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欣欣向荣的山东
作者:wanglong|发布时间:2024-06-29 01:23:51|字数:136674
第一节 军歌嘹亮(一)
关外战火纷飞,关内却一片歌舞升平。
满清政府曾经打算派兵协助日本对抗俄国。提出这个主张的算是少壮好战派,尤其是铁良、溥伟等几个年轻气盛的满洲贵族更是希望出兵满洲。溥伟刚过二十,刚继承恭亲王的爵位,不过是个吃祖宗饭的纨绔。但兵部侍郎铁良却已早入政坛,曾为荣禄幕僚,久负知兵之名。其参与了袁世凯北洋新军的组建。是袁世凯组建北洋新军的主要助手兼监督者,深得慈禧的信重。去年去日本考察军事转了一圈,对日本的军事实力有了切身体会,坚信日本可以打赢这场战争。现在参与其中,好处定然是大大的。另外,借机也可以将北洋新军的军权真正抓过来,抓到满人手中。
东北是满族的发兴之地,沙俄霸占东北的野心昭然若揭,现在日本人竟然出兵打俄国了,这可是天赐良机。朝廷已经整编了北洋六镇,这支力量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为什么不拉出关去显示一下朝廷的力量呢?他们似乎已经忘了日本给中国带来的伤痛了,现在每个月都要偿还因战败欠日本的巨额债务呢。
但更多的大臣认为实力不济,根本没有力量去参与日俄间的争夺。最高的决策者慈禧早已在四年前的巨变中吃了大亏,吓破了胆。哪里敢再搅合到列强争霸中?而事实上的同盟军——日本根本不需要满清的“助战”,它只需要满清让出地盘即可。
于是朝阳厚颜无耻地宣布“局部中立”,划出辽河以东为交战区。通过外交途径“哀求”交战两国不要越界行事。至于辽河以东的广大地区的百姓安危,朝廷是不管了,大家各安天命吧。
这道旨意传出来,顿时引起了国内那些对朝廷不满的势力的责骂。山东大学堂总办(校长)许文夫就是其中之一。
许文夫字纯儒,这年四十三岁。其祖籍苏州,家道殷实,十三岁便中了秀才,有神童之称。洪杨之乱后,在曾国藩为代表的一批洋务派官员主导下,国门渐开,西学东渐,官派和自费留洋的渐多。他信奉教育救国的理论,认为中国要富强,非广开民智,大力兴办义务教育不可。于是在他三十岁的那年,抛下父母妻儿,自费出洋求学。这一走就是十一年,曾留学德国莱比锡大学、巴黎高等政治学校及英国牛津大学,拿到了教育学和政治学两个博士学位。1901年因父丧回国,结识了热衷办实业的周学熙,俩人志趣相仿,随结为至交。经周学熙推荐,在回国的次年便接替周学熙出任山东大学堂总办,算是找到一个实践自己教育兴邦的地方。
周学熙推荐许文夫接替自己主持山东大学堂,既是公心,也夹杂了私念。他比起办学校而言,喜欢办实业,早已对鲁南蓬勃兴起的实业集团心痒难耐。而自认办学的水平不如许文夫,所以用许文夫代替了自己。其父周馥主政山东,为政还算开明,与许文夫畅谈一次,认为是难得的人才。正好龙谦邀请周学熙去华源主事,于是许文夫顺利地坐上了大学校长的宝座。
许文夫既为总办,决心将山东大学堂办成国内一流的大学,有朝一日,将山东大学堂办成堪比牛津那样的名校是他潜藏心底的野望。上任后整顿校务规章以为正规,延揽名师以充实师资,很是干了些实事。
但办学最为花钱。仅靠学生那点微薄的学费是远远不够的。省里拨款有限,多亏有当上华源实业集团总裁的周学熙代为转圜,争取到了华源对山东大学堂的数次捐款,使得学校在许文夫主事后迅猛扩张,除了教学设施外,专业设置、学生数量比原来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尽管在一个城市,许文夫与山东提督、第五镇统制官龙谦并无交集。龙谦曾在周学熙的陪同下去过正在扩建中的山东大学堂,却没有见到许文夫。
许文夫借口有事没有出面,而龙谦也只是在校园里走了一圈而已。周学熙有些尴尬,觉得他这位啃了十几年洋面包的朋友不给面子了。面子是国人最重要的东西,不给面子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何况人家还是大学堂的恩主。
事后周学熙埋怨许校长。许文夫说,一个土匪出身的武夫,懂什么大学?跑到我的学校里干什么?简直是附庸风雅,庸俗不堪。
周学熙知道许文夫误会了。当即告诉他,龙谦将军可不是一般的响马,他是在美国出生长大的华裔,说人家附庸风雅就过了。而且,山东大学堂能有现在的气象,多亏此人的大力支持。
“他支持什么?”许文夫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被传说成慈禧弄臣的土匪出身的提督大人竟然是美国出身长大的华裔。
周学熙告诉了许文夫华源实业的秘密。没有龙谦的首肯,哪里会有华源对学校的巨额资助?提督大人热心助学非止一日了,在费县、在沂州和兖州,对于办义学都极为热心,而且卓有成效。
“纯儒啊,你可别将他看做赳赳武夫,此人胸中锦绣,实难描述万一。我也是到了华源,才晓得鲁南两大实业,都是出自其手。从资金筹措到技术引进,从人员招募到内部规矩的订立,全赖此人啊。”
“怎么会这样?”许文夫大惊。他虽醉心教育,但对实业救国也极为赞同,来济南后,也算亲眼目睹了华源和中兴壮大的过程,但从未听人讲过竟是那位拥兵自重的武夫所为。
许文夫想,若是周学熙所言属实,或许其人真是从美国归来的华裔也说不准啊。万难设想一个出身响马的草莽之徒能办起如此气象的实业集团。由是引出了许校长对龙谦的好奇,一个归国的华侨,又怎么能在短短数年之内登上新军统制兼一省提督的高位?了解这个倒是不难,周学熙便可以为其解惑。待听了周学熙的介绍,许文夫有些后悔那次人家来校而自己躲着不见的失礼了。
一直到华源迁至济南与机器局合并,涉及到城市规划,因龙谦建议征求许文夫的意见,他才第一次见到了这位手握军权,名震山东的武夫。
那次是济南知府丁谓济召集的一个关于华源新厂择址的“座谈会”,有徐建寅、周学熙等人参加,会议中间龙谦赶了来,应丁知府之邀,讲了他关于新厂建设与城市规划的看法,令许文夫大为赞叹。自认他这个在海外生活了十余年的人,也没有如此深刻的认知。对于实业兴建的认识,对于工厂建设与城市布局的关系,对于旧城的保护与新城建设的关系问题,对于配套设施的系列规划,甚至提出了环境保护问题。便是在英、德、法等强国,也没有听说过环境保护问题。
那次会议算是认识了这位统管一省兵权的武将了。会议结束后,丁知府做东,宴请了与会众人。许文夫的位子恰好挨着龙谦,因为龙谦那番发言,许文夫已经改变了对这位武将的看法。乘机表示了对华源集团襄助学校的感谢。龙谦笑着说那完全是应该的,教育是关系到国家民族前途命运的大事。士农工商各个阶层都应当关注关心,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不能只靠官府拨款。当然,主要的责任应当官府担起来。官府做什么事?主要的不就是国防和教育两项吗?
