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冲突

　　对补给车队的袭击几乎完全按若伦的计划进行：离开沃顿族的主力大军三天以后，他率领手下的骑兵沿峡谷边缘前进，从侧面攻向弯弯曲曲的牛车队伍。与此同时，巨人从散布在谷底的巨石后面突然杀出，从前方堵截车队。帝国士兵和车夫顽强抵抗，但这次袭击完全瞅准了他们睡意正浓，队形分散的时机，若伦的人马很快就占了上风。这次战斗中人类和巨人都没有战士阵亡，只有三人受伤：两个人类，一个巨人。
　　若伦亲手杀了几名士兵，但大部分时候，他都待在后面，专心指挥战斗，现在这才是他的职责所在。那一顿鞭子还是让他浑身僵硬，肌肉酸痛，没有必要的时候，他也不想动得太多，以免后背上横七竖八的硬痂再次裂开。
　　到目前为止，若伦率领这支由二十个人类和二十个巨人组成的队伍，还没遇到任何困难，虽然这两部分人谁也不信任谁是显而易见的。他自己也不例外，因为和在斯拜恩一带长大的所有人一样，他对他们怀着同样的怀疑和憎恶。这支队伍已经成功地合作了三天，连一点高声的异议都不曾听到。他心知，双方的这种通力合作与他这个指挥官的关系并不太大，娜绥妲和拿·葛左格为他准备的人马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他们都以身手敏捷、头脑清醒著称，最重要的，还有性格沉稳。
　　然而，袭击补给车队的战斗结束后，若伦带领的人马正忙着把敌兵和车夫的尸体堆在一处，他自己则骑着马，沿车队来来回回地在一旁巡视。这时，车队尽头的某处传来一声怒吼。若伦想着也许是碰上了正巧经过的敌军分遣队，立即朝卡恩一声吆喝，马刺在雪焰腹部一磕，带着几个人向车队后方疾驰而去。
　　四名巨人将一名敌兵捆在了一棵虬曲的柳树上，正用剑在他身上乱捅乱刺，拿他取乐。若伦骂了一声，跳下马背，手起斧落，只一下便结束了那人的苦难。
　　一股灰尘打着旋扑了过来，卡恩等四名武士催马飞奔到柳树下。他们勒住马头，在若伦身后分两边排开阵势，手中的武器已随时待命。
　　一个名叫亚勃格的身形最魁梧的巨人拉姆战士踏步上前：“重锤，为什么打断我们的游戏？他还可以再为我们跳几分钟的舞哩。”
　　若伦从牙齿缝里把话挤了出来：“只要在我手下，就不准无故折磨俘虏。明白了吗？很多士兵都是不得已才为加巴多里克斯卖命的，虽然我们必须与他们作战，我也不允许你们毫无必要地施以暴行。如果不是命运的安排，我们中的任何一人都可能处在他们的位置。他们不是我们的敌人，加巴多里克斯才是，就如他也是你们的敌人一样。”
　　巨人粗大的眉骨扭结起来，几乎盖住了深陷的黄眼睛：“可是你到底还是杀了他们，不是吗？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先看着他们乱扭乱动，找点乐子呢？”
　　若伦心想：不知道巨人的头盖骨是不是厚得锤子都砸不开。他极力按捺着心中的怒火，说道：“不说别的，只因为这样不对！”他指着死去的士兵，“如果他是你的同胞，被迫为杜尔查卖命呢？你也会这样虐待他吗？”
　　“当然了，”亚勃格说，“他们会盼着我们用剑挠挠痒呢，这样才有机会在临死之前，证明自己的勇气。你们这些不长角的人类不这样吗？还是你们没有忍受痛苦的勇气？”
　　若伦拿不准这“不长角”的形容在巨人族里，侮辱的意味到底有多重，不过就算撇开这个，质疑对方的勇气，对人和巨人来说都是一种冒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比你更能忍受痛苦而不叫出声来，亚勃格，”他握紧了锤子和盾牌，“除非你打算尝尝想象不到的苦头，否则就把你的剑交给我，然后解开那个可怜人，把他和其余尸体放在一起。完事以后，再去看着那些马，回到沃顿族以前，它们由你照管。”
　　不待巨人答应，若伦转过身，抓住雪焰的缰绳，准备上马。
　　“不。”亚勃格低吼一声。
