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5章 佛门五宗
作者:庚新|发布时间:2024-06-29 09:49:44|字数:19804
只见空性手里数本经书。
有一半封皮写的是梵文。
那些苏大为不认识。
但是他认识其中一本上写着篆体《愣伽经》。
提起愣伽经,我可就不困了啊。
这玩意是不是金大侠倚天里发现什么《九阳神功》的经书?
苏大为随手抽出,在手里翻了翻。
自然,在夹缝里没发现有僧人留下的小字,也就更没有什么九阳神功了。
空性见苏大为拿过《愣伽经》,立刻高念佛号道:“佛陀慈悲,此经为天竺达摩入东后,以心印相传,县公果有慧根,与我门有缘。”
“停!”
不喊停你是不是要说与你西方教有缘,要度老子去西方啊?
要去您自个去吧。
苏大为摆了摆手,随手把《愣伽经》收起。
虽然上面没记九阳神功,不过拿都拿了,就收下吧。
说起来,这本经书自己虽用不上,但或许对慧能有用。
这本经书上详示五法、三自性、八识、二种无我,而这些法门,又是法相宗、唯识学主要研究习的对象。
尤其是经文中:依他起性、遍计所执性、圆成实性,以及八识:眼、耳、鼻、舌、身、意、末那、阿赖耶识。
法相宗,即唯识宗,是玄奘法师所创立的,道场便在长安大慈恩寺。
当年在大雁塔中,苏大为曾不止一次,在玄奘译经之余,听到法师解释三自性和八识等诸法门。
对了,如今大唐最出名的法门派别,有法相宗,即玄奘所创。
研究一切法、相、性,强调不许有心外独立之境。
另外还有三论宗,是由鸠摩罗什师承须利耶苏摩,专弘般若性空之教。
天台宗,隋末智顗所传,诵法华、无量义,讲说四安乐行。
华严宗,祖庭是长安华严寺,该宗依《大方广佛华严经》立法界缘起、事事无碍的妙旨,以隋代杜顺和尚为初祖。
净土宗,亦称“莲宗”,
唐初善导创立,祖庭在长安香积寺。
善导念佛时,常有光明随口而出,被认为是阿弥陀佛的化身。
这些念头在苏大为脑中一闪而逝。
他掌有都察寺的情报网,这些年佛门影响日益东扩。
他对佛教各宗派也有所耳闻。
相比之下,道教那几位大能,当真是废拉不堪。
光顾自己修行,讲求个出世炼丹求长生。
最多也不过是伴在李治身边,帮着李治炼丹什么的。
比起大肆渗透唐朝各阶层的沙门,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果然是远来的和尚会念经,道门在扩张影响力方面简直是个弟弟。
“县公?”
空性双手合十,有些不确定的看向苏大为,颇有些担心。
“那我们的约定……”
“哦,圣人命我主持几日后佛道两门辩经,销案之事,你急吗?”
“呃,不急,不急。”
空性心念一转,额头上几乎渗出汗来。
好险,差点就踩坑里去了。
圣人居然令苏大为主持佛道两门辩法之事。
这宠幸岂是一般?
此时与苏大为和解是对的。
只要圣人一天不断了对苏大为的信任,哪怕白马寺众僧都光起膀子跳起来喷。
也绝不可能动摇苏大为的地位。
空性心里这一瞬间想到了许多。
苏大为主持辩法,是极重要的信息,看来自己得赶快回去,与寺中诸法师商议应对之法。
相比而下,撤销案情,反而不那么重要。
眼下的局面,苏大为不可能以此扳倒白马寺。
白马寺也不可能以此撼动苏大为。
最后多半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是态度要有。
白马寺施压,追责,那是维护沙门利益。
是面子。
私下和解,让步,那是为了里子。
“县公既要主持辩法大会,想必诸务繁忙,贫僧就不耽搁了。”
正要离开,突然听到苏大为说了一声:“慢着。”
空性一怔:“县公还有何事?”
……
粗砺的陶杯中,涌起飘缈的烟雾。
水柱随着茶香四溢。
一只白皙整洁的手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气。
“多谢果老送的茶,我很喜欢。”
李敬玄手捧着粗陶,好像怕冷似的,从温暖的茶汤中汲取的热量。
盘膝坐在他对面的老道张果,雪白的眉头微微一扬,点头道:“你喜欢就好。”
“果老打算回蜀?”
“这次长安和洛阳的风景都看过了,再待下去,似乎也没什么意思。”
张果淡淡道:“此时仍不是老道出山的时候。”
李敬玄欲言又止,仿佛想问他怎样才是出山好时候。
不过终究没说出口。
轻轻叹了口气,他挥了挥手道:“再有几日佛道两门辩法,此次盛会,前所未有,果老不妨待法会开过后再动身。”
张果端起茶杯,轻嗅着茶香,雪白的眉头微微蹙起,眼中亮起碧幽幽的光芒。
“就凭白马寺那几个和尚?”
他呵呵笑道:“叶法善和罗公远之流,虽然不是什么大才,但是应付此次法会当无问题。”
“如果只是白马寺倒好了。”
李敬玄放下茶杯,袖手站起身,轻微踱步:“苏大为一怒杀了无尘,又杀了空玄圣僧,无论他的初衷是什么,都是帮了道门一个忙。
白马寺元气大伤,此次辩法,当无作为。
我所担心的另有其人。”
“哦?还有谁?”
张果啜吸着茶水,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老道喝茶很有趣。
不像是别人怕烫。
他的唇撮尖,仿佛鸟喙一样,在杯边唏溜一吸,那茶水便源源不断吸入他的喉中。
“三论宗、法相宗、天台宗、华严宗、净土宗,这五宗都来了。”
随着李敬玄的声音,张果喝茶的动作微微一顿。
白眉扬起,脸上微现惊讶。
“五宗齐聚洛阳?佛门此次出动这么大阵仗?”
