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4章 度化


  “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一切有为法,应做如是观。”
  金色的地宫佛殿中,传出诵经声。
  声音富含节律,仿若龙吟。
  地宫佛龛金像之下,有一朵七品莲台。
  上面盘坐着一个六七岁小沙弥。
  方才的金刚经,便是此这他口里吟出。
  这小沙弥长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
  眉心一点朱砂,有些像是《西游》中的红孩儿。
  他念经时,却是一丝不苟,身上颇具高僧气象。
  此时此刻,白马寺仅存的三圣僧依次盘坐,他们面前叠放空玄的青色袈裟,
  空玄先是被苏大为破了金刚法身,又为保护其余三僧而碎舍利。
  死时身体支离破灭,竟无一丝留存。
  三大圣僧只得以空玄生前袈裟代之,为其念经消业。
  “空玄的仇究竟如何报,还请法师示下。”
  三大圣僧中空见性子最急,他双眸含泪,向着莲台上小沙弥急问。
  火红的胡须随之起伏,如同火焰沸腾。
  端坐于金色莲台上的小和尚双手合十,低垂的双眸微微张开。
  那双眼睛里,蕴含着无尽的智慧与沧桑。
  仿佛诸天星辰生生灭灭,不知度过了几世几劫。
  这种深邃的眼神,与他的年纪差异巨大,但三圣僧却不以为异,在小和尚面前显得异常恭敬。
  “我早就说过,你们四僧只修神通,佛法不足,迟早会有祸端,今日果然应验。”
  小和尚双手结莲花印,端于腹下。
  他的双眸神光凛凛,声音朗朗道:“今日既遇挫折,当苦修佛法,以求精进,或许有生之年,还能证得阿罗汉果位,得解脱苦。”
  “我等不求解脱,只想为空玄师兄报仇!!”
  空见厉声呼道。
  空闻面如金纸,双手合十,声音锵铿:“此仇不报,便不做罗汉也罢。”
  空性双眉紧锁,面沉如水:“我佛慈悲。”
  那莲花座上小和尚双眉微微一动,颔首道:“也罢,这也是你等的因果,且将今晚之事,详细说与我听。”
  他的修为通玄,但因地宫特殊的设置,内外隔绝,却不清楚在地面上发生之事。
  “好叫法师得知,之前法师对舍利修行时,有一缕气息泄了出去,在外凝聚成形,燃起红莲业火。”
  空见双手合十道:“是无尘先发现异样,他嘱令寺僧不得惊扰法师修行,准备亲自过来查看,谁知那时,开国县公苏大为先赶到了。”
  “开国县公,苏大为?”
  座上小和尚嘴里念着这个名字,似要把他记住。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此子似乎是道门一脉,正在施法降雨,并且将要斩除业火中金刚相。”
  小和尚微微颔首:“我体内还有数道封印未解,今日本想彻底炼化舍利,不料没压住心魔,泄了出去……若此人真是道门中人,只怕会发现这秘密。”
  “无尘与我等也是如此想,所以当时无尘便出手阻止。”
  空闻金白的脸色,变得越发苍白,从一旁接口道:“我们赶到时,无尘已经动手,我们还未及上去,空玄师兄发现在火场还有一名女子。”
  “女子?”
  尽管小和尚佛法高深,但仍不由感到一丝奇怪。
  四大圣僧虽然佛法尚不具足,但怎么说也是修行百年的圣僧,当不会无缘无故提起不相关的女子。
  既提起来,想必有些异常。
  空见下颔的赤须飘动,双眼瞪大,透着凛然神光:“那绝不是一般女子,空玄师兄说,此女气息古怪,前所未见,更奇的是,她与法师透出的气息渐渐相合,仿佛能悟透法师根脚。”
  “嗯?竟有此事!”
  小和尚面色如常,但睁大的双眸,却爆发出异样光芒。
  显然对此事十分感兴趣。
  “今日所泄气息,既有我的心魔,也有舍利的威能,非有缘者,不能参悟……这女子究竟是谁?”
  “空玄师兄也是大奇,所以他亲自出手,趁那女子不及反应,将其拿下。”
  空见脸上涌起血红,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又回忆起今夜的一幕幕,气息极不稳定。
  “谁知那个苏大为像是踩到了痛脚,突然发作,几次出手想要夺下那女子,事后我等才知,那女子是他的妻子,名聂苏。”
  “后来呢?”
  “之后我们四人一齐出手,想要将苏大为镇压……”
  空性黑沉着脸,缓缓道:“谁知那苏大为仗着实力强横,趁朝廷官吏上来劝说时,突然出手,将无尘和棍僧们拍死。又趁我四人措手不及,一掌打死了空玄师兄,又破了我三人苦修百年舍利。”
  一提起此事,空见、空闻两僧脸上露出忿恨怨毒之色。
  苦修百年的神通啊。
  他们是护寺护法的罗汉,这一辈子苦修的就是神通。
  结果今夜全被苏大为出手给废了。
  岂能不恨?
  百年艰苦修炼。
  一辈子的心血,付之东流。
  简单把经过说完。
  小和尚沉默下来,似乎正在沉思。
  三大圣僧知道他的习惯,不敢开口打扰。
  过了片刻,才听小和尚道:“你们四人佛法心性不足,力量达到异人三品,但境界却未到,四人联手,则有三品之境。
  那个苏大为能如此轻易打杀无尘,还有空玄,那他的实力至少是二品异人。”
  二品?
  空见、空闻、空性三人微微一震,神色各异。
  实际上之前也不是没想过,但被小和尚点出来,还是觉得难以置信,觉得可怖。
  那苏大为才多大年纪?
  四僧每一个,都修持了百年。
  四人加起来,那便是四百余年。
  结果面对一个青年人,却被人一掌打杀了无尘,拍死了空玄。
  三人还被废了修为。
  就算没废修为,人家二品异人,那也是完全碾压四圣僧的存在。
  空见红须颤抖着,突然起身,向着莲台上的小和尚愤声道:“我等修为被废,已与废人无异,自知此生难替空玄师兄报仇,还请法师出手。”
  空性、空闻二僧同时恳求道:“法师,苏大为杀无尘,杀空玄,毁我寺庙,此人心狠手辣,绝不能留,迟早会发现法师与舍利的秘密,只怕会惹出无穷祸患!”
  “洛阳之内,唯有法师可以除掉此贼!”
  三人愤恨的声音,在金色地宫中回荡,嗡嗡作响。
  三大圣僧都是百岁高龄,他们加起来都不是苏大为的对手。
  此时却在求一个六七岁的小沙弥。
  场面未免滑稽。
  但端坐于莲台的小和尚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点头微笑道:“我若出手,自然能将此人打杀,但是眼下是炼化舍利关键处,不容有失。”
  “啊这……”
  空见、空闻与空性三僧一时面面相觑,这可如何是好?
