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信念


  若伦凝视着霍司特。
  他们是在波多尔的房间里。若伦支撑着身子坐在床里,听着铁匠说话:“你还指望我做什么呢?你昏了过去,我们无法再发起攻击,而且,大家都无心恋战。你也不能怪他们。我一见那几个恶魔,差一点咬掉自己的舌头。”霍司特晃了晃乱蓬蓬的头发,“还是那句老话,若伦,我一点也不喜欢。”若伦仍然脸无表情,“瞧,你可以把那些士兵杀死,要是你愿意的话,但你先得恢复体力。你会有好多自愿帮忙的人,大家都相信你能打仗,尤其是昨天晚上你在这儿打败了那些士兵以后。”若伦仍然闷声不响,于是霍司特叹了口气,拍拍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臂,走了出去,随手关上了门。
  若伦连眼睛也没有眨一眨。迄今为止,他一生中真正在乎的只有三件事:他的家人、他在帕伦卡谷的家以及凯特琳娜。他的家人去年给杀害了,他的农场给破坏了,焚毁了,虽然土地还在。这其实是最重要的。
  但是,如今凯特琳娜也给劫走了。
  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哭泣般的声音。他面临无所适从的困境,真是伤心透顶。若要搭救凯特琳娜,唯一的办法是设法跟踪蛇人,离开帕伦卡谷。但是,他不能听任那些士兵蹂躏卡沃荷。他又忘不了凯特琳娜。
  要爱情,还是要家园,他痛苦地思索着。它们是彼此不可缺少的。杀了士兵,蛇人回不来了——也许凯特琳娜也回不来了。要是援兵就在近处,杀士兵反正是毫无意义的,援兵一到,势必意味着卡沃荷的完蛋。
  扎着绷带的肩膀又一阵疼痛,若伦咬紧了牙关。他闭上眼睛。但愿史洛恩会像昆比那样给吃掉,这是叛徒应有的下场。若伦以一切恶毒的语言将他骂了一阵子。
  即使我能放心地离开卡沃荷,我怎么才能找到蛇人呢?谁知道他们住在哪儿?谁敢说出加巴多里克斯的奴仆的去向呢?他越是考虑这个问题,心里越是绝望。他想象自己在帝国的一个大城市里,挤在肮脏不堪的房子和成群结队的陌生人中间,毫无目标地寻找他心上人的线索。
  简直毫无希望。
  他又痛苦又害怕,弯下了腰,泪水哗哗直流。他来回晃动着身子,对周围的事物已经失去知觉,只感到世界是那样的凄凉。
  过了好长时间,若伦才停止哭泣,只是有气无力地鸣冤叫屈。他擦干眼泪,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皱了皱眉头,觉得肺里好像塞满了玻璃碴子。
  我不得不动动脑筋。他对自己说。
  他完全凭着意志力靠到墙上,慢慢地压制住他那失去控制的感情。只有一种办法才能防止自己发疯,那就是恢复理智。他的脖子和肩膀因费力而抖个不停。
  若伦控制住感情以后,仔细地清理了一番自己的思想,就像木匠师傅把工具整理成行那样。只要我开动脑筋,肯定能想出一个解决办法。
  他没有本事从空中跟踪蛇人,这一点是明摆着的。非得要有人把蛇人的去向告诉他。在他所能打听的人当中,沃顿人最有可能知情。然而,沃顿人就像那两个亵渎神明的蛇人一样难以找到。他不能为了找蛇人而浪费时间。虽然……他耳朵里响起一个轻微的声音,想起了从猎人和商人那里听到的谣言:色达国暗中支持沃顿国。
  色达国。这个国家位于帝国的最南端,反正若伦是这么听说的,他自己可是从来没有看过阿拉加西亚的地图。在理想的情况下,骑马要花几个星期才能抵达那里;如果不得不躲避士兵,时间还要长一些。当然,最快的办法是乘船沿着海岸往南驶去。可是,这意味着先得一直走到图厄克河,然后再到台姆找一条船。这样要花的时间就太长了,而且,他仍有可能落到士兵的手里。