“叶法善他们也不差,呼朋唤友,能叫的人都叫了,大有一言不合,辩法变斗法的架势。”
李敬玄细长的眉梢如柳叶般扬起。
眼中隐透锋芒:“幸亏苏大为把白马寺给废了,否则此次辩法,道门只怕还要吃点小亏。”
白马寺建自汉时。
属于比较古老的上部座,也就是小乘佛教。
如果白马寺四圣僧在,道门的压力会更大。
“佛门五宗齐聚……”
张果的声音幽幽的,变得虚无飘缈,仿佛从极远处传来:“这次辩法,想必会非常有趣。”
“的确很有趣。”
李敬玄的眼神透过烟雾,变得越发神秘。
他的声音也渐渐低沉。
“据我所知,白马寺此次还特地请了一位神秘人物……有此人在,苏大为只怕……”
“今日朝会,你没弹劾他?”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有趣,当真有趣,如此说来,老道还真应该见识一下,此次法会盛景了。”
……
空性心事重重。
在一众僧弥的陪同下,回到白马寺。
一场大火,将寺中毁去无数佛塔和寺庙。
再加上苏大为施展神通,又损毁了泰半。
好在白马寺占地广大,虽然毁坏严重,但还剩下一半的建筑。
所谓虎死架不倒。
穿过废墟时,看到寺中僧人和洛阳城内信众,已经在自发的组织清理。
见到空性,众人无不双手合十膜拜圣僧。
空性一一见礼,加快脚步向内殿走去。
光是清理只怕都得数日,而要重新修膳恢复旧观,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就算寺庙重修好。
死去的人也无法复生了。
这一切的损失,除非真个将那开国县公纳入本寺。
以他为护法金刚,才算能补充回来。
否则一下子少了数十异人,包括本寺方丈和空玄。
就算白马寺底蕴深厚,也等于被打断了脊梁,没数十年的培养,根本恢复不了元气。
“空性师弟。”
前方传来空见粗犷而响亮的声音:“你回来了?情况如何?”
“已经见过苏大为,暂时将他稳住,不过……”
空性的话还没说完,迎面走来的空见和空闻便大吃一惊。
从他俩的角度看过去。
正好看到空性一只眼睛肿胀淤青,活像只熊猫一样。
“你的眼睛……”
“谁人打伤你的?”
“还能有谁。”
空性双手合十,苦笑一声:“开国县公说要出口恶气。”
“这……”
“这恶贼!”
空见与空闻险些把牙咬碎。
空性此去,必然是将姿态放得极低,才能将对方稳住。
都认怂了,还被苏大为一拳打眼睛上。
太欺负人了!
“两位师兄先别动怒,我有重要事情要疯议。”
空性压低声音,左右看一眼:“且随我来。”
……
狄仁杰看到苏大为的时候,这位新晋兵部尚书,昨夜刚大闹过白马寺的异人,就如没事人一样。
正坐在临街的酒馆二楼,靠窗的位置。
在他左右手两边,安文生、苏庆节、尉迟宝琳、程处嗣等环桌而坐,还有一个萧规陪坐在末位。
萧规是萧嗣业之子,与苏庆节等人同辈,往日走动不多。
这次苏大为把他带上,也算是吸纳入圈子。
狄仁杰之前久在外地任职,与苏大为身边这群官二代也不太熟悉,这次苏大为约他来,本以为是单独聚一下,谁知还有其他人在场。
先是一愣,好在他与苏庆节也是姐夫阿弟的关系,也知安文生、尉迟宝琳、程处嗣与苏大为关系匪浅,旋即放松心态。
“阿弥。”
“大兄你来了。”
苏大为主动站起身,让出主位,请狄仁杰上座。
狄仁杰推让了一番,被苏大为和苏庆节强行按在位置上。
“这里你最年长,既是阿弥的大兄,也就是我等大兄,还请上座。”
程处嗣外表粗豪,但基因里继承了程咬金的圆滑,一句话说得滴水不漏。
狄仁杰只得笑笑,不再推辞。
“阿弥,今日找我来是?”
“大兄,昨晚不是说过了嘛,要请大兄聚聚,也算为大兄接风了。”
苏大为招呼一下众人,一齐举杯,与狄仁杰共饮一杯。
“嘶,这酒够烈。”
狄仁杰只觉一股火线从喉咙直落入腹,精神一振。
依稀记起,好像听狮子说过,阿弥这些年做了不少生意,其中有一桩,就是烈酒。
对了,据庆芳说,狮子也跟着投了些钱,获利甚多。
他看了一眼桌上众人,心中忽有明悟。
能将这些高门贵子聚在一起,除了苏大为深受武后和圣人器重,大概也与他善做生意,聚财有道分不开。
“大兄,今日就是众兄弟聚聚,不必拘谨。”
苏大为举杯笑道:“本来还有薛礼、阿史那道真一帮兄弟,不过他们有军务在身,现在能聚起的,也就我们几个了。”
尉迟宝琳在一旁插话道:“阿弥,我听说今日早朝,又有人弹劾你,你昨晚真杀人了?”
这话,令席间气氛瞬时一变。
安文生揉着圆脸,两眼微微眯起。
苏庆节举杯的手略为迟疑。
程处嗣举起筷箸的手微微凝固在空中。
萧规昨夜是亲历者,整个人左右摇动,颇有些坐立不安。
现场一片沉默。
苏大为轻轻摇动酒杯,洒脱一笑:“是杀了,怎么?我苏大为杀不得人吗?”
呯!
苏庆节在一旁用力一拍桌子。
桌上的杯盘随即跳了起来,发出叮铛响声。
把众人吓了一跳。
只见苏庆节咬牙冷笑,身上透着一股子煞气:“有什么杀不得,战场上杀得敌人多了,我看那些和尚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
“嘘~”
萧规吓得脸色微变,忙做手势道:“慎言!慎言啊!”
见鬼了,苏大为身边这群人是肿么回事,当真不知道白马寺和尚的厉害?
在这洛阳,人家可是存在六百余年了。
比咱们大唐,不,比前隋的命都长。
人家才是土生土长的土著,枝繁叶茂,根深蒂固。
在这洛阳,最强的势力绝不是那些世家高门,而是佛门啊!
这里可不比长安。
尉迟宝琳一脸愕然,还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讷讷的道:“呃,我是不是问错了?要不就当我没问过。”
噗哧~
程处嗣摸着颔下虬须,忍不住笑了出来。
“哪有这么多屁话,咱们是什么人?在座的一个个不是国公就是将军,狄大兄是大理寺少卿,狮子是邢国公,阿弥是县公,真当那些和尚是老虎的屁股摸不得?”
程处嗣轻轻拍了拍桌子:“我素知阿弥为人,轻易不会与人为难,但谁要惹到他,那也是自寻死路,阿弥,我说的对不对?”
