监军,打开城门把闯军迎了进来。
  “吕维祺这狗官!”李自成说到这个为士林传颂、被誉为士林楷模、国家英烈的人时,脸上全是鄙夷之色:“我大军攻到洛阳的前三日,福王应吕维祺的请求给了他五千两银子,让他发给洛阳守军当赏钱。结果吕维祺把钱拿到手后,第一件事就是先给自己扣下两成的例钱,然后再拨下去。先是文官一层层地克扣,再经过总兵、副将、参将一路盘剥,五千两银子最后只剩了二百两,发给一万多名官兵。”
  “二百两?”许平忍不住插嘴问道:“既然只剩下二百两,那又何必再发?”
  “买酒!”李自成答道:“我问过几位狗官,他们都想如果把福王府赐给守城将士的银子尽数贪墨会无法交代,所以无论多少总是要留一些下去的。”
  许平听的只是摇头,二百两银子买来的酒,不知道够不够一万多官兵每人喝一口的,而且当时军队既然都断粮三天,那便是一人给一坛子美酒,又如何能平复官兵们的怨气?
  “当我抓到吕维祺后,我就当面质问这狗官:吕尚书今日请兵,明日请饷,为的是剿灭我们这些盗匪,怎么,向朝廷请来的士兵今天却都投匪了?你请来了几百万两的军饷,怎么手下的兵丁们连一口饭都吃不上?”李自成说到这里不由冷笑几声。当日吕维祺面对质问哑口无言,李自成随即就命令把他斩首示众。
  李自成说这段话的时候许平不住地点头,等话语停顿时许平说道:“原来如此,我说开封的情况为何会变得如此古怪。”许平告诉李自成:周王没有把守城的银子发给文臣,而是让周王世子当城门兵马使,负责朝廷粮饷的发放:“开封城中不但军饷,就是王府的赏赐也一律经过周王世子的手发到军中。”
  “城上的官兵现在能吃饱喝足么?”李自成问道。
  “是的。”许平告诉李自成开封的守军至今衣食不缺,也没有发生过哗变。
  这些事情清治虽然有所耳闻,但从未了解得这么详细,他摇头叹息道:“吕尚书也是满腹经纶的才子,登朝拜相,见过大场面的人,怎么如此不智呢?他不可能连‘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都没有听说过啊。”
  听到清治道士的疑惑后,李自成立刻问道:“大师可见过胡蜂?”
  “见过。”
  在蜜蜂辛苦采蜜的时候,马蜂就在它们周围盘旋,偶尔一个俯冲去扑捉那些正在辛勤劳作的受害者,这种场面让中国的古人颇为感慨,常常喜欢用蜜蜂自比,而把马蜂视作那些入关劫掠中国农民的异族,蔑称其为“胡蜂”。
  “少年时,我每次见到螳螂擒住胡蜂时都会大声叫好,还会蹲下来看胡蜂是怎么被螳螂撕成碎片的。有一次我曾见到一个被螳螂捉住的胡蜂,它的嘴里还叼着一只蜜蜂,就在螳螂撕开那胡蜂的肚子时,胡蜂仍在啃食它嘴里的蜜蜂。”李自成长叹一声:“我常常觉得,这些死不足惜的贪官污吏,就如同那只胡蜂一样的贪婪。”
  闻言清治只有摇首不语,许平则深有同感地附和道:“大王所言极是。所以我军上下协力,为的就是不让河南百姓再受官府荼毒。”
  这话让李自成突然想起自己的来意,他楞了一会儿,低声问道:“许兄弟想必知道刘懋刘大人吧?”
  “刘大人?”李自成对刘懋的称呼让许平吃惊不小。这个名字他当然听说过,而且远非一次。刘懋是裁撤驿站的倡导者和主持者,李自成就是在刘懋的那次变革中失业的。因此,朝中的官员每当提起李自成和闯军时,必然要提到刘懋的名字,而且没有一次不是破口大骂。本来许平认为李自成一定会痛恨刘懋入骨,想不到竟然亲耳从李自成嘴里听到对刘懋的敬称。
  许平略一迟疑,问道:“大王不恨刘懋,可是因为若无此人便无大王的今日么?”
  “呵呵,”李自成的笑声中颇有些苦涩味道:“如果不是刘大人当年裁撤驿站,我李某可能一直是驿站一卒,等到天下大乱以后,我也多半会被编入军队里。如果没有刘大人,现在说不定我正拿着刀朝着流民们挥舞,也说不定已经被义军宰了。”
  “是的,我很感激刘大人,不过并不是因为我今日的地位,而是因为驿站裁撤之后我李某才是个人,而不是畜生。”李自成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渐渐变得几乎听不到了。


第二十四节 谅解
  在回家乡之前,李自成是驿站的驿卒。崇祯三年,朝廷裁撤驿站,时为一员驿卒的李自成随之失去糊口的生计。这个许平早已经知道,不过李自成要讲的是他在驿站时的工作。
  看到李自成好长时间没有说话,许平估计闯王必定有一段难以回首的往事,于是他没有不耐烦或是发问,而是很有耐心地等待着。许平看到李自成几番张口,都没有发出声音来,反倒是他的胳膊在难以自制地抖动。月光照在李自成的脸上,许平看到一副复杂的表情,闯王的那只独眼里也满是难以言喻的苦痛。
  “裁撤驿站以前,刘大人的奏章我就听说过。”李自成终于下定决心开始讲述他的故事:“等我识字以后又找来仔细地读,三边驿政每年要花六十八万两银子,刘大人说,其中的八成都是官员用来干自己的私事,公务连两成都不到。”
  可能是因为没有说到伤心往事,所以李自成的语气显得流利自如,没有如同许平预料的那样磕磕巴巴,他给许平讲起刘懋的那次改革:“其实刘大人说的还是太客气了,哪里有两成公务?根本就没有干任何公务,至少我在的驿站就是这样。我的,还有周围的几个驿站,按册面上写的应该有八百个驿卒,一年的饷银和马草银加起来是一万多两,可是实际上只有五十个驿卒,一年的钱不过五百两。平日没有传递过几次公文,全是供着官员们往来吃喝。”
  说到这里李自成停顿了一下,许平忍不住问道:“五百两怎么供得起?”
  “当然供不起,再说,都拿去供应官员,我们自己的肚子怎么填饱?”李自成的手臂又开始哆嗦,经过一次漫长的沉默后,李自成继续说下去,他的音调变得低沉,必须要竖起耳朵才能听清楚:“我们只能去驿站周围的百姓家里拿。”
  三人之间一片寂静,只能听到李自成那变得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还有他艰难地吞咽口水的声音。
  “驿马早就没有了,我们养不起马,如果有官员要换马的话,我们也只能去拿百姓的马,拿回来慢了还会挨鞭子。”李自成的头垂向地面:“许兄弟,你肯定没有听说过我的这些事,我做的这些事几乎从来没有和人讲过……驿站旁边住着一户寡妇,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她家里没有男人,只养了两匹马,她就靠着把它们租给农家度日。平时,我们驿站的兄弟是绝不会动她家的马的……只是……只是……”
  李自成想说,那次是一个退休的尚书过境,不要说尚书本人,就是陪同的地方官都是驿卒们得罪不起的大人物;李自成还想说,因为尚书大人的排场很大,周围的百姓刚一得到风声,就带着牲口及时逃走了;李自成更想为自己辩护,牵马并不是他的主意,甚至李自成还曾极力替那个寡妇向同僚求情。
  但是最后李自成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因为几个驿卒终究还是把寡妇家的马牵走了,李自成本人也硬着心肠不去理会那女人撕心扯肺的哭喊声:“那女人哭得是那样的凄惨,今天好像我还记得她的哭声。”李自成只感到自己的心里一阵阵地揪紧,那天寡妇拖着一个同伴的腿不放他们走,没想到那个瘦弱的女人竟然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同伴半天都挣扎不开,一个同行的驿卒用鞭子抽那个女人的头,只把那个寡妇打得血流满面,可她还是不肯松手:“我们最后把她打晕了过去,才带走了她的两匹马。”
  听着李自成的故事,许平忍不住又回想起自己在山东的往事——他奉命攻破的那个寨子,被带走的妇孺抽噎着不肯离开死去的丈夫和父亲的尸体,士兵们不得不一个个地把他们从亲人的身旁拖走。一开始新军的士兵还有些下不了手,但撕扯片刻后,新军的士兵因为收到抵抗而怒火上涌,开始用武器殴打百姓,迫使他们服从。
  “换给那寡妇的两匹病马,没两天就死了。”李自成的语速变得越来越慢,艰难地把故事继续讲述下去:“那个寡妇拖着伤病向邻居们借米,可是周围的人都很穷,她过不下去了。于是就把女儿买了,换回一匹一匹小马驹想养大。”养那匹小马的时候,寡妇跑到李自成所在的驿站,想讨一些草料回去,驿站里的明军对这个遍体鳞伤的女人也有些歉疚,就帮她割些草料,李自成还曾给她家送去过几次:“可不幸的是,那个马驹也死了。”
  虽然这是大明治下每一天都不知道要发生多少起的惨剧,但每一次听到这种故事时,许平还是感到难以忍受。
  “她把自己也卖掉了,和她女儿一样,跟着过路的商队走了,卖身的钱给了儿子的姑夫。”那个寡妇给儿子做了件新衣,送到他姑姑家去了,那个女人走了以后,李自成常常看到孩子在外面哭,他姑丈对他不好,每当这时李自成就会想到是自己一伙儿把这户人家害得如此下场:“等我识字后我看过刘大人的奏章,他说裁掉驿站能够给国家省下六十八万两银子。可是等驿站裁掉了,朝廷照样找百姓们要这笔银子,来年陕西大旱,朝廷还是连十万两银子的赈济款都不给。”
  提出赈济灾民以避免动乱的杨鹤,因为朝廷拒绝给他十万两赈济银而失败,陕西的赋税仍然继续收取。走投无路的灾民,和抗粮抗税的百姓合流,山陕一带战火四起,不愿意出十万两银子赈灾、不愿意免税的朝廷,决定从加征二百万两银子的练饷派军队镇压。
  “企图断人财路的刘大人被骂得体无完肤,很快就丢官了,横死在异乡。他得罪的人太多了,所以地方官不给他发丧。大家畏惧官府,甚至没有一个人敢去给他抬棺材,哪怕就是过往的客商,也没有一个人敢替刘大人料理身后事,没人敢把他的遗骨运回故乡,听凭刘大人的棺材暴露在路边,被日晒雨淋。”李自成的话语里满是感慨:“可是我还清清楚楚记得驿站被裁的那一天,周围的百姓奔走相告,几十里内到处都是鞭炮声,一连放了三天,比过年都要喜庆。”
  “大王,明廷君昏臣奸,等异日大王得志,当能给刘大人一个妥帖的定论。”不知不觉中,许平对刘懋也用上了敬称。
  “昏君无道,民不聊生,我李某起初只是想带着兄弟们找一条活路,但到了今天,如果说心中仍然没有异志,那当然是欺心之语。”李自成落寞地笑了笑:“只是我若是败了,那文人们笔下的刘大人就是一个祸乱天下的奸佞;我若是成功了,那文人们就会把刘大人的所作所为叫做‘为王前驱’。无论如何我都不可以替刘大人说话,我每称赞他一句,只能是更加重他的罪名。至于百姓的鞭炮声,他们是永远不会写在史书上的。”
  “因为他们写下来就是在骂自己。”许平转向清治:“看来只有指望大师了,我们三个人里,只有你有机会把闯王今天的话记下来,或许可以作为野史流传。”
  “贫道不是文人,写的文字连野史都算不上。”清治摇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刘居士所求的也不会是青史流传吧?”
  许平点点头:“这话不错,刘大人想的还是为昏君解忧,而昏君也用罢官、暴棺道边酬劳了他。”
  刚才听到许平说起那个孩子的故事时,李自成也被打动了心事,就站在那里听起来了。现在将心中隐藏的故事讲述完毕,李自成长长吐出一口大气:“我今晚来这里,本想和你谈谈开封府境内的治理问题,无意间吐露了一桩心事,松快许多。”
  “大王的意思末将很明白了。”
  “我就是生怕几位兄弟误会了我,我的志愿就是让百姓能吃饱穿暖。”李自成希望许平能够理解他,把两人之间的那块疙瘩解开:“这么多年的征战,死在我李自成手里的人不计其数。以前被官兵追着跑的时候,我和刘兄弟们都诅咒发誓要报仇,但第一次大败官兵后,我们先是一阵狂喜。但解气后看到那遍地的尸体是,我就忍不住想到,我们要求一条活路,但却杀伤了这么多的性命,不知道有多少人还有父母、妻儿等着他们去养活,那天,我和刘兄弟他们大醉一场,以后每次大胜之后,我们都会喝得烂醉如泥,就这样杀啊杀啊杀下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许平轻轻点头,他也有着同样的感触,所以许平坚决不肯杀俘,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心里舒服一些。
  “听说许兄弟不杀俘,我猜许兄弟和我有着一样的心事,我用来宽慰自己的办法就是不征粮食,只有我的地盘上百姓能有东西吃,我杀人后才不会做噩梦。”李自成道:“和官兵打下去,会杀很多人,不和官兵打下去,还是会有很多人会死,我们是叛贼,我们怎么做都不对,怎么做都是错。我总是想,如果我让百姓们过上一段好日子,那么我的罪过就小一些。我面前有两条路,都是错路,我至少走的是那条错得不太厉害的路。”
  “末将和孙将军做那些事情,实在是无奈之举。大王既然要想安民,那我们就得有安民的武力……”
  不等许平说完,李自成就连连点头:“许兄弟说的不错,我是一时有些糊涂,等到赶走了明军,我们再把这些法令撤去不迟。”
  “大王的顾虑是对的,”虽然李自成表示认错,但许平并没有接受:“我常常问自己,到底我的底线在哪里?为了获得能够对抗官兵、新军的实力,我能够对河南的百姓做到什么地步?如果我可以无所不为的话,那我和官府就没有了区别,我也没有了宽慰自己和部下的理由。”
  “那许兄弟的底线在哪里?”
  “无论是不是士人,只要不曾坐在官府大堂上祸害过百姓,我就对他们一视同仁。”许平已经基本中止对谨慎的抄家行动,现在开封府和归德府内追赃仅限于当过官的那群人:“对于这些无辜的人,我的底线就是绝不害他们的性命,只要我还有一口饭吃,我就不会看着任何人饿死,只要我还有衣服穿,我就不会看着其中任何一个冻死。”
  “这个想法不错。”李自成称赞道:“只要许兄弟和孙兄弟保证永远不像官府那样把百姓逼上绝路,我就不管你们如何行事。”
  “大王,我们击掌为誓。”
  许平和李自成连击三掌,归德新政的制度至此获得了闯营的一致认可。
  ……
  转日,许平重新向李自成说起朝廷又发新军来河南一事。蒲观水的军事行动已经公开了,对闯军来说并无秘密可言。三个营的新军预计会有一万两千名官兵,与这些新军同行的还有几十万石粮草,运送这些粮食的民夫不少是沿途征发的,所有的数字在朝廷的邸报上可以一览无余。
  这次新军的规模颇为庞大,李自成、牛金星对此都极为重视,许平评价道:“新军准备得非常仓促,不少官兵都是临时从其他各营中抽调的。更重要的是他们竟然在冬季大举进攻,无论他们的理由是什么,这在军事上都是一个严重的错误。”
  牛金星笑道:“听起来许兄弟已经是胸有成竹了。”
  “不敢说有十全的把握,一万两千新军还是远比我们强大的军力。”许平说话的口气很轻松,脸上也挂着淡淡的笑意:“如果现在是春季或是夏季,这么多新军会给我们造成非常大的威胁,但冬季的天气足以抵消他们的兵力优势,大王既然回到河南那就更加没有问题了。现在我考虑的是如何重创这支新军。”
  李自成和牛金星都同意把部分闯营部队移向开封,不过仍然要留下相当的兵力继续监视秦军。新上任的陕西三边总督汪乔年正在大规模搜罗兵力,准备再出潼关进攻李自成。秦军以往无论是赴辽驰援锦州,还是上次入河南进攻洛阳,秦军都在陕西保存了一支相当的预备兵力,以往洪承畴和傅宗龙指挥的大部分兵力都是他们招募训练的新兵。但这次汪乔年为了组织兵力,甚至不惜抽调各镇驻边的将领。预计秦军这次动员的规模将超过五万,其中大部分将是老兵而不是招募流民组成的新部队。这样全面的动员当然比较费事,气候原因也加剧了各镇集结换防所需要的时间,所以闯军估计,秦军出潼关的时间不太可能早于明年二月。
  十月二十二日,李自成在许平和李定国的陪同下亲自观望开封的城防。城南五里处是贾明河抢修起来的棱堡,现在山岚营就坚守在这个堡垒里。这个堡垒的存在破坏了闯军包围圈的完整,严重干扰着闯军的行动。不过,许平和李定国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攻破这个堡垒的方法来。
  “他们有很多大炮,而且新军不停地加固棱堡,把这个堡垒修得越来越结实,根本无法靠强力攻取。”虽然李定国很难接受,但最终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个棱堡无计可施。李定国说:“棱堡与开封之间的联系也难以切断,贾将军从军多年,固守营盘的经验看来十分丰富,我觉得开封断粮以前我们是不可能攻下它的。”
  “末将想请大王亲自包围开封。”许平计划把李定国的营也调到东线去对付蒲观水三营,李定国的这个营名叫西首营,之前许平评价这个名字不太好听,不过李定国不以为然,觉得西首营这个名字足以说明这是西营中第一个实现新规范的营,也是第一个营。孙可望要走了两个营的番号,分别叫做:西锋营和西锐营。这两个营孙可望声称会自己去想办法解决军械问题,不需要许平拨给资源。昨天和李自成不欢而散后,孙可望一早就走了,宣称要返回归德府去处理政务和军务问题。
  李过的部队还离完成整还很远,此外还有肩负监视楚军的任务,既然把近卫营和西首营调去抵抗新军,那么就需要另外一支精锐部队来监视山岚营,所以许平希望李自成带着他的亲领监视开封。
  李自成率领的这一万闯军虽然装备不如近卫、西首两营,但配合其他部队足以维持对开封的封锁,有这些军队在,贾明河就休想杀出开封来和蒲观水会师。
  这样的部署自然是许平和李定国唱主角,而把李自成的亲领放到了配角的位置。牛金星似乎想说什么,但李自成抢在他反对前表示同意,许平的话音才落李自成就立刻点头道:“很符合我的想法,就这么办吧。”


第二十五节 清野
  早在西首营调过来之前,许平已经沿着兰阳向开封的官道挖壕修垒。等李定国的部队到了以后,他们也立刻开始和近卫营一起修工事。在这个防御体系中,所有的核心工事同样是威力巨大的棱堡,但是这些棱堡的规模都不会太大,每个堡垒里顶多能驻扎几百个士兵,堡墙也用木头建造。
  许平对这些堡垒的修建速度感到比较满意,他并无长期坚守其中某一个堡垒的打算,而是计划用连绵不断的工事消耗新军的冲击力,这也是他不用土石机构而用木头修筑堡垒的原因之一。
  山东布政司和朝廷的邸报把新军的动向源源送来,加上闯营自己搜集来的情报,新军在山东接受兵力和装备后许平很快就得到警报。新军的粮草由山东提供,京师向这三营新军提供补充兵和主要的补给,而其他一些装备则从南京送来,这些物资沿途始终在山东新军的保护下,新军参谋部希望靠这个来避免大量的不必要耗损——如果交给官吏体制健全的直隶来负责运输,新军参谋部很怀疑到底能及时送到多少物资。
  一利必生一弊,新军虽然避开了地方官府的干扰和贪墨,但行军路线因此受到极大限制。确认新军靠近黄河后,许平下令实施坚壁清野的政策,沿着官道也就是许平防御区的周边,所有的村民都必须立刻撤离,所有的居民点都要被焚毁。
  坚壁清野的命令一直到官军迫近后才发布,听说消息后,黑保一急忙去指挥部找许平,却听说他已经到一线监督计划的实施情况去了。黑保一更不多说就直奔兰阳。大部分百姓被向南疏散,尽管如此官道上仍是人流滚滚,那些南方承受不下的百姓排成持续不断的人流,蜿蜒向西而行。在这条长蛇的旁边,黑保一在路旁找到了正在旁观的许平。
  “许兄弟,你怎么会下这样的命令?”黑保一怒气冲冲地问道。
  许平看了黑保一一眼,又把目光投向大道上滚滚的人流。百姓扶老携幼,冒着寒风走向闯军划定的安全区,而近卫营也出动大批官兵、并动员他们所有的车辆协助这些百姓搬迁。
  “我并非不知道这会给百姓造成苦难,我并非不知道我焚毁的民居是这些百姓菲薄的家产。可是,为了胜利我不得不如此,我为此深感痛苦和内疚,日后也一定会竭尽全力地去弥补他们今天的损失。”许平心里已经对黑保一的问题作出了回答,但他并没有把这段话宣诸于口,这个理由他可以对部下们说,但在这个直肠子的回回面前却感到难以启齿。
  见许平一言不凡,黑保一大声叫道:“许兄弟,我们打跑官兵是为了不让百姓挨饿受冻,我们怎么好做让他们挨饿受冻的事?如果反正都是要祸害百姓,那我么又何必去大官兵?”
  许平依旧无言以对,跟在他身旁的沈云冲是计划的参与策划者,也是执行者之一,他见许平始终不作声便替他辩解道:“黑大人,您为什么不听听百姓们的意思呢?”
  不等黑保一答话,沈云冲就跑到道边,向路过的百姓高呼:“乡亲们,你们愿意让官府再回河南么?”
  “不愿意!”
  “我们不愿意!”
  虽然路上的百姓一个个步履匆匆,但每一个听到沈云冲问话的人都这样回答。沈云冲转身缓步走回到许平和黑保一身前,他背后仍传来河南百姓一阵阵的呼喊声:“闯营的好汉们,杀官兵啊。”
  “黑大人,您都听到了吧。”沈云冲问道,“在大将军正式发下这个撤离的命令之前,我们就打算去和百姓们好好做个解释。不过不等我们说明来意,听说有地方可能会来官兵后,这些百姓就纷纷西逃以躲避官兵。”沈云从不客气地说道:“黑大人,我们是顺应民心啊。”
  “我们在河南征粮抽税,许兄弟你不是一直说是为了要打跑官兵么?”黑保一不与沈云从争辩,质问许平道:“你不是一直说什么这是合约关系么?既然是合约,那你怎么能不遵守,你不保卫百姓们的家,岂不是拿了钱不办事?”
  “我会办事的,我也会遵守合约的。”许平突然张口说起来:“我让军队帮助每一户人家尽可能地带上家私,而他们不得不留下的东西我也派人记录下来,明年我们闯营都会加倍偿还,他们的房屋我们也会给他们重建起来。”许平说完后平静地看着黑保一:“黑兄弟可满意了?”
  “我不满意!”黑保一大声反驳道:“许兄弟你就是想得太多了,这人世不过是一场考验罢了,你太在乎输赢胜负了,官兵来了我们就去与他们拼死厮杀一场,若是真主让我们赢,我们就继续走我们的路;若是真主要召唤我们去见他,许兄弟你再怎么斤斤计较也是无用。”
  “在这里的百姓,有很多是不信真主的,黑兄弟你难道想看他们下地狱吗?”许平平心静气地反驳道:“难道黑兄弟你不认为,真主给你的使命就是保护善人、与凶徒作对么?”许平讲起他和黑保一逃亡路上的种种惨状:“难道黑兄弟你就想着赶快去天堂享福,不愿意在人世多待一段,不愿意帮助别人了么?”
