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5章 佛门五宗


  只见空性手里数本经书。
  有一半封皮写的是梵文。
  那些苏大为不认识。
  但是他认识其中一本上写着篆体《愣伽经》。
  提起愣伽经,我可就不困了啊。
  这玩意是不是金大侠倚天里发现什么《九阳神功》的经书?
  苏大为随手抽出,在手里翻了翻。
  自然,在夹缝里没发现有僧人留下的小字,也就更没有什么九阳神功了。
  空性见苏大为拿过《愣伽经》,立刻高念佛号道:“佛陀慈悲,此经为天竺达摩入东后,以心印相传,县公果有慧根,与我门有缘。”
  “停!”
  不喊停你是不是要说与你西方教有缘,要度老子去西方啊?
  要去您自个去吧。
  苏大为摆了摆手,随手把《愣伽经》收起。
  虽然上面没记九阳神功,不过拿都拿了,就收下吧。
  说起来,这本经书自己虽用不上,但或许对慧能有用。
  这本经书上详示五法、三自性、八识、二种无我,而这些法门,又是法相宗、唯识学主要研究习的对象。
  尤其是经文中:依他起性、遍计所执性、圆成实性,以及八识:眼、耳、鼻、舌、身、意、末那、阿赖耶识。
  法相宗,即唯识宗,是玄奘法师所创立的,道场便在长安大慈恩寺。
  当年在大雁塔中,苏大为曾不止一次,在玄奘译经之余,听到法师解释三自性和八识等诸法门。
  对了,如今大唐最出名的法门派别,有法相宗,即玄奘所创。
  研究一切法、相、性,强调不许有心外独立之境。
  另外还有三论宗,是由鸠摩罗什师承须利耶苏摩,专弘般若性空之教。
  天台宗,隋末智顗所传,诵法华、无量义,讲说四安乐行。
  华严宗,祖庭是长安华严寺,该宗依《大方广佛华严经》立法界缘起、事事无碍的妙旨,以隋代杜顺和尚为初祖。
  净土宗,亦称“莲宗”,
  唐初善导创立,祖庭在长安香积寺。
  善导念佛时,常有光明随口而出,被认为是阿弥陀佛的化身。
  这些念头在苏大为脑中一闪而逝。
  他掌有都察寺的情报网,这些年佛门影响日益东扩。
  他对佛教各宗派也有所耳闻。
  相比之下,道教那几位大能,当真是废拉不堪。
  光顾自己修行,讲求个出世炼丹求长生。
  最多也不过是伴在李治身边,帮着李治炼丹什么的。
  比起大肆渗透唐朝各阶层的沙门,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果然是远来的和尚会念经,道门在扩张影响力方面简直是个弟弟。
  “县公?”
  空性双手合十,有些不确定的看向苏大为,颇有些担心。
  “那我们的约定……”
  “哦,圣人命我主持几日后佛道两门辩经,销案之事,你急吗?”
  “呃,不急,不急。”
  空性心念一转,额头上几乎渗出汗来。
  好险,差点就踩坑里去了。
  圣人居然令苏大为主持佛道两门辩法之事。
  这宠幸岂是一般?
  此时与苏大为和解是对的。
  只要圣人一天不断了对苏大为的信任,哪怕白马寺众僧都光起膀子跳起来喷。
  也绝不可能动摇苏大为的地位。
  空性心里这一瞬间想到了许多。
  苏大为主持辩法,是极重要的信息,看来自己得赶快回去,与寺中诸法师商议应对之法。
  相比而下,撤销案情,反而不那么重要。
  眼下的局面,苏大为不可能以此扳倒白马寺。
  白马寺也不可能以此撼动苏大为。
  最后多半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是态度要有。
  白马寺施压,追责,那是维护沙门利益。
  是面子。
  私下和解,让步,那是为了里子。
  “县公既要主持辩法大会,想必诸务繁忙,贫僧就不耽搁了。”
  正要离开,突然听到苏大为说了一声:“慢着。”
  空性一怔:“县公还有何事?”
  ……
  粗砺的陶杯中,涌起飘缈的烟雾。
  水柱随着茶香四溢。
  一只白皙整洁的手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气。
  “多谢果老送的茶,我很喜欢。”
  李敬玄手捧着粗陶,好像怕冷似的,从温暖的茶汤中汲取的热量。
  盘膝坐在他对面的老道张果,雪白的眉头微微一扬,点头道:“你喜欢就好。”
  “果老打算回蜀?”
  “这次长安和洛阳的风景都看过了,再待下去,似乎也没什么意思。”
  张果淡淡道:“此时仍不是老道出山的时候。”
  李敬玄欲言又止,仿佛想问他怎样才是出山好时候。
  不过终究没说出口。
  轻轻叹了口气,他挥了挥手道:“再有几日佛道两门辩法,此次盛会,前所未有,果老不妨待法会开过后再动身。”
  张果端起茶杯,轻嗅着茶香,雪白的眉头微微蹙起,眼中亮起碧幽幽的光芒。
  “就凭白马寺那几个和尚?”
  他呵呵笑道:“叶法善和罗公远之流,虽然不是什么大才,但是应付此次法会当无问题。”
  “如果只是白马寺倒好了。”
  李敬玄放下茶杯,袖手站起身,轻微踱步:“苏大为一怒杀了无尘,又杀了空玄圣僧,无论他的初衷是什么,都是帮了道门一个忙。
  白马寺元气大伤,此次辩法,当无作为。
  我所担心的另有其人。”
  “哦?还有谁?”
  张果啜吸着茶水,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老道喝茶很有趣。
  不像是别人怕烫。
  他的唇撮尖,仿佛鸟喙一样,在杯边唏溜一吸,那茶水便源源不断吸入他的喉中。
  “三论宗、法相宗、天台宗、华严宗、净土宗,这五宗都来了。”
  随着李敬玄的声音,张果喝茶的动作微微一顿。
  白眉扬起,脸上微现惊讶。
  “五宗齐聚洛阳?佛门此次出动这么大阵仗?”
