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格鲁玛


  崇吉海姆下方数百英尺处,石壁洞开,里面是深达数千英尺的一处石穴。石穴之内,沿石壁有一看不出深浅的水池,池壁全由大理石构成。棕色和象牙色的钟乳石从石穴顶部倒挂下来,和地面上的一座座石笋针锋相对,有些已经合拢,形成了甚至比杜维敦森林最高大的树木还要粗的石柱。石柱和石笋之间,散置着一堆堆的肥料,上面长满了蘑菇。此外还有二十三座简陋低矮的石屋。每间石屋的门旁都挂着一盏无焰灯,发出暗红的光芒。灯光之外,是茫茫的黑暗。
  一间石屋中,伊拉龙坐在一张对他来说实在太小的椅子里,身前的石桌只有他膝盖那么高,空气中弥漫着羊奶酪、切成片的蘑菇、酵母、炖菜、鸽子蛋和煤灰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在他对面,莫德家族的女矮人,伊拉龙被杀死的警卫魁斯托的母亲格鲁玛,正号啕痛哭,两手不停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捶打自己的胸口。圆脸上泪水滑落的地方,流下一道道闪亮的泪痕。
  石屋中只有他们两个。伊拉龙的四个警卫——死去的魁斯托已经由奥利克的贴身侍卫施兰德补上——都等在外面,此外还有给他担任翻译的汉法斯特,伊拉龙发现格鲁玛能讲自己的语言后,便叫他也到外面等着。
  遭遇刺杀之后,伊拉龙用意念联络了奥利克,奥利克叫他火速赶往银吉通部的穴屋区,没有刺客敢去那里对他下手。伊拉龙听从了奥利克的安排。同时,奥利克要求部落首领会议到明天上午之前临时休会,理由是他的部落内部出现紧急状况,需要马上进行处理。随后,奥利克便带着他最强壮的卫士和最精干的咒语师赶到伏击现场,魔法手段和常规手法双管齐下,对现场的一切进行调查和记录。尽可能地了解了一切之后,奥利克也马上赶回银吉通部的穴屋区,见到伊拉龙后对他说:“我们要做的事情太多,时间却太少。在明天上午第三个时辰,部落首领大会重开之前,我们务必查明幕后主使的身份。如果能够做到,那就等于拿住了对方的把柄;如果不成,那么敌暗我明,形势大为不利。这次遇袭,最晚可以保密到首领大会重开,更久是不可能的。你们搏斗的声音想必传遍了崇吉海姆下面的地道,矮人们不可能听不到,他们肯定担心是出现了塌方,或者其他可能导致城市坍塌的灾难。就在此刻,我相信他们已经开始查找声音的来源。”奥利克跺了跺脚,把暗杀的幕后主使的祖宗骂了个够,然后拳头支在后腰上说,“我们面临着一场部落战争的危机,而且已经迫在眉睫。要避免这可怕的结局,就必须尽快采取行动。我们得去找那些矮人,要了解情况,要威逼利诱,还要偷一些文件——所有这些都得在明天早上之前完成。”
  “那我该干些什么?”伊拉龙问。
  “你就留在这里,直到我们弄清楚,这次暗杀究竟是安胡因之泪,还是别的哪个部落策划的,他们是否还有更强大的刺客隐身在别的地方。此外,只要我们能封锁住消息,不让暗杀方了解你是生是死,有没有受伤,他们就会一直心里没底,不敢贸然行动。”
  一开始,伊拉龙接受了这样的安排,但当他看着奥利克紧张忙碌地发出一道道指令,心情越来越焦躁,觉得自己简直成了一个没用的闲人。终于,他抓着奥利克的胳膊说:“要是让我一直坐在这里,眼睛盯着墙壁,等着你找出幕后的黑手,那我非急得把牙都咬碎了不可。一定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上忙的……魁斯托那边有没有什么事我可以做的?他在崇吉海姆有没有亲人?有人向他们通报他的死讯吗?如果没有的话,我正好可以去做这件事,因为他是为保护我而死的。”
  奥利克问了一下他的卫兵,没想到魁斯托确实有亲人在崇吉海姆,更确切地说,是住在崇吉海姆之下。听卫兵说完之后,奥利克皱起眉头,咕哝了一声,那是一个很陌生的矮人语字眼。“他们是‘深居者’,”他说,“是弃绝了地上的世界,完全活在地下的矮人,只是偶尔出于特殊情况才到地面上去。崇吉海姆和垡藤杜尔的‘深居者’比别的地方都多,因为在垡藤杜尔他们既可以外出,感觉又不像真的来到了地上的世界,那对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是很难忍受的,因为他们已经完全习惯了在封闭的地下空间生活。我一直不知道魁斯托也是他们中的一个。”
