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智慧的起点
作者:(美)克里斯托弗·鲍里|发布时间:2024-06-28 11:05:16|字数:8740
伊拉龙在埃勒斯梅拉度过的每一天都与另一天没什么不同。时间在这座松树林中的城市仿佛失去了效力。这儿没有四季之分,就连下午和傍晚的时光也比别处要长,树林里落满一道道的暗影。不同季节的鲜花在魔法催动下同时开放,在充满魔力的空气中欣欣向荣。
伊拉龙慢慢喜欢上了埃勒斯梅拉的美丽和宁静,喜欢在树丛掩映下的精雅建筑,喜欢在清晨和傍晚时回荡的迷人歌声,还有隐藏在这个世外桃源的艺术珍品,以及时而沉静多思时而嬉戏天真的精灵们。
杜维敦森林里的野生动物没有对猎人的恐惧。伊拉龙在树屋上常常看到精灵在抚摸一头牡鹿或一只灰狐,或者对空地边上徘徊不前因害羞而不肯现身的熊悄声低语。有些动物的样子非常奇特。它们在夜晚出现,在矮树丛中走动,发出低沉的声音,如果伊拉龙大胆靠近,它们立刻便逃之夭夭。有一次,他瞥见的生灵像一条长了毛的蛇;还有一次,他看到一个披着白袍的女人,她抖了抖身子,然后消失不见,原地出现一匹龇着牙的母狼。
伊拉龙和蓝儿一有机会就在埃勒斯梅拉四处漫游,要不就是他们俩,要不就有奥利克相陪,阿丽娅再也不跟他们在一起。自从她打破了他的菲尔斯之后,伊拉龙再也没有机会跟她说上一句话。他不时在树丛中见到她的身影,但只要走近——想向她道歉——她便避而不见,将他独自留在古老的松树下。伊拉龙后来想到,如果想弥合与她的关系,还要再主动一些。于是,在一个夜晚,他沿着他住的大树周围的小径采了一把鲜花,慢慢朝提娅达丽宫走去。到了之后,他向休息室里的一位精灵打听到了阿丽娅的房间。
来到她的卧室之外,纱门开着,敲门却无人应声。他走进房中,一面留意有没有脚步声走近,一面向四周打量。宽敞的起居室爬满藤蔓,一边通向一间小小的卧室,另一边通向书房。墙上挂着两幅菲尔斯:一幅是一位满头银发、气度尊荣的精灵,伊拉龙猜想是埃文达国王;另一幅是一位不认识的精灵少女。
伊拉龙在房内随处走,只是看,不去碰任何物品,尽情窥探阿丽娅的生活,用心揣摩她的爱好和习惯。在她的床边,他看到一个球形的玻璃瓶,里面插着黑色牵牛花的干花。书桌上,整整齐齐地排着卷轴,写着诸如《奥斯里安:收成报告》或《基里城瞭望塔呈交的活动报告》之类的标题。在一个敞开的外凸窗台上,摆着三盆盆景,里面的小树长成了古语字母的形状,意思是安宁、力量、智慧。盆景旁是一张小纸片,上面有一首未完成的诗,字迹潦草,涂涂改改,写的是:
月亮,雪白皎洁的月亮,
照临一汪清水,水面平如银镜,
环抱于凤尾蕨和树棘丛,
还有黑色木心的松树林。
一块顽石从天而降,有生命的顽石
击碎了月亮,雪白皎洁的月亮,
环抱于凤尾蕨和树棘丛,
还有黑色木心的松树林。
光的碎片,光的长剑,
搅动清水,
搅动静谧、安详
而孤寂的湖水。
在夜里,在沉沉的黑夜里,
跳荡的阴影,迷离的阴影
曾经……
伊拉龙走到门口的小桌边,放下手里的花,正准备离去,突然看到阿丽娅正站在门口,一下子便呆住了。她好像对他的出现大受震动,然后又用一副冷淡的表情掩盖下去。
他们对视无语。
他拿起花束,要递不递地伸向她:“我不知道怎样为你变出一朵花,就像费亚林一样,但这些是真正的鲜花,是我能采到的最美的花。”
“我不能要,伊拉龙。”
“不是……不是那种礼物,”他停了停,“我不是在找借口,但我真的不知道那幅菲尔斯会给你带来麻烦。为此,我感到很抱歉,乞求你的原谅……我还想着再做一幅菲尔斯,一幅不会带来麻烦的。我明白自己的训练有多重要,阿丽娅,你不用担心我会为了追随你而忽视了它。”他晃了一晃,靠在墙上,头晕得站立不稳,“仅此而已。”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慢慢伸出手,接过鲜花,凑上去闻了闻,眼睛一直看着他的眼睛。“这是真正的花儿。”她说,她将他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你病了吗?”
