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抗命


  肥沃的黑土触手感觉凉凉的,若伦拿起一块土坷垃,用手指捏碎,很满意地观察了片刻:土壤富含水分以及树叶、断枝、苔藓和其他有机物分解形成的腐殖质,可以给农作物提供充分的肥料。他把土按到嘴唇上,用舌头碰了碰,感觉很新鲜,充满了数百种味道,从风化粉碎的山石,到甲虫、朽木和柔嫩的草根。
  这是块理想的农田,若伦心中想道,一时思绪飘飞,帕伦卡谷的景象又回到眼前:秋日的阳光洒向门外的大片麦田,一垄垄齐刷刷、金灿灿的麦秆在微风中摇动,阿诺拉河在西边流过,巍峨的雪山耸立在山谷两侧。那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和凯特琳娜在一起,种田养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人血浇灌土地。
  “喂,你!”队长艾瑞克骑在马上,指着若伦喊道,“别发呆了,重锤,不然可别怪我改变主意,安排你和弓箭手一起站岗!”
  若伦在绑腿上擦了擦手,强行压住对艾瑞克的厌恶,站起来说:“是,长官!遵命,长官!”加入艾瑞克的分队以后,若伦曾尽可能地对这个人的过去做了一些了解。根据打听到的情况,若伦确定艾瑞克是一个称职的军官——否则娜绥妲也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但其人的性格非常惹人厌,他部下的战士稍微有一点不合规矩的行为就会遭受责罚,若伦对此深有感受。加入艾瑞克小分队的第一天,就碰上了三回这样让他窝火的事。他认为这种统兵的风格会降低士气,也会打击手下人的创造力和主动性。也许这正是娜绥妲安排我加入他的连队的原因吧,若伦想,要么这是她又一种考验人的花样?或许她想了解我是否能够克服自己的骄傲,长期与艾瑞克这样的人合作。
  跨回雪焰背上,若伦催马赶到由二百五十名战士组成的纵队前头。他们此行的任务很明确:自从娜绥妲和奥林国王将主力从色达撤出后,加巴多里克斯显然决定利用防御的空虚,趁机洗劫一个个城镇和村庄,放火把攻打帝国所需的庄稼粮食通通烧光。消灭这些来犯士兵的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让蓝儿来把他们撕成碎片,但大家一致认为,除非她是去找伊拉龙,否则就应该留在沃顿,蓝儿离开太久对沃顿来说风险太大。因此,娜绥妲便派艾瑞克的分队执行驱逐士兵的任务。娜绥妲的探子最初估计士兵的人数在三百左右,然而两天前,他们根据敌人行军痕迹判断,加巴多里克斯派出的士兵应接近七百人,若伦和战士们的心一下子都提了起来。
  卡恩骑在他的母花马上,若伦勒住缰绳,来到卡恩身边,与他并排而行。若伦一边挠着下巴,一边观察地形。眼前是大片起伏的草地,偶尔点缀着几棵柳树和白杨。天上,老鹰在盘旋狩猎,下面的草丛中,到处都是野兔、田鼠之类的打洞的啮齿动物以及其他一些野生动物。人类曾经来过这里的唯一迹象,是草地上一长溜被踩踏出来的痕迹,遥远地伸向东方的地平线,标志出士兵前进的方向。
  卡恩眯起眼皮惺忪下垂的眼睛,眼圈周围的皮肤绷得紧紧的,向上看了看正午的太阳:“在影子的长度超过身高之前,我们就能追上他们。”
  “到时我们就能知道,到底是我们有足够的人马可以把他们打退,”若伦嘟囔着说,“还是反过来被他们杀个精光。这一回,我倒真希望能在人数上超过对方。”
  卡恩勉强一笑说:“这是沃顿的老问题了。”
  “保持队形!”艾瑞克大叫一声,催马沿草地上的痕迹奔了出去。若伦紧咬着牙,脚跟在马腹上一踢,与大队人马一齐跟上。
  六小时后,若伦骑在雪焰上,藏身在一小片生长在溪边的山毛榉树林后面。溪水很浅,长满了水草和漂浮的藻类。透过树枝的缝隙,若伦观察着前方一个只有不超过二十户人家的破败村落。眼前所见,让他心中的怒火止不住升腾。村民已经发现了正从西面赶来的士兵,匆匆拾掇起几个简单的包裹、物品,向南方色达的腹地逃去。如果自己能做主的话,若伦会选择向村民现身,告诉他们,只要自己和战友们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看着他们失去家园。在若伦心里,放弃卡沃荷,背井离乡造成的痛苦和绝望仍记忆犹新。只要力所能及,他希望这些村民可以免遭同样的苦难。此外,他还会邀请男性村民与他们并肩战斗,多出来的一二十个人手可能就可以决定胜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为保卫家园而战的人,会爆发出怎样的勇气,但是艾瑞克拒绝了他的提议,坚持让沃顿人继续藏在村子东南方的山坡上。
  “我们很幸运,他们来的都是步兵,”卡恩指着那一队穿着红色军装、正向村庄走近的士兵,口中低声说道,“不然我们不可能先赶到这里。”
  若伦回头看了看聚集在身后的战士。艾瑞克让他临时担任一支小队的队长,带领八十一名战士,其中包括剑手、长枪兵和弓箭手。艾瑞克的一名亲信桑德率领另外一队,同样是八十一人,余下的则由艾瑞克自己率领。三队人都挨挨挤挤地藏在山毛榉树林里,若伦认为这样布置大为失当,因为待会儿冲出去的时候,队伍肯定会耽搁一定的时间,这就给了帝国士兵防御的机会。
  他转头贴近卡恩说:“我怎么没看到他们当中有缺胳膊少腿的,也没有谁有明显的伤势,不过这也说明不了任何问题,你能不能确定他们当中是否有感觉不到疼痛的人?”
