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影子的脚印
作者:(美)克里斯托弗·鲍里|发布时间:2024-06-28 11:05:16|字数:16356
经过一连串令人头晕目眩的纵跃,蓝儿带着伊拉龙穿过营地,来到若伦和凯特琳娜的帐篷。凯特琳娜在帐外,正在一桶肥皂水里洗衬裙,用一块凹凸不平的木板当搓衣板,在上面搓着白色的织物。她被蓝儿落地扬起的灰尘罩住,用一只手挡着眼睛向他们望来。
若伦从帐篷里踱出来,手里拿着皮带,在给皮带扣上油。他咳了一嗓子,在尘土中眯起眼睛。“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他问正从蓝儿背上跳下来的伊拉龙。
伊拉龙简明地说了一下自己马上就要离开,并特别跟他们强调,一定对其他村民保密。“不论他们怎么误解我,以为我怠慢他们,故意避而不见,你都不能把真相说出来,甚至霍司特和伊莱恩也不能说。宁肯让他们以为我变成了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你也绝不能把娜绥妲的计划透露哪怕半个字。我这样要求,是为了每一个抛开一切反抗帝国的人,你能做到吗?”
“我们永远都不会背叛你,伊拉龙。”凯特琳娜说,“对此,你不必有任何怀疑。”
接着,若伦说他也即将离开。
“去哪里?”伊拉龙叫道。
“我刚刚才接到命令,我们要去袭击帝国的补给车队,在北面很远的地方,要深入敌后。”
伊拉龙的眼睛依次向他们三个看过去。若伦的面孔沉毅、坚定,已经表现出大战将临的紧张状态;凯特琳娜则在尽力掩饰自己的担忧;再看蓝儿,随着她的呼吸,小小的火舌从鼻孔中忽进忽出。“这么说我们都要各奔前程了?”还有句话,尽管他忍住了没说出来,却像不祥的乌云般罩在众人头上,那就是他们可能再见无期了。
若伦抓住伊拉龙的小臂,把他拉过来拥抱了片刻,然后松开手,凝视着他的眼睛说:“兄弟,多加小心,加巴多里克斯可不是唯一想趁你不注意,在你背后插一刀的人。”
“你也多多保重。一旦碰上巫师,我建议你逃为上策,我在你周围布下的防护并不会永远有效。”
凯特琳娜拥抱着伊拉龙,在他耳边说:“早去早回。”
“我会的。”
若伦和凯特琳娜一起走到蓝儿跟前,用前额碰了碰她瘦长的嘴巴。她胸腔震动,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柔和的低吟。记住,若伦,她说,不要犯对敌人心慈手软的错误;凯特琳娜,你也不要为没办法改变的事情太想不开,这只是自寻烦恼。说完,蓝儿一抖翅膀,皮肤和鳞甲瑟瑟有声,将若伦、凯特琳娜和伊拉龙全部拢在翼下,用一个温暖的拥抱,使他们暂离了外面的世界。
蓝儿举起翅膀,若伦和凯特琳娜向后退开,伊拉龙爬到蓝儿背上,向这对新婚夫妇挥手道别。他喉头发酸,不停地挥着手,直到蓝儿已经飞上天空。伊拉龙眼前已经有些朦胧,他眨眨眼,靠在身后的肉刺上,抬头看着倾斜的天空。
去炊事营?蓝儿问。
好。
蓝儿先向上升了几百英尺高,然后才向营地的西南方飞去,烟柱从地上一排排锅灶和大火堆上升起来。在两个各约五十英尺长的遮阳篷之间,有一块空地,蓝儿带着伊拉龙向空地滑降,阵阵轻风从旁掠过。早饭已过,篷里都没有人。蓝儿轰然落到地面。
伊拉龙匆匆向板桌那边的灶火奔去,蓝儿跟在他旁边。几百人在忙着烧火、切肉、打鸡蛋、揉面、搅动着铸铁盆里满满的神秘液体、擦洗着堆得山一样高的锅碗瓢盆。他们,再加上其他许多同样为了完成给沃顿族提供食物这一艰巨任务而没完没了地忙活的人们,并没有停下来呆看伊拉龙和蓝儿。因为他们正拼命应付那长着许多张嘴的饕餮巨兽的无情胃口,相比之下,一条龙和一个龙骑士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个留着剃得很短的花白胡子,体格粗壮的人,快步向伊拉龙和蓝儿走过来。这人个头很矮,简直和矮人差不多。他飞快地向伊拉龙和蓝儿躬了一下身说:“我是科沃斯·默里森。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如果你要的话,魔影杀手,那边有刚出炉的面包。”他说着用手一指旁边桌子上放在盘子里的一条双排面包。
“如果可以的话,我要半条吧。”伊拉龙说,“不过,我们来这里的目的,不是要填饱我的肚子,而是为了蓝儿,她得吃点东西,最近她都没有时间像往常那样出去猎食了。”
科沃斯瞧了瞧身后蓝儿的庞大身躯,脸色慢慢变白了:“她通常要吃多……呃,我是说,蓝儿你通常一餐吃多少?我可以马上叫人送上六扇烤牛排,十五分钟后还可以再烤好六扇。这样够不够……”他吞了口口水,喉结上下滚动着。
蓝儿不满地哼了一声,科沃斯吓得尖叫着向后倒退。“她更希望能来头活的牲口,如果方便的话。”伊拉龙说。
科沃斯尖声答道:“方便?哦,是的,方便。”他频频点头,油腻腻的手在围裙上搓着。“确实不成问题,魔影杀手,蓝儿。奥林国王今天下午的餐桌不会缺东西的——哦,我不是这个意思。”
还要一桶蜂蜜酒。蓝儿对伊拉龙说。
听罢伊拉龙转述蓝儿的要求,科沃斯的瞳孔周围现出一个个白圈:“哦,哦,恐怕我们的存货基本都被矮人买光了。我们只剩几桶,是为奥林……”蓝儿的鼻孔中喷出足有四英尺长的火焰,烧焦了科沃斯脚前的草地,张牙舞爪的黑烟从焦黑的草茎上飘起,他打了一个哆嗦。“我……我,我马上叫人给你送一桶过来!如……如果你方便,我现在就带你去牲口圈,随你自己怎么选都可以。”
厨子带着他们在灶火、饭桌和忙碌的人群间穿来绕去,走到一些用木栅围起的大牲畜圈旁。里面关着猪、牛、鹅、山羊、绵羊、兔子,还有一些沃顿族的突击队员在执行任务时从附近荒野猎回的野鹿。在畜圈旁还有些禽舍,满是鸡、鸭、鸽子、鹌鹑、松鸡和其他的禽类。它们一起吱吱、咯咯、咕咕发出五花八门刺耳的大合唱,伊拉龙难受得牙关紧咬。为了不至于被这么多动物的思想和情感所淹没,伊拉龙把心灵对除了蓝儿之外的其他一切都关闭了。
他们仨在畜圈外大约百英尺处停下脚步,以免圈内的牲口见到蓝儿引发恐慌。“有没有您瞧得上眼的?”科沃斯看着蓝儿问,双手焦虑地搓动着。
蓝儿的眼睛在圈内逡巡,吸着鼻子,对伊拉龙说:多可怜的猎物啊……你知道我还没那么饿呢,我前天刚狩猎,吃下的鹿还没消化完。
你的身体还在快速发育,多吃点对你有好处。
那也得吃得下才行啊。
那就选个小点的,来头猪怎么样?
