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末日阴影


  这时,布洛德迦姆及同伴来到伊拉龙和蓝儿身边,但伊拉龙没理会他们,一味寻找阿丽娅的身影。看到她时,她正奔跑在骑着马的约蒙杜身边。伊拉龙大声唤她,挥舞盾牌引她向这边看。
  听到他的叫喊,阿丽娅轻快地跑了过来,优雅之处犹如瞪羚。在他们分头作战的这段时间里,她弄到了一面盾牌,一顶头盔,还有一副锁子甲。在弥漫于整个城市的苍茫晦暗的晨光中,她铠甲上的金属闪出光辉。
  等她停下脚步,伊拉龙说道:“我和蓝儿打算从空中进入堡垒,设法抓住罗兰娜夫人,你想一起来吗?”
  阿丽娅只是略一点头,表示同意。
  伊拉龙从地面腾身跃起,落在蓝儿的前腿上,然后攀进鞍中坐好。阿丽娅效法于他,紧接着坐到了他的身后,锁子甲的链环紧贴着他的后背。
  蓝儿展开柔韧的双翼,飞了起来。布洛德迦姆等众精灵留在地面,带着沮丧的神情抬头仰望。
  “你不该随便撇下护卫。”阿丽娅在伊拉龙的左耳边低声说道。蓝儿在庭院上空回旋飞舞,阿丽娅用持剑的手臂紧紧抱着伊拉龙的腰。
  伊拉龙正待回应,葛勒多宏大的意念向他伸了过来。一时间,下方的城市消失了,他的所见所感全都来自葛勒多。
  他飞向空中,下方是一些两腿圆耳生物的木头窝,稀稀拉拉的。若干小黄蜂似的箭从他的腹部弹开,双翅下的空气平滑而坚实,对他眼下的飞行再合适不过。俄拉米斯调整了一下坐姿,鞍具摩擦着他的鳞甲。
  葛勒多伸出舌头,品尝那迷人的气味,一种焦木、熟肉加流血的味儿。他从前多次来到过这里。在他的青年时代,这儿为人所知的是另外几个名字,并不叫基里,而唯一的居民是那些笑容忧伤、说话飞快的精灵,以及精灵的朋友。他过去的数次造访都非常愉快,但想到死在这儿的两位同巢的伙伴,他就感到痛苦,意志扭曲的变节者杀了他们。
  懒洋洋的太阳紧贴着地平线。北面,大水洼伊森达湖是一张起皱的亮银片。下方,大群尖耳的族类在伊丝兰查蒂的号令下排成阵势,包围了那座被捣坏的蚂蚁窝般的城市,他们盔甲犹如碎冰般闪亮。蓝色烟雾笼罩了整个地区,浓厚得就像冷冷的晨雾。
  而在南面,气冲冲的尖爪子小龙荆刺拍打翅膀,向基里飞来,一面高声吼叫,威慑能听到这叫声的一切。莫赞的儿子穆塔坐在龙背上,右手中,萨若克闪亮如一枚长钉。
  葛勒多看着那两个可怜的小辈,内心充满悲伤。他真希望自己和俄拉米斯用不着杀死他们。历史重演,他想道,龙与龙为敌,骑士与骑士较量,这一切都要归罪于那个毁蛋者加巴多里克斯。葛勒多心情沉重,双翼加速拍动,利爪张开,准备迎击即将到来的敌人。
  伊拉龙的头猛地一摆,因为蓝儿突然歪向一边,向下坠了二十英尺,然后才恢复平衡。你看到了吗?她问。
  看到了。伊拉龙心中牵挂,回头看看鞍囊,那里面藏着葛勒多的“心中之心”。他犹豫着要不要和蓝儿飞过去,为俄拉米斯和葛勒多助上一臂之力,随即又想到精灵族当中有众多的魔法师,老师不会需要他的援助,这才打消了念头。
  “怎么了?”阿丽娅大声地朝伊拉龙耳边问道。
  俄拉米斯和葛勒多就要和荆刺、穆塔开战了。蓝儿说。
  伊拉龙感觉到身后的阿丽娅浑身一紧。“你怎么知道的?”她问。
  “稍后给你解释,我现在只希望他们不要受伤。”
  “我也是。”阿丽娅说。
  蓝儿在堡垒上空高高飞翔,然后双翼静止不动,向下飘落,停在最高一处塔楼的尖顶上。伊拉龙和阿丽娅攀上陡峭的斜顶,蓝儿说:我到下面的屋子里等你们。这儿的窗户太小,我进不去。说完她振翅起飞,掀起的劲风扑打着他们俩。
  伊拉龙和阿丽娅从塔顶边缘翻身下去,落在一条八英尺宽的石板边上。如果失足掉下去,人在半空中就会头晕眼花,但伊拉龙不管这些,在石板边上一点点移动,来到一个十字形窗口,从这儿钻进了一个方形的大房间,里面满是一捆捆的方镞箭和一架架沉重的十字弓。刚才房间里有人,看到蓝儿降落也赶紧逃跑了。
  阿丽娅在他之后从窗户里钻进来。她扫视房间,然后朝远处角落里的楼梯打个手势,轻轻走了过去,皮靴踏在石砖地面上,没有一丝声响。
  伊拉龙跟上她,感觉到下方有能量交汇融合的异动,还有五个人的意识就在他附近。为了防御来自意念的攻击,伊拉龙的意识退了回来,集中精神背诵一段精灵族的诗篇。他碰碰阿丽娅的肩头,小声问道:“你感觉到了吗?”