  卡恩叹了口气说:“我要是能就好了,你的表弟也许可以,除了穆塔和加巴多里克斯,别人的魔法根本不入伊拉龙的眼,但我只是个末流的魔法师,不敢轻举妄动。要是有魔法师混在士兵里面,我这里一施法就会被发现,不等我攻进他们的内心,他们就会向同伴发出警告,那一来我们就暴露了。”
  “这好像成了咱们每次开战前的例行讨论了。”若伦边说话边观察士兵的装备,心里琢磨着待会儿该怎样对手下的战士做出最佳部署。
  卡恩笑了笑说:“这不是坏事,我倒希望这种讨论一直保持下去,因为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就说明我们两人中至少有一个已经死了。”
  “要么就是娜绥妲把我们分配到了不同的队。”
  “那也和死了没什么两样,因为再没人能像我们这样互相掩护。”若伦说道,嘴唇上泛起一丝微笑。同样的话不知说了几回,已经成了两人间默契的玩笑。他把锤子从腰带里抽出来,右腿被牛角顶伤的地方突然一阵剧痛,他脸上的肌肉不禁抽搐了一下,然后皱着眉头,垂手揉了揉伤处。
  卡恩看在眼中问:“你没事吧?”
  “还要不了我的命,”若伦答道,然后想了想又说,“嗯,也许会要了我的老命,但要我留在这里,看着你们冲过去像砍瓜切菜一样地收拾那些混账,那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士兵们到达村庄后并不停留,而是直接从村中穿过,只在经过每户人家的时候暂时停下来,掀掉门板,进去逐屋查看是否有人藏匿。一只狗从一个雨水桶后面跑了出来,脖子上的毛根根直竖,向着士兵吠叫。一个士兵走上前,飞出手中的长矛,将狗刺死。
  走在最前边的士兵已经到了村庄另一边的尽头,若伦紧了紧握住锤柄的手,做好了冲锋的准备。就在这时,突然传来几声尖厉的呼叫,若伦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一伙士兵从村庄远端倒数第二间房子里走出来,押着三个不停挣扎的人:一个满头白发、瘦骨嶙峋的老人,一个衣衫被扯破的年轻妇女,还有一个不超过十一岁的男孩。
  汗珠唰一下从若伦的额头上冒了出来。他压低了嗓子,喃喃地咒骂着,骂那被抓住的三个人为什么不和邻居一起逃跑,骂那些士兵已经以及将要犯下的暴行。他诅咒加巴多里克斯,诅咒造成眼前这一切的捉弄人的命运。他感觉到身后的战士们也都和他一样焦躁,他们不安地移动着身体,低声怒骂着,等不及要让士兵们为自己的残暴付出代价。
  搜过所有的房子后,士兵们走回到村子中央,围着几个囚犯大致形成了一个半圆。
  成了!看到士兵们转身背对着沃顿人,若伦轻叫了一声,这正是艾瑞克一直在等待的机会。若伦的臀部从马鞍上抬起了几英寸,全身的肌肉都快绷断了,等待着冲锋的命令。他想咽口水,但嘴巴里干干的。帝国士兵的统领,也是他们当中唯一骑在马上的人,这时从坐骑上下来,向那位白头发的村民问了几句什么,然后二话不说,抽出马刀将老人的头斩了下来,紧接着马上向后跳开,躲避喷溅的鲜血。那年轻女人发出更加撕心裂肺的惨叫。
  “冲锋。”艾瑞克说。
  若伦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艾瑞克如此平静地说出的两个字,便是他一直在等待的命令。
  “冲啊!”艾瑞克另一侧的桑德高声喊道,带着他的人向山毛榉树林外冲去。
  “冲!”若伦也高声大喝,脚跟在雪焰的肚子上用力一踢。雪焰带着他飞快地在交叉的树枝间冲过,若伦用盾牌护住头脸,冲到林外的开阔地后重又把盾牌放下。他们闪电般冲下山坡,耳边马蹄声响若雷鸣。若伦一心想救出那两名村民,催促雪焰跑到了速度的极限。他回头望了望,欣喜地看到自己这队战士已经与其他两队分开,似乎并没遇到多大麻烦,除了少数几个落在后面之外,其他都以密集队形跟在他身后三十英尺之内。
  若伦又瞧了瞧卡恩,他骑在艾瑞克那一队前头,灰色的斗篷在风中飘飞。若伦心中又一次兴起深深的遗憾,要是艾瑞克允许他和卡恩待在一个分队里就好了。遵照命令,若伦没有直接冲进村子,而是先绕向左方,准备从侧翼向士兵发起冲击。桑德则绕向右侧,艾瑞克和他带领的一队人马则从正面冲进了村子。
  一排房子挡住了若伦的视线,没有看到双方交锋一刹那的情形,但他却听到了一阵惊慌的喊叫,然后是一连串嗡嗡嗡的奇异金属声、人声、马声,尖叫与嘶鸣,随即响成了一片。
  若伦紧张得胃都抽紧了。那是什么声音?是铁弩吗?怎么原先没有看到?不管是什么原因,这么多马发出刺痛的鸣叫总是很不对头。他的手脚一阵发凉,意识到这次攻击肯定是出了大问题,也许他们已经输掉了这场战斗。
  他紧紧拉着雪焰的缰绳,绕过最后一间房子,转头向村子中心冲去,战士们也跟在他身后绕了过来。前方两百码外,三排敌兵拦在两栋房子之间,挡住他们的去路,面对奔腾而来的骑兵,他们似乎毫无惧意。