那对你恐怕没什么大用。不行……我还是要那个吧。伊拉龙脑中出现了蓝儿传递过来的画面:一头中等大小的牛,身体左侧生着白色的斑点。
伊拉龙把那头牛认出来后,科沃斯向畜圈旁闲待着的几个人大喊了几句。两个人过去把那头牛和其他牲口分开,拿条绳子套在它头上,拉着那不情愿的动物向蓝儿走来。到三十英尺开外,牛说什么也不肯向前走了,它发出惊恐的哞叫,拼命想挣脱绳套逃掉。在那动物逃掉之前,蓝儿纵身跳起,掠过中间的空地。两个拉绳子的人看到蓝儿张着大口扑来,吓得趴倒在地。
牛转身要跑,蓝儿一下子在它肚子上重重一撞,将它击翻在地,用分叉的脚爪牢牢按住它。牛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恐的号叫,便被蓝儿一口咬住脖子,接着猛一摆头,就把牛的脊椎扭断了。然后她停下动作,蹲在猎物旁,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伊拉龙。
伊拉龙闭上眼睛,意识向牛延展过去。那动物的意识已经陷入了黑暗的深渊,但它的身体还活着,肉身上激荡着的能量,因片刻前充斥全身的恐惧而更加丰沛。即将要做的事使伊拉龙心中充满了厌恶,但他克制住情绪,一只手放在智者拜乐思腰带上,把他能从牛尸上得到的能量全部转入藏在腰间的十二颗钻石中,整个过程用了不过几秒钟。
他向蓝儿点点头:完事了。
伊拉龙向刚才帮忙的两个人表示了谢意,然后他们留下伊拉龙和蓝儿,自行离开了。
在蓝儿狼吞虎咽的当口,伊拉龙靠在蜂蜜酒桶上,看着厨子们忙碌工作。每一次,他们或是给他们打下手的人杀掉一只鸡或一头猪或一只羊或任何别的动物,他就把能量从垂死的动物身上转入智者拜乐思腰带。然而,这是件很压抑的工作。
因为,在他的意识进入时,那些动物大多还保持着意识。它们的恐惧、惊慌和疼痛像呼啸的风暴一般冲击着他,让他心头狂跳,豆大的汗珠从额上迸出。消除它们的痛苦,是他唯一的最强烈的心愿。然而,他知道它们不得不死,否则沃顿族就要沦为饿殍。在前几次战斗中,他已经将自己存储的能量消耗殆尽,在踏上漫长而充满危机的旅途之前,他也理应补充能量。如果娜绥妲允许他在沃顿族多停留一个星期,他就可以将自身的能量注入宝石,并有足够的时间在前往垡藤杜尔之前恢复体能。但现在他只有几个小时的时间,远远不够,就算他什么都不做,只是躺在床上向钻石内注入自己身体的能量之火,那效果也远不能与从众多动物身上收集来的能量相比。
智者拜乐思腰带上的钻石似乎可以无穷无尽地吸收能量,所以,当他觉得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再也不能继续承受那些动物死前的惨痛时,就罢手告停了。他浑身发抖,从头到脚不停流汗,两手支在膝盖上,上身前倾,看着两脚之间的地面,尽力忍住不让自己倒下。一段并非他自己的记忆,侵入了他的意识:他骑在蓝儿背上,在雷欧那湖上翱翔,一头扎进冰冷的湖水中,身旁浮起阵阵白色的水泡。他感觉到了和蓝儿在一起飞翔、游泳和嬉戏的快乐。
他的呼吸平缓下来,微笑着望向蓝儿,将谢意送入她心中。蓝儿则仍守着猎物的残尸,啃着牛的脑壳。
我们可以走了。他说。
她吞下嘴里的东西说:把我的能量也拿去,可能用得上。
不。
这件事不要跟我争,我一定会坚持的。
我也会同样坚持。我怎么能吸走你的能量,然后把你留在这里,虚弱到连作战的力气都没有?要是穆塔和荆刺今天就来进攻怎么办?我们俩都必须随时准备好战斗。而你面临的危险比我还大,因为加巴多里克斯和整个帝国都会以为我仍和你在一起。
话是没错,但毕竟要单独和一个库尔人进入荒野的人是你。
我和你一样习惯荒野,远离文明对我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至于一个库尔人,要是摔跤比赛的话,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赢,但我的护身足以防范任何背叛。我有足够的能量,蓝儿,你不必再给我更多了。
她看着他,考虑着他的话,然后抬起一只爪子,开始用舌头去舔净上面的血迹。好吧,那我就自己……顾自己好了。她的嘴角似乎觉得好笑地向上扬起。放下爪子,她说:可否劳你驾帮忙把那个酒桶给我滚过来?他不太情愿地嘿了一声,站起身,如言把酒桶滚了过去。她伸出一只爪子,在桶盖上敲出两个洞,空气中马上飘满了苹果蜜酒的香气。她脖子向后弯,让头正处在酒桶上方,然后用两只巨大的爪子捧起酒桶,举上半空,仰头咕咚咚把酒直接灌进喉咙里,最后把空酒桶往地上一丢。酒桶啪的一声摔得裂开,一个铁箍滚出几码远。她的上唇皱了起来,摇着脑袋,然后呼吸也突然停顿,紧接着打了一个非常猛烈的喷嚏,连鼻子都撞到地面上,嘴巴和鼻孔里都喷出猛烈的火焰。
伊拉龙吓得叫了一声,向旁跳开,慌忙扑打着冒烟的长衫下摆。他的右脸感觉好像给烤焦了一般。蓝儿,你也小心点儿呀。他叫道。
啊哟。她低下头,糊了一层灰的嘴巴在一条前腿的侧面蹭着,蜜酒激的。
是吗?你早就该知道的。他边爬到她的背上,边嘟囔着说。
