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龙族的礼物
作者:(美)克里斯托弗·鲍里|发布时间:2024-06-28 11:05:16|字数:9931
血盟庆典前的这段日子,对伊拉龙来说,是最美好又最难受的时光。背上的伤带来的折磨比以前任何时候都严重,破坏他的健康,考验他的耐力,并让他难以保持头脑的冷静。他总是战战兢兢,唯恐触动它。然而,在另一方面,他和蓝儿从未如此接近。他们无时无刻不共享着双方的体验和意识。还有阿丽娅,她不时地会探访树屋,与伊拉龙和蓝儿一起走遍埃勒斯梅拉。不过,她从不一个人来,总会带上奥利克,要不就是猫人茉德。
在他们的漫游中,阿丽娅向伊拉龙和蓝儿介绍了精灵族的许多杰出人物:伟大的武士、诗人、艺术家。她带他们到亭亭如盖的松树下参加音乐会,带他们游历埃勒斯梅拉遗世深藏的美景。
伊拉龙抓紧每一个机会与她倾谈。他对她说起帕伦卡谷的成长岁月,说起若伦、加罗,还有舅妈玛丽安,讲到了史洛恩、艾斯伯特和其他村民。他还说起对环绕卡沃荷周围的山林的热爱,以及冬季夜晚星光万点的天幕。他告诉她,有一次一只雌狐落进了加得瑞克的鞣皮缸,得用网把它捞出来。他还跟她说到种庄稼、除草、耕耘,看着柔嫩的新芽在自己的照料下欣欣向荣时心中的快乐——这种快乐,他知道她一定能欣赏。
反过来,伊拉龙对她的生活也有了点点滴滴的了解。他听她讲述自己的童年,她的伙伴和家人。说到在沃顿族中的经历时她最没有保留,绘声绘色地讲起她参加的战斗,她参与缔结的盟约,她与矮人族的辩论,以及在出任使节时见证的重要事件。
对她与蓝儿,伊拉龙的心获得了某种平静,但这是一种微妙的平衡,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被打破。时间本身就是一个敌人,因为阿丽娅在血盟庆典之后就要离开杜维敦森林。因此,伊拉龙将与她共度的每时每刻都视如珍宝,并且非常害怕血盟庆典的来临。
精灵们在为血盟庆典做准备,全城上下一片忙碌,伊拉龙从没见他们如此兴奋过。他们张灯结彩,装点森林。蒙诺阿树周围尤其花团锦簇,她在每一根树枝的梢头,都挂着一盏灯笼,就像闪亮的泪滴。伊拉龙发现,就连林中的各种植物都喜气洋洋,明媚鲜艳的花朵处处绽放。夜深人静时,他常常听到有精灵向着花儿纵情歌唱。
每一天,都有成百上千的精灵,从分布在森林中的各个城市来到埃勒斯梅拉,因为没有谁愿意错过这场为纪念与龙族定约而举行的世纪盛典。伊拉龙猜想其中有许多也是为了一睹蓝儿的风采。好像我除了打招呼,就没什么可做的了。他想。那些责任在身,无法出席庆典的精灵会在同一时间自行庆祝,通过在埃勒斯梅拉安放的施过魔咒的镜子,用占卜术观看当时的情形,与此同时,镜子上也会显现占卜者的形象,这样就不会有人感觉自己在被人偷窥。
离血盟庆典还有一个礼拜,这天,伊拉龙和蓝儿正准备离开迢内尔乱崖返回住处,俄拉米斯说道:“你们俩该想一想,拿什么为血盟庆典献礼。除非你作品的制作和表演没魔法不行,否则我建议避免使用它。如果作品只是一句咒语的产物,而不是来自你的双手,会得不到别人的尊重。我还建议你们各自独立完成,这也是一个惯例。”
飞在空中,伊拉龙问蓝儿,你有什么想法吗?
倒是有一个。不过,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先看看它行不行得通,在此之前暂时保密。在蓝儿来得及藏起来以前,他窥见了她心里某个画面的一部分:森林地面上突起的石棱。
他咧嘴笑了。一点暗示都不给吗?