  “叶法善他们也不差,呼朋唤友,能叫的人都叫了,大有一言不合,辩法变斗法的架势。”
  李敬玄细长的眉梢如柳叶般扬起。
  眼中隐透锋芒:“幸亏苏大为把白马寺给废了,否则此次辩法,道门只怕还要吃点小亏。”
  白马寺建自汉时。
  属于比较古老的上部座,也就是小乘佛教。
  如果白马寺四圣僧在,道门的压力会更大。
  “佛门五宗齐聚……”
  张果的声音幽幽的,变得虚无飘缈,仿佛从极远处传来:“这次辩法,想必会非常有趣。”
  “的确很有趣。”
  李敬玄的眼神透过烟雾,变得越发神秘。
  他的声音也渐渐低沉。
  “据我所知,白马寺此次还特地请了一位神秘人物……有此人在,苏大为只怕……”
  “今日朝会,你没弹劾他?”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有趣,当真有趣,如此说来,老道还真应该见识一下,此次法会盛景了。”
  ……
  空性心事重重。
  在一众僧弥的陪同下,回到白马寺。
  一场大火,将寺中毁去无数佛塔和寺庙。
  再加上苏大为施展神通,又损毁了泰半。
  好在白马寺占地广大,虽然毁坏严重,但还剩下一半的建筑。
  所谓虎死架不倒。
  穿过废墟时,看到寺中僧人和洛阳城内信众,已经在自发的组织清理。
  见到空性,众人无不双手合十膜拜圣僧。
  空性一一见礼,加快脚步向内殿走去。
  光是清理只怕都得数日,而要重新修膳恢复旧观,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就算寺庙重修好。
  死去的人也无法复生了。
  这一切的损失,除非真个将那开国县公纳入本寺。
  以他为护法金刚,才算能补充回来。
  否则一下子少了数十异人,包括本寺方丈和空玄。
  就算白马寺底蕴深厚,也等于被打断了脊梁,没数十年的培养,根本恢复不了元气。
  “空性师弟。”
  前方传来空见粗犷而响亮的声音:“你回来了?情况如何?”
  “已经见过苏大为,暂时将他稳住,不过……”
  空性的话还没说完,迎面走来的空见和空闻便大吃一惊。
  从他俩的角度看过去。
  正好看到空性一只眼睛肿胀淤青,活像只熊猫一样。
  “你的眼睛……”
  “谁人打伤你的?”
  “还能有谁。”
  空性双手合十,苦笑一声:“开国县公说要出口恶气。”
  “这……”
  “这恶贼!”
  空见与空闻险些把牙咬碎。
  空性此去,必然是将姿态放得极低,才能将对方稳住。
  都认怂了,还被苏大为一拳打眼睛上。
  太欺负人了!
  “两位师兄先别动怒,我有重要事情要疯议。”
  空性压低声音,左右看一眼:“且随我来。”
  ……
  狄仁杰看到苏大为的时候,这位新晋兵部尚书,昨夜刚大闹过白马寺的异人,就如没事人一样。
  正坐在临街的酒馆二楼,靠窗的位置。
  在他左右手两边,安文生、苏庆节、尉迟宝琳、程处嗣等环桌而坐,还有一个萧规陪坐在末位。
  萧规是萧嗣业之子,与苏庆节等人同辈,往日走动不多。
  这次苏大为把他带上,也算是吸纳入圈子。
  狄仁杰之前久在外地任职,与苏大为身边这群官二代也不太熟悉,这次苏大为约他来,本以为是单独聚一下,谁知还有其他人在场。
  先是一愣,好在他与苏庆节也是姐夫阿弟的关系,也知安文生、尉迟宝琳、程处嗣与苏大为关系匪浅,旋即放松心态。
  “阿弥。”
  “大兄你来了。”
  苏大为主动站起身,让出主位,请狄仁杰上座。
  狄仁杰推让了一番,被苏大为和苏庆节强行按在位置上。
  “这里你最年长,既是阿弥的大兄,也就是我等大兄,还请上座。”
  程处嗣外表粗豪,但基因里继承了程咬金的圆滑,一句话说得滴水不漏。
  狄仁杰只得笑笑,不再推辞。
  “阿弥,今日找我来是?”
  “大兄,昨晚不是说过了嘛,要请大兄聚聚,也算为大兄接风了。”
  苏大为招呼一下众人,一齐举杯,与狄仁杰共饮一杯。
  “嘶,这酒够烈。”
  狄仁杰只觉一股火线从喉咙直落入腹,精神一振。
  依稀记起,好像听狮子说过,阿弥这些年做了不少生意,其中有一桩,就是烈酒。
  对了,据庆芳说,狮子也跟着投了些钱,获利甚多。
  他看了一眼桌上众人,心中忽有明悟。
  能将这些高门贵子聚在一起,除了苏大为深受武后和圣人器重,大概也与他善做生意,聚财有道分不开。
  “大兄,今日就是众兄弟聚聚,不必拘谨。”
  苏大为举杯笑道:“本来还有薛礼、阿史那道真一帮兄弟,不过他们有军务在身,现在能聚起的,也就我们几个了。”
  尉迟宝琳在一旁插话道:“阿弥,我听说今日早朝,又有人弹劾你,你昨晚真杀人了?”
  这话,令席间气氛瞬时一变。
  安文生揉着圆脸,两眼微微眯起。
  苏庆节举杯的手略为迟疑。
  程处嗣举起筷箸的手微微凝固在空中。
  萧规昨夜是亲历者,整个人左右摇动,颇有些坐立不安。
  现场一片沉默。
  苏大为轻轻摇动酒杯,洒脱一笑:“是杀了,怎么?我苏大为杀不得人吗?”
  呯!
  苏庆节在一旁用力一拍桌子。
  桌上的杯盘随即跳了起来,发出叮铛响声。
  把众人吓了一跳。
  只见苏庆节咬牙冷笑,身上透着一股子煞气:“有什么杀不得,战场上杀得敌人多了,我看那些和尚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
  “嘘~”
  萧规吓得脸色微变,忙做手势道:“慎言!慎言啊!”
  见鬼了,苏大为身边这群人是肿么回事,当真不知道白马寺和尚的厉害?
  在这洛阳,人家可是存在六百余年了。
  比咱们大唐,不,比前隋的命都长。
  人家才是土生土长的土著,枝繁叶茂,根深蒂固。
  在这洛阳,最强的势力绝不是那些世家高门,而是佛门啊!
  这里可不比长安。
  尉迟宝琳一脸愕然,还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讷讷的道:“呃,我是不是问错了?要不就当我没问过。”
  噗哧~
  程处嗣摸着颔下虬须,忍不住笑了出来。
  “哪有这么多屁话,咱们是什么人?在座的一个个不是国公就是将军,狄大兄是大理寺少卿,狮子是邢国公,阿弥是县公,真当那些和尚是老虎的屁股摸不得?”
  程处嗣轻轻拍了拍桌子:“我素知阿弥为人,轻易不会与人为难,但谁要惹到他,那也是自寻死路,阿弥,我说的对不对?”
