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角度问题


  同是上午的天空上的热风,在山地与平原是不同的,变幻更是令人捉摸不定。
  此刻,在蓝儿下方一千英尺,平坦的大地正沐浴在阳光之中。她调整双翼的角度,以补偿因风力和风速的变化而减弱的托举力。有一会儿工夫,她把双层眼皮全部闭上,安心享受这柔软的风床,以及照射在她强健修长身躯上的温暖的晨光。她想象着自己鳞甲反射的光华有多么灿烂,想象着无论是谁看到她在天空盘旋该会发出怎样的惊叹。想到自己是阿拉加西亚最美丽的生灵,她发出心满意足的低吟。当然是最美的!谁还有她那样灿烂的鳞甲,那样修长的尾巴?谁还有她那样端正、漂亮的翅膀?谁还有她那样又白又长、可以一口咬断野牛脖子的牙齿?在龙骑士的败落中失去一条腿的金鳞的葛勒多就不用说了。荆刺和苏瑞坎也不行,因为他们都是加巴多里克斯的奴隶,没有选择的奴役已经扭曲了他们的心。没有自由,龙就不再是龙。再说,他们都是雄性,雄性的龙不管再怎样威武不凡,论及美丽又怎比得过她?嗯,她才是阿拉加西亚最美丽的生灵,事实也正该如此!
  蓝儿舒坦地扭了扭身子,流动的水波形光亮从脖颈一直传送到尾巴尖。今天是个好日子,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也吃饱肚子了,天空澄澈,除了观察一下是否有来犯的敌人,没有任何事情需要她操心,而这对于她早就是一种习惯,只是轻而易举的事。
  她的快乐只有一个缺憾,但这是一个严重的缺憾——对此想得越久,她的遗憾便越大,直到最后让她的快乐烟消云散——她希望伊拉龙在自己身边,分享这美好的一天。她低吼了一声,一道蓝色的火焰从嘴巴里喷出,烧灼了前面的空气。她马上收拢咽喉,将火舌切断。火流滚过,在舌面上激起一阵热辣辣的感觉。伊拉龙,分享她思想和情感的伊拉龙,什么时候才会从崇吉海姆联络娜绥妲,要求她——蓝儿——飞到他的身边呢?是她敦促他接受娜绥妲的任务,去到那她也无法飞越的高山,但现在时间已经过去太久太久,蓝儿觉得心里发冷,空空荡荡。
  这晴朗的世界上还有一处阴影,她想,这就是我不安的原因。伊拉龙遇到麻烦了。他有危险,或者最近刚刚经历了危险,而我却不能帮助他。她不是一条无牵无挂的野龙。从她孵化伊始,她整个的生命都是和伊拉龙一起度过的。没有他,她的生命就失去了一半。如果因为自己没在旁边守护而导致伊拉龙死去,除了为他报仇,她也没有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如果真是那样,她知道,自己将会把杀他的凶手撕成碎片,然后会飞去那黑暗之城,找到那囚禁了她几十年、曾捣毁龙蛋的叛徒,尽一己之力杀掉他,尽管这一去必然无法生还。
  蓝儿再次发出一声吼叫,张口向一只愚蠢到竟敢飞到她嘴边的麻雀咬去,可是居然没有咬中。麻雀向旁边一闪,继续无惊无险地飞翔,简直是给蓝儿火上浇油。她想转身去追麻雀,但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为这么一小点全是骨头和羽毛的东西大动干戈太不值了,它连塞牙缝都不够。
  她倾斜双翼,尾部逆向一摆,快速地掉转方向。她观察着遥远的地面,看着那些因遥远而显得越发渺小的动物。它们竞相奔跑,生怕被她发现,但在猎手的双眼中早已无所遁形。虽然身在数千英尺的高空,她仍能数得出在吉特河西岸贴着一片麦田飞翔觅食的苍鹰背上有多少根羽毛;看得到一只向安全的巢穴匆匆奔去的野兔的棕色身影;吉特河的一条支流边上,藏在浓密的醋栗丛下的一小群鹿也没能逃过她的眼睛;她听得到因她的出现,动物们互相发出警告时的尖叫。这些惊慌失措的尖叫让她有一种满足感:猎物怕她那就对了,如果哪一天她开始害怕起自己的猎物来,那只能说明她的大限已到。