火。好多好多的火。
回到树屋,伊拉龙把自己的技能盘点了一遍,然后想,我最拿手的是耕地种田,但这个好像无法变成优势。想在魔法上跟精灵一较高下是不可能的,我懂得的那些手艺,也完全不能达到他们的水平。他们的才艺比帝国最优秀的工匠还高出一筹。
但你具备别人所没有的特质。蓝儿说。
哦?
你自己。你的经历、事迹和境况。用这些完成你的作品,那将是独一无二的。不论你做的是什么,要建立在对你最重要的事物之上,只有这样,它才深刻而有意义;也只有这样,它才会打动别人。
他吃惊地看着她。我从没发现你对艺术有那么多的了解。
我不了解,她说,你忘了,在你和葛勒多一起飞的时候,我花了一个下午看俄拉米斯作画。他对这个话题说了很多见解。
啊,对,我倒忘了。
蓝儿离开,去忙她自己的。伊拉龙在卧室门口露天的平台边上来回踱步,一边为她的话沉吟不止。什么对我是重要的?他想着,当然是蓝儿和阿丽娅,还有要成为一名好骑士。但关于这个主题要怎样说才不失于直白浅露?我欣赏大自然的美丽,但是,这也被精灵表达得淋漓尽致了,埃勒斯梅拉……他转而审视自己的内心,自问有什么事情能触动他最深沉、最隐秘的情感,有哪些激情——爱也好,恨也好——是让他胸中激荡而急于与人分享的?
有三样事物浮上心头:杜尔查的毒手施加于他的创伤;他对有朝一日要与加巴多里克斯对决的惧意;还有让他如痴如醉的精灵史诗。
一个包含这三个因素的故事出现在脑海中,伊拉龙顿时大为兴奋。他刹住脚步,奔下旋梯——一次两级——来到书斋,坐在书桌后面,拾起鹅毛笔蘸了蘸墨水,颤抖地停在一张白纸上。
一笔下去,笔尖沙沙作响。
在大海边的王国里
在蓝色群山的怀抱中……
诗句仿佛自行从他的笔端流淌出来。他觉得自己不像在写一个故事,倒像是一个中转,将早已成型的篇章完完整整地呈现于世人眼前。伊拉龙从来没有创作过任何作品,这是一个崭新的冒险和发现之旅,它让伊拉龙浑身颤抖——尤其是他此前从未想过自己会体会到做一名诗人的快乐。
他在一种狂热的状态下写个不停,不饮不食,衣袖卷到肘部,以免被奋笔疾书时从笔尖溅起的墨水弄污。他聚精会神,耳中只有诗的韵律,眼中只有纸页的空白,心中所想的只是脑海中用火焰铭刻而成的诗句。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痉挛的手抛下鹅毛笔,他拉开椅子,站了起来。面前摆着十四页的纸张。他从未一次写过这么多的字。伊拉龙深知他的诗无法与精灵族和矮人族的大师相媲美,但他希望其中的真诚能让自己的一番努力不至落得受精灵嘲笑的下场。
蓝儿回来后,他给她念了自己的诗。后来,她说道,啊,伊拉龙,你与离开帕伦卡谷时已今非昔比。你不再是那个初出茅庐、未经琢磨的一心报仇的小伙子,我想。那个伊拉龙写不出哪怕一行这样带有精灵格调的诗篇。我急着想看看你在五十年或一百年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笑了。如果我的命有那么长的话。
“朴拙然而真实。”这是俄拉米斯的评价,伊拉龙也为他读了这首诗。
“那么说你喜欢它啦?”
“这是对你目前精神世界的一个很好的写照,也是一部引人入胜的作品,但并非杰作。你期待它是吗?”
