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繁星点点的林间空地

　　伊拉龙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
　　他睁开眼睛，看着与蓝儿共住的树屋那雕花的屋顶。外面，夜色依旧深沉，精灵狂欢的声音从下方张灯结彩的城市里飘荡过来。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蓝儿就冲进他的意识，流露出关怀和焦虑。一个她和伊丝兰查蒂一起站在蒙诺阿树下的图景向他传送过来，她问道，你怎样了？
　　我感觉……很好。很久没那么好过了。我晕了多久——
　　才一个小时。我本来要和你在一起，但他们需要俄拉米斯、葛勒多和我一起完成仪式。你真该看看你昏倒时精灵们的反应，以前这种事从没发生过。
　　是你弄的吗，蓝儿？
　　不是我一己之力，也不单靠葛勒多。我们种族的记忆，由精灵的魔法凝聚成形，赋予你龙族所具有的能力，因为你是让我们的种族不至灭绝的最大希望。
　　我不明白。
　　照照镜子，她建议道，然后好好休息，我在日出时分会回来。
　　她从意识中离去，伊拉龙站起来舒展身子，只觉得精力充沛，让他惊讶不已。他来到浴室，重新拿出刮胡须时用的镜子，就近借着灯笼的光看自己的模样。
　　他惊呆了。
　　似乎人类身份的龙骑士随着时间流逝，所要经历的身体上的变化——伊拉龙自与蓝儿相交以来已经有所体会——在他不知不觉中已经骤然完成。他的脸此刻具有精灵的光洁和轮廓，耳朵像他们一样是尖的，眼梢也和他们一样斜挑向上。他的皮肤白得就像雪花石膏，隐隐发出柔光，好像是来自魔法的光泽。我看上去像个年轻的王子。伊拉龙从没这样形容过什么人，更不曾用在自己身上，但现在对他唯一合适的描述就是美。然而，他也并不完全像一个精灵。他的下颌更有力，眉毛更粗，脸庞也更宽一些。他的外形比任何人类都更为优雅，也比任何精灵都更为粗犷。
　　伸出颤抖的手，伊拉龙向颈后摸索那道疤痕。
　　他什么都没摸到。
　　伊拉龙一把扯开外衣，在镜子前扭转身子，看自己的后背。那儿光滑如初，和垡藤杜尔之战以前一样。眼泪涌进伊拉龙的眼眶，他的手轻轻抚摸着曾被杜尔查伤害过的地方。他知道从今往后它再也不会折磨他了。
　　不仅过去选择留下的那道可怕的伤疤已消失不见，他身上所有的斑点和疤痕也全都失去踪影，此刻他像个新生的婴儿一般毫无瑕疵。伊拉龙替加罗磨镰刀时曾不小心伤了手腕，如今他已找不到当时的伤疤。他大腿内侧凹凸不平的伤疤，还是他第一次骑上蓝儿飞上天时留下的，现在也不见了。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他还生出一些留恋之心，因为这是他过去生活的记录。但这个感觉转瞬即逝，他意识到：自己过去受到的一切伤害，无论有多小，此刻已经痊愈。
　　我已经变成了注定要变的那个样子。他想道，深深吸了一口醉人的空气。
　　他把镜子扔在床上，换上最好的衣服：大红金丝长袍，系以白玉镶嵌的腰带，缠上簇新的毡布绑腿，脚蹬精灵送的布靴，小臂上是矮人赠的护甲。
　　下树以后，伊拉龙在埃勒斯梅拉城的幽暗处漫步，看精灵们在沸腾的夜晚放肆地作乐。没有人认出他，只是像对族人那样跟他打招呼，邀请他加入他们的狂欢。
　　伊拉龙信步前行，意识处于高度敏感的状态。从未感知过的景物、声音、气味和感觉向他蜂拥而来，让他的整个知觉轰轰作响。他看到了平时在暗处看不见的东西。他能单凭摸一摸树叶，便数清叶面上每一根微小的纤毛。他能像狼和龙一样，分辨周围的气味。他还能听到灌木丛中老鼠嗒嗒的脚步声，还有一小片树皮落在泥土上的声响。他的心跳听在耳里就和敲鼓一样。
　　他在漫无目的的游荡中走过了蒙诺阿树，驻足看到了欢宴中的蓝儿，但是他没有走进那片空地。
　　你在哪儿，小家伙？她问。