“不是,是我的背。”
“我听说了,但没想到……”
他从墙上撑起身子,说:“我该走了。”
“等等。”阿丽娅迟疑片刻,然后领他走到凸窗前,让他在弧形墙边有软垫的长凳上坐下。阿丽娅从柜子里拿出两只玻璃杯,放进一些干的荨麻叶,注满水——说了声“沸”——把水变热,成了两杯茶。
她递了一杯给伊拉龙。两手捧着杯子,身上泛起暖意,伊拉龙向窗外看去。二十英尺以下的地面是精美的花园,精灵漫步其间,边走边唱,萤火虫在微暗的天光里飘飘荡荡。
“我真希望……”伊拉龙说,“我希望生活永远是这个样子。这么美好,这么宁静。”
阿丽娅轻轻晃动手里的茶杯,问道:“蓝儿怎么样?”
“还是那样。你呢?”
“我正为回到沃顿族做准备。”
他立即全身都紧张起来:“什么时候?”
“血盟庆典以后。我在这儿已经待得太久了,但我不想走,伊丝兰查蒂也希望我留下。还有……我从来没有参加过血盟庆典,这是我们最重要的一个节日。”她的目光越过杯子边缘仔细地看着他,“俄拉米斯对你的伤无能为力吗?”
伊拉龙强打精神,耸了耸肩:“他已经想尽了一切办法。”
他们轻轻啜饮杯中的热茶,看着散步在花园小径上三五成群、双双对对的身影。
“不过,训练还是进行得挺好吧?”
“是的。”在说话的间歇,伊拉龙从盆景间捡起那张稿纸,扫视上面的诗行,一副才看到的样子,“你经常写诗吗?”
阿丽娅伸手去要那张纸,拿到后卷成一卷,把字藏了起来,说:“历来参加血盟庆典的人都要献上一首诗,或者一支歌,或者其他艺术作品,与参加集会的人一同分享。我只是刚刚开始写自己的那一首。”
“我觉得写得挺好。”
“如果你多读一些诗的话……”
“我读了。”
阿丽娅顿了顿,然后低下头,说:“请原谅我,你已经不是我在基里城初见的那个人了。”
“是的。我……”伊拉龙停下来,两手捧着杯子轻轻搓动,寻找合适的字眼,“阿丽娅……你很快就要走了。如果这一次是你走之前,我和你的最后一次会面,我会为此深深遗憾。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偶尔聚一聚吗?你能带我和蓝儿更多地游览埃勒斯梅拉。”
“这不是明智之举。”她语调温柔,但却不容置疑。
他抬头看着她:“我的鲁莽一定要以付出我俩的友谊为代价吗?我不能抑制自己对你的感情,但我宁愿再给杜尔查刺上一剑,也不会让自己的愚蠢破坏我们之间的友情,我太珍惜它了。”
阿丽娅举起杯,饮尽茶水,然后回答说:“我们友谊长存,伊拉龙。至于一起游玩,”她唇边隐隐露出一丝微笑,“也许吧,不过,还得看看日后的情形,因为我很忙,不能答应你什么。”
他知道她的回答已经是自己可能得到的最大安慰,对此感激万分。“当然,阿丽娅思维特科纳。”他说着,微微颔首。
他们又愉快地聊了一会儿,但很明显,今天阿丽娅只想到此为止了,伊拉龙于是回到蓝儿那里。此行的收获让他又生出几分希望。最终怎样还是交给命运安排吧。他想着,在俄拉米斯最新交给他的卷轴前坐下来。
伊拉龙将手伸进腰带上的荷包中,拿出皂石小匣,将里面装的奈尔戛斯克——蜂蜡和榛籽油的混合物——涂抹在嘴唇上,使嘴唇在扑面的寒风中不致干裂。他拉紧荷包,双臂环抱蓝儿的脖子,将脸埋进臂弯,躲避下方波浪起伏的云海所反射的刺眼阳光。蓝儿的翅膀不知疲倦地扇动,比在前面的葛勒多举得更高、拍得更快,伊拉龙耳边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他们向着西南方,从黎明飞过中午。蓝儿和葛勒多不时在高空展开一番激烈的较量。此时伊拉龙必须将双臂紧紧绑在鞍上,以免被翻转五脏六腑的特技飞行甩了出去,过后再用牙齿解开绳结。