  想起发生在河南种种令人发指的兽行,黑保一脸上的怒容渐渐褪去,自从许平把官兵围困在开封以后,这里的百姓确实生活好了很多,他看着逃难的人群,虎着脸对许平道:“要是到春天我们还不能夺还失地,他们就无家可归了,也会耽误了他们春耕。”
  “是的,所以我们绝不能打输,我们一定要打败新军,不仅仅为了我们自己,也为了河南的千万百姓。”
  黑保一离开了,看着他那渐渐远去的魁梧背影,许平的参谋长周洞天有些担忧地说道:“大人,真的要把装甲营交给他么?卑职担心他会坏事啊。”
  “你不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么?”许平冷不丁地问道。
  “道理?”周洞天莫名其妙地看着许平:“什么道理?不管不顾地去与新军血拼一场?如果可以这么打仗,那还要我们做什么?”
  “我不是说他打仗的道理,我是说他的担忧。”
  “什么担忧?”周洞天满脸都是迷惑。
  之前许平已经和部下们详细讨论过对策,削弱新军的最好办法莫过于利用天气。官兵前来百姓肯定会大量逃亡,但他们剩下的房屋会被新军用来避寒,有了这些现成的建筑新军的日常工作量就会大减,不一定每到一处就需要砍伐树木兴建供全部士兵避寒的营房;百姓也不可能带走全部的生活物资,而这些东西同样会减轻新军的负担,降低他们对补给的需求。因此许平下令进行彻底的破坏工作,面对这种坚壁清野政策,那些军纪败坏、劫掠成性、受到贪污、浪费的朝廷部队很可能会直接崩溃。但以新军的严格军纪,许平估计这只能削弱他们,让近卫、西首两营能够与他们一战。
  “很多百姓,确实是本来就要逃亡以躲避官兵,还有随之而来,被新军保送回来的地方官府,但一定有一些百姓是不愿意走的,虽然不多,但总会有一些人舍不得家产,想留下来碰碰运气。”许平始终用百姓本来就会自发逃亡,闯军的帮助让这些逃亡的人不至于在路上遭遇饥寒:“但是现在,他们统统得走了,没有人可以留下。在这个天气里在路上风餐露宿,无论我们如何小心,那些本打算留下碰运气的人里,总是会有一些人遭到不幸,而如果他们真的留下的话,或许新军也不会把他们怎么样,毕竟现在没有朝廷的文官督师。”
  “那样我们闯营的士兵就会多死很多人,他们的命难道不是命么?如果我军被击溃,河南的地方官都回来了,那将来死的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么?”周洞天飞快地反问道。
  “现在我的感觉就好像是一辆快要失去控制的马车的车夫,疾驰的马车大路上飞奔,面前是一个岔路,左面的路上有五个人、右面的路上有一个人。”许平喃喃说道,无论怎么选择都是不道德的:“我该向左还是向右?”
  许平自言自语着:“或者我可以像黑兄弟那样,闭上眼,让他的真主来选。即使是撞死了五个人,我也可以安慰自己说这是他们命该如此。”
  “大人您想得太多了。”周洞天宽慰道。
  “以前不需要我选,我不需要想这个问题,可是现在我坐在这个位置上了,我已经不能不去想了。”许平满心都是苦闷,最近一年来他的身份急剧地提高,速度快到他没有时间来适应:“我以前总是对侯爷很不满,可是我现在在想,是不是侯爷也在面对这样的问题?侯爷不愿意让老天来选,他打算撞死几个、救几个,而我刚巧就是侯爷打算撞死的。”
  “侯爷,”周洞天嘿嘿一声:“卑职就知道大人您想得太多了。第一:卑职觉得侯爷是身不由己,他总不能去撞自己的亲朋子弟,只好来撞我们;第二:不管为了什么,有人要来撞我,那我就不会不视他为敌。”
  “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许平摇摇头:“我始终无法想像,一个活民亿万的人——其中也包括我的命,会不为天下百姓现在的遭遇而痛苦。我帮过的人远远不能和侯爷相比,我不信我能体会侯爷的爱民之心,可我看到民不聊生时、看到我亲手把求活的百姓打进火海时仍会苦不堪言,为什么侯爷能忍心看下去?”
  “可是这都是大人您在想,卑职倒是觉得侯爷的锐气已经被磨平了,侯爷是朝廷贵爵,已经和朝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周洞天道:“卑职觉得,我们所作所为就是顺天应人。”
  ……
  十一月四日,大雪降临在河南,这并非今年以来的第一场雪,却是几十年来前所未见的大雪,一夜之间积雪就深到了人的小腿。许平早上起来时大雪还在继续下,即使只隔着几步远,人物景色也看不清楚。平时军纪严明的闯军大营现在人声鼎沸,无数官兵从他们的营帐中涌出,在漫天飘落的大雪中纵声欢呼,一些农家出身的闯军将士甚至喜极而泣。
  开封、归德两府的降雪陆续飘扬了两天三夜,河南百姓无论男女老幼,都在大雪中欢呼雀跃。一个已经年过八十的老人因为长寿,往年就是县官也会给他来拜年,平日他总是威严地坐在家中,被子孙们所环绕,现在却像个孩童般地趴在雪中,双手捧起地上厚厚的积雪,脸上老泪纵横:“这样的大雪,还是七十年前才见过一次啊,这是闯王带来的福气啊,大王果然是天命之主。”
  这位老人不知道,这次的降雪不仅仅出现在河南,连直隶和山西境内也是大雪普降,在山西大同,雪一连下了五天才停。一时间,大明北方地区的老人们都仿佛青春焕发,向从未见过或听说过这番景象的后辈们讲述起他们少年、童年时的类似场面——那时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奇景。
  往年冬天,京城虽然飘过雪花,但多数时间连地面都盖不住,刚落地就融化殆尽,偶然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满城的人就兴高采烈地出门去“踏雪”。今年京师附近下雪的时间虽然比山西稍短,但也有两天之久。喜悦并非仅出现在在百姓之间,自大雪来临后,朝廷上的百官人人喜形于色,争先恐后地上书给当今天子称贺。
  京师的皇城内,大明崇祯天子为此专程前往太庙祭谢。回到皇宫后仍然满脸都充满了喜色,与他的皇后笑谈时还几次忍不住起身向天公再三称谢。
  自万历年以来,北方的大旱越来越频繁,而南方的气温骤降,这个现象已经成为几十年的常态,朝臣们都把原因归结于皇帝德行有亏,责难一直沉重地压在大明皇帝的肩头。导致天下大灾的罪魁祸首万历死后,这个责任就被天启皇帝和魏忠贤扛下。
  崇祯即位初期,他心里一直是把责任偷偷地推给前几位皇帝的。但他登基过去了十几年,灾情仍毫无起色,甚至愈演愈烈。广州的海面开始结冰;闽粤冬季下雪;太湖全湖封冻以致数百渔民饥寒毙命;河南、山西有几个县数年不下雨……这一切让崇祯皇帝惊恐不已,他一次次减膳,直到最后一天只吃一顿饭;一次次节俭衣服,直到穿皇后、妃子自己织布给他做出来的衣服。崇祯自问,让老婆孩子一起挨饿,皇太子连聘礼都拿不出、以致只能拖着不能成亲,恐怕自古以来当皇帝的也就是他独一份,但这老天还是不下雨,说什么也不下雨。
  即位以来的种种征兆,似乎都是在向天下人通报着大明国祚将尽。崇祯皇帝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也是骇然。他还曾失态地对自己的后妃痛哭出声:“奈何处处皆是亡国之兆?”
  “朕的一片赤诚,总算感动了天心。”今天心怀大畅的崇祯皇帝破例喝了一小杯酒,他笑嘻嘻地对皇后道:“不过还不可增膳,当以天心释然为第一要务。”
  在举国欢腾声中,只有一个人清楚地知道自己到底看到的是什么。镇东侯站在自家的院内,伸出手接住飘落的雪片,盯着它在自己掌心间慢慢地融化。身旁的妻子高兴地说:“真是瑞兆啊。”他听见后只是随口附和了一声。
  太阳的黑子活动已经恢复正常,地球两极的冰盖正在退缩,大气中的含水量不断增加;而随着气温的继续回升,青藏高原上的冰雪在来年会加倍地融化,大量的融水将使长江、黄河以及其它河流的径流量猛增。
  和中国一样,全世界的农业文明的复苏曙光已经出现。来自北美洲的高产作物已经传播到旧大陆,很快这些农业文明地区熟练的农民就会生产出远远超过自身所需的食物,供应大批的人得以成为学者和工人。欧洲的英、法、俄、德诸国都会进入空前的大发展时期,而这一次农业文明在大发展中将孕育出工业文明的新生儿,整个人类文明即将摆脱它的幼年期。
  “二十年来,我一直压制着部下的野心和我心中的愤怒不平,希望中国不要在小冰川灾难期间遭遇惨烈的战争和摧残。为此,我甚至违背了我曾经的誓言,我昧着良心帮助朝廷打造精锐的军队,听任他们屠戮无辜的百姓……”镇东侯把手轻轻握紧成拳,把那一点雪水紧紧攥在手中,他在心中自问着:“我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到底是增加了、还是减少了人民的痛苦?”


第二十六节 科学
  降临在河南的大雪,对无家可归的百姓来说无异于一场大难,近卫营的官兵全体出动,许平、余深河、黑保一集体上阵帮助清理道路上积雪。李自成前来视察的时候,看到大批的百姓正一脚深、一脚浅地蹒跚而行,近卫营的士兵竭尽全力的帮助他们,没有任何人敢于像官兵那样劫掠百姓。
  一直等到将近黄昏,许平才带着骑兵卫队赶回他的营帐,还带回了一个小男孩。
  “从雪地里捡到的,父母都冻死了,这孩子躲在母亲的怀里逃了一命。”今天上午在野外巡逻发现这个奄奄一息孩子时,他父亲早已经冻僵,而母亲似乎刚死没有多久。看他们的装束也是逃难的百姓,不过不是闯营动员区的,而是从更北的地区逃出来的,零零星星地许平又找到了一些这样的百姓:“上次官兵来河南,新军还好,鲁军朱元宏部无恶不作,这次听说官兵又来了,好多离得很远的百姓也开始逃难。末将下令清野之后,更远一些地方的百姓唯恐官兵野无所掠,就去祸害他们的地方,不少人冒着大雪逃离家乡,有的往我们这里来了,有的则往直隶去了。”
  李定国的部队已经奉命北上搜索,如果百姓逃入直隶躲避兵祸也就罢了,如果他们奔开封而来,闯营的军队将提供给他们一些生活资料。
  以前李自成总觉得许平是前官兵出身,认为他不能体会底层百姓的痛苦,现在见他将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心中很是钦佩:“许兄弟真不像是从官兵那里来的。”
  “末将曾是黄候的部下,侯爷的教诲一直记在心里,大王请看,若是没有文臣监军,新军也是不扰民的,只是友军——诸如鲁军种种,新军对他们的胡作非为也是无可奈何。”
  李自成道:“话虽如此,但许兄弟能有这片仁心,便是很难得的了。”
  “大王认为末将是仁么?”许平苦笑一声,对这些百姓,许平心里有歉疚、也有感激:“若无这些百姓的相助,我们就是睁眼瞎,便是无本之木,而现在新军则是耳聋目盲;这些百姓供给我军的衣食,还让他们的子弟在我军中效力。现在新军大举前来,我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烧他们的房子以困新军,若我再不尽力帮助他们,那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
  不过除去歉疚和感激,许平更有一种恐惧:“我军所以能在河南这里与官兵争锋,靠的就是百姓与朝廷离心离德,附我而不附官,若是我闯营祸害百姓,哪怕不如官兵;只要百姓不再支持我们,哪怕是两不相帮,我军的末日便算是到了。末将又怎么敢不战战兢兢,竭尽全力去讨好百姓。”
  “讨好!”李自成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声:“许兄弟的话深得我心,我也是一样。”
  “本朝太祖恐怕也是一样。”许平突然想起了朱元璋:“洪武朝初年,有官报告天下有匪,百官纷纷向太祖高皇帝献策治匪,太祖高皇帝勃然大怒,说盗贼不能扰乱他的大明,但贪官可以让他的社稷倾覆。”
  “听说高皇帝还有策,若是农民发现官员贪污欺压百姓,可以自行将官员捆绑入京,有功无罪。”李自成说道。
  “是的,末将觉得高皇帝看起来是仁,其实也是畏惧,他见过起义者揭竿而起、排山倒海的样子,他唯恐这一幕会重演在他或者他的子孙身上。”许平想了想又补充道:“英明神武如唐太宗,亦会说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语,末将觉得他恐怕也是一样。”许平认为李世民这里面亦有后怕之意,虽然李世民不是农民军的领袖,但许平猜测见识过衣衫褴褛的农民奋起反抗时的李世民,在好不容易坐稳帝位后难免会想到:后世子孙若遇上这样的劫难,不知道能不能平安度过。
  “那天大王和末将说起,此时若说没有异志便是欺人之语。”许平问道:“假如我们败了自然是一了百了,但若是侥幸赢了,大王打算如何治国?”
  许平的卫士们早已经离开,此时帐篷里只有李自成和许平两人,不过这个问题还是让李自成沉思良久,张口回答时,李自成显得有些不自信,语气有些迟疑:“我没有什么太多的想法,对治国我一窍不通,不过若是我坐了这天下,我一定与兄弟们推心置腹,不贪图享乐,每天都出来做事不偷懒。这天下的百姓,首先是三年免征粮,然后则是征一些,不然无法养兵、养吏,但是一定要尽量少征,若是有灾荒不但不能征、还要赈济。”
  李自成说完之后,自认为已经很周全,但却看到许平微微摇头,便问道:“许兄弟觉得我说得不对么?”
  “大王说得很好,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四十年前,我朝方是极盛之时;二十年前,当今天子登极之时,海内还有二百万官吏将兵向皇上发誓效忠,士民竭诚拥戴。”当时大明的税源尚在,朝廷对全国的人事任免畅行无阻。就是有饥民聚集,只要如杨鹤般的一个书生赶去宣布朝廷会赈济,这些饥民就会自行解散。无论是官吏、百姓、甚至乱民,都信任朝廷。许平甚至觉得,不用说类似汉献帝的历朝末代君王,便是把崇祯天子继位时的形势交给大部分王朝中后期被军阀、权臣困扰的帝王,恐怕他们都会从睡梦中笑醒过来:“可是仅仅只有二十年,天下便烽烟四起,官兵出师,沿途百姓逃散一空,便是朝廷的县城都紧闭城门、严加防备。”
  “许兄弟想说什么?”李自成没有听明白这段话和自己的论点有什么联系。
  “我想说的是,当今皇上,他的所作所为高皇帝肯定是不同意的,甚至皇上的皇祖、父皇、先帝也都是不同意,但谁能阻止他呢?”这些日子来,顾炎武、夏完淳二人和许平说的那些话一直萦绕在他脑海里,一次次的治乱循环似乎没有逃离的可能:“今天接到那个冻死的孩子时,末将想过要在他父母葬身的地方立一块石碑,将来我军将士过往时,会知道若无河南父老的支持,我们就不能完成坚壁清野的计划。若真是天命在大王,这块石碑也可以流传后世,让后辈子孙们知道得天下的不易,告诫他们不可欺压百”
  “我想我明白许兄弟的意思了,许兄弟担心这石碑便像是朝廷勒立在县城大道上的那些铁碑吧?刚才我说的那些话,难道高皇帝就没有想到过么?”那些大明立给官员看的碑上刻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李自成觉得这东西没有用,如果真的建立新朝,上百年后很可能演变成一群地方官在碑前烧香祭拜,然后掉过头去继续征粮催赋。
  许平简要给李自成介绍了一些顾、夏的忧虑,把后者听的连连摇头:“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李自成重复了一遍许平刚才说过的话:“治乱循环,以我看来是人祸而不是天命,但这个人祸却是无法避免的。一开始,高皇帝心存畏惧,善待百姓,高皇帝手下的官吏,或多或少也心存畏惧,偶尔有些出格的事也不会太过份,百姓可以忍;许多年过去了,一代人过去了,新的皇帝和官吏,对百姓不那么畏惧了,他们多收了一点税,百姓觉得尚且有活路就又忍了,新的皇帝和官吏庆幸之余,发现这样做是可以的……如此一代代传承下去,官吏不断得手,百姓不停地忍耐,官吏对百姓的畏惧之心越来越淡薄,也没有如许兄弟今天这样的感激、愧疚之心。”
  “直到有一天,官吏们变得无所畏惧,也就到了百姓忍无可忍的时候了。大王建立的国家,今天互相搀扶着一起在雪地里前进的闯营士兵和河南父老,有一天他们还是会咆哮着厮杀成一团,”许平问道:“这是大王可以接受的吗?大王可以满足于给天下带来二百年的太平,然后陷入又一次的治乱循环吗?”
  “我当然不愿意,”李自成不假思索地答道:“浪里白条和六耳猕猴,这两位先生有什么心得进展吗?”
  “到目前为止,没有。”许平摇头道:“现在他们做过的事,还是前人都做过的。现在我们挣扎求存,百姓是我军能够幸存的根本,所以什么都好说,从大王开始、末将以及更下面的将士官吏都对此心知肚明,都心存感激、畏惧……我们若是败了,自不必说。但若是我们真的赢了,唉,末将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以后的官吏对百姓始终心存畏惧,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找到让官吏始终害怕百姓的办法……苦口婆心的告诫,随着老人渐渐离去,新一代人总是越来越胆大包天。严刑峻法的威胁,只是让官吏畏惧皇帝而不是百姓,迟早遇到一个像当今天子这样无所畏惧的。”许平本想说自古圣贤明主,从来就没有人找到过这种办法,凭什么闯营可以找到?但这种话似乎有些过于悲观,所以许平就忍住没有说。
  “让官吏畏惧百姓?”李自成也是一阵苦笑:“谈何容易。”
  “如果做不到就跳不出这个循环,大王无论奠下多么坚固的基业,都会被焚毁在下一次的战火中;大王无论建立怎么样辉煌的功业、都会化为飞灰。”
  ……
  英国,剑桥
  如饥似渴地读完刚拿到的书后,黄乃明和他的兄弟们又带着翻译跑去见校长,斯诺校长举着双手出来迎接他们:“尊贵的子爵阁下,您又来借书了吗?”
  “是的。”黄乃明把那本《论磁》双手奉上:“尊敬的校长阁下,贵校,真是一个令我大开眼界的地方。”
  校长把那本书小心地收好,赞叹道:“吉尔伯特先生,真是令人嫉妒的天才,现在子爵阁下想必已经能分清电和磁的区别了吧?”
  “是的,而且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们可以在一个圆球上生活了。”黄乃明感慨不已:“校长阁下,在我们大明,也有关于地球到底是平是圆的争论,我以前也是个水手,曾亲眼看到桅杆先于船体升起,但一直不明白为何水不会从这个球上流走,我们为什么不会掉到宇宙中去,现在终于明白了,正如阁下所说,吉尔伯特先生的天才,真令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嫉妒不已。”
  黄乃明说话期间,校长始终有礼貌地含笑不语,等翻译停下里片刻后,他才笑道:“子爵阁下,吉尔伯特先生对我们为什么能在这个球体上站立的解释是不对的。二十年来无数科学家反复试验,即使用最强有力的磁球,也不能让没有磁性的物体稍微表现出一点点的吸附力。显然,把我们束缚在地球上的力量并不是磁力。”
  “那是什么?”
  “我们还不知道,但这个力已经有了一个名字,我们称之为引力。想必子爵阁下已经在吉尔伯特先生的书中看到,他说假如磁力是均匀分布的,那么越多的质量就会带来越大的磁力。吉尔伯特先生提出的质量概念启发了我们,有一个名叫胡克的年轻人猜想,任何有质量的物体都会拥有一种类似磁力的吸引力,那就是引力。”
  “胡克先生?”
  “是的,他比子爵阁下还要年轻,现在还不满十八岁,磁力试验虽然失败,但他认为吉尔伯特先生的猜想没有错,必然有一种看不见的力把我们和地球联系起来,并且延伸到整个宇宙,使我们的地球和月亮连在一起,更与太阳、还有其他的行星连接为一个整体,而这个力是只由质量决定的,只不过非常微弱,所以我们很难在周围找到证据。”
  “那就是说不可验证了?”黄乃明有些失望:“那怎么可以说是科学呢?”
  黄乃明的话让校长有些诧异,他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是反问道:“子爵阁下认为科学是什么?”
  “我父亲曾经听一些到大明的欧罗巴人提到过科学,对我说过他对科学的理解:科学就是一种可证伪的陈述。比如‘今天伦敦下雾了’,就是科学陈述,首先不可以是疑问句或是感叹句,比如不可以是‘今天伦敦下雾了吗?’或是‘今天伦敦的雾好大啊!’;其次是可以证伪,即是不是真的下雾了,我们可以检验,比如‘今天上帝降临伦敦了,但是没有任何人察觉到,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不是。所以既然胡克先生的猜想无法证伪,那就不是科学。”
  “尊贵的侯爵阁下的睿智,令我非常钦佩。”校长满脸都是震惊:“能够把科学用这么简单的语言概述出来,就是欧罗巴的科学家们都没有几个人能做到,而且我不得不说,侯爵阁下对科学的认识非常透彻,我完全赞同他的定义。”
  黄乃明微微一笑:“我父亲还说过,科学终有一日会变得异常强大,会让它的敌人都企图化妆成它。”
  “这个是尊贵的侯爵阁下在恭维我们了,而且实在太过恭维了。”校长微笑起来,仆人送上了红茶,宾主喝过后,校长又说道:“其实我们已经找到了验证胡克先生猜想的办法,意大利的伽利略先生发明的天文望远镜,我的学校也刚刚成功地得到了一台,我们正用它重复伽利略先生的观察,计算木星和她卫星的速度。”
  “这和胡克先生的引力又有什么关系呢?”
  “胡克先生猜想,引力会和两个有质量物体的距离成反比关系,这个猜想很好地解释了,为何彗星在远离太阳的时候,飞行的轨迹近乎直线,而在接近太阳的时候会被剧烈地扭转到另一个方向上。我们已经估算除了大行星的质量,如果真的存在这种力,并且真的是和距离成反比关系的话,那么我们可以发现观测到的卫星角速度与我们的计算结果精确吻合。”校长问道:“刚才子爵阁下的科学论述已经被证伪了,今天伦敦没有雾,晚上我们会去继续观察木星,尊贵的子爵阁下可愿一同前去看看?”