  一句话,顿时令现场气氛缓和。
  尉迟宝琳哈哈笑道:“是了,必是那些和尚不开眼,去惹阿弥,结果踢到铁板了,也不看看,阿弥什么身份。”
  苏庆节也冷冷笑道:“正是如此,昨夜我与阿弥,还有狄大兄去看什么沐佛节,谁知遇到白马寺失火,我等好心去救火。谁知那些寺僧居然袭击阿弥,还劫持了聂苏。”
  呯!
  尉迟宝琳闻言大怒,一拳险些将桌子打翻。
  “贼你妈!这些贼秃瞎了眼了,敢欺负到咱们兄弟头上了!”
  说完,又瞪圆了眼睛向苏大为大赞道:“阿弥,杀得好!要是我在场,我也替你杀!”
  这番话,听得萧规又是一阵心惊肉跳。
  直恨不得装醉从桌脚溜下去。
  尼玛,这些都是什么人啊?
  我老子是萧嗣业,我都没这么嚣张,怎么你们动不动就杀人杀人的!
  妈的,看来都是平日横行惯了的。
  个个都是大爷,就没有能吃亏的主。
  狄仁杰忍不住叹了口气:“你们够了!最后闯出祸事,全堆到大理寺的头上,我夹在里面,当真头大如斗。”
  “哈哈哈~”
  苏大为大笑起来,举杯向狄仁杰道:“让大兄为难了,我自罚一杯。”
  当年因牛二侮辱柳娘子,苏大为便潜入水渠,伺机一刀将牛二断喉。
  后来狄仁杰临离开长安时,将此事挑明了。
  但也没有为此去为难苏大为。
  他是大唐神探,但同时也是人。
  是苏大为的生死之交。
  法理不外乎人情。
  只是夹在当中,狄仁杰确实有些头痛。
  一直没说话的安文生,此时长声叹息:“阿弥,你倒是不受辱,一口气出了,但是洛阳毕竟是沙门的根脚,在这里,道门都被打压,何况是你,不怕今后麻烦?”
  “没想那么多。”
  苏大为淡然一笑:“再说人都死了。”
  噗!
  这话,令刚喝一口酒压惊的萧规直接喷了出来。
  他还不熟悉苏大为的风格。
  常会有一些惊世骇俗之语。
  比如什么,来都来了,大过年的,还是孩子。
  再加上这次,人都死了。
  一句话,开国县公也很无奈啊,但是人都死了,那便没办法了。
  “若是那些和尚真的找麻烦……”
  “不怕,陛下令我主持佛道两门辩法,我看这是个好机会。”
  苏大为的话,令狄仁杰、苏庆节、安文生等人都不由好奇的竖起了耳朵。
  “辩法的事我听说过,这与你杀那些寺僧有何关系?”
  “你们没听过一句话吗?”
  苏大为轻咳了一声,在众人探询的目光下:“唯有魔法可以打败魔法。”
  “魔……魔什么?”
  狄仁杰一脸懵逼:“你说的是天竺来的词吗?没听过。”
  “咳,只有道门可以打败佛门,让两边斗去吧。”
  “哦哦,这句听懂了。”
  “总之不要为我担心了,既是接风洗尘,兄弟聚会,且吃喝起来。”
  苏大为举杯道:“来,继续舞,继续跳。”
  舞你个头啊。
  我们根本没召舞姬啊!
  尉迟宝琳瞪眼。
  安文生无语的扶额。
  苏庆节嘿地一笑,知道苏大为是见了兄弟高兴,这不,嘴巴里又开始往外蹦奇怪的话了。
  “说起来,洛阳这里野狗甚多啊……”
  “唉,是啊,看着好可怜啊!”
  尉迟宝琳一脸悲天悯人:“前日我看到一只野狗被人打了,泪水不争气的从嘴角流下来。”
  程处嗣跟着长叹一声:“谁说不是呢,前几天我也遇到了,我是含着泪水吃了十大碗。”
  “咳咳,你们两个说的是一回事吗?”
  “是啊!”
  程处嗣和尉迟宝琳一齐回头,一脸正气。
  “说起狗肉,我可就不困了。”
  “你知道洛阳最好吃的是哪家吗?”
  “就是白马寺旁边那家东大狗肉铺子,听说店主是新罗棒子,他们家乡的屠狗手艺乃是一绝。”
  “我还听说那家铺子有白马寺的背景……”
  “哟,这些和尚不老实嘛。”
  听着程处嗣和尉迟宝琳两人眉飞色舞说着洛阳见闻,苏大为低头揉了揉额角。
  都是宝藏男孩啊。
  说段子的功力又见长了。
  酒菜方才被尉迟宝琳激愤之下,差点把桌子给扬了。
  唤来店家仆人将桌子重新收拾过,又重新点了些酒菜,边吃边聊。
  酒过三巡,突然听到窗外一阵喧哗。
  苏大为惊讶的探头向外看去。
  只见无数百姓正聚在一起,从街那头沿街走来,一边走还一边有人在振臂高呼什么。
  侧耳倾听,竟然是“严惩放火凶徒”,“朝廷定要将杀白马寺圣僧贼人审之于法”,“杀僧烧寺,天理难容”等等。
  同样趴在窗边的尉迟宝琳喃喃道:“阿弥,你好像捅到马蜂窝了。”
  捅你个头啊。
  苏大为无语的横了他一眼。
  白马寺大火对百姓造成的影响,朝廷各机构一起出手平了。
  见到异象的百姓,已经被缇骑百骑、都察寺和太史局逐一洗去记忆。
  用行内话叫做:给灌了孟婆汤。
  万无一失。
  能知道当晚详情的,只有朝中重要人物。
  这些百姓却不知是被谁煽动的。
  安文生在一旁声音阴冷的道:“看他们的穿着,都是寻常百姓罢了。”
  显然安文生也看出这点。
  “有人鼓动?”
  箫规舔了舔唇,感觉喉咙有些发干。
  苏大为举起酒杯抿了一口,叹道:“都是韭菜,居然如此为国事操心,让人韭韭不能忘怀。”
  “什么?你说九什么?”
  一旁的苏庆节动了动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苏大为摆摆手,把头缩回来:“没什么好看的,继续喝吧。”
  那些百姓不过是被有心人鼓动上街的,什么也不知道,就被人当枪使。
  除了说一声韭菜,还能说啥。
  噔噔噔……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从楼梯传来。
  狄仁杰刚举起的酒杯不由一凝。
  众人转头看去。
  刚好看到风尘仆仆的高大虎,正火急火燎的从楼梯处跑上来。
  “见过几位郎君。”
  他叉手行礼,又向苏大为叹道:“阿弥,我们在为你的事奔波,你倒好,还有闲情在这里喝酒。”
  “来了?”