一句话,顿时令现场气氛缓和。
尉迟宝琳哈哈笑道:“是了,必是那些和尚不开眼,去惹阿弥,结果踢到铁板了,也不看看,阿弥什么身份。”
苏庆节也冷冷笑道:“正是如此,昨夜我与阿弥,还有狄大兄去看什么沐佛节,谁知遇到白马寺失火,我等好心去救火。谁知那些寺僧居然袭击阿弥,还劫持了聂苏。”
呯!
尉迟宝琳闻言大怒,一拳险些将桌子打翻。
“贼你妈!这些贼秃瞎了眼了,敢欺负到咱们兄弟头上了!”
说完,又瞪圆了眼睛向苏大为大赞道:“阿弥,杀得好!要是我在场,我也替你杀!”
这番话,听得萧规又是一阵心惊肉跳。
直恨不得装醉从桌脚溜下去。
尼玛,这些都是什么人啊?
我老子是萧嗣业,我都没这么嚣张,怎么你们动不动就杀人杀人的!
妈的,看来都是平日横行惯了的。
个个都是大爷,就没有能吃亏的主。
狄仁杰忍不住叹了口气:“你们够了!最后闯出祸事,全堆到大理寺的头上,我夹在里面,当真头大如斗。”
“哈哈哈~”
苏大为大笑起来,举杯向狄仁杰道:“让大兄为难了,我自罚一杯。”
当年因牛二侮辱柳娘子,苏大为便潜入水渠,伺机一刀将牛二断喉。
后来狄仁杰临离开长安时,将此事挑明了。
但也没有为此去为难苏大为。
他是大唐神探,但同时也是人。
是苏大为的生死之交。
法理不外乎人情。
只是夹在当中,狄仁杰确实有些头痛。
一直没说话的安文生,此时长声叹息:“阿弥,你倒是不受辱,一口气出了,但是洛阳毕竟是沙门的根脚,在这里,道门都被打压,何况是你,不怕今后麻烦?”
“没想那么多。”
苏大为淡然一笑:“再说人都死了。”
噗!
这话,令刚喝一口酒压惊的萧规直接喷了出来。
他还不熟悉苏大为的风格。
常会有一些惊世骇俗之语。
比如什么,来都来了,大过年的,还是孩子。
再加上这次,人都死了。
一句话,开国县公也很无奈啊,但是人都死了,那便没办法了。
“若是那些和尚真的找麻烦……”
“不怕,陛下令我主持佛道两门辩法,我看这是个好机会。”
苏大为的话,令狄仁杰、苏庆节、安文生等人都不由好奇的竖起了耳朵。
“辩法的事我听说过,这与你杀那些寺僧有何关系?”
“你们没听过一句话吗?”
苏大为轻咳了一声,在众人探询的目光下:“唯有魔法可以打败魔法。”
“魔……魔什么?”
狄仁杰一脸懵逼:“你说的是天竺来的词吗?没听过。”
“咳,只有道门可以打败佛门,让两边斗去吧。”
“哦哦,这句听懂了。”
“总之不要为我担心了,既是接风洗尘,兄弟聚会,且吃喝起来。”
苏大为举杯道:“来,继续舞,继续跳。”
舞你个头啊。
我们根本没召舞姬啊!
尉迟宝琳瞪眼。
安文生无语的扶额。
苏庆节嘿地一笑,知道苏大为是见了兄弟高兴,这不,嘴巴里又开始往外蹦奇怪的话了。
“说起来,洛阳这里野狗甚多啊……”
“唉,是啊,看着好可怜啊!”
尉迟宝琳一脸悲天悯人:“前日我看到一只野狗被人打了,泪水不争气的从嘴角流下来。”
程处嗣跟着长叹一声:“谁说不是呢,前几天我也遇到了,我是含着泪水吃了十大碗。”
“咳咳,你们两个说的是一回事吗?”
“是啊!”
程处嗣和尉迟宝琳一齐回头,一脸正气。
“说起狗肉,我可就不困了。”
“你知道洛阳最好吃的是哪家吗?”
“就是白马寺旁边那家东大狗肉铺子,听说店主是新罗棒子,他们家乡的屠狗手艺乃是一绝。”
“我还听说那家铺子有白马寺的背景……”
“哟,这些和尚不老实嘛。”
听着程处嗣和尉迟宝琳两人眉飞色舞说着洛阳见闻,苏大为低头揉了揉额角。
都是宝藏男孩啊。
说段子的功力又见长了。
酒菜方才被尉迟宝琳激愤之下,差点把桌子给扬了。
唤来店家仆人将桌子重新收拾过,又重新点了些酒菜,边吃边聊。
酒过三巡,突然听到窗外一阵喧哗。
苏大为惊讶的探头向外看去。
只见无数百姓正聚在一起,从街那头沿街走来,一边走还一边有人在振臂高呼什么。
侧耳倾听,竟然是“严惩放火凶徒”,“朝廷定要将杀白马寺圣僧贼人审之于法”,“杀僧烧寺,天理难容”等等。
同样趴在窗边的尉迟宝琳喃喃道:“阿弥,你好像捅到马蜂窝了。”
捅你个头啊。
苏大为无语的横了他一眼。
白马寺大火对百姓造成的影响,朝廷各机构一起出手平了。
见到异象的百姓,已经被缇骑百骑、都察寺和太史局逐一洗去记忆。
用行内话叫做:给灌了孟婆汤。
万无一失。
能知道当晚详情的,只有朝中重要人物。
这些百姓却不知是被谁煽动的。
安文生在一旁声音阴冷的道:“看他们的穿着,都是寻常百姓罢了。”
显然安文生也看出这点。
“有人鼓动?”
箫规舔了舔唇,感觉喉咙有些发干。
苏大为举起酒杯抿了一口,叹道:“都是韭菜,居然如此为国事操心,让人韭韭不能忘怀。”
“什么?你说九什么?”
一旁的苏庆节动了动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苏大为摆摆手,把头缩回来:“没什么好看的,继续喝吧。”
那些百姓不过是被有心人鼓动上街的,什么也不知道,就被人当枪使。
除了说一声韭菜,还能说啥。
噔噔噔……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从楼梯传来。
狄仁杰刚举起的酒杯不由一凝。
众人转头看去。
刚好看到风尘仆仆的高大虎,正火急火燎的从楼梯处跑上来。
“见过几位郎君。”
他叉手行礼,又向苏大为叹道:“阿弥,我们在为你的事奔波,你倒好,还有闲情在这里喝酒。”
“来了?”