  “那么你是否介意我去探望一下他的家人?”伊拉龙问,“在这些房间当中就有通向下面的台阶,我说得没错吧?我们从那里走没人会知道的。”
  奥利克思忖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说:“是的,那条路很安全,而且没人会想到去‘深居者’住的地方找你,他们首先想到的地方是这里,所以留下来反而最可能被发现……去吧,在我派人去接你之前不要回来,即使莫德家的人给你吃了闭门羹,即使你要在石笋上面一直坐到天亮,也不要提前回来。不过,伊拉龙,你要多留心,‘深居者’一般不愿意和外人接触,而且有很强烈的荣誉感,风俗习惯非常独特,一不小心就会触怒他们。千万要留心,要像走在一踩就烂的页岩上面一样谨慎,记住。”
  于是,在补充了施兰德作为警卫之后,伊拉龙腰悬一把矮人短剑,一行人由汉法斯特陪同,沿最近的一道台阶,一直向下走去,走到此前他从未到达过的大地脏腑的最深处。一路上没有耽搁,他找到了格鲁玛,告诉她魁斯托已死的消息,因此便有了眼下的这一幕。他坐在旁边,听着她为被杀的孩子而哭泣,时而是无语的悲号,时而是断断续续不成曲调的矮人哀歌。
  她强烈的哀痛让伊拉龙有些不知所措,他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随意地打量着屋内的布置。一面墙边有一个绿色皂石砌的炉灶,边沿上装饰的几何图案已经快磨平了。他的目光在壁炉前棕、绿两色的地毯上停驻了片刻,又看了看角落里的奶桶,抬头瞧了几眼挂在屋梁上的粮食,最后停在紫色圆形玻璃窗下面的一架笨重的木质织布机上。
  这时,哭得正凶的格鲁玛突然引起了他的注意。只见她从桌边站起身走到煮食台前,把左手放到砧板上,抓起一把菜刀,手起刀落,剁下了小手指的第一个指节。伊拉龙想要阻止之时已经来不及了,她呻吟了一声,疼得弯下腰去。伊拉龙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叫,身子一倾,几乎就要跳了起来。他担心这女矮人是不是犯失心疯了,想着要不要上前阻止她,怕她再做出什么别的伤害自己的事情。他张了张嘴,想问她是否需要自己帮她把伤治好,但心念一转,想起了奥利克关于“深居者”奇异风俗和强烈荣誉感的警告。好意可能会被她当成冒犯,想到这里,他闭上嘴巴,又坐回到他的小椅子里。
  过了一小会儿,格鲁玛直起身,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默默无言而又平静地用白兰地清洗了一下手指头的断口,涂上一层黄色的药膏,最后用布包好。她走回来在伊拉龙对面坐下,圆脸上依然一片惨白。“谢谢你亲自把我儿子死去的消息带给我,魔影杀手。知道他死得像个男子汉,不愧为一名战士,我感到很安慰。”
  “他非常勇敢,”伊拉龙说,“他明知敌人的身手和精灵一样敏捷,却依然跳上前来保护我。他的牺牲为我赢得了闪避的时间,也同时让我们警觉到对方加在兵刃上的魔法非常危险。如果不是他,我怀疑自己是否还有命坐在这里。”
  格鲁玛缓缓点了点头,用手把衣服的前襟抚平,低垂了眼帘说:“你知道这次对我们部落的袭击是谁指使的吗,魔影杀手?”
  “我们只是有些猜测,就在此刻,部落首领奥利克依然在为找出真相而忙碌呢。”
  “是安胡因之泪吗?”格鲁玛问。她一针见血的猜测让伊拉龙吃了一惊,他尽量保持不动声色。看到他不说话,她继续说道:“我们都知道他们和你之间的血仇,阿吉兰,这大山里面的每一个矮人都知道得很清楚。他们反对你的主张,我们中有些成员对此是抱有同情之意的。但要是他们竟然想杀掉你的话,那么他们恐怕是看错了对象,注定要在劫难逃了。”
  伊拉龙扬起一条眉毛,颇感意外地问:“在劫难逃?为什么?”