“我不这么想。”
“不过,我很惊讶你能用这种语言表达它。用古语写故事没问题,但困难在于诵读,因为需要说一些并非真实存在的事,这是魔法所不允许的。”
“我能读出来,”伊拉龙回答说,“是因为我相信它是真的。”
“这让你的作品更具力量……我很赞赏,伊拉龙腓尼睿尔。你的诗将为血盟庆典增色。”俄拉米斯伸出一根手指,伸进长袍,捅进一个缎带捆扎的卷轴中,将之递给伊拉龙,“纸上写的是我希望你为自己和矮人奥利克设下的九个保护场。正如你在希尔希林发现的那样,我们的欢庆非常热烈奔放,不适合在体格上弱于我们的人。没有保护,你就有在我们的魔法网中失魂落魄的危险。我见过这种事。就算有这些防范,你也要加以小心,不要被微风传送的迷幻之象蛊惑了心神。要保持警觉,这段时间内我们精灵有发狂的倾向——美妙的、喜庆的疯狂,但到底还是疯狂。”
血盟庆典的前夜——庆典持续三天之久——伊拉龙、蓝儿和奥利克跟着阿丽娅来到蒙诺阿树下,这儿已经聚集了许多精灵,黑发和银发在灯火照耀下熠熠生辉。伊丝兰查蒂站在树底一条隆起的树根上,宛如白桦树般高挑、苍白而优美。勃列登停在女王的左肩,猫人茉德潜伏在她身后。葛勒多也来了,还有穿红黑长袍的俄拉米斯。伊拉龙认识的一些精灵也在,有利菲恩、纳里,还有让他讨厌的万尼尔。头顶上,群星在天鹅绒般的夜空里闪闪烁烁。
“在这儿等着。”阿丽娅说道。她钻进人群,领着胡娜走了过来。铸剑师左顾右盼,像只猫头鹰似的一直眨巴眼睛。伊拉龙向她致意,她朝他和蓝儿点点头:“幸会,闪鳞和魔影杀手。”然后她看到了奥利克,用矮人语跟他说起话来。奥利克热切地回答了她,显然是因为能说上粗嘎的本族语而欢喜不已。
“他说什么?”伊拉龙弯下腰问。
“她邀请我去她家,参观她的作品,切磋锻造技艺。”奥利克满脸敬慕之色,“伊拉龙,她的授业恩师是银吉通部的传奇首领法萨可!要是能亲眼见他一面,让我干什么都行啊!”
他们一起等待,直到午夜的钟声响起。伊丝兰查蒂举起赤裸的左臂,那手臂直指天空中的一弯新月,就像一支大理石的长矛。蒙诺阿树上星星点点的灯光,慢慢聚向她的掌心,在那儿汇成一团柔和的白光。伊丝兰查蒂沿着树根走到粗壮的树干前,将那团光亮嵌进树皮的一个空隙中,亮光不熄,灼灼跳动。
伊拉龙转头问阿丽娅:“开始了?”
“开始了!”她笑声朗朗,“直到魔光燃尽才会结束。”
精灵们随意地三五成群,分散在森林中,以及蒙诺阿树周围的空地上。他们面前无中生有似的冒出了桌子,上面高高地堆满了神奇的美馔佳肴,那是非人世间所能有的仙品,既见厨子的功力,又显出魔法师的手段。
然后,精灵们开始舒展长笛般清亮的歌喉唱了起来。他们唱起许多支歌,这些不同的调子融会交织,合成一曲,婉转起伏在梦幻般的夜晚,有迷惑人心的力量。它让情感升华,让心灵解脱羁绊,其超凡脱俗的魔力让庆典大放异彩。他们歌唱英雄的事迹,歌唱骑马扬帆对遗忘之地的探索,还有对逝去的良辰美景的感伤。这音乐让人心灵悸动,伊拉龙深陷其中,难以自拔,一种强烈的孤独感紧紧抓住了他,他渴望逃离现在的生活,在小精灵的林间沼地起舞,直到永远。在他身边,蓝儿眼帘半掩,和着曲调低声吟唱。
后来的情形,伊拉龙再也记不真切。他就像发烧一样,恍惚迷离,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有一些事他记得十分清楚——鲜明而强烈的一个个快乐的瞬间——但已全然分不清时间的先后。他辨不明是白天,还是夜晚,因为不论何时,森林里仿佛都萦绕着淡淡的雾霭。在整个欢庆过程中,他说不清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昏昏欲睡……
他记得曾与一位有着樱桃般的嘴唇的精灵少女手拉手,不停地转圈,还记得舌尖有蜜糖的滋味,空气里有油松的芳香……