苏大为向他举了举杯:“过来喝一杯。”
第六十四章
招手让高大虎过来坐,苏大为替他倒了杯酒,待他喝完喘匀了气息,才开口问:“刚才怎么了?我好像看到你也在那些百姓里。”
他指的是方才喊着要严惩烧白马寺凶徒的那些百姓。
现在听得声音渐渐远去,也不知这些人是要去哪个衙门前抗议去了。
“别提了,全都是阿弥你惹出来的。”
高大虎无奈摇头,抓了抓头上浓密的黑发:“一大早,就有百姓到刑部抗议,明着说是要严查放火烧白马寺的凶徒,但也有人混在人群里提到你。”
“这是有人想把火往阿弥身上引。”
苏庆节将酒杯重重放下,冷哼一声:“要是让我查到是谁那么不知好歹……”
他的话没说下去,不过看他的脸色,只怕会把对方脑袋给拧下来。
既与苏大为做兄弟,大家一荣俱荣。
找苏大为的麻烦,就和找他的麻烦一样。
“肯定是有人鼓动,所以我悄悄混迹在其中,沿路看到也有不良人在里面,煽动闹事的人跑不了。”
高大虎说了一句,端起酒杯又道:“不过我们刑部徐侍郎,对阿弥你颇有意见。”
“徐侍郎?”
苏大为微微皱眉,脑子里却没有关于此人的印象。
坐一旁的程处嗣笑道:“就是那位徐之远,徐侍郎吧?我听说过此人。”
“哦?”
苏大为向他看去,隐约有些记起来。
“就是俗称徐三多的徐侍郎,连娶四位妻子,结果三位都是半道病逝,传说此人克妻。年过六旬,但仍老当益壮,现任的妻子年方二八,听说又给他怀了一个。”
“竟有此事?”
一说起八卦,在座的全都笑了起来。
“原来是那个三多侍郎。”
“老婆多、儿子多、钱多,听说为人不但吝啬,而且脾气火暴。”
“嘿,都六十余岁,火气还大,等哪天蹬腿,儿子还不知是谁的。”
尉迟宝琳讥笑道。
六旬老翁娶二八女子,娇妻还怀上了。
坊间早有传闻徐侍郎头上绿油油了。
苏大为摆摆手压住众人议论:“刑部徐侍郎对我有何意见?我跟他又不熟。”
“徐侍郎听说颇为信佛,他这位妻子娶了两年,一直没动静,说是去白马寺烧香祈福后,才突然怀上。
因此对白马寺深信不疑。
此次阿弥你出手狠辣,一下杀了白马寺方丈并一位圣僧,徐侍郎暗地里跳脚骂,说什么不当人子。
方才那些百姓闹事,我看徐侍郎倒是快意得很。”
“这老匹夫!”
苏庆节闻言大怒,尉迟宝琳用力一拍桌子。
两人几乎不约而同的骂了出来。
坐在席末的萧规吓得一缩脖子,小心翼翼道:“慎言,慎言!”
尉迟宝琳瞪了他一眼:“你这小子好不爽利,比你爹可差远了。”
苏庆节大为点头,认同道:“萧嗣业虽然看起来有些文弱,但在战场上当真是一员虎将,我阿爷一直赞赏有加。”
萧规苦着脸道:“不能跟邢国公,鄂国公比。”
尉迟家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
苏定方是李治朝第一名将。
萧嗣业的萧家虽然不差,但是跟这二者一比,无疑是弱了一筹。
而且萧嗣业为人看似豪放犷达,实则极为谨慎,心细如发。
这一点上,萧规是完全继承了。
犷达没学会,谨慎倒是多一些。
安文生眯着眼睛滋溜吸了一口酒,细长的眼睛朝苏大为偷偷瞥过来。
“文生你看什么?这小眼神乱瞟,我警告你,不许打坏主意。”
“我喝酒也有错了?”
安文生嘿嘿一笑,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人家子女成群,我们几个也都有子了,阿弥,你这方面不给力啊!
苏大为扫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聪明的闭上嘴,不与这货讨论生儿子的问题。
就听程处嗣道:“这徐侍郎还是个信佛的,出家人不娶妻生子,他却求佛陀给他送子,当真是奇事一桩。哦对了,还有一件趣事。”
他停了一停,将众人目光吸引过来继续道:“这位徐侍郎嫡长子,年方二十,最近在商议婚事,知道女方是谁吗?”
“是谁?”
“你们猜。”
程处嗣脸上带着暧昧的笑容,竟有些狡黠之意。
尉迟宝琳在一旁一拍大腿喊道:“我知道了,据说那位女子比徐家长子年纪还大四岁。”
噗~!
在场众人这一下真是忍不住了。
就连老成持重的狄仁杰都咳嗽了一声,酒水险些呛出来。
在大唐,高门贵姓,谁不想多娶妻妾,谁不想多子多福。
可问题是,男人嘛,无论多大年纪,喜欢的永远是十八。
有条件的话,谁会找比自己大的?
还是大四岁之多。
按徐家的身份,不至于吧。
萧规在一旁忍不住,弱弱道:“我听说……是宗室之女。”
“哦~~~”
一片意味深长的声音。
顿时就懂了。
正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不吃软饭胃就痛。
原来是宗室之女,难怪大这么多,徐侍郎竟也不介意。
这家伙,不光是财迷,还是个官迷吧。
狄仁杰看着这帮人,一时无语,他觉得自己作为年长者,应该把话题拉回到正轨,轻咳一声道:“女方大一些,我看也没什么,女大三抱金砖。”
“女大三十送江山。”
苏大为同声吐槽。
“你说啥?”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向他投来。
“没有没有,一时嘴瓢了,我说女大三十送金山,哈哈。”
苏大为举杯遮掩过去。
好在大家也没有追问下去。
历史上,女大三十送江山的事,其实是有的。
嗯,武媚娘比李治大多少岁来着?
应该没大那么多,不过李治之后,还是送江山给武媚娘了。
武周朝很是威风了一阵。
程处嗣此时道:“以徐侍郎这种为人,啧啧,能抱的粗腿他必然会抱,这人官职低微,也妨碍不到阿弥,不与这种妄人一般计较。”
也就程处嗣这种国公身份,方能说人家刑部侍郎是官职低微。
高大虎在一旁连喝了几口酒,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阿虎,方才我怎么听着,在那些喊话的百姓里,就属你的嗓门最大?嗓子都喊哑了是不是?说要严惩杀寺僧者,也是你喊的吧?”