蓝儿又在前腿上蹭了蹭嘴巴,然后高高地飞上天空,滑翔越过沃顿族的营地,把伊拉龙送回到他的帐篷。他从她背上滑下来,站直了仰视蓝儿。有一会儿工夫,他们谁都没有说话,让交融的情感取代了语言的功能。
蓝儿眨了一下眼睛,他觉得她的眼睛比往常似乎更为晶莹。这是一个考验,如果我们能够经受住考验,那么我们会因此变得更为强大,作为龙和龙骑士。
我们必须在需要时能够独当一面,不然与别人相比这永远会是我们的一个弱点。
是的。她用爪子抓着地面,但知道这一点对于缓解我的忧伤没有任何用处。一阵颤抖传遍她强健的身躯。她垂下翅膀。愿风在你的翅膀下升腾,愿太阳永远在你的身后。一路顺风,一路平安,小家伙。
再见。他说。
伊拉龙感觉到如果再和她待在一起,自己可能永远都不会走了,于是猛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幽暗的帐篷,同时彻底切断了他们之间的联系。这联系对他来说,几乎已经成了他肉体的一部分。反正,他们很快也要远远地分开,无法再感知彼此的意识,同时他也不想延长分别的痛苦。他在帐中站了片刻,手握剑把,身体摇晃,似乎眩晕一般。孤独造成的痛楚,现在已经在他身上蔓延开来,没有蓝儿的意识在一旁,他顿时觉得自己仿佛无凭无借,天地何其广阔,自己何其渺小。这样的分别我经受过,这一回同样也能承受。他想着,强迫自己挺了挺肩,扬起了下巴。
从小床下面,他取出了从黑格林来的路上打好的包裹,然后把一个用布包着的雕饰木桶放了进去,里面装着他为血盟庆典写的诗,是俄拉米斯用最精细的书法给他誊写在卷轴上的。他还放入了一瓶有魔力的菲尔尼夫酒和装着奈尔戛斯克的小皂石盒,这两样也是俄拉米斯送的礼物;他还带上了那本厚书《天意》,这是乔德送的礼物,再加上磨刀石和革砥石;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他又带上了多块护甲,因为他想着,等到要用的时候,庆幸自己随身带着,总比一路上背负它们的辛苦要好受得多,或者说他希望是这样吧。他之所以带上书和卷轴,是因为在数次的游历之后,他已经明白,想不丢掉自己在意的东西,最好的办法就是走到哪里都把它们带在身边。
至于衣物,除了身上穿的,他只多带了一副手套,塞进了头盔里,还有他沉重的羊毛大氅,以防晚上露宿时太冷。其他的东西,都卷起来塞进蓝儿的鞍袋里。如果真当我是银吉通部一员的话,等我到达布列肯霍时,他们自会给我合适的衣服穿。
扎好背囊,他把未上弦的弓和箭囊横着绑在顶部的框架上,刚想把宝剑也同样绑定,又发现如果向一侧弯身,剑就会从剑鞘中滑脱。所以,他把剑竖直绑在背囊的背面,角度略微倾斜,让剑把从右肩上伸出,这样需要的时候还可以很方便地拔剑。
伊拉龙背上背囊,打开心中的壁垒,感觉到了体内和智者拜乐思腰带上的钻石中充盈的能量。伊拉龙从能量流中轻取了一点,念念有词地读了一遍以前只用过一次的咒语:这咒语让光线从他身旁绕开,使他变得透明。咒语发出后,他身上感觉到轻微的疲倦。
他向下看,身躯和腿都不见了,却能在地面的灰尘上看到靴子的脚印,这让他觉得非常别扭。下面该是更难的部分了。他想。
走到帐篷后部,他用猎刀割开紧绷的纤维,从破洞里钻了出去,悄无声息地,像只吃得很好的猫一样。布洛德迦姆站在外面等他。他向伊拉龙所在的大概位置点了一下头,嘴里轻轻说了声“魔影杀手”,然后就开始专心地修复破洞——只用了古语中大约六个很短的词就完成了。伊拉龙沿着一条夹在两排帐篷当中的巷道向前走去,充分发挥了他从前的林中经验,尽量不发出声音。每当有人接近,伊拉龙就马上从路上跳开,一动不动地站在旁边,希望他们没看到留在草上或土上的脚印。他心里咒骂着,埋怨地面太干,不管脚放得多轻,都会扬起一点灰尘。让他意外的是,隐形削弱了他的平衡感,看不到自己的手和脚在哪里,他不时地就会错误判断距离,不停地撞上东西,就像喝了太多的麦酒。
尽管脚下不稳,他还是挺快就到达了营地边缘,没有引起任何怀疑。他在一个大雨水桶后面停下,把脚印藏在它浓浓的阴影里,研究着防护沃顿族东面的夯土墙垒和立着尖木栅的壕沟。如果他的目的是潜入营地,要想逃过墙上巡逻的许多岗哨而不被发现是十分困难的事,就算是隐身也不行,但是因为壕沟和墙垣都为防备外侵之敌而设,而不是为了监禁居民,想越过它们到外面去就相对容易许多。
伊拉龙等到距离最近的两个哨兵背向着他转过身去,然后开始向前快冲,两只胳膊全力挥动。几秒钟之内,他就越过了雨水桶到工事土坡间大约一百英尺的距离,然后他沿坡奔跳到土垣顶上,速度之快,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在水面跳跃的一颗石子。在墙垣的顶上,他双腿扎进土里,胳膊挥动,凌空而起,向沃顿族的防御工事之外跃去。他在半空飞了三下心跳的时间,然后猛地落在地上,跌得好像全身的骨架都要散了。
恢复平衡后,伊拉龙马上紧贴地面躺下,屏住了呼吸。一个巡逻的哨兵停住脚步,但看来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片刻后又向前走去。伊拉龙出了一口气,轻声说了句:“Du deloi lunaea.(抚平地面。)”看着咒语抚平了他的靴子留在工事上的痕迹。