森林上方耸立着四座相聚的山峰,飞行到此结束。伊拉龙到杜维敦森林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了山。山顶穿透云层,上面白雪覆盖、疾风劲吹,在太阳下裸露着布满罅隙的山脊。在这么高的地方,连阳光也失去了热力。
比起博尔山脉,它们显得太小了。蓝儿说。
连续数周的冥思让伊拉龙养成了习惯,他的意识向四面八方延伸,与周围的各种生命相接触,寻找可能对他不利的因素。他感觉到,一只土拨鼠正暖洋洋地待在洞穴中;树林里有好多的松鼠在奔跑跳跃,还有乌鸦、五子雀、鹰和无处不在的成群的昆虫;远远的山下,岩蟒正蜿蜒穿过灌木丛,寻找捕食老鼠的机会。
葛勒多向第一座山裸露的山脊降落,蓝儿得等到他收叠起巨大的翅膀之后,才有落脚之处。他们着陆的乱石地铺满一层硬实的圆齿形地衣,一片鲜艳的明黄色。一座黑森森的陡崖巍然屹立在他们面前,就像一堵墙垣,又像一座屏风,抵住一道淡蓝色的冰檐。冰层在风中吱吱嘎嘎地呻吟着裂开,崚嶒的冰块跌落,在下面的花岗岩地上摔得粉碎。
这座山被称为费昂奴拉,葛勒多说,她的几位兄弟,分别是厄斯兰德尔、摩洛高文、格里敏斯莫尔。每一座山都有自己的传说,回程时我会跟你们说说。现在,我要讲的是我们此行的用意所在,那就是龙族与精灵以及此后的人类之间的联合。你们俩对此已有约略了解——完整的含义我曾向蓝儿暗示过——现在是时候让你们了解这种联合神圣而深远的意义,这样,当我和俄拉米斯不在之后,你们能将之继续发扬光大。
“师傅?”伊拉龙一边裹紧斗篷让自己暖和一些,一边道。
何事,伊拉龙?
为什么俄拉米斯不跟我们一起来?
因为,葛勒多雄浑的声音说道,这是我的责任——在过去数百年里,这一直是年长的龙所负有的责任——确保后辈龙骑士了解他们身份的真实意义。还因为当时还没有俄拉米斯。
葛勒多盘踞在乱石地上,石块被压碎,发出闷闷的爆响。他威严的头颅在伊拉龙和蓝儿面前高高昂起,一只金灿灿的眼睛注视着他们,大小与磨光的圆形盾牌相仿佛,但光华却绚烂得多。一股灰黑的烟雾从他鼻孔中飘出,在风中散成丝丝缕缕。龙骑士们,我要说的,其中一部分在精灵中广为人知,人类也有所了解,但其中大部分只有龙骑士的首领、屈指可数的几个精灵以及人类当前的领袖才能知悉,当然,还有所有的龙。
听着,孩子们。在精灵与龙族的战争结束后,和平降临,龙骑士肩负着让两族之间战火永不重燃的使命问世。精灵国的苔蒙诺拉女王和被推选为龙族首领的龙,他的名字——他停下来,向伊拉龙送出一连串的意象:长长的牙,雪白的牙,崩缺的牙;胜仗,败仗;吃掉的不计其数的舒沃格和那格拉;二十七枚蛋和十九名长大成熟的后代——不能用任何语言说出,他认为一般的盟约缺乏足够的力量。纸上的约定对龙毫无意义。我们血气旺盛,假以时日,必然与精灵再起冲突,在过去的数千年中,我们确实与矮人族发生了同样的事件。但和对矮人族不同,无论是我们还是精灵国,都再也承受不起另一次战争,因为双方的力量都过于强大,有可能同归于尽。唯一能够避免恶战并保证盟约有效的办法,就是用魔法将两个种族紧密相连。
伊拉龙打了个寒战。葛勒多语气一转,轻快地说:蓝儿,知趣的话,可以用你肚子里的火烤热石头,不让你的骑士受冻。
于是,蓝儿曲起长颈,一团蓝色烈焰从两排尖牙间迸射到地面上,地衣被烧得焦黑一片,发出苦涩的气味。空气炽热难当,伊拉龙不得不转过身去,感觉到岩石底下的小虫子在热浪中被烤成了硬壳。一会儿,蓝儿闭口,留下直径五英尺的一圈红亮火烫的石块。
谢谢你。伊拉龙对她说。他缩在焦黄的石块旁边,伸手在上面取暖。
