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镜子里的消息

　　一块平整的大石头高出伊拉龙的空帐篷数英尺，蓝儿正趴在上面晒太阳。上午的阳光照在身上，通体暖洋洋的非常舒服。昨晚的飞行让她有些困倦，自从伊拉龙被娜绥妲派去那中空的大山垡藤杜尔以后，四处飞行，监视帝国各处的据点成了她每晚例行的工作。这对于隐瞒伊拉龙的离去是必要的，但沉闷的飞行让她非常厌倦。此外，尽管黑暗对她来说没有半点可怕之处，但她不习惯在夜间行动，而且她也不喜欢做任何太有规律的事情。更要命的是，沃顿行军的速度太慢，所以她每晚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大致相同的地貌上空飞翔。最近发生的唯一让她略感兴奋的事，是昨天上午她在东北方紧贴地平线的地方，发现了呆头呆脑的红鳞荆刺，但他并没掉头与她对峙，而是继续向前飞进帝国的腹地。听到她的报告之后，娜绥妲、阿丽娅和护卫她的精灵们一下炸开了，他们那副样子，活像一群受到惊吓、叽叽喳喳地到处乱窜的松鸡。他们甚至坚持让长着蓝黑色狼毛的布洛德迦姆扮成伊拉龙骑着她飞行，她当然不会同意。每当在沃顿人当中起飞和落下时，允许精灵把一个伊拉龙的幻影放到背上，还勉强可以忍受，但她绝对不会让伊拉龙以外的任何人骑着自己飞翔，除非战斗已经迫在眉睫，就连这个，她到时同不同意还不知道呢。
　　蓝儿打了个哈欠，伸出右前腿，舒展了一下趾爪，之后放松身体，尾巴折回来圈住自己，又动了动放在爪子上的脑袋，让自己更舒服一点。就在此时，鹿和其他一些猎物的形象在她心头掠过。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脚步声，有人穿过营地向娜绥妲的红帐跑去。蓝儿没有在意，信使一天到晚总是来来回回跑个不停。
　　就在她快睡着的时候，又一个人跑了过去，很快又是两个人。蓝儿依旧闭着眼睛，伸出舌尖，舔了舔空气。没发现任何不寻常的味道，蓝儿断定这阵忙乱不值得关注，便慢慢地进入梦境之中，梦见自己正在一个碧绿清凉的湖泊中潜水捕鱼。
　　一阵愤怒的叫声吵醒了蓝儿。
　　她身子不动，听着一大群圆耳朵两条腿的生物在争吵。距离太远，她听不清吵的是什么，但从声音语气判断，他们已经愤怒到足以行凶杀人的程度。沃顿内部有时会爆发争执，这在任何数量庞大的群居动物当中都很常见，但以前她还从没听到过有这么多的两条腿在一起吵这么久，而且情绪还如此激动。
　　两条腿们越吵越起劲，蓝儿的脑壳底开始一跳一跳地嗡嗡作响。她爪子一收，指甲在满是石英石的岩石表面留下一道道沟壑，一时石屑纷飞。
　　我数到三十三，如果到时吵闹还不停止，那他们最好希望引发争吵的事情足够严重，抵得过打扰风的女儿休息后付出的代价！
　　当蓝儿数到二十七的时候，两条腿们突然静了下来。总算完了！蓝儿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准备重新开始她的睡眠。
　　突然间金属铿锵，包着皮肤的布片迎风响，包爪子的皮子砰砰踏着地面，风中送来黑皮肤战士娜绥妲的味道，绝对不会错。又怎么了？蓝儿心想。有一会儿，她真的在考虑要不要怒吼一声，把所有人都吓走，让她独自安静地待着。她睁开一只眼睛，看到娜绥妲和她的六个警卫向自己趴着的地方大步走来。
　　在石块较低的一端，娜绥妲命令警卫止步，和正在一小块草地上对练的布洛德迦姆等精灵待在一起，然后独自爬上岩石。
　　“你好，蓝儿。”娜绥妲说。她身穿一条红裙子，映着身后一棵苹果树的绿叶，越发鲜艳夺目。蓝儿鳞甲的反光在她脸上留下细碎的光影。
　　蓝儿没有情绪说话，只眨了一下眼。
　　四下看了看，娜绥妲抬脚走近蓝儿的头部，轻声说：“蓝儿，我和你的谈话必须保密。你能把思想传给我，但我做不到把思想传给你，所以你能否进入我的内心，并留在里面，这样只要我想什么，不用说出来你就可以知道，你能做到吗？”
　　蓝儿将意识向那女人紧张、坚硬而又疲倦的内心延伸，把自己一直无法入睡的愤怒全部倾泻给她，然后说：只要我愿意就可以做到，但请你放心，没有你的同意，我永远不会这么做的。