  若伦不禁有些拿不定主意,艾瑞克给他的指令很明确:他和手下的人马从西侧切进,冲破加巴多里克斯部队的阵线,最终与桑德和艾瑞克合兵一处。不过,艾瑞克没有告诉他,如果到达合击的位置后,直接向士兵发起冲锋显然已非明智之举时该怎么办。若伦知道,如果不按命令行事,即使目的是为部下免遭屠杀,那也是临阵抗命,艾瑞克完全可以对他进行相应的处罚。
  就在这时,拦在前面的士兵同时撩开宽大的斗篷,露出已经拉开的弓弩,搭在肩上。
  若伦一瞬间便做出了决定,不惜一切也要让沃顿打赢这场战斗。他绝对不会为了逃避抗命的后果,就让自己的部下断送在帝国士兵的一阵激射之下。
  “隐蔽!”若伦大喊一声,马头向右一带,强拉着雪焰闪到一栋房子后面。紧接着,十几支弩箭同时钉进了房子另一侧的墙壁。若伦回头看了看,他的部下除了一人之外,其他都在帝国士兵放箭前就近躲到了房子后面。那个反应太慢的战士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两支箭,鲜血汩汩流出。弩箭轻而易举地就穿透了他的锁子甲,好像那不过是一层薄纱。受到血腥味的刺激,阵亡战士的坐骑一尥蹶子跑出村外,身后扬起一道尘埃。
  若伦伸手扳住房子的一根木梁,稳住胯下的雪焰,一边心急火燎地想着对策。他们已经被士兵困死,如果从房子后面出来,马上就会变成刺猬。一队战士躲在另一栋房子后面,若伦所在的房子正好将这栋房子遮住,基本挡住了敌兵的视线。
  这时,几名战士从那栋房子后面出来,拍马赶到若伦身边。“重锤,我们该怎么办?”他们问。他们对若伦的抗命似乎并不在意,相反,看着他的眼神中反而多了一份信任。
  若伦四下打量,脑子飞快地转着。突然间,他的眼睛落在了一名战士挂在马鞍后面的弓箭上。若伦的脸上露出微笑,他这一队人中只有寥寥几个弓箭手,但所有人都携带着弓箭,因为在荒野中单独行军,得不到来自沃顿其他方面的补给,所以大家都要打猎以补充军粮。指了指自己靠着的房子,若伦说:“拿上你们的弓箭,爬到房顶上去,能容得下几个就上几个,但如果你们不想死的话,就乖乖地藏好,直到我下命令。听到我的命令后,你们就开始放箭,一刻也别停,直到射完最后一支箭,或者士兵全死光了,明白没有?”
  “明白!”
  “那就快去吧!分头找适合放箭的房子上去!哈若尔得,把话给所有人传下去,然后再尽快给我挑十个最好的长枪手和十个最好的剑手过来。”
  “是!”
  战士们哄然应诺,纷纷依命行事。那些离若伦最近的战士从鞍后解下弓箭,站在马背上,爬到房子的茅草屋顶上。四分钟后,若伦部下中的大半都已经在七栋房子的屋顶上就位,每个房顶上有八人左右的样子,这时哈若尔得也把剑手和长枪手带了过来。
  若伦对围在自己身边的这些战士说:“现在大家听仔细了,待会儿听到我的命令,上面的兄弟就会开始射箭。第一批箭射中士兵的同时,我们就骑马冲出去营救艾瑞克队长。如果救不出他,我们至少也要让红皮小子们尝尝咱们兵刃的滋味。屋顶的箭手会给士兵们造成很大的干扰,在我们交锋之前他们应该来不及使用弓弩,大家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
  “好!放箭!”若伦大喝一声。
  战士们吼声震天,从倾斜的屋顶上露出身形,齐刷刷地将箭向下面的敌兵射去。箭雨呼啸着从空中掠过,像一只只猛扑猎物的嗜血鸱鸮。
  霎时,敌兵中箭后痛苦的惨号声响成一片。
  “跟我冲!”若伦一声暴喝,鞋跟猛地一踢马腹。
  他一马当先,带着战士们从房后冲了出来。在陡急的转弯中,他们的人和马倾斜得几乎贴到了地面,原本拦在路上的士兵已经乱成一团。凭借速度和弓箭的掩护,若伦毫不停留,拍马从他们旁边绕了过去,径直冲到艾瑞克等人与士兵交锋的地点。地面就像被血洗过一样,房屋之间散布着一具具勇士与骏马的尸骸,处处昭示着这场冲锋的凄惨结局。艾瑞克手下幸存的战士与敌人短兵相接,进行鏖战。让若伦意外的是,艾瑞克竟然还活着,与五名部下背靠背站在一起,与敌人进行厮杀。
  “跟着我!”若伦向部下大吼一声,冲进了战圈。
  雪焰蹄子一抬,踹倒了两名士兵,踢断了他们持剑的胳膊,连胸腔也给踩塌了。若伦对爱驹的表现大为满意,自己也挥舞着锤子一顿乱砸,口中因战斗的快意发出可怕的咆哮。一个又一个士兵在他面前倒下,没人能挡得住他疯狂的攻击。“到我这边来!”他大喊着冲到与艾瑞克和其他幸存战士平行的位置,“到我这边来!”前边,箭雨仍不停地向士兵头上洒落,迫使他们用盾牌掩蔽,同时还要抵挡沃顿人刺来的枪剑。
  一队骑兵将失去坐骑的沃顿人围在当中,若伦叫道:“快退,快退!到房子那边去!”他们慢慢地向后退却,一旦脱离敌人兵刃攻击的范围,马上转身向最近的房子跑去。在这过程中,士兵们用箭射倒了三名沃顿人,但其他人都安全地到达了屋后。
  艾瑞克靠着墙,瘫坐下来,大口喘气。等到能讲话了,他用手指着若伦的部下说:“你们来得太及时了,重锤,但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而不是像我安排的那样突破堵截,从士兵当中冲杀过来呢?”