  她点点头:“我们应该叫上布洛德迦姆。”
  他们一起走下楼梯,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下层的房间比上面那间大得多,顶部高逾三十英尺,挂有一盏格子的玻璃吊灯,里面燃烧着黄色的火焰。上百幅油画悬挂在各处的墙面上:身着华服的大胡子男人;面无表情地坐在一群大板牙儿童中间的女人;还有色调阴暗的海景画,上面的水手正溺毙在狂风呼啸的海水中;在一幅战争画里,人类正屠杀一群群丑陋的巨人。北边的墙上开着一排高高的百叶木窗,外面是带有石头栏杆的阳台。与窗户相对的最里头的墙边,聚着许多小圆桌,上面散放着若干卷轴,此外还有三张软椅和两个硕大无朋的黄铜缸,里面插满了干花。一个矮胖的灰发女人身着淡紫色长裙,坐在其中一张软椅上,面貌酷似油画上的几个男人,她的头上还戴着一顶镶有翡翠和黄金的冠冕。
  房间的正中央站着伊拉龙见过的三个咒语术士。那两男一女已掀开长袍的帽兜,此刻正面对面地站着,两臂平举,彼此指尖对着指尖。他们动作划一地摇摆身体,用古语喃喃地念着某种陌生的咒语。第四个人坐在他们围成的三角形当中,一个同样衣着的人,他一言不发,脸上表情充满痛苦。
  伊拉龙用意念向一个男术士发起冲击,但那人专注于自己正在做的事,伊拉龙无法进入他的意识,从而也无法摆布于他,那人似乎对他的攻击浑然不觉。阿丽娅一定也做了同样的尝试,因为她双眉紧蹙,小声说道:“他们受过良好的训练。”
  “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他低声问。
  她摇了摇头。
  这时,穿紫色长裙的女人抬起头来,看到伊拉龙和阿丽娅蹲身于石阶之上。叫伊拉龙惊讶的是,那女人没有大喊救命,而是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嘴唇上,然后向他们招了招手。
  伊拉龙和阿丽娅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可能是个陷阱。”他小声道。
  “很可能。”她说。
  “我们怎么办?”
  “蓝儿到了吗?”
  “是的。”
  “那就让我们去问候主人吧。”
  他们步调一致,轻轻走下最后几级阶梯,静悄悄地穿过房间,眼睛一直紧紧盯在全神贯注的魔法师身上。“你是罗兰娜夫人吗?”他们在端坐的女人面前停下,阿丽娅柔声问道。
  女人颔首:“是的,美丽的精灵。”她的目光移到伊拉龙身上,然后说道,“而你就是最近时常被人提起的龙骑士了?你是魔影杀手伊拉龙?”
  “我是。”伊拉龙道。
  女人高贵的面孔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啊,我一直盼着你来。你一定要阻止他们,魔影杀手。”说完她指了指几个咒语术士。
  “为什么你不下令叫他们住手?”伊拉龙小声问道。
  “我做不到,”罗兰娜说,“他们只服从于国王和国王手下的新骑士。我自己也曾向加巴多里克斯宣誓效忠——对此我别无选择——所以,我无法违抗他或者他的仆从,不然的话,我早就亲自下令消灭他们。”
  “怎么了?”阿丽娅问道,“是什么让你如此恐惧?”