  苏大为向他举了举杯:“过来喝一杯。”


第六十四章
  招手让高大虎过来坐,苏大为替他倒了杯酒,待他喝完喘匀了气息,才开口问:“刚才怎么了?我好像看到你也在那些百姓里。”
  他指的是方才喊着要严惩烧白马寺凶徒的那些百姓。
  现在听得声音渐渐远去,也不知这些人是要去哪个衙门前抗议去了。
  “别提了,全都是阿弥你惹出来的。”
  高大虎无奈摇头,抓了抓头上浓密的黑发:“一大早,就有百姓到刑部抗议,明着说是要严查放火烧白马寺的凶徒,但也有人混在人群里提到你。”
  “这是有人想把火往阿弥身上引。”
  苏庆节将酒杯重重放下,冷哼一声:“要是让我查到是谁那么不知好歹……”
  他的话没说下去,不过看他的脸色,只怕会把对方脑袋给拧下来。
  既与苏大为做兄弟,大家一荣俱荣。
  找苏大为的麻烦,就和找他的麻烦一样。
  “肯定是有人鼓动,所以我悄悄混迹在其中,沿路看到也有不良人在里面,煽动闹事的人跑不了。”
  高大虎说了一句,端起酒杯又道:“不过我们刑部徐侍郎,对阿弥你颇有意见。”
  “徐侍郎?”
  苏大为微微皱眉,脑子里却没有关于此人的印象。
  坐一旁的程处嗣笑道:“就是那位徐之远,徐侍郎吧?我听说过此人。”
  “哦?”
  苏大为向他看去,隐约有些记起来。
  “就是俗称徐三多的徐侍郎,连娶四位妻子,结果三位都是半道病逝,传说此人克妻。年过六旬,但仍老当益壮,现任的妻子年方二八,听说又给他怀了一个。”
  “竟有此事?”
  一说起八卦,在座的全都笑了起来。
  “原来是那个三多侍郎。”
  “老婆多、儿子多、钱多,听说为人不但吝啬,而且脾气火暴。”
  “嘿,都六十余岁,火气还大,等哪天蹬腿,儿子还不知是谁的。”
  尉迟宝琳讥笑道。
  六旬老翁娶二八女子,娇妻还怀上了。
  坊间早有传闻徐侍郎头上绿油油了。
  苏大为摆摆手压住众人议论:“刑部徐侍郎对我有何意见?我跟他又不熟。”
  “徐侍郎听说颇为信佛,他这位妻子娶了两年,一直没动静,说是去白马寺烧香祈福后,才突然怀上。
  因此对白马寺深信不疑。
  此次阿弥你出手狠辣,一下杀了白马寺方丈并一位圣僧,徐侍郎暗地里跳脚骂,说什么不当人子。
  方才那些百姓闹事,我看徐侍郎倒是快意得很。”
  “这老匹夫!”
  苏庆节闻言大怒,尉迟宝琳用力一拍桌子。
  两人几乎不约而同的骂了出来。
  坐在席末的萧规吓得一缩脖子,小心翼翼道:“慎言,慎言!”
  尉迟宝琳瞪了他一眼:“你这小子好不爽利,比你爹可差远了。”
  苏庆节大为点头,认同道:“萧嗣业虽然看起来有些文弱,但在战场上当真是一员虎将,我阿爷一直赞赏有加。”
  萧规苦着脸道:“不能跟邢国公,鄂国公比。”
  尉迟家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
  苏定方是李治朝第一名将。
  萧嗣业的萧家虽然不差,但是跟这二者一比,无疑是弱了一筹。
  而且萧嗣业为人看似豪放犷达,实则极为谨慎,心细如发。
  这一点上,萧规是完全继承了。
  犷达没学会,谨慎倒是多一些。
  安文生眯着眼睛滋溜吸了一口酒,细长的眼睛朝苏大为偷偷瞥过来。
  “文生你看什么?这小眼神乱瞟,我警告你,不许打坏主意。”
  “我喝酒也有错了?”
  安文生嘿嘿一笑,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人家子女成群,我们几个也都有子了,阿弥,你这方面不给力啊!
  苏大为扫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聪明的闭上嘴,不与这货讨论生儿子的问题。
  就听程处嗣道:“这徐侍郎还是个信佛的,出家人不娶妻生子,他却求佛陀给他送子,当真是奇事一桩。哦对了,还有一件趣事。”
  他停了一停,将众人目光吸引过来继续道:“这位徐侍郎嫡长子,年方二十,最近在商议婚事,知道女方是谁吗?”
  “是谁?”
  “你们猜。”
  程处嗣脸上带着暧昧的笑容,竟有些狡黠之意。
  尉迟宝琳在一旁一拍大腿喊道:“我知道了,据说那位女子比徐家长子年纪还大四岁。”
  噗~!
  在场众人这一下真是忍不住了。
  就连老成持重的狄仁杰都咳嗽了一声,酒水险些呛出来。
  在大唐,高门贵姓,谁不想多娶妻妾,谁不想多子多福。
  可问题是,男人嘛,无论多大年纪,喜欢的永远是十八。
  有条件的话,谁会找比自己大的?
  还是大四岁之多。
  按徐家的身份,不至于吧。
  萧规在一旁忍不住,弱弱道:“我听说……是宗室之女。”
  “哦~~~”
  一片意味深长的声音。
  顿时就懂了。
  正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不吃软饭胃就痛。
  原来是宗室之女,难怪大这么多,徐侍郎竟也不介意。
  这家伙,不光是财迷,还是个官迷吧。
  狄仁杰看着这帮人,一时无语,他觉得自己作为年长者,应该把话题拉回到正轨,轻咳一声道:“女方大一些,我看也没什么,女大三抱金砖。”
  “女大三十送江山。”
  苏大为同声吐槽。
  “你说啥?”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向他投来。
  “没有没有,一时嘴瓢了,我说女大三十送金山,哈哈。”
  苏大为举杯遮掩过去。
  好在大家也没有追问下去。
  历史上,女大三十送江山的事,其实是有的。
  嗯,武媚娘比李治大多少岁来着?
  应该没大那么多,不过李治之后,还是送江山给武媚娘了。
  武周朝很是威风了一阵。
  程处嗣此时道:“以徐侍郎这种为人,啧啧,能抱的粗腿他必然会抱,这人官职低微,也妨碍不到阿弥,不与这种妄人一般计较。”
  也就程处嗣这种国公身份,方能说人家刑部侍郎是官职低微。
  高大虎在一旁连喝了几口酒,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阿虎,方才我怎么听着,在那些喊话的百姓里,就属你的嗓门最大?嗓子都喊哑了是不是?说要严惩杀寺僧者,也是你喊的吧?”
