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鞭刑柱


  若伦直挺挺地坐着,眼睛越过娜绥妲,看着猩红色帐篷上的一道褶子。
  他能感觉到娜绥妲在观察自己,但就是不肯和她的目光对视。在笼罩着他们的漫长而单调的沉默中,若伦设想着一大堆有可能出现的可怕后果,太阳穴像发烧一般剧烈地跳动着。他希望能离开沉闷的帐篷,去呼吸外面凉爽的空气。
  最后娜绥妲开腔了:“我该拿你怎么办,若伦?”
  他脊背挺得更直:“悉听尊便,小姐。”
  “这是一个令人佩服的回答,重锤,但却无助于解决我的难题。”娜绥妲端起高脚杯,呷了一口葡萄酒,“你两次违抗艾瑞克队长当面下达的命令,不过,如果你没有违命的话,他和你以及你们队里的所有人,恐怕都没命回来了,但你的功劳并不能抹去抗命的事实。根据你自己所讲,你的抗命属于明知故犯。如果我还想在沃顿人当中维持军纪的话,就必须惩罚你。”
  “是,小姐。”若伦的眉头越发阴沉。
  “见鬼!重锤。如果你不是伊拉龙的表兄弟,如果你的计谋有哪怕一点点的失算,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把你吊起来绞死。”
  若伦想象着绳索在脖子上收紧的感觉,用力吞了一下口水。
  娜绥妲右手中指敲打着高背椅的扶手,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突然停顿。她说:“你希望继续与沃顿人一起战斗吗,若伦?”
  “是的,小姐。”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为了继续留在我的军队中,你愿意承受什么样的责罚?”
  若伦没容自己去仔细琢磨她这个问题的含义,当即答道:“任何必须承受的责罚,小姐。”
  娜绥妲紧绷的表情缓和下来,点点头,似乎颇为满意:“我原本就希望你会这么说。根据传统和可依的先例,我只有三个选择:一、我可以绞死你,但我不会那么做……原因很多;二、我可以罚你受三十下鞭刑,然后将你从军中除名;三、受五十下鞭刑,但你继续留在我的麾下。”
  五十鞭并不比三十鞭多多少。若伦心里想着,努力给自己打气。他舔了舔嘴唇问:“我要当着大家的面受鞭刑吗?”
  娜绥妲的眉毛微微一扬:“重锤,这不是你顾虑自尊的时候。惩罚必须严厉,他人才会引以为戒,而且必须公开,这样才能让全体沃顿人受到教训。如果你的智慧有表面看起来的一半那么多,那么在当初抗命的时候,你就该知道自己的决定必然会带来某种后果,而这后果极可能是不愉快的。你现在要做的选择很简单:你是愿意留在沃顿族里,还是要抛弃朋友和亲人,自奔前程?”
  若伦抬起下巴,对她怀疑自己说过的话感到气愤:“我不会离开,娜绥妲小姐。不管要受多少鞭,都不会比失去家园和父亲更痛苦。”
  “是不会,”娜绥妲柔声说,“也不可能会……杜万加塔部的魔法师会监督鞭刑过程,之后会给你疗伤,以保证不造成永久性的伤害。不过,他不会把你的伤完全治愈,你也不可以自己找魔法师来治疗。”
  “我明白。”
  “等约蒙杜把军队集合起来之后,鞭刑便马上执行。在那之前,你得待在鞭刑柱旁边的一个帐篷里,由专人监押。”
  知道鞭刑很快开始,若伦叹了口气,他可不想在这个沉重的阴影下连等几天。
  “是,小姐。”他说。她动了动指头,示意他可以走了。
  若伦原地转身,大踏步走出帐篷。刚到外面,两名卫兵便走上前来,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他们既不看他也不跟他搭话,带着他一路穿过营地,来到一个很小的空帐篷前。鞭刑柱离帐篷不远,在刚刚越出营地边缘的一块低矮的坡地上。
  柱子有六英尺半高,颜色已经变得乌黑,接近顶端的地方有一根很粗的横梁,受刑时囚犯的手腕就绑在上面,横梁上布满了指甲留下的一道道抓痕。
  若伦强迫自己把眼睛转开,低头钻进了帐篷,一张破烂的木头板凳是帐篷里面唯一的摆设。他在板凳上坐下,专心致志地呼吸,力图让自己镇静下来。
  随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若伦听到外面开始传来噔噔的脚步声和环甲碰撞发出的叮当声——沃顿人正在鞭刑柱周围集合。若伦想象着数千男女的目光全集中在自己身上,其中还有来自卡沃荷的村民,不由得脉搏跳动加快,额头冒出冷汗。
  大约半个小时后,女魔法师特里安娜进了帐篷,吩咐他把上衣脱掉,只剩长裤。若伦有些尴尬,可那女人似乎没有任何感觉。她给他彻底检查了一遍,甚至给他左肩被士兵用弩箭扎伤的地方又额外施了一道疗伤的咒语。检查完毕,她宣布他的身体没问题,鞭刑可以进行,并给了他一件粗麻布衫代替他原来的衣服。
  若伦刚把布衫套到头上,凯特琳娜就冲进了帐篷。看到她,若伦心头霎时又是欢喜又是担忧,也不知哪个更多些。
  凯特琳娜来回看了看若伦和特里安娜,然后向女魔法师屈膝为礼,说:“请问我可以和我丈夫单独说一会儿话吗?”