  罗兰娜眼眶周围的皮肤绷紧了:“他们知道凭自己无法击退沃顿人,加巴多里克斯又没有派兵支援。所以,他们就企图——我不知道是用什么办法——制造一个魔影,指望这个魔鬼和沃顿人作对,并在你的队伍中散布消沉和动摇的情绪。”
  伊拉龙心中一阵恐惧,他不敢想象再与另一个杜尔查交手:“可是,魔影虽然有可能与沃顿人作对,但也同样可能反对他们自己以及所有费斯特尔人。”
  罗兰娜点点头:“他们不在乎。他们疯了,只想在死前尽可能地制造痛苦和毁灭。魔影杀手,请求你,为了我的人民,一定要阻止他们!”
  她的话刚说完,蓝儿落在房间外面的阳台上,尾巴撞断了栏杆。她抬起爪子轻轻在窗板上一拨,整个窗框碎如齑粉。随后,她将头和肩挤进屋内,大吼一声。
  魔法师继续念咒,对她的出现恍若根本没有觉察到。
  “啊,天哪!”罗兰娜夫人抓紧了椅子的扶手。
  “好吧。”伊拉龙说。他举起布里星迦,向魔法师走去,对面的蓝儿同时也走了过去。
  身边的一切旋转起来,伊拉龙再次感觉到自己正通过葛勒多的眼睛向外看。
  红色、黑色、急促闪动的黄色。痛楚……腹部传来筋断骨折的痛楚,还有左翅与肩膀接合处久违了一百年的痛楚。随后是一阵轻松,他的生命伴侣俄拉米斯治好了他的伤处。
  葛勒多稳住了身体,寻找荆刺的踪影。那红彤彤的龙崽儿比葛勒多料想的更强壮,行动更快捷,是加巴多里克斯干的好事。
  荆刺撞上了葛勒多的左侧身体,正是他失去左前腿后的弱点所在。他们彼此交缠,笔直地向坚硬、平坦足以摧折翅膀的地面坠落。葛勒多张开巨嘴撕咬,后腿抓挠扑打,力图制伏体形较小的龙。
  你赢不了,雏儿,他暗暗在心里发狠道,你还没出世,我就是老龙了。
  白刃般的利爪沿葛勒多的肋骨划下,撕破了皮肉。葛勒多屈起龙尾,扫中咆哮的长牙荆刺,一枚尾刺陷进他的前股中。这场争斗早就耗尽了双方隐形的魔法盾,让他们袒露于各式各样的伤害面前。
  飞旋的大地只在数千英尺以下,此时葛勒多深吸一口气,昂起头来。他绷紧了脖子,腹部收缩,引出肚腹深处浓稠的火液。液体一经与喉咙中的空气混合,立即熊熊燃烧。他将巨颚张到最大限度,朝红龙喷出火焰。高热的火团吞没了对方,贪婪的火流滚滚而出,葛勒多的嘴里痒痒的。
  他喉咙闭合,两条狂舞厉叫的龙彼此分开。葛勒多听到背上的俄拉米斯说:“从对方的动作上看,他们的力量正在消失。再过片刻,穆塔就难以保持专注,我将可以控制他的思想,否则,就让他们死于我们的剑与牙之下。”
  葛勒多一声闷吼,表示同意。此时俄拉米斯与他不敢像平时那样,用心灵沟通,这让他很是恼火。他驾着肥沃大地上升起的热气流,向荆刺转过身去。猩红的热血从荆刺的四肢上淋漓而下,他嘶吼着,准备再一次的搏杀。
  伊拉龙看着房顶,心中一片迷茫。他正仰面躺在堡垒的塔楼上,跪在身旁的阿丽娅满脸的关切之色。她抓着胳膊将他扶了起来,并架住浑身颤抖的他。伊拉龙看到房间对面的蓝儿晃了晃脑袋,感觉到了她的迷惑。
  三名魔法师依然伸臂站立,摇晃着用古语念咒。
  他们的咒语在室内响起,带着诡异的力量,每一个字都不曾立即消逝,而是久久地徘徊在空气中。坐在他们脚下的男人紧紧抓住自己的膝盖,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拼命地左右摇晃着脑袋。
  “怎么了?”阿丽娅带着紧张,压低声音问道。她拉近伊拉龙,用更低的声音问,“葛勒多离你那么远,他的意识甚至对俄拉米斯都是关闭的,你怎么会知道他在想什么?请原谅,伊拉龙,未经同意我便接触了你的思想,不过当时我在为你担心,你和蓝儿与葛勒多之间的联结到底是什么?”
  “以后告诉你。”他说着挺了挺肩膀。
  “是俄拉米斯给你的护身符,或者别的物件,让你可以联系葛勒多吗?”