  “魔影杀手,是你杀死了杜尔查,因此我们的崇吉海姆和它下面的家园才得以逃脱加巴多里克斯的魔掌。只要崇吉海姆还耸立一天,我们的部族就永远不会忘记这一点。此外,有传闻说,你的龙将会让伊斯达米林恢复原样,是真的吗?”
  伊拉龙点点头。
  “这要多谢你了,魔影杀手。你为我们矮人族做了这么多,无论袭击你的是哪个部落,我们都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让他们血债血偿。”
  “我已经当众立下誓言,”伊拉龙说,“现在我再次向你发誓,我一定要让卑鄙凶手的幕后主使受到应有的惩罚,让他们后悔干了这件可耻的事。不过……”
  “谢谢你,魔影杀手。”
  伊拉龙犹豫了一下,然后身体略微前倾,说道:“不过,我们绝对不能做任何会触发部落战争的事,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如果武力不可避免,那也该由奥利克来决定何时、何地动武,你觉得对吗?”
  格鲁玛答道:“我会考虑你说的话,魔影杀手。奥利克是……”无论她接下来要说什么,都留在嘴里说不出来了。她垂下厚重的眼皮,身体无力地向前弯了一会儿,受伤的手压在小腹上。这一阵疼痛过去之后,她重新坐直了身体,受伤的手的手背按在另外一侧的面颊上,身体左右摇晃,呻吟着说:“哦,我的儿子……我的好儿子。”
  她站起身,踉跄着绕过桌子,走向伊拉龙身后的墙壁上挂着的一小排宝剑和斧头。伊拉龙以为她又要自残,吓得噌一下跳了起来,踢翻了橡木做的小椅子。他伸手要把她拉住,却发现她的目标不是那些兵器,而是旁边一个用红色绸布遮住的壁龛。伊拉龙赶紧把手缩了回来,还好很及时,没有引起什么不愉快。
  格鲁玛把布帘掀开,缝在帘子顶端的铜环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帘子掀开,露出后面一个又深又暗的架子,架子上雕刻着极其繁复、精细、神秘的文字和其他一些图案。伊拉龙觉得,即便盯着看上几个小时,也看不出个眉目来。低矮的架子上摆着六尊矮人主神的雕像,还有另外九尊伊拉龙不知来头的雕像,表情和造型都异常夸张,看得出是要极力地诠释个性。
  格鲁玛从贴身的衣服里面取出一个用黄金和白银制成的护身符,放到嘴上亲了一下,然后拿着它紧贴在两根锁骨之间的凹处,跪倒在神龛前面。她用自己的语言,唱起了一曲忧伤的挽歌,声音随着矮人音乐特有的奇异旋律而跌宕起伏,泪水涌上了伊拉龙的眼睛。格鲁玛唱了几分钟,然后沉默下来,一直凝望着面前的那些小神像。看着看着,她那充满哀伤的面孔慢慢变得柔和起来,原本伊拉龙在她的脸上看到的只有愤怒、痛苦和绝望,但此刻却多了一份平静,表现出对命运的接受,一种超越和升华,她的脸上似乎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格鲁玛的转变如此巨大,简直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说:“今晚魁斯托将在莫戈瑟尔的大厅里用餐,现在我算放心了。”她说罢又亲了一下护身符,“我还有我的丈夫鲍登,多希望今晚能和他一起吃饭,但现在还不到我睡进崇吉海姆的墓室的时候,莫戈瑟尔也不允许那些时辰未到不请自来的人进入他的大厅,但我们一家人,包括那些自甘特拉从黑暗中创造出世界以来的历代祖先,迟早会重新团聚。对此我毫不怀疑。”
  伊拉龙跪在她身边,哑着嗓子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就是知道,因为这是事实。”格鲁玛用指尖把每尊神像刀痕清晰的脚掌轻轻触摸了一遍,动作缓慢而恭谨,“又怎么会不是这样呢,难道还有别的可能吗?世界不会自己创造自己,就像一把剑或者一个头盔也不可能自己凭空产生,而有能力塑造天地的,必然是有大能的神祇,所以我们也只能向诸神寻求最终的答案。因为信仰,我把世界的正义交付给神;因为信仰,我也把肉体要承受的重担交付给了他们。”
  她的话讲得如此虔诚,以至于伊拉龙突然很渴望也能有和她一样的信仰。他渴望着摆脱怀疑和恐惧,渴望确定这世界不论有时变得多么可怕,生命却不是毫无意义;他渴望能确定即使自己的头颅被剑砍掉,自我却不会就此消灭;渴望能知道,有一天还会与布鲁姆、加罗以及失去的每一个亲人朋友重聚。霎时,他心里充满了对渴望、对安宁的向往,这向往如此强烈,让他心绪迷乱,连身下的地面都变得有些虚浮起来。
  然而……
  他心里还有一个声音在阻拦他,不让他接受矮人的神祇,把自己的人格连同幸福感都与他并不理解的东西绑在一起。另外,如果说神确实存在的话,以矮人信奉的神为唯一的神祇,这也让他很难接受。伊拉龙确信,如果去问拿·葛左格或者游牧族类的任何一员,甚至去问黑格林的黑巫师,他们都会和格鲁玛一样,坚定地说只有自己信奉的神才是真正至高无上的神。我怎么判定哪一个宗教才是正确可信的呢?他暗自思忖着,不能因为某个人怀有一种坚定的信仰,就得出结论说这种信仰就是唯一正确的路……也许没有任何一种宗教能包纳世上的全部真理。也许每种宗教都含有一些真理的碎片,而我们的义务是找出这些碎片,把它们重新拼成一幅完整的图景。或者,也许精灵们才是对的,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神,但我又如何才能确定呢?