  “当然,我在外面等。”
  特里安娜刚一离开,凯特琳娜便扑向若伦,张开双臂抱住了他,若伦也同样用力地把她搂在怀中,回到营地后他们一直都没见上面。
  “啊,我多想你啊!”凯特琳娜在他的右耳边低声说道。
  “我也想你。”他喃喃地道。
  他们稍稍分开一点,刚好可以看到彼此的眼睛,凯特琳娜突然怒气勃发:“这不公平!我去找了娜绥妲,乞求她宽恕你,至少减少鞭打的数量,但她拒绝了我的要求。”
  他的双手上下抚摸着凯特琳娜的后背,说道:“我希望你没有去。”
  “为什么不去?”
  “因为我说了我会留在沃顿,我不想食言。”
  “但这是不对的!”凯特琳娜双手抓着他的肩膀说,“卡恩什么都告诉我了,若伦,你一个人就杀了将近两百个敌人,要不是因为你的英勇,没一个人能活着回来!娜绥妲应该做的是在你面前堆满礼物和赞誉,而不是把你像个普通的囚犯一样大加鞭笞!”
  “对或错并非关键,”他说,“关键是必须要这么做。如果我处在娜绥妲的位置,我想我也会下达同样的命令。”
  凯特琳娜的身体一阵颤抖:“可是,五十鞭……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多?被打这么多鞭送命的人也不是没有。”
  “那只是因为他们的心太柔弱。不要担心,想让我死可没那么容易。”凯特琳娜强颜做出一个微笑,呜咽之声却难以遏制。她把头埋进他的胸膛,他轻柔地把她揽在怀里,一下下拍着她的头发,尽力地安慰她,尽管他自己的感觉也好不到哪里去。几分钟后,号角声从帐外传来,若伦知道两人相聚的时间到头了。他从凯特琳娜的双臂中挣脱出来,“我想请你为我做件事。”
  “什么事?”她擦了擦眼睛问。
  “回到我们的帐篷去,不要离开,直到鞭刑结束。”
  凯特琳娜似乎被他的要求吓了一跳:“不!我不会离开你……尤其是现在!”
  “求你,”他说,“你不是非看不可。”
  “你也不是非挨鞭子不可!”她反驳说。
  “这个话就不要再提了。我知道你想陪着我,但如果你不在这里,如果我知道你看不到,那我就会更容易承受……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凯特琳娜,但我不想你也因此受苦。”
  她的表情越来越惨淡:“既然已经知道你要面对的一切,那我无论在哪里都会同样痛苦。不过……我会按你说的做,但只是因为这样有助于你忍受磨难……你知道,如果能够的话,我宁愿替你挨鞭子!”