　　当然，娜绥妲答道，我明白。一开始，蓝儿从娜绥妲那里只接收到一些不连贯的意象和情绪：一个绞刑架、空着的绳套、地上的血迹、狰狞的面孔，忧虑、疲倦以及潜藏在表象之下的坚毅、深沉的决心。抱歉，娜绥妲说，我度过了一个非常难熬的上午，如果我的思绪太散乱，还请你多担待。
　　蓝儿又眨了一下眼睛。什么事让沃顿人这样激动？一群人吵得很凶，把我吵醒了，之前我还听到很多传令兵跑过营地。
　　娜绥妲紧闭着嘴唇把头转开，抱起胳膊，手掌轻抚伤口还没有全好的小臂。她思想的颜色变得像子夜的乌云一般漆黑，处处预示着死亡和暴力。
　　她罕有地沉默了很久，然后说：一个名叫奥斯芒德的沃顿人，昨天晚上偷偷潜入了巨人的营区，趁他们围着火堆睡觉的时候，杀死了三个巨人。巨人并没有在现场抓到奥斯芒德，但今天一早，他却在军中四处宣扬，唯恐别人不知道是自己干的。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蓝儿问，巨人杀了他的家人吗？
　　娜绥妲摇摇头。我倒希望有，因为那样的话巨人就不会如此愤怒了，至少复仇还在他们的理解范围之内。此事怪就怪在这里，奥斯芒德对巨人的恨没有任何理由，他恨他们，只因为他们是巨人。巨人从来没有伤害过他或他的任何亲人，但他的每一个毛孔都充满了对他们的憎恨，至少这是我在和他谈过话后得出的结论。
　　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娜绥妲重又将头转向蓝儿，眼睛里有深深的哀伤。他会被处以绞刑。当初我接受巨人加入沃顿族的时候，就申明任何人如果侵犯巨人，将会受到和侵犯自己的同类一样的惩罚，我说过的话要算数。
　　你后悔当初的承诺吗？
　　不，当时我必须让大家知道，这样的行为我是不会容忍的，不然，他们很可能在我和拿·葛左格订立协议的当天就向巨人下手了。不过现在我必须让大家明白，我会说到做到。否则，就会有更多的谋杀，而巨人就会自己动手讨回公道，我们两个种族将再次陷入你死我活的仇杀之中。为谋杀巨人和违抗我的命令而将奥斯芒德处死，这当然绝对没错。可是，蓝儿，沃顿人是不会高兴的。我付出血的代价才赢得他们的忠诚，但现在他们会因绞死奥斯芒德而恨我……会因为我把巨人的生命看得和人类同样贵重而恨我。娜绥妲放低了胳膊，手指扯着袖口，而且，我不能说自己就比别人更心甘情愿。尽管我那么努力，像我父亲会做的那样，尽量开诚布公、平等地对待巨人，但我却忘不掉父亲正是被他们杀害的，我忘不掉在垡藤杜尔战役中，沃顿人被巨人屠杀的一幕幕惨象，我忘不掉孩提时代听到的许多关于巨人的故事，讲他们从大山中席卷而来，将多少无辜的人在睡梦中杀死。巨人从来就是代表恐惧的怪物，现在我却把民族的命运与他们绑在了一起。我忍不住会想起这一切，蓝儿，有时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这一切说明你毕竟还只是人类的一员而已，蓝儿试图安慰娜绥妲，但你却没必要让旁人的观念来束缚你。你可以超越自身种族的局限，只要你有这个愿望。如果说我们能从历史中学到任何东西的话，那就是，在阿拉加西亚建立最伟大的功业、为苍生谋得最大福祉的，正是那些能让不同种族放弃成见，走到一起的国王、女王或其他领袖。我们必须警惕的是纷争和愤怒，而不是与曾经的敌人化敌为友。不要忘记你对巨人的戒心，因为他们确实让人不放心，但也要记住，曾经，矮人和龙族的关系并不比人类和巨人之间更友善。而一度龙与精灵的战斗也如火如荼，如果能做到，我们早就把他们灭族了，但这些都只是曾经的事实，之所以能够改变，是因为有和你一样的勇敢者，在只有仇恨的地方，建造出友谊的桥梁。
　　娜绥妲将前额抵在蓝儿嘴角，然后说：你真智慧，蓝儿。
　　蓝儿觉得有些好笑，她把头从爪子上抬起来，用嘴巴尖碰了碰娜绥妲的额头。我只是如实说出了心中的看法，仅此而已。如果这算是智慧的话，那你尽管取用，不必客气。不过，我相信你已经拥有自己所需的全部智慧。处决奥斯芒德可能不会讨得沃顿人欢心，但还不至于瓦解他们对你的忠诚。再说，我相信你会有办法安抚他们的。
