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6章 王与将


  细雨蒙蒙中,如果不看远处荒凉的沙漠,也许会让人生出几分身在江南的错觉。
  一边是浩瀚而荒芜的沙漠,一边是绵延百里的田地,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场景,是得益于靖南河(泽拉夫尚河)河水的灌溉。
  从雪山流下的河水击打着河岸泛起滚滚的泡沫,几只水乌贴着在河面上飞来飞去,偶尔在水面上驻足片刻,然后又钻入低垂的、灰蒙蒙的、云雾缭绕的天空。
  细雨蒙蒙中,在河边桥头的一间小房子里,几名士兵坐在那里,躲着雨,他们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这里闲聊,毕竟,敌人早就被因在靖南了。不过尽管如此,他们偶尔的还是会把目光投到门外,听一听远处是否有人经过。
  这座桥,并不是一个什么必经之地,不过只是一座简陋的木桥,偶尔的会有一些骑兵经过这里,除此之外,很少有人来,对于守桥的明军来说,他们希望看到弟兄们从这里路过,然后带来一些新的消息。
  “好像有人来了!”
  突然,李作义抬起头往雨地里看去,
  “好像人还不少!不过速度不快。”
  弟兄们也纷纷站了起来,他们端起了火铳,李作义走到了门口,站在那,往远处看去,突然,他一下子楞住了,他清楚地看到雨地中有一队骑兵赶了过来,他们穿着的军装并不是明军的红色军装,而是……清军!
  睁大眼睛,李作义正要大声吼出来的时候,他看到在那股清军的前方,有几个穿着红色军装的骑兵。
  这是怎么回事?
  诧异的功夫,他听到桥上传来的马蹄声,连忙走过去看了一眼,只看到一队骑兵在桥上走着,是大明的骑兵,其中一个骑兵朝他走了过来。
  即便是隔着雨衣,李作义也看到了那个骑兵是校慰军衔,于是他连忙立正敬礼。
  “穿上雨衣,让弟兄们先避一避!”
  得到命令之后,他立即招呼着弟兄们穿上了雨衣,避到了远处。在朝远处去的时候,他不时的回头看着桥头,心里疑惑道。
  “这是怎么了?”
  在距离桥还有百步的时候,王化行勒住了马,他朝着身后的亲卫看了眼,然后说道。
  “我自己过去就行了。”
  “大帅……”
  “不用担心,晋王要是没有这点胸襟就不是晋王了!”
  就这样,下了马之后,王化行在路上上走着。风夹着雨点打在他的脸上。夏雨暖融融的,只不脚下的路很烂,走路的时候,他总感觉泥在拖着他脚上的靴子。这又靴子是明式的铜钉牛皮靴,很重,很沉。
  听说,在大明现在已经有了橡胶制成的软底军靴。
  也不知道,那靴子穿着是不是舒服一些……
  就这样默默的走着,王化行走到了桥头附近停下脚步,对着前方,他凝神看起来。可是他现在既看不见前方,也听不见声音,此时此刻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只有一个片红色,在缓缓的朝他走来。
  “待他日凯旋时,再为你庆功!”
  这句话又一次在他的耳边边回响。
  多少年了,他一直在期待着这一天,他从没有期待过活,但是他期待着胜利的一天,期待着摘下面具的一天。
  现在,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红色,那是久违的红色,那红色,多少次在他的梦中出现过。
  多少年了。
  也许,可以重新穿上红色的军装,也许……
  其实王化行觉得自己很累,真的很累。
  即便是现在再穿上那身红色,也无法掩去内心的疲惫。他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女儿们,也许,现在是时候考虑自己了。
  就在这时候,那个红色在他的面前停下来,是一个六十余岁的将领,他站在王化行的面前。
  “王化行……”
  李定国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中年人,他看来很精神。
  王化行也看着他,他犹豫着应该怎么行礼,是按满清的规矩行跪礼,还是按大明的规矩行揖,或者是抱拳,或者是军礼……犹豫片刻,王化行向他行了个军礼,
  这是一个久违的军礼。
  “见过晋王!”
