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四声鼓响

　　白发的女矮人哈法拉，阿巴达克部落首领，从召开部落大会的桌边站起，用本族语简短地说了一句话。伊拉龙倾着身子，全身每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
　　汉法斯特在伊拉龙左耳边低声翻译道：“我代表族人，推选奥利克为新任国王。”
　　伊拉龙吐出憋在胸中的一口气。一票。要成为全族的统治者，部落首领必须赢得其余大部分首领的支持。如果没有人能够达到这个标准，按照矮人族的法律，选票最低的首领将被淘汰，首领大会在最多三天以后重新开始选举。这个过程会一直持续，直到某位部落首领得到过半的票数。这时候，首领大会会承认她或者他是新任君主，并宣誓效忠。沃顿族的形势危如累卵，伊拉龙一心盼望选举一轮便知分晓，如果做不到的话，矮人们最好休息几个小时就开始下一轮选举。否则，他觉得自己在气急败坏之余，肯定会砸烂那张石桌。
　　哈法拉将选举的第一票投给了奥利克，这是个好兆头。正如伊拉龙所知的，在袭击伊拉龙的事件发生以前，哈法拉一直支持夸恩部的甘纳尔。如果哈法拉改变了立场，那么甘纳尔的另一位支持者——昂丁——也可能会把票投给奥利克。
　　霜胡部落的加尔德海姆跟着从桌边站起身，他本来就很矮，这一站又比坐着的时候更矮了些。“我代表族人，”他宣布，“推选拿度为新王。”
　　奥利克转过头来，回望伊拉龙，低声说道：“嗯，不出所料。”
　　伊拉龙点点头，向拿度看去。圆脸矮人正摸着自己的黄胡须，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然后，凯尔芙之链部落的曼多阿斯说：“我代表族人，推选奥利克为新王。”奥利克冲他点头致谢，曼多阿斯也点了点头，长鼻子尖忽上忽下。
　　曼多阿斯落座的时候，伊拉龙和所有人一起都望向了甘纳尔，室内一片安静，伊拉龙甚至听不到矮人的呼吸声。夸恩部掌管全族的宗教事务，作为这个部落的首领，同时也是矮人族众神之首甘特拉的最高祭师，甘纳尔在族中享有巨大的威望，他支持的人选一般就是最终获得王位的人。
　　“我代表族人，”甘纳尔说，“推选拿度为新王。”
　　一片低声的惊呼在围绕圆形议事厅的矮人中响起，拿度更是欣然自喜。伊拉龙握紧了交叉的双手，暗暗地诅咒了一句。
　　“先别灰心，伙计，”奥利克说，“我们还有希望，夸恩部首领支持的人也落选过。”
　　“这种事常见吗？”伊拉龙小声问。
　　“算得上。”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奥利克看向别处：“八百二十四年以前，当时女王……”
　　河流卫士部落的昂丁表态了，奥利克陷入沉默：“我代表族人，推选拿度为新王。”
　　奥利克抱起了双臂，伊拉龙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很明显他正紧锁着双眉。
　　伊拉龙咬紧牙关，盯着地上拼凑的图案，心中默默计算已经投出的票数和还没投出的票数，试着估计奥利克还有没有获胜的可能。按最乐观的估计，胜负也悬于一线。伊拉龙双手握得更紧，指甲深深地掐进手背里。
　　野猪部落的索缀思站起来，一只胳膊上搭着她粗粗的长辫子。“我代表族人，推选奥利克为新王。”
　　“这回三比三。”伊拉龙低声说道，奥利克点点头。
　　轮到拿度发言了。石匠部落的首领用一只手掌抚平胡须，向所有与会者微微一笑，带着一种掠食动物的眼神：“我代表族人，推选自己为新王。如果得到大家的拥护，我发誓将清除污染本族的异族人，我发誓我们的黄金和战士将致力于保卫我们的人民，而不是精灵、人类和巨人的脖子，我以我家族的荣誉起誓。”
　　“四比三。”伊拉龙数道。
　　“嗯，”奥利克说，“叫拿度不选自己，选其他人，那是痴心妄想。”
　　费奥温放下手里的木块和刻刀，从椅子上半欠着胖大的身躯，低垂着眼帘，用浑厚的嗓音嘀咕了一句：“我代表族人，推选拿度为新王。”然后他坐回椅子上，继续雕他的乌鸦，对室内响起的一片惊讶之声置若罔闻。
　　拿度欣然的表情已经换上了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
　　“该死的，”奥利克低声怒吼，眉头越发紧皱。他的小臂用力按在扶手上，手上的青筋绷得紧紧的，椅子发出嘎吱一声响，“这个虚伪的叛徒，他答应投票给我的！”
　　伊拉龙的心沉了下去：“为什么他要背叛你？”