他记得精灵们栖上蒙诺阿树舒展的树枝,就像一大群八哥。他们随意拨弄金色的竖琴,和树下的葛勒多猜谜语,他们不时地伸手指向天空,天上便立即绽放出各种形状、转瞬即逝的五彩缤纷的火花……
他记得靠在蓝儿身上,坐在一个小小的幽谷中,看着同一位精灵少女轻轻摇摆,对一群如痴如醉的听众曼声歌唱:
飞啊,飞啊,你远走高飞,
越过高山深谷
去向远方。
飞啊,飞啊,你远走高飞,
离开我一去不回。
走吧!离开我你就走吧,
我再也不能见上你一面。
走吧!离开我你就走吧,
虽然我永远在此把你等候。
他记得有数不清的诗,有的悲伤,有的快乐——更多的是两种滋味俱全。他记得阿丽娅全文吟诵了她的诗篇,记得自己深受赞赏,还有伊丝兰查蒂的诗,更长一些,但也同样美好。精灵们全部围拢过来,欣赏他们的作品……
他记得小精灵为庆典献上的各种神奇之作,有许多都是他原以为就算用魔法也无法做到的。谜语和玩具,艺术品和武器,还有一些他甚至不知道能派上什么用场。一个精灵拿出施咒的玻璃球,每隔几秒,里面就会开出一朵不同的花。另一个精灵花了数十年在杜维敦森林中漫游,收集了各种天籁之音,现在他把那些最美的声音从一百朵白色百合花的花茎中演奏出来。
胡娜献上的是一副刀枪不入的铠甲,一双钢丝编织的手套,戴上它能探入熔化的铅或其他高热的东西而毫发无伤,还有一只飞翔的鹪鹩,凿刻在一整块沉甸甸的金属上,技艺高超,栩栩如生。
由五十八个部件构成、八英寸高的小木塔是奥利克的杰作。让精灵欢喜的是,它可以随心所欲地拆开然后重组。“长胡子大师,”他们这样称呼他,“巧手出自慧心……”
他记得俄拉米斯将他拉到一旁,远离音乐,他问道:“怎么啦?”
“你需要清醒清醒,”俄拉米斯把他带到一棵倒下的树旁,将他按下去坐好,“在这儿待一会,你会好些的。”
“我挺好,用不着休息。”伊拉龙抗议道。
“现在,你对自己的判断不算数。在这儿待着,直到能列出变化的所有咒语,不论大小,然后再来加入我们。答应我……”
他记得那些黑沉沉的、奇异的生灵,在林中的小径上游荡过来。主要是一些被杜维敦森林里越来越浓厚的魔力所惊扰的动物,它们就像饿汉为美食所诱一样,被引向了血盟庆典,在精灵的魔法中获得了滋养。其中大部分动物只敢逗留在灯笼光照不到的外围,只有一双眼睛闪闪发亮。敢现身的是一只雌狼——化成了披着白色裘皮的女人——伊拉龙以前曾遇到过她。她伏身在一丛山茱萸之后,龇着尖牙快活地笑着,黄色的眼睛骨碌直转。
但并非所有生灵都是动物。有一些是精灵的化身,为的是派上某种用场,或者标新立异地追求某种美感。一个精灵窜到伊拉龙面前,浑身披着斑斑点点的毛皮,四处乱蹦乱跳,一会儿用两只脚,一会儿四肢着地。他的头很窄,还被拉长了,耳朵像猫,胳膊一直垂到膝盖上,手指很长,掌心还有粗糙的肉垫。
后来,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精灵走到蓝儿面前,行动间带着一种懒洋洋的优雅,抬起手贴在唇上,按传统的礼节向蓝儿致意。伊拉龙发现她们的手指间有半透明的薄膜相连。“我们来自远方。”她们低语道。说话的时候,她们纤细的脖子两边各有三排腮一张一合,露出下面粉红色的肉。她们的皮肤滑腻闪亮,像涂了油,直直的头发垂下窄窄的肩头。
他还遇到一个全身像龙一样覆满层层鳞甲的精灵,他的脑袋顶上头角峥嵘,背上排着一溜的锯齿,张开的鼻孔里不时冒出两点暗暗的火光。
他还见到了一些看不清楚的精灵:有的轮廓变幻,如在水中;有的让人在不经意间会以为是一棵树;还有些精灵很高,眼睛是黑色的,就连眼白部分也是如此,充满让伊拉龙为之战栗的狞厉之美,当他们碰上什么东西时,会像影子一样穿过去。
最大的奇迹是蒙诺阿树,过去的精灵琳妮娅。这棵树仿佛因空地上的庆祝活动而激发了蓬勃的生命活力,树枝无风自动,偶尔可以听到树干随着音乐发出轻响,一种温柔慈爱的气息从树身源源发散,将周围的一切纳入怀中……