  “说来话长,以后会告诉你,我保证绝不食言。”
  阿丽娅犹豫片刻,点了点头,然后说道:“我会让你做到的。”
  伊拉龙、蓝儿、阿丽娅同时向魔法师走去,各自找准一人,出手发动攻击。
  金属的铿锵之声大作。布里星迦还没碰上瞄准的目标便滑向一边,带动伊拉龙的肩膀向旁一扭。同样,阿丽娅的剑也被一道屏障反弹回来,蓝儿的右爪受阻后落在石头地面上,抓出刺耳的锐响。
  “合力对付这一个!”伊拉龙喝道,伸手一指最高的那位魔法师。此人面色苍白,长着一团纠缠不清的大胡子。“快,趁他们还没招来什么恶灵!”念出一个咒语,避开或者化解这些魔法师的魔咒,伊拉龙和阿丽娅都可以做到。但是,用魔法强行与另一个魔法师硬碰硬地相抗,是一个具有高度危险性的办法,除非对方的意识已经在自己的控制之下。无论是伊拉龙还是阿丽娅,都不想冒被一个不了解的魔咒杀死的危险。
  伊拉龙、蓝儿、阿丽娅轮番上阵,或劈,或刺,或打,朝大胡子咒语师攻击了近一分钟,然而没有一次打击能落在他的身上。终于,在一丝轻微的抵抗之后,伊拉龙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布里星迦面前让了路,宝剑长驱直入,劈下了魔法师的头颅。面前的空气抖动起来,与此同时,伊拉龙感觉到能量骤然流失,魔法盾为他抵挡着一个不知名的咒语。这个攻击在数秒钟之后消退了,他只觉得头晕眼花,胃里翻江倒海。伊拉龙紧皱眉头,用智者拜乐思腰带补充了能量。
  面对同伴的死亡,另两名魔法师唯一表现出来的反应便是更加急切地作法。他们翻着白眼,唾沫四溅,在嘴角结成黄色的硬壳,但毫无逃跑或发起攻击的企图。
  接着轮到下一个魔法师——一个大拇指上套着戒指的肥胖男子。伊拉龙、蓝儿、阿丽娅按刚才对付第一个魔法师的方式如法炮制:轮流出招,直到成功破除他的魔法盾。这一次是蓝儿杀死了对方,利爪将其掀上半空,砸落在楼梯上,在一级台阶角上撞裂了头骨。这回没有出现魔咒的反扑。
  就在伊拉龙移步向女魔法师走去之时,一簇色彩斑斓的光从打破的窗户冲进室内,聚向坐在地上的男子。灵魂闪动着愤怒而恶毒的光芒,围着那人急速旋转,形成了一堵无法穿越的光墙。那人放声尖叫,伸出双臂似乎想保护自己。空气嗡嗡轰鸣,闪动跳跃的球体释放能量,在空中噼啪爆响。酸涩的金属味道在伊拉龙舌面泛起,他浑身刺痛起来。女魔法师的头发根根直立,在她对面,蓝儿发出嘶声的吼叫,弓起长颈,浑身肌肉尽数绷紧。
  恐惧有如电击,袭上伊拉龙心头。不!他觉得就要呕吐了,不要在这个时候,不要在我们眼看就要成功的时候。比起在崇吉海姆面对杜尔查,他此刻更为强大,但也更清楚魔影的危险。只有三名武士曾经杀死过魔影:精灵勒厄提、骑士恩斯达,还有他自己。他没有信心可以再次完成这样的壮举。布洛德迦姆,你在哪里?伊拉龙在心中狂呼,我们需要你!