  “如果,可能,将会,也许。”他喃喃地说,不停地紧握左手。台姆以北,他唯一知道的港口是那达城。而要到那达城,你非得横跨斯拜恩山脉——这样的事是闻所未闻的,连猎人也没有这么干过。
  若伦轻轻地咒骂一声。这样的推测是毫无意义的。我应当努力拯救卡沃荷,而不是放弃它。问题是,他已经认为,这个村子和村里的一切是注定要完蛋的。他的眼里又充满了泪水。所有留下的人……
  要是……要是卡沃荷的人都跟我去那达城,然后去色达,那会怎么样呢?两个愿望他都想要实现。
  他对这个大胆的主意感到很吃惊。
  说服农夫放弃土地,商人放弃铺子,这个想法是离经叛道的,亵渎神明的……然而……然而除了当奴隶或死亡以外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只有沃顿国愿意收留帝国的难民。若伦很有把握,叛逆者们会很高兴地接收一个村的新成员,尤其是这些经过战斗考验的新成员。而且,要是他把村民们带到那里,他会赢得沃顿国的信任,他们便会把蛇人的去向告诉他。也许,他们会向我解释加巴多里克斯拼命想要抓住我的原因。
  不过,这个计划若要取得成功,非得赶在增援部队抵达卡沃荷之前付诸实施。如果那样,那么只有几天时间来安排大约三百个人的撤离工作。这方面的后勤工作简直是难以想象的。
  若伦知道,光凭理智是说不服任何人离开的,还需要以热情来激发大家的感情,让大家在内心深处觉得有必要放弃身份和生活的羁绊。光大谈特谈害怕也是不够的——他知道,害怕往往会使处于险境中的人背水一战。倒不如让大家懂得意义和命运,让村民们像他自己一样相信:加入沃顿国,反抗加巴多里克斯的军队是世界上最高尚的行动。
  这么做需要一种激情,一种困难吓不倒、痛苦挡不住、死亡扑不灭的激情。
  他脑海里浮现出凯特琳娜的形象。她立在他的面前,脸色苍白,琥珀色的眼睛里露出严肃的神情。他想起了她温热的皮肤,芬芳的头发,以及跟她在黑暗的保护下待在一起的那种感觉。接着,他又想起了他的家人、朋友以及卡沃荷村里他所熟悉的每一个人,无论是死去的还是活着的。要不是因为伊拉龙……和我……蛇人永远不会闯到这儿来。我一定要从帝国的魔爪中搭救这个村子,就像我一定要从那些亵渎神明的人手中救出凯特琳娜一样。
  这个前景给了若伦很大的力量。他从床上爬起来,只觉得那个受伤的肩膀痛不堪言。他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往墙上一靠。我的右臂什么时候才能重新派得上用场?他等着疼痛消退。但是没有消退。他龇牙咧嘴,猛地站直身子,大步出了房间。
  伊莱恩在走廊里叠毛巾,她吃惊地喊了一声:“若伦!你这是在……”
  “快来!”他吼道,从她的身边蹒跚地走了过去。
  波多尔走出房门,一脸担心的表情。“若伦,你不该到处走动。你流了那么多血。我来帮……”
  “快来!”
  若伦下了楼梯,朝大门走去,耳朵里听得见他们跟在后面。霍司特和艾伯瑞正立在门口说话。他们吃惊地抬起头来。
  “快来!”
  他没有理会他们的一连串问题,打开大门,踏进了苍茫的夜色里。头顶,飘浮着一大片带有金色和紫色镶边的云彩。
  若伦走到卡沃荷边缘,逢人便说“快来”,后面跟着那几个人。他从地上拔起一根杆子,上面有一个火把,他转身重新沿着通向村中心的小路走去。到了那里,他把杆子插在双脚之间,然后抬起左臂大叫一声:“快来!”