这又让许文夫感到惊奇。如此简洁明了地讲出官府的责任还是第一次。细思还真是那么回事。
“据说提督大人生长于美国,一定对如何办好大学有心得了?不妨指教一二?”
“不敢。许先生是前辈,直呼龙某名字即可。您是教育学博士,岂敢班门弄斧?不过,大学之道,不过是兼收并蓄,开放包容而已。只有思想自由,才有学术之成果。”
“兼收并蓄,开放包容……”许文夫咀嚼着这八个字,深为激赏。
他回家后对太太和女儿说,“真是小瞧人了。山东有此人坐镇,真是大幸啊。”
正在画板上作画的女儿许雪哂道,“你不是一直小看他不过是一个机缘巧合靠溜须太后骤进高位的武夫吗?”
“草莽中自有英才。何况人家并非草莽……”他叹息道,“过去是存了偏见了。若是有机会,当请他来学校做一演讲。”
为表示自己的长远任职念头,许文夫将习惯于南方水乡生活的太太和女儿接了来。太太倒好说,本就是家庭妇女,他来济南,跟来也是天经地义的事。麻烦在儿女身上,许文夫有一子一女,儿子在他回国后的当年娶了亲,在陆润庠的苏纶纱厂做事,颇受器重。留在苏州老家,算是替他守着祖业。关键是女儿,因为他滞留海外长期不归,有点将女儿的婚事耽误了,出生于光绪十一年的许雪今年已十八了,尚未找到婆家。这也怪不得太太,毕竟婚姻大事是要父亲最终拍板的。
其实,在许文夫留洋的最后两年里,许太太也张罗起女儿的婚事了,怎奈女儿文静的外表下有一颗叛逆的心,声称学业未成绝不嫁人,躲在上海不肯回来。她在上海干什么?学美术,也就是西洋绘画,兼学钢琴。许雪的舅舅在上海一家英国洋行里做买办,思想开明,对于跑到上海在的外甥女要求学习音乐美术的要求颇为支持,于是让许雪住在自己家里,每日上午去他一个英国朋友家里跟女主人学钢琴,下午则去一所私人开办的美术专科学校学习绘画。
许文夫回国,许雪跟着舅舅回苏州见父亲,被父亲扣在了家里。别看许文夫留洋十余年,但思想颇为守旧。衣食住行无不体现出仍是中国这块土地上培养出来的传统意义上的知识分子,让呆在国内反而思想西化严重的内弟哭笑不得。反正许文夫是不准女儿再去上海跟洋婆子学音乐了。其实学钢琴尚在其次,但学习西洋绘画他最不赞成。是不是听说要练习人体素描不知道。父命难违,许雪只能中断了自己热爱的学业,跟着父母来到了济南,进了山东大学堂学习国文。
这天,许文夫下班回家,愤愤地将一张报纸摔到桌上,“真是无耻之甚!”
许雪比父亲先回家,“何事令父亲如此生气?”取了报纸一看,那是一张逢双日出版的《泉城新闻》,上面登了日俄大战爆发、朝廷关于在东北实行“局部中立”的报道。
“父亲是为朝廷无能生气吗?此事已传遍全校,学生们酝酿着要游行抗议呢。”许雪丢下报纸,帮助父亲将厚实的棉袍脱下来。许文夫留洋多年,但在回国后却极少穿洋装,总是长衫棉袍,与国内普通文人无异。
“胡闹!学生们的使命就是学习功课,不要过问国事!那不是尔等应当关心的。”
“朝廷不是编练了六镇新军吗?咱们跟前不就扎着一支兵吗?军队不是用来保护国家百姓的吗?列强在自家国土上开仗,朝廷却叫出什么局部中立!亏了那些当朝的衮衮诸公能想出如此不要脸面的词语。难怪学生们愤怒……”
“国家大事,别说是你们,便是我,也是无权置喙的。决不允许搞什么示威游行!近日朝廷要派一名亲王带队来济南,点验第五镇成军事宜。搞不好会被朝廷误解……”许文夫越想越不是路,必须过问下此事,不能给他欣赏的那位提督大人带来麻烦。
“第五镇成军?第五镇不是早就成军了吗?”
“我亦不知其首尾。不过,这次他倒是邀请了我去观礼。就在城北的大校场。济南各界名流都收到了请柬……”许文夫知道女儿是关心时政的,也多亏家里有个可以谈天的人,若都像妻子只专注于家务,岂不无趣的很?
“成军不成军都没什么意思。空耗国家的饷银而已。有本事去关东将俄国人赶出去……”
“这叫什么话?他能自行其是,岂不成了军阀?”
“只要能保卫国家,军阀也不错……”许雪丢下半句话,回去练琴了。
第二节 军歌嘹亮(二)
光绪三十年二月初二日,济南北郊的大校场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人山人海。这天是朝廷点验第五镇成军的日子,济南府有头有脸的士绅都接到一份烫金的请柬,邀请彼于初二日上午辰时三刻赴大校场观礼。
位于济南城北的大校场原来就有,第五镇成立后,龙谦派出工兵进行了全面整修,扩大了面积,增添了设施。驻济南府的第十七标每月雷打不动的校阅操典都在此地进行。
校场北面原有一个简易的检阅台,只是一个一米高的土台而已,甚至连遮雨的顶棚都没有。为了迎接钦差,工兵营抢修了观礼台,在原来那个土台的基础用洋灰修葺一新,担心天寒地冻影响施工质量,周围生了十几笼火,日夜不息以保证其温度。台上搭了木制的顶棚并刷上了白漆。除此之外,在主台两旁雁翅一般延伸出去两个可容纳总计两百人座位的副台,这些位子是留给济南府的士绅的。
朝廷派出庆亲王、督练新军大臣奕劻带队,练兵处襄理、兵部侍郎满人铁良为副,带了练兵处以及第二、第三镇的几个参谋官在二月初一抵达济南。一到济南,板着脸像是欠了他二百吊钱的铁良便以公务繁忙为由,要求在次日即行点验。大概他以为龙谦会感到为难,谁知龙谦满口答应,对庆王说,“如果王爷不惧车马劳顿,那我们就定于明日?”
须发皆白的庆王是个没主意的,而刚从日本考察军事归来的铁良又深得太后信重,据说马上要入主兵部了,“这倒是无妨,不知龙统制准备如何接受点验呀?”