  “咳咳咳~”
  高大虎一张脸顿时涨得血红,呛得连连咳嗽。
  在众人古怪的目光下,他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昂首挺胸,正气凛然道:“阿弥你浓眉大眼肯定明白我的处境,骂你是走走过场,你听听就好,走晚上咱们撸串去。”
  “大虎,你还真是能屈能伸啊!”苏大为不由感慨,好好一个正直青年,当年在长安县做不良副帅时,何等耿直,连大话都不会说的。
  自从成婚后,这小嘴跟抹了蜜似的。
  开窍了啊。
  “瞧你说的,大丈夫自是能屈能伸,真男人还能大能小!”高大虎一身正气道。
  “呃,你说的这个能大能小……它正经吗?”
  这话,越发不正经起来了。
  狄仁杰忍不住重重咳了一声:“阿弥,胡闹够了,说点正事。”
  “正事?”
  苏大为收起笑容,一脸疑惑看向狄仁杰:“大兄你是说……”
  “佛道两门于洛阳展开辩法大会,这几日有许多佛道高僧高道,齐聚洛阳。”
  狄仁杰微微皱眉道:“我听说白马寺今日来了个和尚。”
  “呃,这个和尚……他正经吗?”
  “这不是正不正经的问题。”
  狄仁杰只觉得太阳穴两边突突跳动。
  好险,没爆血管。
  如果是普通的僧众,不值得狄仁杰特意提起。
  他既然说了,那必然是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
  “这个僧人,我听闻是沙门中的密宗,从西域来,法名金刚三藏,此人颇有神异手段……”
  狄仁杰语带担忧。
  苏大为却是一怔,想起了前世看过的一个故事。
  据传开元年间,李隆基信任高道罗公远,而杨妃尤信金刚三藏。
  一日,李隆基至功德院,将谒七圣殿,忽然背痒,罗公元折竹枝化作七宝如意以进。
  上大喜,对金刚三藏道:上人能致此乎?
  金刚三藏说:此幻术耳,僧为陛下取真物。
  于是从袖中出一柄宝闪闪闪的如意。
  而罗公远先前献的如意,立刻变回了竹枝。
  后一日,杨妃品评二人优劣。
  当时在皇宫里,金刚三藏掷一木梁于空中,眼看要砸中罗公远的头。
  罗公远神色不变。
  李隆基怕伤了公远,忙命金刚三藏住手。
  然后公远飞符于他处,把金刚三藏金兰袈裟给偷了。
  三藏大怒,又施法术咒取回。
  罗公远对着刚取回的袈裟一道符水喷过去,袈裟立时化为烂布条。
  金刚三藏刚将袈裟披上。
  立刻成了大唐版沙马特,漏洞装。
  惊得一帮宫女妃嫔,齐声呼刺鸡。
  总之,如果按上一世看过的故事。
  金刚三藏和道门的罗公远,都是颇有些神通手段的大能。
  一直在李隆基面前斗法斗得不亦乐乎。
  苏大为将这些在心中一闪而过。
  丝毫不以为意。
  “若是那金刚三藏要找我麻烦,那我一掌拍死便是。”
  “你……”
  狄仁杰一时目瞪口呆。
  反而是身边的安文生和苏庆节都微微点头,十分赞同。
  “对啊,这些释门中人,若是老实念佛也就罢了,要是招惹阿弥,我第一个不答应。”
  “嘿嘿,听说这些沙门和尚田产颇丰啊,而且甚少纳税。”
  “名为僧众,实则垄断田地……”
  一众兄弟们你一言我一语,丝毫不把沙门放在眼内。
  和尚再厉害,也不过是江湖人士,怎比堂堂开国县公身份显赫?
  他们若不来招惹便罢,若真敢来惹阿弥。
  被阿弥拍死也是活该。
  良久,狄仁杰才闷闷的道:“再过几日你要主持辩法之事,法会会场,是由左相阎立本督办,他曾为匠作大监,比较熟悉。你若要了解这方面,我可以为你引荐左相。”
  “多谢大兄。”
  苏大为笑道。
  看着他那副轻松模样,狄仁杰不禁长叹一口气。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
  咚咚咚~
  数通鼓声响彻洛阳。
  紫微宫前的大广场,连日来已经修好了硕大的法坛。
  以做佛道两门辩法之用。
  下方以西域来的名贵地毯铺就,鲜红大道,直通广场最深处。
  在那里,有两座木制高塔直矗入云,引得四周围拢的百姓,翘首驻足,惊呼连连。
  在靠向宫门的方向,还由朝廷匠人修了连绵的看台,以供朝廷重臣和贵族观看此次法会。
  更远处,大唐皇帝李治与武后,在紫微城楼上,铺开了黄罗伞并软座席位,从高处向下俯视。
  从李治的角度,看到络绎不绝的洛阳百姓纷纷向广场集聚。
  远处有负责此次防卫工作的十二卫,金吾卫和金牛卫们,拦开人墙和鹿角栅栏,将百姓隔绝在一个安全距离处。
  外面早已人山人海。
  从城楼下看百姓,无数黑点细密,仿若蝼蚁。
  咚咚咚~~
  数通鼓声响毕。
  早有太监小跑上城楼,向李治道:“陛下,开国县公苏大为问,是否可以开始了?”
  李治牵着武媚娘的手,抬头看看天色:“是何时辰?”
  “辰时正。”
  “好,传朕旨意,辩法开始。”
  随着李治一声令下,传旨太监匆匆退下去。
  片刻之后,由金吾卫们交替响彻的声音,将命令传遍洛阳。
  “陛下有旨,辩法开始~~”
  “辩法开始!”