记住,蓝儿,要用舌头控制火焰的方向,葛勒多告诫道,嗯……精灵族最智慧的魔法师们花了九年时间探索需要的咒语。完成以后,他们和龙族齐聚尤利瑞,精灵提供魔咒,龙族提供能量,齐心合力将精灵的灵魂与龙的灵魂融合归一。
这个联合改变了我们。我们龙族学会了语言以及其他象征文明的事物,而精灵则分享了我们的长寿,在那以前,他们的寿命和人类一样短暂。归根结底,精灵受到的影响最大。我们的魔力,龙族的魔力——渗透我们生命的每一个角落——传给了精灵,最后让他们获得了引以为荣的力量和优雅。人类从未得到过如此强烈的影响,虽然你们在咒语生效后也被加入其中,但它在你们身上发挥效力的时间短于精灵。不过——讲到此处葛勒多目光一闪——这还是让那个初抵阿拉加西亚的野蛮种族得到了文明的教化,虽然自大溃败以后你们有所倒退。
“矮人族曾加入这个咒语吗?”伊拉龙问。
没有,史上因此从未出现过矮人族的龙骑士。他们对龙族不以为然,我们对他们也一样,与我们融合的想法让他们觉得不可接受。也许没有加入我们的联盟对他们反而是幸事,因为这样也逃过了人类和精灵衰落的命运。
衰落,老师?蓝儿问道,伊拉龙敢打赌她语气里有嘲弄的味道。
是的,衰落。三个种族,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由于加巴多里克斯对龙族的血腥屠杀,他的同类和精灵族也有了池鱼之灾。你们俩看不到,因为你们才刚到埃勒斯梅拉,但精灵族确实在衰落下去,法力已经大不如前。人类也失去了他们的许多文明成就,在混乱和堕落中走向衰败。只有我们三族恢复均衡,这个世界才能回归原本的秩序。
这条古老的龙用爪子揉搓石块,将之碎成小石子,让自己更舒服一些。苔蒙诺拉女王督导制定下的这个魔咒,能够将幼龙与骑士相对应。当龙决定将一枚龙蛋送给骑士,特定的咒语就会施加于这枚龙蛋——过些时候我会教你这个——让它在遇到注定要与之成为伙伴的那个人之前不会孵化。因为龙可以无限期地伏在他们的蛋壳内,时间不是问题,幼龙也不会受到伤害。你自己就是一个例子,蓝儿。
骑士与龙之间的纽带,不过是已经存在于两个族类间的联系被强化后的形式。人类和精灵日益强壮,与此同时,龙的某些更为凶猛特质的也因有了较为理性的态度而温和了一些……我看出你有问题,伊拉龙,是什么?
“只不过是……”他迟疑地说,“我很难想象你或蓝儿还能比现在更凶猛,而且,”他不安地加上一句,“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地面震动,就像发生了雪崩,葛勒多轰隆隆地笑了起来,巨大的眼球在生有硬刺的眼睑下来回一转。如果让你碰上一条未经联合的龙,你就不会这么说了。独立的龙桀骜不驯,不服任何人或任何事物,凡事只凭自己高兴不高兴,除了伙伴和族人,对谁都不抱一点慈悲心肠。凶猛和高傲是野龙的天性,甚至可以说是狂傲……其中的雌龙是那么暴烈难驯,骑士的龙要费尽力气才能得到一个伴侣。
因为缺乏这种联系,所以加巴多里克斯和苏瑞坎——他的第二条龙——之间的伙伴关系才成为一个异数。苏瑞坎并未选择加巴多里克斯,他被某种黑巫术扭曲了天性,从而为虎作伥。加巴多里克斯在他原来的龙被巨人族杀死后,他为他所失去的——而你,伊拉龙;你,蓝儿,正拥有的那种亲密伙伴关系——制造了一个邪恶的赝品。
葛勒多说完,看着他们俩,除了眼睛,全身纹丝不动。你们的这种联合,胜过任何心灵之间的交融。你们的整个灵魂,你们的自我——随便你怎么叫——都从根本上被糅合在一起了。他的视线投向伊拉龙,你相信人的灵魂是独立于身体而存在的吗?