“启禀王爷,”龙谦故意不去看铁良,“第五镇已按朝廷批复的员额组建完毕,各部名册已经备好。但由于部队驻防四处,集结不易,此次只从四个步标及炮、骑标各抽调了一个营受阅。如果王爷需要看部队实战演习也可以……”
“好,好。退思你办事太后是放心的。就按你准备的办吧。”奕劻立即照准。
按说点验应当集中全镇人马,但这是做不到的。铁良也不能提出如此过分的要求。将一万多人集结于一处绝不是找一块可以容放的空地那么简单。而且,说是点验,其实是检阅。因为第五镇其实早已成立了,每月的薪饷都通过山东藩台足额拨付。部队分驻山东各要地也得到了兵部的批复,如果将部队全部集中于省府,光是开拔费就是一大笔钱。朝廷是不会出这笔钱的。
原定受阅部队为第十七标及炮标、骑标各一个营。但部队内部有些不同的声音,觉着好像十七标是头号主力,其余都是二流部队似的。龙谦采纳了大家的意见。龙谦深知,军队的凝聚力一个重要因素来自他们的荣誉感,作为统帅,要抓住每一个可以增加军队荣誉感的机会而不是放弃或者随意剥夺他们的机会。
既然参阅部队数量有限,那么谁来受阅就要有个合理的安排,按照操阅排名是最公道的做法了。无权参加受阅只能怪自己做的不好,这将激发他们以后军事训练的激情。
奖罚公正是保持和提高部队战斗力的最好手段。最终调整为四个步标各出一个营受阅。这就有了竞争的意思在内了。四个步标接到命令,都抽调了最精锐的部队,以期一展风采。
十天前,分散各地的受阅部队都已集结于济南了。就等这天亮相了。
第五镇出身奇特,是北洋六镇中最特别的一个。这个部队自打建立,朝廷便没有配备过一件军装,一支枪,所有的武器全部是龙谦自筹的。所以,在接到朝廷的谕旨后,如何接受检阅,第五镇内部有些不同的意见,陈超、宁时俊及司徒均主张乘机向朝廷哭一哭穷,毕竟朝廷在军费上特别是武器购置费上欠了很多。但方声远、王明远及周毅却主张将最好的武器、最好的部队拿出来展示。
龙谦接受了第二种意见。
现在,受阅的三千一百余人都进入了校场,按照各自的番号,面对观礼台整队肃立。所有官兵都穿着新发的深黄色冬季军装,戴着漂亮的大檐帽,脚蹬皮靴。步兵居东,按照队(连)为单位,列成了十六个方队,分成了两排,每个方队前左方肃立着一名佩戴手枪的军官和一名手扶军旗的掌旗兵,士兵们戴着雪白的手套,将上了刺刀的德制步枪持握在身旁。炮营在中,他们的方队就显得单薄了些,套上了挽马的十二门克虏伯75mm山炮擦拭的一尘不染。骑兵营在最西面,骑手们挽着缰绳肃立于战马一旁,马匹都精心清洗过了,鞍韂鲜明,很是精神。
在受阅方阵前面,观礼台的左侧,还列了一个军乐团,用的全部是西洋乐器。
拿到请柬的各界名流在辰时三刻在引导官的引导下进入校场,按照指定的位置坐于两侧的观礼台上。今日的正主儿尚未出场,宾客们大多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不由得发出了一阵阵的惊叹声。
“喔,你看,他们站的好整齐呀,一动不动哎……”
“老夫还是第一次见如此盛壮的军容……你知道吧?这都是咱山东子弟呀……”
“你看那些马儿,咋就那么听话呢?它们竟然也是一动不动……”
“啊,快看,第十八标哎,德子就在那个标,我怎么看不到他?都是一样的个头,好威武呀……你还反对德子当兵,瞧这些兵多气派!”
许文夫和许雪坐在右侧观礼台的第一排。许文夫的左面是周学熙,挨不过女儿的要求,他又通过周学熙讨来一张观礼票,带了女儿前来观礼。
“看到了吧?这就是强军的标志。纯儒你别看这站,一般人根本不能一动不动地站如此长的工夫……要是换了我,早就蹲下歇息了。龙退思上马治军,下马管民,真是难得的人才!”周学熙赞道。
许文夫也注意到了,面前的步兵方阵真的一动不动,既没有一丝的噪杂声,更不见官兵交头接耳。
“也是的,为什么还不开始?这不是折腾这些当兵的吗?”许文夫嘟囔道。
许雪的目光却一直在军乐队那边打转,没想到他们竟然还有西洋乐队,也不知会奏什么曲子……许雪酷爱音乐和绘画,看到铮亮的乐器,禁不止有些神往。
不知何时,一个戴着雪白手套,举着一个权杖般物件的军官来到军乐队前,挥舞着“权杖”挽出一个漂亮的花,观众们的视线全部落在这个浑身透着精干的军官身上。突然,静默的校场突然响起了激昂的乐曲,小鼓敲响,然后是嘹亮的小号奏响,乐队奏出了“迎宾曲”。
“太好听了!”许雪的心猛烈地跳起来!真是没想到啊,竟然听到了如此美妙的乐曲……她完全沉浸在优美的旋律中,没有注意到军官左侧观礼台的观众们一阵喧哗,十几匹马拥着两乘轿子涌进校场,径直来到检阅台前。骑手们纷纷下马,观众们看清了,骑手们除去一名身穿灰鼠色皮裘的中年人外,都穿着军服,扎着武装带,一看就是军人。眼尖的观众们竟然发现其中还有三个穿着军装高鼻深目的洋人。
那堆军人们的军服有三种颜色,其中三个穿着观众们已经熟悉的深黄色军服,一看就是第五镇的军官。而另外七八个人的军服颜色都是灰色。细致区分,三个洋人的军服颜色要比另外几个稍深一点。式样也不同,从军帽上很容易分别。
那几个浅灰色军服的应当就是朝廷派来的点验官了,但不知洋军官又是何方神圣。观礼台上的观众们兴致勃勃地议论着……
有了区别就有了对比。观众们不由自主地比较起两种军服的优劣来。放在一起,高下立判。无论是军服的质地还是式样,第五镇都压住了北洋军。虽然身穿灰军衣的军官们身上有黄色的饰条,而第五镇那三个军官除了胸前缝了一块红边白底的布片外浑无一物,但挺拔的身材衬托出军服的挺括,显得格外精神。
“也不知是用的什么料子……”许雪嘟囔道。她终于从乐曲中拔出来,开始关注来宾了。显然,现在低下来的乐曲是为这帮高官所奏响。
这句轻声的自言自语却落在了许文夫另一旁的周学熙耳中,引出了他的一大段话,“大侄女,布呢,是中兴的产品,龙大人亲自选定的。军服呢,就是华源所制了,不过式样基本出自龙大人之手。你注意到了吗?军官上衣是四个衣兜,而士兵只有胸前的两个。连纽扣都是买自国外呢,不过现在可以自产了。现在纺织和制衣已然合并,今年秋天就可以开张了……怎么样,比北洋军的强吧?”他似乎忘了,曾几何时,他也是袁世凯的亲信,对袁氏充满了敬畏和仰慕。
“如果配上军衔就更好了……”许文夫比较着与德国军官服饰上的异同。
“那个布片是什么?”许雪看不清楚。
许文夫看了一眼女儿,难怪,军人是不进校园的,她确实没有机会近距离去观察第五镇官兵独有的饰物,“那是他们的身份证明,写着部队番号,职务及姓名。”
“哦,有意思……”
现在,骑手们下了马,围在轿子旁边,马匹已被人牵走了。那顶四人抬的轿子里先钻出周馥,观众们基本上认识他们的父母官。周馥趋步来到那顶十六人抬的豪华大轿跟前,撩起了深蓝色的帘子,搀下一个老者,老者带着插着双眼花翎的大红顶子,身穿海蓝色绣着四爪金龙的亲王袍服,袍服外套着黄马褂,胸前挂着一串朝珠,一把白胡子,脑后垂着一根花白的辫子。
他便是庆亲王了。
近距离见到当朝亲王不是件容易事。奕劻的现身,引起了观众们的稍许骚动。但许雪的目光却在扫视着台前那三个第五镇军官,都是相当的年轻,却不知哪一个是父亲常念叨的允文允武的龙提督。
“王爷请!侍郎大人请!”龙谦引导着庆王和铁良走上通往观礼台的红地毯。
“呵呵,退思你搞的蛮有意思嘛。”奕劻努力挺直腰板,但不见效果,他凝视了一会儿军乐队,“本王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隆重的阅兵场面哪。”奕劻算是龙谦的老“朋友”了,自庚子年起,他都记不得从龙谦这里拿到多少银子了。既然看出铁良有挑刺的念头,奕劻必须为龙谦撑腰了。
今天的正主儿们从主观礼台右侧鱼贯登上观礼台,走在最前面的自然是王爷了,谁前谁后那是不能乱的,许雪懂这个,她终于分辨出那三个精悍的军官中谁是龙谦了,竟然是那个黑脸膛高个子看上去很粗犷的家伙,为什么不是那个留在台下的白净面皮军官呢?这个黑大个就是让父亲钦佩不已的第五镇统制官兼山东提督?许雪的注意力一直留在龙谦身上了……
台上摆了一张铺着红绸子的长桌,长桌后摆了三把椅子,居中一把尺寸更为高大一些。那显然是留给亲王殿下的,其余两把,显然是周馥和铁良的座位。其余人,包括那三个洋军官都只好站着了。
对这个安排,铁良也挑不出什么不是来。
待奕劻铁良周馥等人落座,龙谦举步来到奕劻面前,“王爷,可以开始吗?”