  打量着王化行,李定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看着他,很难想像,一个人可以身在敌营二十余年,潜伏如此之久,数十年不改初心,实在是难得的很。
  “可以回家了。”
  即便是有千言万语,但话到嘴边,李定国也只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是啊。可能回家了。”
  王化行笑了笑,他整个人都显得极为平静,平静的出奇。
  等了这么多年,总算是等到了这一天,终于可以回家了。
  尽管是这是期待已久的事情,几乎每天在梦里,王化行都会梦到这一天,可是现在,他却没有什么情绪的表露。
  “当年,你为什么离开陕西?”
  李定国有些不解的问道。同时拿出香烟,抽出一根递给王化行,随后又主动给他点着了火柴,帮他点着烟,王化行深深地吸了一口,说道。
  “人,总需要做出一些决定……其实,我一直是想当官,那样的话,可以光耀门楣,可能,是因为我知道,大清是兔子的尾巴吧,也可能是因为,反正,就离开了。”
  吸着烟,王化行又沉默了片刻,然后才用缓慢地声音说道:
  “我不想说,因为我是汉人,所以与满清势不两立,其实,没有多少人有晋王您们那样的觉悟,至少一开始的时候,真的没有,绿营……也就是为了混口饭吃,汉奸……其实,也是为了个人的富贵,那个时候,谁在乎那些呢?其实,不过也就是换个主子而已,就像那些清军一样,他们现在愿意投降,也只是因为,觉得自己换了个主子,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换个主子保住了性命,很划算的买卖不是吗?”
  对于王化行的回答,李定国并没反驳,只是默默的点着头,确实,又有多少人分得清那些,至少在那个时候,人们是分不清的。那些读了几十年书的人都分不清,或者不愿意去分清,更何况是普通的百姓。
  沉默了片刻,王化行又问道。
  “不知道晋王准备如何对待他们?”
  他口中的他们,指的自然是那些随他投降的旗人,作为他们的统帅,王化行并不能仅仅只关心那些官佐将领。他同样关心那些普通的士兵。还有他们的家人。
  对于帮助感情把这里扫荡一空的王化行来说,他非常清楚,想要解决一些人是多么的简单。他不过只用了几年的时间,就让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正因如此,他不希望那些和他一起投降的人,成为消失的那群人。
  “首先会对他们进甄别。如果发现在入寇时曾参与屠城,杀无赦!”
  李定国的声音不快不慢,只是静静的在讲述一个事实。血债血偿。这是一个最起码的处世方针。至于什么所谓的以德报怨,不过只是笑话罢了,这个笑话可以说出来听听,但是绝不能真拿这当回事,更不能真的这么做。
  “确实,那些人确实该杀,按年龄就差不多能纠出一半来,这个事好办,也必须要办。”
  有些事情是无法避免的,对此王化行非常清楚,这不是报复,而是伸冤,杀人者人必杀之!
  “我那里有一份名单,虽不敢说十成十都在里面,可也有个八九成,你们可以对照一下。”
  “你有心了。”
  李定国点点头,然后说道。
  “建奴步兵衙门里也有相应的资料,那些资料……”
  原本想说那些资料可以对应的他,突然想到,现在靖南被围,早晚那些资料会被城里的人当成柴火给烧掉。想要获得那些资料,恐怕还真有些困难。
  不过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毕竟军正司的那些家伙最擅长的就是干这种活,只要那个人会说话,他们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们所知道的一切都掏出来,没有任何人能够瞒得过他们。
  现在顶多也就是费点功夫罢了。
  “那其它人呢?”
  王化行继续问道。
  “你给名单,名单上的人,都可以安排前往诸夏或者殖民地,如果确实是有功的人,比如你之前发展的下线,这样的人可以留在大明,希望你能理解,毕竟,现在的大明不同于过去。”
  对于这个问题,李定国同样也没有隐瞒,他知道王化行一定会问这个问题,同时又特意说道。
  “至于明珠,他可以去诸夏或者各殖民地,如果他一定想要留在本土,那么就去北海省,北海岛、库页岛上人烟稀少,应该比较适应他。”
  听到对明珠的安置,王化行笑了笑,然后点头说道。
  “想来,他势必更愿意去诸夏,去好望角吧,那里的天气更适合他,至于北海省,太过苦寒了,比宁古塔还靠北,他肯定不会去的。不过,我希望他在靖南的房子,还有土地,都能够折笔银子给他,毕竟,我答应过他,要保全他的性命,家业,这是游说他帮咱们做事的前提。”
  王化行主动的为明珠做了决定,当初他游说明珠的时候,给过他一些保证,所以他才会提出这些要求。
  对于这个结果他已经非常满意了。毕竟。明珠并不是普通人,如果不是因为他立下的功劳,他肯定是必死无疑的。现在能够保住他的命已经非常不错了。
  “实在不行,我想由我拿一笔银子出来补偿他。”
  “那有让你这样的功臣掏腰包的道理,这笔银子,朝廷肯定会出的,你放心,既然已经答应了他,那咱们就会做到。”
  晋王的答复让王化行轻了口气,这个结果无疑是最好的结果。他又沉默片刻,然后才问道。
  “那么他们呢?那些普通的兵丁怎么安置?”