  让那苏大为多活一天,都是对他们最大的侮辱。
  “我倒有一个想法。”
  “还请法师示下。”
  三大圣僧闻言精神一振。
  他们都知道小和尚的根脚,那可是佛门硕果仅存,最有机会证得果位的大能。
  只要他愿意相助。
  休说一个苏大为,便是令空玄复生,不昧轮回,都有几分希望。
  莲台上的小沙弥双手结无畏印道:“这苏大为,至少是三品以上,或是二品异人……如此境界,亦有开宗立派之能,如此人物,若是能收入我教,岂非又给我佛添一护法金刚?”
  “啊……这?!”
  空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若非在座上人,是他知道的阿罗汉果位,是佛门大能,他只怕想捶死对方的心都有了。
  “苏大为他,他杀了无法,打了空玄师兄,怎能做我门内护法?”
  空闻苍白的脸色,好像越发惨白了,一丝血色都没有。
  但声音里仍透着一股倔强杀伐之意:“这等血海深仇,如何能放下!”
  空性在一旁,黑脸上双眉紧锁,看向小和尚。
  “这仇,是他放不下,还是你们放不下?”
  这算是什么问题?
  三大圣僧的脸色更难看了。
  但这小和尚实在来头太大,便是之前四大圣僧齐聚,见到对方,也要敬畏服从。
  此时听到小和尚那番惊世骇俗的话,三僧也只是脸色狂变,心跳如擂,却不知如何作答。
  小和尚仿佛没见到三人那副气到呕血的模样,微笑道:“他杀了人,那口气也就泄了,与我佛门又有何仇怨?
  我知道,无尘和空玄还有棍僧被此人所杀,你等心怀怨恨,所以这仇,是你们心中执念,并非是苏大为的。”
  “法师的意思我们明白,但我等实在放不下仇恨。”
  小沙弥低头俯视三圣僧,长叹道:“这是你等根器不够,佛法不精,看不透事情本来。我问你们,是空见和无尘的仇重要,还是光大我佛门重要?”
  空见和空闻、空性三人闻言一震。
  他们再怎么说也是佛门高僧,虽然一辈子修炼的是神通,是护法护寺。
  是杀伐果断。
  但佛性还是有的。
  被小和尚一言点出,直如暮鼓晨钟一般。
  顿时醒悟。
  “自然是弘扬我门重要。”
  “超过道门,光大我门更重要!”
  “那便是了,如果能将苏大为降服,岂非能壮大我门,削弱道门?如此一来,此次的仇怨,对我佛门,不但不是祸,反而有利。”
  小和尚娓娓道来,仿佛说的是天经地义之事。
  道理是这个道理。
  但古往今来,除非是真正悟得大道,看透红尘世情之人。
  哪个人真的能断绝七情六欲。
  看着亲近同门被杀,还能放下仇怨的?
  若能做到,那绝不是一般人。
  不是佛,便是魔。
  “法师……”
  “我……”
  “我等实在……”
  三圣僧的脸色变幻不定,似挣扎,似痛苦。
  “痴儿!是佛门重要,是你等恩怨重要?”
  小和尚突然暴喝一声。
  声如狮吼。
  这声音震得三圣僧身形颤抖,如狂风中的枝叶一般。
  霎时浑身大汗淋漓。
  “谢法师开示!”
  “我等,愿遵从法旨。”
  空闻艰难的说着,金白色的脸上,犹自带着痛苦。
  要做这个决定并不容易。
  空见一张脸越发涨红。
  血红欲滴。
  极力克制着愤怒。
  那个脸色,让人怀疑他会不会被气爆了血管。
  只有空性,那张黑黝黝的脸上,依旧是双眉紧锁。
  “法师,就算我们愿意暂放仇怨,那苏大为,也不会答应做我门护法金刚吧?”
  小和尚点点头:“不错,但值得一试,至少在我出关之前,将他稳住不生事端,七日后,我当能炼化舍利……对了,七日后,也是佛道两门辩法之日。”
  他的目光变得幽深难测:“佛道辩法后,他若不归我佛门,我便亲自度他入我西方教。”
  ……
  “阿兄,今晚你杀人了。”
  “嗯。”
  “阿兄,你是为了我……”
  “不要这么想。”
  苏大为搂着聂苏,两人正躺在屋顶。
  这个角度很好,可以仰躺下看天上的星星。
  苏大为抱着聂苏在怀里。
  小苏在他怀里蜷缩着身体,如同猫一样。
  不远处,黑猫小玉趴伏着,懒懒的打了个哈欠。
  幽幽绿芒的猫瞳渐渐眯起。
  它觉得人类很无趣。
  不过,诡异也没什么意思。
  地面上,黑三郎虎地站起来,冲着屋顶卖力的摇着尾巴。
  它也很想跳上去,可惜方才一跳,就被苏大为一脚给踹下去。
  说是太重了,怕把屋顶给压榻了。
  “无论是小苏你,还是柳娘子,都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人,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到你们。”
  “嗯。”
  聂苏将脑袋枕在阿兄的胸口上,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心里莫名心安。
  “阿兄,真的不要紧吗?李淳风阿爷好像说……”
  “要不是他,我连剩下的几个都杀了。”
  苏大为搂紧一些道:“不提这个了,这是男人的事。”
  “嗯,我听阿兄的。”
  聂苏仿佛蚊子般从鼻子里哼出声,扭了扭身体道:“阿兄,给我讲个故事吧?”
  “呃,还要听故事吗?”
  “嗯,听你讲故事心里安定。”
  好吧,又到了一千零一夜,哄女朋友的时间。
  可是讲些什么呢?
  一时竟没有头绪。
  “阿兄?”
  “呃,有了有了,我给你讲讲竹林七贤的故事吧。”
  “竹林七闲?”
  “对。”
  苏大为抱着聂苏软软的身子,看着天上星月光芒,理了理思绪道:“竹林七贤阮籍擅长装逼,有一套自己看人的标准,凡是看得上的,就用黑眼珠看,凡是看不上眼的,就用白眼珠看。”
  “然后呢?”
  “然后?就完了。”
  聂苏:“……”
  她轻轻用拳头捶了捶苏大为的有:“这算什么故事?”
  “哈哈,大概算是段子吧,什么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只会用它来翻白眼。”
  “不喜欢,阿兄再讲一个。”
  “再讲一个……商朝国君武乙不信邪,非说打雷什么的不过是自然现象,这倒没错,就是嘴欠。他还弄了个木偶,上面写着‘老天’,没事就刺着玩,还搞了个血袋往天上扔,拿箭射,自称‘射老天一脸’。
  有一天去渭河打猎,结果晴天一个霹雳,把他给劈死了。”
  “完了?”