“呵呵,开始吧。”奕劻很满意。
龙谦对下面做了一个手势。
第三节 军歌嘹亮(三)
“报告亲王殿下,大清陆军第五镇受阅官兵列队完毕,请您指示!”英俊倜傥的司徒均跑了几步,面向观礼台漂亮地打了一个立正,中气十足地喊道。
“唔,他是谁?”其实已经介绍过了,但年迈的奕劻没有记住。
“王爷,他是第五镇副参谋长司徒均。是德国柏林军事学院毕业的学员。”站在奕劻侧后的龙谦欠身答道。
“真是老糊涂。”铁良暗骂一声。
“好,开始吧。”奕劻挥挥手,努力让自己的动作刚劲有力些。但在别人看来软弱无力浑若救命的姿势。
龙谦没说话,只是举起右手,用力向下一劈!
司徒均举手敬礼,“奏乐!请各位大人检阅部队!”
低沉了好一阵的乐队突然安静下来,乐曲陡然奏响,让观众们精神一震,尤其是许雪!这又是一曲从未听过的曲子,如果刚才奏出的是欢快中带着激昂,现在的曲子则以激昂为主旋律了!
奕劻是不会再下台检阅了,龙谦对铁良说,“穆尔察大人,请吧。”
“这是何曲子?”铁良站起身,忍不住问道。
“这是阅兵曲。”站在他身后的宁时俊答道。
铁良带着一帮参谋又下了检阅台,这是预定的程序,倒不是折腾他。在龙谦、宁时俊及司徒均的陪同下,在阅兵曲中沿着校场笔直的跑道走了一遍。
三个德国军官没有资格检阅部队,他们仍留在台上。他们的身份是受邀观礼的客人。
铁良心情复杂地走过一个个方阵。每当他走到一个方阵前,最前排的士兵和带队的军官眼神便投向了他,随着他前行的步伐徐徐转动头颅,直到他走过方阵,官兵们又恢复到目视前方的静默状态。说实话,他被第五镇的军容给镇住了。从眼前这些钉子一样肃立不动的士兵身上,似乎看到了日本陆军的影子——狂傲、目中无人但又有着极强的纪律性。
他是怎么做到的?可以肯定,袁世凯引以为傲的第三镇精兵绝没有这个水平。
走在铁良侧后的龙谦用余光瞧着身旁的那个矮壮敦实的北洋军官。昨天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吴禄贞,一个记忆中存在的名字,肯定是革命党,现在是练兵处军学司训练科马队监督,但却不知其结局如何。还有另一侧的那个高个子军官,也是大名鼎鼎啊,曾因收复外蒙被孙文誉为立下班超、傅介子一般功绩的牛人,现在是与自己平级的第三镇统制官段祺瑞的军事秘书。他是来窥探第五镇虚实的吗?其余几个北洋军就不知名了,至少在他残破的记忆里没有一点存留。
龙谦甚至不知道,跟在他身后的军令司参谋段永清是自己的人,他是江云派遣打入北洋系的间谍!
毕业于保定武备学堂第一期的段永清拼命压抑着胸中翻腾的激情。眼前威武雄壮的一个个方队是自己的战友,自己就是他们其中的一员!两年多了,祖籍直隶的自己被挑入情报科接受训练离开蒙山军已经两年多了,无数次在梦乡里回到这支他热爱并发誓效忠的军队!现在终于回来了,但他却是另一个身份!故意将军帽压的很低的段永清有些担心被昔日的战友认出来。但他不知道,心细如发的江云在接到他的情报后,从受阅部队里将他昔日同班同排同连的战友全部剔除出来,导致那些官兵不明所以地受了绝大的冤屈。
保护一个打入潜在敌手核心部门的间谍,付出这样的“代价”是完全应该的。
段永清不知道,和他一同从第一期毕业的学员中还有一个自己的战友,如今被分入第六镇当了排长。而他,由于成绩优异被刘永庆挑入了军令司做了参谋。
走过炮兵方队时,穆尔察·铁良脸上第一次有了笑容,但在龙谦看来完全就是皮笑肉不笑,“龙统制练的好兵!为了装备第五镇很是花了精力啊。”
“这是下官的份内职责。”龙谦淡淡应道。
宁时俊听懂了铁良的潜台词,他这是责问大炮的来源呀。
终于完成了检阅,铁良一行在龙谦的陪同下回到了检阅台上。
“唱军歌!”阅兵指挥司徒均用尽力气大吼道。
乐曲又是一变,雄壮的前奏曲后,校场上数千男子汉亮开嗓门: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脚踏着大清的土地,
背负着朝廷的希望,
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我们是百姓的子弟兵,
我们是国家的武装,
从无畏惧,
绝不屈服,
英勇战斗,
直到把敌人消灭干净,
鲜红的军旗高高飘扬。
听!风在呼啸军号响,
听!进军的歌声多么嘹亮。
弟兄们整齐步伐奔向决胜的战场,
弟兄们整齐步伐奔向祖国的边疆。
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向着辽阔的原野,
向着高高的山岗!
在宁时俊的指挥下,第五镇所有的官兵,包括肃立观礼台上的龙谦,都大声唱出了他们无比热爱的军歌。
且不说歌词,就曲调而言,这是千锤百炼的精品,凝结了不屈的铁血军魂。
检阅台和观礼台的所有来宾都被雄壮激昂的军歌所震撼。徐树铮身旁的德国陆军少校库尔特·迈尔下意识地挺起了胸膛,这首进行曲格调的曲子显然是专为军队写的,虽然他听不清唱出来中文,迈尔少校的中文水平也就是会个简单的生活和军事术语,但激昂自信,一往无前的气势在歌曲中展现的一览无余。
迈尔少校及他的两个同伴挺直身躯,向校场上的部队敬了个标准的德国军礼!