  面对这个问题,李定国并没有立即回答,而只是在那里沉默着,现在对于投降的清军兵丁如何处置,还没有一个决定,而这个决定也不是他能作主的。
  “暂时集中收于看守营,至于将来,还是要等朝廷决定的。这件事是大事,不是本王所能决定的。”
  晋王如实的回答,让王化行略点了下头,这也是他目前所了解到的现实。对于投降的清军,明军直到现在也没有“处置”,可以肯定的是,将来他们肯定要去解决这个问题。思索片刻后他说道。
  “其实,我有一个建议……”
  看着晋王,王化行说道。
  “当年进军西域,建奴为避免旧事重现,所以决心‘腾笼换鸟’,本地的土人或进被杀,或是被逐,可以说是百不存一,如果一下子将他们都处置了,恐怕……到时候,无论是土民返还亦或是山民占地自立,势必会起起诸多问题,所以,我觉得,可以不处置他们。”
  王化行口中的“处置”非常简单,就像当年他“处置土民”一样。让他们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不处置他们?”
  李定国有些诧异的看着王化行。他的心里甚至浮现出一个念头。这小子身在敌营几十年,不会是呆傻了吧。难不成他真准备保住那些人。
  他就不知道现在国内对那些人的看法。
  “是的,大王,既然他们不介意谁做他们的主子,不妨让他们投入各家为奴算了,就像辽东的朝鲜人投身移民家中为奴一样,反正,他们已经当惯了奴才,让他们继续维持这个身份。岂不更好?”
  “继续维持这个身份?”
  李定国愣了愣。一时间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我们总不能把这上百万人都杀了吧。大王,我知道。现在内地很多人都希望能够血债血偿。当然。血债血偿没有错。可是咱们不能因为他爹杀过人就把他儿子一起杀了。咱们没有那么野蛮。”
  王化行看着晋王继续说道。
  “或许现在我们可以快刀斩乱麻的把那些人全都杀死。但是将来呢?将来我们怎么记录这一切?末将知道。知道大王可以不计较个人荣辱。但是,我们必须要考虑到将来。我们不应该在天朝的历史上留下这么一笔,天朝和蛮夷的区别是什么地方?当然不是以德报怨。我们也不可能那么做,但是我们同样也不会滥杀无辜。”
  “他们之中有几个人是无辜的?”
  李定国有些不满的说道。
  “至少那些妇孺还有很多年轻人是无辜的,那些女人是他们抢来的。那些孩子和年轻人的手上并没有粘着我们的血,甚至他们的父亲手上同样也没有沾着我们的血,我承认他们杀了很多土人,但是,他们却没有我们的人。”
  迎着李定国的目光。王化行把目光投向远处。
  “大王。我们必须要考虑到将来。现在这里,这里绝大多数土人都已经被杀死了,如果现在我们把那些人全都处置了。在未来,我们要用多少年的时间才能让我们的移民重新布满这里?如果我们做不到的话,很快这里会重新出现那些来自南方的色目人。他们会再一次布满这里的平原,河谷,山川。相比于那些人,我觉得还不如放这些人一条生路,让他们成为移民的家奴,我相信,他们必定会对此感恩戴德,并且对主人唯命是从,那些人可以帮助我们在这里站稳脚,而且,大王在那些人之中,有绝大多数人,他们本身就是汉人,和我们一样,或许他们是汉奸,让他们世代作为家奴,这个惩罚应该比杀了他们,更加严厉,毕竟家奴的一切都是属于主人的。”
  面对王化行的建议,李定国并没有立即回答他。而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此时的这里静悄悄的,他们两个人就那样站在那里,谁都没有说话。
  再说出自己的建议之后,王化行就沉默了,他知道自己并不能左右什么。但是,他仍然按照自己的想法,提出了这个建议,这个建议的出发点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对那些人的承诺。同样也是因为他对这里的了解。
  这片陌生的土地和内地是截然不同的。决不能把内地的很多事情往这里套。
  看着河水流淌的声音,王化行默默地看着河水,他突然打破了沉默。
  “这么多年,我做过很多事情。甚至我自己都记不清楚,到底做了哪些事情?或许,现在在很多人看来,这里的人烟实在太过稀少了,但是,当年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其实这里到有很多繁荣的城镇。后来发生的一切您是知道的,我做了很多事情,为什么去做?”
