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遗产

　　在圆桌旁呆坐了一会儿，伊拉龙起身走到迢内尔乱崖边上，放眼俯视一千英尺下方犹如波浪起伏的树的海洋。他用左脚尖踢了一块卵石，看着它从崖石上弹开，坠入下方的树冠之中。
　　蓝儿从后面跟上来，其间踩断了一根树枝。她在他身旁蹲了下来，看着同一个方向，片片鳞甲将成百上千蓝色的光块折射到伊拉龙身上。你生我气了？她问。
　　不，当然没有。我知道，你以古语起誓，那是不能违背的。我只是希望布鲁姆本可亲口告诉我，希望他能觉得完全没必要对我隐瞒实情。
　　蓝儿转过头来：你现在觉得怎样？
　　你知道的不是同我一样吗？
　　几分钟前我知道，不过现在就说不上了。你内心已趋平静，此刻，要探知你的内心，就跟观察深深的湖泊一样，深不见底。你内心到底感受如何，小家伙？愤怒？快乐？或者什么感觉都没有？
　　只是接受事实罢了，说完，他转而面对她，我的父母是谁，这个事实我无法改变。烈火平原之战结束后，我就开始妥协。木已成舟，无论我怎么咬牙切齿，也无法改变事实。我……我高兴，我想，能有布鲁姆这样一个父亲。不过，我不敢肯定……一下子要接受这一切，还真的很难。
　　也许我要给你的东西对你会有用。布鲁姆给你留下了记忆，你是想现在看，还是等以后？
　　不，不等了，他说，如果推迟，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那就闭上眼睛，我展示给你看。
　　伊拉龙依言闭上眼，顿时，从蓝儿那儿传来一股强大的信息流：图像、声音、味道等等，蓝儿当时所经历的一切尽在其中。
　　伊拉龙眼前出现一幅图像，那是斯拜恩山西翼山麓林中的一块空地。那里长着茂盛的青草，苔藓覆盖的参天大树，下垂的枝叶上，悬挂着一层层淡黄绿色的地衣。由于来自海洋雨水的浇灌，与帕伦卡谷相比，这里的森林更绿更滋润。透过蓝儿的眼睛，伊拉龙看到的那些红色绿色显得淡了许多，蓝色却更加耀眼，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和朽木的味道。
　　空地中央倒着一棵树，树上坐着布鲁姆。
　　老人长袍上的风帽已摘下，露出光脑袋。他的剑横搁在腿上，刻着如尼文的弯曲长棍竖立在树旁，右手上的阿诺林戒指闪闪发光。
　　好一会儿，布鲁姆一动不动地呆坐着，接着抬头眯眼看了看天空，鹰钩鼻子在脸上投下一道长影。他的声音粗哑，伊拉龙不由觉得一阵眩晕，仿佛时空交错了。
　　只听布鲁姆说：“日出日落，周而复始，月亮相伴而行，日子一天天过去，全然不会理会其消磨掉的一个个生命。”说完，他低下头，直视着蓝儿以及后面的伊拉龙，“人类总是试图摆脱死亡，却终究逃不过一死，精灵和矮人亦然。对于所有生命来说，死亡意味着终结。如果你此刻在看着这一幕的话，伊拉龙，那说明我已走到终点，已死亡，并且你已知道，我就是你的父亲。”
　　说完，布鲁姆从身旁的皮袋里抽出烟斗，把一些蓟草塞进烟锅，嘴里轻轻吐出“火”，将其点燃。他吸了几口，让火苗燃烧着，接着刚才的话：“如果你看到了这一幕，伊拉龙，希望你此刻安全健康地活着，希望加巴多里克斯已死亡。当然，我也知道这不可能，因为你是一位龙骑士。这个世界上只要还存在不公正，龙骑士是不可能置之不理的。”
　　布鲁姆轻轻一笑，摇了摇头，胡子像涟漪一般荡漾起来。“啊，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恐怕要两辈子才能说完。可是，现在时间不多了，恐怕一半都说不完。我就长话短说，我想此时蓝儿已将我和你母亲如何相遇、你母亲是怎么死的，以及我怎么来到卡沃荷等，都告诉了你。伊拉龙，我多么希望能当面告诉你，这样就不需通过蓝儿来转述这段记忆。当然，我恐怕做不到。伊拉龙，无情的岁月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此刻，我感到一股寒意正侵入我的肢体，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我想，这是因为我知道现在是该你来承担起这个责任的时候了。我依然渴望能做更多的事，不过，不是为了我自己，一切都是为了你。你必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一点，我敢肯定。在我的墓门关闭之前，我希望能够，就这么一次，能够叫你一声儿子……我的儿子……伊拉龙，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多么希望能告诉你我是谁。看着你一天天长大，人世间的快事无过于此。同时，由于内心隐藏的秘密，我也承受着巨大的折磨。”