  接着,一阵闪动之后,眼前的一切消失了,伊拉龙所看到的是:
  白色,茫茫无际的白色。天上的水,清凉柔和,驱散格斗中令人窒息的闷热,轻抚葛勒多的肢体。他舔了舔空气,享受裹在干涩的舌头外那薄薄一层的湿润。他又拍了一下翅膀,天之水在眼前分开,露出烤焦脊背的灼灼红日和绿色与褐色交错的朦胧大地。他在哪里?葛勒多心中问道。他举头四顾,寻找荆刺的身影。红色的龙崽儿高高飞在葛勒多头顶,在寻常鸟儿难以到达的高处,在那里空气稀薄,呼气成雾。
  “葛勒多,小心后面!”俄拉米斯叫道。
  葛勒多急速摆尾转身,但已经来不及了。红龙狠狠撞上他的右肩,令他在空中连连翻滚。一声怒吼,葛勒多用残余的前腿抱住狂暴地抓挠挣扎的雏儿,试图从荆刺扭动不止的身躯里挤出他最后的一口活气。
  红龙厉声怒吼,从葛勒多的抱持中半挣出来,利爪深深地刺进了他的胸膛。葛勒多龙颈暴起,牙齿陷进荆刺左侧的后腿,而后毫不松口,任凭红龙的身体如何翻滚扭动,任凭他狂踢乱打,红龙始终像一只被钉住的野猫般无法脱身。
  咸而热的血,注入葛勒多的口中。
  双龙齐齐坠向地面,葛勒多听到宝剑与盾牌相击的声响,俄拉米斯和穆塔展开了恶斗。荆刺身体抽搐,葛勒多向莫赞之子穆塔投去一眼。他觉得这个人有害怕的神情,但不能完全肯定。虽然与俄拉米斯彼此联结了漫长的岁月,但他对分辨这些两腿无角族类的神情还是颇感吃力,都是因为他们有着一张软绵绵的扁平面孔,而且没有尾巴的缘故。
  兵刃相交之声减弱,穆塔吼道:“我诅咒你,不早点现身!诅咒你!你本来可以帮助我们!你本来可以——”穆塔似乎哽住了一会儿。
  葛勒多低吼一声,一股看不见的力托住了他们的下坠之势,几乎震得他松开了荆刺的腿。随后,这股力量又将他们一直朝天空举去,越来越高,直到崩溃的蚁巢城变成身下一个隐约的斑点,稀薄的空气令葛勒多也觉得呼吸困难。
  这雏儿在干什么?葛勒多心中不解,同时感到不安,他想杀死自己吗?
  然后穆塔再度开腔,这时,他的声音变得低沉雄浑,带着混响,仿佛身处空洞的大厅。葛勒多感觉到肩上的鳞甲慢慢竖了起来,因为他听出了这是宿敌的声音。
  “这么说你们还活着,俄拉米斯,葛勒多。”加巴多里克斯说。他的语气殷勤有加,仿佛出自老练的演说家之口,带着做作的友好之意,“长久以来,我一直怀疑精灵可能背着我,藏起了一条龙,或者一名骑士,现在怀疑得到了证实,着实令我心情愉快。”
  “滚开,邪恶的叛徒!”俄拉米斯斥道,“你从我们这里得不到任何愉快!”
  加巴多里克斯轻声笑了:“多么不友好的问候,真可惜,俄拉米斯前辈。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精灵已经忘记他们传说中的礼仪了吗?”
  “你不比一头患狂犬病的狼更值得尊重。”
  “啧啧,俄拉米斯,记得我站在你和其他前辈面前时,你对我是怎么说的吗?‘愤怒是一剂毒药。要将之从心灵中彻底清除,否则它会腐蚀你的美好天性。’你该听听自己的劝告。”
  “毒蛇的舌头迷惑不了我,加巴多里克斯。你已激起人神共愤,我们决意将你铲除,为此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俄拉米斯?为什么你一定要与我作对?说起来叫我伤心,你居然放任仇恨扭曲了你的智慧。以前的你见识过人,俄拉米斯,可能是我们当中最具才智的一个。是你第一个发现了吞噬我灵魂的狂魔,是你说服众位长老拒绝了我索取另一枚龙蛋的要求。确实聪明,俄拉米斯。徒劳,但是聪明。还有,你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居然设法从卡亚兰狄和弗莫拉手底逃了出去,然后隐匿不出,直到仇敌全都死去,只剩一人。这也是聪明睿智之举,精灵。”
  加巴多里克斯顿了顿:“现在已经没有继续与我为敌的必要了。我完全承认,年轻时我确实犯下了滔天罪行,但那已经是过去很久的事了,每当我回想起自己手下流出的鲜血,良心便大受折磨。但是,你想叫我怎么做呢?已经做过的事我无法令它没有发生。现在,我最关心的是帝国的和平与繁荣,我发现自己已经是它的主人和君王。你没看到我已经不再有报仇的渴望了吗?在许多年里驾驭着我的愤怒已经燃烧殆尽,灰飞烟灭。
  “你问问自己:是谁要为波及整个阿拉加西亚的战争负责?不是我,沃顿族才是激起争端的祸首。我本来只满足于统治自己的人民,让精灵族、矮人族和色达人充分自治。但沃顿人不肯善罢甘休,是他们要偷走蓝儿的龙蛋,是他们让大地上的尸骨堆积如山,不是我。过去的你才智卓绝,现在也可以聪明一回。放下你的仇恨,跟我回尤利瑞。有你的辅佐,我们可以结束这场争端,迎来持续千年以至更久的和平。”
  葛勒多不为所动。他更紧地闭上坚硬有力的下颚,荆刺连声哀叫。在加巴多里克斯的长篇大论之后,这痛苦的叫声响得令人吃惊。
  清朗干脆的声音响起,俄拉米斯叱道:“不,花言巧语无法令我们忘记你的暴行。放开我们!你困不了我们多久了,我不想和你这样的叛徒废话!”