  张张嘴,王化行长叹了口气。然后又继续说道。
  “归根到底。那些人里头,少有六七成人血管里和咱们留着同样的血,他们或许曾误入歧途。但是,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仍然希望能够给他们一条活路。毕竟,这里……”
  扭头看着晋王,王化行语重心长的说道。
  “我们总需要考虑一下这里。考虑一下这里的将来。”
  面对他的请求,李定国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他静静地抽着烟,看着流淌的河水,一言不发的站在那儿……


第416章
  从春到夏,再到初秋,靖南已经被围困已经快满六个半月了。
  天气开始转凉之后,尽管靖南的气候干燥,但是在入秋之后,仍然连续阴了十来天,下了几天的雨衣,随后天气开始放晴。尽管雨下的并不大,可街上却也是满地泥泞,坑洼的地方都积满了臭水。街上鲜有行人,冷清凄惨的模样简直不像是在人间。
  而在路边有些角落里,总能看到些白骨,入夜以后有磷火在空气里飘荡,这些白骨大都是人骨,人吃人,在现在的靖南城,已经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过去靖南城内外的房子很多,如今却是的人死房空,空房又被拆毁当做柴烧,房子被推倒,人们在那里种起了土豆,城内空旷的地方也更多了。若大一座靖南城,现在甚至连一声狗叫也听不见,狗早就进了人的肚子里。甚至就连鸟都已经绝迹了。每一次有鸟飞过来,总是被人们设法捕抓它,或用弹弓打死。也可能是因为城中没有粮食,也没有青草和虫子可做食物,所以久而久之,鸟也不再飞来了。别说是鸟了,甚至就连同老鼠,也越来越少了,对于饥饿中的人们而言,老鼠也是难得的美味。
  对于饥肠辘辘的人们来说,那些空地上种着的土豆,更是难得的美味,即便是尚未成熟的,只有鸡蛋大小的土豆,也会被他们扒出来,为了填饱肚子,他们会扒出更多的土豆,这样的恶性循环,进一步加重了城内的饥荒。
  粮食越来越少,人越来越饿。
  这天下午,在惨淡的斜阳中,靳辅骑着一匹瘦骨磷峋的老马,从知府衙门出来,前后跟着二十几个兵丁和差役。在平常日子里本来用不着带这么多人护卫,但现在的情形不同,现在人吃人在城内可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就是城中的菜市上,也随处可以看到当街叫卖人肉的人,万一落了单,指不定人就被掳走杀了被人分食了,或者被送到肉摊上。
  所以每次出来的时候,靳辅必须多带几个人出来,以防在街上被人杀死。至于他骑的这匹马,如今在靖南也成了稀罕东西,只有军中还有一些战马未被杀掉,其余那些各个衙门里,至多也只剩一匹二匹马了,靳辅的这匹马现在看去毛色看起来暗淡无光,肋窝也深深地陷了下去,非但肋窝瘦的能看清肋骨,甚至就连头部都显得瘦骨棱棱。它驮着靳辅,艰难地走在泥泞的街道上,走走停停。其实瘦马已经走不动了,只是在鞭子的驱使下才勉强往前走。
  其实的靳辅原本也不愿意骑它,无奈他自己也是饿的没什么力气,虽说身为知府,他每月都有二百斤粮食,可是家里那么多人,靠的就是他这二百斤粮食,也是不够吃的,饿了这么几个月,他的身体也已经极为衰弱了,如不骑马走不了多久,恐怕人也就倒下了。
  从衙门里出来后,靳辅的心情非常沉重,这路边,曾几何时还有朝廷设立的粥场,可是现在,粥场早就停下了,朝廷已经没有多余的粮食给粥场了,大家只能靠自己了,靠院子里、空地中种的那点土豆了。
  可是现在,为了填饱肚子,人们纷纷把还没长成的土豆扒出来吃了。
  以后呢?