  “求之不得。”黄乃明站起来谢道:“真不知道该如何答谢校长的款待。”
  “若是有一天我去大明,子爵阁下便可以招待我了。”校长笑起来:“或者,子爵阁下见到护国主的时候,可以为我们美言几句,我们想成立一个科学院,记录和继续我们的这点小小爱好。”


第二十七节 抵抗
  突降的大雪导致蒲观水的渡河行动足足推迟了三天,一万多名新军以及协助运输物资的数万民夫,直到十一月七日才开始横跨黄河。新军士兵在军官的督促下,和民夫一起推动着那些如同小山一般的辎重大车,他们的最高指挥官眉头紧锁,注视着这支在冰面上艰难移动的大军。
  上午冰面就曾因为不堪重负而破裂,天一营的工兵队队官亲自跳入冰水中,花了一刻钟才把深陷在冰水中的辎重大车抢救出来,参与抢救工作的官兵事后都疲惫不堪。方才,一处被勘定为安全的冰面在连续通过大批车辆后再次突然崩溃,随着令人心悸的轰然破裂声,辎重大车闷头扎入水中,一眨眼的功夫就从官兵的视野里消失。拖着这辆大车的八匹马也被大车拖入巨大的冰窟窿中,连哀鸣都来不及发出就消失在冰层下面。推车的士兵们也有不少人陷了进去,他们在刺骨的寒冷中挣扎着发出呼救声,但更远些的士兵却无暇相助,他们连滚带爬地从蔓延的裂缝周围逃出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不幸的同袍和民夫身上的棉衣迅速吸饱了水,带着它们的主人一起沉到河底。
  这次的灾难让新军一下子损失了正车的火药,不久后又一辆满载炮弹的大车落水。蒲观水只好下令停止进军,重新分配每辆大车上运输的辎重。工兵在冰面上忙碌了一个多时辰后,终于卸下了一半的火药和炮弹,把剩下的平均安置到了每一辆大车上。在给辎重大车减轻负重的同时,负责勘探的工兵军官也重新划定路线,指挥大军又一次缓缓向西岸进发。
  “今年这黄河的冰面,冻得也太不结实了。”
  “是啊,往年都冻得像铁石一般,今年一下子就裂了。”
  “还有这场雪,来得真不是时候,我看快有两尺深了,压在冰上可是够沉的,更让工兵们勘探不清下面的冰。”
  参谋们的抱怨声不停地传入蒲观水的耳中,说话间又是一声轰隆的巨响传来,这次并不是冰面破裂,而是一辆大车在冰雪中打滑倾覆,堆放在上面的米包像雪崩似的滚落而下。队伍又一次停顿下来,工兵们咒骂着围拢到那辆大车的周围,四下里敲打着,检查它周围冰面的坚固程度,盘算着让它后面的车辆绕道而过。
  “大人,我们落后进度太多了,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了。”
  参谋的报告丝毫不出乎蒲观水的意外,他不得不向现实低头,开始从车队中抽调人手去对岸修筑过夜的营寨。至于那些还在东岸的辎重大车就不必下河了,今天是不可能全数度过黄河的,希望明天河面会冻得更结实一些吧。
  ……
  “新军之所以迟迟不能将山东义军消灭,最主要的原因是新军兵力不足。而在兵力不足的情况下,新军还不敢以一个营为单位对叛军进行清剿,这是因为上次山东之战已经证明东江军有能力重创新军孤立部队。”许平的帅帐内非常温暖,闯军阻击部队的将领们正在对作战方案进行最后研讨:“祀县一战后,我们闯营也证明自己有歼灭新军一个孤立营的实力,这样新军同样不敢在河南以一个营为单位进行作战,这点对我军非常有利!”
  许平的这个判断是闯军全盘计划的基石之一。早在听说蒲观水领兵前来后,许平就告诉李定国等将领:蒲观水虽然在新军中素有威望,但却根本没有任何独立带兵的经验,以往他总是在镇东侯帐前听令,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执行者而不是一个决策者。
  “朝廷不让镇东侯带兵是可以理解的,但这是比冬季进攻更大的军事失误。隔着几百里,镇东侯不可能替蒲将军布置一切,他只能在出兵前给蒲将军交代几条最简短的注意事项,如果我估计不差的话,镇东侯肯定反复告诫过蒲将军不要分兵。”许平扪心自问,如果自己处在黄石的地位上,是不会指望蒲观水能够灵活地指挥三个营分进合击的。闯军对官道施行坚壁清野以后,毫无顾忌地沿着官道布置了一字长蛇阵,丝毫不担心会被新军侧击或是包抄。
  许平判断说:“一万两千新军官兵,还有三万多民夫,他们抱成一团缓缓压过来,速度会非常慢,在我们四个翼的节节抵抗下,很快就会精疲力竭。他们每向前走一步就会虚弱一分,等到他们爬到开封城下的时候,就是我们发起反击的时候了。”
  八日才渡过黄河的新军于九日就遭到闯军的激烈抵抗,直到当天下午,赤灼营仍未能攻占闯军的阵地。蒲观水亲自赶到一线视察时,从望远镜内看到一层又一层的闯军战壕和位于其后的棱堡矮墙。
  “旗号是闯军第三步兵翼,根据情报是闯贼西首营的部队。他们修建了一个棱堡,然后以这个棱堡为核心节节抵抗。这伙闯贼大约有一千五百人上下,拥有大量的火器,不过没有见到任何火炮。”
  参谋的汇报让蒲观水心情变得更加不好,面前这个闯军的营不是许平的近卫营,可是他们从战术到装备上都和新军非常类似,对新军的各种手段也都十分了解:“上次的战报还说西营没有阻挡我军进攻的能力,怎么短短几个月,他们就强大了这么多?”
  “肯定是许平把手下的部队派入西营了,”参谋们宽慰蒲观水道:“我军刚刚渡过黄河,士兵都很疲惫,一时攻不下来也没什么,等我军修养些体力,定能势如破竹。”
  正如参谋预料的,经过一上午的激烈战斗,新军先头部队仍然没能填平闯军的壕沟并紧逼到矮墙下。
  李定国把相当多的步兵部署在壕沟里,当新军前进的时候首先会遭到矮墙和壕沟后的射击,等新军进一步逼近的时候,壕沟里的闯营士兵就会出击阻止新军逼近壕沟,不击退这些部队天一营的工兵就无法填壕沟。而壕沟前面对面的作战对闯军十分有利,他们可以得到来自棱堡的火力掩护,李定国亲自站在棱堡上指挥,如果发现某处是新军的主攻防线,他就会指挥壕沟部队后退,用矮墙火力阻止新军追击。而当新军企图填壕沟的时候,闯军又会展开反抢。
  “无法驱逐闯贼工兵就无法填壕沟,而我们的部队又不能站在对方的火力前白挨打。”棱堡配合燧发步枪,让天一营的指挥官一筹莫展,蒲观水下令让中军的赤灼营参谋上前观战,这些人参加过兰阳之战,蒲观水希望他们的经验能对自己有所帮助。
  “和兰阳之战一样,闯贼并不龟缩在矮墙后,而是把大批士兵部署在壕沟里,与我们展开反复争夺。”赤灼营的参谋们纷纷向蒲观水指出,如果被闯军引入类似兰阳的战斗模式,就可能导致新军的惨重伤亡,他们建议等把炮兵部署到位后再进行强攻。
  “好吧。”蒲观水不得不同意这一要求,望着横在道路上的这个小型棱堡,叹了口气:“许平他真不愧是工兵出身的。”
  蒲观水命令新军下午对阻击闯军继续保持压力,同时进行炮垒和过夜营寨的修筑工作。今天大军显然不可能向西取得重大进展,而必须要在附近过夜。
  “这个棱堡大概只有一千多闯贼在坚守,我军正面强攻损失不会小,当这个损失不能白费。”蒲观水命令赤灼营做好进攻准备,而天一营则进行休息,他亲自参与赤灼营的战术讨论,审定通过了明日工兵、炮兵与步兵协同作战的作战方案:“明天赤灼营发起进攻是,天一营从棱堡的两侧包抄,让两营的马队好好检查马蹄铁,明日闯贼如果不撤退那是最好,如果撤退的话我们一定要猛烈追击,不能让他们跑了。”
  在第二天凌晨时分,哨兵报告对面的闯军棱堡起火,蒲观水下令不得轻举妄动。天明后侦查得知,闯军确实已经于昨夜放弃他们的工事退去。蒲观水带着自己的参谋亲自观察闯军的防御体系,觉得它并没有在前一天的攻击中被严重破坏,而防御者的损失看起来也非常有限。
  带着心中的疑惑,蒲观水命令三个营拔营启程。当赤灼营向着开封方向进发不到五里,另外一座棱堡就又出现在他们眼前,也同样被层层的壕沟所保护。
  “对面的闯贼头目名叫李定国,他似乎对我们的条例非常熟悉。卑职简单计算了一下,如果我们按照条例要求的那样展开部队、布置进攻、构建炮垒的话,那么今天入夜前仍然无法发动大规模强攻。”一个参谋把他的计算结果摊在贾明河面前,闯军充分利用天气的因素,限制着新军的进攻速度。
  “这该死的许平。”蒲观水恼怒地叫道:“天一营构筑营地,赤灼营跟上,明日还是由赤灼营发起进攻,天一营和赤灼营马队做好追击准备。”
  新军不得不辛勤地劳动了一天。但是十一日凌晨,却发现闯军再次主动退却。拔营出发不久,蒲观水再次接到报告,先锋又一次被阻挡于闯军的防御阵地前。赶到前线的蒲观水望着那一条条如蛛网般的横壕沟和交通壕组成的防御区,命令周围的参谋道:“四下查探,看看有没有其它的道路可走。”
  侦查的结果当然是没有,沿着官道两侧的居民村落都已经遭到闯军的彻底破坏,即使离开官道这条主线,新军也必须每日搭建过夜的营地,而路况比这充满壕沟和障碍的官道还要糟糕。
  在蒲观水原本的预料中,他会遭遇到闯军用主力进行防御的坚固阵地,而不是这样一个个连绵不绝的小型防御阵地。他原计划利用火炮的优势,在摧毁闯军防御的同时重创敌人的部队,然后迅速抵达开封城下,击溃闯军可能的最后抵抗,给贾明河解围。看起来这个如意算盘不可能实现,蒲观水相信这条官道上必然密布着闯军类似的防御区。
  “不要等炮兵了,把炮队留给后卫部队,赤灼营和天一营并肩前进,遇到抵抗就发起进攻,我们不能这样和许平磨蹭。”
  ……
  十五日,许平和他的参谋们分析战况时,新军已经连续三天不待炮兵到位就发起直接的强攻。这三天来的战斗比前两日激烈得多,无论闯军或是新军都付出了比之前大得多的伤亡。前敌指挥李定国已于今日将隶属近卫营的第一步兵翼投入防御作战,轮换下西首营的两个步兵翼。李定国报告说,他将在明日把第二步兵翼顶上去,让今天激战了一天的第一步兵翼退后休息;而对面同样进行着轮换工作,今天猛攻第一步兵翼的是新军的天一营,估计明天会轮到赤灼营上阵。
  “战局完全在我们的掌握中。”许平对战局的进展非常乐观,步步后退的闯军能得到更充分的休息,而新军则必须在焦土化的战区上艰难前进,每天辛苦地搭建营帐、修复道路。巨大的工作量正迅速消耗着新军官兵的体力:“根据新军条例,这个时候应该考虑包抄,但蒲将军却没有办法进行包抄。我估计快有人要提出分兵前进了,但他绝对不会同意,镇东侯肯定事先反复向他强调过这一点。”
  ……
  “我不能同意分兵!”与此同时,新军军营中的蒲观水断然拒绝了天一营营官成平的建议:“敌暗我明,水营离开主力就可能遭到闯贼的伏击,你难道忘记了祀县的教训吗?”
  “可是这要打到什么时候?”成平满脸都是苦恼,今天作战,天一营有五十人阵亡,一百多人负伤,由于远离明军的补给基地,这些伤病员无法后送,必须留在营中。渡河几天来,还有百多人因为受寒而倒下:“大人,我们必须寻求与闯军主力的决战,然后去开封渡过这个冬天。”
  蒲观水责备道:“你这样急躁正是中了贼子的下怀。许平他采用这种战术就是希望我们沉不住气分兵包抄,好让躲在暗处的贼人能够一次打掉我们一个营。”
  “可是大人,这样暴露在旷野里很快就会有越来越多的病号,等伤病员超过千人以后,我的营就会被拖得失去进攻能力。”
  “所以我们要改进战术,不能再被贼人牵着鼻子走。”
  十六日,李定国发现新军没有急于进攻,远远地在闯军防御工事外停下脚步修建营垒。经过平安无事的一天后,李定国故伎重演,命令闯军放弃阵地后退。现在第二步兵翼的指挥官是一个名叫张为的年轻中校指挥,闻令后他问李定国道:“李将军,我的部队今日并未交战,是不是可以考虑多坚守一日。”
  “不可。”李定国笑道:“我们还是要按照原定计划撤退,让新军每日都要行军、筑营,让风雪来消耗他们的体力。”
  “这个卑职明白,”张为点头称是,但又道:“可是一枪不放就撤退,实在心有不甘。”
  “张兄弟啊,”李定国笑着伸出三根手指:“第一,显然官兵是打算明天上午部署,下午从容地猛攻,给我们造成大量的伤亡;第二,现在官兵的军力还没有完全被拖垮,我们逼着他们累了一天才前进了五里路,已经很合算了,为人不可过贪;第三,后面有的是苦战的时候,我们要保存军力。”
  “遵命,将军。”
  ……
  京师,狼穴。
  “许平在河南部署阵地连绵抵抗,试图消耗我军的兵力,”对这种战术金求德和蒲观水一样感到非常头疼:“冬季本来就不是打仗的好时机,如果一战决胜负也就罢了,这样暴露在荒郊野外,部队的病号很快就会比伤员还多。”
  参谋们对眼前的局面都没有什么好主意,教导队的宋建军教官被金求德召来:“加强冬季作战训练,我没有太多的时间给你,紧急训练十五天,然后就发去河南战场,蒲将军那里肯定需要大量补充。”
  宋建军感到很为难,这么短的训练时间效果可想而知不会好:“是不是让侯爷向朝廷建议一下,把教导队暂时移向山东。”
  “明知道不可能的事就不必去做了。”如果镇东侯不是练兵总理而是大都督的话,金求德就会在山东建立一个大营,就近接受伤兵,同时把补给和补充兵发向这个大营。如同当年在西南时做的一样,不过这个建议已经被朝廷否决了,朝廷不愿意让镇东侯的兵权蔓延到每一个有烽火的地方。
  金求德看着地图,闯军退却的速度虽然比预料的慢,但仅靠这种战术是不能避免决战的:“许平他不可能永远这样退下去,迟早他得调头与我军决一死战。”


第二十八节 消耗
  战斗进行到二十日后,新军中的病号已经大大超过伤员,总计有一千多人病倒。
  “大帅,这是参谋司的急令。”
  蒲观水刚刚收到的,是从京师来的紧急建议,这份建议表明是镇东侯亲自过问河南战况后提出的,蒲观水对此当然非常重视。
  “河南的战斗已经持续十天了,许平很显然会把这种拖延战术继续下去,让严酷的天气和焦土化的道路不断加重我们的负担。眼下我们还能勉强将伤兵病号后送,但不需要太仔细地思考,我们就能知道这是我们迟早无法承担的负担,新军的运力是有限的,新军的兵员补充速度也是有限的,如果不改进我们的运输补给方式,我们的战力就会随着战线不断向前推进而急剧恶化。每一个新军指挥官都必须意识到我军的不足,不仅仅是口头上,而是发自内心地正视这一点……”
  蒲观水轻声读着镇东侯的来信,如同多少年前一样,镇东侯总是喜欢用这种朋友间的坦率口气与部下们探讨问题:“两个问题摆在我们眼前,或者承认失败,或者改变我们的条例。我以为,每一位指挥官都不应该存有侥幸心理,认真地问自己一句:你打算承认战败么?如果不的话,就开始尝试改变吧,新的局面需要新的条例,我们已经不是在辽东战斗了。”
  镇东侯提出了很多建议,蒲观水把部下们召集来一起商议,其中主要的思想就是彻底改变明军由各单位保护、处置属下伤兵的思维。镇东侯建议建立连绵的兵站,新军各营要设法抛下这个包袱以提高机动能力灵活迎战。
  “……我并没有到过河南,这些条例只是我的一些设想,是否可行还要靠指挥官和参谋们的共同努力。你们必然能够克服眼前的难题,取得胜利并将我军继续完善,对此我深信不疑。练兵总理黄石。”
  蒲观水念完镇东侯的信后,大营里的三营指挥官半晌无言,对镇东侯的命令,这三位指挥官和蒲观水一样都习惯不问原因去执行,但这次发来的条例,实在是无法执行下去。
  “侯爷要求我们建立兵站,把伤兵病号就地留下,减轻各营负担也免得他们跟随大军行军病情进一步加重,这个……”成平磕磕巴巴地率先打响了第一枪,伤病问题确实是令人头疼的问题,镇东侯这封几天前写成的信中预言的问题已经成为了现实。后送已经变得无法实现,随着部队继续向前推进,离山东的补给基地已经非常遥远,重伤、高烧的士兵在这种天气长途后送无异于谋杀。猬集成一团推进的新军三营,为了照顾这些伤兵,不得不自行放慢脚步,带着这些病号缓缓前进,每天都需要为这些士兵准备特别的宿营地,这进一步加大了本来就很繁重的工作量:“侯爷的用心是很好的,侯爷确实是高瞻远瞩,但,但……”
  成平说了几个转折词,无法继续下去了,魏武哼哼唧唧地接茬道:“我们没有保卫兵站的兵力。”
  之所以不敢把伤兵抛下,就是因为蒲观水不愿意分散兵力,而魏武担心这些兵站会成为闯军的攻击目标:“如果要建立兵站,我们需要大量的友军协助,河南这里没有我们的地方官,百姓逃散一空也无法指望。再说,就是真有百姓,难道我们敢把兄弟们交给他们么?”
  “可是侯爷说,这样我们迟早会被压垮的,难道我们要承认战败么?我们明明还没有打过一场硬仗,怎么可以承认失败呢?”这些日子以来,由于伤兵难以后送,所以补给里不得不添加大量药品,这挤占了其他军需的运力。如果新军继续向前推进,而且沿途都被许平彻底清野的话,那么补给就会变得越来越困难,后送伤员的数目也会越来越少,需要的药品补给自然会越来越大。
  每天蜗牛爬一样的前进速度对新军的士气固然有影响,但更加不满的是那些和新军一起的民夫,他们对此已经是怨声载道。蒲观水严格执行着新军的安全条例,所有的物资在扎营时都必须从车上卸下,进行妥善的安置,第二天再重新装车。民夫们的不满渐渐压倒他们对官兵的畏惧,他们开始在公开场合大声地抱怨:每天晚上铺沙防火的一直折腾到半夜,早上天不亮就开始装车,走不了几里就又要卸车、上油,这不是穷折腾么?
  但蒲观水仍然一丝不苟,他决心严格执行一切相关条例,绝不给闯军以丝毫可趁之机。在这种严格的指挥下,民夫也有不少人病倒,在没有人烟的荒郊野外,如果不忍心让他们去死就得收留他们,这些人当然更加无法后送,蒲观水估计很快病倒的民夫就会超过需要照顾的新军士兵。
  “大帅,末将觉得……”成平鼓足勇气说道:“末将觉得侯爷有些过于担心了,我们遇到的问题,闯贼一样会遇到,而且只可能比我们更严重。我们的物资可以源源不断地从后方运来,兵员有教导队在补充……”
  “这补充是绝对不够的。”截止到昨天,蒲观水发现自己一共需要补充一千五百名士兵和八十名军官,但现在他只得到二百名士兵和八名军官的补充,而且还是从山东紧急抽调来的。每天都有新的申请发往京师,但等参谋司看到,再训练,再发来河南,那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但至少还是有的。”成平道:“而闯贼那里是死一个少一个,枪支也是丢一杆少一杆,我们损失固然大,但是闯贼更忍受不了,这种天气他们不老老实实地呆在温暖的营帐里,非要拖着我们在野外跑,根本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两败俱伤之举。”
  “最关键的是,侯爷也说过他没有实验过这条条例,”见有两位指挥官打头阵,参谋们终于也开始表示反对了:“到底该如何建兵站,到底两个兵站之间距离多远,如何保护?如何后送?如何补给?侯爷也承认这些条例不一定准确要我们自行研究,可我们没有时间啊,前方的士兵总嚷嚷着饭食里油水不够,被褥不够保暖,我们哪里还有多余的运力来输送建筑兵站需要材料呢?”
  ……
  “蒲帅要我们出兵相助?”郁董拿着新军的加急文书,不可思议地问道:“蒲帅怎么会想起我们来了?”
  “小的仔细问过使者了,”亲丁报告道:“蒲帅觉得我们是汴军,一定日夜盼着打回老家去。”
  “我确实是日夜盼着打回老家去。”郁董显得有些伤感,那一头盔的乡土就被他放在床边,每天郁董就躺在乡土旁入睡:“可是那许平分明就是黄候的大弟子,只好黄候一天不来河南亲自出手教训他的弟子,我是不会回去送死的。嗯……蒲帅还说什么了?”
  “使者说蒲帅不要我们上去打仗,只要在后方帮他守住粮道、伤兵就可以了,让他能够腾出手来作战。”亲信们倒是觉得这个差事不算很重,察看郁董的脸色问道:“要不,大帅您亲自去问问那个使者?”
  “不去,不去。”郁董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听说新军派使者来后他就吩咐手下去说自己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无法出来见人:“怎么蒲帅不去找成逸君、朱元宏他们呢了?”