　　接着，布鲁姆发出凄厉的一笑：“其实，我没能真正保护你，是不是？如果你现在还不知该由谁来为加罗的死负责，你就不必再找了，因为他此刻就坐在你眼前。是我自己愚蠢至极，我不应该回到卡沃荷去的。结果呢，加罗死了，而你成了龙骑士。伊拉龙，我警告你，留心你所爱上的那个人，因为命运似乎对我们家人特别眷顾，总在捉弄我们。”
　　布鲁姆含住烟嘴，又吸了几口，将吐出的白烟吹到一边。透过蓝儿的鼻息，伊拉龙似乎闻到了浓烈的烟草味。布鲁姆继续说道：“我有很多的遗憾，但是，伊拉龙，绝对不是你。你行事偶尔会有些糊涂，比如让那些该死的巨人溜走，不过，你比同样年纪的我要聪明多了。”说着，他点了点头，“确实要比我聪明。有你这样的儿子，我感到非常骄傲，这种自豪远远超乎你的想象。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成为一名龙骑士，也不希望你会这样。不过，看到你跟蓝儿在一起，我禁不住想像公鸡一样，对着太阳昂首高歌一番。”
　　布鲁姆又吸了一口烟：“我知道，瞒着你这些，你也许会很生气。换了我，要我通过这种方式获知父亲的名字，我也不敢说会高兴。无论你是否喜欢，你和我，我们毕竟是一家人。既然无法尽一个父亲的责任，我就给你一些忠告吧。伊拉龙，你要恨我就恨吧，不过，一定要留意我下面所说的，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布鲁姆另一只手抓住剑鞘，手背上青筋暴突。他嘴角叼住烟斗：“好，听着，我的忠告有两个。无论你做什么，保护好那些你关心的人。失去他们，你的生活会比你能想象的还要凄惨。我也知道这是个大道理，却很有道理，这就是我的第一个忠告。至于其他的……如果你有幸杀死加巴多里克斯，或者有人成功切断那叛徒的喉咙，就祝贺你们。如果没有，那你必须记住：加巴多里克斯是你最大、最危险的敌人。只要他还活着，你和蓝儿都别指望平安无事。你可以跑到天涯海角，可是，除非你们加入帝国，否则，你们迟早有一天要面对他。很抱歉，伊拉龙，事实就是这样。迄今为止，我跟很多魔法师，还有几个叛徒交过手，我从未输过。”布鲁姆额头上的皱纹越来越深，“当然，只有一次例外。不过，那是因为那还不是我全盛时期。不管怎么说，我一直是个常胜将军，那是因为我与众不同，因为我肯动脑子。与加巴多里克斯相比，我的法术并不强，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魔法师对决时，智力要胜过体力。要打败另一个魔法师，靠的不是胡缠烂打，不是！要确保胜利，就得想想你的对手是如何解读信息和如何对外界事物进行回应的。这样一来，你就能抓住他的弱点，然后一招制胜。其中诀窍并非要想别人未曾想到的，而是要找到一个被对手忽略的咒语，然后攻击对手。诀窍并非要竭力突破别人的思维屏障，而是要从屏障的下面或旁边偷偷潜入。没有人是万能的，伊拉龙，要记住这一点。加巴多里克斯也许强大无比，可是，他也不可能预知一切。无论做什么，头脑要保持清醒。不要总是盯着一点，而忘了别的可能性。加巴多里克斯是个疯子，变幻莫测，可是，他的思维中也有常人没有的空白。伊拉龙，如果你能发现这些空白，你和蓝儿就有可能击败他。”
　　布鲁姆垂下烟斗，神情很严肃：“希望你能意识到，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你和蓝儿能免受加巴多里克斯和帝国的侵扰，活得长寿，活得有意义。我希望能保护你，替你抵挡可能威胁你的种种危险。可是，唉，罢了，那已非我所能。我现在能做的就是给你忠告，趁着我还活着，尽可能地教你……我的儿子。无论发生什么，记住我爱你，你妈妈也爱你。愿你福星高照，伊拉龙·布鲁姆逊（布鲁姆之子）。”
　　蓝儿的回忆渐渐退去，留下无底的黑暗，不过，布鲁姆的话依然在伊拉龙脑海里回响。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不禁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他难为情地一笑，用衣服下摆擦去眼泪。“布鲁姆真的害怕我恨他。”他抽着鼻子说。
　　你不会有事吧？蓝儿问道。
　　不会的，伊拉龙答道，说着抬起了头，实际上，我想肯定没事的。布鲁姆所做之事，有些我并不赞成，不过，能称他为我的父亲并延续他的姓氏，我感到很骄傲。他说一个伟大的人……不过，我竟然没机会以儿子的身份跟父母说话，这太令人难受了。
　　至少你曾跟布鲁姆一起度过一段时光。我就没有这么幸运了，父母在我孵出之前早已过世，只能从葛勒多的一些模糊记忆，了解个大概。
　　伊拉龙一手扶住蓝儿的脖子，他们就这样立于迢内尔乱崖之边缘，放眼精灵森林，极目远眺，相互抚慰。
　　不久，俄拉米斯端着两碗汤出来，伊拉龙和蓝儿离开悬崖，漫步朝葛勒多庞大身躯前的那张小圆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