　　是的，娜绥妲用手指擦了擦眼角说，没办法也要想办法。然后，她微微一笑，犹如云霁初开，脸色霎时转为明媚，但我来找你可不是为了奥斯芒德。伊拉龙刚和我联系，叫你去垡藤杜尔找他。矮人们……
　　蓝儿昂起脖子，啸声直贯苍穹，腹内火焰翻卷，冲出喉咙，高高地喷向天空。娜绥妲踉跄后退，啸声所及，所有人都僵住了，呆呆地看着蓝儿。她站了起来，从头至尾猛地一抖，舒展双翅准备飞翔，疲倦早就被忘到了九霄云外。
　　娜绥妲的卫兵作势向这边冲来，但被娜绥妲挥手制止。一阵烟雾将她罩在当中，她用袖子遮住鼻子，咳嗽了几声。蓝儿，你的热情值得表扬，但是……
　　伊拉龙受伤了还是有麻烦了？蓝儿问。娜绥妲略显踌躇，蓝儿已经紧张得快炸开了。
　　和从前一样，他好好的，娜绥妲答道，不过，昨天……出了一件事。
　　什么事？
　　他和他的警卫遭遇了袭击。
　　蓝儿一动不动地听着娜绥妲为她转述刚才伊拉龙所讲的每一件事。听完后，她嘴唇掀动，露出牙齿。安胡因之泪部落的人应该庆幸，我没和伊拉龙在一起。谁敢打暗杀他的主意，我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他！
　　娜绥妲浅浅一笑说：正因为如此，你也许还是待在这里为好。
　　也许吧，蓝儿承认道。她又喷出一道炙热的烟气，尾巴来回地甩动，不过，我并不意外，这已经成了惯例。每次我们分开，就会有人向他下手，现在他一旦离开我的视线超过几小时，我就会担心得满身鳞甲发痒。
　　他的能力足以自保。
　　没错，但我们的敌人也不是吃素的。蓝儿焦急地移动着身体，翅膀举得更高，娜绥妲，我急着出发，还有什么我需要知道的情况吗？
　　没了，娜绥妲说，祝你一路顺风！到达垡藤杜尔之后，不要耽搁，尽快返回。你一离开营地，帝国用不了几天就会明白，你和伊拉龙并非是外出执行短暂的侦察任务。加巴多里克斯也许会、也许不会选择你们不在的时候发动攻击，但总之你们多离开一小时，这种可能性便多增加一分。还有，我非常希望攻打费斯特尔时有你们俩助阵，尽管没有你们我们也照样拿得下来，但人员损失会严重得多。总而言之，整个沃顿的命运就全倚赖你的速度了。
　　我们会如疾风一般归来的。蓝儿安慰她道。
　　之后娜绥妲向她道别，走下岩石离去。这边，布洛德迦姆和众精灵一起，匆忙地将那不舒服的皮鞍，即伊拉龙的座位，固定在她背上，又在鞍袋里装满食物等应用品，都是和伊拉龙一道上路时她会携带的东西。她并不需要这些——她靠自己甚至都取不到——但为了装样子，只好带上。一切准备停当后，布洛德迦姆一只手放在胸前，做出精灵表示敬意的手势，用古语说：“再见，闪鳞蓝儿，愿你和伊拉龙平安归来。”
　　再见，布洛德迦姆。
　　蓝儿站在原地等待着，蓝黑色狼毛的精灵念起咒语。伊拉龙的幻影从帐篷中走出，向蓝儿背上爬去。
　　当那不具实体的伊拉龙踏着她的左前腿，登上腿根部，随后跨到她的肩上时，蓝儿没有任何感觉。布洛德迦姆向她点点头，表示假伊拉龙已经坐好。蓝儿尽力扬起翅膀，直到双翅在头顶合到了一起，然后她纵身一跳，从岩石边缘跃出。
　　下方灰色的帐篷扑面而来，蓝儿翅膀用力一扇，将身体从可以跌断骨头的地面生生拉起，然后掉转方向，向着垡藤杜尔飞去。她不停地扇动着翅膀，升向空气寒冷而稀薄的高空，希望在高处找到平稳的气流，载着她更快速地前进。
　　她飞过树木茂密的河岸，那是沃顿人今天选定的宿营地。在强烈的快乐中，她浑身一时如波纹般颤动起来。
　　结束了，伊拉龙只身涉险而她却只能枯坐等待的日子，结束了！一晚又一晚在相同的地方飞行的日子！那些想对她思想和情感的伙伴下毒手的家伙，你们再也休想逃脱惩罚！张开嘴巴，蓝儿向着全世界吼出自己的快乐和自信。不论有什么神祇，不服气就尽管过来，她，埃俄曼戈和沃瓦达——他们那个时代最伟大的两头龙的女儿，向你们挑战！
　　当蓝儿飞到沃顿大营上空一英里有余的高度时，一阵强烈的西南风吹了过来。她调整身体的角度，借助风势，从洒满阳光的大地上方高高地飞过。思绪向前方投射，她唤道：我来了，小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