  “这个小的们就不知道了。”
  “你不知道我知道,”郁董没好气地说道:“最毒莫过于绝粮,许平那可是黄候的大弟子,我都能想到,他会想不到吗?朱元宏和成逸君这俩被新军喂得最肥了,他们都不去,可见不是好差事,我是绝不能去的。就说我们在南京过的不好,军饷欠着、冬衣不发——这也不是瞎话对不对?明明南京就是没给我们嘛。反正,爱莫能助,就这样去和蒲帅的使者哭诉一番吧。”
  ……
  “侯爷的办法确实好用,真的是很好用啊。”
  在许平的营帐里,周洞天大声发出了感慨,在迎战之前,闯营的参谋们就设定好密密麻麻的兵站系统,所有伤员病号的撤退后送路线都预先准备好,开战后无论参战的是哪一支部队,只要是伤员就由救护部队统一处置,各步兵翼根本不必考虑这方面的问题。
  沿着官道是闯营的焦土地带,而在这条细长的地带范围外,就部署着闯营的收容站,今天统计死亡人数时,闯营参谋们高兴地发现死亡率比之前并没有提高。因为伤员不需要随着部队机动,而负责救护的部队不需要考虑作只需要专心处理伤病,各司其职反倒效率大有提高。
  “多亏了归德府一战的经验,我们证实了侯爷的高瞻远瞩是可行的。”在归德府首次应用镇东侯的这个设想前,闯营的参谋们一样战战兢兢,而迎战蒲观水前他们则充满信心;同样也是归德府,实际运作暴露出很多问题,这给闯营的参谋以宝贵的经验,如果仅仅就规模而言,上次许平在进攻归德时做的兵站实验规模甚至比这次还要大、地域范围还要广:“可惜侯爷……不,是幸好侯爷赋闲多年,没有机会把他的想法付诸实践。”
  “也有赋闲的关系,不过不是主要的。第一,侯爷位高权重以后,反倒不能放手施展,因为要顾虑朝堂上的反应,而我们不同;第二,侯爷恐怕是古往今来排名第一的军事奇才,他的构想只要用上一两成新军就已经足够,不需要处处达到最佳就已经是天下无敌,他们没有迫切完善的压力,而我们不同。”
  ……
  尽管有种种压力,蒲观水仍处处谨慎,在他小心的指挥下,许平、李定国没有找到任何偷袭的机会,新军虽然缓慢却持续地压缩着闯军的阵地。而闯军也终于停止了退却,这一天,闯军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趁着夜色后退,而是坚定地开始防御。见到这番场面后,蒲观水终于长出一口气:“我就知道你们不能永远这样退下去。”
  二十四日,新军的火炮优势在战斗中发挥出来,在火炮的轰击下,新军的伤亡数字第一次低于掩藏在工事中的闯军。不过闯营的第四步兵翼非常顽强,屡次发起反攻,两次冒着新军的炮火夺回失去的战壕。到二十四日晚间,新军今天的前进几乎可以用米来计算。
  “出动臼炮吧。”
  整整一天,新军的工兵都在奋勇挖掘向前的壕沟,入夜后他们仍在滴水成冰的温度下继续工作。子夜时分,新军把两门四十磅臼炮用牛车拖着,通过交通壕运到距离闯军棱堡不到二百米的炮垒中。这种臼炮使用的是特制的炮弹,它不是野战炮那种实心的铅弹,而是空心填装大量火药的开花弹,每个炮弹前都有一个长长的导火索。
  新军的炮兵军官在夜色中用量角器把臼炮的仰角先调整到六十度,用同样是特制的起重钳把沉重的开花弹吊入炮口中。随着一声令下,臼炮炮手先点燃垂出炮口外的导火索,然后再点燃炮门,巨量的火药把这种可怕的重弹喷出炮口,砸向百米外的闯军棱堡。
  第一枚炮弹落地的巨响声让棱堡里的守兵吓了一大跳,这枚沉重的炮弹把雪地砸出一个小坑,在地上弹了两弹就不动了;而第二枚炮弹的导火索没有意外熄灭,十几斤重的黑火药被点燃,刻着花纹的铁质弹壳沿着纹理炸开,飞散的弹片把靠过来观察的一个好奇闯军士兵打得飞出去。
  “点燃引信。”
  新军炮兵军官观察着第一次的炮击效果,这次他们没有让炮手立刻开炮,而是等引信又燃烧了片刻后才下令开火,两枚炮弹落地后更迅速地发生爆炸,在棱堡内引起大量的惊呼。第三次发炮点燃引信和开炮的间隔时间得更长,一枚炮弹落地即发生爆炸,而另一枚则成功地实现了空爆。
  这枚空爆的炮弹在棱堡上空炸开,如同礼花那样的绚丽,瞬间把闯军的棱堡映照得通明,碎片被火药加热得赤红,这些灼热的弹片在夜色中像流星那样划出明亮的轨迹,从半空中向棱堡内的守军无情地射下,被这团礼花所笼罩的闯军士兵无不应声而倒。
  几次射击后,臼炮炮手开始将仰角调低到四十五度,整夜新军向闯军的阵地发射了近百枚开花弹。次日,新军每当观察到战壕内的闯军火力点时,就用臼炮予以打击。有几次因为炮兵军官没有及时开炮而导致炮弹在臼炮内爆炸,不过它们的威力都被臼炮厚重的炮膛挡住,并没有给它的使用者造成任何危害。
  ……
  十二月八日。
  “官兵使用的火炮好似一口大钟,探子说看上去足有少林寺的大钟那么大。”周洞天向许平汇报多日来的观察结果。自从新军使用臼炮这种新式武器后,闯军的伤亡数量就开始急剧攀升。本来预计,凭借三个坚固的阵地能够阻挡新军一个月或者二十天之久,现在阵地都已经被新军攻下。
  周洞天接着说:“这种火炮的缺点是数量很少,每次使用的时候新军都会事先挖炮垒保护它们,现在损失不起。”
  臼炮的出现完全出乎许平的意料,在新军时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武器,其他几个旧日的新军军官也不曾耳闻。这种武器大大削弱了闯军在战壕中防御的优势,在头顶上形成空爆的开花弹给战壕中的防御者造成巨大的杀伤。
  “第三步兵翼已经伤亡过半,几天内恐怕无法投入作战。其他三个步兵翼的伤亡也都很大,我军的伤亡数目已经超过官兵。”周洞天的脸上充满了忧虑。
  闯军正被新军压迫得节节败退,是败退而不是以前那种有计划的主动后撤,新军已经走完了从渡口到开封一半的路程。在原定的计划里,闯军应该在接下来的这段路途上坚决阻击已经受到相当削弱的新军,而现在虽然新军确实受到削弱,但臼炮的使用让他们的攻击力仍极为可观。
  “这种大钟似的火炮的缺点就是移动非常缓慢,而且无法用于野战。”另一个参谋军官指出,臼炮的问题在于发射速度缓慢而且很不精确,对着固定不动的战壕和棱堡长时间地射击总有命中的时候,但是如果是在野战的情况下,敌对的另一方不可能允许新军用牛车把臼炮拖到本方阵前百米处:“如果我们寻机和新军野战的话,就可以避免他们用这两口大钟打我们。”
  “不行,”不等许平说话,以前的近卫营参谋长、现任的闯营大将军参谋长周洞天就反驳道:“现在还不是野战的时机,新军并没有被削弱到可以被一战击败的地步,现在我们还打不过他们!”


第二十九节 前沿
  “那么,或许我们应该让李将军继续主动后撤,不要死守在阵地上挨打。”
  “不!”许平立刻否决了这个建议:“先不要这么着急,一种新武器使用后,肯定会被夸大,我们还是先看看再说。”
  ……
  位于胡辰所在的这条壕沟后的棱堡是一个大型工事,虽然同样是木制结构,但是规模要比之前的大上很多,这里是战前就确定要坚守的几个要塞之一,能容纳几千名士兵。对面传来新军的战鼓声,看着越来越近地敌人,随着胡辰一声令下,壕沟里士兵开始向新军齐射。在壕沟的两面都有木制的短梯,如果棱堡指挥官要求迎战,就要从前面的梯子爬上去;如果指挥官认为敌人实力过于强大,那么就从后面撤退。至于什么时候敌军开始影响他们的炮兵射击,是安全离开战壕的时机,也是由指挥官判断的。
  胡辰一手攀附在梯子上,回头仔细看着棱堡上的旗号指令。
  旗号是迎战!
  胡辰知道棱堡内的指挥官判断自己眼前的敌军只是佯攻,实力不足以对壕沟里的守军构成重大伤亡,他立刻指挥部队进行最后一次齐射,然后从面前的梯子上攀出壕沟,列队准备迎战。前面的敌军并没有立刻逼上来,他们散开队形让火炮轰击胡辰的部队,与此同时闯营的棱堡也在射下火力。
  紧靠着壕沟的边缘,胡辰和对面的对手进行了短暂的对射,或许是对面的敌人判断无隙可趁、或是主攻方向上的新军已经被击退所以这里的牵制变得毫无意义,胡辰看到敌人迅速地退了下去。
  “撤退!”
  胡辰大叫一声,部下们急速沿着短梯退回壕沟中隐蔽,这时明军的步兵已经退后空出射界,火炮猛烈地袭来,胡辰跳下战壕时一枚炮弹就擦着他的头顶呼啸而过。
  “有没有人受伤?”回到安全地带后,胡辰立刻命令部下们互相检查,在这个天气里作战,闯营禁止任何人擅自逞英雄,只要受伤——哪怕伤口再小、再不起眼也要立刻退回温暖的营房里。但即使有这样的命令,仍然非常危险,因为士兵们的身体因为寒冷而变得麻木,有些时候甚至不能发觉自己负伤了。
  正在胡辰忙着检查部队的时候,头顶上又传来炮击声,还有急促的脚步踏雪声,放哨的士兵示意胡辰无事,也没有新的命令。
  ——应该是援兵来了吧。
  胡辰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他这队人要负责防守这条壕沟一直到今夜的前半夜结束,所以肯定不会是换防,那只可能是援兵来了,或是李将军打算发起反击。
  隆隆的炮声掩盖不住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很快这声音就靠到战壕近前,四、五个人急匆匆地从后面跃下,带下大团的积雪和一阵新鲜的寒冷空气。
  “大人。”胡辰看到为首者竟然是许平时,也不禁呆了一下。
  “胡兄弟。”许平喘着气,笑着向好久不见的胡辰问好。本来以为带着几个卫士不会很显眼,没想到一路上还是遭到新军炮火关照,一路狂奔到壕沟边上才算松了口气。为了棱堡的安全,各条壕沟之间的交通壕已经被取消,因此除非是紧急情况,否则只用旗号联系,或是等到夜晚才在壕沟和棱堡间移动。
  打完招呼后许平立刻爬上梯子,趴在壕沟边缘观察对面的动静,不时询问胡辰些问题。看了片刻后许平跳回战壕中,注意到新军似乎在休息后,胡辰立刻给部下们下令:“两人一组,揉脚。”
  部下们坐在战壕中揉脚时,胡辰向许平报告:“大人,前天卑职手下有一个士兵突然阵亡,临死前全身高烧、药石无效,显然是负伤了。可是检查全身都没有伤口,死后才发现原来是他脚趾受伤了。这天寒地冻的,一般士兵们懒得脱鞋,脚上又凉所以就是破口了也很难察觉,可一旦开始发烧就来不及了。”趁着新军一时不会进攻,胡辰就让大家互相检查一下,也活动一下双脚这种血液容易不流通的地方,避免出现严重冻伤。
  “是啊。”许平点点头,那个士兵或许是跑动时把脚碰伤了,也许是在对射时有炮弹打中附近的地面,激起的土石伤到了他,总之,无论是什么原因造成的,都因为这天气而稍微疼一下就过去了,士兵本人就没有在意,甚至早期发炎时都没有感觉:“这个发现你有没有向全军推广?”
  “已经上报给了队里,队里说会向第一步兵翼上报。”
  “很好,等我明天回去后,我会再问一下的。”
  胡辰一愣:“大人今天不回去么?”
  “今夜不回去了,”许平微笑道:“胡兄弟到部队里来,感觉如何?”
  “当然很有用处了,当初在参谋队里,很多实际情况是我完全没有想到过的。”
  “就是这样,我离开一线也太久了,有机会也得下来看看,”许平抖了抖身上厚厚的斗篷:“我特意穿成这样就是为了在战壕里过夜的。”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军衔制度后,已经是天色接近黄昏,部下开始轮休吃饭的时候,许平又问道:“为何还没有见到新军那两口铜钟射击?”
  “大人有所不知,这两天来一般都是夜里才开火,主要射击棱堡而不是壕沟,如果被他们发现我军正在换岗,也可能会朝着开阔地打上两炮,不过不会很多,主要还是用普通火炮攻击我们。”
  许平把这个情报消化了一番,询问胡辰道:“胡兄弟对此有何看法?”
  “以前在参谋队的时候,卑职记得若是我军实力强大,一般都倾向于白天进攻,这样看得分明能迅速取得胜利;若是我们实力不足,就会想着趁夜浑水摸鱼了。”胡辰的看法是臼炮的实际效果不如它的威慑力,而新军对此也有类似的看法,所以更喜欢在夜里攻击来摧残闯军的士气:“此外还有一点,就是或许新军没有足够多的炮弹,所以他们无法像一开始那样疯狂射击,只好改为夜晚袭扰或是掩护冲锋。”
  “说的很好。”对胡辰的提高,许平不禁有些惊讶了。
  “大人谬赞了,现在卑职在指挥一个小队作战时,总忍不住回猜想参谋队是要达成什么样的计划,揣摩上峰给卑职命令的意义何在;而指挥一战结束时,又忍不住回想通过战斗得到的经验,假如应用在参谋队里,又能有什么样的作用。”
  “看来李将军说的对,所有的参谋都必须有实战经验,而军官最好也尽可能地去参谋队熟悉一番。”最近一段时间来,许平感到闯营内的参谋队能力开始超过在新军时的感觉,他想这或许就是因为镇东侯当年的参谋都是从战场上提拔起来的,而现在新军的参谋大多都是教导队培训出来的。
  “有一个命令很快会下达,我先给胡兄弟吹吹风吧,”刚才许平才与李定国讨论过最近一段时间来的战况,而这个命令就是两人刚刚达成的共识:“以后缴获的武器要一律上缴,不许各队、小队自行截流。”
  最开始的防御阶段,新军不断占领闯营的阵地,闯营虽然损失不大,但丢失的武器都是永久损失。通向南方的贸易通道因为季节关系也受到影响,迄今为止闯营在许州的军械基地仍不能制造出合格的燧发步枪而只能修复部分损坏的武器,这种补充无法填补前线的武器消耗,因此四个步兵翼和下面的各队都怨声载道。
  刚刚开始反击后,各部队虽然还会因为继续后退而永久损失武器,但负责反击的部队却可能缴获部分武器,因此各级军官都不愿意执行阻击任务而宁可承担反击任务。针对这种情况,许平下令各部队缴获武器后,一律要上缴一半,以减缓防御部队的失血速度。
  “大人,这个如何执行啊?”胡辰吃了一惊,他本人也很盼望能接到反击命令,现在较开战初期,他手下的这支部队亦损失了大量的武器。
  “很快会有参谋们来统计你们的武器,等反击结束后,还有会营参谋来检查武器数量,超出的营里就会收缴走。”许平笑了一下:“胡兄弟你看,也不是完全无利嘛,至少不会看着你们损失兵器。”
  “这样不好吧,如果不许我们保留缴获,谁还肯费心思去打扫战场呢?”
  “这个理由不成立,难道就因为自己得不到,你们就会看着枪支躺在地上也不去拾么?如果胡兄弟你这样干,那我太失望了。”接着许平又告诉胡辰另一个理由:“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我和李将军都不希望你们过于积极地打扫战场,尤其是冒着牺牲部下的危险去打扫不安全的战场。第三步兵翼装备比第一步兵翼要差,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还没有完全取胜,就有士兵忙着去抢枪,还有很多士兵冒着新军的炮火去抢武器,第四步兵翼的第十五步兵队,为了去抢一杆雪地里的枪,一连有十一名士兵被打死在空旷地里,这种事情绝不能再发生了。”
  “卑职明白。”胡辰铿锵有力地答道:“不过大人,卑职以为最好在通报里说明理由,这样下面的人能更好的理解命令。”
  “胡兄弟说的很对,我在命令里会向全军通报我的考虑和下达这个命令的理由,胡兄弟还不知道吧,这也是侯爷的习惯,我希望我的部下,人人都能学会侯爷的这种习惯,就从我开始吧。”
  许平让胡辰给他安排一个部下做向导,晚上胡辰尽管安心继续指挥作战不必分神照顾自己,而且许平也想了解一下士兵们的士气心态。
  被胡辰叫到许平面前的人,并没有像两位军官一样带着毡帽而是斗笠,这说明他是普通士兵,不过这个士兵手里握着一根长矛而不是燧发步枪,由此可知他是一位军士。这个军士才向这里走过来,许平就把他认出来了:“岳兄弟来了。”
  “大人!”岳牧把腰杆挺得笔直,向许平郑重地行礼:“大将军!”
  “岳兄弟背上的伤,天这么冷可有些疼么?”
  “一点都不疼,”岳牧感激地答道:“谢大人恩典。”
  “谢我做什么?你比我可要拼命多了,再说,要谢谢你的秦头去。”岳牧身上也裹着严严实实的斗篷,许平看不见他身上的军服:“岳兄弟现在是?”
  “三等军士。”边上的胡辰替岳牧回答道。
  “哦。”许平知道这就意味着岳牧是果长秦德冬比较靠后的助手,他环顾四周并没有看见后者:“你们秦头呢?”
  “秦头眼睛不好,晚上看不清东西。”刚才趁着新军攻打另一面炮火暂停的机会,胡辰已经让不需要夜晚留守的官兵撤了一部分回去,秦德冬就在其中。剩下准备离开的也已经脱离岗位,等着夜幕的降临。岳牧昂首挺胸地向许平报告:“卑职眼睛可是好得很,弟兄们都叫卑职夜猫子。”
  “那今夜我就把性命交给岳兄弟了。”
  “大将军放心吧。”岳牧信心十足地答应道。
  太阳落山后,夜色将棱堡、战壕还有新军的营地一起笼罩在内。岳牧凑到许平的身旁,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嗡嗡道:“大将军,从现在开始就不许说话了。”
  “谢谢岳兄弟。”许平用同样细微的声音答道,这个命令还是他数日前签发的,任何细微响动都可能让士兵成为明军袭击的目标。
  月亮从一片云层后移动出来,给陷漆黑的大地带来一丝光亮,许平睁大眼睛,但还是几乎什么都看不到。身边是卫士和岳牧他们几个人模糊的身影在晃动,他们的眼睛里那点光亮似乎还隐约可见,不过许平也不敢确定。整个天地间没有任何响动,仿佛都一起睡着了,但谁都知道,不知道有多少双隐藏着的眼睛,正在这茫茫的夜色中搜索着目标和机会。


第三十节 坚守
  身后传来细微的动静,许平知道这是一些部队趁着夜色进行换防,疲惫的单位准备退到后方休息,而体力充沛的士兵会补充进棱堡和战壕。
  就在这时,对面的阵地上响起了火箭发射声,天空中绽开一团团的火光,这些耀眼的烟花拖着长长的红色尾巴,向着闯军的阵地上坠落下来。许平多次听部下们说起过新军这种照明火箭,因此并不感到十分惊奇,恰恰相反,许平倒是没有觉得这种火箭能担得起报告上那种“把夜晚照得犹如白昼”的描述,它们发出黯淡的红光,映出闯营阵地上的绰绰人影。
  许平忍不住探头向对面望去,想看看这种火箭是不是能把新军的阵地也照亮,他刚刚露出一个头,就感到有人猛地扑到自己身上,把他一下子撞到在壕沟地面。
  “别探头,笨蛋。”
  等这句话骂出口后,岳牧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对最高长官出言不逊,他连忙谢罪,却被许平按住:“岳兄弟说的对,我是个笨蛋。”
  虽然是匆匆一瞥,许平已经证实了参谋们的报告,即使在明军发射这种火箭时,他们的阵地上仍是漆黑一片。
  隆隆的炮声响起,暴露在空旷地上的闯营士兵纷纷伏倒在雪地上,很快许平就看到久闻大名的臼炮炮弹在半空中炸响。其中一个离许平所在的位置并不算很远,大团的明亮白光瞬间就让他已经习惯了夜色的两眼前只剩下一片金芒。空爆的臼炮炮弹下,几个趴着的闯营士兵发出惨叫,其中两个士兵的斗篷也被爆芒点燃,在黑夜中熊熊燃烧起来。
  被炮弹点燃的衣服和其他物品,就像是火炬一样给新军指引着射击目标,忽隐忽现的火光送来枪炮声和呼啸着的铅弹。不远出有一个木梯被臼炮点燃,许平看到一个持矛军士扑过去,把那个木梯推到在地,来不及解开斗篷就合身扑上,把火和光亮一起压在身下。
  臼炮渐渐停止了,炮击期间几个负责侦查的士兵始终向着对面张望,官兵没有趁势发动任何进攻,壕沟里士兵们紧握着武器的手也松开了一些,许平听到四周响起些如释重负的呼气声。
  “新年还没有到,官兵就这么大放烟火了。”岳牧轻声说了一句。
  身后的雪地上又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趴到的闯营士兵继续赶路,棱堡内的火光也渐渐变小,现在李定国已经积累了很多紧急救火的经验。
  周围渐渐又陷入黑暗,一些第一步兵翼的士兵无声无息的从壕沟里站起身,把步枪架在沿上,看到对面有火光亮起时,他们就扣下扳机予以回击。射击完毕后,这些士兵马上缩会身体装弹,然后潜行两步从另外的位置探出头,继续等待着对面出现枪口火光的时候。这种盲目的对射持续了一段时间,冷枪声也渐渐沉寂下去,终于彻底止歇住,整个阵地又恢复了刚才那种沉睡状态。
  在第一缕拂晓的阳光照射到河南大地上以前,许平带着贴身卫士撤离了壕沟。
  ……
  回到指挥部以后,许平召集全体参谋讨论战局,他们已经计算过这段时间以来新军的火炮射击次数:“几天来这两口大钟的射击数量如何?”
  “比刚开始少了一些。”周洞天立刻答道:“恐怕不止是少了一点,而是少了很多。”
  “确实是少了很多,而且射击方式也在改变,最开始是不顾一切地向我们倾泻炮弹;然后是猛烈炮击尽可能地杀伤我们的防御人员、接着迅速发起进攻;现在已经是以干扰为主,破坏我军的调动、休息和补充,杀伤和进攻重现交给普通炮兵和步兵。”对新军的改变许平已经有了一些猜测,他觉得最合理的解释莫过于新军这种炮弹有限:“我觉得大钟用的这种炮弹不是新军随军工匠能准备的,甚至不是山东能提供的,它们应该是从遥远的后方运来,而且数量极其有限,很可能现在新军手中能够制造这种炮弹的工匠都没有多少。不断减少的射击次数说明新军的弹药储备并不充足,他们无法维持一开始那种大规模的炮击,甚至不充足到无法保证将这种大炮当作掩护炮火使用。现在这个数字还在继续下降,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新军正在继续消耗他们的储备;一种是新军正在积累储备,你们认为是哪一种?”
  “是消耗储备,新军现在每前进一步都付出极大伤亡,他们营中的伤病得不到救治,蒲将军急于攻入开封已经不仅仅是为了给他义兄解围了,也是为了拯救他部下的生命。”周洞天立刻答道:“蒲将军认为我们会先顶不住,他正用这种火炮加大我们的损失,他在消耗储备。”
  这个意见和许平的看法相同:“我完全赞同周兄弟的话,既然如此,那么新军的炮击数量就还会持续下降,直到降低到每天可以输送的数量。”
  “这个输送量是多少呢?”