　　他看到阿丽娅从她母亲身边站起，从精灵群中穿过，然后，就像一个林中仙子，在树底飘然前行。我行走在烛火和黑暗之间。他回答道，尾随阿丽娅而去。
　　伊拉龙跟着阿丽娅，循着她的气息，清雅如松针揉碎后散发的芬芳，循着她轻盈如细羽坠地的步履，循着她走过后空气的微澜。他在一块空地边发现了她，她悄然独立，抬头遥望天边的群星，就像一只野性的生灵。
　　伊拉龙走进空地，阿丽娅看着他，一副不认识的样子。她睁大了眼睛，低呼道：“是你吗，伊拉龙？”
　　“是。”
　　“他们把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
　　他走到她身旁，他们一起在密林中漫步，耳边宴饮的欢歌隐隐传来。改变后的伊拉龙对阿丽娅有格外强烈的感应：她的衣服擦在身体上的轻响，她裸露的颈项上雪白柔软的肌肤，还有她的睫毛，涂了一层油膏，闪亮而弯曲，就像被雨打湿的黑色的花瓣。
　　他们在一条小溪边停步，它清澈见底，在幽暗中无形无迹，唯一显示它的存在的是溪水漫过石背的汩汩之声。在他们周围，大松树枝叶低垂，宛如洞穴，挡住静谧而寒冷的空气，将伊拉龙和阿丽娅与外界相隔绝。这个树底的洞天仿佛是一个永恒的所在，不属于这个世界，仿佛有魔法在保护着它，能抵抗时间消磨一切的呼吸。
　　在这个幽秘之处，伊拉龙突然觉得与阿丽娅如此亲近，万般柔情涌上心头，蓬勃的力量在他的血脉中流转，就像弥漫在森林中那难以驾驭的魔力，让他心中如醉——他冲破内心的枷锁，说道：“树是那么高，星星是那么闪亮……你是那么美，啊，阿丽娅思维特科纳！”在平时，他会视这番举动为愚蠢至极，但在这个中了邪般让人头脑发热的夜晚，这一切似乎再正常不过了。
　　她板起面孔。“伊拉龙……”
　　他不顾她的警告。“阿丽娅，为了赢得你的垂青，我愿做任何事情；我愿追随你，直到世界的尽头；我愿意用自己的一双手，为你建造一座宫殿；我愿意……”
　　“你能否不再纠缠我？你能答应我吗？”他一时语塞。她踏近一步，低沉而温柔地说道，“伊拉龙，这不可能。你年轻，我年长，这一点永远不能改变。”
　　“难道你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我对你的感情，”她说，“是朋友之情，再无其他。我感激你将我从基里城救出，我喜欢有你做伴，仅此而已……别再抱这个念头——它只能给你带来悲伤——找一个跟你年纪相当的伴侣共度一生吧。”
　　他热泪盈眶。“你怎能如此残忍？”
　　“我不是残忍，而是仁慈。我们彼此不适合对方。”
　　在情急中，他建议道：“你可以把自己的记忆交给我，那么我就会有跟你一样的阅历和见识。”
　　“我憎恨这样。”阿丽娅抬高下巴，面容庄重沉郁，沐浴在星光里，她的语气坚决起来，“好好听着，伊拉龙。这不可能，永远不可能。在你能控制自己以前，我们的友谊必须告一段落，因为你的感情只能影响我们的使命。”她对他行了一个礼，“再见，魔影杀手伊拉龙。”然后她从他身边昂然走过，消失在杜维敦森林中。
　　泪水夺眶而出，滑下伊拉龙的脸庞，洒在脚底的青苔上，点点滴滴，像散落在一片翠绿色天鹅绒上的珍珠。他心灰意冷，坐在一段朽木上，将脸埋进掌心里，为他对阿丽娅的痴情注定付诸流水而悲泣，为他将她从身边推得更远而悲泣。
　　很快，蓝儿来到他的身旁。啊，小家伙，她用鼻子摩挲着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到这步田地？你明知道对阿丽娅表明心迹会有什么结果。
　　我控制不住自己。他两臂抱住自己的腰，坐在木头上身子前后摇摆，以求止住深深的伤心带来的抽泣。蓝儿张开一只温暖的翅膀盖住他，将他拉近身边，就像鹰妈妈护住她的孩子。他依偎着她，蜷成一团，直到夜晚逝去，白昼降临，直到血盟庆典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