“咳咳咳~”
高大虎一张脸顿时涨得血红,呛得连连咳嗽。
在众人古怪的目光下,他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昂首挺胸,正气凛然道:“阿弥你浓眉大眼肯定明白我的处境,骂你是走走过场,你听听就好,走晚上咱们撸串去。”
“大虎,你还真是能屈能伸啊!”苏大为不由感慨,好好一个正直青年,当年在长安县做不良副帅时,何等耿直,连大话都不会说的。
自从成婚后,这小嘴跟抹了蜜似的。
开窍了啊。
“瞧你说的,大丈夫自是能屈能伸,真男人还能大能小!”高大虎一身正气道。
“呃,你说的这个能大能小……它正经吗?”
这话,越发不正经起来了。
狄仁杰忍不住重重咳了一声:“阿弥,胡闹够了,说点正事。”
“正事?”
苏大为收起笑容,一脸疑惑看向狄仁杰:“大兄你是说……”
“佛道两门于洛阳展开辩法大会,这几日有许多佛道高僧高道,齐聚洛阳。”
狄仁杰微微皱眉道:“我听说白马寺今日来了个和尚。”
“呃,这个和尚……他正经吗?”
“这不是正不正经的问题。”
狄仁杰只觉得太阳穴两边突突跳动。
好险,没爆血管。
如果是普通的僧众,不值得狄仁杰特意提起。
他既然说了,那必然是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
“这个僧人,我听闻是沙门中的密宗,从西域来,法名金刚三藏,此人颇有神异手段……”
狄仁杰语带担忧。
苏大为却是一怔,想起了前世看过的一个故事。
据传开元年间,李隆基信任高道罗公远,而杨妃尤信金刚三藏。
一日,李隆基至功德院,将谒七圣殿,忽然背痒,罗公元折竹枝化作七宝如意以进。
上大喜,对金刚三藏道:上人能致此乎?
金刚三藏说:此幻术耳,僧为陛下取真物。
于是从袖中出一柄宝闪闪闪的如意。
而罗公远先前献的如意,立刻变回了竹枝。
后一日,杨妃品评二人优劣。
当时在皇宫里,金刚三藏掷一木梁于空中,眼看要砸中罗公远的头。
罗公远神色不变。
李隆基怕伤了公远,忙命金刚三藏住手。
然后公远飞符于他处,把金刚三藏金兰袈裟给偷了。
三藏大怒,又施法术咒取回。
罗公远对着刚取回的袈裟一道符水喷过去,袈裟立时化为烂布条。
金刚三藏刚将袈裟披上。
立刻成了大唐版沙马特,漏洞装。
惊得一帮宫女妃嫔,齐声呼刺鸡。
总之,如果按上一世看过的故事。
金刚三藏和道门的罗公远,都是颇有些神通手段的大能。
一直在李隆基面前斗法斗得不亦乐乎。
苏大为将这些在心中一闪而过。
丝毫不以为意。
“若是那金刚三藏要找我麻烦,那我一掌拍死便是。”
“你……”
狄仁杰一时目瞪口呆。
反而是身边的安文生和苏庆节都微微点头,十分赞同。
“对啊,这些释门中人,若是老实念佛也就罢了,要是招惹阿弥,我第一个不答应。”
“嘿嘿,听说这些沙门和尚田产颇丰啊,而且甚少纳税。”
“名为僧众,实则垄断田地……”
一众兄弟们你一言我一语,丝毫不把沙门放在眼内。
和尚再厉害,也不过是江湖人士,怎比堂堂开国县公身份显赫?
他们若不来招惹便罢,若真敢来惹阿弥。
被阿弥拍死也是活该。
良久,狄仁杰才闷闷的道:“再过几日你要主持辩法之事,法会会场,是由左相阎立本督办,他曾为匠作大监,比较熟悉。你若要了解这方面,我可以为你引荐左相。”
“多谢大兄。”
苏大为笑道。
看着他那副轻松模样,狄仁杰不禁长叹一口气。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
咚咚咚~
数通鼓声响彻洛阳。
紫微宫前的大广场,连日来已经修好了硕大的法坛。
以做佛道两门辩法之用。
下方以西域来的名贵地毯铺就,鲜红大道,直通广场最深处。
在那里,有两座木制高塔直矗入云,引得四周围拢的百姓,翘首驻足,惊呼连连。
在靠向宫门的方向,还由朝廷匠人修了连绵的看台,以供朝廷重臣和贵族观看此次法会。
更远处,大唐皇帝李治与武后,在紫微城楼上,铺开了黄罗伞并软座席位,从高处向下俯视。
从李治的角度,看到络绎不绝的洛阳百姓纷纷向广场集聚。
远处有负责此次防卫工作的十二卫,金吾卫和金牛卫们,拦开人墙和鹿角栅栏,将百姓隔绝在一个安全距离处。
外面早已人山人海。
从城楼下看百姓,无数黑点细密,仿若蝼蚁。
咚咚咚~~
数通鼓声响毕。
早有太监小跑上城楼,向李治道:“陛下,开国县公苏大为问,是否可以开始了?”
李治牵着武媚娘的手,抬头看看天色:“是何时辰?”
“辰时正。”
“好,传朕旨意,辩法开始。”
随着李治一声令下,传旨太监匆匆退下去。
片刻之后,由金吾卫们交替响彻的声音,将命令传遍洛阳。
“陛下有旨,辩法开始~~”
“辩法开始!”