仍然保持隐形,他站起身,跑步从营地离开,尽量只踩在草上,以防扬起更多的灰尘。距离哨兵越远,他跑的速度越快,到最后飞掠的速度已经超过了奔驰的骏马。
几乎一小时之后,他跳下一道狭窄而陡直的溪谷。风雨已经侵蚀了草地的表面,沟底有一条细细的小溪,沿岸生着灯芯草和蒲草。他沿水流向下走,尽量离开水边的软泥,以防留下痕迹——直到小溪变宽,变成了一个小水塘。塘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着一个袒胸露怀的身躯庞大的库尔人。
伊拉龙穿过一片蒲草,草的茎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让库尔人警觉他的到来。那生物把生着角的巨大头颅转向伊拉龙,鼻子嗅着空气。他是拿·葛左格,与沃顿族结成联盟的巨人首领。
“你!”伊拉龙叫道,现出身形。
“你好,火剑。”葛左格粗声吼道。他舒展粗壮的肢体和庞大的身躯,站起来足有八英尺半高,灰色皮肤下面的肌肉块鼓动着,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光。
“幸会,拿·葛左格。”伊拉龙不解地问,“你的部队怎么办?如果你和我去的话,谁来率领他们呢?”
“我的血亲弟弟,斯革奎兹,他来率领。他不是一个库尔人,但他有很长的角和很粗的脖子,他是个很优秀的将领。”
“哦,是这样……不过你为什么愿意来呢?”
巨人抬起他巨大的方形下巴,露出咽喉:“你是火剑,你不可以死,不然我们厄格若格拉,或者按你们的叫法,巨人,就不能向加巴多里克斯报仇,我们的种族就会死在这片土地上,所以,我要和你同去。我是我们的战士中最优秀的,我曾经在一次搏斗中击败过四十二个拉姆人。”
伊拉龙点点头,事态的发展还算比较如意。在所有的巨人中,他最信任的是葛左格,因为在烈火平原战役之前,他曾探识过库尔人的意识,发现按照他们族类的标准,葛左格算是诚实可靠的了。只要他不伤到他的荣誉,促使他向我提出决斗,那么我们就不会有冲突的理由。
“很好,拿·葛左格,”他说着把系着背囊的带子在腰间紧了紧,“那就让我们一起跑步上路吧,这可是史无前例的事。”
葛左格在胸腔里发出低沉的笑声:“好吧,火剑,咱们这就上路。”
他们一起面向东方,一起向着贝尔山脉进发。伊拉龙跑起来又轻又快,奔驰在他旁边的葛左格则迈开长腿,一步顶他两步,大地颤抖着承受他的重量。在头上,天边的雨云越积越厚,一场倾盆大雨近在眼前,盘旋的兀鹰狩猎时发出孤独的啼叫。
翻山越岭。
伊拉龙和拿·葛左格开始了漫长的旅程。他们跑到晚上,从晚上又跑到黎明,然后又飞奔了一整个白天,中途只有喝水或解手时才停下喘口气。
跑到第二天傍晚,葛左格说:“火剑,我必须得吃点东西睡一觉了。”
伊拉龙靠在一个树桩上,喘着粗气,点了点头。他一直忍着不想由自己来说这话,尽管他也和库尔人一样又饿又困。离开沃顿族不久,他便发现在五英里之内,他的速度可以超过葛左格,但之后葛左格的耐力便显出了优势,甚至比他还有耐力。
“我帮你去打猎。”他说。
“不必。你弄一大堆火,食物我来负责。”
“好吧。”
葛左格向北面一片山毛榉树林走去,伊拉龙解开腰上的带子,把背囊放到树根旁边,长出了一口气。“要命的护甲!”他嘟囔道。即使在帝国境内时,他也从来没有背这么重的东西跑这么远过。他没想到会这么辛苦,脚疼,腿也疼,背更疼;往地上一蹲,膝盖好像都不会打弯了。
他尽量不去理会周身的不适,去附近拾拣干草与枯枝,在一块表面干燥的石头地上堆了一大堆。
他和葛左格此刻的位置在提图斯腾湖南端稍微偏东一点,到处是又湿又软的泥地,生长着大片六英尺高的野草,成群的野生动物漫游其间,有鹿、羚羊,还有生着向后倾斜的粗大犄角的黑毛野牛。
伊拉龙知道,这片土地的丰饶全靠了贝尔山,它形成的大片雨云在山下的平原上绵延数英里,给这一片地方带来了丰沛的雨水,否则这里会和哈德瑞克沙漠一样干燥。
虽然说他们已经跑了非常惊人的距离,伊拉龙仍然觉得太慢。在吉特河到提图斯腾之间的一段路上,为了避免被发现,他们躲躲藏藏,损失了几个小时。现在提图斯腾已经被甩在身后,他希望接下来可以加快速度。娜绥妲可没预见到会有这样的延误,是不是?嘿,她以为我可以片刻不停地从那里一直跑到垡藤杜尔呢。哈哈!他一脚踢开挡在前面的一根树枝,继续收集柴火,嘴里一直愤愤地念叨着。
一个小时以后,葛左格回来时,伊拉龙已经生起了一大堆篝火。他坐在火前,眼看着火苗,努力克服着倦意,不让自己陷进清醒的睡梦中。他抬头向葛左格望去,颈骨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葛左格大步向他走来,左臂下夹着一头肥母鹿的尸体。在离篝火约二十码远的地方,他停下来,把鹿尸向上一提,鹿的脖子卡在一个树杈中间,动作轻飘飘的,好像他手里拿的不过是袋棉絮。然后他抽出刀子,开始切剥。
伊拉龙站起来,挪着两只脚向葛左格走去,感觉全身的关节好像都变成了石头。
“你是怎么杀的它?”他问。
“用弹弓。”
“你打算用炭火烤吗?还是巨人生吃肉的?”
