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秘道

　　他们围坐在火堆旁，浑身倦乏，蓬头垢面，笑着相互祝贺胜利。蓝儿的欢叫几乎惊了马匹。伊拉龙看着火焰，心里很是自豪。他们五天行路六十里格，一般人靠驿站提供快马也不易做到。
　　我走出帝国了。真不可思议。他生在帝国，自小是加巴多里克斯的臣民，至爱亲朋在国王的仆从手下丧命，他自己也在那片土地上九死一生。伊拉龙现在自由了。他和蓝儿再不用隐姓埋名，东躲西藏。想到此他百感交集，他为此付出了全部。
　　他仰望星空，内心渴望在安全僻静处重建家园。但他见证了加巴多里克斯的种种罪恶，从屠杀到贩奴，不能视而不见。他不仅要为布鲁姆和加罗报仇，他还是骑士，理应救助无力抵抗加巴多里克斯压迫的芸芸众生。
　　他长叹一声，思绪转到精灵身上，她躺在蓝儿身旁，火光在她脸上染了一层红晕，颧骨下的暗影随摇荡的火焰跳动。伊拉龙看着她，渐渐有了个主意。
　　他能听到人和动物的思想，如果愿意还能以这种方式与他们交谈，但除了和蓝儿，他很少这样。他一直牢记布鲁姆的告诫，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侵入他人大脑，他也从没这样做过，除了上次对穆塔。
　　不知能不能用这个法子和昏迷中的精灵交流。她若尚有记忆，或许能知道她为何昏睡不醒。她醒来会原谅我的唐突吗？……管她原谅不原谅，我必须试试。她这样已快一个星期。他没告诉穆塔和蓝儿，便跪在精灵身旁，将手放在她额头上。
　　他闭上眼，将意念伸向精灵大脑，竟毫不费力地进去了。他以为精灵大脑里满是混乱痛苦，没想到里面水晶般清澈澄明。他正自惊叹，忽觉一柄寒刃刺入大脑，直疼得他眼冒金星，意念也被牢牢抓住，后退不得。
　　伊拉龙使出全身解数，对手又是一刺，他慌忙设防。这一刺不似刚才那般疼痛，却仍让他无法集中精力。精灵趁势摧毁了他的防御。
　　伊拉龙只觉落入一双铁掌，几乎窒息，无法思考。铁掌渐握渐紧，将生命从他体内一点点挤出。但他不愿放弃，拼死抵抗。
　　精灵又加一把劲，伊拉龙命悬一线。他情急中用古代语言高声喊道：“伊卡埃弗里凯，安舒尔图加尔！（我是骑士，是朋友！）”精灵虽未放手，却不再加劲，感到惊诧。
　　精灵将信将疑，伊拉龙知道她终会相信，因为他不可能用古代语言说谎。但是，即使他自称朋友，也仍然可能伤害她。她只知伊拉龙以朋友自居，并未说谎，她却不一定认这朋友。伊拉龙想道，看来古代语言确有不足之处。他希望精灵出于好奇，冒险放了他。
　　精灵当真放了他，迟疑着降下大脑的屏障，小心翼翼地与伊拉龙的意念相接，如两只野兽头次碰面。伊拉龙打了个寒战。精灵的大脑与人不同，宽广有力，积淀了无数年的记忆。黑黢黢的思绪在见闻不及处游荡，精灵族的往事每次从伊拉龙的意识旁擦肩而过，他都会不自觉地躲闪。精灵的所有感觉都带着一种野性的美，与众不同，令人难以忘怀。
　　精灵用古代语言问道：你叫什么？声音平静却透出沧桑和绝望。
　　伊拉龙。你呢？她的意念在引逗他进入她如歌的过去。他太想进去了，却强撑着拒绝诱惑，第一次领教了精灵致命的魅力。精灵是魔法师，不受俗世的约束。他们之有别于人，正如神龙之有别于一般动物。
　　……阿丽娅。你为何这样和我说话？我还是帝国的囚俘吗？
　　不，你自由了！伊拉龙道，古代语言他懂得不多，仅能勉强达意，我和你一样，被囚在基里城。可我逃了出来，将你救出。我们用五天穿过了哈德瑞克沙漠的边缘，现在到了博尔山。五天里你既不动弹也不说话。
　　哦……那么我是在基里城。她顿了顿，我知道有人为我疗伤，可不知为什么——我想定是要医好我再折磨我。原来是你。她轻声补充道，可我仍不醒来，你觉得奇怪。
　　是。
　　他们捉住我，逼我服下斯基纳布拉，那是一种罕见的毒药。还有其他毒药，废了我的功力。他们每天下毒，第二天一早给我解药。我若不吃他们便强灌。若不服解药，我会在几小时死去。所以我让自己昏睡，可减慢斯基纳布拉发作，但终不能消除毒力……我也曾想醒来，以死相抗，又想你或许是朋友……她的声音断断续续，越来越弱。