  格鲁玛长长地叹了口气,又用矮人语喃喃地说了一句话,然后站起身,用红绸帘把壁龛重新遮好。伊拉龙也站了起来,因激战而过度劳累的肌肉陡然一抻,疼得他差点打了个哆嗦。他随着她坐回桌边,重新坐进小椅子里。格鲁玛从嵌进墙内的一个碗橱里拿出两个白铁杯,然后取下吊在横梁上的一个满满的酒囊,给自己和伊拉龙都倒了一杯。她举起酒杯,用矮人语说了句祝酒的话,伊拉龙照葫芦画瓢也跟着重复了一遍,然后两个人开始喝酒。
  格鲁玛说:“知道魁斯托还活着真好。就在此刻,他正穿着给国王穿也不寒碜的衣服,在莫戈瑟尔的大厅里高高兴兴地吃晚餐呢。愿他尽心服侍诸神,为自己赢得荣誉!”说罢她又喝了一口酒。
  伊拉龙把杯中的酒喝完,起身要向格鲁玛告辞,却被她抬手拦住。“你要去的地方安全吗,会不会被那些想置你于死地的家伙知道,魔影杀手?”伊拉龙于是告诉她,自己要一直躲在崇吉海姆之下,直到奥利克派人来接。格鲁玛听了,不容置疑地点了一下头,“那么你和你的同伴就留在我这里吧,直到送信的人来接你,魔影杀手。”伊拉龙还想推辞,她摇摇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曾经和我儿子并肩战斗过的人待在又潮又黑的山洞里受罪。叫你的同伴进来,我们高高兴兴地吃一顿,也好打发这个郁闷的夜晚。”
  话说到这里,再坚持走的话,难免辜负了格鲁玛的一片盛情。于是伊拉龙把卫兵和翻译都叫了进来,他们一起帮助格鲁玛准备晚餐,有面包、肉,还有甜饼。接下来众人开始吃吃喝喝,一直聊到深夜。格鲁玛反而是劲头最足的一个,她喝的酒最多,笑声最高,而且总是带头讲些俏皮话。一开始伊拉龙还觉得有些奇怪,后来才注意到,她笑的时候,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在她以为没人留意的时候,脸上的微笑便会马上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和忧伤。他明白了,招待大家,是她怀念儿子的一种方式,同时也为了排遣儿子的死带来的哀伤。
  真是很特别的一个人。他望着格鲁玛,心中想道。
  午夜之后很久,有人敲响了房门。汉法斯特打开门,带进来一个全副戎装的矮人。此人看上去有些紧张不安,眼睛不时地打量着门窗和房间里的阴暗角落。他先用一串古语向伊拉龙证明自己确实是奥利克派来的,然后说:“我是法恩,弗罗西之子。阿吉兰,奥利克命你尽快赶回去,关于今天的事他有极为重要的消息要对你说。”
  在门口,格鲁玛伸出手,铁钩般的手指紧紧握住了伊拉龙的左前臂。伊拉龙低头望着她燧石般坚定的眼睛,只听她说道:“魔影杀手,记住你的誓言,不要让杀害我儿子的凶手逍遥法外!”
  “我不会忘记的!”他再次做出承诺。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