  若伦指了指远处屋顶上的弓箭手,把自己的战术讲了一遍。
  艾瑞克越听脸色越黑,不过,他并没有因若伦的违命而责备他,只是说:“叫他们马上下来,他们已经成功地打乱了敌兵的阵脚,现在必须得靠明刀明枪的真本事来解决他们了。”
  “我们剩下的人太少,不足以正面发起攻击!”若伦表示反对,“他们的人数三个对我们一个还多。”
  “人数上的不足就用勇气来补!”艾瑞克咆哮道,“有人说你很勇敢,重锤,但显然这话并不可信,你的胆子比受惊的兔子还小。现在你只管照我的命令去做,不要再怀疑我!”队长向若伦手下一名战士一指,“喂,你!把马借我。”战士下马后,艾瑞克翻身上马,“有马骑的,过来一半跟我去增援桑德,剩下的跟若伦原地战斗。”说罢,他两脚一踢坐骑,带着选择跟随他的骑兵奔了出去。他们在房舍之间躲闪着前进,想从聚集在村子中央的敌兵侧面绕过去。
  若伦气得浑身发抖,要是平时,谁敢这样怀疑他的勇气,他早就反唇相讥,或者干脆直接饱以老拳了,但是现在,只要战斗还没结束,他就不能和艾瑞克正面冲突。好吧,若伦想,他说我没有勇气,我就拿出勇气给他看看。不过,别想让我按他的那一套办,我可不会把弓箭手从安全又有利的位置叫下来,让他们去和敌兵硬碰硬地拼命。
  若伦转身看了看艾瑞克给他留下的人手,很高兴地看到,卡恩也在刚才被他们救出来的人当中。他身上有些伤口,满身血污,但总的来说并无大碍。
  他们互相点了点头,然后若伦对大家说:“你们听到了艾瑞克说的话,我不同意他的看法!如果我们照他说的做,那不等太阳下山,我们就统统进了坟坑。这场战斗,我们仍然可以获胜,但不能明知是死还要向前硬冲!人数上的不足,我们要用计谋弥补。你们都知道我是怎么参加到沃顿中来的,你们也知道我对抗过帝国的兵马,并击败了他们,而且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村子里!我还可以再次击败他们,我向你们发誓!但靠我一个人不行。你们愿意跟我一起干吗?请你们想仔细,我会主动承担违抗艾瑞克命令的责任,但他和娜绥妲还是有可能会惩罚参与的每一个人。”
  “那他们就是傻瓜!”卡恩喊道,“他们难道更希望我们全都死在这儿吗?我想不会!若伦,我跟着你干!”
  卡恩表态之后,战士们一个个挺直了肩膀,咬紧了牙关,眼光中重新燃起决心与斗志。看到这些,若伦便知道,战士们已经决定和自己生死与共了,哪怕仅仅是为了不与连队中唯一的魔法师分开。沃顿族中的许多战士都曾被杜万加塔部的成员救过命。若伦知道,许多人宁肯自残,把自己的脚扎穿,也不愿在没有魔法师的情况下上战场。
  “对,”哈若尔得说,“我们都跟你干,重锤。”
  “那就跟我来!”若伦说罢,伸出手来,把卡恩拉到马背上,坐在自己身后,然后和大家一起,向后绕回到刚才出发的位置,屋顶上的弓箭手仍在不停地向士兵射箭。
  他们借房舍的掩护,闪躲着回到原地。弩箭不时地从身边掠过,呼啸声犹如发自狂暴的巨型昆虫,一支箭甚至钉在了哈若尔得的盾牌上。
  待到大家都安全地隐蔽起来之后,若伦立即命令还骑在马上的战士,把自己的弓和箭交给失去马匹的战士,让他们也爬上屋顶支援那里的弓箭手。众人领命,匆忙展开行动。方才卡恩在雪焰一停下来时,就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此时若伦示意他过来,对他说:“我需要一道咒语,你能护住我和另外十人不被弩箭射伤吗?”
  卡恩犹豫地说:“要持续多久?”
  “一分钟……一小时?谁知道呢。”
  “保护那么多人不被箭阵射伤,很快就会超过我力量的极限……不过,如果你不要求弩箭中途停下的话,我可以让它们偏移方向,这样的话……”
  “可以。”
  “你想保护哪些人?”
  若伦用手指了指他挑选出来的人。卡恩挨个问了他们的名字,然后站在当前的位置,耸着双肩,开始用古语念咒,脸色苍白而疲惫。他一连试了三次,结果三次都失败了。“对不起,”他说,哆哆嗦嗦地呼出一口气,“我好像集中不了精神。”
  “见鬼,道歉干什么,”若伦吼道,“只管念咒就是了!”说着他从雪焰上跳下来,双手紧紧捧住卡恩的脑袋,“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对了,一直看着我……好,现在给我们设下魔法盾。”
  卡恩的表情舒展开来,肩膀也放松了,用自信的声音念起了咒语。说完最后一个字,他的身子在若伦的两手之间一软,不过马上又站直了。“成了。”他说。
  若伦拍了拍他的肩膀,重又翻身上马,然后目光一扫,看着十个骑兵说:“护住我的两边和后面。不过,只要我还能挥动锤子,就一直待在我后面!”
  “是!”
  “记住,弩箭现在已经伤不到你们。卡恩,你留在这里,尽量不要活动,保存体力。如果你觉得力量耗尽,咒语快维持不住了,在终止之前最好通知我们一下,好吗?”