  “现在还不清楚,我估计不出来。按照我们的计算,前天他们打了三十发,昨夜打了二十五发,我想今天应该比昨天还要少一些。等到数字稳定的时候,我们就可以知道他们的输送量。”第一次新军大量使用这种炮弹轰击闯营阵地时,那夜整整炮击了两个时辰。事后闯营估计新军发射超过两百枚这种炮弹,给坚守部队造成了毁灭性的后果,建制被打散、大批士兵被杀伤、很多幸存者丧失斗志躲在壕沟和棱堡里瑟瑟发抖,黎明时被冲上来的新军轻易击溃,第一个确定要坚守的稳固据点就这样易手。
  现在闯军对这种炮弹已经有了相当的心理适应能力,而且炮击的密度下降也让士兵们更容易保持士气和斗志,许平说出了最后的决定:“李将军必须寸土必争地坚守阵地,消耗新军的这种炮弹,让新军不能积攒这种炮弹。如果我们因为畏惧这种火炮而主动后撤的话,新军的储弹量就会不断增加,那么无论最后我军决定在哪里做最后的坚守,他们都可以用大量的这种炮弹来摧毁我军,所以我军不但不能后撤,而且要禁止任何的撤退。”
  ……
  残酷的争斗战还在持续,到十二月十六日夜,两门臼炮向闯军的棱堡进行了十次射击后就陷入沉寂。现在臼炮白天对战壕的攻击已经停止。蒲观水深感参谋司在战前的推演全是一堆废纸。根据参谋司的推演,新军携带来的臼炮炮弹足以摧毁闯军三个大规模的战壕防御体系,但蒲观水在这里遭遇到的并不是大型防御体系,而是连绵不绝的持续抵抗。
  新军和闯军的战斗变得越来越血腥,前线闯军在抵抗的时候,后方的闯军就在拼命强化下一道防御阵地。面对寸步不退的闯军,新军工兵几乎得一直把战壕挖到闯军的壕沟前,然后让步兵和他们展开面对面的对射才能将其驱逐。
  战斗一开始对每天扎营、宿营叫苦连天的新军官兵,现在不由得感到那时的作战真是一种享受,而随军的民夫们也深有同感,现在他们确实不需要每天建立新的宿营地了——因为新军只能一寸寸地夺取闯营的阵地;现在这些民夫每天都在新军工兵队的指挥下,在冻得坚如铁石的地面上挖壕沟,而新军的步兵就在他们的头顶上与闯军对射,不时就会有一两个身亡的士兵摔倒这群民夫的队伍间——当然,这总比闯军的炮弹阴差阳错地射入壕沟强。
  “我跟谁侯爷多年,从辽东到西南,又到福建,我从未打过这样艰苦的战斗。”蒲观水感慨地对参谋们说道。一批批的士兵在战斗中负伤,还有更多的士兵在寒冬中累垮病倒,为了让军队能够继续向开封推进,蒲观水不得不把每一发臼炮炮弹都砸到闯军的头上,而这种炮弹平均每天只能运来十发。
  “幸好许平采用的是坚壁清野,不然这么长的一段路还真是麻烦。”这是蒲观水第一次因为对手的战略而感到庆幸,庆幸这样的措施对新军也有些好处。冬季严寒的荒野使闯军没有适当的攻击阵地,沿着官道两撤数十里都没有人烟,闯军很难侦查掌握新军运输队的情况。蒲观水发现了一些闯军的侧翼侦查行动,但在蒲观水的严格布置下,没有任何一支辎重队是仅靠闯营的侦查骑兵就能撼动的,而若他们回头穿过几十里宽的无人区去寻找援军,那别说是不是当天能够返回,就是能也没有作战的体力,更不要说是不是还能找到原定的目标了。
  既然闯军无法有效骚扰新军的补给线,各种物资的运输工作一直得以维持,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一天的运输是因为闯军而不是天气而拖延滞后的。每天从南方辗转送来的十发臼炮炮弹也因此得以保证,蒲观水更因此能够将全部的兵力都用来发动进攻。
  补给线仍在继续延伸,补充兵已经完全弥补不了损失,这个月蒲观水得到的补充还不到他损失的一成。山东的新军已经被削弱到一个很危险的兵力水平,由于对季退思的担忧和对友军的不信任,从京师到河南这条贯穿山东的补给线也由山东的新军在保护,不攻下开封,这条漫长得无法忍受的战线就不可能得到缩短。
  “总不能什么都靠我们新军啊,要我说,贺大人那里的兵力还是太富裕了。”蒲观水私下里曾忍不住发出些抱怨,他希望贺宝刀更多地利用友军的力量,以便再挤出些兵力补充给河南新军:“我这里倒是很想多些友军,可是无论是鲁军还是汴军,现在都躲河南远远的,看来不攻下开封他们是不会来帮忙的。”
  ……
  “蒲将军的后卫部署非常不错,我们的探马报告我们没有任何机会。”在许平的指挥部,参谋们向他报告最近的战局总结:“蒲将军利用我们一些堡垒修建了临时的哨所,每处都留下了足以抵抗几百骑兵的守卫,中途多余的堡垒则被他彻底摧毁,我们就算想阻击也没有合适的阻击阵地。这些堡垒之间的距离都恰到好处,显然蒲将军进行过精心的计算,足以保证他的辎重队在被我们探马发现后、带回大队骑兵前抵达其中之一。”
  “简而言之,就是我们没有机会打掉他的辎重队,对吧?”许平问道。
  “大人明鉴。”
  “不过若是有机会、有可能打掉某支辎重队的话,李将军就打算违抗我的命令出击吗?”许平已经严禁闯营的骑兵与新军进行交战,没有他本人批准任何人都不得使用闯营骑兵。许平向蒲观水后勤线上排出的探马实际只是虚张声势,许平只打算威慑新军而已,他很清楚蒲观水不敢赌许平是在虚张声势,毕竟如果许平真想转为实际行动,新军是难以事先预料的。
  “要是真有机会的话,李将军那里可说不好了。”参谋们纷纷笑起来,许平的计划是用虚张声势的探马消耗新军骑兵的战斗力,不过李定国总希望打一次成功的伏击,他认为这样的效果会更好些。
  这些日子来,新军的骑兵一直在补给线上保持警戒,许平的探马已经发现不少倒毙路边的新军战马,而且他们还发现新军的补充车队里战马的数量近期也大大增加,显然新军的骑兵部队同样在被持续削弱。
  “最开始新军接受补给后,会把运输补给的大车放回,顺便带走一些他们的伤病,最近一段时间来他们没有放回过任何牲口或是大车,相反我们的探马在路上发现不少被新军遗弃的车辆,他们的牲口正在大量死亡,所以尽管不放回补给车队的牲口,他们拥有的辎重车辆可能还在减少。我们估计他们可能已经开始动用了部分本来运去开封的粮食,以减轻后方的补给压力。”参谋队计算过这条道路的通过能力,以蒲观水的小心谨慎,这条道路上运输的物资数量还会进一步下降,现在减去各种其他需要补充的物资,许平的参谋们认为粮食补给已经入不敷出。
  “既然如此,”许平皱了一下眉头,不放回辎重车队就意味着无法后送伤病:“那蒲将军就只能把伤兵全部带上了。”
  “是啊,这极大地加重了他的负担。”
  “你们估计现在蒲将军身边有多少需要照顾的人?”
  “数以千计,如果算上民夫更是不计其数,蒲将军大量使用这些人挖战壕,他们没有受过训练,伤员更是少不了。”参谋们认为以新军现在的状态,就是闯军不这样节节抵抗,新年前他们也未必能攻到开封城下:“吞并后方来的辎重队,会让山东方面压力更大,不得不到处收集牲口和车辆给他们建立新的车队。”
  “如果硬要在冬季强行打仗的不是新军而是我们,估计我们早就垮了,”许平知道新军背后是大明朝廷,虽然有腐败等种种问题,但相比河南的闯营,大明的动员力仍像是无穷无尽一般:“不知道蒲将军的补给线还能撑多久,有新军参谋司在,说不定他就真能一直撑到攻到开封城下。”
  虽然是本土作战,但是随着战争的持续,闯营渐渐也感到精疲力竭,供应包围开封的数万大军所用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而现在每天都在战斗,伤病需要医药、武器需要维修、军队需要粮食和火药、士兵需要更多的保暖衣服——战斗使得损耗激增。大量的营垒需要加固,这不但需要人手去砍伐树木、搬运石材,还需要牲口和车辆来运输它们,这些人力和畜力对闯营来说很珍贵,而且他们还在消耗粮食和草料的储备,还有不可避免的损失。
  为了供应前线的消耗,许州正在动用珍贵的库存,这些物质都是开封府闯营一年来辛苦积攒,从牙缝中一点点节省出来的。
  “这场战争让我们不堪重负,越快结束越好,”许平叹了口气:“可是我们现在还没法决战,对吧?”
  “若是现在决战,我军击退新军的可能性不大。”周洞天不带感情地说道:“蒲将军手下可是三营新军,上万人抱在一起不肯分开,他们还没有被削弱到我们可以将其击退的地步。”
  “贾将军哪里呢?”
  “暂时还很老实,”参谋们同样密切关注着贾明河的山岚营的动静,如果他们想杀出重围与援军回合,那么就会面对城外大批闯军的围攻,如果必要的话,许平还可能先回师收拾这支企图突围的孤军:“闯王说他们一点出击的意图都没有,连试探性的进攻都没有,我们估计在援军抵达开封前、在逼近到贾将军可以急行军一天抵达的范围内前,开封新军都会保持防御状态。”


第三十一节 僵持
  “今天,我们遇到的又是闯贼的第一步兵翼,比起上次遇到他们时,这支闯贼的兵力没有增加的迹象。”不光是第一步兵翼,蒲观水的参谋们发现,对面闯军两个营的兵力始终没有增加。被俘的闯军官兵供认,自从开战以来他们就没有得到过兵员补充,连退下去的伤员都没有一个人归队。
  “是啊,闯贼没有我们的教导队,他们无法提供源源不断的后备兵。”通过对俘虏的审讯,蒲观水对许平手下两个营的设置有了一定的了解。这两个营都是靠自身的营教导队训练新兵,而这两个营教导队早已经被李定国投入作战:“贼人就是贼人,归根结底他们是不能与我们相比的,那些伤兵可能都被贼人自己抛弃了。”
  蒲观水的话引发了一阵沉默,新军的参谋们都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从未听说叛军有完善的医疗、归建体系。许平创立的近卫营虽然有一个救护队,但根据对许多俘虏的询问,参谋们相信这个队并没有收容他们的重伤员,这个情报看起来是可靠的。
  十七日,又有一场雪降临到河南,但它的来临只是让拼杀中的两军稍微休息片刻,不等降雪完全结束,两军就又在雪地的壕沟中展开厮杀。到这个月的月末,明军伤亡最惨重的天一营已经有六百官兵阵亡,一千五百多官兵卧床不起,而其他两个营失去战斗力的士兵也超过三分之一。最辛苦劳累的工兵队更是实力大减,定额两百人的天一营工兵队只剩下四十三人还能进行土木作业。赤灼营的工兵队队官两日两夜不曾合眼,昨日昏倒在战壕里,被抢救回军营交给军医救治,但仍因为冻伤而失去了左手的三根手指。明军当作防冻剂使用的猪油贮备已经告罄,虽然早已派人去山东催货,但物资无法及时运到。战斗仍继续激烈地进行,兽医从死去的牲口身上取下油脂交给部队。士兵被嘱咐要节约使用防冻剂,每天回营后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设法把涂抹在脸上和暴露部位的油脂刮下来保存好,以便反复使用。
  “加把劲,弟兄们,开封就在眼前了,那里有温暖的房子,还有热汤、热饭。想到开封过个好年就再加把劲。”
  就在蒲观水的身旁不远处,一个新军军官大声鼓舞着他的部下,他的话语引来阵阵叫好声。
  在冰天雪地里挣扎着攻击前进了近两个月后,疲惫不堪的新军上下士气依然一如既往地高涨,从将军到士兵每一个人都坚信胜利就在眼前。蹒跚走在雪地里的士兵不时有人因为腿软而滑到,但是他们马上就爬起来,快步跟上队伍继续前进。开封的弟兄们正等着他们去解围,等着他们身后的粮食,而同时,一场彻底的休息也在那里等待着他们,没有人愿意呆在这荒郊野外。
  趁着战场的闲暇,蒲观水和几个参谋坐成一圈,用自己的体温把干粮捂热,然后掰成小块塞到嘴里。追随黄石多年,让蒲观水养成了和部下同甘共苦的习惯,只要有一个士兵还在雪地里吃冷食,蒲观水就不肯呆在自己的帐篷里舒服地享受烤肉。他用口水把嘴里硬邦邦的干粮含得软一些,然后慢慢吞到肚子里。吃过几小块后,蒲观水双手从地上捧起一团雪,囫囵塞到嘴里咽下。
  “大人。”
  “大人。”
  蒲观水和士兵患难与共,全军将士一直为此而尊敬他,走过蒲观水身边的新军士兵纷纷向他敬礼,蒲观水也一一回礼。
  “过年前是不可能打进开封了。”蒲观水在心里计算着时间。他并不打算阻止部下的军官们用打到开封过年来鼓舞士气,但无论是他还是参谋都很清楚,这个新年一万多新军官兵、数万民夫只得在这个荒凉的地方度过。因此,他让几个参谋考虑一下,如何才能让士兵们在这个新年里有些喜庆色彩。
  “卑职已经让工匠做了一百挂鞭炮,每个队都能放上几挂。没办法再多了,现在毕竟不比平时。”一个参谋吞完雪团后摇头道:“过年那天,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让大伙吃上热饭、热汤,民夫们也都要加个肉菜。”
  另一个参谋笑道:“幸好贼子们也要陪我们在雪地里过年,这样一想我心里就舒服不少。”
  “哈哈,是的。”
  大家都笑起来。尽管如此艰苦,新军仍在顽强地继续进攻,因为面前的对手变得比他们更加虚弱。开战时闯军的近卫、西首两营拥有近八千名官兵,目前已经减员到三千多人:“罕见的贼人,卑职觉得侯爷好象也没有遇到过这样艰苦的战斗吧。”
  “我们艰苦,贼子们比我们更艰苦,现在就看谁能咬牙坚持到底了。”蒲观水的那张红脸膛在风雪中显得更加醒目。许平的嫡系近卫营已经频临崩溃,新建立的西首营也余力将尽,他遥望着西方:“你们这是少见多怪了,从辽东的历次战争看来,压倒性的一边倒胜利才是罕见的。大多数时候在决定胜负的前一刻双方都会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撑不住了,这个时候往往是苦尽甘来的转折点,敌人总会先于我们崩溃。这个时候多投入一个队,往往凭着这一点就可以把对方压垮。”
  当天,蒲观水在战斗日志上是这样总结的:
  崇祯二十二年十二月十七日。
  目前我军伤亡惨重,士气依旧高涨,兵员补充已经停止,部队仍能坚持长期作战;
  闯贼伤亡不详,士气尚可,依旧没有兵员补充迹象,已经濒临崩溃;
  我军必胜。
  ……
  “并未发现楚军有任何异动,新年前左良玉是来不及赶到了。”参谋们向许平报告:“李将军已经派出一支部队来增援开封。”
  “闯王表示他那里不需要这支军队,”周洞天明知故问道:“大人不会把他们补充给近卫营和西首营吧?”
  “当然不会。”许平随口说道,归德府的孙可望表示不需要开封府继续提供物资给他:“归德府才刚刚获得,孙将军那里真的什么也不需要吗?”
  “孙将军大概也是一切为了开封吧。”
  “可能是吧,不过我不希望归德出现饥荒。”虽然物资很宝贵,但许平认为该花的钱还是要花:“归德的仓库不足以支撑那么多流民过冬的。”
  “孙将军保证绝对不会有问题。”
  “我也希望如此,但我得知道他的计划是什么。”守土不失是闯营才开始执行的政策,而开封、归德两府则是样板地区:“先不要动用为那些准备支援归德府的物资,再派使者去孙将军那里。”
  “可以事先作计划么?”周洞天问道,如果孙可望真的不需要,那么开封前线就会富裕得多。
  “可以。”
  ……
  崇祯二十三年的最后一天,毫州。
  驻扎在此地的江北军肩负着防御归德府闯军的责任。领军游击于世忠是松江府人,祖上还曾当过锦衣卫。初来毫州时,于将军战战兢兢,唯恐闯军攻入南直隶。不过在这里呆过几个月后,归德府的闯军动静很小,只是在边境上和江北军进行过一些规模不大的交火,从未攻入过南直隶境内,于将军这颗悬着的心也就渐渐放下,终于和云集在归德府周围的其他江北军各部将领一样,过起了歌舞升平的生活。
  驻扎在毫州城北的是汴军名将郁董。自从到了南直隶境内后,郁总兵的日子过得是每况愈下,江北众将都很不待见他,而南京更不把他当自己人看,所以他像个皮球般地被各地文武踢来踢去。孙可望在归德府站稳脚跟后,毫州就处于闯军的三面包围之中,郁董被授予毫州指挥使的职务,打发到毫州来协助江北军镇守。
  刚开始,于世忠出于共患难的心理,对郁董还比较客气。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于世忠判断归德府的闯营虚弱到无法发起进攻的地步,而新军向开封进攻显然更会迫使闯营不得不把有限的兵力抽调去防御蒲观水,所以就更不可能对南直隶构成威胁。
  怀着同样的心理,江北军越来越不把郁董当回事,言语也变得越来越不留情面了。今天于世忠就不耐烦地对几个部下发牢骚:“这郁董到底打算什么回河南去,老赖在咱们这里也不是事儿啊。”
  “是啊。”
  “就是,大人说得对啊。”
  于世忠的话一石激起千层浪,他的部下们也纷纷附和起来。更有好事之徒报告于世忠,郁董前几天还招揽了一个文人做为他的幕士。
  于世忠皱起眉毛道:“居然会有文士投奔郁董这个丧家之犬,这世上还真有这么不开眼的人啊。”
  那个部下卖了个关子,等大家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时候,才笑嘻嘻地说道:“是吴维、吴四德老爷。”
  “原来是人中的卢!哈哈,哈哈。”
  江北军的军官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狂笑声。
  天启元年时,吴维到巡抚王三善手下当师爷,同年奢安之乱爆发,贵阳被围困了半年,王巡抚死难;天启四年,吴维经人推荐,入京在杨涟手下做事,未几杨涟被革职。两位东家先后遇难后,吴维就被视为不祥之人。在北方混不下去了,吴维回到南方,在福建给好几个县令先后当过师爷、幕士,结果那几个县令都因为各种原因倒台。黄石从长生岛南下福建以后,吴维听说吴穆乃是魏忠贤亲手提拔的红人,就竭力钻营,终于在天启七年成功地叩拜年幼的吴忠为叔叔,不料半年后熹宗驾崩,魏忠贤倒台,吴穆投水自尽。
  点点自己那日渐空虚的积蓄,再看着需要赡养的母亲和家中的娇妻幼子,吴维把心一横,去北方边关找工作。几经坎坷,在崇祯二年十一月投入保定总督刘策幕中,拿到东家给他的第一笔仪资的当天,皇太极大举入关……
  刘策惨死后,吴维再次失业。他本是个饱读诗书的人,在官场又沉浮近十年,按理说找个幕士的工作易如反掌,可别人一听说吴维的履历就摇头不纳,甚至连乡下的小地主都不愿意要他做帐房先生,刻薄的人还给他起个外号叫“人中的卢”。二十多年来吴维为了养家,说书唱戏、搬粮运砖,什么活计都干过,其中的辛酸怎一个苦字能够道尽。
  数年前,吴维曾来老乡于世忠这里打秋风,但于将军连营门都没让他进。当时还不到五十岁的吴维,身上已经没有一丝文士的样子,脸上密密的皱纹仿佛蜘蛛网,脊背弯得像一张弓,必须拄着拐杖才能蹒跚而行。想像着郁董和吴维相见的样子,于世忠乐不可支地大笑道:“竟然招募人中的卢做幕士,郁董这河南佬还真是不知死活啊。”
  毫州的江北军正紧锣密鼓地准备过年。于将军和手下军官谈笑间,有人进来报告要安葬死者并给他们树碑。出于求吉利的惯例,这类丧事不宜在正月里进行,所以今天无论如何要完成。一个军官应声而起,准备去监督这项工作,于世忠从座位上跳起来道:“大家兄弟一场,本将亲自去送他们一程吧。”
  江北军有少量士兵在边境冲突中受了重伤,回营后不治身死,尸体已经被装进棺材。还有一些伤员和入冬以来病倒未愈的病号,都被集中起来,聚拢在墓地的周围。于世忠赶到后,亲自端起一杯酒:“弟兄们,本将来给你们壮行了。”
  听到这句话后,周围的亲兵就舀起酒,掐住那些伤病员的嘴,往他们的喉咙里强灌下去。少数伤病得最重的人躺着一动不能动,大多数还能说话、动弹的人则开始嚎啕大哭,其中有几个人还苦苦地求饶:“将军,小人的病不重啊,还能起来为将军打仗啊。”
  于世忠把脸色一沉,他身后的一个军官就跳出来指着其中一人的鼻子骂道:“哭什么哭,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摸摸你下面,还是个汉子么?”
  敬酒完毕以后,士兵们就将伤病员一个一个扔进棺材里,七手八脚地把他们挣扎挥舞的手臂塞进去,然后盖上板子开始敲钉子。一个年轻的江北军士兵挣扎得特别剧烈,他的大腿因为被闯军弓箭射中而发炎,几个人好不容易才把他按到棺材里,盖盖子的时候这个年轻人使出吃奶的力气猛力一挣,两个按着他的同袍猝不及防被他一下子推开,棺材也轰然往侧面翻倒。那个年轻士兵拼命地从棺材里爬出来,眼泪和鼻涕流得满脸都是。年轻士兵一边手足并用地往外爬,一边含混地哭叫着:“今天就过年了,让我过了年再死!今天就过年了,让我过了年再死……”
  一个军官实在看不下去了,他箭步飞身上前,狠狠地一脚踹下去,踢在那个年轻人的脸上,鼻血猛地喷出来,让年轻士兵满是泪水和鼻涕的脸上又多了一抹红色:“夏阿炳!你他娘的还是人么?非要死在正月,存心让弟兄们晦气一年是不是?”
  这个军官一边骂一边又狠命加上几脚,把那个年轻士兵踹得昏死过去,然后怒气不息地喘着粗气命令手下:“把他装进去!”
  又一次被塞到棺材里后,那个士兵醒了过来,用力敲打着棺材的四壁,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大人,行行好吧,我这伤不重啊,我能好啊。”几个士兵用力按着棺材盖,另一人充耳不闻地敲着钉子。余怒未消的军官则站在棺材旁边戟指骂道:“阎王要你三更死,谁能留你到五更?有种的就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拖累我们。”
  “送弟兄们上路喽。”于世忠嘴里喊着,将一杯酒泼洒向地面。
  士兵们将棺材抬向挖好的大坑中。已经被钉牢的一个个棺材里,传出连续不断的手指甲抓挠声、腿脚的踢打声和隐隐约约的哭声,与鞭炮声混杂成一片。简陋的棺材有一些缝隙,里面的人一时半刻还不会咽气。
  于世忠又高声喝道:“入土为安,弟兄们一路走好。”
  江北军很快就把棺材全部放进坑里。正当开始给前面的几个棺材填土时,突然从远处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喊叫,这声音甚至压过了响成一片的鞭炮声,那个发出喊叫的传令兵骑着马直冲到于世忠身前,顾不得礼仪就狂呼起来:“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闯贼偷袭了我们的营帐!”
  没等于世忠把话问明白,又有一个披头散发的江北军官纵马狂奔而来,一边嘶声大喊着:“不好啦,闯贼往这里杀过来啦。”
  江北军顿时一片混乱,有些反应快的士兵拔腿就跑,于世忠怒喝道:“慌什么,我们的大营坚固结实,闯贼一时三刻绝对攻不下。”


第三十二节 新年
  话虽然说得斩钉截铁,但于世忠也不敢立刻回营,而是打算先派个腿脚利索的家丁去大营那里打探风声,再见机行事。可是于世忠才安抚一番众人,把家丁叫道身边小声吩咐一番,还未等到他小声把话交代清楚完毕,就听到身旁突然爆发一片狂叫:“闯贼来啦,大人!”
  远处似乎有一队骑兵正朝这里杀来,于世忠刚眯着眼望去,身后一个军官已经冲上来:“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先避一避闯贼的锋芒吧。”随着乱哄哄的“保卫大人”的嘶叫声,于世忠带着家丁和军官们绝尘而去。
  十几个闯军游骑追着踪迹而来,在墓地附近凌乱不堪的地面上找到了于世忠顾不得带走的旗帜,他们带着这面旗帜回到闯军队伍里。面对闯军的围攻,江北军大营已经因为群龙无首陷入混乱状态,当士兵们看到闯军打着于世忠的旗帜回来后霎时间士气崩溃。大部分家丁军官本来就跟着于世忠离开,余下的那些无力继续控制部队,很快就有人打开营门出来向孙可望投降。
  孙可望留下一些部队检查这座明军大营,本人在战斗结束后游骑兵发现于世忠旗帜的地方检视。闯军士兵报告,被胡乱丢在坑里或抛弃在地下的棺材中传出阵阵人声,里面装的人似乎还活着。孙可望将手一挥:“把棺材都打开,把人都放出来。”
  棺材打开后,一个个江北军伤病员爬了出来,泪流满面地庆幸重见天日。
  孙可望从这些伤兵口中得到他想知道的一些情况后就下令将他们施放,闯军军官冲着他们说道:“诸位弟兄,我们闯军打官不打民,你们想走就可以走,我们绝不阻拦。要是愿意和我们一起去打贪官,就来我这里报个名。”
  夏阿炳没有听清这个军官的话,他从棺材里爬出来后就一直四下寻找着,最后把目光盯在了远处骑马的孙可望身上。他拖着那条伤腿踉踉跄跄地向孙可望的方向跑过去,远远地朝着孙可望的马头扑通一声跪倒,不顾周围闯军警惕的目光,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连连磕头道:“大王,大王,小人夏阿炳,以后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报答大王的救命之恩。”
  “好了,好了,”孙可望正在和几个部将商议如何向毫州追击逃敌,他有些不耐烦地命令道:“把他们都带走。”
  俘虏们被闯军带下去,和其他江北军战俘集中在一起。孙可望身边的一个人问道:“将军,这些都是官兵的伤病员,我们不杀他们也就是了,何必浪费我们的郎中和草药给他们?”