“我不知道,”伊拉龙说,“有一次,蓝儿让我脱出自己的身体,通过她的眼睛看周围的一切……就好像我已经灵魂出窍。如果巫师能召来魔影是真的,那么我们的意识能脱离肉身也是可能的。”
葛勒多伸出前爪,用针一般尖利的爪尖拍碎一块石头,露出一只在巢里瑟瑟发抖的林鼠。鲜红的长舌一闪,林鼠转眼间被他吞进腹中。伊拉龙感觉到这只小动物的生命骤然消失,不由一惊。
肉体毁灭了,灵魂便不在。葛勒多说。
“但人和动物不一样。”伊拉龙反对道。
在冥思训练之后,你真的还认为我们与林鼠有那么大的差别吗?真的相信我们被赋予了其他生物所享受不到的神奇特质,在死后还能以某种形式存在吗?
“不。”伊拉龙喃喃道。
我以为不会。因为我们被这样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当龙或骑士中有一方受伤,另一方必须硬起心肠切断与对方的联系,以保护大家不受非必要的伤害,甚至包括来自精神上的。而且,既然灵魂不能脱离肉体,你还必须压制让伙伴的灵魂进驻自己的身体的愿望,因为这将导致双方同时殒命。在一个躯体里容纳两个意识,哪怕做得到,也是可憎的。
“多可怕,”伊拉龙说,“在孤独中死去,连最亲近的人也必须远离。”
每一个人都在孤独中死去,伊拉龙,无论你是战死沙场的国王,还是家人围绕下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村野匹夫,没有人能陪伴你进入虚空……现在,我教你们练习切断联系。先是……
伊拉龙瞪着树屋前厅的餐盘,一样一样看上面盛着的东西:涂榛子酱的面包、浆果、豆子、一碗绿叶菜、两只煮硬的蛋——这个,按照精灵的观念,不是生命——和一壶封好的新鲜山泉水。他知道这每一盘菜都是尽心尽力准备出来的,精灵们为了他的饮食使尽了浑身解数,就连伊丝兰查蒂也不比他吃得更好。
但他看到餐盘就受不了。
我要吃肉,他呻吟道,跺着脚走进卧室。蓝儿从她的高台上仰望着他。鱼肉鸟肉也好,只要不是这没完没了的蔬菜。这些东西填不满我的胃。我不是一匹马,为什么一定要把我当马来喂?
蓝儿站起来,走到能俯瞰埃勒斯梅拉的泪滴形豁口边上,说,我也有好几天不得不吃这些东西了。想跟我来吗?你可以自己弄肉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精灵不会知道。
我去,他说着,高兴起来,要上鞍吗?
不用去那么远。
伊拉龙从袋子里拿出盐、香草和其他的调味品,然后一面留神不要用力过猛,一面攀进蓝儿背上那一溜儿尖刺的缺口里。
蓝儿飞上天,让一股上升气流将她高高托起在城市上空,然后从这股暖流顶上向一旁下滑,沿着杜维敦森林一道蜿蜒流淌的溪水,飞到数里之外的一个小池塘边。她着陆后尽量伏下身子,让伊拉龙下地时稍微轻松一些。
她说,水边的草丛里有兔子,看看你抓不抓得到。我去捕鹿。
什么,你不想跟我分享战利品吗?