德国人是天生的军人,更是天生的音乐家。青岛驻军迈尔少校用德语说道,“一支真正的军队。一支有军魂的军队。”徐树铮听不懂迈尔的话,但大致猜出了这个傲慢的德国人的意思。
铁良咀嚼着歌词,注意到了几个他所不习惯的词汇:百姓,国家,祖国……但又挑不出什么来,大清的土地,朝廷的希望,这有什么不对吗?
许雪则完全被这首歌曲征服了。她从未想到过,跟着父亲来看热闹,竟然一连听到三首无比美妙的乐曲!尤其是这首军歌,简直要让人热血沸腾!她从没想到军歌竟然有如此动人的魅力!扭头想跟父亲说什么,却惊讶地发现,父亲不知什么时候站立起来,脸上淌满了泪水!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击垮了她,泪水忍不住流下来。
军歌结束。
“分列式开始!”司徒均发布了新的命令。
乐曲又换回了略显欢快的阅兵曲。军乐声中,受阅部队最东面的一个方阵开始移动,转到了检阅台前的直道上,当前一个掌旗兵举着鲜红的军旗,后面跟随着一个腰挎手枪的军官,身后是扛着上了刺刀步枪的士兵排成四人一组的横队,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走了过来。
观礼台上发出一阵赞叹,“好整齐呀……”“瞧他们军旗上绣着字……第十七标一营前队……喔,我表弟就在这个营……”
当十七标一营前队走到检阅台前时,又一幕震撼人心的场面出现了,带队的军官大喊一声,“向右看!”在队官举手敬礼的同时,士兵们齐刷刷将肩荷着的步枪卸下来,双手紧握,枪刺呈四十五度角斜向上,齐步行进的队列同时改成了正步,皮鞋重重地敲在地面上,发出整齐威武的声音。每排除掉走在最靠观礼台的那个士兵外,其余士兵的脑袋整齐地扭过来看向观礼台,但脚步和手中的步枪丝毫不乱。从观礼台望过去,士兵们戴着雪白手套的握枪的手始终保持着一条整齐的白线,从东西方向和南北方向望过去,一百多人的队列始终横平竖直,像一座移动的山峦。
台上观礼的官员们和来宾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整齐漂亮的分列式。包括德国少校迈尔。
观礼的士绅们忍不住发出惊叹声。他们发现,军队的操演竟然有如此的阳刚之美,这是一种他们没有欣赏过的美,带着杀气和震撼人心的力量,让那些一向瞧不起军人的士绅们嘴里发出荷荷的赞叹或者惊讶的声音,却找不到一句准确描述自己心情的语言。
很多怀疑前队是龙谦精心训练的“花瓶”的看客马上便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跟着前队走过来的一营左队以不输于前队的军容“踢”过了观礼台。以后的每个营每个队都是如此,这点让铁良、吴禄贞、徐树铮等内行大为惊异。台上的官员们除掉那三个一直举手敬礼的德国军官外,大概就数在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吴禄贞最通军事了。吴禄贞惊讶地发现,即使是号称东亚第一强军的日本陆军也没有如此鼎盛的军容。很多外行认为军队的队列操演不过是摆样子,但吴禄贞清楚,把几千人训练到这个地步绝非易事。自校阅开始,台下的数千军队一直保持着肃静,这表明了第五镇参演部队极强的纪律性,而纪律恰恰是一支军队战胜对手的最重要砝码。
“王爷,这是十八标三营后队,该部曾在西沽与德军肉搏,牺牲惨重,但挡住了德军与本队的靠拢,保证了战斗的胜利……现在通过队是第十九标二营右队,他们在天津曾缴获日军军旗一面。”龙谦低声向奕劻介绍着,每一个队走过,龙谦都介绍其番号,其中在西沽之战立下战功的部队,龙谦会特意点出来。
“哦,啊,”奕劻一直哦哦着,不知道老头在想什么。
徐树铮,字又铮,江苏萧县人。时为段祺瑞军事秘书,颇得段祺瑞赏识。他扭转头,对吴禄贞说,“难怪曹锟屡败于龙镇台,连王聘卿都当了俘虏,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啊。”
“第三镇号称北洋第一,根本达不到这个水平。”吴禄贞根本不给徐树铮留面子。
已经成军的北洋第三镇是段祺瑞的骄傲。已经结束的北洋四镇(第一、五镇未参加)联合操典获得第一名。那次也搞了阅兵,士兵们的精气神无法能跟眼前的第五镇精兵相比。
真是没有想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土匪,竟然打造出了如此强军!铁良自负知兵,却早已被第五镇绝对震撼的操演所征服。分列式尚在其次,第五镇受阅部队精良的装备更让他惊心。这几年龙谦究竟从洋人手里买了多少武器?穆尔察·铁良仔细观看着步兵们的武器,全部是同一式样,肯定是德军现役装备的毛瑟98步枪!
铁良想起了去年在日本的事。虽然日本推出了他们新一代的制式步枪三十式,取代了之前的村田22型,并大力向考察日本军事的他推荐他们的步枪,希望越来越主导满清陆军事务的铁良能够选用三十式步枪为北洋陆军的制式装备。铁良未置可否。但在参观士官学校时,见到了留日的几个学员,据说他们的成绩压倒了日本人,引起了他们日本同学的嫉妒。那几个风华正茂的青年说,绝对不要用日本人的武器,他们的东西差欧洲远了。且不说是德国人的毛瑟98,便是俄国人的莫辛纳干也比日本人的东西强。于是铁良谈起了毛瑟98,日本人也承认,德国人的毛瑟98是一款优秀的武器,与之前的委员会1888完全是两种武器了。但德军尚未全部换装,绝对不会向中国大规模出售的……
铁良回国后找来了毛瑟98亲自看了。现在肯定,第五镇已经配备了这种被公认的好枪了。他们是如何买到的?只是今天的受阅部队配备了还是全部配备了?还有这些大炮……铁良的目光落在正轰隆隆地驶过检阅台的炮队身上,这是七生五的大炮啊,在买到克虏伯十五生大炮之前,北洋部队威力最大的就是这个口径的火炮了,在这里一下子就出现了12门……
又一个巨大的问号横亘在穆尔察·铁良的心头:这要花多少银子啊!他们从哪里搞来的这么多钱?京师传说龙谦与德国人有着极好的合作关系,难道德国人会搞赊售吗?他禁不住望了一眼一脸肃穆始终保持立正敬礼状态的德国军官,其中那个海因茨·维尔纳是袁世凯聘请的德国教官,他或许不知晓内幕,但那个青岛租界德军少校迈尔应当清楚。迈尔是通过维尔纳的关系获得了邀请参加此次点验的。这倒要问问,或者让维尔纳少校去问问。
穆尔察·铁良在年后觐见太后时,曾提到了一个令朝廷十分担心的现象。那就是地方越来越尾大不掉了。从两江到两湖,从山东到直隶,无论是兵权还是实业财权,越来越落入地方汉人实力派手中。北洋六镇中,只有准备改编为禁卫军的第一镇算是满人的武装,其余的都落入汉人之手了。袁世凯还建议将湖北新军改编为第八镇,两江新军整编为第九镇……这个建议获得了奕劻这个老糊涂的支持。如果颁发番号,不又给汉人增加了两镇精兵?