  卡恩在房前的台阶上坐下,点点头说:“好的。”
  若伦把盾牌和锤子重新拿好,深吸一口气,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说:“大家伙儿打起精神来!”说罢卷起舌尖,发出嗒嗒两声,安慰一下雪焰。
  他率领十名部下,策马奔到房屋之间的土路上,再次与士兵正面相对。大约五百名加巴多里克斯的士兵聚在村子中心,多数或蹲或跪,藏在盾牌后面,手忙脚乱地给弩上装箭。时不时,某个士兵站起身,向屋顶上的弓箭手放出一箭,然后又赶紧缩到盾牌后面,头顶上紧接着就会有几支箭嗖嗖地飞过。空地上到处是尸体,插在地上的箭看起来像是血染的大地上生出的一丛丛杂草。几百英尺外,村中央这群敌兵的另一侧,若伦看见有一群人正战斗成一团,估计是艾瑞克和桑德率领残余的部下,正在那里与敌兵激战。那个年轻妇女和小男孩不知是否还在村中心的空场上,即使在,若伦也没有看到。
  一支弩箭嗡一声向若伦飞来,距离他的前胸不到一码远时,突然改变了方向,斜着从若伦和战士们身边飞开。若伦身子一抖,但弩箭已经飞过去了。他嗓子一阵发紧,心跳快了一倍。
  若伦环顾四周,看到左边一栋房子的墙上靠着一辆破旧的大车,他指着大车说:“把车拖过来,倒放在地上,尽量把路挡住。”然后又向上面的弓箭手喊道,“别让士兵摸过来从侧面袭击我们!等他们冲过来的时候,尽量多射倒几个,一旦箭射完了,马上就下到我们这里来。”
  “是,长官!”
  “小心别误射到我们,不然你们就等着家里一辈子闹鬼吧!”
  “是,长官!”
  更多的弩箭向若伦和路上的其他骑兵射来,但每一次都被卡恩的魔法盾挡开,歪向一边,不是射到墙上,就是插进地里,要么就消失在天上。
  若伦看着手下把大车拖到路上,等他们快忙完了,若伦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朝对面的敌兵放开喉咙大吼:“喂!你们这些吃腐肉的丧家犬!我们十一个人就把你们拦住了!从我们这里冲过去,就给你们自由!有胆子的话就来闯一闯吧!什么?不敢?你们还算男人吗,你们这些蛆虫,你们这些生着猪脸的阴险的凶手!你们的爹是流口水的白痴,生下来就该马上淹死!你们的妈是专和巨人交配的满身脓疮的妓女!”看到几个士兵愤怒地吼叫着,开始和他对骂,若伦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不过,有一名士兵似乎在此时失去了斗志,只见他跳起来,向北方跑去,一路左晃右闪,用盾牌遮着身体,拼命想躲过射来的箭。尽管逃得很辛苦,但没等跑出一百英尺,还是被沃顿人射死在地。“哈!”若伦叫道,“懦夫!你们个个都是懦夫,是恶心的老鼠!听好了,我给你们壮壮鼠胆:重锤若伦是我的名字,魔影杀手伊拉龙是我的表弟!杀了我,你们的狗屁国王就会赏你个伯爵,或者更大的官做做,但弩箭伤不了我,想杀我必须得用真刀真枪!来呀,你们这些蚰蜒,你们这些水蛭!你们这些永远吃不饱的白肚皮的虱子!来呀,看你们能不能打败我!”
  伴着一阵呐喊,有三十名士兵放下了弓弩,拔出闪光的长剑,高举盾牌,向若伦等人冲来。
  若伦听到身后右手边的哈若尔得说:“重锤,他们人数超过我们很多。”
  “嗯。”若伦眼盯着正在靠近的敌兵说。有四个敌兵在中途身上多处中箭,一动不动地倒在路上。
  “如果他们一起冲过来,我们半点儿机会都没有。”哈若尔得说。
  “没错,但他们不会那么做。你看,他们秩序混乱,毫无章法,敌兵统领肯定已经阵亡了。只要我们自己不乱,他们就别想打败我们。”
  “但是,重锤,我们怎么杀得完那么多人!”
  若伦回头看了看哈若尔得说:“当然能!我们是为保护我们的家人,为了夺回家园和土地而战!他们则是被加巴多里克斯强迫来打仗,根本无心恋战。想想你们的家人,想想你们的家园,记住你们是为此而战!一个为了高于自身的目标而战斗的人,可以轻易地杀掉上百个敌人。”说话的时候,若伦脑海里浮现了身穿蓝色结婚礼服的凯特琳娜,他闻到了她肌肤的味道,听到了两个人深夜聊天时她那喁喁的声音。
  凯特琳娜。
  然后士兵就冲到了面前,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若伦耳中只听到长剑从他盾牌上弹开的叮当之声,手中铁锤砸中士兵头盔的哐啷声,以及敌兵在他的重击下委顿倒地时发出的惨叫。士兵们发狂一般奋力冲上来,但根本不是若伦等人的对手。杀掉最后一个扑向他的士兵,若伦爆发出一声长笑,心情大畅。消灭可能会伤害妻子和未来的孩子的家伙,真是莫大的快乐!
  手下的战士一个受重伤的都没有,这让他很高兴。他还注意到,在刚才的冲突当中,有几个弓箭手从屋顶上下来,上马和他们并肩作战,他咧嘴笑着对他们说:“欢迎参战!”