“有请佛道两门,各派高道高僧入场。”
苏大为站在场边,站在那片观景席的最高处,负手而立。
远看着二十余丈外,那矗立起的两座木塔。
在塔下,佛道两门服色各异,各自聚集起了一群人。
李治命令传下后,两边人微微骚动。
然后左右两座塔,各有人拾级而上。
那是此次辩法佛道两门的代表人物。
此时辩法,与后世的辩论会不同。
是由佛道两门,每次各推出一本门大能,端坐于高塔上,各抒己见,阐述本门观点,并向对方诘问。
一共会推出三轮。
三轮两胜者,为最终赢家。
此次佛道辩经辩法,要求不但是能令圣人和武后听见,令在场的文武百官听清,还要能让数以万计的百姓听见,最后由看席上的重臣选出胜负,最后由圣人决断。
但这个结果,还受在场无数百姓的监督。
因此做不得假。
而且此次两门辩法的结果,将会由洛阳百姓通传天下。
可以说,此次的胜负,关系到佛道两门的百年兴衰。
关系到两门在大唐百姓,在高门贵姓,在朝廷百官,在圣人和武后心目中的地位。
说是两门气运之战,命运之战,也丝毫不为夸张。
胜者,将统御大唐百姓信仰,成为大唐第一国教。
而败者,将不可避免落入衰退。
无论是佛门还是道门,显然都不甘心成为失败者。
两边人马,早已充满了火药味。
第六十五章
李治朝有过两次辩法。
前两次辩法,道与佛一胜一负。
这次是时隔八年后,佛道两门的第三次辩法,显得犹为关键。
“有请大唐开国县公,苏大为入场,主持辩法。”
天空万里无云。
一轮红日高悬于上。
在火红的日光下,苏大为提起官袍下摆,昂首阔步,向着会场中心走去。
在两座高高修起的木塔般,还有一座看似低矮的法坛。
那是由左相阎立本召集能工巧匠,大唐最顶级的大匠在短短五日时间里制成。
这场辩论,既决定佛道高下,也要彰明大唐朝廷法度与威严,因此在这主持法会的木塔设计上,别花了一番功夫。
初时苏大为上去,木塔并不太高,在佛道两边的辩法高塔下,被俯视着好像个弟弟。
但随着机括齿轮的转动。
苏大为立身的木塔渐渐升起,就如望楼一般。
最后直至超过佛道两座木塔丈余。
远处围观的百姓,立刻传出惊呼声。
之前两座木塔已经是十分高大了。
现在朝廷主持会议这位县公所立的木塔,看起来更是高不可攀,仿佛要插入云中。
苏大为对这一切,却是十分淡定。
他看了一眼紫微城楼上。
以他超卓的视力,能清晰的看到李治和武媚娘向着这边,微不可见的点点头。
苏大为拿起手里的圣旨,将其打开。
高声道:“圣人有令,前两次辩法,持论一为道生万物,二为老子化胡;今次辩法,持论……”
苏大为略停一停,抬头扫过十丈外,佛道两门辩法的高塔,扬声吐气道:“总章佛道论衡!”
他的声音,犹如滚滚洪流,席卷全场。
霎时间,盘坐于木塔上的佛道两边辩者,脸色为之一变。
下方佛道两门一片骚动。
远处的高门贵族,朝中重臣的观会席位里掀起涟漪。
而百姓群中,先是沉默一瞬,接着是窃窃私语,直至一片大哗。
李治朝第一次辩法,道家持论“道生万物”,佛家反驳说如果道生万物,那么就应该生出善的,为何世间还有那么多恶事?
结果道门李荣淡然一笑,傲然道: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
我们道家的这个“道”,并非是有形有象之神,而是无形无象万物总纲,它无善无恶,它视万物为一,善与恶,皆包含在这个道里。
而且天道本无善恶,无名,万物之始。
有名,万物之母。
善恶这个名,是人给他定义的。
把沙门批得狼狈不堪。
第二年沙门卷土重来,与道门辩法于洛阳宫前。
当时万人空巷。
双方辩的主要是“老子化胡”。
李荣当时持论说老子是太始,创立一切教。
佛陀不过是老子身旁一侍者。
结果被有备而来的沙门静泰找出一堆证据,证明老子化胡是后人伪造,把李荣喷成了狗。
事后李荣掩面悲呼:我大意了,没有闪。
那一次大败,令道门颜面尽失,李荣的重玄派也自此一蹶不振。
而这第三次,佛道两门都攒足了力气,准备“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而这次的议题是“总章佛道论衡”。
这个题目了不得。
总章元年,是今年新年号。
总章意指天子明堂之西向室。
又有总成万物而章明之意。
总成万物章明,说人话就是新元新气象。
如今大唐迁都洛阳,是为章明。
在这个新的纪元里,请佛道两门论一下高低。
这个题目,比之前的持论,可是大了无数倍了。
之前都只是抓着一个小议题,做口舌辩论。
这一次圣人的意思是,在大唐新都,总章万物之时,佛道两门做一个全面的总结吧。
论衡?
论一下佛道两门高低?
这个范围可就广了。
这是想让天下百姓看看,究竟谁可为大唐第一教?
大唐发展到现在,外面已经没有敌人了。
但是内里的信仰,圣人有意重新整治一番了。
要以一个统一的信仰,凝聚大唐人心。
为下一个十年,甚至百年,定下基石。
自古,帝国开创前五十年,是最锐意进取的。
一旦过了拓展期,就会慢慢陷入僵化停滞。
在这个时期,统一内部人心、信仰,打下基石,是为帝国百年大计。
李治泰山封禅,便是认为自己的功业,已经可比太宗李世民。
但他并不只甘心于此,他更想要大唐千秋万载的延续下去。
他要在有生之年,替帝国扫清一切内外敌人。
无数目光、思想在观辩法的人群里交汇,碰撞。
百姓不解其意,只觉得此次辩法立意高大了无数倍。
而在高门大姓,大唐重臣的席位里,无数臣子则是心惊肉跳,隐猜测圣人意图。
自从圣人登基。
打压关陇。
扫清外敌。
泰山封禅。
迁都洛阳。
如今,是要一统寰宇,万法归一了吗?
汉朝时董仲舒献上“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由此,百家争鸣的学术时代落幕。
儒家辩法不下场,因为儒家自汉以后,已是官场柱石。
今次圣人令佛道两门辩法,难道想以新的信仰取代儒门?
还是说有别的深意在?
此时,还不得而知。
佛道两边高塔上,作为佛门第一轮出战的高僧,律宗周秀法师,双眉隐隐蹙起。
他感到肩上好似担着一座沉重的大山。
在上来前,没想到会有如此大的压力。
这议题,是要决生死啊。
心中纷乱,他双手合十,默诵律宗戒律,以平伏内心焦虑。
五丈外,道门辩法初战的高道,任真子单手结印,原本笑眯眯的圆脸上,渐渐变得凝重。
眉心那枚闪电状的红纹,越发鲜艳。
“辩法大会,开始。”
伴随着苏大为的声音,场中十二通鼓响。
高高的木塔上,律宗宗师周秀,双手合十,面上宝相庄严。
他年逾五旬,正是人生头脑与修为最巅峰的时候。
摒息静气,默念本宗戒律,向着对面正向自己看来的任真子看去。
双方的目光在半空中激撞,发出清微的爆响。
仿佛有无形的火花传来。
木塔下方,佛门与道门已经通过猜棋黑白,定下由哪方先开口。
“佛门执黑子,此次由周秀法师,先开讲。”
声音从下方传来。
周秀的脸庞上古井不波,双手轻合,心中默颂佛号,张目向着对面的任真子道:“我佛慈悲,绝不妄杀妄为,前次辩经,道门曾说‘天发杀机,移星易宿’,敢问任真子道长,天可嗜杀?”