  “完了。”
  苏大为话音刚落,就觉得聂苏掐起自己胁肉微转了半圈。
  “嘶~小苏,你学坏了啊。”
  “还不是阿兄,讲的故事一点也不好笑,好冷。”
  “那我再讲一个,再讲一个,你别拧了,哎呦,说了别拧了!”
  苏大为抓住聂苏的小手,搜肠刮肚的想了想道:“据说春秋时,齐国有两个猛男,一个住城东,一个住城西,有一天两人在路上相遇。
  一个问:壮士,敢不敢喝点?
  一个说:有何不敢?
  喝!
  喝高了。
  有酒喝,难道就没肉吗?
  你是肉我也是肉,怎么就说没肉?
  抽刀互砍,割肉下酒。
  最终两人失血过多而死。”
  聂苏一脸懵逼,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伸出小拳头在苏大为胸上捶了几下:“阿兄还说讲故事,一个比一个冷!”
  “咳咳,别捶了,再捶心肝都要捶出来了。”
  聂苏一惊,忙伸手替苏大为抚摸着胸口:“对不起阿兄,我太用力了吧?”
  一边说,还一边吹着气,像是哄小孩一样。
  “没事,和你开玩笑呢。”
  “阿兄,我想听那个石桥的故事。”
  “石桥?”
  “就是上次你讲的,那个阿难,愿为心爱女子,化身石桥。”
  “要听这个啊……那我再讲一遍你听。”
  苏大为轻抚着聂苏的头发,心神却不由飘起。
  他想到,自己与小苏讲着佛门故事。
  今天却是一怒几乎把白马寺给拆了。
  而且与佛门结下仇怨。
  如果那些和尚不肯罢休……
  要不要点开“灭佛”任务?
  这特么是地狱难度吧。
  而且总觉得有些对不起玄奘法师。
  当年与佛门,也算有一段渊缘。
  “阿兄,阿兄~”
  耳朵传来小苏软糯的呼声。
  她的呼吸如兰似麝,吹在耳边,又酥又痒,还带着温润潮湿之气。
  “阿兄你在想什么?我叫你也不理。”
  “嗯,刚才在想些事情。”
  “什么?”
  “我在想明日陛下召见时,我如何答他。”
  “啊,会问白马寺的事吗?阿兄要如何应对?”聂苏的眉头微微蹙起,一脸关节。
  却见苏大为一脸凝重,仰头向天,仿佛面对李治:“我考虑了一晚上,做出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聂苏:“???”


第六十一章
  铛铛铛~
  晨时的钟鼓声,自洛阳紫微城内传出。
  声音传入上林坊内一处大宅。
  聂苏揉着眼睛,被鼓声惊醒。
  看了看窗外天色。
  天边透出的一抹亮光,正投在床上,照在指尖。
  昨晚什么时候睡着的,不记得了。
  对了,阿兄。
  她转头四看,不见苏大为的踪影,方才想起苏大为已经上朝了。
  不知皇帝会不会为白马寺的事责怪阿兄,心里还是有些担心的。
  对了,阿兄昨晚最后说了什么?
  人家问他如何应对,结果他又是祖宗秘传,又是……
  聂苏眉头微皱,努力去想。
  终于记起来,快要睡着时,苏大为在她耳朵旁边说,有个叫王阳明的家伙,为了思考什么朱圣人的人生哲学,结果结婚那天百思不得骑姐。
  思考人生,又与骑姐有何关系?
  聂苏那小脑瓜歪着,有些呆萌。
  心里总觉得,自己被阿兄给带偏了。
  才不是要听他说的那些段子呢。
  哎,好担心阿兄今日上朝,会不会被责骂啊。
  她歪着脑袋,看到窗台上的小玉站起身,弓起背脊,喵的叫了一声。
  ……
  李治阴沉着脸,踱步走入内堂。
  身边的武媚娘脸色也颇有几分不好看。
  两人昨夜就听到消息了,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直到今日早朝,弹劾苏大为的折子如雪片一般。
  这才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苏大为,昨夜真的在白马寺中杀人了。
  无论多大理由,杀人偿命,乃是唐律。
  但是李治舍得杀苏大为吗?
  如今太宗朝的老将早就凋零,苏大为是他这十几年来苦心培养出来的名将。
  是用一场又一场灭国大战“喂”出来的。
  若就这么推给和尚们报仇,那才是一腔心血付之东流。
  他还想把苏大为留给李弘呢。
  但闯了这么大的祸,总要表示表示吧,不然何以服众?
  如何堵住朝上文武百官的嘴?
  堵住天下物议纷纷。
  为这件事,李治原本的好心情被打个粉碎。
  一早上都没个好脸色,脸色阴沉着可怕。
  最让他难受的是,方才在早朝中,身为事件主角的苏大为,全程稳如老狗。
  不争不辩,一言不发,仿佛百官弹劾的是别人一样。
  “就不能让朕省点心吗?”
  李治心中暗怒。
  想着是否前阵子对苏大为荣宠太过了。
  但,苏大为最近几件事办得确实让他舒服啊。
  无论是灭吐蕃,治蜀中疫情,传防疫之法,还是堆肥法,件件都是戳到李治心里去了。
  这是人才啊,得好好使用才是。
  总不能为了几个和尚,便自断臂膀吧?
  但那些僧众……
  “三郎。”
  武媚娘的声音自一旁传来:“还在为阿弥的事头疼?”
  “你是知道的,我看好这小子,但是最近他气焰太嚣张了点。”
  李治揉了揉额角,喃喃自语:“或许该敲打一下了。”
  “谁说不是呢。”
  武媚娘上前,轻轻扶住李治的胳膊,眼波流转,长叹一声:“我出过家,平素最喜欢佛法,阿弥是知道的,但是这一次,我身为阿姊,也实在不知如何评说他。”
  “这么说,你也赞同敲打敲打了?”
  李治抬头,看向武媚娘。
  “一切自有陛下定夺,他马上就来了,陛下到时……”
  正说着,殿外传来太监通传声:“开国县男,兵部尚书,苏大为到。”
  “传。”
  李治看了一眼殿外,冷哼一声。
  片刻之后,苏大为迈着不疾不缓的步子,走入殿中。
  嗯,就像李治方才想的一样,苏大为面色如沉,稳如老狗。
  一见他这副神色,李治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你倒是沉得住气,我倒不知,你什么时候变做了哑巴。”
  “回陛下。”
  苏大为不卑不亢,向李治叉手行礼:“下官常年带兵,为将者,必须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
  李治感觉脚底一股气往上冲,太阳穴也跟着突突跳动:“这么说,你这是带兵练出来的本事?”
  “呃,臣对朝中事不太清楚,大家说的什么,要回去琢磨一下才明白。”
  苏大为故做惶恐状:“臣的神经反射弧比较长,反应会慢一些。”
  呯!