  “有请佛道两门,各派高道高僧入场。”
  苏大为站在场边,站在那片观景席的最高处,负手而立。
  远看着二十余丈外,那矗立起的两座木塔。
  在塔下,佛道两门服色各异,各自聚集起了一群人。
  李治命令传下后,两边人微微骚动。
  然后左右两座塔,各有人拾级而上。
  那是此次辩法佛道两门的代表人物。
  此时辩法,与后世的辩论会不同。
  是由佛道两门,每次各推出一本门大能,端坐于高塔上,各抒己见,阐述本门观点,并向对方诘问。
  一共会推出三轮。
  三轮两胜者,为最终赢家。
  此次佛道辩经辩法,要求不但是能令圣人和武后听见,令在场的文武百官听清,还要能让数以万计的百姓听见,最后由看席上的重臣选出胜负,最后由圣人决断。
  但这个结果,还受在场无数百姓的监督。
  因此做不得假。
  而且此次两门辩法的结果,将会由洛阳百姓通传天下。
  可以说,此次的胜负,关系到佛道两门的百年兴衰。
  关系到两门在大唐百姓,在高门贵姓,在朝廷百官,在圣人和武后心目中的地位。
  说是两门气运之战,命运之战,也丝毫不为夸张。
  胜者,将统御大唐百姓信仰,成为大唐第一国教。
  而败者,将不可避免落入衰退。
  无论是佛门还是道门,显然都不甘心成为失败者。
  两边人马,早已充满了火药味。


第六十五章
  李治朝有过两次辩法。
  前两次辩法,道与佛一胜一负。
  这次是时隔八年后,佛道两门的第三次辩法,显得犹为关键。
  “有请大唐开国县公,苏大为入场,主持辩法。”
  天空万里无云。
  一轮红日高悬于上。
  在火红的日光下,苏大为提起官袍下摆,昂首阔步,向着会场中心走去。
  在两座高高修起的木塔般,还有一座看似低矮的法坛。
  那是由左相阎立本召集能工巧匠,大唐最顶级的大匠在短短五日时间里制成。
  这场辩论,既决定佛道高下,也要彰明大唐朝廷法度与威严,因此在这主持法会的木塔设计上,别花了一番功夫。
  初时苏大为上去,木塔并不太高,在佛道两边的辩法高塔下,被俯视着好像个弟弟。
  但随着机括齿轮的转动。
  苏大为立身的木塔渐渐升起,就如望楼一般。
  最后直至超过佛道两座木塔丈余。
  远处围观的百姓,立刻传出惊呼声。
  之前两座木塔已经是十分高大了。
  现在朝廷主持会议这位县公所立的木塔,看起来更是高不可攀,仿佛要插入云中。
  苏大为对这一切,却是十分淡定。
  他看了一眼紫微城楼上。
  以他超卓的视力,能清晰的看到李治和武媚娘向着这边,微不可见的点点头。
  苏大为拿起手里的圣旨,将其打开。
  高声道:“圣人有令,前两次辩法,持论一为道生万物,二为老子化胡;今次辩法,持论……”
  苏大为略停一停,抬头扫过十丈外,佛道两门辩法的高塔,扬声吐气道:“总章佛道论衡!”
  他的声音,犹如滚滚洪流,席卷全场。
  霎时间,盘坐于木塔上的佛道两边辩者,脸色为之一变。
  下方佛道两门一片骚动。
  远处的高门贵族,朝中重臣的观会席位里掀起涟漪。
  而百姓群中,先是沉默一瞬,接着是窃窃私语,直至一片大哗。
  李治朝第一次辩法,道家持论“道生万物”,佛家反驳说如果道生万物,那么就应该生出善的,为何世间还有那么多恶事?
  结果道门李荣淡然一笑,傲然道: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
  我们道家的这个“道”,并非是有形有象之神,而是无形无象万物总纲,它无善无恶,它视万物为一,善与恶,皆包含在这个道里。
  而且天道本无善恶,无名,万物之始。
  有名,万物之母。
  善恶这个名,是人给他定义的。
  把沙门批得狼狈不堪。
  第二年沙门卷土重来,与道门辩法于洛阳宫前。
  当时万人空巷。
  双方辩的主要是“老子化胡”。
  李荣当时持论说老子是太始,创立一切教。
  佛陀不过是老子身旁一侍者。
  结果被有备而来的沙门静泰找出一堆证据,证明老子化胡是后人伪造,把李荣喷成了狗。
  事后李荣掩面悲呼:我大意了,没有闪。
  那一次大败,令道门颜面尽失,李荣的重玄派也自此一蹶不振。
  而这第三次,佛道两门都攒足了力气,准备“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而这次的议题是“总章佛道论衡”。
  这个题目了不得。
  总章元年,是今年新年号。
  总章意指天子明堂之西向室。
  又有总成万物而章明之意。
  总成万物章明,说人话就是新元新气象。
  如今大唐迁都洛阳,是为章明。
  在这个新的纪元里,请佛道两门论一下高低。
  这个题目,比之前的持论,可是大了无数倍了。
  之前都只是抓着一个小议题,做口舌辩论。
  这一次圣人的意思是,在大唐新都,总章万物之时,佛道两门做一个全面的总结吧。
  论衡?
  论一下佛道两门高低?
  这个范围可就广了。
  这是想让天下百姓看看,究竟谁可为大唐第一教?
  大唐发展到现在,外面已经没有敌人了。
  但是内里的信仰,圣人有意重新整治一番了。
  要以一个统一的信仰,凝聚大唐人心。
  为下一个十年,甚至百年,定下基石。
  自古,帝国开创前五十年,是最锐意进取的。
  一旦过了拓展期,就会慢慢陷入僵化停滞。
  在这个时期,统一内部人心、信仰,打下基石,是为帝国百年大计。
  李治泰山封禅,便是认为自己的功业,已经可比太宗李世民。
  但他并不只甘心于此,他更想要大唐千秋万载的延续下去。
  他要在有生之年,替帝国扫清一切内外敌人。
  无数目光、思想在观辩法的人群里交汇,碰撞。
  百姓不解其意,只觉得此次辩法立意高大了无数倍。
  而在高门大姓,大唐重臣的席位里,无数臣子则是心惊肉跳,隐猜测圣人意图。
  自从圣人登基。
  打压关陇。
  扫清外敌。
  泰山封禅。
  迁都洛阳。
  如今,是要一统寰宇,万法归一了吗?
  汉朝时董仲舒献上“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由此,百家争鸣的学术时代落幕。
  儒家辩法不下场,因为儒家自汉以后,已是官场柱石。
  今次圣人令佛道两门辩法,难道想以新的信仰取代儒门?
  还是说有别的深意在?
  此时,还不得而知。
  佛道两边高塔上,作为佛门第一轮出战的高僧,律宗周秀法师,双眉隐隐蹙起。
  他感到肩上好似担着一座沉重的大山。
  在上来前,没想到会有如此大的压力。
  这议题,是要决生死啊。
  心中纷乱,他双手合十,默诵律宗戒律,以平伏内心焦虑。
  五丈外,道门辩法初战的高道,任真子单手结印,原本笑眯眯的圆脸上,渐渐变得凝重。
  眉心那枚闪电状的红纹,越发鲜艳。
  “辩法大会,开始。”
  伴随着苏大为的声音,场中十二通鼓响。
  高高的木塔上,律宗宗师周秀,双手合十,面上宝相庄严。
  他年逾五旬,正是人生头脑与修为最巅峰的时候。
  摒息静气,默念本宗戒律,向着对面正向自己看来的任真子看去。
  双方的目光在半空中激撞,发出清微的爆响。
  仿佛有无形的火花传来。
  木塔下方,佛门与道门已经通过猜棋黑白,定下由哪方先开口。
  “佛门执黑子,此次由周秀法师,先开讲。”
  声音从下方传来。
  周秀的脸庞上古井不波,双手轻合,心中默颂佛号,张目向着对面的任真子道:“我佛慈悲,绝不妄杀妄为,前次辩经,道门曾说‘天发杀机,移星易宿’,敢问任真子道长,天可嗜杀?”