  在许平毫无保留的帮助下,孙可望已经全盘抄袭近卫营的制度,即使是西营的老部下,只要编在西锋、西锐两营里,就不再允许他们在众人面前称呼自己为“三爷”。之前还是允许私下叫叫,现在则是一概禁止,说这样听起来太像土匪而不是设官建制的归德之主了。
  “这是大将军的命令。”孙可望不再多做解释,只顾商量下一步的行动,连续发布着后续的行动指令。
  于世忠带着亲信逃向另外一个江北军军营,结果在半路就遇到了他要去找的那个同袍。对方哭丧着脸说自己的军营也被闯军偷袭了,从打着的旗号看是孙可望的一个亲信部将。当时明军上下一心准备过年,毫无防范,结果一触即溃,他就赶来投奔于世忠。两个江北军将领异口同声地大骂闯军,居然过年都不歇息还要出来胡闹。于世忠看着自己身边灰头土脸的一众家丁和军官,哪里还有丝毫过年的喜庆气氛,他跌足叹道:“这大过年的,唉,这叫什么事儿呢?”
  ……
  在毫州附近的驻军中,郁董是警惕性最高的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事先察觉闯军越境的明军将领。得到消息之后,郁董二话不说就要东逃,却被他刚刚招揽三天的幕士吴维拦住了:“东家,明天可就是正月初一啊。”
  “是啊,这大过年的,真是晦气啊。”郁董边说边急急忙忙地穿戴披挂,同时吩咐家丁去召集全军集合,马上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以我想来,闯贼也不愿意初一死人,沾上一年晦气,所以他们就挑今天白天来进攻我们。”吴维拦住郁董,不急不忙地慢慢说道:“如果他们趁着年三十晚上来,或者明天凌晨来偷袭,那时我们没有防备,损失不是更大吗?”
  郁董琢磨着吴维话里的含义,迟疑片刻后挥手让等在一边的亲兵少安毋躁,不必去传令撤退了,他问吴维道:“先生的意思是?”
  “归德府今年一直不太平,地里的收成耽搁了,闯贼也就是来打一场草谷,多半今天晚上就要回归德府去过年,我料定他们绝不会死磕毫州的。”吴维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眼神中颇具深意。
  人中的卢的名声在江北流传得很广,但郁董却一点儿也不在乎,吴维的话让他陷入矛盾中,几经权衡危险和收益,郁董把牙一咬:“先生说得是,所谓富贵险中求,我郁董不能总过着这种仰人鼻息的日子。”
  郁董和吴维商量一番后,立刻召集全军,带着手下直奔毫州。到了毫州城下时,城内早已经乱成一团,附近的江北军逃散一空,没有一支军队胆敢来保卫毫州这个显眼的地方。闯军连连出击消息传来,守城的毫州兵一哄而散,把城门大敞着就逃之夭夭。衙役们也纷纷离开岗位躲回家中。有钱的人家更抢夺车辆,争先跑出无人把守的毫州城门夺路而逃。
  守官正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见到郁董带军前来之后真是喜从天降,带着剩下的官员跪迎在县衙前。顶盔贯甲的郁董连忙把守官从地上拉起来,一拱手瓮声瓮气地说道:“本将乃是朝廷任命的毫州指挥使,宁死不去,这便带着儿郎们上城杀贼。至于给将士的奖赏、酒食就有劳大人了。”
  因为守土有责而不敢弃城潜逃的亳州守官,听到郁董这番后感动地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了,顿时感到又有了活命的希望:“疾风识劲草,郁帅……”
  郁董冲着守官抱拳,口中只称:长久来仰仗南直隶提供军需,供养他手下这些儿郎,无以为报只有前来共赴危局。
  地方官吏当然听的是又感动又惭愧,这段时间来他们没有少给郁董和他的手下白眼。
  但不等他们多感动一会儿,随着郁董一声令下,汴军就把毫州四门紧闭,然后统统用木板钉死,再堆上大石堵住;在衙役的帮助下,汴军把靠近城墙的民居统统拆除,木料和砖石运上城墙,其余的放一把火烧光,但凡有敢靠近城墙的人立斩无赦;毫州城内的大侠、少侠们经县令证明后,带着他们的弟子一起上城协助防守;壮丁搬运完物资后被严格看管在城中空旷处,坐在地上严禁擅自走动;百姓各回各家不许外出,手持火把的汴军兵丁四下巡逻,但凡有人在家中高声喧哗一律放火烧死。
  严阵以待的汴军一直等到日头偏西,才看见姗姗来迟的闯军。这次趁着年三十奇袭,孙可望一口气扫荡了毫州周围的几个江北军大营,抓住一万多俘虏,缴获大批粮食、火药,至于为过年准备的猪羊还有米酒,更是不计其数。孙可望带来的民夫不够多,现在连俘虏都用来搬运物资。闯军被超出预料的收获拖累,所以直到现在孙可望才带着亲卫赶来毫州城下。
  见到闯军的大队人马后,郁董把宝剑一挥,毫州城上顿时就是铳炮齐鸣,每个人都竭力把手中的火器尽可能快地发射出去,为此他们连弹丸都不装填,只是一个劲地放空枪、空炮;城墙后被组织起来的人手则拼命地敲锣打鼓,百姓家的鞭炮也被取出来尽数燃放。
  一千五百名闯军静静地停在毫州城上的火器射程之外,他们的统帅孙可望侧耳听着一里外毫州城的响动,又看看城楼上腾起的大团硝烟,摇头道:“虽然有些是鞭炮,不过火器确实不少,城内至少有好几千官兵。”
  孙可望明白郁董想表达的意思,见事不可为,孙可望就下令回师。听说立刻就回归德府过年,一千五百名闯军欢声雷动,兴高采烈地掉头向北,官兵齐声唱着歌,步履轻快地远离毫州而去。
  毫州知县还不知道闯军已经退去。呆坐在县衙内的县太爷听到铳炮声大作,低着头闭上眼睛一个劲地念佛:“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县太爷也不知道自己念了多久,直到被一个冲进来的仆人兴奋地打断:“老爷,大捷啊,官兵大捷!闯贼被我们杀退了!”
  “真是菩萨保佑啊!”县太爷热泪盈眶,跟兔子似地从座位上蹦起来,提着官服的袍角向门口奔去:“我要立刻赶去恭贺郁帅。”
  郁董笑眯眯地接受了县令的道贺。他心中大定,目视着空旷的远方在城头坚持到天黑。太阳落下后,汴军立刻开始燃放爆竹、敲锣打鼓,朝着空无一人的城下乱放火器。
  站在郁董身后不远处的县令被枪炮声惊扰得心神不安,忍不住问道:“郁帅,这是何意啊?”
  “大人有所不知,这乃是防范贼人趁夜偷袭啊。”郁董的心情不错,就对周围解释起来,城上如此热闹,便可让潜伏在暗处的闯军知道官兵戒备森严,无隙可趁。
  大家顿时心悦诚服:“郁帅兵法娴熟,果然是名不虚传。”
  这顿年夜饭郁董吃得极其畅快,毫州剩余的缙绅都不呆在家中与家人团聚,而是纷纷赶来向郁董敬酒。但郁董只浅饮两杯,将其余的一概推辞掉:“兄弟我虽然打退了闯贼的一番攻势,但恐饮酒误事。”
  宴会上郁董不曾脱去盔甲,缙绅们感叹之余,纷纷表示要在初五再给郁董好好庆祝一番,弥补他没能过上一个好年的遗憾。酒过三巡,郁董又起身抱歉,表示要前去巡城。县令和缙绅们恭恭敬敬送他出门。郁董志得意满地与吴维再次来到城墙下,他背后的亲丁掏出铜锣咣咣地敲起来,大声喊叫着:“大帅巡城啦,大帅巡城啦!”
  听到锣声的汴军士兵顿时争先恐后,如泼水般地把火铳向着漆黑的夜色中打去。城楼上的汴军士兵一个个面容狰狞犹如厉鬼,卖力地向着墙垛外开火时还嘶声大呼:“杀!杀!杀贼啊!”
  “唔。”郁董满意地点点头:“儿郎们都很勇猛嘛。”
  郁董围着毫州城转了一圈,回到宴会厅时,发现县令和缙绅们的脸色有些不太对。郁董知道他们心里担忧,就宽慰道:“诸君放心,要是贼子真的杀上了城,就不是这般声响了。”
  众人皆唯唯,其中有人问道:“郁帅,这铳炮要放一夜么?”
  “是啊。”郁董坦然地答道。
  “这年过的……”那人闻言后苦笑一声,余者脸上尽是戚戚然同感之色,更有人斗胆问道:“郁帅,官兵严加戒备,何必如此,这不是让贼人们知道我们的虚实么?”
  “不然!”郁董把手一挥,不以为然地说道:“就是要让贼人知道我们有备。若只是严加戒备而不令贼人知晓,恐他们以为我们当真无备而亡命登城。现在他们知道我们如此警觉,也就不敢生出侥幸之心了嘛。”
  众人默然不语。郁董一笑又道:“孙子兵法有云,为将者,未思胜,先思败,所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贼人心存侥幸而来,结果出了什么纰漏,我岂不是有负朝廷所托,也对不起诸君的信任啊。”
  众人轰然应是:“郁帅晓畅军事,真是毫州父老的大幸。”
  初一天明后,郁董在城头再三观望,没有见到任何闯军活动的迹象,随即以重金招募敢死之士,缒城而下去四郊侦查。入夜以前五十个勇士尽数平安返回,兴奋地报告郁董,闯军毫无踪影。县令闻报大喜,连忙起草奏章,报告毫州军民奋勇杀贼,经过两日一夜的激战,将闯贼巨寇孙可望击退,并将敢死之士缒下城,追杀闯贼数十里。
  奏章写完后已是天黑,郁董又再次出银二百两招募死士。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当即就有汴军士兵领了郁董的赏赐,再次缒城而下去凤阳府报捷。
  等南京收到凤阳府的汇报后也是一片欢腾,连忙向京师报告“毫州大捷”的详细经过。随后毫州第二份捷报也通过凤阳府辗转传来,证实孙可望手下有四大金刚,名曰孙狮、孙虎、孙豹、孙狼,这四大金刚穷凶极恶,各个有万夫不当之勇,攻打毫州时孙可望的四大金刚齐出,几次带领群匪杀上毫州城墙,总兵郁董浴血奋战,把他们一一斩落城下,终于取得了毫州大捷。城下的孙可望哀痛他四大金刚的阵亡,吐血三升跌落于尘埃之中,几乎当场气得毙命。据河南的可靠消息,孙可望被闯贼抢回归德城后还扯着胡须大呼:“自吾纵横中原二十年来,从未有如此大败啊。”
  崇祯天子闻奏后龙颜大悦,南直隶文臣、凤阳巡抚、知府、毫州文武人人有功,郁董则被提拔为右军都督府左都督……此乃后话,按下不提。
  正月初一时分,河南境内对垒的闯、明两军阵地上先后响起庆贺新年的爆竹声。爆竹声过后,闯军那边突然涌出几个士兵,在闯军棱堡下的空地上唱起了河南梆子。驻守在棱堡中的闯军士兵挤到墙边观看,还有人坐在墙上大声喝彩,壕沟中的闯军士兵和岗哨也纷纷站起,更有士兵跳出来和那些请来的艺人跑到一起,用歌声给同袍们拜年。
  新军这边的士兵注视着对面敌军的举动,本应每夜按惯例放炮的臼炮军官一时间也没有下令开火。终于有闯军士兵自发地向着新军营地这边跑来,寒风把他们的话语送入新军士兵耳中:“老乡!老乡!正月不打仗!”
  新军的沉默让越来越多的闯军士兵投入新年嬉戏中,大批的闯军士兵把武器留在棱堡内,跑到空地上打起雪仗,快乐地放声大笑。
  蒲观水闻讯赶到前线时,看见大批的闯军士兵都从隐蔽处出来,一个草棚已经被搭建起来,许多闯军士兵正围绕着它入神地听戏。陪同蒲观水前来的成平皱眉看着对面的热闹场面,低声责备道:“为什么不进攻?”
  “已经是正月了,”那个军官小声抗辩道:“正月初一杀人,这太说不过去了,卑职担心会影响军心、士气。”
  “糊涂,闯贼杀了我们那么多弟兄。”成平斥责一声,转头向蒲观水请令道:“大人,下令进攻吧。”
  蒲观水凝思半晌,摇头道:“算了,大年初一的太阳还没出来,也不急于这一时。”
  “大人。”成平抢前一步,固执地请求道:“闯贼已经频临崩溃,末将以为不能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第三十三节 皮影
  蒲观水又是一番沉思,结果还是摇头:“让我们的弟兄也稍微休息一夜,传令,严密监视闯贼,剩下的人可以回营休息,如果有人想玩玩牌,也不必严禁,适可而止就好。”
  “遵命,大人。”成平抱拳俯首一礼,接着朝那个军官喝道:“小心提防,如果闯贼有动静就立刻回击。”
  黑夜里,一堆又一堆的篝火被士兵们点起,看到对方阵地上的火光后,两军士兵受到鼓励,就点起更多的火堆。虽然有些军官担心这样会成为敌军的靶子,但官兵们对过年的热望难以压制,最后两军营地都变得灯火通明。
  崇祯二十三年的初一,鏖战多日的河南战场被笼罩在祥和的气氛中,没有枪炮声。新军的指挥官被召集起来紧急议事,会议上大家吵成一团,为到底是不是该继续进攻争论不休,而蒲观水则始终沉吟不语。
  “大人,只要我们再加一把劲,闯贼就垮了,这个时候我们怎么能够停下来?”成平激动地冲着蒲观水叫道。
  “可是这是正月啊,士兵们都不想在这个时候杀人。”
  “难道我们就眼睁睁地等到正月十五吗?”
  “我们不会等到正月十五的,”蒲观水开口道:“可是初一、初二实在不好,派一个使者去对面,说我想请求停战三天,初四会恢复进攻。嗯,把我的命令通报全军。”
  这个命令传达下去之后,士兵们受到鼓励,开始进行更多的庆祝娱乐活动。那些跟随新军而来的山东民夫,或是闯营组织的流民最开始比两军士兵要显得胆小谨慎,但很快他们就变得比军队更加肆无忌惮,有些人还趁机做起了贩卖年货或是娱乐演出。
  许平收到李定国的报告时已经是初二上午,前线的几个步兵翼都报告士无战心,对此李定国感到左右为难。见长官也迟疑不决,陈哲急得只嚷嚷:“大人,新军已经是疲惫不堪,每停战一天,他们的元气就会恢复一分。”
  “我知道啊,”许平长叹一声:“但我不能逼着士兵在正月头几天反攻,这会让下面的人心怀怨恨的,再说大年初一、初二杀人是太不吉利了,若是被逼无奈还好,由我们下令让士兵跑去杀那些庆祝新年的人,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
  在营帐里转了几圈后,许平下定决心:“告诉李将军,在正月十五之前,无论如何不能由我军先动手,只要新军不进攻,就不要发起任何反击。”
  “遵命,”陈哲和其他参谋们一起答应的时候显得很不情愿:“若是新军攻击我们,我们应该立刻回击。”
  “这个自然,让弟兄们小心戒备。”许平嘱咐道。
  初三上午,奉命在前线巡逻的岳牧把高成仓抓到果长秦德冬面前,今天上午他们果负责戒备,高成仓以前曾在洛阳靠演皮影戏为生,过年前他就忙里偷闲用手边的简陋工具作了一套,说是要在过年的时候给兄弟们找点乐子。
  “他私自跑去官兵那边了。”岳牧怒气冲冲地说道,把提在手里的那套玩意扔在地上。
  秦德冬看着这个不属于自己果的老熟人,满脸的无奈:“高兄弟,你这让老哥哥怎么办啊?私通官兵可是要处死的。”
  “我又没有私通官兵?”高成仓满脸的不服气,他看到好多半路出家的流民做起了他的老本行,每次都能向每个观众收一文钱,就忍不住也去做起了生意,还一直把生意做到了新军那边:“那些家伙那里会玩皮影,明明是在骗钱啊。”
  “这话留着和你的果长说去吧。”
  秦德东和岳牧把高成仓押到他的果长那里,没听两人说完经过,高成仓的果长就暴跳起来又打又骂,还把高成仓的什计都给扯烂了:“你小子是不想活了?还想害死我么?”
  骂完之后,果长一脸愁苦地向秦德冬诉苦道:“秦老哥,他是你抓到的,你去和胡头说一声吧,我先把他看起来,一会儿胡头命令下来了,我亲手宰了他把人头给送去。”
  秦德冬走后,果长立刻让高成仓去挖战壕里的雪:“好好干,让我也好有话说。”
  至少在表面上,岳牧还得继续监视高成仓,高成仓一脸丧气地挖雪的时候,岳牧蹲在战壕边上絮叨:“由秦头去说总归还好,要是你们头去报告就不好在胡队那里给你说好话了……行了,高哥,别哭丧着脸了,你也太出格了,现在可好,连我也没皮影看了。”
  “刚才有一次我收了二十文钱啊,”高成仓难过得好像快要哭出来了:“头把它扯了的时候,我心里堵得就跟我娘死时那样。”
  ……
  “混帐东西!”此时胡辰正在劈头盖脸地痛骂秦德冬:“高成仓身为军士不以身作则,竟敢私通官兵,而你竟然不立刻杀一儆百,还把他放回去了!我看你这个果长是不想当了!”
  “卑职知罪。”秦德冬把头垂到胸口:“请大人责罚。”
  “有你好看的!不过现在我得立刻去上峰那里报告。”胡辰临走扔下一句狠话:“等着!你等着吃鞭子吧!”
  ……
  “禀告大人,卑职严加询问,高成仓绝无私通官兵的行为,当时他在给我们的弟兄演皮影的时候,有几个官兵凑过来看戏,他演得高兴,又被周围的喝彩声冲昏了头,结果没有立刻发现。三等军士岳牧第一个反应过来,带领手下做好战斗准备,一等军士秦德冬处置得利,迅速完成战备,让官兵无隙可趁。”片刻后,胡辰严肃地向队官报告道:“卑职本想处死犯兵,但考虑到大年期间杀人沾染晦气,对全军不利,故而对犯兵处以鞭刑。卑职已经亲自监刑完毕,保证该犯三天无法起床。”
  “胡说!大将军反复交待要严加戒备,怎么被官兵摸到眼皮底下都没能立刻发现?”队官厉声斥责道:“你如此倦怠,若是官兵大举杀过来怎么办?”
  “卑职死罪。”
  “暂且留你一命。”队官喝斥道:“什么杀人晦气?疏于提防才是对全军不利!我这边去翼里举报你,给我把眼睛放亮些,再有纰漏我唯你是问。”
  ……
  蒲观水虽然计划在初四发动进攻,但这个命令没能实现。初四这天阵地上仍像前三天一样的平静。在两军的营地之间,分属于明、闯双方的士兵正三三两两地蹲在一起闲聊,这种行为在两天前出现,随后愈演愈烈。
  在明军民夫那边和一群闯营兄弟并肩看完场凤阳花鼓,岳牧回来打算再去听段河南梆子,可台子周围到处都是人,一大群新军士兵挤在身前无处插足。猛然看到高成仓又坐在一边专心致志地做皮影,岳牧好奇地凑过去看进度:“高哥,什么时候能做好?”
  “唉,”高成仓一声叹息:“还得两天吧,亏死了,今夜我不睡了。”
  ……
  “老乡啊,”一个河南籍的闯军士兵抽了一大口旱烟,说话的同时把旱烟袋向对面的新军士兵推过去:“是哪里人啊?”
  “直隶人。”新军士兵从敌人手里接过旱烟枪,用力地吸上一大口,然后又把它递回去:“遇上天灾交不起租子,就从军了。”
  “老乡你和我一样啊,”河南人叹口气,慢悠悠地说道:“我也是逃难离家,然后从军的啊。”
  两个士兵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地分享着旱烟,那个新军士兵眼中满是憧憬:“侯爷说过了,等天下太平了,就给我买十亩地和一头牛的钱。”
  “哎呀,和我们大将军说得一样啊,”闯军士兵一拍大腿,得意地说道:“不过我的地已经分到手了,现在由婆娘看着,等天下太平了就可以回去种。”
  “真不错啊,”那个新军士兵羡慕地称赞了一声:“那老乡你还在闯军里干什么?”
  “我们孙将军说了,要是跑了就要把地收回去。”闯军士兵眼睛突然弯弯起来,眯眯笑道“老乡你成亲了么?”
  “成亲了,婆娘在京师呢。”
  “这就不如我了,我婆娘来看我来了。”河南人冲着他的新朋友得意地炫耀起来。
  “是吗?军营也能随便进?”直隶人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本来是不让的,但是婆娘自己来了,不止她一个,好多人的婆娘都来了,想过年团聚。本来军营挡住不让进,但昨天上面开始松口了。”河南人双手合十,喃喃念起佛来:“菩萨保佑,今天晚上千万别打起来,今天就轮到我了。菩萨保佑,今夜平平安安的,我的婆娘就可以进来看我了。”
  河南人喃喃自语的时候,直隶人没有把旱烟还给他,而是把它叼在嘴上一口又一口地吸着。随后两个人又聊起家长里短,但河南人的心思显然已经不在这上面,而直隶人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二人的谈话被远处传来的喊叫声打断,此时天色将近黄昏,河南人蹦起来,兴高采烈地说道:“应该是我婆娘来了,老乡我先回去了。”
  “嗯。”直隶人漫不经心地答应一声,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猛然反应过来,站起来冲着河南人的背影喊道:“老乡,你的烟袋!”
  那个河南人一路小跑着远去,头也不回地大声叫道:“老乡你先拿着吧,明天还我。”
  ……
  “大人。”营帐里只有陈哲和许平,他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的计划:“仅为营教导队已经准备好了,他们都绝对可靠,今晚就能行动。”
  “我们的士兵也有很多毫无防备。”许平不同意突然袭击那些庆祝新年的新军士兵,虽然如此新军势必反击而重开战火,但很多闯营士兵也会在骤然爆发的冲突中毫无抵抗能力:“这样无疑于杀我们自己的人。”
  “慈不掌兵啊,大人。”
  “再议。”
  ……
  破五这天,明、闯两军营地上又是一片爆竹声。昨日的那两个士兵今天又蹲在一起聊天,河南人美滋滋地给直隶人讲述着自己的幸福,还把他妻子给他带来的肉饼拿出来与新朋友分享。那个直隶人嘴里塞满着食物,感慨道:“这仗怎么不在直隶打呢?”
  “是你们要来河南打我们的啊。”
  直隶人一遍咀嚼着嘴里的饼,一遍皱眉沉思片刻,问道:“老乡,你是个本份的好人啊,为何要当贼呢?”
  “活不下去啊,老乡你也是忠厚的人,为什么要来河南杀人呢?”
  直隶人沉默不语,握着肉饼的手静止在半空中。
  “看皮影戏……看皮影戏啊。”远处响起一个破锣般的声音:“诸位弟兄,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啊。”
  “唉,唉,这都是命啊,”河南人从怀里摸出个铜钱:“大过年的,不说这个,走,老乡,看皮影戏去。”
  ……
  卫兵报告余深河和陈哲一起来求见,许平刚发话让他们进来。帐门就被猛地撩起,两个人同时大步走进来,肩并肩踏着沉重的脚步一直走到许平面前,他们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严肃得如同大理石一般。
  “大人,这仗没法打了。”陈哲一把将毡帽摔到许平的桌面上,同时重重一掌拍在许平的桌子上:“眼睁睁地看着新军恢复元气,我们就这样毫不作为地待着?许平!如果你不想活了,趁早说一声,老子现在当逃兵还来得及。”
  余深河也附议陈哲的意见,他同样把军官的毡帽甩下,它掠过桌面一直飞到许平的身上:“大人,您把近卫营交给我,营里死了那么多兄弟才把新军拖得几乎垮掉,死了那么多兄弟啊,如果大人您不下令反攻,那就另请高明吧,这个营官我不做了,做不下去了!”