  李治狠狠一扫,将桌上的笔墨掀翻在地,吓了武媚娘一跳。
  “三郎!”
  “你听听,你听听,他说的是什么话?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是要气死朕吗?”
  武媚娘慌忙上前替李治抚胸顺气,同时狠狠瞪了苏大为一眼,厉声道:“阿弥!”
  苏大为表情更恭敬一些:“臣不敢。”
  好家伙,当真是好家伙。
  李治本来一口气快消了,听他不敢两个字,顿时感觉血压冲顶。
  怒吼道:“不敢?这天下还有何事是你苏大为不敢!白马寺方丈被你一掌打杀了,四大圣僧被你杀了一个,废了三个,白马寺数十棍僧,被你一起杀了!你这是不敢?”
  “陛下,陛下!”
  武媚娘忙急呼:“切莫气坏了身子。”
  “你看看你认的这个好弟弟!”
  李治指着苏大为,肥胖的脸上,涨得血红:“当真是心狠手辣啊,那么多僧人,说杀就杀,这般狠毒,还有何事做不出来?”
  “陛下!”
  苏大为抬头,硬邦邦的道:“人,是我杀的,但若给我再来一次,我还会杀,臣不后悔。”
  “你……”
  李治的脸快要胀成紫色。
  食指点着苏大为,感觉一口气快要上不来的样子:“你好,你很好……不气死朕,你是不会罢休。”
  “苏大为!”
  武媚娘罕见的,直呼苏大为的名字,声音冷厉:“若把陛下气出个好歹来,本宫定不饶你!”
  苏大为沉默不语。
  看着武媚娘给李治又是抚胸,又是按捏肩膀。
  又召一旁的太监送上参汤,将孙思邈配的豹胎养心丸给李治送服。
  许久后,才算让李治平静下来。
  李治脸色依旧难看,端坐在大椅上,武媚娘站在身后,继续给他按着太阳穴,小声哄着:“三郎莫要气坏了身子,阿弥此次实在太过了,一定要重重惩治!”
  一边说着,一边站在李治身后,冲苏大为打眼色。
  那眼神意思是:你快乖乖认个错,让陛下有个台阶下,否则阿姊也救不了你。
  “陛下。”
  苏大为向脸带余怒,偏过头,颇有几分傲骄状的李治放低声音道:“昨夜臣出手是不对,但……白马寺失火,臣是为救人去的。
  那些和尚不分青红皂白对我出手也就罢了,居然还抓我妻子。
  臣受此大辱,实难咽下……”
  李治的神情略微松动。
  昨夜的事,他早已清清楚楚。
  所气者,是苏大为行事太过刚烈,不留余地。
  令他夹在当中,实难处理。
  此时听苏大为提起保护妻子之意。
  李治伸手轻轻拍了拍武媚娘的柔荑,叹道:“此事朕知之,你为维护妻子,朕亦感同身受。只是白马寺毕竟是六百余年古刹,如今毁于一旦,朕不知如何去平息天下物议。”
  公元64年,汉明帝刘庄夜梦金人,遣使西域拜求佛法。
  于是,华夏历史上第一次有了西天取经的故事。
  三年后,汉使同天竺高僧用白马驮载佛经、佛像返回洛阳,汉明帝亲自迎接。
  第二年,在洛阳西雍门外建起了寺院,为铭记白马驮经之功故名白马寺。
  从公元64,至大唐总章元年,正好604年。
  苏大为闻言道:“陛下,臣听说三百年前,西晋司马颙部将张方攻入洛阳,烧杀虏掠,将白马寺毁坏。
  到北魏末年永熙之乱,洛阳又一次惨遭破坏。
  当时洛阳仅余寺四百二十一所,白马寺虽在其列,但也损毁严重。”
  苏大为两手一摊,向面色大怒的李治道:“反正毁坏多次,再重修又何妨?何况若不是我,白马寺也都烧成白地,我出手后,还给他们留下一半。”
  “你……”
  武媚娘听着苏大为一番“雄辩”一时也是目瞪口呆。
  气嘛,是气得要死。
  但要细究起来,苏大为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媚娘,你这个弟弟越来越出息了,看来我是治不了他了。”
  “陛下息怒!”
  武媚娘俏脸微变。
  却见李治猛一拍桌子:“苏大为,你莫要以为朕不敢治你的罪!”
  “臣不敢!”
  苏大为叉手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臣行事乖戾,还请陛下免去我兵部尚书之职,臣,乞骸骨!”
  乞你妈啊!
  你是想气死朕是不是?
  李治胸膛急剧起伏着,怒极反笑。
  “好好好,朕就成全你。”
  “三郎!”
  武媚娘在一旁脸色大变。
  她好不容易在朝廷里,有苏大为这个臂助,焉能看着他被免职。
  但是李治盛怒之下,就算身为皇后,也无法轻易改变李治的想法。
  只得暗自着急。
  半是怨嗔,半是气恼的看向苏大为。
  险些把银牙咬碎。
  “苏大为你听着,这兵部尚书你想辞,朕就偏不让你辞!没朕的点头,你就给朕老老实实呆着,在这个位置给朕一直呆下去!还有……”
  李治吸了口气,指着苏大为道:“朕命你,主持六日后,佛道两门洛阳法会,不得推辞。”
  洛阳法会,是佛道两门的第三次辩法。
  此事已经传遍天下。
  原本,李治头疼不知找谁去主持此法会。
  不能是佛门或道门的人,或许得找个李唐宗室。
  否则不够资格弹压。
  但这个差使不好做,摆明了是得罪佛道两门的。
  找谁都不合适。
  如今既然苏大为如此头铁,如此“稳重”。
  还敢自言“反射弧超长”,很好,那就是你了。
  这口锅,你替朕背。
  这个火架,你替朕去烤着。
  “陛下,我……”
  “还有,法会若办得好,你这次的事,朕替你平。”
  李治咬牙冷笑道:“若有差池,数罪并罚,重建白马寺的钱,就落在你的身上。”
  “啊!”
  苏大为一个激灵。
  李治怎么罚他都没事,但提到出钱,那可真是要了卿命了。
  重建白马寺,那得多少钱啊?
  把他老苏家掏空了只怕也不够吧?
  更何况,要他给那些秃驴修寺?
  就两个字,白日做梦!
  一千个不肯,一万个不肯。
  他不把白马寺再屠一遍就不错了。
  “还愣着做甚?等朕留你吃饭不成?给朕滚!”
  李治操起桌上一本奏折,劈头扔去。
  苏大为忙鸡飞狗跳的闪开,看了一眼李治和武媚娘的脸色,立刻溜之大吉。
  “臣告退!”
  “滚!!”