  等到冬天的时候,又怎么办?
  其实靳辅并不需要关心城内百姓的死活,他所需要的只是等待,等着城破的那一天,等到城破的时候,就会论功行赏,过去的付出就可以得到回报,可是,现在,在目睹了城内的变化之后,他忍不住会去想——城什么时候会破?
  经过差不多六个半月的围困,城内的人已经死了很多,不管是军民还是官绅都受了很大的苦。如今朝廷已经到山穷水尽,再也支持不下去了,甚至就连守城的兵丁,每人每天也就只能喝上几碗粥。
  靳辅明白,城是守不住了。
  所以,他多次向城外送出情报,告诉他们城内的情报,告诉他们应该立即攻城。
  可是每一次,每一份情报都如同石沉大海一般。
  “为什么还不攻城呢?”
  又一次,靳辅的心里冒出个这样的念头。
  作为靖南知府,他可以随意的往返内城和外城,外城的土墙根本不堪一击,即便是内城的砖墙,也可以轻易用大炮轰开,至于城中的军民,现在饥肠辘辘的,别说是打仗了,恐怕现在只要明军散传单过来,说投降管饭,恐怕他们中的许多人就会立即投降。
  饥饿!
  别说是普通人,就是靳辅自己也记不清楚,多少天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
  回到理衙门院中,靳辅被人扶着下马,直接往后边的签押房走去。可是刚走了几步,他回头看见先前骑的马正在被马夫牵到偏院马房中去。可是它不小心碰着一块石头,打个前栽,几乎要倒下去。
  看着将要倒下去的马,靳辅忽然想到,整个衙门中的兵丁、衙役、官吏这些日子也都和他一样,也是饥肠辘辘的,这匹马瞧着也很难再骑下去了,于是靳辅咬了下牙,心一狠对一旁的管事吩咐道。
  “把这匹马宰了吧,每个人分一斤马肉。剩下的留到明天再分。”
  为什么明天再分马肉,靳辅也不知道。至于衙门里仆人也不管什么明天不明天的,一听说老爷要杀马分肉,都高兴地往偏院走去。一斤肉,不定能让一家人多活上几天!
  靳辅走进签押房,师爷许成林已经在那里等他。整天吃不饱的许成林脸已经瘦得走了相,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作为师爷的他,靠的是衙门里发的15斤粮食和靳辅给他的15斤粮食糊口,这点粮食够他一个人吃的,却不够一家人吃的,可现在,一家三口人,靠的就是这三十斤粮食,幸好,他每天还能在衙门里喝上一碗稀粥。
  见靳辅进来了,许成林挥手使仆人们退出,小声问道。
  “老爷去朝见礼王爷了,礼王爷那边有什么指示?”
  靳辅苦笑,摇摇头,接着小声说道。
  “王爷那边还能有什么吩咐,无非就是叮嘱我们好生办差,不要辜负主子的信任,还说什么援兵不日将至,可援兵在那呢?”
  现在,对于靳辅而言,王爷寄予希望的援兵已经不再是什么秘密,因为朝中粮食日益紧张,军民受饿,为了鼓舞军心士气,所以朝廷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告诉了他们,南方驻防旗兵正在调兵遣将,很快就会过来增援靖南,到时候,他们会里应外合,把明军全歼于城下。
  这个消息固然让军心士气为之一振,可是现在靳辅和许多人一样,越来越绝望,不是因为他看不到援军在那,而是因为在他看来,现在的靖南根本撑不到援军到来,因为他隐约猜到,明军很有可能就没有攻城的想法,他们是想饿死城中近七十万军民。
  当然,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多人了,许多人都饿死了,或者变成了他人口中的食物……
  “现在城里的百姓在乎的可不是什么援兵,而是活命,是粮食……”
  靳辅随即又说道:
  “我今天去见王爷本来是为着拯救一城生灵,可是……哎。”
  摇头长叹一声,靳辅叹息道。
  “王爷那边也是爱莫能助啊!”
  许成林闻言吃了一惊,随即恢复镇静,低声说道:
  “看样子,朝廷真的没有粮了。”
  “如果明军当初没有烧粮,那么朝廷就可以用粮食接济城中百姓,可是明军烧粮后,城内粮食损失大半,朝廷现在连兵卒都喂不饱,更何况是寻常百姓。”
  提到当初的烧粮,靳辅的心底一阵感叹,烧粮那件事里,他也是立下功劳的。可是这个功劳却饿死了太多的人。
  哎……都是命啊!