  “这欢迎的仪式可是够热烈的!”一位新加入到他们当中的战士说。
  若伦用沾满了血污的锤子向路右边一指说:“你,你,还有你,去把尸体堆到那头,在尸体和大车中间留个一次只能容两三名士兵通过的小豁口。”
  “是,重锤!”几个战士应声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一支弩箭呼啸着向若伦飞来,他毫不理睬,继续盯住敌兵的主力。此时有百余名帝国士兵,正列队准备发起第二次进攻。“赶快!”他向搬尸体的战士喊道,“他们都快到眼皮底下了,哈若尔得,去帮帮手。”
  战士们忙着搬运尸体的同时,敌兵已经越来越近。若伦紧张地舔了舔嘴唇,让他长出一口气的是,四名沃顿人刚好在敌兵冲到之前,将最后一具尸体放好,并重新骑回马上。路两边的房子,加上倒放的大车和尸体形成的骇人路障,使士兵无法一拥而上,被迫放缓脚步,等逼到若伦跟前的时候,基本就已停了下来。他们限于地形,紧紧地挤在一起,对上方嗖嗖飞来的弩箭毫无办法。
  前两排的敌兵全部手持长矛,向若伦和其他沃顿人刺来。若伦连续挡开三次刺杀,同时嘴里不停地咒骂。他的锤子相对于长矛太短,无法对士兵构成威胁。这时,一名士兵刺中了雪焰的肩部,战马被刺痛,长嘶一声,一跃而起。若伦身体贴住马背,以免从马鞍上颠下来。
  等雪焰前足落地之后,若伦从马背上轻巧地滑落,让坐骑挡在他和一排挥舞着长矛的士兵中间。又一枪刺破了雪焰的皮肤,它猛地一跳。若伦不给士兵继续伤害它的机会,赶紧拉住缰绳,扯着雪焰在其他战士们的坐骑之间向后退,等到有了足够的空隙,便掉转马头,在马臀上一拍,口中说了声“去吧!”看着雪焰跑出了村子。
  “让开!”若伦向众沃顿人挥手大吼。他们拨马给他让出一条路,若伦把锤子插进腰带,几个箭步再次冲到最前面。
  一个士兵举枪向他胸口刺来。若伦伸手一抓,尽管手被坚硬的木柄擦伤,对方的枪却被他夺了过来,持枪的士兵被他带得扑倒在地。若伦唰的一下掉转枪头,刺死那名士兵,然后纵身上前,又连挑两个人。他两腿分开,牢牢站定,脚下肥沃的土地,在从前只会让他想到适合种庄稼。他向敌人挥舞着长矛,叫道:“来呀,你们这些有人生没人养的狗杂种!有本事就来杀了我!我是重锤若伦,我什么人都不怕!”
  士兵们又慢腾腾地拥了上来,三个人踏过倒下的同伴的尸体,向若伦发动攻击。若伦闪身一跳,长矛刺进了最右边的士兵的嘴巴,把他的牙床尽数捣烂。然后他将长矛向外一拔,矛尖上带出一溜鲜血,接着单膝跪地,闪电般又将长矛刺进当中那名士兵的腋窝。
  这时,若伦感觉左臂猛地一震,盾牌似乎突然重了一倍。他站起身,只见一支长矛深深地扎进了盾牌的橡木板里,三个士兵中仅存的一个正拔剑向他冲来。若伦举起长矛,做出要投出去的架势,趁那士兵一慌的工夫,抬脚踢中了他的裤裆,然后一枪将其结果。在接下来的短暂战斗间歇中,若伦把已经没用的盾牌从胳膊上摘下来,连着扎在上面的长矛一起扔到敌人脚下,希望能把他们绊倒。
  更多的士兵慢慢涌上前来,但在若伦狰狞的笑脸和犀利的矛枪面前都有些战战兢兢。若伦面前逐渐形成了一个尸堆,越来越高,到与他腰部齐平时,若伦纵身跳到这鲜血淋漓的防御工事顶部,尽管脚下不稳,还是一直站在上面,因为居高临下的形势大为有利。敌兵想攻击他的话就必须爬上尸堆,爬的时候难免会在死人的胳膊或腿上绊一下,或者踩到软软的颈部,要么就会在倾斜的盾牌上滑一跤,这都给了若伦大开杀戒的机会。
  站在高处,若伦可以看到敌兵们已经全部向自己这边攻来,只余二十来人仍在村子对面与艾瑞克和桑德率领的战士厮杀。他意识到在战斗彻底结束前,自己恐怕没有歇口气的机会了。
  随着战斗的进行,若伦身上已经几十处挂彩,很多是轻伤——小臂内侧被割了一道口子,断了一根手指,肋部被一柄穿透锁子甲的短剑划伤——但也有一些伤势不轻。一个倒在尸堆上但还未死的士兵,刺穿了他右腿的腿肚子,让他自此只能一瘸一拐地行动。片刻后,一个满嘴葱头和奶酪味的彪形大汉,垂死之际猛扑到若伦身上,把一支弩箭扎进了他的左肩,使得他再也不能把胳膊举过头顶。若伦让箭留在肉里,因为他知道,一旦拔出来,可能会失血而死。疼痛成了若伦几乎唯一的感觉,每一个动作,都会增添一分新的痛楚,但停下不动就意味着死亡,所以他不管伤痛,不顾疲劳,继续不停地给敌人致命打击。
  若伦不时地能感觉到同伴战斗在两旁和身后,一会儿有长矛从身后掷出,一会儿是一柄剑越过他的肩膀,撂倒某个就快击中他脑袋的士兵,但因为他站在尸堆上头,而倒放的大车和两侧房屋之间留出的空隙又非常有限,大多数时候,若伦都是独自一人挡在士兵前面。屋顶上,还有弩箭可用的弓箭手继续射下致命的箭雨,灰鹅毛的羽箭一律穿筋透骨。
  战到后来,若伦把手中的长矛向一名士兵投去,矛尖刚撞上对方的甲胄,矛柄就咔吧一声纵向裂开了。那士兵似乎很意外自己居然还活着,愣了片刻才挥剑反击,但他关键时刻的犹豫却给了若伦闪躲的时间,若伦一俯身让剑从头上唰地掠过,抓起落在地上的一支长矛,将士兵刺死,但让若伦气恼的是,这根长矛用了不到一分钟,枪柄也裂开断掉了。他把手中剩下的一截枪杆向士兵们掷去,从一具尸体上抓起一面盾牌,把锤子从腰带里抽了出来。至少,他的锤子还从来没让他失望过。