  参谋们急忙上来打圆场,但无论周洞天他们好说歹说,陈哲和余深河都不肯闭嘴:“(许平)大人,现在就是拿鞭子抽,也得让士兵们上去打仗,不然军心就散了。”
  ……
  “士兵不愿意打仗,营中现在是怨声载道。”
  参谋的报告让蒲观水和满营的新军将领们都黯然无语。两天来虽然屡次下令不得与闯军交谈,但违反禁令的士兵们众多,而士官们显然也没有好好执行命令。成平发牢骚道:“再这么下去十天,正月十五以后也没法打了。”
  “嗯,这显然是闯贼的狡计,我不能听之任之下去了。”蒲观水点点头,拍案叫道:“传我命令,全军今夜拔营后退十里扎营。”
  听到这个命令时,那个直隶士兵的腰间还塞着一张大饼,正是那个河南人送给他的。今天分手时,直隶人约河南人明日在老地方见面。回到营地后,直隶人省下了自己那份过年酒,还用口粮和兄弟们换到了一些,装了满满的一壶打算和新结交的朋友分享。今天直隶人还让天一营的文书帮他写了一封家信,关于自己的家人,直隶人也有很多美好的回忆,这些东西在铁血气氛的军营里他从来没有和人分享过,但直隶人已经想好,再次和新朋友见面时,他一定要借着酒兴讲一讲,也要让别人分享自己的幸福和快乐。
  随着命令向全军传达完毕,新军士兵立刻整队,明军和民夫在闯军的注视下慢慢远去。大队的直隶和山东人渐渐从河南人和陕西人的视野里消失后。一小队新军的传令兵驰到闯营的战壕不远处,他们把马停在闯军的棱堡前不远处,大声呼喊着传达蒲观水的宣言:“我们会在初七返回这里,到时我们会发起进攻,并炮击你们的堡垒。”
  大声的宣言回荡在旷野里,闯营的阵地上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音——而以往,总是会有激昂的呐喊来作出回应的。
  初七这天的夜晚。
  河南人握着火枪伏在战壕中,新军如约返回前线,大炮的轰鸣声再次响彻在战场上。漆黑的夜幕,不时被臼炮炮口发出的火光所撕破,随着一声声大炮的怒吼,致命的焰火一团团地在河南人所处战壕的附近的上空炸开,每一次爆炸声过后,河南人都能听见同伴传来的痛苦叫声。河南人紧盯着漆黑的夜幕深处,睁大眼睛寻找着最细微的人影晃动。
  “官兵上来了!”
  身边突然响起果长的声音,河南人更不迟疑,从战壕里探出身,把火枪放平。
  “开火!”
  一排火枪毫不迟疑地打响了,接着枪口的火焰,河南人看到几个敌人应声倒地,新军的夜袭队已经逼到了眼前,时间已经不允许闯营士兵装填。
  “上啊,兄弟们!”
  果长的话音未落,河南人还没有来得及爬出战壕列阵,就听到从近在咫尺的前方传来带着直隶口音的呼喊声:“杀啊,兄弟们!”
  闯营士兵手忙脚乱地爬出战壕迎战,和冲过来的敌人撞在一起,河南人怒吼着地挥舞着他的枪,从裤腿边抽出刺刀,与任何一个操着直隶口音的黑影拼死搏斗,厮打中两个人抱在一起滚下战壕。


第三十四节 反击
  经过几天休整后,新军的战斗力恢复不少,在随后的一段战斗中,新军欣喜地发现俘获的闯军数目激增。
  “闯贼正变得更加虚弱,这五天的休战并没有给他们多少好处。”新军的报告显示,虽然是本土作战,闯军的两个营并没有得到补充兵,因此人数更多的新军从休战中得到了更多的好处。
  由于闯军变得越来越虚弱,他们越来越难以把他们的伤员从战场上带走。正月十四日,新军终于掩护工兵将交通壕挖到闯军棱堡前最后一道壕沟对面,十五日夺取了这条掩护棱堡的最后屏障。并把大炮一直运送到堡门前用近距离的连续轰击压制守军,给工兵在木制垒墙上炸出一个缺口创造了机会。次日新军将其攻陷,这座被闯营严防死守的堡垒在经过前后十八个日日夜夜的激战后,终于落入明军手中。
  蒲观水派出军队追击败敌的同时,下令要善待俘虏,这次夺取棱堡时闯营丢下大量伤员,加上之前的俘虏,已经俘虏了一千多名闯军官兵。蒲观水下令不许虐待更不许杀害他们:“祀县之战,我军欠了许平一个人情,这个人情我们无法还给他,但可以还给他的部下。闯贼的这些士兵也不是什么恶贯满盈的土匪,他们都是河南的平民百姓,等到天下太平了以后,他们还是皇上的子民,大明的子民。”
  棱堡被攻陷前,一个传令兵赶到位于棱堡西北方向上的闯军骑兵营地,让他们立刻撤退。之前骑兵们一直在这个营地养精蓄锐,外加监视这段紧靠开封的黄河。虽然许平判断直隶的河北军冬季不会出兵,但把骑兵驻扎在这里可以做起码的防备,保护这些靠近开封的黄河渡口。这些日子来黄河北岸一直很平静,连一个明军的影子都没有。
  刘冉,吉怀愚都是正在受训的闯军骑兵军官。听说这座重点棱堡即将失守后,都为新军的进度感到惊讶。骑兵主力匆匆向西南离开,这两人奉命留下确认营帐被彻底烧毁后再去追赶部队。
  两人向西南追赶大部队的时候,听到东面传来枪炮声,刘冉和吉怀愚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拨转马头,反方向跑去。
  “大将军不许我们参与防御作战,但今天我们是遇到官兵,总不能临阵脱逃吧。”
  两人自行跑到防线上后,看到的刚从前线败退下来的第一步兵翼,他们现在只剩不到七百人。带着毡帽的闯营军官们正忙着部署防御时,天一营的先头部队就已经杀到,并随即向闯军发起冲锋。
  “杀官兵啊。”吉怀愚大叫一声抽出马刀,就要向天一营冲去。
  结果还不等他冲过去,就被刘冉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不能冲击列阵步兵,你要送死么?”
  “昏了。”吉怀愚下马跳入战壕中,刘冉也跟着跃下。当听到步兵军官发出射击的命令后,他们掏出手铳和步兵一起向扑过来的新军射击。
  “应战!”
  两次射击后,跟随着军官的号令,吉怀愚和刘冉和步兵同袍们一起冲出战壕,发起反击。两人挥舞着马刀,和新军厮杀在一起。吉怀愚和刘冉一样,家人尽数死在官府手中。将天一营前哨的进攻击退后,第一步兵翼的军官们又忙着紧急部署防御,他们现在所在的棱堡规模比今天刚刚丢失的要小很多,壕沟也比较浅。在通向开封的路上,许平构建了不少这种小型掩护阵地,用最少的兵力守卫,用处就是为败退的闯军提供能他们站稳脚跟的临时阵地。
  在一片混乱中,吉怀愚和刘冉已经一人捡到一把步枪,更多的新军出现在闯营面前,他们似乎想要趁着闯营里足不稳夺下这个小棱堡,一股股的新军发动了连续的多面攻击。而闯营也四下分头迎战。
  两个骑兵军官咬牙切齿地向对面的新军射击着,刘冉每打一枪还要叫上一声:“狗官兵,这是替我爹打的……这是替我娘打的……这是替我大哥打的……”
  一番混战过后,对面的新军指挥官终于承认失败,确定靠手头的一点兵力无法将闯营第一步兵翼继续逐退。看着新军退下去后,两个人都兴奋得大叫,笑着齐声痛骂朝廷的昏君奸臣。
  “你们是谁?”
  一声严厉的喝问把两个人从战斗的兴奋中拉回来,他们面前站着一个神情严肃的步兵,他带着斗笠,手握长矛。根据闯军几个步兵翼新采用的军衔标识,刘冉立刻认出这是一名步兵上士,他迈步上前就是一个军礼:“兄弟,我是刘冉三等军尉。”
  那个步兵军士怀疑地看着两人头上的毡帽,目光慢慢落到他们两人的衣领位置,领章都是马头:“两个骑兵少尉?两位大人在这里干什么?”
  “打官兵啊。”
  步兵军士伸出手讨要他们的腰牌,接过后仔仔细细地查看起来。他们的动静惊动了远处刚刚升任队官的胡辰。许平把队官定为上尉,在第四步兵队的队官和队副几日前先后阵亡后,胡辰不仅被提拔到队官的岗位,连军衔也火速提升为上尉。
  “秦军士,这是怎么回事?”胡辰走到吉怀愚、刘冉身前,看到两人头上的毡帽后就自我介绍道:“近卫营一等军尉胡辰。”
  “近卫营三等军尉刘冉。”
  “近卫营三等军尉吉怀愚。”
  胡辰满是疑惑地盯着这两张陌生的面孔,刚检查过腰牌的秦德冬把两人的腰牌递给长官,胡辰接过后才扫了一眼就大怒道:“大将军命令所有的骑兵军官都退下去,你们俩留在这里干什么?”
  “大人,卑职们想打官兵……”
  “滚!”胡辰粗暴地打断刘冉的辩解,把腰牌狠狠地砸在他们身上:“别让我再看到你们,不然就毙了你们,快滚!”
  正月十七日这天,新军逼近到距离开封二十里处,当夜开封城已经能听见解围部队的隆隆炮声。距离解围部队最近的山岚营,以及监视他们的闯军李自成部向着东方侧耳凝听时,仿佛已经能察觉到战士们的呐喊声。
  李定国把自己的将旗插在前线的棱堡上,堡周围是四个步兵翼的残余兵力,大概只有两千人左右:“旗在人在,旗亡人亡,不得全胜,我的旗绝不从这里取下,老子也绝不会离开这面旗一步。”
  当夜贾明河和魏兰度并肩站在堡垒的东面,向着天边眺望,炮口发出的火光在黑夜中闪烁着,天空上的乌云不时被这光亮映照成红色,就好像是一道道的惊雷在云中窜行。
  在霹雳响起的地方,蒲观水正极目远眺,十几里外的山岚营棱堡已经遥遥在望。他在心中默念:“大哥,我来了。”
  “闯贼已经没有大型堡垒了,只有一些简陋的小型堡垒。”看到艰苦卓绝的战斗即将结束,新军的参谋们无人不长出一口大气,这些堡垒加上它们的壕沟,占地面积并不大。参谋们已经开始考虑与山岚营会师后的进一步作战计划。
  “我军损失也很大,会师后先进行休整吧。”蒲观水不愿意持续作战,现在新军三营中也是伤兵满营,战斗兵只剩下六千多人,而且极度疲惫。
  ……
  “若不是大将军你当时心软,我们本不会被打得这么惨。”说起新年的停战,陈哲仍是一肚子的怨气,开始把骑兵营地放在靠近开封的黄河渡口附近,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闯营预定用十六日丢掉的那个棱堡耗尽新军解围部队的攻击力。而当战局陷入僵持后,许平估计贾明河很可能按捺不住开始发动突围,而闯营就可以把这两支脱离坚固营地的新军统统歼灭在雪地里:“现在如果看着贾明河突围恐怕太危险了。”
  探马报告山岚营已经蠢蠢欲动,许平知道以现有的近卫、西首营的实力已经无法挡住蒲观水的部队,因此他不得不修正计划。
  此时许平的大营已经位于新军主力的东南侧后,由于闯军的坚壁清野政策和新军绝不分兵原则的共同作用,这个距离官道二十里外的闯军集结地始终没有被新军察觉,第五和第六步兵翼在开战后一直呆在这里享受着温暖的帐篷和每天三顿热餐。在长达两个月的激战中,所有负伤的闯军士兵在痊愈后一律被编入这两个步兵翼中。装甲营的存在只有少数几个人知晓,这个军营严格奉行许入不许出的原则,吸收大量来自近卫营和西首营的人员后,现在装甲营的两个步兵翼都接近满编,全营五千官兵士气饱满。
  今天许平派去李定国军营的传令兵拦住了一队开向前线的援军,现在这队援军的指挥官李来亨正向许平解释着:“大将军,闯王听说李将军那里已经要坚持不住了,所以才派我们去增援一下。”
  “我已经和闯王说过,李将军那里能顶得住,如果真的需要我会派援兵的。”许平脸上颇有些不满之色:“如果闯王有余力的话,那也应该派给我,我需要每一个能腾出来的士兵进行反攻。”
  李来亨连忙又是一顿解释:“大将军,闯王手下确实没有余力了,我这二百人也是这里抽几个,那里抽几个,从好几个将军手下抽出来的。闯王看李将军那里实在打得辛苦,才凑了这么一点人给他。”
  “嗯。”
  见许平脸上还有些不悦之色,李来亨就道:“既然大将军说不用,那就一定是不用,末将这便回去闯王那里。”
  “你也不用回去了,既然闯王派你们来,那就留在我这里吧。”许平把手一挥:“我马上就要发动反击,每一个士兵都是有用的。”
  许平让参谋把李来亨编入反击部队。
  “新军那里已经是伤兵满营,冻趴下的人恐怕比受伤的还要多。他们距离开封只有一步之遥,这几天来蒲观水正用尽他最后的力量发起进攻。”许平轻松地笑起来,对身边的黑保一说道:“是反击的时机了。”
  “好!”黑保一早已经是跃跃欲试,他的装甲营如愿以偿地建立起来,满心要打好这场处女战。
  “装甲营携带一天的干粮,直扑新军的辎重大营。那里除了少量卫兵外,只剩下伤病员和民夫,取胜的关键在于你是不是能抢在新军主力回救前夺下他们的大营。夺取了他们的辎重后,黑兄弟你不用出营作战,只要稳稳地守住就好,这严冬会替我们把新军尽数消灭的。”
  “末将明白,大将军放心。”黑保一信心十足地保证道:“除恶扬善,这也是真主的愿望。”
  “说到真主,”许平有些奇怪地问道:“黑兄弟,河南信教的并不多,按照你们的教义,他们好像不是真主的子民啊?”
  “大将军误会了,真主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每一个人都是真主的孩子。真主创造出动物、植物给他的孩子们当作食物。”黑保一严肃地说道:“我坚信真主是爱每一个人的,就像父亲爱他的每一个儿子。”
  十七日夜,黑保一让装甲营全营士兵饱餐一顿后,带队出发杀向新军的后方,五千士兵在黑夜中奋勇前行。可是天公不作美,子时时分突然又飘起了雪花,而且越来越大,毫无停歇的意思。
  “大人,让部队稍微慢一些,不然会有人掉队的。”
  见雪越来越大后,一个参谋向黑保一建议道。但黑保一断然摇头:“不,我们一定要在明日午时前发起进攻,官兵是不会慢下脚步等我们的。”
  “如果部队走散了,会影响我们进攻的。”
  “即使只有一个队赶到,我们也要拿下官兵的大营。”黑保一回头指了指他们的来路,在这条路上,他们已经遇到好几处被闯军主动焚毁放弃的村庄:“不击溃官兵,我们就不能补偿我们对河南百姓犯下的罪。”
  十八日上午,黑保一带着装甲营先头部队踏上官道。落雪大大降低了四周的能见度,虽然有工兵用指南针带队,但黑保一他们还是发现自己偏离了预订路线,并没有绕到新军大营侧后而是出现在距离新军基地很近的位置上。大吃一惊的新军守卫者立刻敲响警报,同时飞快地派人去通报正在指挥进攻的蒲观水。
  对面的锣鼓声已经响起一会儿了,但黑保一率领的军队因为天气的关系拖得很长,此时身边集结的部队只有一千余人。他大口吞下几个雪团,喝令道:“进攻!”
  “大人,稍微休息片刻。”参谋们齐声建议道:“新军回来得不会这么快,我们的人马还没有到齐。”
  几个陪同军官都认为这场雪同样会影响新军的行动速度,后续的闯军正源源赶来,集结速度应该在新军之上。
  “我不能冒这个险。”黑保一从地上跃起,亲手举起装甲营的大旗,用力呼喊着:“我是营官黑保一,弟兄们跟我上啊。”
  “大人你要指挥部队的。”一个参谋伸手去拉黑保一。
  “生死是真主决定的。”黑保一甩开那只手臂:“再说我们以十打一,这一仗不需要指挥,只要勇敢就够了,这是考验!”
  堡垒里的新军士兵已经做好防御的准备,他们向闯军的军阵开火。黑保一擎着大旗走在他的营的最前列,口中高呼着:“不要还击,让我们把刺刀直接插在官兵的胸膛上。”
  新军一排排地向闯军射击着,装甲营的士兵肩并肩排成一排,挺着枪向新军的大营坚定地走过去。不时有闯军被新军的火力打倒在地,但这没有让闯军出现丝毫的动摇,很快他们就迫近到新军大营的壕沟前,这时闯军才开始还击。与新军交火的同时,后排的闯军士兵抬着云梯上前,把它们放倒在壕沟边,直接搭上新军堡垒的外壁。这段时间里新军一直向着闯军射击,还去推那些搭上来的长梯,不过抵抗者的数目远远不能和进攻者相比,越来越多的梯子被搭上去,并被闯军用力地扶住。黑保一再次跳起身,跃上一个被稳稳扶着的长梯,用力摇晃着手中的大旗,然后快步走向对面的墙壁。
  营内只有上百名新军,虽然他们勇敢顽强地抵抗,但很快就有大批的闯军跳进墙来。冲进大营的闯军一面和新军厮杀,一面大声呼喊着:“老乡,我们闯军不打穷人。”
  见到闯军杀来时,大批的民夫就试图逃走,但见到外面的冰天雪地后,更多的人还是选择畏缩在营内自己的帐篷内念佛。凡是能行动的新军伤兵都竭力起身,试图帮助他们的同袍作战,不过因为人数悬殊,这些抵抗最终都被闯军所瓦解,很快大营的东面墙壁就被闯军攻占。肃清墙壁上的抵抗后,闯军打开营门,大批的装甲营士兵鱼贯而入。刚刚赶到的后续部队见到这番情景,也人人发足急奔,朝着敞开的营门冲来。
  此时黑保一正躺在装甲营的参谋当中,刚才他当先登墙时被一颗铅弹击中,从梯子上重重地摔下。被部下拖到安全地带后,随队军医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黑保一已经没救了,那颗铅弹从他右肩锁骨的位置射入,贯穿他的身体后从左臀位置射出。
  “大人,大人。”几个参谋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其中一个人眼看就要哭出来。
  弥留之际的黑保一艰难地笑了一下:“不要为我落泪,弟兄们,我就要去一个更好的地方了。”


第三十五节 战后
  蒲观水接到大营受到攻击的消息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这是闯军的佯攻,不过辎重是万万不能有失的,所以他马上命令手里的进攻预备队——三千营回去增援大营。在三千营派出后不久,就有急报说大营已经接近失守,他们遇到超过两千闯军的猛烈攻击。一刹那间蒲观水只觉得天旋地转,他立刻命令停止进攻,赤灼营转入防御,掩护炮兵撤出战场,而天一营立刻后退,火速增援大营。第三个消息、也就是大营失守的消息传来时,新军还没能从战场上撤出,未等蒲观水做出决断,他就看到大营方向升起了滚滚浓烟。
  这股浓烟并非是闯军在焚烧新军的辎重,他们可舍不得这样糟蹋物资,现在在营中负责指挥的是第五步兵翼翼官刘纮中校。他在占领明军大营后,立刻下令闯军收集木头、干草等可燃物,把这些东西聚拢成一堆后,闯军就纵火焚烧以示新军。蒲观水见到这腾起的滚滚浓烟后,当即下令放弃所有的火炮,全师返回抢夺大营。
  三千营的两千士兵返回时正遇到闯军在点火,见到黑烟后心急如焚的新军立刻发起进攻,一头撞在闯军第五步兵翼的坚固防御上。新军自己修建的营垒现在成为挡在新军面前不可逾越的天堑,守卫的闯军数目甚至还要多于进攻者,而新军手中没有准备任何攻城的器械。
  居高临下的闯军向旷野里的新军肆意射击,而新军只能在无遮无拦的雪地里向躲在墙后的敌人还击,三千营一连三次发起攻击,然后三次被闯军击退,三位指挥官全都阵亡。天一营赶到后,成平立刻下令停止这没有意义的自杀行为,他命令两个营聚拢在他周围,同时派出四个小队:“从四个方向同时发起试探攻击,不可冒进,一旦发现闯贼有薄弱点立刻回报。”
  成平试图寻找到闯军防线上的弱点,可是这个弱点其实并不存在,装甲营的两个步兵翼除少量掉队外都已经进入新军的营垒。代理营官刘纮下令留下最少的兵力看管俘虏和民夫。其余的尽数投入防御。成平派出的新军小队徒劳地反复寻找着闯军防线上根本不存在的薄弱环节,在自己的大营周围留下无数具尸体,直到蒲观水赶回时,新军还在进行着这种徒劳的努力。
  太阳眼看就要落山,蒲观水的后卫部队报告背后的李定国没有发起进攻,还是稳稳地坚守在阵地上。
  这次反击的细节事先许平已经和李定国仔细讨论过,如果能够成功夺下明军的堡垒,那么李定国不需要夹击而只需要稳稳守住阵地便可以确保闯军获得胜利。现在李定国手下两个营的实力还不如装甲营的两个步兵翼,因此李定国更加不会主动出击。比起装甲营面临的威胁,李定国更担心新军会从自己的防线上强行突破,逃窜向开封。
  蒲观水确认大营内防御的闯军至少有四千人以上后,便开始考虑过向开封撤退,已经没有辎重需要掩护了,那么步兵们只要能绕过李定国的防御区便可能逃入开封。就在蒲观水和参谋们讨论这个计划的时候,一个探马报告李定国那边出现了新的情况,那就是开战以来从未出现过的闯军骑兵首次出现在战场上,他们正在李定国阵地的两翼徘徊。
  蒲观水看着西沉的太阳,知道部队无法在天黑前摆脱这些骑兵的纠缠,最后的希望被打得粉碎。此时向开封强行进发会导致部队被毁灭在冰雪的旷野中。而留下的话,明军会被严寒消灭,便是能够熬过这个夜晚,明日天明后也不会再有抵抗的能力。
  蒲观水一时间失去了主意,成平脸色凝重地走到他身边:“大帅,不夺回大营,我们就会全军覆灭,我们必须决死一战。”
  “让士兵冒着闯贼的火力冲下壕沟,再爬上营墙冲进去?”蒲观水看着自己身边已经精疲力竭的士兵们,三个营的新军现在可战的人数甚至不足四千人:“里面的闯贼一点儿不比我们少。”
  “末将亲自带队冲锋。”成平抱拳催促道:“请大帅下令!”
  蒲观水无法下达这种等于让部队自杀的命令,成平等了很久,见蒲观水一言不发,就转身向军前走去,一把抢过天一营的大旗,把旗帜从上面扯下来交给一个参谋:“保护营旗。”
  看着参谋里脸色惨然地把营旗收好后,成平然后抽出长剑高举向天:“弟兄们,紧跟着我。”
  鼓手又一次敲响战鼓,成平走在全军最前排之前的十米处,昂首挺胸地向着大营而去。密集的铅弹之雨扑面而来,一个又一个军官被击倒在地,很快成平就和他身后的部下一样倒卧在雪地中。即使失去了指挥官,新军士兵仍继续向前冲击,他们跃下壕沟后就遭遇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火力攒射,但就是用尸体都不能填出一条通往营墙上的道路。在损失了大部分军官和近半的士兵后,新军终于发生崩溃,士兵们丢下武器,漫无目的地向着四周的旷野里走去。
  蒲观水默默地看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军队一步步走向毁灭,身旁只剩下一群参谋和骑兵了。如同曾经的选锋营营官何马那样,蒲观水援引条例,命令骑兵掩护参谋和军旗撤退,立刻去与负责后卫监视李定国的赤灼营回合:“命令魏将军立刻带着三面营旗向北撤退。”
  望着奉命离他而去的这些背影消失在夕阳的余辉中,蒲观水独自一人向大营缓缓前行,踏着染满他部下鲜血的道路直抵到大营的壕沟前,然后抽出剑仰望着营墙上的闯军。营墙上的闯军士兵都静静地低头看着这个红脸大汉,却没有一个人向他开火,士兵们甚至都已经把火枪竖起来了。
  “许平!”蒲观水突然发出一声大吼,一声接着一声:“许平!许平!”