　　哪儿能弄到解药？
　　帝国之外只有我的人和沃顿国有解药。可是我的家乡太远，骑龙无法到达。
　　那沃顿国呢？我们不知他们在哪儿，要不早将你送去了。
　　我告诉你，但你须发誓不向加巴多里克斯和他手下泄露，还须发誓你没有欺骗我，且不会伤害精灵族、矮人族、沃顿国和龙族。
　　阿丽娅的要求本不难办，但以古代语言道出，伊拉龙明白这是在让他发毒誓，永不反悔。他庄严地表示同意，感到身上沉甸甸的。
　　我发誓……话刚出口，他便觉脑海里飞快闪过一串图像。他见自己沿博尔山西行，嶙峋的山岩一闪而过。伊拉龙一一记下。走了很远，他随山势南转，天地一齐转动。他进了一条狂风四起的窄谷。窄谷顺山蛇行，通向一道云蒸雾绕的瀑布，瀑布咆哮着落入深潭。
　　影像到此停住。阿丽娅道：路很远，但别灰心。到了熊牙河尽头的克萨梅纳湖，用石头敲击瀑布旁的崖壁，大声说：艾沃顿杜纳波杜舒尔图加斯加塔旺塔（一名骑士走投无路）。有人会领你进去，并向你挑战。无论挑战者如何杀气腾腾，万不可胆怯退缩。
　　伊拉龙问道：他们用什么给你解毒？
　　阿丽娅有片刻声音发颤，她立刻控制住，道：让他们给我图涅弗汁。我们不能多谈……我已耗力太多。不要再来找我，除非你找不到沃顿国。那时我有话告诉你，事关沃顿国存亡。后会有期，骑士……我的性命就靠你了。
　　阿丽娅断开意念，伊拉龙浑身一轻。他颤抖着吐出一口气，努力睁开双眼。穆塔和蓝儿立在两侧，关切地看着他。穆塔道：“你在这儿跪了一刻钟。没事儿吧？”
　　伊拉龙眨眼问道：“是吗？”
　　蓝儿淡淡道：没错，挤眉弄眼像滴水嘴上的怪兽。
　　伊拉龙活动一下僵硬的膝盖，站起身来道：“我和阿丽娅谈过了。”穆塔皱眉望着伊拉龙，满腹狐疑，像看狂人一般。伊拉龙解释道：“那是精灵的名字。”
　　蓝儿急急问道：她怎么样？
　　伊拉龙简短说了他和精灵的交谈。穆塔问道：“沃顿国离这儿多远？”
　　伊拉龙老实道：“我也不知道。从她指的路来看，怕是比从这里到基里城还远。”穆塔怒道：“而我们只有三四天的时间？我们走了五天好容易才到这里。你想做什么，把马都累死吗？他们已经快要不行了。”
　　“若不这样，她性命难保！若马匹走不了，蓝儿可以带我和阿丽娅先行，这样我们便能及时赶到沃顿。你晚几天再到不迟。”
　　穆塔抄起双手，道：“没错，穆塔，去收拾行李；穆塔，把马牵来。我早该知道是这么回事。别忘了，整个帝国的士兵都在搜捕我，因为你保护不了自己，得靠我去救你。好吧，我从命，跟在你后面，替你牵马，做个好马弁。”
　　伊拉龙听罢穆塔这番狠毒的话，愣住了：“你怎么了？我很感激你，你凭什么生气？我没让你跟着我，也没让你到基里城救我。那是你的选择。我没强迫过你。”
　　“没错，你是没说过。我能不帮你打走蛇人吗？在基里城，我若是自己走了，于心何忍？”穆塔戳着伊拉龙前胸道，“你什么也做不了，别人只能帮你。”
　　伊拉龙觉得穆塔的话没有全错，自尊心受到伤害，吼道：“别碰我！”
　　穆塔冷笑道：“怎么？想打架？你连砖墙也打不着。”他又推了伊拉龙一把，伊拉龙顺势抓住他胳膊，一拳打在他腹部。
　　“我说过，别碰我！”
　　穆塔骂骂咧咧地弯下腰，忽然大叫一声，朝伊拉龙扑去，两人扭作一团，拳打脚踢。伊拉龙飞起一脚向穆塔右臀踢去，脚却落在篝火上，燃烧的木炭连同火星在空中扬成一片。
　　伊拉龙瞅个空子，照穆塔胸部猛踢一脚，穆塔从伊拉龙头顶横飞出去，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穆塔一口气没接上。他一个翻滚跳起来，面对伊拉龙，喘着粗气。两人再次冲向对方。蓝儿一边大叫一边甩尾将两人隔开。伊拉龙不顾阻拦，欲从她尾上越过，不想被一只利爪当空揪住，甩在地上。
　　住手！
　　他用力欲将蓝儿强壮的腿从自己胸上推开，却见穆塔也被蓝儿牢牢踩住。蓝儿甩动下巴，又吼了一声。她转头盯着伊拉龙：你太过分了！竟像饿狗抢屎一般厮打。布鲁姆若知道会说什么？