  剩下的最后一批士兵慢慢靠上前来,每一个人都等着和他一决生死。这时,疲倦成了他最大的敌人,他的四肢沉重而麻木,视线也变得模糊,似乎一直喘不过气来,但不知为何,他总是能运起足够的力量,击败下一个对手。随着反应变得迟钝,士兵们给他身上又添了数不清的伤痕,在正常情况下,这些攻击他本来是可以轻而易举地避开的。
  等到士兵之间逐渐出现了空当,透过间隙可以瞧见他们身后空荡荡的路面时,若伦知道自己的煎熬快要到头了。他没有对最后的十二名士兵手下留情,他们也没求他网开一面,尽管他们很清楚,要想从他和其他沃顿人旁边冲过去基本没有可能。士兵们也没有临阵脱逃,相反,他们尖叫着、咒骂着继续向他扑来,一心只想在自己被超度之前,结果这个杀死了那么多战友的人。
  在某种程度上,若伦倒有点钦佩他们的勇气。
  四名士兵胸前中箭倒地,一根长矛从若伦身后什么地方飞出来,刺进了第五名士兵的锁骨下方,他也倒在了满地的尸首之上。紧接着,又有两名士兵被飞来的长矛了结了性命。这时,余下的士兵已经到了若伦近前,打头的一个挥着狼牙战斧向他砍来。尽管能感觉到扎进肩膀的箭尖刮着骨头,他还是硬生生抬起左臂,用盾牌挡开了这一击。伴着疼痛和愤怒,以及结束战斗的强烈愿望,若伦暴吼一声,抡锤砸碎了士兵的脑袋,随后没受伤的腿用力向前一跳,不给对方做出任何防守动作的机会,连续两锤,击塌了下一名士兵的胸口;第三名士兵挡开了若伦攻来的两锤,但若伦在虚晃一招后,又当即将其击杀。剩下的最后两名士兵同时从两侧夹攻,他们爬上尸堆,边爬边挥动兵刃斩向若伦的踝骨。此时若伦的力气已快耗尽,他和两名士兵来来往往地斗了起来,时间似乎变得如此漫长而难挨,双方都挂了彩。最后,他终于一锤砸扁其中一人的头盔,将其击毙,然后又是精准的一击,砸断了最后一人的脖子。
  随后,若伦身子一晃,倒了下去。
  他感觉到有人把自己扶了起来,睁开眼睛,见是哈若尔得,他正拿着一个酒囊凑到自己的满是燎泡的嘴上。“喝点酒,”哈若尔得说,“会让你感觉好一些的。”
  若伦胸膛起伏,气喘吁吁地灌了几口,被太阳晒热的酒刺激得口腔一阵生疼。感觉到双腿已经有了力气,他说:“没事了,你不用扶着我了。”
  若伦手支在锤柄上,扫视着战场。他这才看出,脚下的尸堆已经高到什么程度。尸堆已经快与两边的屋顶持平,他和战友们离地面至少有二十英尺之遥。从尸体来看,大多数士兵都是中箭身亡,但若伦清楚,被自己杀掉的也绝对不少。
  “我……我杀了多少?”他问哈若尔得。
  浑身沾满血迹的战士摇了摇头,说:“我数到三十二之后就乱了,也许别人知道吧。重锤,你所做的……我从来没见过凭人类的力量,能完成这样的壮举。蓝儿的眼光不错,你们家的人确实是顶尖的战士。重锤,你的勇猛没人比得上,不过你今天到底杀了多少,我……”
  “是一百九十三个!”卡恩叫着向尸堆上爬来。
  “没数错吗?”若伦自己都不敢相信。
  卡恩点点头,爬了上来:“没错!我一直盯着,数得仔细着呢。一百九十三,就是这个数。如果算上那个在给弓箭手射死之前被你挑中肚子的士兵,就是一百九十四个。”
  这个数目让若伦大吃一惊,没想到竟然会有这么多。他哑着嗓子笑了几声,说道:“很可惜他们已经没人了,不然再有七个就能凑够二百。”
  大家都跟着笑了起来。
  卡恩瘦削的面颊担心地紧绷着,露出深深的皱纹。他伸手去摸扎进若伦左肩的弩箭,说:“来,让我看看你的伤。”
  “不用!”若伦说着挡开他的胳膊,“可能有人伤得比我严重,先去给他们疗伤!”
  “若伦,你身上有几处伤,如果不先把血止住的话,很可能会致命的,不会花太久……”
  “我没事!”若伦吼道,“别管我!”
  “若伦,你看看你自己都成什么样子了!”
  若伦向自己身上看了一眼,马上又将目光移开,说:“那就动作快点。”卡恩为他拔出肩头的箭,口中念念有词。若伦抬头看着凝滞的天空,心头一片空洞。经魔法处理的伤口一处接一处奇痒无比,感觉像有虫子在爬,跟着痛感便无比舒坦地消失了。等卡恩结束治疗,若伦身上还是有些疼痛,但已不那么厉害,脑子也清醒多了。
  卡恩累得脸色灰白,浑身发抖,一直用双手扶着膝盖,直到止住颤抖。“我去……”他喘了口气接着说,“……去看看其他人的伤势。”说完他直起身,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地走开,小心翼翼地爬下尸堆。
  若伦担心地目送他离去,然后突然想起,不知另外两支小分队怎样了。他向村子另一头望去,只看到横七竖八的尸体,有些穿着帝国的红袍,有些则穿着沃顿青睐的棕色羊毛罩衫。“艾瑞克和桑德情况怎样?”他问哈若尔得。
  “抱歉,重锤,我刚才根本没往比剑尖更远的地方看。”
  若伦向几个仍站在屋顶上的战士喊道:“看到艾瑞克和桑德了吗?”