  “呸!你这老朽的傻瓜!”加巴多里克斯说道,声调陡然一变,变得粗哑而恼怒。
  “你本可以接受我的好意,你本来可以在我的奴隶当中获得一个最高、最显要的位置。我会让你后悔的,后悔你对你那所谓正义的盲目偏执。还有,你错了,我可以把你们永远定在这儿,只要我愿意,因为我的能力已经可以与神媲美,谁也阻止不了我!”
  “你不会得逞的,”俄拉米斯说,“就算是神灵,也担负不起永远。”
  加巴多里克斯发出恶毒的咒骂:“你的哲学用不到我身上,精灵!我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魔法师,很快我会变得更加强大。死亡也无法带走我,但是,你却是会死的。不过,你死前必受折磨,你们俩吃的苦头会超出想象,然后我才杀死你,俄拉米斯。我会取走你的心中之心,葛勒多,你将为我奴役,直到时间的终点。”
  “休想!”俄拉米斯厉声答道。
  兵刃相交之声再次在葛勒多耳边响起。
  在战斗中,葛勒多已经向俄拉米斯关闭了心灵,但他们的联系早已超越了有意识的思想,因此,他还是感觉到了俄拉米斯突然而至的僵硬和无力,蚀骨钻心却永不至死的疼痛向他袭来。葛勒多悚然一惊,松嘴放开了荆刺的腿并向他踢去,试图将他踢开。荆刺被踢得号叫起来,但还是待在原地。加巴多里克斯的魔咒定住了他们——向哪个方向都无法逾越数一点。
  头顶又是哐啷一声,随后葛勒多就看到,尼尔戈林从身边坠落。金色宝剑闪动着长长短短的光芒,翻滚着向下界跌去。生平头一次,恐惧那冰凉的爪子攫住了葛勒多。俄拉米斯大部分能量都储存在这把剑里,他的魔法盾也维系于它。失去宝剑,他将任人宰割。
  葛勒多奋起全身的力气,在加巴多里克斯咒语的束缚中挣扎,他拼尽一切力量想挣脱开去,然而不管他如何努力,总是不能摆脱。就在俄拉米斯的疼痛即将缓解的时候,葛勒多感觉到萨若克劈在了俄拉米斯身上,从肩膀一直砍到胯部。
  葛勒多大声号叫。
  他的号叫,一如当年葛勒多失去前腿时,俄拉米斯的号叫。
  一股势不可当的力量从葛勒多身体深处涌起。他未曾细想可不可能,魔力的狂流便从体内汹涌而出,像风吹落叶一般,将荆刺和穆塔席卷而去。随后他将双翼收叠在身侧,向基里城高速俯冲。如果飞得够快的话,伊丝兰查蒂和她的魔法师也许能挽救俄拉米斯的性命。
  然而,城市如此遥远,俄拉米斯的意识在颤动……消散……滑向远方……
  葛勒多将自身的能量倾入俄拉米斯残毁的身躯,试图让他维持到降落,但是他注入的所有能量,也不能停止鲜血的流失,那触目惊心的血的流失。
  葛勒多……放开我,俄拉米斯用心灵喃喃说道。
  片刻之后,用更微弱的声音,他说道:别为我伤心。
  说完,葛勒多的生命伴侣坠入太虚。
  走了。
  走了!
  走了!
  黑暗。空虚。
  他孑然一身。
  猩红的薄雾笼罩了这个世界,随着他的脉搏起伏悸动。他展开双翅,冲上云霄,循着来处寻找荆刺和他的骑士。他绝不放过他们,他要抓住他们,将他们撕成碎片,将他们化骨扬灰,将他们在这世上连根拔起。
  葛勒多看到红色的龙崽儿振翅向自己急速逼近,他放声吼出心中的悲痛,加快速度迎面冲上前去。红龙在就要相撞的最后一刻陡地一折,企图转向葛勒多的侧面,但是葛勒多不容他闪避,以雷霆万钧之势扑了上来,一口在红龙的尾部咬断了三英尺长的一截,断尾上顿时洒下满天血雨。红龙发出痛苦的厉叫,转身游走,进而掉头从后方袭向葛勒多。葛勒多摆动身躯,想转身面对红龙,但小龙行动如风,灵敏而迅疾。锥心的痛楚从葛勒多头颈处传来,眼前景物闪动,随后消失不见。
  他在哪里?
