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反响
作者:(美)克里斯托弗·鲍里|发布时间:2024-06-28 11:05:16|字数:3733
在发表演说后的第二天早晨,若伦从窗里望出去,看见有十二个人离开卡沃荷,朝着伊瓜达瀑布走去。他打了个呵欠,一瘸一拐地下楼来到厨房。
霍司特独自一人坐在餐桌边,两手捧着一杯啤酒。“早上好。”他说。
若伦咕哝一声,从柜子上取下一片面包,然后在餐桌对面坐下来。他一边吃,一边注意着霍司特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乱蓬蓬的胡子。若伦估计铁匠一夜没有睡着觉。“你知不知道,有一批人上山了……”
“他们得跟家人商量商量,”霍司特突然说,“他们从凌晨起就在往斯拜恩山里跑。”他啪的一声放下酒杯,“你要我们离开,若伦,你真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整个村子都乱套了。你把我们逼到了绝境,只有一条出路:你的路。有的人因此很恨你,当然,有好多人已经恨你给大家带来了这场灾难。”
若伦心里充满怨气,嘴里的面包吃上去像是木屑。给大家带来这场灾难的是伊拉龙,不是我。“那么,别的人呢?”
霍司特喝了一口酒,做了个鬼脸。“别的人都对你崇拜得不得了。我从来没有想到加罗的儿子会以他的话打动我的心,但是你办到了,孩子,你办到了。”他把手朝头顶一挥,“看到这一切了吗?这都是我为伊莱恩和我的两个儿子盖的。我花了七年时间才完工!看见那边门上方的梁了吗?我弄破了三个脚趾才把它安放到位。而你知道吗?由于你昨晚说的那番话,我要把它放弃了。”
若伦没有吭声,这正是他所希望发生的事。离开卡沃荷是正确的选择。他已经铁了心要走这条路,他觉得没有理由折磨自己,为此感到内疚和遗憾。决定已经做出。我决心无怨无悔地接受后果,无论这个后果多么可怕,因为这是逃脱帝国魔掌的唯一办法。
“但是,”霍司特说,手肘支着桌子,凑过身来,眉毛底下的黑眼睛闪闪发亮,“你千万要记住,万一现实和你的痴心梦想脱节,你就会欠下一笔债。你给了大家希望,而这个希望又不能实现,那么他们会揍死你的。”
若伦对这种前景并不担心。只要我们能抵达色达城,叛逆者们就会把我们当作英雄来欢迎。要是我们抵达不了色达城,死亡便能还清全部债务。铁匠显然已经讲完,若伦便问:“伊莱恩呢?”
霍司特听见若伦转了话题,沉下了脸。“在外面。”他立起身,把衣服拉直,“我得去清理一下铺子,看看我该带什么工具。剩下的要么埋掉,要么毁掉。帝国不会从我的手里捞到什么便宜。”
“我去帮忙。”若伦推开椅子。
“不要,”霍司特粗暴地说,“这项任务只能由我跟艾伯瑞和波多尔去完成。铁匠铺一直是我的整个生命,他们的整个生命……反正你的胳膊受了伤,你也帮不上忙。留在这儿。伊莱恩还有用得着你的时候。”
铁匠走了以后,若伦打开边门,看到伊莱恩和葛楚德在一大堆柴火旁边说话。霍司特一年四季都在那里堆着柴火。医师走到若伦面前,伸出手摸摸他的额头。“啊,你昨天那么激动,我担心你会发烧呢。你家的人病好得特别快。伊拉龙腿上擦破了皮,在床上躺了两天,然而很快就能到处走动,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若伦一听见提到他的表弟,身体陡然发僵,但她好像没有注意到。“我来看看你的肩膀怎么样了,好吗?”
若伦弯下脖子。葛楚德把手伸到他的背后,解开了吊带的结。吊带解开以后,他小心翼翼地放下上着夹板的右前臂,最后把手臂伸直。葛楚德用手指捏住并撕掉了贴在伤口上的膏药。
“哦,天哪。”她说。
伤口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臭味。若伦觉得快要吐出来,便咬紧牙齿,低下了头。膏药底下的皮肤已经发白,变软,犹如一块巨大的胎记。伤口本身已经在他失去知觉的时候缝合,因此他看到的只是肩膀上方一条锯齿状的粉色线条,上面结满了血块。由于红肿和发炎,缝合伤口的肠线已经陷进肉里。伤口里还在流出一滴滴清澈的汁水。
葛楚德一边看着,一边咂咂舌头,然后重新扎好绷带,盯着若伦的眼睛。“你恢复得挺不错,但部分软组织有可能坏死。目前我也说不清楚。果真那样的话,我们不得不烧灼你的肩膀。”
若伦点点头。“我的手臂好了以后还能派上用场吗?”
“只要肌肉能愈合得好,而且要看你想派它什么样用场了。你——”
“我能不能再打仗?”