“嗜杀。”
任真子的声音几乎瞬间响起,那张圆圆的脸上,神色端庄:“太上无情,天地不仁,万物自有其始终,凡有生便有灭,所以天道嗜杀。”
“道门信奉天道,以‘无为’为妙法,然道门认为天道嗜杀,那人在天道之下,岂非蝼蚁?”
“非蝼蚁,亦非任何‘名物’。天地不仁,不仁,即大仁,人有高下之分,然天道视万物如一,并无高下之别。
在天道之下,所有山川草木,生灵乃至人,皆一视同仁。
正如圣人,观照万物,对治下百姓,或高门贵种,皆视之如一,皆为子民。
此观并无高下之分。”
周秀本想从天道嗜杀为切入点,以己之矛攻己之盾。
你道门若承认天道嗜杀,那你们的修行就是假的。
无法改变天道,这个嗜杀的天道,你们信了做什么?
若你不承认天道嗜杀,那就更简单了。
前次辩法,道门不是说“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吗?
既视万物如蝼蚁,何尝不是残酷嗜杀?
在这个世界上,每天发生的残杀死亡,你道门如何解释?
但是任真子并没有落入他的语言陷阱里,直接跳到当今圣人。
等于开僻了第二战场,直接引到李治身上。
周秀一下子被难住。
这个话题很危险啊,若按任真子的话头,再往李治身上引,只怕不妙。
他佛法圆通,当下微微一笑,双手合十道:“任真子道长说不仁,即大仁,此言何意?难道是鼓励天下人,皆行不仁不孝之道?”
“非也,老子有言,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庄子言,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任真子侃侃而谈:“此绝圣弃智,非绝圣弃智,是名绝圣弃智。圣智者,为名也,天地本混沌,万物本无分高下,一旦有名,便有了实。
有了圣,便有了伪。
有了‘善’,便有了‘伪善’。
若绝圣弃名,与天道合一,视众生一如,没有圣仁孝慈利,也就没有了‘伪’。
此为天道也。”
好家伙,这是用佛经里的说法来反驳佛门。
任真子看来平时没少看金刚经。
周秀微微颔首:“任真子道长所言,岂非前汉的黄老之学,无为而治?”
“无为,非真无为,无为,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任真子手拈法印,声音如泉涌般奔来:“你看天地生灵,本无善恶,没有仁义孝慈,也没有虚伪,这便是天道。
前汉尊崇黄老,故有强汉。
我大唐初立,天子以道教立国,故有我大唐强盛。
何也?
遵循天道,无为,无不为,为所当为。
天道,顺之则生,逆之则亡。
顺之应之,故能强大。”
任真子的话,越说声音越响亮。
最后竟如滚滚雷音,响彻群场。
文武百官中,不禁引起一番骚动。
许多信奉道教黄老之学的宗室,不由暗自点头。
紫微城楼上,李治牵着武媚娘的手,微笑俯视着全场。
稍远处的一帮太监和宿卫,见李治面露笑容,心中暗道:看来圣人认可任真子道长的话。
在法场更远处,洛阳围观的百姓发出一阵阵议论声。
大唐不禁信仰,不光佛道,就连西域的胡教景教,也都是有的。
因此不禁百姓议论各教。
此时百姓聚在一起,不由议论纷纷。
“我看任真子道长说得很好啊。”
“我大唐初立时就是以道立国,横扫东西突厥,圣人又东平高句丽,西平吐蕃,当真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果然信道教才能强国足兵。”
会场上。
距离辩法木塔稍远处的苏大为,立于观台中,俯视着下方两座木塔上的一僧一道。
暗自皱起了眉头。
这名叫任真子的道人,颇有些本事,居然在口舌上并不输给沙门。
而且似乎还占了上风。
而那位律宗的周秀法师,看着有些不对劲啊。
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纯是一种感觉。
苏大为定睛细看,就在此时,只见周秀猛地断喝:“不对!任真子道长此说,巧言令色,争强斗胜,岂是道家‘无为’?”
“无为者,不是不为,而是为所当为。”
“又错。”
周秀做金刚怒目状,大喝道:“世间法只有佛法,余者种种,皆为巧辩。道长口才便给,摇唇鼓舌,只能蒙蔽无知百姓,焉敢称正法?”
声音如同虎啸龙吟,一下子将任真子的声音盖下去。
任真子脸色微变,明显感到对方身上元气波动,竟似用了某种佛门神通。
“法师敢妄言我道!敢问佛门,又有何法?”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周秀朗声大笑,笑音滚滚如雷,盖过全场。
然后,他提气,扬声,如狮吼般:“我沙门者,所修无它,唯持戒。”
“何为持戒?”
任真子圆脸上,两眼微眯,眉心殷红的雷符,越发鲜艳欲滴。
“天地万物,无规矩不成方圆,世间万法,唯戒律最为精深。生而为人,在朝,则有唐律,在世间修行,则有佛门戒律。
若尊我律宗四分法,戒法、戒体、戒行、戒相,则大道可成也!”
律宗以戒律为师。
讲究持戒精进。
“胡言乱语,持戒,是名也。古往今来,执于名,而疏于实者,皆为妄人,以持戒为法,是因信称义。
戒律,是人定。
人定者,皆为名,而非实。
道法自然。
修道,唯有人法地,地法天,方得真味。”
“道长说得差了,人生而无知,与禽兽何异,人要成人,唯有修习二字。
所修者何?
古往今来,往圣绝学。
儒典佛经,皆有无量智慧。
故我大唐设国子监,弘文馆,供学子修习上进。
此乃堂堂正道。
道长何敢言伪?”
周秀一番话把话题又绕回到朝廷上,令任真子微微一窒。
好家伙,这么一说,贫道要说下去,岂不是把矛头指向圣人和朝廷。
作大死啊!