  他孑然一身。
  茫茫黑暗中,他孑然一身。
  在一片茫茫的黑暗中,他孑然一身,既不能动,也不能看。
  他能感觉到身边有别的意识,不过并非来自荆刺和穆塔,而是阿丽娅、伊拉龙和蓝儿。
  然后,葛勒多明白了自己身在何方,赫然领悟了自己处境的真正可怕之处。他向着黑暗大声号叫。他号叫,再号叫,将自己彻底抛给心中的悲恸,对未来再没有一丝的关心,因为俄拉米斯死了,他孑然一身。
  孑然一身!
  伊拉龙浑身一震,意识回归。
  他蜷成了一个球,面上布满泪痕。喘着气,他从地上撑起身子,寻找蓝儿和阿丽娅。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
  伊拉龙原本准备攻击的女魔法师躺在他面前,被一剑毙命。她与同伙招来的灵魂现在已经不见踪影,罗兰娜夫人依然端坐在椅子里。蓝儿在房间的另一头,正挣扎着站起来。在三名魔法师当中席地而坐的那人,此刻正站在伊拉龙身边,他扼着阿丽娅的咽喉,将她举离了地面。
  那人的皮肤已经失去了血色,只余尸骨似的惨白,原本褐色的头发此刻变得火红一片。他望向伊拉龙,脸上露出微笑,伊拉龙发现他的眼睛变成了红褐色。从外表到举止,他都与杜尔查一般无二。
  “我们的名字是瓦拉乌格,”魔影说道,“发抖吧!”阿丽娅伸腿朝他踢去,但对他完全没有影响。
  魔影的意念带着烧灼的压力向伊拉龙头脑中侵入,冲撞他的屏障。冲力撼动了伊拉龙,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防御住了魔影思想的触须,此时连行动和挥剑的能力都没有了。不知道为什么,瓦拉乌格比杜尔查更为强大,伊拉龙不知道在魔影的威力面前,自己还能支撑多久。他看到蓝儿也同样受到了攻击,她僵直不动地蹲踞在阳台边,如泥塑木雕般保持着咆哮的姿势。
  阿丽娅前额上的血管突了起来,脸涨得通红,张着嘴却无法呼吸。她右臂挥出,击向魔影卡着她的手肘。瓦拉乌格的关节发出咔嚓一声爆响,胳膊随之垂了下去。有片刻工夫,阿丽娅的脚尖已经碰上了地面,但紧接着又是吧嗒一声,魔影臂骨归位,将她举得更高。
  “你受死吧,”瓦拉乌格吼叫道,“将我们困在这冰冷坚硬的躯壳里,你们通通都得死!”
  看到阿丽娅和蓝儿危在旦夕,伊拉龙抛开了一切,只余下不可动摇的斗志。他的意念澄明而锋利,犹如一片玻璃,向魔影沸腾的意识刺去。瓦拉乌格太强大,栖身于他体内的灵魂又太怪异,伊拉龙无法压倒并控制他们,所以他试图禁锢魔影的意识。他用自己的意念包围瓦拉乌格的意念:每一次瓦拉乌格想伸向蓝儿或阿丽娅,都被伊拉龙切断了念力的射线;每一次魔影起念动弹身体,伊拉龙都用自己的意念将他的想法打消。
  他们的交手以思维的速度进行,沿魔影的意识边缘时进时退地相持着。这儿是一片混乱和破碎,伊拉龙担心,如果看得久了,恐怕自己会陷入疯狂。他对抗着瓦拉乌格,将自己发挥到了极限,将他每一个行动的意念按捺下去,但他知道,这场决斗最终必将以自己的失败而告终。他的意念虽然已经很快,但却快不过魔影体内包含的惊人智能。
  伊拉龙的专注终于开始动摇,瓦拉乌格乘虚而入,闯进了伊拉龙的意识世界,围困他……禁锢他……打压他的思想,直到伊拉龙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浑身的僵硬中,狂怒地盯着魔影。钻心的刺痛传遍伊拉龙全身,灵魂们掠过他的身体,沿着他的每一根神经窜动奔走。
  “你的戒指贮满了光!”瓦拉乌格大叫起来,愉快地睁大了眼睛,“美丽的光!够我们吃上好久!”