　　“他一天要到辛追的庙里参拜两次，我早该想到，他不会跟甘纳尔唱反调。呸！甘纳尔一直在算计我，我……”这时，与会者的注意力全都转到了奥利克身上。他克制心中的愤怒，站了起来，视线从众位部落首领脸上一一掠过，然后用本族语说道，“我代表族人，推选自己为新王。如果得到大家的拥护，我承诺为我们的人民带来黄金、荣耀和自由，让我们的人民生活在地面之上而无惧加巴多里克斯摧毁家园，我以我的家族荣誉起誓。”
　　“五比四，”奥利克坐下时，伊拉龙说道，“我们居于劣势。”
　　奥利克重重地哼了一声：“我会数数，伊拉龙。”
　　伊拉龙双肘支在膝盖上，看向一个又一个矮人。行动的欲望啃噬着他的心，可是如何行动，他却一筹莫展：然而事关重大，他迫切地希望能找到一个办法，保证奥利克登上王位，从而让矮人族继续支持沃顿人反抗帝国的斗争。可是，纵然伊拉龙苦苦思索，除了坐着干等以外，再也想不出别的什么办法。
　　下一个站起来的矮人是尖牙兽部落的哈瓦德。他下巴抵在胸口上，伸出右手仅余的两根手指轻按台面，一副沉思未决的样子。伊拉龙在椅子里朝他凑近一些，心脏怦怦跳动。他会支持奥利克吗？伊拉龙在心中问道。
　　哈瓦德最后敲了一下手指，然后手掌在桌面上啪地一拍，抬起头来，说道：“我代表族人，推选奥利克为新王。”
　　拿度瞪大了眼睛，然后咬牙切齿，脸颊上肌肉扭曲。伊拉龙看在眼里，心头一阵快意。“哈！”奥利克说，“这回算是把芒刺扔进了他的胡子里。”
　　最后两名没有投票的是黑达马和艾奥壬。黑达马，这位结实健壮的洞熊部落首领，似乎对面前的局势感到不安，而艾奥壬——战狼部落首领——正伸出尖尖的指甲，轻轻抚摸左颧骨上的新月形疤痕，脸上微微含笑，十足一只自我感觉良好的猫。
　　伊拉龙屏住呼吸，等着他俩表态。如果艾奥壬选了自己，他心想，如果黑达马还是追随她，那么选举不得不进入第二轮。不过，她没有理由这么做，除非有心拖延，但据我判断，拖延下去对她并没有好处。她眼下已经没有当女王的希望了，下一轮选举中她不再具有候选资格，我怀疑她不会这么傻，浪费眼前这个决定大局的权力，只换来对子孙吹嘘自己曾经是一名王位候选人，但是如果黑达马与她选的不一样，选举还是不分胜负，不管怎样都要进入第二轮……啊！如果我能未卜先知就好了！如果奥利克输了怎么办？我应该控制部落大会吗？我可以封锁议事厅，谁都不能进出，然后……不行，那就会……
　　艾奥壬向黑达马点点头，打断了伊拉龙的沉思，然后她厚眼皮下的视线向伊拉龙扫来，那眼神让他感觉自己是被她打量的一头冠军公牛。黑达马站直身子，锁子甲上的铁环叮当作响。他说道：“我代表族人，推选奥利克为新王。”
　　伊拉龙登时喉头发紧。
　　艾奥壬鲜红的嘴唇愉快地翘了起来，她婀娜地从椅子里站起，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看来，今天会议的结果如何，全在于我了。我极其认真地听了你的辩论，拿度，还有你的，奥利克。你们俩有许多观点，我都是赞同的，但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眼下需要我们做出抉择，那就是要不要与沃顿族联手反抗帝国。如果这只是一场种族之间的战争，谁赢我都无所谓，而且我绝对不会考虑为外族人的利益流本族战士的鲜血。然而，情况不是这样，远远不是。如果加巴多里克斯赢得了这场战争的胜利，那么在他的淫威之下就连博尔山脉也不能给我们以庇护。如果我们想保住自己的领土，就一定要推翻加巴多里克斯。而且，我突然想到，躲在地道与洞穴之中，听任别的种族决定阿拉加西亚的命运，这不是一个古老强大的种族应该做的事。当这个年代的历史书写之日，我们希望后人怎么评说呢？是说我们像古老年代的英雄那样，与人类和精灵并肩战斗，还是说我们躲在屋子里，像被门外的激战吓坏了的乡下人？至少，我，知道自己的回答。”艾奥壬一甩头发，接着说道，“我代表我的族人，推选奥利克为新王！”
　　在圆形议事厅靠墙而站的五位执法长老中，最年长的一位踏步上前，锃亮的手杖在石地上重重一敲，高声叫道：“向垡藤杜尔山崇吉海姆城第四十三任国王——在博尔山脉之下而凌驾于博尔山脉之上的矮人——奥利克国王致敬！”
　　“向奥利克国王致敬！”议事厅里欢声雷动，人们纷纷起立，掀起一片衣物及盔甲的摩擦之声。伊拉龙脑子晕晕乎乎的，也随着众人站了起来，这才想起此刻面前有一位国王。他向拿度看去，但矮人的双眼死气沉沉，没有半分表情。
　　白胡子的执法长老再次用手杖敲了敲地板：“让史官马上记下首领大会的决定，让这喜讯立即传遍王国。传令官！速速通知那些用镜子遥视的魔法师，告诉他们今日发生的一切；找到山中所有的守望者，传我的话：‘擂鼓四下。四下，用你以前从没有过的劲头，甩开你的鼓槌，因为我们有了新国王。就这样击鼓四下，让这个消息在整座垡藤杜尔山上回响。’我命令你，把这话告诉他们。去！”