　　若伦僵住了，一只脚踏在马镫上，心里咒骂了一句。他早就暗暗地想过，这次行动最好不要出这种事。他转过身去，问道：“不？你是在拒绝执行我的命令吗？”
　　亚勃格咧着嘴唇，露出短短的獠牙：“不，我是在挑战你的首领身份，重锤。”说完，巨人仰天长啸，声势惊人。沃顿人和巨人纷纷抛下手里的活，向柳树这边跑来，最后整支队伍都集合在了亚勃格和若伦周围。
　　“要我们替你打发这东西吗？”卡恩声如洪钟。
　　若伦闻言摇了摇头：只希望不要有那么多人在旁边看着。“不，我自己对付。”话是这么说，身边有人与那一排灰皮肤的巨无霸对峙，还是让他感到安慰。沃顿人的身材比巨人矮，但除了若伦，他们全都骑在马背上，若是双方动起手来，还是占了一点上风。真到了那一步，卡恩的魔法也许帮不上什么忙，因为巨人也有自己的巫师，一个名叫达兹古拉的巫医。据若伦观察，对这种神秘的技艺，达兹古拉掌握得或许没那么精细，但法力却更高强。
　　若伦对亚勃格说：“用武力赢取首领地位，不是沃顿族的传统。如果你想打一场，我就跟你打一场，但你什么也得不到。如果我输了，卡恩会接替我的位置，你要服从的不是我，而是他。”
　　“呸！”亚勃格说，“我挑战的不是你对你们自己人的领导，我挑战的是你对我们的领导，来自波瓦克部落的拉姆战士！你还没有证明过自己，重锤，所以你还不配当头儿。如果你输了，就由我说了算。对其他人，我们连下巴都不用抬一抬，无论是你、卡恩，还是别的我们瞧不上的废物！”
　　若伦权衡了一下，认为这一场比试在所难免。虽然有可能因此送掉性命，但是他必须在巨人面前树立威信，否则沃顿族就会失去他们的支持。深吸一口气，他开口说道：“按我族的习俗，是由接受挑战的一方决定交手的时间和地点，以及双方使用的武器。”
　　亚勃格的喉咙深处发出咯咯的笑声，他说道：“时间就是现在，重锤，地点就在这里。按我们的规矩，双方不拿武器，只系一根缠腰带。”
　　“这很不公平，因为我没有角，”若伦提出，“为公平起见，你能同意我用铁锤吗？”
　　亚勃格想了想，说道：“你可以戴头盔，拿盾牌，但不能使铁锤。我们争夺首领地位的角斗是不能用武器的。”
　　“这样……好吧，如果不能用铁锤，盔甲和盾牌我也不要了。比试的规矩是什么，怎么决定谁赢谁输？”
　　“只有一条规矩，重锤：逃跑就是认输，就会从部落里被驱逐出去。逼得对手认输才算赢，不过，既然我永远不会认输，那咱们就只好拼个你死我活了。”
　　若伦点点头。要的就是这句话，不过，不到万不得已，我都不会杀他。“开始吧。”他大喝一声，铁锤在盔甲上重重一磕。
　　在他的命令下，沃顿人和巨人在峡谷中清出一片空地，用木桩钉出一块长十二步、宽十二步的场子。然后若伦和亚勃格脱去衣物，两名巨人在亚勃格身上涂抹熊油，卡恩和另一个名叫洛夫顿的人也在若伦身上涂着。
　　“后背上能擦多少就擦多少。”若伦喃喃地说。他希望尽量软化那些硬痂，尽可能地减少裂开的地方。
　　卡恩凑过去，对他说：“为什么你要放弃保留头盔和盾牌？”
　　“带着它们只会碍手碍脚，我要是不想被他压个粉碎，动作就得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快。”卡恩和洛夫顿向下往他的四肢上擦油，若伦趁此机会细细打量对手，在巨人身上寻找能利用的弱点。
　　亚勃格站直了超过六英尺，后背宽阔，胸膛雄伟，四肢上是高高凸起的腱子肉。他的脖子粗如公牛，这样才能负担脑袋和弯角的重量。三道伤疤斜斜地挂在他的左侧腰部，是动物抓伤后的痕迹，稀疏的黑色硬毛遍布他的全身。
　　万幸他还不是库尔战士，若伦心想。他对自己的力量有信心，但虽是如此，战胜亚勃格也不是十拿九稳的事。人类想在体能上与一名健康的巨人拉姆相匹敌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若伦知道，亚勃格有巨大的黑色指甲、尖利的牙齿，头顶犄角，身披坚韧如革的硬皮，在这场赤手空拳的角力中占尽了上风。有什么招数都用上吧，若伦下定决心，把能用来对付巨人的狠招在心里想了一遍。因为他深知，对付亚勃格不同于和伊拉龙、波多尔等卡沃荷人一较高下，他面临的将是一场凶狠无情、百无禁忌的打斗，类似两头野兽之间的厮杀。