他还记得背上曾吃了两记拍打,不由在昏暗中惊叫起来,而后喃喃抱怨,那些乐疯了的精灵还在绕着他乱转,纵情狂欢,只有蓝儿过来守护着他。
在血盟庆典的第三天——至少后来伊拉龙听说是这样——他在精灵面前读了自己写的诗。他站起来说:“我不是铸剑师,不会雕刻,不会编织,不会陶艺,不会绘画,不懂任何艺术,魔法的造诣也无法与诸位相提并论,所以,余下的只有我自己的经历,我将之折射在一个故事当中,虽然,我也并非一个诗人。”然后,学着布鲁姆在卡沃荷村吟唱故事诗的口吻,他念了起来:
在大海边的王国里,
在蓝色群山的怀抱中,
在寒冬最后的一天,
他带着此生唯一的使命降临人世。
为了杀死那黑暗的土地上,
藏身于杜尔查的敌人。
由仁慈的智者抚育,
在与时间一样古老的橡树下,
他和鹿竞跑,与熊搏斗,
师从前辈,学习技艺。
为了杀死那黑暗的土地上,
藏身于杜尔查的敌人。
那黑衣的盗贼不分强弱,
一概劫夺;找到这妖魔,
阻止他的进攻,反击,
用砖瓦、石块、树枝和骸骨。
要杀死那黑暗的土地上,
藏身于杜尔查的敌人。
时光飞逝,快如思绪,
他长大成人,
熊熊怒火燃烧在体内,
年轻人的鲁莽炙烫着血脉。
他遇到了一位美丽的女郎,
高挑强健,充满智慧,
额上缀有吉达之光,
照亮了她裙裾曳地的长袍。
在她午夜天空般深蓝的双眸里,
在两汪谜一般的深潭中,
他看到了未来的光明,
肩并肩,他们便不必
害怕那黑暗的土地上,
藏身于杜尔查的敌人。
就这样,伊拉龙讲述了主人公尽管心中怀着冰冷的恐惧,但还是奔赴那个叫杜尔查的地方,找到敌人并与之搏斗。就在即将取得胜利的时候,他收住了致命的一击,因为他已战胜对方,不再害怕覆灭的命运,无须杀死杜尔查的敌人。他归剑入鞘,回到家乡,在一个夏夜与他的所爱的人共结连理。和她一起,他幸福美满地度过了漫长的岁月,直到长长的胡须洁白如雪。然而:
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在他睡着的房间里,
那敌人潜行而入,耸立着
俯视,业已虚弱的强敌。
他从枕头上
抬起头,凝视
死亡——永夜之王
冰凉空洞的面孔。
他的心安详而平静,
因为很久以前,
他便不再惧怕死亡的拥抱,
那是属于人的最后的拥抱。
轻柔像一阵晨风,
敌人俯身带走了
他闪亮、跃动的灵魂,
然后平静地离开,
永远安居在杜尔查,
那黑暗的土地上。
伊拉龙只觉得周围一片安静,众人盯着他的眼睛让他大为腼腆,于是低下头,赶紧坐下去。这样暴露自己的内心,让他觉得很不好意思。
精灵贵族达思德尔说:“你太小看自己了,魔影杀手。看来你已经发现了一个新的才能。”
伊丝兰查蒂举起一只洁白的手掌。“你的作品将收入提娅达丽宫的大图书馆,伊拉龙腓尼睿尔,让想看的人随时能够欣赏得到。虽然这故事是一个寓言,但我相信它令我们对蓝儿的龙蛋出现之后,你所经历的磨难有了更好的了解,而在很大程度上,我们对此负有责任。你必须再为我们朗诵一次,让我们有更深的反思。”
伊拉龙很高兴,颔一颔首,按她的要求做了。这之后轮到蓝儿向精灵展示她的作品,她飞上夜空,回来时爪子里抓着一块体积有三个壮汉那么大的黑色石头。她用后肢着陆,将石头竖立在草坪的中央,让每个人都能看个一清二楚。这块光滑的石头曾经被熔化过,不知用什么方法,铸成了千丝万缕的曲线,错综复杂地旋转缠绕,就像是凝固的波浪。石头的纹理盘绕而成的图案是如此繁复细密,眼睛很难追随其中的一条细纹从头看到尾,总是会迷失在一个又一个漩涡之间。
伊拉龙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件雕塑品,和其他精灵一样看得津津有味。你是怎么弄的?