  他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村子。他不停地这么大声叫喊。人们从家里、从大街小巷走出来,聚集在他的身边。许多人感到好奇,有的很同情,有的很吃惊,还有的很生气。若伦的喊声一次又一次在山谷里回响。洛林带着他的几个儿子来了;伯吉特、德尔温从对面走来;菲斯克也从对面走来,还带着他的妻子伊索尔;莫恩和塔拉一起出了酒店,加入了围观者的行列。
  卡沃荷的大多数村民已经站到他的面前。这时候,若伦不说话了,他左手紧紧握着拳头,指甲都掐进了手心里。凯特琳娜。他抬起手张开,让大家看到一滴滴鲜血在从胳膊上流下来。“今天我这么痛,”他说,“大家看清楚了。明天你们也会这么痛,要是我们不战胜该死的命运的话。你们的朋友和家人将会戴上铁镣,势必在异国他乡做奴隶,或者在你们的眼皮底下遭到杀害,被士兵们用无情的刀剑开膛破肚。加巴多里克斯会在我们的土地上撒满盐,让我们的土地永远不会再生长庄稼。这是我所看到过的,这是我所知道的。”他像笼中的一只狼那样走来走去,怒气冲冲,晃着脑袋。大家都注意听着他说话。现在,他不得不煽动他们,让他们变得和他自己一样狂热。
  “我的父亲给亵渎神明的人杀害了。我的表弟逃走了。我的农场给捣毁了。我的未婚妻也被她自己的父亲绑架了。史洛恩害死了伯德,背叛了我们!昆比给吃掉了,干草仓连同菲斯克和德尔温的房子给烧掉了。帕尔、威格利夫、格德、巴德里克、法罗德、海尔、加纳、凯尔比、梅尔科夫、阿尔本和埃尔蒙,他们都给杀害了。你们许多人和我一样受了伤,再也无法养家糊口。我们每天在地里辛勤劳作,听凭大自然的摆布,勉强维持生活,难道这还不够吗?我们即使不受这番毫无意义的折磨,也不得不向加巴多里克斯缴纳各种苛捐杂税,难道这还不够吗?”若伦仰天大叫,狂笑起来,听着自己疯狂的声音。人群中没有人动弹。
  “现在,我已经看清帝国和加巴多里克斯的真面目,他们是十恶不赦的人。加巴多里克斯是世界上的灾星。他消灭了龙骑士,破坏了我们经历过的最安宁和最繁荣的时期。他的奴仆都是阴沟里爬出来的妖魔鬼怪。然而,把我们踩到脚底下以后,加巴多里克斯就满足了吗?没有!他要毒害整个阿拉加西亚,把我们打入十八层地狱。我们的子子孙孙将会变成奴隶,蛆虫,永远生活在黑暗中,成为他倒行逆施的牺牲品,直到世界的末日。除非……”
  若伦盯着村民们睁大的眼睛,意识到他已经控制了局面。从来没有人敢说出他这番话。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除非我们有勇气跟邪恶做斗争。”
  “我们已经跟士兵和蛇人打过仗。但是,光我们一个村子的人死去,很快就会被人遗忘——或者我们被送去当奴隶,这是毫无意义的。我们不能留在这儿,我不能容忍加巴多里克斯毁灭生活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我宁可自己的眼睛给挖掉,手被砍掉,也不愿意看到他的阴谋得逞!我情愿战斗!我情愿跳出自己的坟墓,让我的敌人把自己埋葬在里面!”
  “我情愿离开卡沃荷。我情愿翻越斯拜恩山,从那达乘船去色达,加入沃顿国。他们为了使我们摆脱这种压迫已经奋斗了几十年。”村民们听到这个建议都大惊失色,“可是,我不想一个人去。大家跟我一块儿去吧。跟我一块儿去,抓住这个为自己建立美好生活的机会吧。抛弃把你们束缚在这儿的枷锁。”若伦指指他的听众,指指一个人,又指指另一个人,“一百年之后,诗人们会歌唱谁的名字?霍司特……伯吉特……基塞尔特……泰恩。他们将吟诵我们的故事,他们将唱《卡沃荷赞歌》,因为我们是唯一敢藐视帝国的村子。”
  若伦的眼睛里流出了豪迈的泪水。“还有哪个事业比荡涤加巴多里克斯在阿拉加西亚的污泥浊水更高尚的呢?到了那个时候,我们用不着再生活在担惊受怕之中,担心自己的农场会给捣毁,担心会被杀害或被吃掉。我们的收成将是自己的收成,除了留出多余部分作为礼物交给那位合法的国王。河流小溪将流淌着金子。我们将安全、快活、富足地生活!”