军权如此,实业方面亦是如此!天津李鸿章搞出的那一摊子归了袁世凯。山东冒出了华源、中兴两大实业集团,不仅发电开矿炼钢,据说连枪炮都能造了!实力比天津还厉害。湖北的汉阳实业,江宁的金陵制造局,统统不在朝廷的掌控中!当手握军权的汉人将领们获得实业支持,将是一幅多么可怕的景象?原以为得到太后关照而成立的第五镇不过是六镇中敲边鼓的,谁知道他们竟然通过自己的渠道获得了如此精良的装备?当时,铁良建议用强硬的手段收回地方的军权和财权,太后默然。他知道老太后心里雪亮,汉人不可靠,但旗人又指望不上。但这样下去,满人的江山真的危险了!
太后一直信任龙谦,但这厮竟然不声不响地在山东搞出了如此的名堂!那激昂嘹亮的军歌似乎一直回响在耳边,让铁良忧心不已。
第四节 铁良发难
“龙镇台练的好兵。”午间在酒席上,面泛红光的奕匡大声对龙谦说。
“王爷谬赞了。”龙谦脸上挂着谦卑的微笑。
“退思不必谦虚。朝廷有此强军,何愁那些逆党反贼!”奕匡盯着龙谦,“还望退思你不要忘了太后对你的重托,让第五镇成为真正的朝廷柱石啊。”老亲王特意在真正两字上加重了语气,他希望龙谦能够听得懂他的意思。
“太后的厚恩,微臣不敢须臾忘怀。请王爷回禀太后,朝廷尽可放心,第五镇上下绝对听从太后的调遣,太后指向哪里,第五镇就杀向哪里。”龙谦起立,肃穆答道。
“好,甚好。坐,坐下说话。”佝偻着腰的庆亲王抚着花白的胡须,满意地点点头。
“下官敬王爷一杯。王爷忠心王事,真是我辈的楷模呀。”龙谦肉麻地吹捧道。
“呵呵,临来之时,太后让我转告你,山东毗邻京畿腹心,又临着大海,凡事要镇之以静,不要轻易地对外滋生事端。”
“微臣记下了。”龙谦凑过跟前低声道,“王爷,属下准备了一点小玩意,已派人送至驿馆,还望王爷在太后面前多多美言。”
“退思有心了。”骨子里极度贪婪的奕匡已经记不得第几次收取龙谦的贿赂了,庚子年遭遇家难的他对损失的金银珠宝更是极度渴求。不过,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手导演了对庆王府抢劫的人正是眼前这位越看越顺眼的年轻武将。
有资格参加午间宴会的除了京师来的“点验团”及三名德国军官外,还有赶来济南的第五镇标统以上军官,被包下的仙来居酒楼今日不对外营业了。看到龙谦开始敬酒,名义上还是第五镇参谋长的宁时俊起身,朝主桌走了过去。
敬过庆王的龙谦已经端着酒杯来到铁良身边,“下官敬大人一杯。大人是我朝柱石,又是军界前辈,还望大人多多指点呀。”
铁良依旧苦着他那张冬瓜脸,“唔,”他随意与龙谦碰了下杯,轻轻舔了下杯子,却没有喝下去。酒席足够丰盛,但他却实在吃不下。
“大人是不是不对口味呀。”龙谦依旧站着。
“唔,不,菜做的很好。酒也不错。不过……”长了一张标准的冬瓜脸的穆尔察·铁良用挑剔的目光望着龙谦。
“大人有何指教?”
“龙统制练的好兵。”铁良赞了一句。本来龙谦还安排了演习表演,但被铁良取消了,“龙提督,本官有几事不明,还望龙提督为本官解惑。”
“大人请讲。”
“北洋第五镇是大清的兵,为何不尊祖制啊?”铁良的声音冷了下来。
原来是说辫子。这也是事前的争议,蒙山军早已剪辩了。最先是自愿,但在高级军官的带动下,剪辩的人越来越多,留着辫子反而成为了笑柄。何况激烈的训练也不适合,脑后拖着一根猪尾巴,肉搏时被人一把薅住就断无胜机了。到第五镇组建再次更换新军装,帽子由原先的软檐圆筒式改成了硬檐帽,头上盘个辫子,实在是难看之至,各部军官干脆下令全部剪辩了。
如果在民间,这样的命令很难执行。就像当初多尔衮下令剃发留辫一样困难。习惯就成了文化了。但在蒙山军中,剪辩的阻力出乎意料的小。
接受朝廷点验前,宁时俊曾建议做一批假辫子糊弄过去算了。但龙谦决定就照实际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不说便罢,如果追究,我来应对就是。
现在,铁良终于拿辫子发难了。
主桌上坐了奕匡、周馥、山东藩台、皋司等数人,听见铁良的责问,诸人都静下来,看龙谦如何回答。这里面奕匡和周馥都是知道情况的,但他们某种意义上算是龙谦的同盟,自然不会提起此事。
“大人,剪辩是下官的命令。非是不尊祖制,而是为了提升部队的战斗力。”
“一派胡言!”铁良的声音大起来。旁桌坐着的宁时俊、司徒均及吴禄贞、徐树铮、迈尔少校等人都停薯而望。
“大人容下官细禀。”龙谦根本不在意铁良的态度,“早在庚子年下官奉命勤王,在西沽与联军血战,部下多因辫子被洋兵抓住而丧命疆场,殊为痛惜。事后禀报荣禄大人,建议在军中剪辩。荣禄大人认为可以默许,但不得提倡。这些年下官正是照荣禄大人的指示做的,从来没有下达过剪辩的命令。至于祖制,大清以弓马定天下,如今谁还练弓箭?过去八旗是穿什么军服?现在的北洋新军又是穿什么衣服?下官以为,这就像太后大力提倡新政是一个道理,新政者,过去所无也。其目的不在于改动祖制,而是为了提升朝廷的实力,使我大清国祚万年。这剪辩也是如此,不为改变祖制,而为提升军力,不负皇命。”
徐树铮和吴禄贞互望一眼,均感龙谦这番话十分在理。
但铁良不会就此罢休,“好一张利嘴!荣禄大人已经仙逝,你所讲的,恐怕死无对证了……”
“此事我亦有所闻。仲华(荣禄字)曾向本王提起过,军中可为特例。”想不到奕匡老头竟然公然做伪证。
其实,除第一镇外,其余四镇都有剪辩的声音,而且不小。铁良作为练兵处事实上的二把手,对此情况心知肚明。不过袁世凯不同龙谦,将那些声音都压下去了。
奕匡开口,铁良就不好再继续追究了。现在可不是二百五十年前了,不能因为剪辩就当做反贼处死。天津出版的《大公报》还公开征文论剪辩易服呢。
“既然庆王作证,此事本官暂且放下。但回京之后,当如实禀报太后,请太后定夺。”
“多谢大人开明。”龙谦微微笑了笑。他已经打定注意,以后对朝廷至少是听调不听宣了,再过两年,等山东的基业建成,朝廷怕是只能哄着自己了。
“什么叫开明?难道遵守祖制就是不开明了?”铁良哼了一声,“龙统制,关东打起来了。对这一仗你怎么看?如果朝廷调第五镇出关,可有把握?”铁良突然换了个话题。
龙谦不动声色,但脑子里紧张分析着铁良的话,“不知要和谁打?”他可怜的历史知识根本就没有这个人,晚晴的满洲权贵中他只记得一个载沣。
“嘿!瞧你这话说的!当然是和俄国人干了。他们霸着祖宗的龙兴之地不走,难道还会帮他们打日本?”