蓝儿的眼睛调皮地一闪。把石头熔化了,然后用舌头去舔。她曲起身,沿着石雕吹出一溜火焰,将它裹进金色的火柱中。火光直冲满天星斗,明亮的火的手指似乎就要把星星摘下天幕。蓝儿合上嘴,石雕脆薄的边缘发出樱桃红的光亮,通体密布的凹槽和浅窝里有火星瑟瑟颤动。在这个如梦似幻的夜晚,石头上流转的纹路仿佛动了起来。
精灵们发出惊叹,纷纷拍起巴掌,翩然起舞。一个精灵喊道:“做得好啊,闪鳞!”
真美。伊拉龙说。
蓝儿用鼻子蹭蹭他的胳膊。谢谢你,小家伙。
然后,葛勒多拿出了他的作品:一块红栎木板,他用爪尖在上面刻出了从空中俯瞰的埃勒斯梅拉全景。俄拉米斯也展示了他的贡献:伊拉龙受训时经常看着他画的那幅卷轴,现在已经完成。画卷的上半部分排着一列一列的文字——抄录了《水手沃斯塔里之歌》——下半部分迤逦展开的是一幅美不胜收的山水全景图,精妙入微,功力深厚,具有惊心动魄的艺术美感。
阿丽娅拉着伊拉龙的手,带着他走过树林,来到蒙诺阿树下,她说:“看,魔光已经黯淡,属于我们的时间只剩下黎明前的几个小时,然后我们就要回到冰冷的理性世界中去。”
精灵们向大树聚拢,脸上充满期待。伊丝兰查蒂气度高雅华贵,从人群中走出,沿着一条宽如小径的粗壮树根向前走,一直走到它向上隆起而后又折下的所在。她站在这个拳曲多节的高台上,俯瞰一下等待着的纤秀的精灵们。“按照我们的惯例,按照龙族之战后,由苔蒙诺拉女王和第一位伊拉龙,以及龙族之王白龙——他的名字用任何语言都不能提及——将龙族与精灵国的命运紧密相连时的共同约定,我们在此相聚,以歌,以舞,以我们劳动的果实,纪念我们的血盟。从上一次的庆典到现在,经历了漫长的岁月,那时我们正处于危难之中。现在局势有所改观,这是我们,以及矮人族,还有沃顿族,共同努力的结果,尽管阿拉加西亚依然笼罩在沃德费厄的阴影之下,尽管我们依然背负着有负于龙族的耻辱。
“老一辈的龙骑士,只有俄拉米斯和葛勒多硕果仅存。布鲁姆他们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已经先后没入虚无之境。然而,新生的希望,化身为伊拉龙和蓝儿,已经在我们面前降临,他们的出现正当其时,让我们得以重申这个三族之盟。”
在女王的示意下,精灵们在蒙诺阿树下让出一大片空地。围着树身,他们竖起一圈精雕细刻的立柱,上面挂满灯笼。演奏长笛、竖琴的乐师,还有鼓手,集中在一条长长的隆起的树根上。伊拉龙被阿丽娅带到空地边上,发现自己坐在了她和俄拉米斯当中,蓝儿和葛勒多盘踞在他们两侧,像两座珠玉纷呈的高崖。
俄拉米斯对伊拉龙和蓝儿说:“用心看着,这对你们继承骑士传统至关重要。”
精灵们全都安静下来,两名精灵少女走到众人围聚的空地中心,并排朝彼此相反的方向站定。她们美丽绝伦,外表毫无二致,只有头发不同:一个黑如幽潭,一个亮如银丝。
“守护精灵,艾杜娜和涅娅。”俄拉米斯小声说。
站在伊丝兰查蒂肩头,勃列登发出一声嘶叫:“Wyrda(命中注定)!”