  待得苏大为退出去。
  武媚娘看向李治,却见李治正也拿眼看过来。
  武媚娘“噗哧”一声,笑得花枝乱颤。
  李治恼道:“笑笑笑,你还笑得出来,瞧你这个阿弟干的好事!”
  “三郎,别装了,来,笑一笑嘛。”
  武媚娘放柔声音,柔软的双手捧着李治的圆脸,忍俊不禁道:“死几个和尚算什么?我看你恼的是阿弥惹得百官弹劾吧?但他本就是孤臣,弹劾也无甚大不了的,而且刚好把这烫手的山芋丢给阿弥,三郎应该高兴才是。”
  “我高兴……”
  李治嘴角微微抽了抽,两眼眯起:“媚娘,不要把朕心里想的都说出来。”
  “陛下,那些僧众,也是该敲打一下了,这些年,听说他们在洛阳……”
  “唔,且看数日后,这场辩法会如何吧。”
  李治的声音略低沉,忽然又开口道:“你说这次苏大为,为何行事如此暴躁?当真是为了救妻?”
  “三郎,这你也要怀疑吗?”
  武媚娘嗔道:“阿弥的性子这些年从未变过,一以贯之。”
  “一以贯之?我看是惯出来的脾气才对吧。”
  李治冷哼一声:“手里掌军久了,人命便不当回事了,说杀就杀。”
  “三郎~”
  武媚娘略微撒娇道:“阿弥就是这护犊子的脾气,当年为了我,便闯入寺中救你,你忘啦,他当时愣头愣脑的,可是连你的面子也不给,你看他现在,岂非一样?”
  “这……”
  提起往日旧事,李治终于笑了。
  “这么说,倒也是,阿弥的性子从前便刚直,不知变通,好吧,朕也不和他一般计较了。”
  ……
  “当年阿弥为一个叫牛二的泼皮欺辱柳娘子,便偷偷将那泼皮杀了……这样想来,这么多年,他这性子还真没变过。”
  公署里,刚刚在大理寺入职的狄仁杰长叹一声,低头看看面前的案情卷宗,感觉有些为难。
  这白马寺,把状纸从洛阳令一直转到大理寺来了。
  这若是按律办理,岂不是要判个斩立决?
  狄仁杰看着眼前的卷宗,轻轻抖了抖,眼中闪过一抹思索。
  自己才来大理寺任少卿,就有人将白马寺的案子放到自己的案头,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又或是有人想要把棘手的事扔给自己?
  目光扫过公署里,每一位署吏都忙碌着各自的事,看不出异样来。
  他把视线重新投到眼前的卷宗上,知道今日朝堂上,为了苏大为的事,又掀起百官的弹劾。
  所针对的自然就是苏大为杀白马寺僧人一案。
  不过早朝的时候,李治并未表态。
  未表态,也是一种态度。
  想到这里,狄仁杰提起笔,在卷宗上匆匆写就几笔,转呈左相。
  对不起了阎大人,这皮球还是得踢到你那里。
  这种案子,委实难决。
  也超出了大理寺所能断的范围。
  毕竟,无论与私与公,最终都要看李治的意思。
  毛笔还没放下,却突然发觉热闹的大理寺公署,仿佛一下子安静下来。
  抬头看去,发现眼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正是一身官袍的苏大为。
  他的身形高大,穿着兵部尚书的官身,自有一种雄浑的气度。
  仿佛一座山岳一般。
  只是站在那里,整个大理寺的公署官吏,全都安静下来。
  无数目光集在苏大为身上,众人一时忘记了说话。
  “阿弥你怎么来了?”
  狄仁杰先是说了一句,拍了拍自己宽大了许多的腰围,突然醒悟过来,把面前的卷宗合上。
  按唐律,无关人等不得接触案情卷宗,何况还是当事人。
  这不是他不近人情,而是律法如此。
  狄仁杰虽重友情,但更守唐律。
  “我来找你的,大兄。”
  “找我?”
  狄仁杰眉头一皱:“白马寺的案子要按律按流程走,我这里也定不下,我准备交给左相去定夺。”
  交给左相,实际上就是交给陛下。
  这皮球大家踢来踢去,显然是没人愿意背锅。
  洛阳令、刑部、大理寺,谁也背不起。
  “不是这件事……”
  苏大为摆手道:“我想问问过几日佛道两门法会的事。”
  “你问这个?”
  狄仁杰大感诧异。
  他才来大理寺不久,但也听到了一些传闻。
  大理寺接触三教九流众多,许多事,就算不想听,也会传到他的耳朵里。
  “陛下下过旨,再过数日,由佛道两门各选高僧高道,在紫微城前的广场辩法,决定高下。”
  浓黑的眉头微皱,狄仁杰伸手抚着自己的短须:“阿弥,你问这个做甚?”
  他其实很想问,你现在不是低调在家,等白马寺的风头过去吗?
  如何又跑大理寺来了。
  仿佛看出狄仁杰的疑惑,苏大为道:“这事与我有点关系,对了……”
  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两人转头看去。
  只见一身材高壮的中年官员,身穿大理寺官袍,腰缠玉带,在十数名差役的陪同下,向着这边匆匆走来。
  来者是大理寺寺卿郝绍常。
  自李思文调往刑部后,这几年大理寺也几经换血。
  如今新晋的乃是永徽年间的进士郝绍常。
  此人是寒门出身,与长安各世家高门,并无交情。
  一直以来以断案严厉著称,深得李治信任。
  “郝寺卿。”
  人还未至,苏大为主动向对方抱拳打招呼。
  按理说,大唐是三省六部十寺制度,苏大为的兵部,地位还在大理寺之上。
  不过他为人谦虚,又是到人家的地盘,主动打招呼算是示好的举动。
  但郝绍常,却似乎并不领这个人情。
  面沉如水,微微点头,冷声道:“不知苏尚书来此,有何示下?”
  “哦,我是有点事情想向狄少卿请教。”
  郝绍常冷色一沉,已经在差役的拱卫下,走了上来,他身上透着略微敌意道:“苏尚书,各衙门有各衙门的规矩。”
  苏大为就算再迟钝,也看出这郝绍常对自己不怀好意。
  “郝寺卿何意?”
  “苏尚书,你涉及昨晚白马寺之案,陛下将案子发回大理寺审理……”
  郝绍常向着紫微城的方向叉手道:“我既负圣人之托,执掌大平寺,便须禀公处理案件,还请苏尚书不要令我等为难。”
  话里说的倒是客气。
  但语气里,却已隐透出威胁之意。
  苏大为笑了。
  “郝寺卿,我们之前应该没仇吧?”
  “无仇无怨。”
  “那怎么,我不能来大理寺吗?”