葛左格转过头,眼睛在打弯的左犄角后面看着伊拉龙,深陷的黄眼睛闪着某种神秘难解的情绪。“我们不是野兽,火剑。”
“我没说你们是呀。”
巨人哼了一声,又开始干手里的活。
“在火上烤的话时间太久。”伊拉龙说。
“我想的是炖肉,剩下的在石头上煎。”
“炖?怎么炖?我们没有锅呀。”
葛左格伸出右手,在地上擦干净,然后从腰带上的一个小袋子里取出一个折叠成方形的东西,丢给伊拉龙。
伊拉龙伸手去接,可是由于过度疲惫,没有接到。那东西掉到地上,看起来像一卷特大的羊皮纸。他捡了起来,那东西自己散开了,形状像个口袋,宽约一英尺半,三英尺深。口袋的边上缀了一圈厚厚的皮子加固,上面还缝着金属环。他翻过来看了看,没想到这东西竟然这么柔软,而且看不到任何缝合的接口。
“这是什么东西?”他问。
“是我开始长角那年杀的洞熊的胃。把它弄个架子挂起来,或者找个洞放进去,装上水,把烧热的石头放进去。石头会把水烧开,炖出来的东西味道很好。”
“石头不会把胃烧穿吗?”
“到现在还没有呢。”
“是施过魔法的吗?”
“没有魔法,就是好胃而已。”葛左格呼了一口气,两手抓着鹿的后腿,双手一分,就把鹿臀撕成了两半,鹿的胸腔则用刀劈开。
“肯定是头很大的熊。”伊拉龙说。
葛左格的喉咙深处发出几下大树被狂风吹倒的声音:“比我现在大,魔影杀手。”
“你也是用弹弓杀的吗?”
“我是用手把它掐死的。在证明勇气的成年仪式上,不许使用任何武器。”葛左格停了片刻,手中的刀子在鹿的尸体上一直没到只剩刀把,“大多数巨人都不会选择去杀一头洞熊。大多数巨人去猎狼或者山地羊,这就是为什么我成了战斗头领,而其他巨人没有。”伊拉龙留下他继续收拾鹿肉,自己则来到火堆旁。他在火堆旁挖了个洞,把熊胃放进去,然后把棍子从金属环里插进去,把它固定住。他从附近找来十几个苹果大的石块,投进火里。等待石头烧热的时候,他用魔法在熊胃中加了三分之二的水,然后又用一棵细柳树干和一块生皮子对付成一个火钳。
等到石头已经通红,他喊道:“好了!”
“放进去。”葛左格答道。
伊拉龙用火钳从火中取出靠得最近的一块石头,把它放进熊胃里。水面被石头一碰,马上喷出大股的蒸汽。他又拿了两块石头放进熊胃,水就已经滚开了。
葛左格腾腾地走过来,在水里放了两大把肉,然后又从腰带上的口袋里捏出几大撮盐放进去,还加了一把他打猎时顺手采的迷迭香、百里香和其他一些可调味的野生植物。然后,他把一块较平的青石板放到火堆上面,等石头烧热了,就开始在上面烤粗大的肉条。
等待食物做熟的过程中,他们俩从伊拉龙背囊旁边的树桩上取下木头,做成了两把勺子。
饥饿使伊拉龙觉得时间好长,但其实没多久炖肉就好了。他和葛左格吃得狼吞虎咽。伊拉龙觉得自己这一顿是过去吃得最多的时候的两倍。他没吃下的,都被葛左格吃光了,足足吃掉了六个壮汉的量。
之后,伊拉龙仰躺在地,用胳膊肘撑着身子,看着出现在榉树林边的萤火虫。它们互相追逐,盘旋,形成了抽象的图案。某处一只猫头鹰发出一声啼叫,声音柔和低沉。紫色的天空上已经出现了最早的几颗闪闪发亮的星星。
伊拉龙视而不见地看着天空,心里想的一会儿是蓝儿,一会儿是阿丽娅,一会儿是阿丽娅,一会儿又是蓝儿。然后他闭上了眼睛,太阳穴开始一跳一跳地痛。咔嚓一声传来,他睁开眼睛,看到在空的熊胃那边,葛左格正用一根掰断的大腿骨的尖端剔牙。伊拉龙眼光下移,看到巨人光着的脚丫——葛左格在他们吃饭前脱去了绳鞋——吃惊地看到,巨人每只脚上都生着七个脚趾。
“矮人的脚趾和你们一样多。”他说。
葛左格向炭火中喷出一块肉屑:“这我可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要去看一个矮人的脚。”
“你不觉得奇怪吗,巨人和矮人都有十四个脚趾,而精灵和人有十个?”