两个精灵步调一致,伸手到颈下的领针上,解开它,让白色长袍滑落在地。虽然身上不着一缕,但她们的皮肤被一幅异彩斑斓的龙形文身所覆满。文身始于盘在艾杜娜左足脚踝处的龙尾,沿着她的小腿和大腿向上覆盖她的身躯,然后横亘涅娅的脊背,以落在涅娅胸前的龙头为结束。龙身的每一片鳞甲都施以不同的彩墨,鲜明的色彩让这幅文身宛如彩虹般艳丽夺目。
两位精灵少女手臂紧贴,让那条龙浑然一体,屈曲盘绕,从一个身体流畅地伸向另一个身体。她们各自抬起赤足,点落地面,发出一声柔和的轻响:砰!
然后又是一记:砰!
随着第三脚点下,有节奏的鼓点应声响起。再一跺脚后,竖琴师拨动了手中金色乐器的琴弦。过了片刻,精灵吹起长笛,加入了跃动的旋律。
先是轻轻地、缓慢地,然后一点一点,越来越急,艾杜娜和涅娅舞动起来。她们用脚拍打地面,身躯起伏扭摆,似乎起舞的不是她们,而是她们身上的龙。她们不停地转圈,那龙也在她们的肌肤之上游走回旋不休。
然后,双胞胎姐妹的声音也加入了音乐,和着鼓点发出激越的呼喊,她们唱出一段抑扬顿挫的咒语,复杂得让伊拉龙捕捉不住其中的含义。有如扬起的风渐渐汇成一场风暴,精灵们一起念起这个咒语,用同一个声音、同一个意志,怀着同一个目的,齐声吟唱。伊拉龙不知道它的内容,但发现自己也和他们一样念念有词,在那不容抗拒的调子中身不由己。他听到蓝儿和葛勒多发出和谐的哼鸣,带着强劲而深沉的冲击力,撼动他的骨髓,让他肌肤刺痛,让空气泛起涟漪。
艾杜娜和涅娅越旋越急,双足化为一团灰影,长发飞舞,身躯布满细密而闪亮的汗珠。这对精灵姐妹的旋转已到了人类无法企及的速度,音乐也在一段重复而激越的乐章中达到高潮。然后,一点火光从头到尾,流遍龙形图案的全身,龙蠕蠕而动。一开始,伊拉龙以为是自己眼花,直到那生灵开始眨动眼睛,双翼上扬,利爪紧握。
龙从身体里喷出一团烈焰,奋力一扑,从精灵的肌肤之上脱身而出,跃进空中,拍打着翅膀迂回翱翔,尾部的末端还与地上的姐妹相连,就像是一条发光的脐带。这头巨兽绷紧身躯,朝着夜空的月亮发出一声古老的、桀骜不驯的咆哮,然后屈身回绕,俯瞰聚集的精灵。
龙狰狞的眼睛落在伊拉龙身上。伊拉龙知道这个生灵不单纯是一个幻象,更是一个由魔法制造和维系的有意识的存在。蓝儿和葛勒多的哼唱之声益发洪亮,伊拉龙耳中已听不到其他声响。在上方,他们同族的幻影向着精灵盘旋而下,有形而无质的双翼从他们身上一掠而过。它停在伊拉龙面前,将他吞噬在一个无尽而飞旋的注视之中。在某种本能的驱使下,伊拉龙举起了右手,他的掌心一片刺痛。
在他的脑海里,响起了火的声音:我们的赠礼,让你完成那必须做的事。
龙曲起长颈,吻部轻触伊拉龙掌上闪灵符的中心。手掌和龙吻之间迸出一点火星,伊拉龙全身僵硬,一股滚烫的热力流遍他的全身,席卷了他的五脏六腑。他眼前一阵赤红,一阵昏黑,背上的伤疤像贴上烙铁一般灼痛难当。他向自己的意识深处坠落,远离伤害,那儿的黑暗将他紧紧围裹,让他无力抗拒。
在最后一刻,他再次听到火的声音在说:我们给你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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