心里暗骂贼秃胡搅蛮缠,实在可恶。
正想着,只见对面周秀盘坐,双手结莲花印,朗声道:“天子,为天之子,唐律,即为天子之律,为道,为法。
大唐有律,则佛门亦有律。
有律,方能教人以规矩、方圆、行止。
故言,戒而生定,定而生慧。
一切法,皆从持戒而来。
能持戒,方得般若智慧,能得解脱自在。
修得无上妙菩提。”
苏大为远看着周秀法师。
心中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重。
……
叩叩叩~
聂苏在自己的秀房中。
肩头趴着猴头。
在她面前的桌上,放着一个黑色的石碟。
并不太大,约莫有巴掌大小。
柳娘子出去了,据说是上香还愿。
大概又是求子去了。
带着黑三郎。
小玉不知躲到哪里去玩了。
最近一段时间,小玉总是神神秘秘的。
白天看不到它的影子。
聂苏在家中无聊,总要找点事做。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翻出了这枚石碟。
这石碟大有来历。
是昔年苏大为在巴颜喀拉山寻找聂苏时,和那些本教僧人入山中圣洞后,发现一处遗迹。
当时得到一把宝弓,后来赠予了薛仁贵。
得到几件飞行翼装。
还有一个,便是眼前的石碟。
只是这么多年下来,苏大为也没从这石碟上发现什么。
久而久之,便成了压泡菜的石头。
聂苏也不知什么时候把这东西又找了出来。
摆在桌上,还能隐隐嗅到那股酸菜味儿。
不知为何,聂苏在对着这石碟时,很容易就把心神沉入进去。
纤长的手指,在石碟上轻轻划过。
隐隐感到好像有纹路。
从面上看,石碟是光滑的。
但是手指触摸时,却能触到纹路。
这种感觉十分奇怪。
聂苏手指在上面滑动着,樱唇上下开合,似在嗫嚅着什么。
若是凑近仔细听,就会发现,她念的并非是唐语。
更非是突厥或吐蕃、波斯,或者任何一种语言。
那声音晦涩难懂,十分古老。
浅浅吟唱中,聂苏的双眼渐渐弥漫起雾气。
隐隐有些失焦。
就在这时——
叩叩叩~
敲门声再次响起。
这次终于惊动到了聂苏。
她扬起身体,有些狐疑的看向声音方向。
柳娘子出门了,阿兄去主持辩法会去了。
临行还叮嘱自己好好在家,不要和那些贼和尚照面。
这个时候,会是谁来拜访?
奇怪,宅子这么大,那敲门声,居然能从大门,一直传到后院里来?
不是幻觉吗?
敲门声再次响起。
聂苏终于肯定,不是幻觉,而是真的有人在瞧门。
那声音,也并不是从前院传来。
而是直接出现在她心里。
这个发现,令聂苏大感诧异。
她隐隐记起,这好像是一种“它心通”的神通。
犹豫片刻后,她起身,将石碟收起,迈步向前院走去。
“主母。”
家中仆役向她行礼,投来探询的目光:“主母有事?”
“嗯,好像有客人来了。”
“客人?”
仆役一脸懵逼。
他并没有听到任何通传声。
后院的主母如何知道有人来了?
片刻之后,聂苏来到大门前。
没错了。
确实有人在敲门。
而且,甚至就算不开门,聂苏也能“看见”,在大门后,正立着一个光头的和尚。
和尚?
阿兄说过,不要再与那些贼和尚碰面。
那些家伙不是好人。
想到这里,聂苏小嘴微微撅起,伸手拨弄一下正蹲在肩头的白头。
白头的红眼亮闪闪的,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猴头,你说我是见这个和尚还是不见?”
心里,对那个和尚能把敲门声送到自己心里,十分好奇。
但是又记着阿兄的话。
阿兄的话是要听的。
“还是不见了。”
聂苏下了决定,转身要走。
就在此刻,苏府大门突然“吱呀”一声。
厚重的木门,无风自开。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推动。
烟尘起伏。
在那片烟幕之后,一名月白僧衣的僧人正伫立在门外。
他单掌竖起,脸上带着一抹神秘微笑。
……
整个辩法会场,一片喧哗。
雷鸣般的掌声和喊叫声,直冲上天。
整个法场气氛达到极点。
苏大为皱眉看着。
看到终局被周秀法师翻盘的任真子,颇有些狼狈,有些气恼的从木塔上站起身。
用力甩了下道袍。
方才圣人判定,任真子告负。
道门输了第一场。
还有两场。
道门必须全胜,否则将输掉一切。
“你作弊!”
任真子并未急着下场,而是隔空以指戳向周秀法师,声音转厉:“方才你以佛门神通,作狮吼乱我心神,辩法我道门没有输!”
“不,你输了。”
周秀法师缓缓起身,双手合十,目光平静:“你既输了辩经,又输了神通手段,夫复何言?”
“大胆,你敢坏了大唐规矩!一切佛道神通,不得人前显圣!”
任真子的脸上一片阴霾,额前那个闪电符文越发醒目,像是随时会化为闪电落下。
“贫僧并未显神通,只是心性上压你一头,道长,输便是输,退下吧。”
周秀法师身上凛凛神威,隐现金色佛光,冲着任真子大喝一声:“咄!”
“好贼子!”
一向给人感觉像是好好先生的任真子,那张圆脸霎时涨得血红。
将手一抓,眉心符纹变化。
化作一道凌厉闪电握在手中。
哗~~!
整个法会现场,一片大哗。
惊惧敬畏的喊叫声,此起彼伏。
就连坐在紫微城楼上的圣人李治与武媚娘,都不由皱起了眉头。
这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居然在数万洛阳百姓面前,展露神通。
这违反了太宗皇帝的誓约,不得人前显圣。
“过了。”
李治从口中吐出两个字。
他的目光,投向法场另一座高楼。
苏大为。
选苏大为,并非是随便挑的。
苏大为本身为大唐名将,同时又是异人,又有在玄奘法师座下听法,和随道家大能修炼的经历。
精通佛道两门。
有他在,一定能平息事端。
将事情的影响压制到最小。
事实证明,李治太乐观了。
轰隆~~
一声惊天巨响,从城东爆起。
滚滚浓烟从那边升起。
在看台高塔上的苏大为目光瞬间转过去。
同时心里一突。
他终于知道那股不安的感觉来自何方了。
小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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