葛左格恶狠狠地龇了一下牙:“我们和那些没有角的山老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们有十四个脚趾,我们也有十四个脚趾。众神在创造世界的时候就把我们造成了这样,没有别的解释。”
伊拉龙哼了一声算是回答,又去看他的萤火虫了。过了一会儿,他说:“给我讲个你们族类喜欢的故事,拿·葛左格。”
库尔人沉思了片刻,然后把腿骨从嘴里拿开。他说:“很久以前,有一位年轻的厄格若格拉,她的名字叫玛戛拉。她的角像圆滑的石头一样闪亮,头发长得垂过了腰,她的笑声能引出树上的鸟,但是她的模样却不好看,简直可以说很丑。在她的村子里,还生活着一个强壮的拉姆。他曾在摔跤比赛中杀死过四个拉姆,此外还曾击败过二十三位对手。但是,尽管骄人的战绩使他远近闻名,他却还没有一个配偶。玛戛拉有意做他的配偶,但他却不愿意正眼瞧她,因为她很丑。因为她的丑陋,他甚至注意不到她闪亮的犄角,她的长发,也听不到她动听的笑声。她心中伤痛,因为他看不上她,于是爬到斯拜恩山脉最高峰上,呼唤拉哈娜的帮助。拉哈娜是我们共同的母亲,是她发明了织布和耕种,也是她在逃避巨龙时举起了贝尔山。金角的拉哈娜,她听到了玛戛拉的呼唤,问她为什么要召唤自己。‘让我变美丽吧,伟大的母亲,那样我就可以吸引我喜欢的拉姆。’玛戛拉说。拉哈娜答道:‘你不需要美丽的面孔,玛戛拉,你有光亮的犄角和长长的头发,还有好听的笑声。有了这些,足够你迷住任何一个没蠢到只看重脸蛋的拉姆。’听到此话,玛戛拉匍匐在地上说:‘我只有得到这个拉姆才会幸福,光荣的母亲,请把我变得美丽。’拉哈娜笑了笑说:‘孩子,如果我让你变美丽,那么你拿什么回报我呢?’玛戛拉答道:‘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拉哈娜听了很高兴,于是就让玛戛拉有了一张漂亮的面孔。她回到村里,每个人都被她的美惊呆了。有了漂亮的脸蛋,玛戛拉成了她看中的拉姆的配偶,他们生了许多的孩子,一起幸福地生活了七年。然后,拉哈娜来找玛戛拉,她说:‘你已经和你喜欢的拉姆一起生活了七年,你过得快乐吗?’玛戛拉回答说:‘快乐。’拉哈娜于是说:‘我是来取我的报偿的。’她说完在他们的石头房子里看了一圈,然后抓住了玛戛拉的长子说:‘我要他作为报偿。’玛戛拉祈求金角的拉哈娜不要带走她最大的儿子,但拉哈娜无动于衷。最后,玛戛拉拿起了配偶的棒子,向拉哈娜打去,但棒子在她手里变成了碎片。作为惩罚,拉哈娜剥夺了玛戛拉的美貌,并带走了她的儿子,去到她居住的大厅。她给孩子取名叫赫魁兹,把他培养成了在大地上出现过的最伟大的战士之一。所以,我们应该从玛戛拉的故事中学到,永远不要与自己的命运抗争,因为那样你会失去自己最宝贵的东西。”
东方地平线上升起一轮新月,伊拉龙看着其闪亮的边缘,说:“给我讲讲你们村里的事。”
“什么事?”
“什么事都可以。当我进入你还有卡古阿和敖特威克的意识的时候,我浏览了数百段的记忆,但能回忆起来的没有多少,而且都是不完整的片断。我想弄明白我所经历的和看到的那些画面,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能跟你说的事可不少,”葛左格粗声粗气地说,他饱经风霜的眼睛若有所思,临时的牙签在一颗犬齿周围剔着,“我们弄一些树干,在上面雕刻出山中动物的面孔,然后把它们竖直钉进房子边的地里,这样就可以把荒野中的魔影吓走。有时候这些柱子上的面孔看上去和活的一样,当你走进我们的村子,你可以感觉到那些雕刻的动物都在盯着你看……”骨头在巨人的手指上停了下来,然后又开始它一前一后的运动。“在每个木屋的门口,我们都挂起一条那纳,它是一条和我巴掌一样宽的布。那纳是色彩鲜艳的布,上面的图案描述着住在这个屋子中的一家人的历史。只有年纪最大、技巧最高超的织工,才被允许在那纳上面增加图案,或者是破了之后重新编织一条……”骨头消失在葛左格的拳头里。“在冬天的月份里,那些有配偶的和配偶一起编织壁炉毯。编织完一条这样的壁炉毯至少要五年,到毯子织完的时候,你也就能知道自己选的配偶到底好不好了。”
“我从来没见过你的村子,”伊拉龙说,“肯定都藏在很隐秘的地方。”
“很隐秘而且防卫很严密。见到我们村子的,很少有能活着离开的。”
眼睛看着库尔人,伊拉龙小心地让自己的语气中稍微露出一点锋芒:“你是怎么学会这种语言的,葛左格?有人类居住在你们当中吗?是不是有人类给你们做奴隶?”
葛左格毫不畏缩地回视着伊拉龙的目光:“我们没有奴隶,火剑。我的知识是从那些与我战斗的人类心中掠夺来的,然后我把它们与我的族类分享。”
“你肯定杀死过许多人类,是不是?”
“你也杀了许多厄格若格拉,火剑。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联合,否则我的族类将无法生存下去。”
伊拉龙抱起双臂:“我和布鲁姆追踪蛇人时,经过了亚兹科,一个在尼诺河边的村庄。我们发现所有的村民都被杀死了,尸体堆在村子中间,尸堆当中的一支长矛上,还挑着一个孩子的尸体。这是我见过的最惨不忍睹的场面,是巨人杀了他们。”
“在我长角之前,”葛左格说,“父亲带我去看我们在斯拜恩西侧的一个村庄。我们发现,我们的村民被折磨,被烧死,被屠杀。那达城的人类得知了这个村子的所在,于是派了许多士兵来偷袭。村民没有一个幸免的……是的,我们比别的种族更好战,火剑,而这是我们历经磨难的原因。我们的女性不会考虑选择一个拉姆做配偶,除非他已经在战斗中证明了自己,亲手杀死过至少三个敌人。而且,战斗也有一种快乐,不同于其他任何的快乐。但尽管我们热爱战绩,那并不意味着我们就不知道自己的缺点。如果我们的种族不能改变,加巴多里克斯击败沃顿族的话,接着就会把我们全部除掉;而你和娜绥妲如果能打败那个毒舌头的叛徒,也会把我们全都消灭。我说得对不对,火剑?”