  上游一英里远的地方,沃顿人密密麻麻地聚在吉特河边,就像是站在悬崖边上的一群红鹿。沃顿族是一天前到达渡口的,到现在,大约有三分之一的她的“自己人”、“自己一边的巨人”和“不算食物的马”,他们都已经过了河。军队行动速度非常缓慢,有时她不禁怀疑,人类寿命那么短暂,行动又那么缓慢,在走路之外哪还有时间来做别的。如果他们会飞的话,那就方便多了,她想道,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不选择飞翔。飞翔,多么容易的事啊,她不懂怎么会有动物就是学不会,甚至伊拉龙也依然对时软时硬的地面情有独钟,尽管她很清楚,只要他念上几句古语,就随时可以和她一道并肩遨游蓝天。不过也不奇怪,那些晃着两条腿慢腾腾走来走去的族类,很多时候都不是她所能理解的,甭管他们是圆耳朵、尖耳朵、长犄角,还是那些一不小心就会被她踩扁的小矮子。
  东北方向有什么东西在移动,这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好奇地转身向那边望去,四十五匹马排成一行,无精打采地向沃顿的方向走来。多数马背上都没有骑手,因此,又过了半个小时之后,骑手的面孔大致能看得清了,蓝儿才想到这可能是若伦等人长途奔袭后收兵归队。怎么人数少了这么多?蓝儿想道,心底升起一丝不安。她对若伦并没有深厚的感情,但他是伊拉龙所关心的人,这就足够让她也对他的安危保持关注。
  她的意识向下方乱哄哄的沃顿人延伸,直到感触到阿丽娅的意识。精灵发现是蓝儿,便放开屏障接纳了她。蓝儿马上说,若伦会在将近傍晚的时候赶到这里,他们的人马损失惨重,肯定是遇到了大麻烦。
  谢谢你,蓝儿,阿丽娅说,我会通知娜绥妲。
  把意识从阿丽娅处收回后,蓝儿又感觉到了一种带着探询之意的接触,来自生着蓝黑色狼毛的布洛德迦姆。我不是刚孵出来的小崽子!她没好气地说道,用不着隔几分钟就来关心我的健康!
  我非常抱歉,闪鳞,只是你已经离开好一段时间了,如果有人注意,那他们就会想为什么你和……
  好了!我知道!她愤愤地说道,我很快就回去了。她收拢双翼,身体向下倾斜,在失重的感觉中,盘旋着向下面阴郁的河流冲去。
  在河水上方一千英尺的高度,她展开双翼,翼膜马上感觉到空气的巨大压力。速度减慢,几乎完全停顿,于是她折拢双翼,再次加速,降到不能喝的褐色河水上方不到一百英尺的地方。随后她偶尔扇动翅膀保持高度,向吉特河上游飞去,随时留意着流水上方的冷空气经常会出现的风向变动,因为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被它吹转方向,糟糕的话还会撞上尖硬的树丛,甚至可能跌到地上摔断骨头。
  她从聚在河边的沃顿人头顶高高掠过,免得距离太近,使那些愚蠢的马匹大受惊吓。之后她的翅膀一动不动,向下滑行,落在帐篷中间的一块空地上,这是娜绥妲专门给她留出来的。她慢慢走到伊拉龙空着的帐篷前,布洛德迦姆和他率领的另外十一个精灵都在等她呢。她眨了眨眼睛,吐了一下舌头,算是和他们打过招呼,然后蜷着身体卧在地上,百无聊赖地打起盹来,等待黑暗降临,假装伊拉龙还在这里,而他们每晚都一起飞出去执行任务。每天躺在这儿,这份无聊和厌倦自不必说,但为了维持伊拉龙仍在沃顿的假象,这是必需的,所以蓝儿从不抱怨。她在硬邦邦的地面上一躺就是十二个小时或者更久,这不单会弄脏鳞甲,她的身体也会疲惫得像刚和一千名士兵进行了一场鏖战,或者是用牙齿、爪子和嘴里发出的火焰摧毁了一整座森林,又像是她飞得太高太远直到再也飞不动了,一直飞到了大地、水和天空的尽头。
  她气闷地吼了一声,用爪子把腿下地面扒得松软一些,然后头搭在前腿上,合上内层的眼皮,这样在歇着的时候也能继续观察旁边走过的人。一只蜻蜓从她头上飞过,蓝儿已经不是第一次感到困惑,最初那个大白痴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会想到用她的种族之名为这种小飞虫命名。哪有半点像龙嘛,她嘟囔了一声,渐渐睡意蒙眬。