  “你也知道,”他亲了亲她两侧的面颊说,“我不会同意让你替我挨鞭子的。”
  泪水又涌出了她的眼眶。她又把他拉向怀中,抱得如此用力,若伦几乎喘不过气来。
  约蒙杜和两名侍卫掀开门帘走进来时,若伦和凯特琳娜仍然紧紧相拥。凯特琳娜松开若伦,向约蒙杜屈膝一礼,然后一言不发,无声无息地走出帐篷。
  约蒙杜向若伦伸出一只手说:“时间到了。”
  若伦点点头,站了起来,听凭约蒙杜和卫兵在身后拥着他走向外面的鞭刑柱。一排又一排的沃顿人站满了柱子周围的空地,每一个男人、女人、矮人和巨人,都肩平背直地肃然而立。看了一眼聚在周围的战士,若伦便将目光投向远处的地平线,尽量忘掉他们的存在。
  两个卫兵把若伦的胳膊高举过头,手腕固定在鞭刑柱的横梁上,同时约蒙杜绕到柱子对面,举着一个外面包了层皮子的木榫钉说:“给,咬住这个,”他低声说,“不然你会咬伤自己。”若伦心怀感激地张开嘴,让约蒙杜把木榫钉在上下牙齿之间放好。硝制的皮子有些苦涩,味道和没熟的橡树果实近似。
  号角和鼓声响起,约蒙杜宣读了对若伦的指控,卫兵用刀子把若伦的粗麻布衫划落在地。
  冰冷的空气袭上赤裸的躯干,若伦不禁打了个寒战。
  在鞭子触到肌肤前的一瞬间,他先听到了鞭梢划过空气的尖锐哨音。
  那感觉就像有一根通红的铁棍按在了皮肤上。若伦的背弓了起来,紧咬着木榫钉,不自觉地呻吟了一声,不过有木榫钉堵着嘴,他相信应该不会有人听到。
  “一下。”挥鞭子的人说。
  第二鞭的剧痛使若伦又呻吟了一声,但之后他便一声不吭,下定决心不在全体沃顿人面前示弱。
  过去数月来,若伦负伤不知多少次,其中也不乏异常痛苦的,但鞭笞的疼痛绝对不亚于他受过的任何一次伤。十几鞭之后,他不再与疼痛抗争,而是听之任之,进入了朦胧恍惚的状态。他的视野越来越窄,最后眼中只剩了残旧的木柱。有几次,他视线抖动,然后一片空白,陷入了短暂的昏迷。
  在似乎漫长到没有尽头的一段时间之后,他听到一个模糊而遥远的声音念道:“三十。”他绝望了:我怎么可能再承受二十鞭?然后,他想起了凯特琳娜和他们还没出世的孩子,这让他又有了力量。
  若伦醒来,发现自己面朝下躺在他和凯特琳娜那间帐篷里的小床上。凯特琳娜跪在他旁边,轻抚他的头发,对着他的耳朵喃喃低语。有人正在他后背的伤痕上涂抹着什么凉冰冰、黏糊糊的东西,那人的手指捅到一个尤其疼痛的地方,他不禁抖了一下。
  “我绝对不会用这种方法治疗我的病人。”他听到特里安娜的声音不屑地说。
  “如果你对所有病人都像对若伦那样,”另一个女人回答,“那我真想知道究竟有谁曾在你的治疗下幸免于难。”片刻之后,若伦想起来,第二个说话的应该是那位古怪的草药师,亮眼睛的安吉拉。
  “失陪了!”特里安娜说,“我可不会站在这里,任由一个连发最简单的咒语都要用上吃奶力气的下等算命师傅侮辱!”
  “愿意你就坐下呗,但不论你站着还是坐着,我都会继续侮辱你,直到你承认他的背肌应该连在这里,而不是那里。”若伦感觉到一根手指在他背上相距半英寸的两个地方各点了一下。
  “哦,天哪!”特里安娜说着走出了帐篷。
  凯特琳娜向若伦露出微笑,他这才注意到她脸上晶莹的泪珠:“若伦,你听到我的话了吗?你醒了吗?”
  “我……我想是的。”他说,声音嘶哑刺耳。木榫钉咬得太久太用力,腮帮子生疼,他咳了一声,面孔不由得一阵抽搐,背上的五十道鞭痕一起火烧火燎地疼了起来。
  “好了,”安吉拉说,“全妥了。”
  “真了不起!我没想到你和特里安娜会给他治得这么彻底。”凯特琳娜说。
  “是娜绥妲的命令。”
  “娜绥妲……为什么她……”
  “那你得自个儿去问她。告诉他,尽量别碰着后背,转动身体的时候也得小心,会把已经结的痂撕开。”
  “谢谢你。”若伦声音含混地说。
  安吉拉在他身后一声轻笑:“别太当回事,若伦,要么你可以当它是一点点事,但别看得太重。我觉得挺逗的,你和伊拉龙两个人背上的伤我都治过。好了,我这就走了。当心白鼬!”
  草药师离开后,若伦又闭上了眼睛。凯特琳娜柔软的手指在他额上轻轻抚摸,她说:“你真勇敢。”
  “是吗?”