不,不想,她没好气地说,等那些大老鼠能从你手里逃出去再说。
她转身飞走,他笑着看看池塘边丛生的野草和白芷,开始动手为自己准备晚餐。
不大一会儿,伊拉龙就从一个窝里捡起了两只死兔。他用意念找到它们,然后使出十二句死亡咒语中的一句杀死它们,不过是一闪念之间的事。俄拉米斯教给他的本领让打猎的兴奋和紧张一扫而空。连追踪它们都用不着,他想,回想起自己曾苦练多年的追寻猎物踪迹的本领,苦笑着做了个鬼脸,我终于可以想猎什么就猎什么,可是一点意义都没有。跟布鲁姆在一起用石子打猎的时候,至少还有一点难度,可现在这样……这是屠杀,不是狩猎。
铸剑师胡娜的警言在耳边响起:“当只要念几个词,就能拥有想要的一切,目的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只有过程。”
我该多听听她的话。伊拉龙发现。
他拿出旧时的猎刀,手法娴熟地将野兔剥皮,开膛破肚,然后将心、肺、肾、肝取出放在一旁,将其余内脏埋进土里,以免那气味招来食腐的动物。接着他在地上挖了一个坑,里面放满木块,因为没想着带上火石和火镰,便用魔法点起火。他小心地看着火,将木头烧成了一堆炭。然后他削下一条椋木枝,剥去树皮,在炭火上烤干树枝里有苦味的汁液,然后叉起兔子,架在插进地里的两根开杈的树枝上。至于内脏,他将一块扁平的石头放在炭火上,涂满油脂,权当烤盘。
蓝儿回来时,看见他正蹲在火堆旁,慢慢转动烤叉,让肉熟得均匀。她落在地上,一头鹿无力地挂在嘴边,爪子里还抓着另一头鹿的残肢。她在芳草地上伸个懒腰,然后开始狼吞虎咽,大嚼那头完整的鹿,连皮带毛吞下肚去。骨头在她刀锋般的利齿下碎裂,就像树枝被大风摧折。
兔子烤熟后,伊拉龙用手在上面连连扇风,让它凉下来,然后盯着那油光闪亮的金黄的兔肉,觉得那香气简直势不可当。
就在他张开嘴咬下第一口时,思绪忍不住地转到林中冥思上。他想起自己曾随着鸟儿、松鼠、田鼠的意志四处漫游,它们是那么生机勃勃,它们在危险面前,为了生存权利的斗争是那么勇猛激烈。如果它们所有的只是自己的生命……
强烈的反感让伊拉龙吐出了嘴里的肉,杀死这两只兔子就好像是杀死了两个人,让他一阵心悸。他的胃里翻涌不息,差一点就呕吐了。
蓝儿停下美餐,关切地看着他。
伊拉龙深深吸一口气,握拳按在膝盖上,试图控制自己并想清楚为什么他会有这么剧烈的反应。他吃了一辈子的肉,一向乐此不疲。可是,现在一想到吃兔肉,就会引起生理上的强烈反感。他看着蓝儿,我吃不下。他说。
一物吃一物,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为什么你要抗拒自然规律?
他在思考她的问题。他并不想谴责那些吃肉的人——知道这是许多穷苦农夫仅有的维生之道。但他自己再也不能这样,除非面临不吃就饿死的局面。在曾经进入一只兔子的内心世界,感受它的一切感受之后……吃兔肉就像吃他自己。因为我们能改善自身,他回答蓝儿的问题,难道我们应该任凭自己在冲动中伤害或杀死触怒自己的人吗?应该随心所欲劫掠比自己弱小的人,或更宽泛地说,应该不尊重他人的感受吗?我们生来就是有缺点的,必须对自己的缺点保持警觉,以免被它毁了。他指指兔子,正如俄拉米斯所说的,为什么我们要造成不必要的痛苦呢?
那么,你会抗拒自己的所有欲望吗?
我会抗拒那些有害的欲望。
你想清楚了?
是的。
这样的话,蓝儿说着,向他走来,这倒是一道不错的餐后甜点。一眨眼间,她便吞掉两只兔子,然后又舔净了石板上的内脏,舌头的倒刺霍霍地刮着石头表面。至少,我,不能单靠植物活着——那是给猎物吃的,不是龙。我拒绝为自己必需的生存之道感到羞耻。万物在这个世界上自有它的位置,就连一只兔子都心知肚明。
我不是想让你有罪恶感,他说着,拍拍她的腿,这只是个人的决定,我不会将自己的选择强加给任何人。
够聪明。她挖苦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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