伊拉龙动了动下巴算是点头:“是啊,没错。”
“所以,总是计较过去的仇怨没有益处。如果我们不能各自摒弃前嫌,在人类和厄格若格拉之间就永远不会有和平。”
“可是,如果我们打败了加巴多里克斯,娜绥妲也给了你们要求的土地,但二十年后,你们的下一代为了赢得配偶,又开始杀戮和劫掠,那时我们该怎么对待你们?如果你知道你们自己的历史,葛左格,那你就会了解,巨人每次签订的和平条约,结局都是如此。”
沉声叹了口气,葛左格说:“那我们就只有希望在大海的那边也有厄格若格拉,并且他们比我们有智慧,因为我们将从这片土地上消失了。”
他们俩当天晚上谁也没再说话。葛左格蜷缩身子,侧躺在地上,巨大的头以地为枕睡着了。伊拉龙用大氅包起身体,靠在树桩上,看着缓慢运行的星星,伴着时来时去的无眠之梦。
第二天晚上,贝尔山已经在望。一开始,大山只是天边一片朦胧的影子,一些相连的白色和紫色的棱角分明的形状。随着夜晚的降临,遥远的轮廓开始呈现出实在的面貌,伊拉龙逐渐分辨出山脚下绵延的深色树林带,之上是更为宽阔的皑皑冰雪。再往上,就是插天的山峰,只有光秃秃的灰色岩石,因为太高,不但英寸草不生,连雪都不下。就像第一次看到这些山一样,贝尔山脉的雄伟仍然强烈地震撼了伊拉龙。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么大的东西根本不可能存在,然而他心里又知道,眼睛并没有说谎。这些山平均高度是十英里,许多山峰还要更高。
伊拉龙和葛左格那晚没有休息,而是脚步不停地跑过了黑夜,又跑过了之后的一个白天。早晨时,天空亮了起来,但由于贝尔山的关系,几乎到中午太阳才在两座山峰之间现出身形。像山脉一般广阔的一道阳光,洒在了仍笼罩在绮丽晨曦中的大地上。伊拉龙此刻停下脚步,站了好一会儿,静静地看着眼前这让人惊叹的景象。
他们在这巨大的山脉旁绕行,伊拉龙产生了一种很糟糕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又回到了他和穆塔、蓝儿还有阿丽娅一起从基里逃往垡藤杜尔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认出了穿过哈德瑞克沙漠后他们扎营的地方。
漫长的白天和更为漫长的夜晚既慢得磨人,又快得惊人,因为每一个钟点都与上一个毫无差别,让伊拉龙既觉得他们的苦难永远不会结束,又觉得其中很大一部分似乎根本没发生过。
到达了大峡谷,大山在此被劈成两半,南北相距几英里远,他们转向右方,在冷漠苦寒的山峰中间穿过。熊牙河从通往垡藤杜尔的狭窄山谷中流出,他们涉过冰冷的河水,继续南行。
那一晚,在向东进入大山之前,他们在一个小水塘边上宿营,好好休息一下。葛左格用他的弹弓又打了一头鹿,这次是雄鹿,他们俩都吃到再也吃不下为止。
吃饱了,伊拉龙弯着腰,补靴子边上的一个洞,这时听到了一声使他心跳加速的怪嚎。他向周围渐暗的荒野中看去,吃惊地看到一头巨兽的身影在布满石子的水塘边慢慢跑动。
“葛左格。”伊拉龙低声叫道,探手从背囊上拔出宝剑。
库尔人从地上拿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装进弹弓的皮袋里,然后站直身体,张开喉咙,向夜空发出吼叫,挑衅的咆哮回荡在大地上。
那东西停下来,然后放慢速度继续向前走,不时嗅着地面。等它进入了火光的范围,伊拉龙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头灰背狼,有一匹马那么大,獠牙长如马刀,明亮的黄眼睛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狼的脚足有小盾牌那么大。
一头索尔戈!伊拉龙心想。
巨狼绕着他们的宿营地打转,虽然体形巨大,却几乎不发出半点声息。伊拉龙想起了精灵族,还有他们对待野生动物的方式,于是用古语说道:“狼兄弟,我们对你没有恶意。今天晚上我们只休息不打猎。欢迎你分享我们的食物和我们窝里的温暖,直到早晨。”索尔戈停了下来,在伊拉龙说古语的时候,向前支棱着耳朵。
“火剑,你在搞什么把戏?”葛左格问。
“不要动手,除非它先发起攻击。”
肩膀壮硕的野兽慢慢进入了他们宿营的范围,它巨大潮湿的鼻子尖一直抖动着嗅个不停。毛发蓬乱的狼头向火堆伸过去,似乎对燃烧的火苗很好奇,然后又找到葛左格给鹿开膛的那一块撒满了碎肉和内脏的地方。它弯下前腿,叼起几大块肉,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跑进了黑夜之中。
伊拉龙放松下来,插剑入鞘。葛左格还站在原地,龇着牙,眼望向远处的黑暗,细听是否有任何异常的响动。
天刚透出一丝亮光,伊拉龙和葛左格就离开了宿营地,向东跑去,进入了通往瑟多山的山谷。
他们在守护着大山的密林中前进。空气明显变凉了,地上厚积的松针消弭了脚步声。黑暗阴郁的巨树,高高耸立在头顶,似乎在看着他们。他们在粗大的树干之间穿行,不时地绕开从湿地里冒出来的树根。它们曲折扭结,高达两三英尺,甚至经常达到四英尺。个头很大的黑色松鼠在树枝间蹦来跳去,大声地吱吱叫着。倾斜的树干上生着厚厚的一层青苔。蕨类植物、顶针莓以及其他一些绿色大叶植物繁茂地生长,旁边是各种形状、大小和颜色的蘑菇。