　　伊拉龙脸上发烧，看着别处。他知道布鲁姆会说什么。蓝儿将两人摁在地上，任他们慢慢消气。然后对伊拉龙道：你若不想在我脚下过夜，就好好问问穆塔，看他有什么麻烦。她将头转向穆塔，用冷冷的蓝眼睛看他片刻，告诉他说，你们谁欺负谁，我都不答应。
　　伊拉龙道：你不打算放我们起来？
　　不。
　　伊拉龙无奈，咽下嘴里的血，扭头看着穆塔。穆塔两眼朝天，道：“她打算放咱们起来吗？”
　　“除非咱们讲和……她让我问你到底有什么问题。”伊拉龙问道，有点发窘。
　　蓝儿哼了一声，算是肯定，仍旧盯着穆塔。穆塔被盯得无处躲藏，只得耸耸肩，含糊地嘟囔了一句。蓝儿爪上加了点劲，尾巴甩得呼呼作响。穆塔气愤地瞪她一眼，将声音提高了一些：“我告诉过你——我不想去沃顿国。”
　　伊拉龙皱了皱眉，就这么点儿事？“不想去……还是不能去？”
　　穆塔用力推蓝儿的腿，却推不开，只得骂了一声放开手：“不想去！他们问我要些东西，但我不能给他们。”
　　“你偷他们东西了？”
　　“要那么简单倒好了。”
　　伊拉龙气得直转眼珠：“那是什么？你杀了他们的大人物，还是睡了不该睡的女人？”
　　穆塔诡秘地说道：“都不是。我投错了胎。”他又推了蓝儿一把，蓝儿放开他俩，两人在蓝儿注视下站起来，掸去身上的泥土。
　　伊拉龙擦着唇上的裂口，道：“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
　　穆塔在营地边上吐了口唾沫，跺脚道：“那又怎样？”他停片刻叹道，“别管我如何落到这一步，但我可以告诉你，就算我提着国王的头去沃顿，他们也不会欢迎我。他们或能以礼相待，让我加入议会，可要信任我？没门儿！若没有那份厚礼，像现在这样，他们则可能把我关进监牢。”
　　伊拉龙追问道：“到底为什么？我也做过想起来脸红的事，并不想裁判你。”
　　穆塔两眼闪烁，摇了摇头：“你想错了。他们如此对我，不是因为我做过什么。若果真是因为我做过什么，倒还好办些。可我没做……我唯一的错误，是生到这世上。”他停下来，颤悠悠地喘了口气，道，“告诉你，我父亲……”
　　正说到这儿，蓝儿猛地打断了他。快看！
　　两人顺着蓝儿目光向西望去，穆塔脸色煞白：“老天！”
　　只见一里格开外的山脊上，一队人马影影绰绰向东而行。人数不下几百，队伍绵延将近一里格。脚下尘土飞扬，武器在薄暮中碰撞，铮铮有声。旗手在打头的黑色战车上擎一面紫旗。
　　伊拉龙很泄气：“是帝国的军队。他们发现我们了。”蓝儿将头伸在伊拉龙肩上，向队伍瞭望。
　　穆塔道：“是帝国的军队……但不是人类，是巨人。”
　　“你怎么知道？”
　　穆塔一指旗帜，道：“旗上有巨人部落头人的标志。那是个蛮人，动辄暴跳如雷。”
　　“你见过？”
　　穆塔眯起双眼，道：“我与他有过一面之交，至今留着一道伤疤。这些巨人不见得是冲咱们来的，但肯定已经发现了咱们，会跟上来。那头人决不会轻易放过神龙，若听说了基里城的事，更不会善罢甘休。”
　　伊拉龙忙用土压灭篝火，道：“我们快走！你不想去沃顿国，但我必须把阿丽娅活着送到那里。不如这样——你随我们到克萨梅纳湖，然后分手。”穆塔仍在犹豫。伊拉龙又道：“巨人已发现你。若现在分手，他们定要追你。那时你单枪匹马，怎么办？”
　　穆塔将褡裢往托奈克身上一甩，道：“也好，可是等我们接近沃顿国，我一定要走。”
　　伊拉龙很想刨根问底，但巨人越走越近，只得作罢。他收拾起东西，给雪焰备鞍。蓝儿扇动翅膀，飞到空中盘旋一圈，看着穆塔和伊拉龙离开营地。
　　我往哪边飞？她问道。
　　沿博尔山向东。
　　蓝儿双翅平展，乘一股暖流扶摇而上，高高飞在马匹上空。巨人到这里来做什么？说不定是派来攻打沃顿国的。
　　伊拉龙在昏暗中指引雪焰越过障碍，道：那我们应尽快送信给他们。夜色深沉时，巨人已被他们甩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