  “我们不知道,重锤!”他们答道。
  若伦用锤柄支撑身体,慢慢地走下乱尸堆,然后和哈若尔得以及另外三名战士一起,向对面村子中央的空场走去,路上见到还没咽气的帝国士兵便马上将其结果。走到空场的另一边时,地上沃顿人的尸首开始明显多于帝国的士兵。哈若尔得用剑敲了一下盾牌,提起嗓子喊道:“还有人活着吗?”
  过了一会儿,某栋房子后面有人叫道:“报上名来!”
  “我们是哈若尔得和重锤若伦!还有其他的沃顿战士!如果你们是帝国的,那就赶紧投降,你们的同伙都死光啦,你们也赢不了我们!”
  兵器落地声隔着房子传了过来,然后,沃顿的战士们三三两两地离开藏身之处,一瘸一拐地走向空场。他们互相搀扶,神情迷茫,有的简直成了血人,让若伦一开始还以为是被活捉的帝国士兵。他数了数,一共二十四人。艾瑞克走在最后出来的几个人当中,搀着一个在战斗中失去了右臂的战士。
  若伦打了个手势,两名战士马上赶过去替艾瑞克扶住那名伤员。艾瑞克慢慢走向若伦,直视着他的眼睛,脸上的表情让人难以理解。他走到若伦面前,两个人相对而立,谁都没有动。若伦突然感到,空场上陡然变得出奇安静。
  艾瑞克打破了沉默:“你的人还剩下多少?”
  “大部分,不是全部,但大部分还活着。”
  艾瑞克点点头:“卡恩呢?”
  “他也活着……桑德怎样了?”
  “他冲锋的时候中了一箭……几分钟前死的。”艾瑞克的目光越过若伦,看着对面的尸堆说,“重锤,你违抗了我的命令。”
  “是的。”
  艾瑞克向他伸出一只手掌。
  “队长,不要这样!”哈若尔得高声叫着,踏步上前,“要不是若伦,我们谁都不会站在这儿了。你难道看不到他的功劳吗?他一个人就杀敌将近二百!”
  艾瑞克对哈若尔得的求情无动于衷,仍然摊着一只手向前伸着,若伦也依旧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
  哈若尔得见状,转身看着若伦说:“若伦,你知道弟兄们都跟着你。只要你一句话,我们……”
  若伦瞪了他一眼,让他住口:“别傻了。”
  艾瑞克抿着薄薄的嘴唇说:“至少你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哈若尔得,如果你想一路牵着驮马走回去的话,就给我闭嘴。”
  若伦抬起锤子,递给艾瑞克,然后解下挂着长剑和短剑的腰带,也交给了艾瑞克。“我没有别的武器。”他说。
  艾瑞克寒着脸点了点头,把挂着剑的腰带甩到肩上,“重锤若伦,我现在解除你的指挥权,你是否愿意以名誉向我保证不会试图逃走?”
  “是的。”
  “那么此后有用得上你的地方你就照常出力,但其他方面,希望你不要忘了自己的囚犯身份。”艾瑞克说完,四下里看了看,然后向一名战士一指,“弗勒,你接替若伦的职务,直到我们返回沃顿大营,到时再由娜绥妲对此事进行裁断。”
  “遵命!”弗勒答道。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若伦和其他的战士一起,弯着腰在尸骸中寻找死难战友的遗体,然后在村边掩埋。其间若伦得知他手下的八十一人在战斗中只有九人丧生,而艾瑞克和桑德的两队则一共损失了将近一百五十人。如果不是被若伦救出来之后,艾瑞克部下中有一些留在了若伦身边,他那一队可能会损失更多。
  葬好死者之后,沃顿人先把射出的箭矢收集起来,然后在村中央垒起一个大柴堆,解下帝国士兵有用的装备,把他们的尸体丢到柴堆上,然后点火。焚烧的尸体冒出油腻的黑烟,遮蔽了天空,烟柱升起足有几英里高。隔着黑烟,太阳看上去像一个薄薄的红色圆盘。
  先前被士兵抓住的年轻妇女和男孩哪里都找不到,若伦猜测他们可能在战斗刚一开始时就逃掉了,因为没看到他们的尸体。对他们来说这可能是最好的结果了吧。不管他们去了哪里,他都希望他们好运。
  让若伦惊喜的是,再有几分钟沃顿人就要撤离的时候,雪焰慢步跑回了村庄。一开始它有些怕人,谁都不让靠近。若伦低声安慰它,慢慢地让它放松下来,然后给它清洗包扎了伤口。由于伤势痊愈之前雪焰已经不适合骑乘,若伦就把它拴在了驮马的前头,结果雪焰马上就表现出不满:耳朵贴向后面,来回地甩着尾巴,扭曲嘴唇露出牙齿。
  “听话!”若伦轻轻拍着它的脖子。雪焰翻着一只眼珠子看着他,打了几个响鼻,耳朵稍微松弛了一些。
  若伦骑上一匹原属一位已经死去的沃顿人的马,来到在两面房屋当中排好的队伍后头。若伦不去看大家向他投来的目光,但听到几个战士低声说“干得漂亮”,还是感到一阵开心。
  骑在马上等待艾瑞克下达出发的命令时,若伦想着娜绥妲、凯特琳娜和伊拉龙,心里不觉升起一片阴云,他们知道自己阵前抗命会有什么反应?但很快他就把担心撇开了。我做了正确而且必要的选择,他告诉自己,不管有什么后果,我都不会后悔。
  “出发!”艾瑞克在队伍前头喊道。
  若伦脚跟一踢,胯下的坐骑快步走了起来。他和战士们一起向西行去,渐渐远离了村庄,只留下一大堆士兵的尸体,慢慢烧成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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