“日本人怕是也没安什么好心,就怕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从日俄战争后,满清中枢便亲日起来,无论是孙文、黄兴的革命党,康梁的保皇党还是满清朝廷,都将日本视为学习的对象和可依赖的朋友……
“这个不是该你考虑的!本官刚才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
龙谦暗骂一句,“如果后勤可以得到切实的接济,本镇台可以出兵。不过……”
“不过什么?”
“投入一两个镇怕是无济于事,白白便宜了日本人。”龙谦不卑不吭地答道。朝廷已经宣布局部中立,派兵出关助日怕是不可能了,铁良这个狗东西究竟是什么意思?龙谦决定将第五镇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就做了充分的准备。现在预备役未曾练就,蒙山军主力绝不离开山东!如果朝廷使坏,他不惜制造一场兵变威胁朝廷。
“朝廷已有定计。”铁良换了口气,“但第五镇无论武器还是军服,都与其余五镇全然不同,这恐怕不行。”
“大人明见。下官亦觉得第五镇好像后娘养的。下官也想与直隶精兵看齐,怎奈中枢不给钱呀。下官受太后厚恩,对于太后的叮嘱,须臾不敢忘怀,这才不惜克扣军饷,省出钱来向洋人购买武器。便是我这个一镇统制,每月的军饷只有十五块大洋,搞的家里顿顿喝稀粥。若是中枢一视同仁,下官又何必自苦如此?”龙谦硬硬地顶了回去。
周馥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赴两江出任总督已成定局,只等圣旨颁发了。接替他的是袁世凯的心腹杨士骧。不过,他没有告诉龙谦。杨士骧来山东主政,怕是龙谦的日子难过了。
铁良没想到龙谦如此强项!克扣军饷是肯定的了,但每月只领十五块银元?鬼才信你!铁良心中的怒气升腾起来,却找不到发泄的口子。慈禧不止一次夸赞此人会办事,甚至在朝堂上议兵时讲,外面带兵的若是都像龙谦,我复何忧?
精明一生的太后怎么就没看清这小子甚至比袁世凯还危险?
“龙统制,”铁良开口了,“本官受命点验第五镇,王命在身,不敢疏忽。不能只看尔抽调的代表部队,接下来将到各部点验。你就不必去了,派几个熟悉情况的人陪本官一同前往便是。”
“哦,王爷亲自带队吗?”龙谦望向奕匡。
“这等细碎事务,岂能劳动亲王。你当照顾好王爷呀。”
“遵命。”龙谦淡淡道,“司徒副参谋长陪大人,行吗?”
“只要说得清情况就行。”铁良皮笑肉不笑。
气氛冷下来,这个当口,坐在另一桌的吴禄贞端着个酒碗过来了,“龙大人!卑职敬你一碗!今日贵军操演,真令卑职大开眼界呀,便是日本人也玩不出第五镇的花样来!”
龙谦心中苦笑,这就是士官学校毕业生的水平?“不敢,吴参谋见多识广,还望多多指点。唔,换个碗来!龙某是个粗人,可不愿让人说本官仗势欺人!”
吴禄贞心里一咯噔,这就是公开骂铁良了,“好,龙大人够爽快。难怪能练出如此强兵!”
早有侍者端过酒碗,龙谦哈哈一笑,与吴禄贞碰过后一饮而尽。
“龙大人,改日卑职请你,还望给个面子。”吴禄贞笑道。
“好说,好说。”龙谦亮了海底,哈哈大笑。
吴禄贞过来后,徐树铮就必须过来了。不过,徐树铮可没有用碗,而是一手拎了酒壶,一手端着酒杯过来,“卑职徐树铮,第三镇参谋官,借龙大人的美酒敬龙大人一杯。”
“徐参谋表字如何称呼?”龙谦乘机离开了主桌,“正要向各位敬酒,咱们这边聊。”
“不敢,卑职字又铮。”
“论年龄,龙某当痴长几岁,又铮老弟,早就听说第三镇是北洋一流精锐,却无缘见识。老弟可不能藏私啊,看到我部之缺点,痛快指出来。说实话,队列操练还不是主要的,行不行要战场上真刀真枪见真章。咱们都是军人,以保家卫国为己任,各部互通有无,共同提高,才是国家之福啊。”
“大人说的太好了。卑职看了第五镇的队列操演,便知其他方面也一样过硬。龙大人练兵有方,卑职深为钦佩。”徐树铮这番话却是实心实意。他是懂兵的,操演确实不代表部队真正实力,但没有严格的训练,绝对做不到第五镇操演的水平。
迈尔少校与维尔纳少校一同起身,向龙谦敬酒。他俩要的是葡萄酒,龙谦特意为他们准备的,地道的法国货。德国青岛驻军参谋迈尔少校的汉语说的很好,用不着翻译,“将军阁下!为您所统帅部队展现出了训练水平致敬!作为同行,我们深表钦佩。特别是那首军歌,真的是太好了。是谁谱的曲子?能不能将曲谱给我们?维尔纳少校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军歌!”
司徒均笑着插话道,“少校,曲谱的作者就在您眼前。”
“啊,这太令人惊奇了!将军,您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要知道,一首好的军歌对于士气的提升是难以估量的。”维尔纳少校用德语惊叹道。
司徒均立即将这句话翻译过来。
“将军,我向您转达托尔帕尔总督阁下和斯特劳斯上校向您的问候。他们对我们双方之前在各方面的合作表示满意,并且希望进一步加强合作。斯特劳斯上校有个提议,”迈尔少校道,“在适当时候,我们可以举行一次联合演习,您看如何?”
“非常乐意。我本人对伟大的德意志军队充满了敬意。在军事领域,贵国是走在世界前列的。”龙谦微笑道。这是心里话,德国人确实了不起,无论是他们的军事理论还是不断整合完善的总参谋部制度都是军事史上的一个奇迹。在这个思想和制度下,德军指挥官们具有了几乎一样的思维,确保了他们之后纵横欧洲的基础。
“谢谢。您对目前进行的日俄战争怎么看?您认为日本会战胜俄国吗?”迈尔继续问。
“这个,恐怕只有上帝知道。”
“哈哈……”迈尔少校旁若无人地大笑起来。
他此番前来观摩第五镇演练,带了一个重要的使命。他听说龙谦手下的军工厂已经研制出了一款新式武器,一种携带操作极为方便的步兵近距离压制火炮。之前,第五镇所辖的军工厂搞出的轻机枪和手榴弹受到了总部的重视,促成了与第五镇更大范围的武器方面的合作。作为托尔帕尔总督所信任的参谋官,维尔纳少校知道,德国方面已经将龙谦将军视为中国正在崛起的新兴势力,指示青岛总督托尔帕尔加强对第五镇的笼络,加大第五镇在武器方面对德方的依赖,由此培养一支亲德势力。但是没想到的是,龙谦将军的军工厂颇有实力,竟然搞出了一种新型火炮了……
“将军,听说您已经研制出了一种新的小型火炮?”