  “这才是我们的命运。”
  若伦在面前张开一只手,慢慢地用指头捂住了流血的伤口。他站在那里,身体弯向受伤的胳膊——在几十双目光前经受折磨——等着大家的反应。毫无反应。最后,他意识到,大家要他接着往下讲,大家想听听关于他所描绘的这个事业和这个未来的更多内容。
  凯特琳娜。
  天色渐渐暗下来。若伦直起身子接着讲下去。他什么也不隐瞒,只是努力把自己的想法和感情解释清楚,以便激发大家的雄心壮志。“我们的时代已经结束。如果我们和我们的孩子想要过自由生活的话,我们必须往前迈一步,和沃顿国同甘苦,共命运。”他时而咆哮如雷,时而低声细语,但总是怀有炽热的信念,使他的听众听得如痴似醉。
  他把未来生动地描述完了以后,望着他的朋友和邻居们的脸,说道:“我要走两天时间。你们愿意的话就和我同去,反正我是要去的。”他鞠了个躬,走进了黑暗里。
  头顶,月亮从云层里射出微弱的光。一阵微风掠过卡沃荷。谁家房顶上的铁风标朝气流的方向转动一下,发出嘎吱一声。
  人群中走出伯吉特。她一手抓住裙子,走到火把下,她闷闷不乐,整了整披巾。“今天,我看到了一个……”她没有说下去,摇了摇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不像若伦那样能说会道。我不喜欢他的计划,但我认为这是很必要的,尽管出于不同的理由。我要去跟踪蛇人,为我的丈夫报仇。我愿意跟他一块儿去。我还要带着我的孩子们。”她也从火把下走进了黑暗里。
  有一分钟时间,大家鸦雀无声。接着,德尔温和他的妻子丽娜手挽手地走上前来。丽娜朝伯吉特看了一眼,说:“我理解你的做法,姐姐。我们也要报仇雪恨,但又不仅如此。我们要让我们活着的孩子们过太平日子。因此,我们也愿意去。”几个死了丈夫的妇女走到前面,表示同意她的看法。
  村民们议论纷纷,接着又不动了,沉静下来。没有人再愿意谈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太重大了。若伦表示理解。他自己也仍在努力搞清这么做意味着什么。
  最后,霍司特大步走到火把跟前。他脸色憔悴,眼睛盯着熊熊的火焰。“再说下去是没有意义的……我们需要时间来考虑一下。每个人都必须自己拿定主意。明天……明天将会是新的一天。到了明天,事情也许会清楚一点。”他摇了摇头,然后把火把倒过来,在地上把火熄灭。大家借着月光踏上了回家之路。
  艾伯瑞和波多尔走在他们的父母后面,保持一段距离,好让他们说说悄悄话。若伦跟上了艾伯瑞和波多尔。兄弟俩谁也不愿意看他一眼。若伦见他们没有表示,便问:“你们认为还有人愿意离开吗?我的话讲得好不好?”
  艾伯瑞哈哈大笑。“好极了!”
  “若伦,”波多尔以古怪的声调说,“你今晚简直能说服一个巨人当农夫。”
  “不至于吧!”
  “你讲完以后,我真想抓起长矛跟着你上斯拜恩山。现在不是谁愿意离开的问题,而是谁不愿意离开的问题。你说的话……我以前从没有听见过谁说过这样的话。”
  若伦皱了皱眉头。他的目标是说服大家接受他的计划,不是让他们跟随他本人。如果非要这么做的话……他耸了耸肩,心里转念。不过,他对这种前景仍然感到措手不及。放在从前,这会令他感到不安,而现在,凡是能帮助他搭救凯特琳娜和村民们的办法,他都欣然接受。
  波多尔凑向他的哥哥。“父亲会失去他的大部分工具。”艾伯瑞神情严肃地点点头。
  若伦知道,铁匠总是根据任务把需要用的工具放在手边,这些常用的工具成了一种遗产,由父亲传给儿子,师傅传给徒弟。衡量铁匠的财富和技术的一个标准,就是他拥有多少工具。让霍司特扔掉他的工具并不会……并不会比其他人这么做要难,若伦心里认为。他只是感到很遗憾,这么做的结果,会剥夺艾伯瑞和波多尔的合法遗产。
  到家以后,若伦回到波多尔的房中,往床上一躺。他隔着墙仍听得见霍司特和伊莱恩轻轻的说话声音。他觉得,整个卡沃荷都在进行类似的讨论,决定他的——和大家的——命运。他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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