  “不能。”
  郝绍常一挥衣袖,侧身道:“既涉白马寺之案,狄仁杰如今正在查这桩案子,为了避嫌,还请苏尚书离开,不要让大理寺为难。”
  “郝寺卿说的,我不明白。”
  苏大为依然在笑,但笑容里,已经带了几分火气。
  那些年,他一直在隐忍,或者在外领兵作战。
  直到现在回到中枢,身为开国县公,为兵部尚书,为异人二品。
  到了这种地步,真不用怕谁。
  只要不是谋逆大罪,就算李治和武媚娘,都要给他几分面子。
  但这郝绍常,当真吃错药了不成?
  老子又没得罪你。
  再说我来是找我狄大兄的,你算什么东西,跳出来指手画脚?
  苏大为的声音变冷,寒意透骨:“陛下都没定我的罪,本官出入宫禁都可以,何况你这小小大理寺?怎么,究竟是大理寺不欢迎我?还是你郝寺卿,对我别有成见?”
  “你……”
  郝绍常脸色一变。
  在他身后的差役纷纷开口道:“苏尚书,还请不要让我们这些小吏为难。”
  “苏尚书还是请先回去吧!闹僵子大家脸上须不好看。”
  “这里是大理寺,可不是白马寺啊,县公。”
  苏大为双眼深深看向郝绍常,仿佛要将他的骨头都看清楚。
  微微冷笑:“好,这里是大理寺,我给狄大兄面子,不和你计较。”
  “苏尚书果然好大的官威。”
  郝绍常似乎根本没看出苏大为眼中的怒意,讥讽道:“难怪昨夜能在白马寺大开杀戒,连本寺卿苏大为都不放在眼里,何况白马寺的高僧。”
  “寺卿!”
  狄仁杰一直在旁边忍着。
  直到此刻,再也忍不住,站起身,向郝绍常拱手道:“开国县公说的不错,朝廷一日未定罪,县公依旧是县公,是我大唐名将,寺卿何必一再挑衅。”
  郝绍常对苏大为还算有所忍耐,听到狄仁杰的话,立刻恼了,一张脸阴沉得仿佛要滴下水来。
  细长的双眸投在狄仁杰身上:“少卿,我知你与苏县公有旧,不过如今是你在审白马寺的案子,现在却为县公说话,呵呵,我提醒少卿,切莫徇私枉法。”
  “这个不劳寺卿多言。”
  狄仁杰狠狠一甩衣袖:“我自会禀公直断。”
  “白马寺空性圣僧到~”
  殿外,突然传来差役的通传声。
  空性?
  就是那个黑脸的老和尚?
  苏大为恍然记起临夜此僧手中释放黑色万字符,有着真空寂灭之意,算是有几分神通。
  不过昨夜已出手废了他的修为,这老贼秃不在寺中,跑到大理寺做什么?
  苏大为同时敏感注意到,大理寺寺卿郝绍常,脸上露出一种微妙的变化。
  那是一种含着敬畏和兴奋的微表情。


第六十二章
  空性僧走入大理寺公署。
  他的年纪已逾百岁,再加上昨夜遭受重创,一身修为散尽。
  此时看起来老态龙钟,比之过去圣僧模样,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
  尽管如此,空性仍挺直了胸膛,不卑不亢,自有一种高僧气度在。
  一见空性,大理寺卿郝绍常便露出郑重之色,向他主动施礼:“见过空性法师。”
  这态度,比之前对苏大为截然不同。
  起身后,意识到所有人都注目自己,郝绍常微咳嗽一声,解释道:“家母曾患重病,药石难医,后来是到白马寺烧香许愿,得无尘和空性法师亲自祈福,竟然不药自愈。”
  郝绍常没有说下去,而是伸手示意,让人给空性搬张椅子。
  话虽没说完,但无论是狄仁杰还是苏大为,都明白了郝绍常定是心中偏向佛门。
  苏大为心中不由暗道:难怪后世自己那个世界中,公仆不得有宗教信仰,以大理寺卿这种高位,一旦信了外教,行事就有偏向,就存在利益输送的可能。
  心里虽在思索,脸上却神色不变。
  本来他来狄仁杰这里,是奉李治之命,问及数日后佛道两门法会之事,看看如何对接。
  但此时见空性来此,反而不急了。
  法会的事可以稍后再问,先看看这和尚葫芦里卖什么药。
  按理来说,朝廷官署衙门,方外之人不适合入内。
  不过就连郝绍常都没表示,其他人自然也不便反对。
  大唐崇佛崇道,并没有以律法明令僧道不得入官衙。
  空性脸色黝黑,身材高大。
  就是端坐在椅上,给人感觉也如一口铁钟一般,浑厚沉凝。
  他身披一件黑色僧衣,脖挂一百零八颗骨珠。
  此时虽然落座,但双眼却将屋内的一众人悄然扫视一遍。
  心中已经略有计较。
  四大圣僧中,空见性烈如火。
  空闻性刚直,不擅变通。
  空玄性随和,不喜言语。
  只有空性,为人沉毅多智,胸有城府。
  这与他身高九尺的巨大身形,给人的印象完全相反。
  “多谢寺卿赐座,老僧年迈,就托大歇歇腿脚,失礼之处,诸位勿怪。”
  “法师哪里的话,您年纪高,德行重,坐着说话是应该的,我等在你面前,皆为后辈,理当多聆听佛法教诲。”
  郝绍常对空性双手合十,状甚虔诚。
  苏大为与狄仁杰对视一眼,心里都涌起不祥预感。
  这郝绍常据说是寒门出身,与关陇贵族,山东士族都没太大牵连,谁知居然信佛。
  而且信到这种程度,都毫不遮掩了。
  虽说大唐崇佛崇道,但身为大唐十寺之大理寺寺卿,这种高位,将这种态度显露出来,无疑是不智的。
  或许,从另一方面来说,可见沙门对朝中权势渗透之深?
  这时空性僧已经双手合十,向着在座诸官吏一一看过去,微微点头。
  所有人都生出一种,空性法师在看我的感觉。
  视线落在狄仁杰身上时,空性目光顿了一顿:“这位当是新来的狄少卿了?昨晚我们见过。”
  “空性法师。”
  狄仁杰微微点头:“法师来大理寺,不知是为何事?”
  所有人都明白,郝绍常自然更明白。
  无事不登三宝殿。
  大和尚来此,自然是为昨夜白马寺的案子。
  这案子实在牵连太多,连郝绍常都不敢提起,也只有狄仁杰敢提。
  “贫僧来此……”
  空性目光落在苏大为身上:“是想问问昨夜白马寺失火案,不想开国县公也在此。”
  至此,空性方才向苏大为念了声佛号,算是打过招呼。
  也就是他能沉得住气。
  若是换空见或空闻,只怕此时已经暴跳起来。
  呃,没神通打不起来?