伊拉龙和葛左格一旦真正进入了峡谷,世界就变得狭小了。两旁雄壮的山壁相距很近,巨大的体积造成强烈的压迫感。天空是遥不可及的一带海蓝色,几片淡淡的云在半山腰处飘荡,伊拉龙从未见过这么高远的天。
午后大约一小时,伊拉龙和葛左格慢下脚步。树林中传来一阵可怕的咆哮声,伊拉龙抽出宝剑,葛左格从地上拿起一大块光滑的卵石放进弹弓的袋子。
“是一头洞熊,”葛左格正说话间,突然又响起了一声狂暴而尖锐的厉啸,就像金属摩擦金属,“还有那格拉,我们务必小心,火剑。”
他们缓步向前,很快就看到了发出咆哮的野兽,在一面山坡上几百英尺高的地方。一窝长着粗大尖利獠牙的红毛野猪,正被一头巨型生物逼得尖叫着团团乱转。那东西披着一身银棕色毛皮,利爪如钩,利齿如刀,行动如电。一开始,遥远的距离欺骗了伊拉龙的眼睛,但他以动物近旁的树木作为参照,很快便发现,每头野猪的个头都会让索尔戈相形见绌,而那头熊则几乎有他在帕伦卡谷的房间那么大。野猪已经把熊的肋部抓伤流血了,但似乎只是让它更为愤怒。巨熊直立而起,大吼一声,巨掌朝一头野猪拍去,将它打翻到一边,肚皮裂开了口子。倒地的野猪三次试图站起来,三次都被洞熊击倒,到最后终于躺着不动了。熊俯身大吃起来,其余尖叫的野猪钻进了后面的树林,向山上更高处远离洞熊的地方逃去。
伊拉龙震惊于熊的力量,跟在巨人后面,小心翼翼地走进它的视野之中。熊把血红的嘴巴从猎物的肚皮上抬起来,弹子一样的小眼睛看着他们,显然觉得他们对自己没什么威胁,便又接着吃下去。
“我想,连蓝儿都可能打不过这么一个大怪物。”伊拉龙低声说。
葛左格轻轻哼了一声:“她能喷火,熊可不能。”他们俩的目光紧紧盯在熊身上,不敢离开片刻,直到它被树木挡在视线之外,这时,他们还是手拿武器,随时准备应付可能遇到的危险。
已经是下午很晚的时候,他们才又听到了另一个声音:笑声。伊拉龙和葛左格停了下来。葛左格举起一根手指,然后偷偷摸过一片浓密的灌木,安静得叫人吃惊。他们向笑声发出的地方潜过去,伊拉龙跟在库尔人后面,每迈出一步都小心翼翼,连气都不敢喘,担心呼吸声会暴露自己。
从山茱萸枝杈的缝隙间看出去,伊拉龙看到山谷底下已经有了一条踩得很明显的小路,几个矮人小孩在玩耍,互相扔棍子,叫着、笑着,附近看不到成年矮人。伊拉龙退回到安全的距离,吐出憋着的气,仔细观察天空。天上飘着几缕白烟,大约是从山谷前方一英里远的地方传来的。
树枝一声轻响,葛左格在他旁边蹲下,这样一来他们的高度就差不多了。葛左格说:“火剑,我们在这里分手吧。”
“你不和我去布列肯霍吗?”
“不。我的任务是保证你的安全。如果我和你一起去,矮人就不会那么信任你了。瑟多山近在眼前,我相信从这里到那里,没谁有胆子来伤害你。”
伊拉龙手挠着后脖颈,看看葛左格,再看看东面升起的炊烟:“你要直接跑回沃顿族吗?”
葛左格一声低笑,说道:“是的,不过可能不会像我们来时跑得那么快。”
伊拉龙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好,他用脚尖蹬着一段树干腐烂的一头,烂木头里露出了一窝白色的肉虫,正在它们蛀出的洞里蠕动:“可别让索尔戈或者一头熊把你给吃了,那样的话我只好去追踪它把它杀掉,可我现在又没这个时间。”
葛左格两只拳头都顶在自己峥嵘的前额上:“愿你的敌人都在你面前退缩,火剑。”他站起来,转身大步走了,森林很快就遮住了库尔人巨大的身形。
深吸一口清新的山地空气,伊拉龙穿过一片浓密的灌木丛。当他从凤尾蕨和山茱萸中出现时,矮人孩子都僵在当地,圆脸蛋上的表情充满了警惕。伊拉龙摊开双手,说:“我是魔影杀手伊拉龙,无父之子。我要去布列肯霍,找特里夫克之子奥利克,你们能带我去吗?”看到孩子们没有任何反应,他才想起他们一点也不懂他的语言。“我是一个龙骑士,”他说,速度放缓,清楚地念准每一个字,“Eka eddyr ai Shur'tugal…Shur'tugal…Argetlam.”
听到这里,孩子们的眼睛亮了起来,惊奇地张圆了嘴巴。“阿吉兰!”他们叫道,“阿吉兰!”他们跑过来,冲向他,短短的胳膊抱着他的腿,拉着他的衣服,高兴地嚷个不停。伊拉龙低头看着他们,感觉到自己脸上漾开了傻傻的笑。孩子们拉着他的手,他听任他们拉着自己向路上走去。他们片刻不停地用矮人语对他说着什么,尽管他听不懂,但是他喜欢听。
其中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子,他想——向他张开手臂。他把她抱起来,放在肩膀上,她握拳死死抓住他的头发,疼得他眼皮直跳。她笑了起来,声音又高又甜,让他再次微笑起来。于是,就在这样的陪伴之下,就这么一副样子,伊拉龙走向了瑟多山,再从那里到布列肯霍见他的义兄奥利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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