　　传令官离开了，奥利克从椅子里撑起身子，站了起来，环顾周围的矮人。伊拉龙觉得，他的表情有一点恍惚，好像没有想到会赢得王位。“谢谢你们，”他说，“将这个沉重的责任交给我。”他停了停，而后继续说了下去，“我现在唯一想的，是本族的兴旺发达。我将毫不动摇地追求这个目标，直到我石化的那天。”
　　各部落首领轮流走上前来，一个接一个地在奥利克面前跪下，发誓做他忠实的臣民，效忠于他。轮到拿度宣誓的时候，这位矮人没有流露任何情绪，而是语调平平地背诵了誓词。一句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仿佛一条条铅块落到地面。他说完以后，会场上所有人都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宣誓结束之后，奥利克宣布他的加冕礼将于次日早晨举行，然后带着随从退场，到了另一个房间。进了房间之后，伊拉龙看着奥利克，奥利克看着伊拉龙，半晌谁都没有说一句话。然后，一个大大的笑容出现在奥利克脸上，他突然纵声大笑，笑得脸都憋红了。伊拉龙欢畅地笑着，一拉他的小臂，紧紧地拥抱他。奥利克的护卫和谋士围在他俩身边，拍打奥利克的肩膀，由衷地发出热烈的欢呼，向他表示祝贺。
　　伊拉龙松开奥利克：“我没想到艾奥壬会站在我们一边。”
　　“哎，我很高兴，不过这样一来，事情倒是更加复杂了，”奥利克紧锁眉头，“为了报答她的帮助，我可能得在我的议事会里给她留个位置，这是至少的。”
　　“也许是最好的！”伊拉龙在喧闹中扯着嗓子喊道，“如果战狼部落名副其实，我们在攻到乌鲁邦城门之下前，会很需要他们。”
　　奥利克张嘴正欲答话，一个低沉、悠长的声音，在地面、在房顶、在整个房间中回荡，充满了威慑之力。“听！”奥利克叫了一声，举起一只手。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低沉的鼓声响了四次，每一下都撼动了整个房间，似乎有一位顶天立地的巨人正在崇吉海姆城边跺着脚行走。过后，奥利克说：“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达瓦鼓会宣布我登上王位的消息。”
　　“这些鼓有多大？”伊拉龙满怀敬畏地问。
　　“直径接近五十英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伊拉龙忽然想到，虽然矮人族是身量最矮的一个种族，但阿拉加西亚最宏伟的建筑却出自他们之手，让他感觉很奇怪。也许，他心想，造出这么大的东西，会让他们觉得自己没那么小。他正想把这个感想告诉奥利克，却在最后关头想到这也许会冒犯他，所以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奥利克的随从簇拥着他，用矮人语和他商议着什么，不时地互相高声发出一连串乱七八糟的叫嚷。伊拉龙本来有另一个问题想问奥利克，不知不觉被挤到了墙角里。他耐着性子等谈话的间隙，但几分钟过去，矮人的问题和建议还是滔滔不绝，明显不打算放过奥利克。他断定，这种状况会一直持续下去。
　　因此，伊拉龙开口道：“奥利克康纳格尔。”他在这个表示“陛下”的古语中渗透了能量，可以引起在场所有人的注意。房间里安静下来，奥利克挑着一边的眉毛看着伊拉龙，“陛下，可以允许我告退吗？有些……事情需要我去办，再不去来不及了。”
　　会意的神色照亮了奥利克褐色的双眼：“赶紧去，快点！不过你不用叫我‘陛下’，伊拉龙，‘国王’也不用，别的什么尊称通通不用，我们终究是朋友加结义兄弟。”
　　“是的，陛下，”伊拉龙回答道，“但从现在开始，我还是遵守和众人一样的礼节为好。你已经是本族的国王，也是我的国王，因为我是银吉通部的一员，这是我必须谨记的。”
　　奥利克看了他好一会儿，好像中间相隔着很远的距离，然后点了点头，说道：“如你所愿，魔影杀手。”
　　伊拉龙鞠了个躬，离开房间。在四名警卫的陪伴下，他走进通道，走上通往崇吉海姆地面第一层的楼梯。一来到将城山分成四个区的主通道中向南的那条，伊拉龙就转身对他的卫士长施兰德说：“剩下的路我打算一直跑过去，建议你们到崇吉海姆的南大门那儿停下，在那里等我回来。”
　　施兰德建议道：“阿吉兰，请求你，你不应该单独行动。我能否说服你放慢速度，让我们跟上来？我们也许没有精灵跑得快，但我们可以从日出一口气跑到日落，身上还戴着全副盔甲。”
　　“谢谢你的关心，”伊拉龙说，“但我一分钟也不想等了，哪怕每条柱子后面都躲着刺客。再见！”
　　说完，他冲进宽敞的通道，一路闪开挡路的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