  蓝儿听到了一片欢呼之声,这意味着若伦和他的战友终于回到了营地。这时,天上巨大的火轮已经快要擦到地平线了,她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和从前一样,布洛德迦姆半像轻唱半似低语地发出一道咒语,一个伊拉龙的形象顿时出现在眼前。只见他走出帐篷,爬到蓝儿背上,坐在那里环顾四周,行动和表现完全与有血有肉的活人一般无二。表面看上去,这个假的伊拉龙可以说惟妙惟肖,但他没有自己的思想。如果加巴多里克斯的哪个奸细想窥探伊拉龙的内心,马上就会发现他只不过是一具空壳。所以,这计策要成功,蓝儿就必须每次都带着冒牌伊拉龙尽快飞走,飞出人们的视线。同时,这个办法还有赖于伊拉龙威震四方的大名,那些暗探在他的盛名之下可能有所忌惮,因为怕他报复而不敢侵入他的意识,盗取沃顿的情报。
  蓝儿站起身,在帐篷之间纵跃穿行。十二位精灵跑步跟上,在她周围形成了一道防护屏障。一路上人们忙不迭地闪避,时不时有人大喊:“嗨,魔影杀手!”“嗨,蓝儿!”蓝儿听着,心头不由得一阵温暖。
  到了娜绥妲那间像只红色蚕蛹一样的大帐,卫兵早已把一边的篷布拉开,蓝儿蹲下身子,把头从黑乎乎的入口伸了进去。这时布洛德迦姆又像唱歌一样念起了咒语,伊拉龙的替身从蓝儿背上爬下来,走进了血红色的大帐。一离开外面看热闹的人的视线,他马上消失于无形。
  “你觉得我们的安排会不会露出破绽?”娜绥妲坐在高背椅上问道。
  布洛德迦姆优雅地鞠了一躬,说:“还是那句话,娜绥妲小姐,我不能肯定。关键看帝国是否会趁伊拉龙不在的时候有所动作,然后我们才能知道。”
  “谢谢你,布洛德迦姆,没别的事了。”
  精灵再次鞠躬,退出大帐,在蓝儿身后几码处站定,守护着她的侧翼。
  蓝儿肚子贴地趴了下来,用舌头舔着左前足上第三只趾爪上的鳞片。鳞片之间积了一些很难看的白色灰土,她记得是上次吃猎物时沾上去的。
  不到一分钟的工夫,红胡子马特兰、若伦和一个她没认出来的圆耳朵的人进了大帐,向娜绥妲鞠躬致礼。蓝儿停下清洁工作,用舌头感受着空气,马上便察觉到浓重的凝血的味道,还有汗臭味、马匹和皮具混杂的味道,以及……人类恐惧的刺鼻味道,虽然微弱,但绝对错不了。她再次仔细地观察了一下那三个人,看到生着红色长胡子的人没了右手,然后接着清理鳞片缝隙中的泥巴。
  她舔着自己的爪子,让每一片鳞甲都恢复了光鲜闪亮的本色。同时,大帐之内,马特兰、圆耳朵的尔哈特和若伦依次讲述了他们充满了血与火的经历,讲了那些大限已到却拒绝死去,被安格瓦德点名之后,依然久久地怪笑着战斗的那些人。娜绥妲和她的军师,那位高个瘦脸的约蒙杜,向战士们询问此次惨烈交战的细节,蓝儿像往常一样,一直保持着沉默。她知道,伊拉龙有时不明白为什么她不更积极一点地参加讨论,她选择沉默的理由很简单:除了阿丽娅或葛勒多,她只有跟伊拉龙交流的时候感觉舒服自在。在她看来,大多数谈话就好像飞行时毫无意义的抖动。不论是圆耳朵还是尖耳朵,不论是长犄角还是小矮子,总之,两条腿的族类就是喜欢抖动。布鲁姆倒是没这个毛病,蓝儿蛮欣赏他这一点。对她而言,这是个很简单的选择:如果可以通过行动来改善局面,她便采取行动;如果任何行动都不合适,那么再说什么也是白费唇舌而已。反正,她自己对未来也毫不介怀,除非是与伊拉龙有关,他,是她永远的牵挂。
  该问的都问完了,娜绥妲对断了一只手的马特兰温言抚慰,然后叫他和尔哈特出去,却把若伦单独留了下来。她说:“你又一次证明了自己的勇武,重锤,我对你的英勇表现很满意。”
  “谢谢,小姐。”
  “我们最好的医师会给马特兰疗伤,但他的恢复还需要一段时间。即便痊愈,他只剩下一只手,也不能再率队出征突袭了,看来以后只能留在后方为沃顿效力。我想,也许可以提拔他,让他当个战争参谋。约蒙杜,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这样很好,小姐。”
  娜绥妲点点头,似乎很满意的样子:“不过,这就意味着,我得找个新队长来当你的头儿了,若伦。”
  若伦说:“小姐,让我自己当队长怎么样?这两次出击,再加上我以前的表现,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我自己吗?”