  “嗜杀。”
  任真子的声音几乎瞬间响起,那张圆圆的脸上,神色端庄:“太上无情,天地不仁,万物自有其始终,凡有生便有灭,所以天道嗜杀。”
  “道门信奉天道,以‘无为’为妙法,然道门认为天道嗜杀,那人在天道之下,岂非蝼蚁?”
  “非蝼蚁,亦非任何‘名物’。天地不仁,不仁,即大仁,人有高下之分,然天道视万物如一,并无高下之别。
  在天道之下,所有山川草木,生灵乃至人,皆一视同仁。
  正如圣人,观照万物,对治下百姓,或高门贵种,皆视之如一,皆为子民。
  此观并无高下之分。”
  周秀本想从天道嗜杀为切入点,以己之矛攻己之盾。
  你道门若承认天道嗜杀,那你们的修行就是假的。
  无法改变天道,这个嗜杀的天道,你们信了做什么?
  若你不承认天道嗜杀,那就更简单了。
  前次辩法,道门不是说“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吗?
  既视万物如蝼蚁,何尝不是残酷嗜杀?
  在这个世界上,每天发生的残杀死亡,你道门如何解释?
  但是任真子并没有落入他的语言陷阱里,直接跳到当今圣人。
  等于开僻了第二战场,直接引到李治身上。
  周秀一下子被难住。
  这个话题很危险啊,若按任真子的话头,再往李治身上引,只怕不妙。
  他佛法圆通,当下微微一笑,双手合十道:“任真子道长说不仁,即大仁,此言何意?难道是鼓励天下人,皆行不仁不孝之道?”
  “非也,老子有言,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庄子言,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任真子侃侃而谈:“此绝圣弃智,非绝圣弃智,是名绝圣弃智。圣智者,为名也,天地本混沌,万物本无分高下,一旦有名,便有了实。
  有了圣,便有了伪。
  有了‘善’,便有了‘伪善’。
  若绝圣弃名,与天道合一,视众生一如,没有圣仁孝慈利,也就没有了‘伪’。
  此为天道也。”
  好家伙,这是用佛经里的说法来反驳佛门。
  任真子看来平时没少看金刚经。
  周秀微微颔首:“任真子道长所言,岂非前汉的黄老之学,无为而治?”
  “无为,非真无为,无为,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任真子手拈法印,声音如泉涌般奔来:“你看天地生灵,本无善恶,没有仁义孝慈,也没有虚伪,这便是天道。
  前汉尊崇黄老,故有强汉。
  我大唐初立,天子以道教立国,故有我大唐强盛。
  何也?
  遵循天道,无为,无不为,为所当为。
  天道,顺之则生,逆之则亡。
  顺之应之,故能强大。”
  任真子的话,越说声音越响亮。
  最后竟如滚滚雷音,响彻群场。
  文武百官中,不禁引起一番骚动。
  许多信奉道教黄老之学的宗室,不由暗自点头。
  紫微城楼上,李治牵着武媚娘的手,微笑俯视着全场。
  稍远处的一帮太监和宿卫,见李治面露笑容,心中暗道:看来圣人认可任真子道长的话。
  在法场更远处,洛阳围观的百姓发出一阵阵议论声。
  大唐不禁信仰,不光佛道,就连西域的胡教景教,也都是有的。
  因此不禁百姓议论各教。
  此时百姓聚在一起,不由议论纷纷。
  “我看任真子道长说得很好啊。”
  “我大唐初立时就是以道立国,横扫东西突厥,圣人又东平高句丽,西平吐蕃,当真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果然信道教才能强国足兵。”
  会场上。
  距离辩法木塔稍远处的苏大为,立于观台中,俯视着下方两座木塔上的一僧一道。
  暗自皱起了眉头。
  这名叫任真子的道人,颇有些本事,居然在口舌上并不输给沙门。
  而且似乎还占了上风。
  而那位律宗的周秀法师,看着有些不对劲啊。
  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纯是一种感觉。
  苏大为定睛细看,就在此时,只见周秀猛地断喝:“不对!任真子道长此说,巧言令色,争强斗胜,岂是道家‘无为’?”
  “无为者,不是不为,而是为所当为。”
  “又错。”
  周秀做金刚怒目状,大喝道:“世间法只有佛法,余者种种,皆为巧辩。道长口才便给,摇唇鼓舌,只能蒙蔽无知百姓,焉敢称正法?”
  声音如同虎啸龙吟,一下子将任真子的声音盖下去。
  任真子脸色微变,明显感到对方身上元气波动,竟似用了某种佛门神通。
  “法师敢妄言我道!敢问佛门,又有何法?”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周秀朗声大笑,笑音滚滚如雷,盖过全场。
  然后,他提气,扬声,如狮吼般:“我沙门者,所修无它,唯持戒。”
  “何为持戒?”
  任真子圆脸上,两眼微眯,眉心殷红的雷符,越发鲜艳欲滴。
  “天地万物,无规矩不成方圆,世间万法,唯戒律最为精深。生而为人,在朝,则有唐律,在世间修行,则有佛门戒律。
  若尊我律宗四分法,戒法、戒体、戒行、戒相,则大道可成也!”
  律宗以戒律为师。
  讲究持戒精进。
  “胡言乱语,持戒,是名也。古往今来,执于名,而疏于实者,皆为妄人,以持戒为法,是因信称义。
  戒律,是人定。
  人定者,皆为名,而非实。
  道法自然。
  修道,唯有人法地,地法天,方得真味。”
  “道长说得差了,人生而无知,与禽兽何异,人要成人,唯有修习二字。
  所修者何?
  古往今来,往圣绝学。
  儒典佛经,皆有无量智慧。
  故我大唐设国子监,弘文馆,供学子修习上进。
  此乃堂堂正道。
  道长何敢言伪?”
  周秀一番话把话题又绕回到朝廷上,令任真子微微一窒。
  好家伙,这么一说,贫道要说下去,岂不是把矛头指向圣人和朝廷。
  作大死啊!