  思索片刻,许成林又说道:
  “凡事都要多从坏处着想。万一朝廷无粮了,等到了冬天,待到百姓把自种的土豆什么的都吃完了,到时候,朝廷不放粮,岂不全城生灵同归于尽?”
  靳辅点了点头。
  “怕也就是如此了……”
  “这天已经转凉了,等到了冬天,到时候,无粮、无柴,只怕这靖南是撑不了多久的。”
  许成林盯着靳辅然后继续说道。
  “一但城中军民绝粮,人心不同。三两天内城中必定瓦解,不战自溃,明军进城,到时候、到时候,可就全完了……大人还要早做打算才是啊。”
  压低声音,许成林又说道。
  “当今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大清国是已经没指往了,若是大人有意,不妨考虑一下先前在下所说之策。”
  在许成林说出这些的时候,靳辅只是沉吟、叹气,既不说可行,也不说不可行。
  他说的是什么策?
  之前许成林曾委婉的提过一次——投降!
  不过当时靳辅也和现在一样,既然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也正因如此,许成林才觉得这件事情有戏。
  “大人还是得早做决断的好啊!”
  又一次,许成林郑重其事的说道。
  靳辅又摇了摇头,然后苦笑说,
  “这件事,又岂是我一个文官所能决断的?万不得已只好以一死报答主子了。”
  靳辅只是一个文官而已,即便是要决断,又怎么能决断呢?
  “大人,其实,只要大人愿意,这城门还是能打开的……”
  心知许成林所指是什么的靳辅,只是岔开话题说道。
  “城门打开了,又能如何,别忘了,明军还在城外十里的地方,那里还有朝廷的大军挡着呢。”
  没有那边的命令,自己又怎么能轻易打开城门?靳辅不是不愿意投降,而是他必须要等待那边的命令。
  “想让他们投降还不容易?”
  许成林看着靳辅继续说道。
  “只要没有了粮食,他们肯定撑不住,到时候,一但这边的城门大开,百姓争相出城,到时候,那些人是杀还是不杀?当然,这也是最后一着棋。不过这着棋一用,这靖南城自然也就破了,到时候,大人可就是大功一件啊!”
  听着许成林的建议,靳辅深思片刻,然后说道:
  “这件事办起来,风险实在太大,一不留神,可是要赔上性命的。”
  许成林盯着他,沉声说道:
  “可要是不想个法子,肯定也是要赔上性命的?无论如何,只要您把城门一开,到时候,肯定是大功一件!”
  而对许成林的建议,靳辅沉默了下来,尽管他早就和明军那边取得了联系,也深知自己应该听从城外的命令,可是在另一方面而言,他却不得不承认,许成林说的是实话,确实是大功一件啊!
  更重要的是,靳辅相信,在城中与明军有联系的人肯定不止他一个人,还有其它人,那些人万一要是抢了献城的头功,到时候,自己该怎么办?
  献城的头功啊!
  沉思片刻,靳辅问。
  “陈军门在那里?”
  “还能在那,就在营中,他那边也是寻思着想找一条活路。只要大人这边有吩咐,他会立即开城门。”
  见大人还在犹豫,许成林又继续劝道。
  “陈军门他多年带兵,很有阅历。如今城中情况,他也最为清楚。他说今日城中人心已经不稳,从断粮那时起,城内就已经人心尽失了。他又说守门兵了将士也是怨言甚多,埋怨他们拼命也好,饿死也好,都是为皇上卖命,可是皇上却不给粮食给他们的家人,他们守城,可是自己的家眷却在忍饥受饿,天天有人饿死,甚至莫名其妙的失了踪,不知被谁给杀了炖成了一锅汤,他那边肯定能办成。”
  “我知道,我知道现在人心乱了,可是……”
  沉思片刻,靳辅摇摇头说道。
  “现在还没到时候,没到时候,时机还不成熟,这个时候动手,指不定会赔上咱们的性命!”
  “大人,您是同意了?”
  许成林咽了口口水,他的神情显得有些激动,盯着大人问道。
  “要,要是这样的话,在下,在下可就出城联络城外的人了……”


无语的命运说:

暂无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