  “大将军不在这里,我乃闯王侄孙李来亨。”营墙上回话的是李来亨,他从营墙上探出身体,俯视着蒲观水:“你是何人?”
  “他不在么?”蒲观水喃喃地低声对自己说着,跟着又抬高声音道:“吾乃镇东侯麾下大将,总兵蒲观水是也。”
  这一声大吼过后,营墙上的闯军仍是一片寂静,李来亨默默地看着红脸大汉,没有作出任何响应。
  “你们!”蒲观水仰着头,平举起他的剑慢慢扫过一周,视线也随着他的剑一起从周围的闯军士兵脸上扫过:“难道没有人,没有人愿意取得击杀大明总兵蒲观水这个荣誉吗?”
  营墙上的闯军仍显得无动于衷,这一声质问过后还是一片死般的沉寂。脚边倒着无数忠勇的部下,面前的那道壕沟几乎被尸体所填平,蒲观水感到自己的眼泪就快要冲出眼眶,他愤怒地再次大吼道:“难道没有一个人,愿意给大明总兵蒲观水,一个符合他身份的下场么?”
  李来亨盯着蒲观水那张大红方脸,看着他的长须在寒风中激烈地抖动着,低声喝令道:“举枪,瞄准。”
  营墙上的闯军纷纷放平火枪,一起瞄向笔直站在那里的蒲观水。蒲观水看着从四面八方向着他探出的黑洞洞的枪口,低头把手中的剑插入鞘中,然后又一次扬起头,单手扶着剑鞘挺胸向李来亨望去。
  “开火!”
  ……
  赤灼营此时只剩下千余人,得到主力全军覆灭的消息后,魏武马上带着部队向北撤退,大约五里之外就是黄河,渡过黄河这支新军残余便可以逃回直隶。
  李定国看着新军渐行渐远,并没有下令骑兵追击:“天色已经这么晚了,没必要让我们的兄弟冒险追击,风雪会替我们消灭这些官兵的。”
  ……
  此战三个营一万两千新军官兵,加上持续从山东补充过来的士兵,闯营粗略统计便有共计有五千多人被俘,六千余人死亡,这些冒着风雪北逃回直隶的残军可能只有数百人能活着返回明军驻地。
  黑夜里一队火光由远而近,卫士们举着火把护卫着许平来到新军的大营,虽然天气寒冷,装甲营的全体军官们仍整齐地在营地外列队欢迎。
  “恭喜,大将军。”部下们一见到许平,就齐声向他道贺:“不可一世的新军,整整三个营啊,被我们全歼在这里。”
  新军十个营,先后有五个在河南遭到毁灭性打击,还有一个被包围在开封,剩下的四个仍被牵制在山东。而且装甲营更向许平报告,被俘的新军中有不少本来还是山东四营的属下,这段期间以来新军一直竭力补充河南的部队,现在山东四营恐怕也缺额严重。
  “是啊,除非镇东侯有撒豆成兵的本事,否则几个月内是不要想攻打我们了。”许平这样说着,脸上毫无欣喜之色,明军的营地外到处都是战死的新军官兵,许平走进营门前,注意到壕沟几乎被尸体填满,营墙上满是新鲜的血迹。
  “大人,我们之前被俘的兄弟都被救出来了,”刘纮已经将被俘的闯营士兵尽数拯救出来,目前正负责监视新军俘虏:“我们还抓到了数万山东民夫,卑职已经让他们另立一营,明日开始仔细鉴别,若是还有新军藏身其中,我们很快都能找出来。”
  “我们的兄弟怎么样?”
  “蒲将军对他们很好,他们的斗篷都被允许保留,要是有人丢了斗篷,蒲将军还发给他们必要的御寒衣服,每天都和新军一样有三顿饭吃,受伤的甚至能得到药物。”刘纮告诉许平蒲观水曾说要还给他一个人情:“兰阳和祀县大将军两次都优待新军的俘虏,我们的士兵因此有福了。”
  “借口,”许平摇摇头:“这不过是借口罢了,是蒲将军自己有一颗仁心,怎么好归功于我?”
  “善待新军俘虏,我们不能输给新军。”许平接过刘纮递过来的书信,这些都是蒲观水的遗物,许平希望能从其中得到一些情报,他翻开书信看起来,越看脸色越是凝重。
  放下书信先去看过黑保一和蒲观水的遗体,许平接着走到新军大营的库房里,里面满满的全是粮食。许平环顾着身边堆积如山的谷物,伸手在一包米上轻轻抚摸,上面的封条还是在山东时做好的。
  跟在身后的卫士们不敢打扰许平的沉思,只是静静地等在他身后,许平在心里默念着:“蒲将军冒兵家大忌,冬季来攻打我,为的就是把这些粮食运进开封,不让开封的惨剧继续。在他给侯爷的遗书里,我能感到他因为胜利在望而衷心的喜悦,不仅仅是因为给义兄和山岚营解围,更是因为他觉得他拯救了开封全城的百姓。”
  “为了河南的百姓,闯营的兄弟,我一定要击败新军,我没有选择的可能,而且我今天也做到了。”许平一手撑着那些米包上,像个雕塑般地沉默不语:“可蒲将军拯救开封百姓的志向,不仅要让世人知道,也需要有人替他完成。”
  ……
  十九日天明后,闯军各部开始进行搜索。四周的旷野里随处可见倒毙在雪中的新军官兵,他们就像是睡着了一般,只有极个别的幸运儿在被闯军发现时仍然存活,不过他们大多被严重冻伤,很少有人能在短期内恢复健康。许平下令把这些新军士兵的尸体带回安葬,把他们的腰牌收集起来统一保存。
  晚上李自成会亲自召开庆功宴,很多将领早早便去闯王的大营报告了,今天许平在营地里听到的满是爽朗的笑声,而他并没有跟着李定国、余深河或是刘纮他们一同前往,而是带着几个卫士在旷野里巡。
  “我刚刚从军的时候,觉得领兵打仗是一件能够光宗耀祖的事情,那时我做梦都希望有一天能像侯爷那样,统领大军攻城掠地,用敌人的首级争得封妻萌子。在我的梦里,当我获胜归来时,部下们会向我发出排山倒海的欢呼声,而我也会是名副其实的英雄豪杰。”
  许平孤身一身踏雪而行,卫士在身后很远的地方替他牵着马。
  “德州一战后,我满心欢喜,在战后的庆功宴上,我虽然明知要在诸位前辈将军面前保持谦卑的姿态,仍几次不可抑制地笑起来。然后是山东,每次攻克东将军的堡垒时,我总是急不可待地派人去向张大人报告,生怕他不能立刻知道我的功绩,我跃马走在部下之前,生怕他们看不到我,不能赢得他们的尊敬。”
  今天参谋们中也满是欢声笑语,周洞天也跟着余深河同行前去闯王的大营,因此许平身后除了贴身卫士并没有一个旧部:“第一次在战后漫步于战场而不是纵情于庆功宴上,也是在山东。那时周兄弟跟在我的身后,一个劲地劝我回营去。”
  面前有一个白色的小丘从地面上微微隆起,许平走过去,面前出现了一张年轻的面容,从军服上看是一个赤灼营的士兵,他大概是在夜色中迷路了,没有向北渡过黄河,而是长眠在河南的大地上。
  许平从这个士兵的怀里取出他的腰牌,缓缓收到自己的怀里,挥手示意卫士跟上,让他们把这个新军士兵从地里扶起来装在马上,一会儿带回营统一安葬。
  继续往前走,许平走上黄河大堤,冰封的河面骤然出现在眼前。一眼望去,冰面上横七竖八地满是倒地的人体。许平一跃从堤上跳下冰面,卫士们在他身后担心地喊着。
  昨夜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滑到在地,接着就再也站不起来了,许平尝试着想把一个尸体拉起来,但它已经和冰面冻在一起,硬得像钢铁一般。许平手里一滑,不但没能把那具尸体拖起来,自己反倒失去平衡坐到在黄河上。
  “大人!”
  卫士们从身后冲来:“大人,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在他们赶到前,许平已经站起身,环顾四周,这种尸体要多少有多少。
  “以杀止杀,杀人可也。”随着这句话冒上心间,许平苦笑一声,这又是商鞅的话,不过以他现在的心境,这句话倒是很顺耳,不过许平觉得这句话最大的问题是:你怎么知道你的杀人行为可以止杀?
  “吊民伐罪。”这话许平认为比较符合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不过接着他又忍不住想到:“这一地的亡者也有家人妻子,他们真有一死之辜么?我常常宽慰自己要给河南百姓带来幸福,乃至天下的万民,这是我现在的志向,不过,靠这么杀人,真的能达成我的志向么?我真的能消除世间的凶兆,带来太平治世么?”
  “传令,再次宣谕全军。”许平拍去手上的雪,对身后的卫士们说道:“杀俘者,以命抵命!”


第三十六节 大势
  在正月过年期间,和闯军士兵分享肉饼的那个直隶人并不在新军阵亡将士之中,十七日的战斗中他紧跟着长官的步伐向被闯军占领的新军大营发起决死冲锋。直隶人的长官被打死后,他自己的肩膀上也挨了一枪,当时就昏死过去。等他醒来时,直隶人发现自己身在俘虏营中,肩膀的伤口处已经被包扎起来。周围的伙伴们告诉他蒲观水和成平都已经阵亡,现在他们全是闯军的俘虏,这个直隶人闻言长叹一声,躺着一动不动。
  中午时分,一个头上还缠着白布的闯军士兵跑入这间营房,径直跑到直隶人的身边,后者睁开眼,看到一张熟悉的笑脸出现在他眼前。在十日的战斗中,这个河南人被新军俘虏,在他生命垂危的时候,认出他的直隶人每天回营后都会来喂他喝粥,还一遍遍地安慰他、鼓励他,让他努力活下去,活着回去见他的婆娘。
  “老乡,”河南人笑眯眯地站在直隶人的旁边:“这次轮到我来看你了。你要好好地活下去,你婆娘还在京师等着你回去呢。”
  大捷的消息传遍全军时,刘冉和吉怀愚正在掏粪坑。两个人归队后没敢说他们是偷偷去前线打官兵,两个人都被胡辰的喝骂吓坏了,唯恐说出实情以后,会因为违反军令和擅自脱队两罪并罚而被处死。但是两个人掉队的行为同样要受到惩罚,因此这些天来他们一直负责清理厕所。现在队里的同伴们正在放假庆贺本军的胜利,并遥祝大将军许平身体安康,这两个倒霉鬼却在继续从事清洁工作。
  “吉怀愚,刘冉。”喊二人名字的是他们的顶头上司王恭。
  “卑职在。”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答道,从厕所里跑出来向着他们的长官立正行礼,身上还带着阵阵的臭气。
  王恭对那边飘过来的异味毫无反应,他背着手走到两个部下面前,冷冷地扫视着他们,直到二者把头低低垂下后,才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竟敢骗我。”
  刘冉和吉怀愚的心里不停地打鼓,都垂着头一言不发,只听王恭骂道:“那天听你们说什么拉肚子、迷路的鬼话,我就不信,果然都是假的,原来你们竟敢违抗军令去前线!”
  “大人恕罪,恕罪。”见事情败露,刘冉和吉怀愚只有连声求饶。
  把两个人又大骂一通后,王恭喝道:“本来应该吊死你们两个,就是大捷之际不宜杀人才饶了你们,罚你们多扫十五天茅厕。”
  “谢大人。”两个人不敢叫苦,只好咬着牙应是。
  “站直了,把头抬起来。”
  王恭沉着脸从怀里摸出一个铁制勋章,上前一步将它挂在刘冉的胸前,接着又掏出同样的一枚,把它给吉怀愚挂上。
  “敢问大人,这个是?”刘冉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小心翼翼地问道。
  “是开封阻击战勋章。”王恭把脸绷得紧紧的,不苟言笑地说道:“大将军有令,每一个参与这次阻击的官兵,都可以获得一枚开封阻击战勋章,以证明你们的勇气和功绩。”
  两个人都大吃一惊,齐声“啊”了一声。
  “第一步兵翼上报人员名单时,写上了你们两个的名字,所以你们也有勋章。”王恭说完后,见两个人脸上浮起笑容,又大骂道:“傻笑什么,滚,还不快去扫茅厕?”
  ……
  昨晚的庆功宴上,许平喝了很多酒,今天他一直睡到快到中午才醒过来。睁眼看到天色已经使大亮,许平大吃一惊连忙跳起床来,猛地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头疼欲裂,脚下也是一个踉跄。
  顾不得挥去宿醉带来的头疼,许平连忙把守在门外的卫兵唤进来:“昨夜开封那边可有异动?”
  “大人放心吧。”周洞天撩门进来,对许平笑道:“各营都保持戒备,开封那边便是有什么异常,我们也足以应付得过来。”
  虽然有闯营主力盯着山岚营,许平把苦战多时的军队调到远处放假,不过他本打算亲自部署最起码的警戒工作,所以昨天本不打算喝太多的酒,甚至在入席前还和闯营其他将领打过招呼要他们不要给自己敬酒。
  可不知不觉间,许平自己把自己灌醉,后面是他主动去给别人敬酒,最后酩酊大醉,现在连怎么回营的都不知道了,许平拍着自己还在发疼得脑袋:“我真是糊涂啊。”
  周洞天微微一笑,自到闯营以来,他还从未见过许平失态,昨天晚上由于附近还有明军,所以自闯王以下都是点到为止,反倒是宴前口口声声说滴酒不沾的许平,在那里一个劲的喝闷酒,最后还挨个敬酒。在李自成的暗示下,周洞天偷偷把酒换成了水,当时许平也毫无察觉,接过去便饮,一点儿也没有发现异常。
  “喝酒误事。”许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和周洞天发牢骚:“我以后定然滴酒不沾。”
  “稍微喝一点儿也没有什么关系,”周洞天显然没把许平的话当真:“谓酒无量不及乱。”接着又浮起微笑:“昨夜大人确实是有些过了。”
  ……
  去李自成的帐篷里继续讨论军情,根据几个被俘的新军军官的供词,蒲观水生前念念不忘的就是尽快突破闯军防线,在开封断粮前把物资输送进去。李自成在听完报告后,沉默很久才开口询问许平:“蒲将军担心开封守军会以活人为食,你们怎么看?”
  许平立刻答道:“末将认为这种事情一定会出现,而且很快就会发生。”
  “我也认为官兵会这么做的。”李定国也持相同的看法,他说无论是周王、河南巡抚以及开封文武,都绝不会在乎百姓的死活的。
  “听说蒲将军对我们闯营的伤兵很不错。”李自成说的第二句话看似和前一个问题无关,但周围的闯军将领都听懂了其中的含义,果然李自成接着就下令道:“传令,射箭传信给开封守军,凡是吃人的人,我闯军破城后全都不赦。”
  几个闯军将领都没有说话,牛金星开口道:“闯王您这个心思是好的,但是恐怕没有什么用。周王、河南巡抚他们都知道自己在城破之后必死,绝不会因为不能赦免就不吃人,而守城官兵们恐怕也无力反抗。等到官兵真的以人为食后,又会因为我们的通告而害怕,结果只会让守军更加拼死抵抗。”
  “还不如不射这个书信,”李定国赞同道:“说不定吃了些人后,等吃到自己家人头上时就会有人开门投降,若是大王发了这令,恐怕等吃到自己家人头上也要我们拼到底了。”
  “试试看吧。”李自成心中明白牛金星说得有道理,自己的想法未必是一个好主意,但他总觉得自己应该采取个措施,否则难以安心。
  “闯王,现在东面的事情刚结束,西面的官兵又来了。”许平心里有自己的打算,不过他觉得现在还是公开的时候,于是就把话题岔开,说起洛阳方面刚刚收到的消息:“三边总督汪乔年,在正月十五日后恢复了军事行动,大批秦军正云集潼关,估计他们在这个月底或下个月初,最迟不超过二月中旬就会出关进攻我们。以刘将军现有的力量,是抵挡不住他们的。”
  许平的部队受损严重,伤病员众多,而且经过两个月的苦战后,部队也需要一段时间来休息恢复。入川的高一功部刚刚攻下成都,正处于修整状态,而且距离河南很远,不可能迅速调回来。李自成闻言笑道:“所以只有我亲自出马了。许兄弟,你们留在这里继续围住开封,我带领部队去洛阳和刘兄弟会合,击退秦军。”
  “或许我们可以先放弃洛阳,呆在这里坐等秦军来攻。”牛金星提出他的建议:“此次秦军倾巢而出,兵力将超过六万,如果许兄弟和高兄弟的部队不能参战的话,我们在洛阳只能集中五万人。”
  “不……”李自成刚要开口,突然注意到李定国的脸上全是不以为然之色,就笑道:“李兄弟你怎么看?”
  李定国张口就道:“秦军是我们义军的老对手了,十几年来秦军一直追在我们义军的身后,杀害了我们无数兄弟,所以大家一提到秦军就胆寒畏惧。其实秦军也就是比汴军强一些罢了,上次闯王大败傅宗龙率领的数万秦军,说明秦军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牛金星还是显得信心不足:“可是上次我们有八万人,秦军只有五万。这次汪乔年下令各边军尽数参战,连远在甘肃、榆林的边军都抽调精锐赶赴潼关,就是历次勤王时都没有这么大的声势。”
  “情况不同了,以前十万义军也打不过几千秦军,因为他们有盔甲,我们只有布衣;他们有刀枪,我们连棍棒都凑不齐。那时秦军的几千人都是士兵,而我们十万义军里大部分都是老幼妇孺,青壮也全是赤手空拳。傅宗龙带着五万秦军来的时候,我们的八万人中只有万多人有刀剑,剩下的大多是刚刚投军的饥民。可现在完全不一样了。”李定国越说越是慷慨激昂:“现在洛阳的弟兄们虽然不如大将军的手下装备好,但也有火器、也有盔甲和钢刀,我们还有了自己的骑兵,现在我们手里有了家伙,难道还会怕他们不成?”
  “李兄弟所言,甚合吾意。”李自成抚掌大笑道:“若是没有许兄弟和李兄弟的这支劲旅,我还会考虑暂时撤离开封或是放弃洛阳,但现在人数相当,我又怎么会因为害怕秦军而放弃我们的领地?”
  正月底,李自成帅本部西返洛阳,与刘宗敏、罗汝才会合。而明三边总督汪乔年则紧锣密鼓地准备誓师出发,大量的军队、辎重已经云集到潼关。秦军主力即将再次出关进入河南,意图一举摧毁河南西部的闯军,并进而给开封解围。
  ……
  京师,狼穴
  最近几天狼穴的气氛压抑得几乎让里面的人透不出气来,听不到任何笑声,再没有人有开玩笑的心情,甚至连高声说话都绝迹。
  从山东战场抽调大批兵员才得以补充满员的三营新军,加上期间不断向河南输送去的后备兵力,新军在河南前后投入的兵力高达一万五千人,而现在确认脱险的只有赤灼营的一小队人。来自直隶东明的报告上说,这寥寥无几的新军逃到地方县城时,已经筋疲力尽,幸存者也有不少人严重冻伤。营官魏武怀里揣着三面营旗带领残部逃过黄河,半路几次差点倒下,抵达县城后就扑倒在地,上一封书信中说他发高烧不退、人昏迷不醒,现在还生死不知。
  听到一万五千人这个损失数字后,向来沉稳的镇东侯都脸上变色:“我好像都没有亲自指挥过这么多的兵力。”
  而河南大败的消息传回后,金求德跑去镇东侯府把报告摔在他的面前,这还是金求德有生以来第一次对镇东侯大喊大叫,他连声质问道:“大人,就因为蒲观水说开封可能发生吃人的情况,您就支持他强行出兵,现在不但蒲兄弟为此丧命,我们还损失了整整三个营。大人您竟然会感情用事,属下敢问您的理智呢?现在好了,不但开封该吃人还是会吃人,我们甚至无法在他们吃完全城的人以前给山岚营解围!我们不但失去了蒲兄弟和至少一万五千新军官兵,还要把贾兄弟和山岚营的三千士兵也搭进去,这就是您让感情蒙蔽了理智的后果!”
  抱成一团的三营新军,被闯军硬碰硬地消灭掉,这给新军上下带来了极大的震撼。无论金求德如何看不上蒲观水的用兵,但是闯军一口气吞下三个新军营,这个事实给金求德带来的震动丝毫不弱于新军其他的成员。在金求德原先的预计中,最坏的结果也就是解围失败,蒲观水损兵折将、无功而返罢了。为了消除这件事对新军士气的沉重打击,新军开动全部宣传机器,把一切责任都推给蒲观水、成平等一线指挥官——新军依旧强大无比,偶然的失败只是由于一、两个将领太过无能。
  金求德下令统一宣传口径,那就是蒲观水实在是无能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完全是他一个人害了全体将士,正所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至于为何会让这么无能的人领兵出征,掌握三营上万新军的命运,那金求德就只能通过暗示把主要责任推卸给胡乱插手新军军务的朝廷,正是朝廷越权干涉将领人事安排,才会让蒲观水这种草包得以上任,并造成了如此恶劣的后果。
  当然,新军内部也需要有人来承担责任,金求德主动把这些责任统统揽到自己身上。镇东侯试图分担一些责任时,赵慢熊、金求德他们又大喊了一通:“大人,您是新军的旗帜,您的名誉必须是完美无缺的。您身上出现任何污点,都是对新军士气更为沉重的打击,您就不要再给属下们添乱了吧!”
  如果说上一次贾明河的战败对新军来说只是挫败的话,这次的惨败则彻底打乱了新军的全盘计划。本来应该在去年就予以消灭的山东东江军,因为第一次抽调兵力去河南而幸免,因为第二次抽调兵力去河南而变得更加活跃,最近甚至在一些地区发起了有限的反击;十营新军,现在只剩下不到四个状态良好的,而且除了直卫统统不在京师,而本来朝廷要求至少留一万新军用来拱卫京师的。
  日理万机的镇东侯,也因为这次的惨败不得不亲自出马来过问新军军务,在镇东侯本人的心目中,他对朝廷责令秦军出发给开封解围是毫无信心的。在镇东侯的历史上,就是没有许平这个人物和他从穿越者那里继承去的新式军队,李自成也先后把秦军四次打得几乎全军覆灭,在松山大败中才不过损失了三万人的大明秦军,在河南战场一连四败丢了二十万。
  朝廷还让河北军的杨文岳跟着一起出动,这样镇东侯对胜败更为悲观,和他记忆里的历史上一样,明廷像个输红了眼的赌徒,把每一个赌注都扔到开封城下和李自成拼比大小。而镇东侯记得即使加上杨文岳的十万大军,秦军仍然遭到惨败,除了给李自成添加战绩外,更把河北的防御军队全部丢光。
  围城打援,一次又一次,环绕着开封的几十万明军全部被李自成消灭,现在由于连归德府都落入闯营手中,镇东侯估计这次搞不好连江北军都要扔到这个无底洞里去。
  今天陪同镇东侯来狼穴的,还有一位年轻人,见到等候在营帐里的金求德、杨致远后,这个年轻人不顾身上的军服,大礼向他们跪倒磕头:
  “金叔叔。”
  “杨叔叔。”


灰熊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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