  心里暗骂贼秃胡搅蛮缠,实在可恶。
  正想着,只见对面周秀盘坐,双手结莲花印,朗声道:“天子,为天之子,唐律,即为天子之律,为道,为法。
  大唐有律,则佛门亦有律。
  有律,方能教人以规矩、方圆、行止。
  故言,戒而生定,定而生慧。
  一切法,皆从持戒而来。
  能持戒,方得般若智慧,能得解脱自在。
  修得无上妙菩提。”
  苏大为远看着周秀法师。
  心中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重。
  ……
  叩叩叩~
  聂苏在自己的秀房中。
  肩头趴着猴头。
  在她面前的桌上,放着一个黑色的石碟。
  并不太大,约莫有巴掌大小。
  柳娘子出去了,据说是上香还愿。
  大概又是求子去了。
  带着黑三郎。
  小玉不知躲到哪里去玩了。
  最近一段时间,小玉总是神神秘秘的。
  白天看不到它的影子。
  聂苏在家中无聊,总要找点事做。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翻出了这枚石碟。
  这石碟大有来历。
  是昔年苏大为在巴颜喀拉山寻找聂苏时,和那些本教僧人入山中圣洞后,发现一处遗迹。
  当时得到一把宝弓,后来赠予了薛仁贵。
  得到几件飞行翼装。
  还有一个,便是眼前的石碟。
  只是这么多年下来,苏大为也没从这石碟上发现什么。
  久而久之,便成了压泡菜的石头。
  聂苏也不知什么时候把这东西又找了出来。
  摆在桌上,还能隐隐嗅到那股酸菜味儿。
  不知为何,聂苏在对着这石碟时,很容易就把心神沉入进去。
  纤长的手指,在石碟上轻轻划过。
  隐隐感到好像有纹路。
  从面上看,石碟是光滑的。
  但是手指触摸时,却能触到纹路。
  这种感觉十分奇怪。
  聂苏手指在上面滑动着,樱唇上下开合,似在嗫嚅着什么。
  若是凑近仔细听,就会发现,她念的并非是唐语。
  更非是突厥或吐蕃、波斯,或者任何一种语言。
  那声音晦涩难懂,十分古老。
  浅浅吟唱中,聂苏的双眼渐渐弥漫起雾气。
  隐隐有些失焦。
  就在这时——
  叩叩叩~
  敲门声再次响起。
  这次终于惊动到了聂苏。
  她扬起身体,有些狐疑的看向声音方向。
  柳娘子出门了,阿兄去主持辩法会去了。
  临行还叮嘱自己好好在家,不要和那些贼和尚照面。
  这个时候,会是谁来拜访?
  奇怪,宅子这么大,那敲门声,居然能从大门,一直传到后院里来?
  不是幻觉吗?
  敲门声再次响起。
  聂苏终于肯定,不是幻觉,而是真的有人在瞧门。
  那声音,也并不是从前院传来。
  而是直接出现在她心里。
  这个发现,令聂苏大感诧异。
  她隐隐记起,这好像是一种“它心通”的神通。
  犹豫片刻后,她起身,将石碟收起,迈步向前院走去。
  “主母。”
  家中仆役向她行礼,投来探询的目光:“主母有事?”
  “嗯,好像有客人来了。”
  “客人?”
  仆役一脸懵逼。
  他并没有听到任何通传声。
  后院的主母如何知道有人来了?
  片刻之后,聂苏来到大门前。
  没错了。
  确实有人在敲门。
  而且,甚至就算不开门,聂苏也能“看见”,在大门后,正立着一个光头的和尚。
  和尚?
  阿兄说过,不要再与那些贼和尚碰面。
  那些家伙不是好人。
  想到这里,聂苏小嘴微微撅起,伸手拨弄一下正蹲在肩头的白头。
  白头的红眼亮闪闪的,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猴头,你说我是见这个和尚还是不见?”
  心里,对那个和尚能把敲门声送到自己心里,十分好奇。
  但是又记着阿兄的话。
  阿兄的话是要听的。
  “还是不见了。”
  聂苏下了决定,转身要走。
  就在此刻,苏府大门突然“吱呀”一声。
  厚重的木门,无风自开。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推动。
  烟尘起伏。
  在那片烟幕之后,一名月白僧衣的僧人正伫立在门外。
  他单掌竖起,脸上带着一抹神秘微笑。
  ……
  整个辩法会场,一片喧哗。
  雷鸣般的掌声和喊叫声,直冲上天。
  整个法场气氛达到极点。
  苏大为皱眉看着。
  看到终局被周秀法师翻盘的任真子,颇有些狼狈,有些气恼的从木塔上站起身。
  用力甩了下道袍。
  方才圣人判定,任真子告负。
  道门输了第一场。
  还有两场。
  道门必须全胜,否则将输掉一切。
  “你作弊!”
  任真子并未急着下场,而是隔空以指戳向周秀法师,声音转厉:“方才你以佛门神通,作狮吼乱我心神,辩法我道门没有输!”
  “不,你输了。”
  周秀法师缓缓起身,双手合十,目光平静:“你既输了辩经,又输了神通手段,夫复何言?”
  “大胆,你敢坏了大唐规矩!一切佛道神通,不得人前显圣!”
  任真子的脸上一片阴霾,额前那个闪电符文越发醒目,像是随时会化为闪电落下。
  “贫僧并未显神通,只是心性上压你一头,道长,输便是输,退下吧。”
  周秀法师身上凛凛神威,隐现金色佛光,冲着任真子大喝一声:“咄!”
  “好贼子!”
  一向给人感觉像是好好先生的任真子,那张圆脸霎时涨得血红。
  将手一抓,眉心符纹变化。
  化作一道凌厉闪电握在手中。
  哗~~!
  整个法会现场,一片大哗。
  惊惧敬畏的喊叫声,此起彼伏。
  就连坐在紫微城楼上的圣人李治与武媚娘,都不由皱起了眉头。
  这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居然在数万洛阳百姓面前,展露神通。
  这违反了太宗皇帝的誓约,不得人前显圣。
  “过了。”
  李治从口中吐出两个字。
  他的目光,投向法场另一座高楼。
  苏大为。
  选苏大为,并非是随便挑的。
  苏大为本身为大唐名将,同时又是异人,又有在玄奘法师座下听法,和随道家大能修炼的经历。
  精通佛道两门。
  有他在,一定能平息事端。
  将事情的影响压制到最小。
  事实证明,李治太乐观了。
  轰隆~~
  一声惊天巨响,从城东爆起。
  滚滚浓烟从那边升起。
  在看台高塔上的苏大为目光瞬间转过去。
  同时心里一突。
  他终于知道那股不安的感觉来自何方了。
  小苏!


庚新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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