  不不不,和尚还有一招铁头功,就算用脑袋顶,也要跟苏大为分个生死。
  以空见和空闻的性子,这些事真干得出来。
  “咳咳~”
  一提起昨夜的案子,虽然早有预料,郝绍常依旧尴尬的咳嗽数声。
  把目光投向狄仁杰:“少卿正负责此案,由你向法师解说。”
  大理寺办案,自然无须向普通人解释。
  但白马寺并不普通。
  作为建寺六百余年的佛门祖庭,其对中土影响,就如佛门对大唐影响深远一样。
  连武媚娘这样的先帝妃嫔,在太宗逝去后,都要遁入空门修行。
  更别提李唐宗室,世家高门,王公贵族,各地王爷,军方将领。
  大唐建国这数十年来,这其中往来利益,根脉虬结,早已结成一张大网。
  哪怕是大唐皇帝李治,都要以重修大慈恩寺,寄托对长孙皇后的哀思。
  大唐虽然追李耳为先祖,以道教为国教。
  但在信仰方面,其实却是“双轨”并举。
  在世俗和民间信仰上,崇信佛门。
  只有在长生之事上,才交托给道门,希望道家真人们,能炼出长生丹药。
  这是两种不同的需求。
  数十年来,反倒是佛门影响力日益大增。
  渗透到大唐方方面面。
  狄仁杰自然懂得这是郝绍常在踢皮球。
  但他的性子,自觉责无旁贷,迎着众人的目光,微微沉吟道:“昨夜的案子,案情复杂,先是白马寺失火,这火情究竟如何发生,是天灾还是人祸,目前还无定论。
  至于后来的冲突……”
  他的目光看了一眼一直沉默的苏大为:“据开国县公所言,是白马寺僧众先袭击他在先,若真是如此,贵寺僧人,只怕也难逃干系。”
  以苏大为的爵位,若有人对他动手,定个不敬朝廷大臣已是轻的。
  重的话,甚至可以扣个谋刺县公之罪。
  但是……
  那是对一般人而言。
  对白马寺这种存在了六百余年的佛门祖庭,你要说他们想谋刺大唐县公,先不说有没有足够证据。
  哪怕有证据,大理寺也绝不能掀出来。
  这份罪名,只有大唐皇帝李治才能定夺。
  这是一间佛寺的事吗?
  什么叫佛门祖庭?
  你把佛门祖庭僧人扣了个谋刺县公之罪,这是朝廷要灭佛吗?
  不顾忌大唐上下数以百万僧众,寺庙,佛门大能,朝中崇佛权贵,宗室的反应吗?
  其中利益纠葛,连李治都头疼无比。
  又岂是大理寺,岂是狄仁杰一个大理寺少卿,能定的?
  “少卿。”
  空性双手合十,面色黝黑,让人看不清他的喜怒。
  他没有故意提高音量,而是不疾不徐道:“本寺大火,开国县公独自出现在火场,此为一疑。
  我们出家人,无冤无仇,如何会对县公不利,此为二疑。
  大火在我等与县公发生冲突后,便告熄灭,此为三疑。
  有此三疑者,贫僧觉得少卿所言,未免有失偏颇。”
  郝绍常连连点头,看向狄仁杰的目光,已经隐带责怒。
  不等狄仁杰说话,空性继续道:“本寺寺僧,在自己的寺里,被县公所杀,这是所有人都看到的。
  岂有出家人谋害县公,却在本寺里去行凶的?
  况且,说我寺僧众先向县公动手,谁人能证明?
  难道单凭县公自己的话,便能定我寺重罪吗?
  为何不是县公先向我寺僧动手?”
  这话,顿时令狄仁杰也为之一窒。
  空性法师,颇难对付啊。
  不光逻辑缜密,而且熟悉大唐断案的章程。
  以唐六典而论,任何案子,都讲究孤证不立,至少有两样可以交叉印证的实证。
  另外,涉案人须回避,其证辞不予采纳。
  这一点,与后世相同。
  所以从断案流程和章程看,无论是苏大为说白马寺僧对他动手,有对大唐县公行凶的嫌疑。
  还是白马寺僧说是苏大为先动手,甚至有放火的嫌疑。
  到了大理寺这里,都只能持疑,不能做实锤证据。
  谁先动手,这是一个玄学问题。
  而若从大唐皇帝李治的角度,怎么定罪,定谁的罪,这是一个政治问题。
  既不能草率将白马寺定个谋刺县公之罪,又不能将苏大为定个杀僧放火罪。
  李治的意思是暂且拖住,大理寺按章程慢慢查,寻找更和适的解决方案。
  谁先动手可以搁置。
  但白马寺昨晚被苏大为杀了方丈无尘,杀了一众棍僧,杀了四圣僧中的空玄。
  这是无数双眼睛看到的。
  无论如何,一个杀人之罪,难以推脱。
  衙门里的空气立时变得凝重起来。
  狄仁杰看一眼稳如老狗的苏大为。
  心中第一感到当今圣人李治在朝堂上那种无奈。
  你丫是疑犯,不要一副事不关及的模样,好么?
  再看一眼眼神不善的大理寺卿郝绍常。
  脑中急转。
  他虽断案如神,性情刚直,但非不知变通。
  像白马寺僧和苏大为的案子,就不是那种简单的杀人案。
  而是涉及朝廷、县公、佛门、异人等多重交织在一起的政治事件。
  “此案……”
  狄仁杰字字斟酌,缓缓道:“此案现在还在侦办阶段,无论是白马寺僧众,还是开国县公,本寺都不会偏听偏信。
  本寺办案依大唐律法,绝不会姑息违律者。
  这一点,还请诸位放心。”
  按狄仁杰的性子,说的自然是大实话,也是他心中真实想法。
  如果苏大为真的有罪,他也只会禀公办理。
  最多是舍去自己官身,求圣人法外开恩,不要治以极刑。
  但这番心思,只在他的心中,却是不便说出口。
  郝绍常微哼一声:“狄少卿既说要禀公办,那想必定会有一个合理的交代。”
  说完,又向着空性僧施礼道:“法师,此案确实需要多多查证,法师你看……”
  所有人都在想,空性既然代表白马寺来大理寺,必然是来兴师问罪,给大理寺压力的。
  也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白马寺没法为难圣人,难道还不能为难一下大理寺,给大理寺点压力吗?
  空性缓缓起身,双手合十:“有劳寺卿与少卿了,既然如此,贫僧先回去,过几日再来。”
  嗯?
  这一下,出乎所有人意料。
  没想到空性居然这么好说话。
  他来大理寺,难道就是串串门子的?
  这不科学啊。
  往日白马寺在洛阳,那些寺僧可以说是横着走。
  向来嚣张跋扈。
  何时这么好说话了?
  正在狐疑间,却见空性向着苏大为道:“苏县公,贫僧有些话,想与你单独谈,可否?”