  “是的,约蒙杜,还有所有和我说话的人,都说你一声没吭,也没哀求别打了。”
  “那就好。”他想知道自己伤得有多重,但又不愿意强迫她描述背上的伤势。
  她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想法,说道:“安吉拉认为,运气好点的话,不会留太多伤疤。不管怎样,等你伤口完全愈合,伊拉龙或别的魔法师可以施法把伤疤全部去掉,就好像从来没挨过鞭子一样。”
  “嗯。”
  “你想喝点什么吗?”她问,“我泡了一壶蓍草茶。”
  “好的,谢谢。”
  凯特琳娜站起身,这时若伦听到帐外又有一个人走了进来。他睁开一只眼睛,吃惊地看到娜绥妲站在靠近帐篷门的立柱旁边。
  “小姐。”凯特琳娜说,声音像锥子一样尖锐。
  忍住背上刀割般的疼痛,若伦勉强欠起身,然后在凯特琳娜的帮助下用力一挺,坐了起来。他刚要扶着凯特琳娜从床上下来,娜绥妲抬起一只手说:“请不要多礼。我已经给你造成了很多痛苦,不能让你因为我再受更多的罪。”
  “你来有何贵干,娜绥妲小姐?”凯特琳娜问,“若伦需要时间休息和恢复身体,而不是把时间花在没必要的闲话上。”
  若伦一只手按住凯特琳娜的左肩,说道:“如果必要,我当然可以讲话。”
  娜绥妲又向帐篷内走了几步,提起绿裙子,坐在一个小箱子上,里面装的是凯特琳娜从卡沃荷带来的物品。她先理了理裙褶,然后说:“我有一个新任务给你,若伦,一次小规模突袭,和你已经参与过的那些相似。”
  “什么时候出发?”他问道,他想不通这么简单的一个安排为什么会劳她亲自上门通知。
  “明天。”
  凯特琳娜的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你疯了吗?”她叫了起来。
  “凯特琳娜……”若伦低声叫道,试图让她平静下来,但她把他的手从肩膀上抖开,说道,“上一次的任务几乎要了他的命,刚刚你又把他打得只剩半口气!你不能命令他这么快返回战场,你不能这么做!加巴多里克斯的士兵不会让他活过一分钟!”
  “我能,而且我必须这么做!”娜绥妲的口吻不容置疑,凯特琳娜不自觉地住了嘴,等她进一步解释,不过若伦看得出来,她的怒气一点没有减少。娜绥妲的眼睛牢牢地盯在若伦脸上,“若伦,不论你知道还是不知道,事实是我们与巨人的同盟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你随艾瑞克队长在外作战时——顺便说一个你可能愿意听的消息,他已经不再是队长了——我们的一个人谋杀了三个巨人。我虽然绞死了那个谋杀巨人的倒霉鬼,但从那以后,我们与葛左格手下的拉姆战士的关系就变得越来越不稳定了。”
  “但这和若伦有什么关系?”凯特琳娜问。
  娜绥妲抿了抿嘴唇,然后说:“我需要说服沃顿人,让他们接受巨人的存在,避免更多的流血冲突,而我能想到的最佳办法,就是让沃顿人看到,我们两个种族为了追求共同的目标,能够和平协作。为此,和你一起上路的这支队伍里,将有同等数目的人类和巨人。”
  “但这仍然不能……”凯特琳娜的话没有说完。
  “并且,我让你来指挥他们,重锤。”
  “我?为什么?”若伦大感意外。
  娜绥妲苦笑着说:“因为你为了保护朋友和亲人可以不惜一切,在这方面,你和我很像,尽管我的亲人比你要多,因为我把全部的沃顿人都当作亲人。此外,由于你是伊拉龙的表兄,我不能再冒险让你有抗命的机会,那样的话我将别无选择,要么将你处决,要么将你逐出沃顿族,这两样我都不愿意。
  “所以,我让你自己当队长。这么一来你就无从抗命了,因为根本不会有人向你下令,除了我。如果你要无视我的命令,那最好是为了杀死加巴多里克斯,其他任何理由,都不足以使你逃过比今天的鞭笞可怕得多的下场。我让你率队,还有一个原因:你已经用行动证明,即使在最不利的条件下,你依然有能力让他人信任并追随你,你成功驾驭一队由人类和巨人联合组成的战士的机会,不比任何人少。当然,如果可能的话,我更愿意派伊拉龙去,但他不在,所以任务便落到你的肩上。当沃顿人听到伊拉龙的表兄、一人杀敌将近两百的重锤若伦和巨人一道执行任务,并且取得了胜利,那么我们仍有望在战争期间保住和巨人的同盟关系。这就是我让安吉拉和特里安娜给你额外多做了一些治疗的原因:不是要减轻对你的惩罚,而是为了让你尽快康复,好带兵出发。现在你怎么说,重锤?我能把任务交给你吗?”
  若伦看着凯特琳娜,知道她发疯似的盼着自己能拒绝娜绥妲,告诉娜绥妲自己带不了这样一支队伍。他垂下眼帘,不敢看到她难过的样子,心里想着沃顿人要对抗的庞大军团,然后用嘶哑的嗓音低声说:“你可以把任务交给我,娜绥妲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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