  说完他怒吼起来,因为阿丽娅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之扭为三截。她趁他治好伤处之前脱身出来,跌落到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瓦拉乌格朝她踢去,她和身一滚避开了,顺势抓起失落的宝剑。
  伊拉龙浑身颤抖着,力图摆脱魔影狂暴的意识。
  阿丽娅双手持剑,魔影发出无声的吼叫,扑到她身上,他们一起滚倒在地,在搏斗中争夺武器。阿丽娅一声怒吼,剑柄击中瓦拉乌格头部一侧。魔影一瞬间动弹不得,阿丽娅一个后翻,站了起来。
  顷刻间,伊拉龙摆脱了瓦拉乌格。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安全,重聚力量,再次向魔影的意念发起攻击,唯一想到的就是将魔影再控制片刻也好。
  瓦拉乌格从地上单膝跪了起来,伊拉龙见状立即加紧催动意念,令他颤抖着无法继续。
  “上啊!”伊拉龙大喝一声。
  阿丽娅飞身刺出一剑,她的黑发逆风飘扬……
  剑刃穿透魔影的心脏。
  魔影在阿丽娅面前向后退去,身体从长剑上抽了出来。伊拉龙急忙收回意念,从瓦拉乌格的脑中撤退。魔影张大嘴,发出高亢而颤抖的哀号,头顶的玻璃吊灯立时粉碎。他向阿丽娅伸出双臂,蹒跚着向她走去,然后又停了下来。他的皮肤失去了颜色,慢慢变得透明,困在皮囊中的数十个闪动的灵魂赫然在目。灵魂们突突地跳动,越来越大,瓦拉乌格肌肉鼓突之处的皮肤霍然开裂。随着最后爆发的一阵强光,灵魂们挣裂了瓦拉乌格,逃出塔楼的房间,四壁的石墙对它们而言形同无物。
  伊拉龙的脉搏慢慢平缓下来,然后,他感觉自己忽然间老了,累到了极点。他走到阿丽娅身边,她正倚在椅子上,一只手捂着咽喉。随着一声咳嗽,鲜血从她嘴中涌出。
  她似乎说不出话来了。伊拉龙将手放在她的手上,说道:“Waíseheill(伤口愈合)。”随着为她疗伤的能量从体内流出,伊拉龙的双腿开始发软,不得不靠在了椅子上。
  “好些了吗?”咒语的效力发挥完毕后他问道。
  “好些了。”阿丽娅轻声说道,虚弱地露出令他欣喜的笑容。她朝瓦拉乌格方才所在的位置指了指,“我们杀了他……我们杀了他,活了下来。”听起来她有些难以置信,“没什么人能杀死一个魔影而保存性命。”
  “因为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他们是孤军奋战,我们是并肩战斗。”
  “对,和我们不一样。”
  “垡藤杜尔那次,我有你的帮助,而这一次,你有我。”
  “是的。”
  “现在我是不是该叫你一声魔影杀手了。”
  “我们俩都是——”
  蓝儿长长的悲号惊动了他们。她哀叫不止,爪子抓挠着地面,石屑纷飞,地上留下道道划痕。她的龙尾左右拍打,粉碎了室内的摆设和墙壁上阴沉的油画。
  走了!她说,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蓝儿,怎么了?”阿丽娅高声问道。蓝儿没有回答,她又向伊拉龙问了一次。
  伊拉龙痛恨他自己说出的话:“俄拉米斯和葛勒多死了,加巴多里克斯杀死了他们。”
  阿丽娅如受重击,站立不稳。“啊。”她叫了一声,紧紧抓住椅背,抓得指节发白。泪水充盈了她的双目,随后便倾泻如注,沿面颊滚滚而下。
  “伊拉龙。”她伸出双臂,抱住了他的肩膀。几乎是在无意识之中,他发现自己也抱紧了她。伊拉龙觉得自己的眼睛也湿润了,他紧咬牙关,努力保持着冷静。他知道,一旦自己开始哭泣,便会无法停止。
  他和阿丽娅良久地紧紧拥抱着对方,互相安慰着彼此,然后阿丽娅向后退开,问道:“怎么会这样?”
  “俄拉米斯的顽疾发作,在他失去行动能力的时候,加巴多里克斯利用穆塔……”说到这里伊拉龙的声音变了调,然后他摇了摇头,“等娜绥妲在场的时候我再告诉你,这件事应该告诉她,而我不想多说一遍。”
  阿丽娅点点头:“那我们现在去见娜绥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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