  “如果你继续有突出的表现,重锤,那很快就可以自己带队了,但目前你得保持耐心,少安毋躁。单单两次任务,无论成绩如何显著,都不足以完全展现一个人的能力和性格。涉及把我的人交到别人手上,这方面我向来很谨慎。这一点,重锤,务必请你多多体谅。”
  若伦抓紧插在腰间的锤头,手上青筋暴起,但语气依然彬彬有礼:“那当然,娜绥妲小姐。”
  “很好,勤务兵今天晚些时候会通知你新的安排。哦,对了,和凯特琳娜庆祝团圆之后,记得马上饱饱地吃一顿饭。这是命令,重锤,你看起来像快饿晕了。”
  “是,小姐。”
  若伦转身要走,娜绥妲突然又抬手让他停下,说道:“若伦,根据你与那些没有疼痛感的人作战的经验,依你看,如果我们也能免除肉体的痛苦,是否会更容易战胜他们?”
  若伦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他们的可怕之处也正是他们的弱点。如果他们忌惮刀剑或弓箭的话,就会更注意用盾牌防护,但实际上他们却因为感觉不到疼痛而毫不在意保护自己的性命。确实,他们受的伤,换为一般人早就倒地而亡,他们却仍能继续战斗,这在交战中是一个不小的优势,但由于疏于自我保护,他们死的人数也多。出于盲目的自信,他们很容易就会落入陷阱或危险之中,而这些是我们正常人都会想方设法避免的。只要沃顿保持高涨的士气,再辅以正确的战术,我相信我们能够战胜这些傻笑的怪物。如果我们也变得和他们一样,那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双方互相砍杀,直至同归于尽而谁都不在乎,因为没有谁关心保护自己,这就是我的想法。”
  “谢谢你,若伦。”
  若伦离开后,蓝儿说:还没有伊拉龙的消息吗?
  娜绥妲摇摇头:“没有,一点消息都没有,他的沉默已经开始让我不安。如果后天他还不联系我们,我就让阿丽娅联络奥利克的魔法师,要求他报告一下情况。如果他不能促成矮人的部落首领大会尽快做出决议,那么恐怕我们就不能指望矮人作为盟友参与接下来的战争了。这个灾难性的结果唯一的好处,是伊拉龙可以尽快回来,不用再耽搁。”
  蓝儿离开大帐之前,布洛德迦姆又唤出了伊拉龙的替身,他爬到了蓝儿的背上。蓝儿把头从帐中缩回,和来时一样,蹦跳着穿过营地,柔韧灵活的精灵们一路跟随。
  到了伊拉龙的帐前,那个影子伊拉龙马上消失在帐内,蓝儿则伏在地上,这一天余下的时间又将在百无聊赖的等待中度过。在重新开始无奈的打盹之前,蓝儿将意识向若伦和凯特琳娜的帐篷延伸,不断地在若伦的意识上施加压力,直至他降下了意识周围的屏护。
  蓝儿吗?他问。
  你还认识谁能像我这样吗?
  当然没有,只是我一下没想到而已,刚才……我正忙着有点事。
  她察看了一下他的情绪,然后是凯特琳娜的,发现的东西让她觉得很有趣。我只是想向你问好,很高兴你平安归来,没有受伤。
  若伦的思想剧烈波动了一下,忽冷忽热的,似乎一时想不出该怎样作答。最后他说:谢谢你的问候,蓝儿。
  如果可以的话,明天来找我一下,我们可以好好聊一会儿。天天这么等着我都快待不住了,也许你可以给我多讲一些伊拉龙在我为他而孵化之前的事情。
  那……那将是我的荣幸。
  蓝儿对自己很满意,因为她已经向若伦打了招呼,很符合圆耳两腿族的礼数。同时她的心情也敞亮了不少,知道明天将不会那么无聊——很难设想有谁敢不理她的邀请,把她晾在一边。她尽量选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光秃秃的硬地上,心里不知多少次地怀念起在埃勒斯梅拉,在伊拉龙随风摇晃的树巅上的家里,那属于她的柔软舒适的小窝。
  她发出一声叹息,嘴中喷出一缕烟气,进入了梦乡。她梦到自己越飞越高,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她不停地扇动着翅膀,直到飞过了那无法飞跃的博尔山脉。她在那里盘旋了一会儿,整个阿拉加西亚尽收眼底。然后,她突然产生了一种无法控制的冲动,她还要飞得更高,看得更远。于是她又开始扇动翅膀,一眨眼的工夫便飞过了明月,直到黑寂的天空上只有明亮的星辰和她做伴。她在星斗间翱翔,不知过去了多久。她是下方明亮的、宝石般的世界的女王,但就在这时,一阵心烦意乱的感觉侵入了她的灵魂,她不禁叫了起来:
  伊拉龙,你在哪里?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