　　若伦的眼睛一次次落在亚勃格的巨角上。他知道，这是巨人身上最危险的部位。亚勃格可以仗着这只犄角毫无顾忌地撞他、戳他，而且在它的保护下，若伦的一双空拳再如何发力，也难以伤及亚勃格头颅的两侧，虽然这犄角同时也影响了巨人两边的视野。心念至此，若伦突然意识到，犄角既是亚勃格天生的利器，也可能是他致命的弱点。
　　若伦活动双肩，踮着脚在地上弹跳，心里只希望这场恶斗尽快结束。
　　若伦和亚勃格全身涂遍熊油之后，双方助手各自退开，两人跨过木桩围出的边界，走进场中。若伦一直保持双膝微弯的姿势，亚勃格只要稍有动作，他立即就能朝任何方向闪开。他赤着双脚，感觉到粗糙的石地冰冷而坚硬。
　　微风吹来，近旁的柳树枝叶婆娑。套在车上的一头牛举蹄扒拉着草丛，身上的挽具吱呀作响。
　　伴随着一声越扯越高的咆哮，亚勃格冲了过来，不过迈出三大步，已来到若伦面前。若伦一直等他靠近身边才向右跳开，然而，他低估了对方的速度。巨人低下头，犄角顶到若伦的左肩，将他撞得四仰八叉，摔倒在地。
　　着地时，尖利的石块狠狠戳在若伦身上。电流般的痛楚刷地漫过后背，沿着将愈未愈的伤口一直痛下去。他哼了一声，一骨碌爬了起来，感觉到有几块痂已经裂开，新生的肌肉暴露在外，刺痛不已。因为熊油、泥土和小石子沾了若伦一身，他双脚不离地面，摇晃走向亚勃格，双眼不曾从喷着鼻息的巨人身上稍离片刻。
　　亚勃格再次发起冲击，若伦再一次闪身躲避。这一次他成功了，在千钧一发之际闪了开去。亚勃格一个转身，第三次扑向他，若伦又躲开了。
　　然后亚勃格改变了策略，他像螃蟹一样横走，伸出弯曲如钩的一双巨掌，抓向若伦，想将他拉进置人于死地的怀抱中。若伦心中一凛，向后退去。在任何情况下，他都要避免被亚勃格抱住。巨人力大无穷，顷刻间便会要了对手的命。
　　围在场外的沃顿人和巨人鸦雀无声，个个面色凝重，看着若伦和亚勃格在泥地里你来我往，贴身缠斗。
　　若伦和亚勃格互相以快速的斜击拳展开了对攻。若伦尽力避免离巨人太近，想拉开距离，消耗对方的体力，但相持数分钟之后，亚勃格手下的劲道丝毫不减。若伦意识到，拖延时间只会对自己不利，如果想克敌制胜，就必须速战速决。
　　若伦退到场地的角落里，开始嘲笑亚勃格，意在挑动他再次发起攻击，这是若伦克敌之策得以奏效的前提：“哈！好一头慢吞吞的肥奶牛！你能抓到我吗，亚勃格？你的腿难道是猪油做的？被人类玩得团团转，你真该害臊地把角切下来。你未来的配偶听说这事会说些什么？你会不会告诉她……”
　　亚勃格的怒吼淹没了他后面的话。巨人微微侧身，向他猛冲过来，企图用全身的重量压倒若伦。若伦闪过一旁，向亚勃格右侧犄角尖伸出手去，但却抓了个空，自己反而踉跄着跌进场地中央，伤了两边的膝盖。他暗暗咒骂一声，站了起来。
　　眼看就要一头冲出场地边界，亚勃格硬生生止住了身形。他转过来，黄色的小眼睛到处乱看，寻找若伦的所在。“嗬！”若伦大声吆喝，向对方吐舌头，做出各种他想得起来的侮辱性手势，“你连立在面前的树干都碰不着！”
　　“受死吧，小不点儿！”亚勃格一声暴吼，张臂向若伦扑来。
　　亚勃格的两根指甲在若伦的肋部抓出了两道血口子，但若伦还是抓住了巨人的一边犄角，而后不待他摆脱，将另一边也抓在手中。若伦抓着巨人的犄角，将他的头扭向一边，继而用尽全身之力将巨人摔在地下。他的后背一片烧灼般的痛楚，为这个动作向他发出愤怒的抗议。
　　亚勃格的胸膛刚一沾地，若伦的一个膝盖就顶住了他的右肩，将他死死按在地上。亚勃格口鼻中呼哧作响，身子发力猛挺，想挣脱开去，但若伦不松手，一面用脚撑着一块石头借力，一面将巨人的头颅掰向一边，力道之大，换成是任何一个人，早被他拧断了脖子。由于手掌上有油，若伦想抓紧亚勃格的犄角特别不容易。
　　亚勃格放松了一会儿，然后用左臂将身体从地面上撑起来，连带着若伦也被抬了起来。同时他的双腿往上缩，想弓起身子伏在地上。若伦咬牙切齿，全身压在亚勃格的肩颈部位。几秒钟过后，亚勃格左臂一弯，身体再次平趴在地。