“要是你想打仗,”葛楚德慢悠悠地说,“我建议你学会用左手。”她拍拍他的脸颊,然后匆匆回她的小屋去了。
我的手臂。若伦盯着他那条系着绷带的手臂,仿佛那条手臂已经不再属于自己。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他的心灵和他的身体状况是密不可分的。伤了皮肉就伤了心灵,反过来也是一样。若伦一直为自己的身体感到自豪,如今看到自己的身体受到伤害,而且永远不会痊愈,他心里痛苦万分。即使他能重新使用那条手臂,也会永久带着个大伤疤,令他想起自己的伤痛。
伊莱恩拉起若伦的手,把他带回屋里。她在水壶里放了些碾碎的薄荷,搁在炉子上烧开。“你真的爱她,对吗?”
“什么?”他吃惊地望着她。
伊莱恩一手搁在腹部。“凯特琳娜。”她微微一笑,“你别以为我是瞎子。我知道你为她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我为你感到骄傲,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做到这种程度的。”
“要是我不能把她救出来,说什么也没有用。”
水壶开始发出咝咝的刺耳响声。“你能的,我很有把握——不管什么方式。”伊莱恩冲了茶,“我们还是准备好上路吧。我先来把厨房清理一下,我在这儿干活的时候,你能不能上楼去,把所有的衣服、寝具以及一切你认为可能有用的东西帮我拿下来?”
“放在哪儿?”若伦问。
“放在餐厅里吧。”
若伦意识到,一路上山高林密,马车是用不上的,他们的行李不能太重,只能限于自己背得动的东西,以及霍司特的两匹马驮得动的东西。而且,有一匹马还得留有余地,伊莱恩怀着孕,路上走不动的时候还要骑着马走。
更麻烦的是,卡沃荷有的家庭马匹不多,不够既驮粮食又驮步行无法跟上队伍的老弱妇孺。大家不得不分享资源,然而,问题是跟谁去分享?除了伯吉特和德尔温以外,他们不知道还有谁准备离开。
因此,伊莱恩把她认为必要的物品——主要是吃的东西和遮风挡雨的东西——打完包以后,便派若伦去看看谁家的东西还装得下,要是有人有多余地方的话,她也想借点地方,她还想带上许多不大必要的东西,否则她就准备扔了。
街上的行人来去匆匆,卡沃荷沉闷寂静。这是很不自然的,说明大家都在家里忙得不可开交。几乎人人都默不作声,低着头走路,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
若伦来到奥瓦尔家。他敲了半天那个农夫才出来开门。“哦,是你呀,铁锤。”奥瓦尔走到门廊里,“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很忙呀。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他在手心里叩了叩一根长烟管,然后神经质地用指头使劲搓着。若伦听到屋里传来椅子拖过地面和锅碗瓢盆碰击的声音。
若伦很快解释了伊莱恩的提议和要求。奥瓦尔眯起眼睛望着天空。“我想我的地方刚好放得下自己的东西,你再到别人家去问问吧。要是你还想要地方,我倒有两头牛可以装点东西。”
“这样说来,你打算离开了?”
奥瓦尔不安地变换着姿势。“哎呀,我不愿意说那个话。我们只是……在做准备,应付另一次袭击。”
“哦。”若伦感到迷惑不解,接着来到基塞尔特家。他很快发现,谁也不愿意明说自己是不是决定离开——即使看到他们显然在做准备工作。
大家都对若伦怀有敬意,这令他深感不安。这从他们细微的动作中看得出来:他们对他的不幸表示慰问呀,他一张口大家就毕恭毕敬地默默听着呀,他说话时大家都低声表示赞同呀,仿佛他的行为使得他忽然身价百倍,镇住了他从童年时代起就熟悉的人,疏远了同他们的关系。
我变样了。若伦心里想,一瘸一拐地在泥浆里走着。他停在一个水坑边,弯下身去望着自己的影子,看看能不能发现到底是什么使得他如此与众不同。
他看到了一个人,这个人衣衫褴褛,血迹斑斑,背部弓着,胳膊吊在胸口,脸颊上满是胡子,头发乱作一团,在头上堆着。不过,尤其可怕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深深陷入眼窝,露出焦虑不安的神情,那两道忧郁的目光犹如沸腾的钢水,充满了失意、怒火和期望。
若伦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这使得他的形象更加骇人。他喜欢他的这副模样。这和他的心情很相称。现在,他明白了自己对村民们产生影响的原因。他龇了龇牙齿。我可以利用这个形象。我可以利用这个形象去消灭蛇人。
他昂起脑袋,自鸣得意地顺街走去。泰恩朝他走来,一把抓住了他的左前臂。“铁锤!你不知道我看见你有多么高兴。”
“是吗?”若伦真不知道整个世界是不是在一夜之间倒了个儿了。
泰恩不停地拼命点头。“自从我们进攻士兵以后,我对一切都似乎绝望了。我真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事实就是这样。我的心老是跳得厉害,好像我快要掉进一口井里;我的手抖个不停;我感到很不舒服。我以为有人对我下了毒!这比死还要难受。但是,我昨天听了你的一席话,我的病马上好了,你让我又看到了活在世界上的目的和意义!我……我甚至说不清内心的恐惧,是你搭救了我。我非常感谢你。要是你需要我帮什么忙,你尽管说,我会助你一臂之力。”
若伦深受感动,也抓住了那位农夫的前臂,说:“谢谢你,泰恩。谢谢你。”泰恩热泪盈眶,微微点头,然后松开若伦的手,走了。若伦一个人站在街中央。
我干了什么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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