  郝绍常、狄仁杰,衙门中的官吏和差役,无数目光一下子集中到苏大为的脸上。
  来了。
  早就料到空性来意不善。
  果然是冲着苏大为来的。
  “可。”
  苏大为微微颔首。
  状极矜持。
  ……
  若是安文生或苏庆节在此,见到苏大为自矜的模样,只怕又会喊出两声“装逼犯”。
  但这玩意也不是苏大为有意为之。
  而是一次次经历战场,指挥若定,手下铁骑十万,一场又一场仗喂出来的。
  洛阳白马寺,建寺六百余年。
  是为天下佛门祖庭。
  佛门大能和高僧辈出。
  在大唐一呼百应。
  这一切,或许会令洛阳官吏尊敬,小心翼翼侍奉。
  或者会令李治崇敬,又带着几分顾虑。
  但对苏大为来说,神马都是浮云。
  他连吐蕃和高句丽这些强国都不放在眼内。
  又怎么会把僧人放在眼内。
  什么白马寺住持,什么十八棍僧,什么四大圣僧,翻掌便杀了。
  皇帝做事要权衡各方利弊,他苏大为不需要。
  修行到这一步,方才算是念头通达。
  “法师要与我谈什么?”
  此时此刻,空性与苏大为单独来到大理寺外的巷陌中。
  这个位置刚好位于大丽寺与隔壁都察寺衙门的夹角处,既不属两大衙门,往来行人也少,倒是个适合谈话的地方,不用担心有人打扰。
  空性双手合十,一张黝黑的脸庞上,长长的寿眉微动。
  没急着回答,而是左右看了一眼。
  佛家神通,修行三脉七轮,最后在脉轮中结出舍利。
  空性最重要的海底轮舍利昨夜被苏大为废去,现在与普通人无异。
  没了“天视地听”的异能。
  只能用眼睛观察,确认一番有无外人在附近。
  “最近的人在十二丈外,不会听到我们的谈话。”
  苏大为向着空性平静道:“法师有话请直说。”
  实际上,和旁人想像的不同。
  苏大为虽然如今位高权重,而且异人达到二品境界。
  按理来说,已经是大唐顶尖的存在。
  但是他平时待人,并不颐指气使,更不会嚣张跋扈。
  相反,无论对上还是下,他的态度都是温和的,平和的。
  君子待人,温润如玉。
  只有在真的触到他的底线时,触到他的逆鳞时,无论是吐蕃赞谱,倭国倭王,突厥王子,又或者高句丽王族,他说杀便杀了。
  若是白马寺僧众早知道他的性情,必然不敢去惹这样一个人。
  空性双手合十,心中暗自费解:都说相由心声,今日苏大为如此平静温和,与昨夜他暴起杀人时,简直判若两人。
  收起心中的杂念,低念一声佛号,空性道:“县公,昨夜你我二方各有过错,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不如各自放下成见可好?”
  “什么意思?”
  苏大为倒没想到,空性会说出这种话。
  这话,就是变相放软吧?放低姿态来求和来的?
  他饶有性致的俯视空性。
  这高大的老僧,昨夜被自己杀了那么多僧众,还杀了空玄,今日居然如此低声下气。
  在自己面前乖乖低头?
  “县公,本寺不想再添无谓的仇怨,我等撤消对县公的指认,县公也稍让一让,我二家一起把案件撤销,也免了圣人为此担心,如此三家共赢,不知县公可有意?”
  黑话,妥妥的黑话。
  所谓三家共赢,其实还不是白马寺没有能打死苏大为的把握,所以抬出李治,好让苏大为配合,把案子撤销。
  不过这事对苏大为也没任何妨碍。
  倒是白马寺那些僧人算是白死了。
  白马寺在洛阳向来跋扈,如今居然主动认怂?
  苏大为心中略有些诧异,他看着空见低垂的眉眼,从这老和尚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仿佛昨晚死的不是空玄,而是不相干的人。
  “我没听错吧?空性法师的意思是,要当昨晚的事没发生?”
  “也可以这么说。”空性点点头。
  “那无尘、空玄还有那帮棍僧,被我打死,你们能忍?”
  空性的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旋即低头叹息:“无尘与县公动手,空玄师兄抓住县公妻子,这些,是因。
  死在县公手里,这是果。
  因果相报,到此便该结束了。
  县公以为然否?”
  我们白马寺找好理由了,因果报应,这事哪里出的,算哪里了。
  以后咱们不追究,但县公也不要再追究了。
  可否?
  苏大为微微一笑:“你说的,认真的?”
  “阿弥陀佛。”
  空性正色道:“出家人不的诳语。”
  “好,我就姑且信你一回。”
  来之前,原本以为空性要说些什么威胁的话,或者另有图谋。
  苏大为也做好了,一言不合,连空性也一掌拍死的准备。
  谁知对方居然认怂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堂堂开国县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
  你们早点认怂,何至于此。
  没办法,做人呢,总要被社会毒打过后,才懂为人处世的道理。
  苏大为收起笑脸,把手向空性一伸:“拿来。”
  这一下,大出空性意料,抬头一脸困惑道:“县公,拿什么?”
  “好处呢?”苏大为笑道:“既然白马寺主动求和,那么总得拿点像样的东西来做补偿吧?”
  空性:“???”
  人不能,至少不该如此无耻吧?
  我们白马寺被你杀了那么多人,都特么认怂说不报仇了。
  你特么还要好处?
  天底下还有这种事?
  这和城下之盟有什么区别?
  空性一双眼睛死死瞪着苏大为,那双眼睛里,血丝满布,好像要滴出血来。
  “哎,法师你眼睛不舒服吗?红得跟个兔子一样。”
  苏大为有些关切的问:“我看你好像不是很甘心的样子,方才说的,应该不是骗我的吧?”
  “岂……敢。”
  空性几乎从齿缝里蹦出两个字。
  天可怜见。
  幸亏来的是空性。
  若是火爆的空见,又或是刚直的空闻。
  这会只怕已经被苏大为拍死了。
  空性能忍。
  他忍到感觉自己就差一口气,就要郁闷到喷血。
  好不容易将心中的怒意按住。
  向着苏大为惨笑道:“出家人身无长物,既然县公要补偿……贫僧就赠这本经书给县公,算是我寺诚意。”
  “经书?”
  苏大为有些不屑:“金刚经还是无字真经?这玩意对我没用。”
  “呃……”
  空性脸皮又抽了抽,敢情还真准备送金刚经的。
  听到苏大为这么说,他伸入袖中的手迟疑了一下,慢吞吞的取出几本经卷,在苏大为面前摊开:“若是县公不喜欢,贫僧这里还有几本……”
  送啥啊送,该不会是什么如来神掌,大力金刚掌,少林七十二绝技吧。
  苏大为向他手中看去,轻轻“噫”了一声。


庚新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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