　　两人都气喘如牛，好像跑了很长的路。若伦身上只要是挨着巨人的地方，都有铁丝般的硬毛在戳着他。他们全身都是泥土，数道鲜血从若伦的肋部和疼痛的后背汩汩淌下。
　　亚勃格稍稍喘过气来，又开始乱踢乱打，像上钩的鱼那样身子打挺。若伦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毫不松懈，极力不去理会刺破双脚和双腿的石块。这样挣扎了一番却徒劳无功之后，亚勃格放松了四肢，转而一次次地弓起脖子，想耗尽若伦双臂的力气。
　　他们躺在地上，僵持不下，谁都无法移动一点儿。
　　一只苍蝇嗡嗡地飞过去，落在若伦的脚脖子上。
　　牛发出哞哞叫声。
　　就这样差不多过了十分钟，若伦汗流满面，肺里好像吸不进足够的空气，双臂剧烈地疼痛。他背上的道道伤口好像就要裂成碎片，肋部被亚勃格抓破的地方一跳一跳地痛。
　　若伦知道自己就快坚持不住了。该死！他心想，他真是死不认输吗？
　　就在这时，亚勃格的脑袋一阵颤抖，颈上的一条肌肉抽了筋。他闷声哼哼，足有一分钟之久，然后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杀了我吧，重锤，我打不过你。”
　　若伦调整了一下姿势，继续牢牢抓着他的犄角，然后用同样低的声音喘息着说：“不，如果你想死，找别人来杀你。我照你的规矩跟你打过了，现在轮到你照我们的规矩认输。向大伙儿宣布你将服从我的命令，说你不该向我挑战。乖乖地照做，我就放了你。不然的话，我就这样按着你，直到你改变主意，要多久都行。”
　　亚勃格再一次企图挣扎，脑袋一阵乱扭，然后泄了气，吹起地上的一股灰尘。他嘶声说道：“我丢不起这个人，重锤，杀了我吧。”
　　“我不是你的族人，我也不会按你们的规矩行事，”若伦说，“如果你这么重视自己的荣誉，那就告诉所有感兴趣的人，是魔影杀手伊拉龙的表哥打败了你，这就没什么可耻的了。”几分钟过去，亚勃格毫无反应，若伦一扯他的犄角，大声喝问，“怎样？”
　　亚勃格放开嗓门，让在场所有人和巨人都听得见。他说道：“司瓦沃克诅咒我吧。我认输了！我不该向你挑战，重锤。你配当首领，我不配。”
　　沃顿人同时欢呼鼓噪起来，用剑柄击打身上的盔甲，嘭嘭之声大作。巨人们沉默不语，骚动不安。
　　若伦感到满意，松开亚勃格的犄角，翻身从灰色的巨人身旁滚开。浑身上下好像又受了一次鞭刑，他慢慢地站起身来，蹒跚着走出场子，走到等在一旁的卡恩身边。
　　卡恩为若伦披上一条毯子，它刚一碰上饱受蹂躏的皮肤，若伦便痛得全身一激灵。卡恩咧嘴一笑，递上皮酒囊：“他把你撞倒之后，我还以为你这下死定了。现在看来，永远不能小看你，嗯，若伦？这是我见过的打得最精彩的一架，你肯定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和巨人干仗的人。”
　　“那倒未必，”若伦一边啜饮葡萄酒，一边说道，“但我可能是第一个活下来的。”卡恩放声大笑，他也微微一笑。若伦向巨人们看过去，只见他们正围着亚勃格，低声跟他说着什么，两名巨人正为他擦去身上的熊油。虽然巨人们意气消沉，但照他看来，并没有显出愤怒和怀恨在心的样子。他有把握，这些巨人在他手下不会再出什么乱子了。
　　虽然伤处疼痛不已，但若伦对这场格斗的结果深感满意。这不会是我们两族人马之间的最后一次争斗，他心想，但在安全回到沃顿大营以前，巨人是不会哗变了，至少不会因为我。
　　最后喝下一口酒，若伦塞紧酒囊，还给卡恩，然后大声招呼：“得了，别再像鱼和绵羊似的围在一起哼唧个没完，把牛车上拉的货清点出来，列个单子！洛夫顿，把敌兵的马匹赶拢来，如果它们还没有跑得追不着的话！达兹古拉，看着那些牛。快点！荆刺和穆塔也许这会儿正赶过来。快，利索点儿！”
　　“呃，卡恩，见鬼！我的衣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