“喔,”龙谦故作惊讶,“贵方什么时候将间谍派到了我的身边?这可不太友好啊。”
“将军真会开玩笑。我们是盟友,不是吗?”
“我希望做真正的盟友。如果有时间,我邀请你在济南多住几天。等我送走他们后,”龙谦扭头朝主桌方向望了一眼,“我请你看一下实际的效果。”
“非常感谢。乐意之至。”迈尔少校笑着说。
坐在这桌上的段永清一直注视着龙谦,倾听着龙谦与他人的对话。铁良是抱定挑刺的目的来啦,但愿自己能够获知铁良的用心并及时将消息传出去,这将是自己第一份有价值的情报。
段永清的目光扫视着周围,滑过自己尊敬的上司们面庞时不自觉地多停留一两秒钟。坐在同桌的宁参谋长和司徒副参谋长也不知是不认识自己还是出于保护自己,除了两次共同举杯,竟然没有专门与他说一句话。吴禄贞和徐树铮先后起身找龙司令敬酒,他也很想借机向自己发誓效忠的司令官敬杯酒,但纪律告诉他这样做是危险的。所以,自始至终,段永清稳稳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一动未动。在济南逗留的时间里,段永清谨守秘密工作的纪律,没有接头人上门(在他滞留济南的三日中,从没有情报处的同事露面),自己绝不出驿馆,绝不跟吴禄贞等人出去喝酒狎妓,每日间只是钻在自己屋子里埋头读书。这一切自然被精明细致的铁良看在眼里。
第五节 吴禄贞的试探
仙来居毗邻济南名胜第一的大明湖,在二楼雅座临窗可见风景如画的大明湖。店堂虽小,但布置不俗,加上酒菜的价格不菲,一桌上等的酒席要七八两银子,等闲人消费不起。
这天,吴禄贞在仙来居设宴,宴请龙谦。
奕劻仍留在驿馆。铁良、徐树铮等人已经去了青州。但吴禄贞却借口身体不爽,没有跟铁良等人一起走。之所以要留下来,便是要单独与龙谦谈一谈。通过龙谦副官欧阳中提出这个有些唐突的要求后,吴禄贞心里有些揣揣,担心龙谦不给他这个机会。因为就职务而言,他不过是练兵处一个参谋,而对方却是掌控一省军权的提督了。在吴禄贞看来,提督尚在其次,关键是龙谦手握一镇精兵。
除了他的少数同党,没有人知道吴禄贞的真实身份。吴禄贞字绶卿,湖北人,1898年入日本士官学校,在日本拜会孙中山并加入了兴中会。1900年曾被孙中山派回国与唐才常举行起义,失败后再回日本,1901年从士官学校毕业。于1903年参与组建以黄兴为首的华兴会,1903年受士官学校同学良弼之邀,赴北京进练兵处军学司训练科马队监督。本来吴禄贞是不想去的,但黄兴劝他投身中央,伺机而动。
吴禄贞虽为革命党,立志武力推翻满清,却是花钱如流水的主,颇有名士派头,将狎妓风流当做佳话。吴禄贞来济南校阅第五镇期间,依然以逛街为名下了次堂子。其实,这次争取到这个差事,是奉了黄兴的密信指示,试探已为北方实力派之一的龙谦。
在黄兴看来,那个骤然崛起的山东提督,其出身决定了他不会是满清朝廷的死忠。倘若龙谦能够策反第五镇,推翻满清缔造共和的革命大业就看到了明显的希望。
这个指示很合吴禄贞胃口。吴禄贞坚定反清,一向主张“腹心革命”,若能以一支强兵直捣京师,在他眼里早已腐朽无能的清廷就会同一间破屋子一样轰然倒塌。
此次既得龙谦允诺,心里很是高兴,于是派人去仙来居定了最好位置的雅座,准备与龙谦这位炙手可热的统制大人好好聊聊,借机试探龙谦对朝廷的真实态度。
站在窗前眺望风景的吴禄贞偶然一低头,见龙谦一袭青色棉袍带着四个同样是便衣的卫士翩然来临,吴禄贞急忙迎出楼外,因为都是便装,吴禄贞自然不能用军礼了,拱手道,“龙先生真乃信人。”
“哈哈,吴兄设宴,龙某岂敢爽约。”
“好,好,先生楼上请。”
两个卫士先上楼,龙谦和吴禄贞踏着吱吱作响的木质楼梯登上二楼,进入雅座。卫士们察看并无危险因素后,到外面等候了。
“吴某早就听说大人之威名了。”轻轻闭上雅间的门扇,吴禄贞再次见礼,“能与大人单独饮宴,吴某不胜荣幸!”
龙谦落座后凝视着身材瘦小,一脸精悍之气的吴禄贞,“绶卿先生大名我是久仰了,不想今日有机会在一起欢饮。龙某是个粗人,不似绶卿先生留过洋,还有士官三杰的美誉,既然看得起龙某,就不要提什么官职了。绶卿先生贵庚?”
“虚掷二十六春。没想到贱名竟然达于大人……”吴禄贞的湖北话不太好懂,但透着喜气。
“哈哈,那我长你三岁,我就称呼你绥卿老弟了。你也不要大人长大人短的了,咱们都是军人,不若便兄弟相称,岂不更美?”
“那小弟就高攀了。”吴禄贞说着给龙谦斟上酒,“前日领教了兄长海量,小弟心中的仰慕更甚了。哈哈,今日咱们不醉不归。兄长请!”
“好,咱们满饮此杯!”龙谦仰脖干了。太白液不算烈酒,但酒味绵长,龙谦赞了声,向吴禄贞亮了杯底。
“兄长好像有些得罪铁良了呀。”吴禄贞决定从这里打开话题。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第五镇的组建整编完全是按照兵部的批文做的。就算他要鸡蛋里面挑骨头,某亦不怕,而且,好在太后一向明察秋毫……”确定吴禄贞是革命党,龙谦对他今日的用意早已一清二楚。
吴禄贞心中冷笑,但脸上却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起身为龙谦续上酒,“太后嘛……哦,对了,闻听兄长出生于美国?却不知为何回国呀?”他本想说太后才是祸乱国家的罪魁,但知面不知心,慈禧宠信龙谦在官场已是传奇,吴禄贞不想过于冒失,决定迂回一下。
“说来话长。本是奉家慈之命回母国,却不料被响马所掳……唉,总之是一言难尽。走到这一步,愚兄甚至都想不到。”龙谦夹了一口酱牛肉,一副推诚之态。
“兄长际遇之奇,不知羡煞多少红尘中的名利客。如今兄长手绾强兵,正可以大展宏图,成就伟业,青史留名呀。”
“青史留名也是虚名。绥卿老弟,愚兄不信那些虚的,人死了就一了百了。担当生前事,何计身后名。身后的名声有没有,好不好,何必在意?”
“哈哈,说得好。担当生前事,何计身后名。妙极!是小弟拘泥了。为了这句话,小弟敬兄长一杯!”俩人碰杯,又是一饮而尽。
“小弟久仰美利坚国之繁华,却无缘一见。在日本时,曾听人论及美利坚之政体,心中甚是困惑,共和体制,真的美妙如斯吗?”吴禄贞继续挑起话题。
来了!龙谦心中暗笑,这个吴禄贞也算聪明,竟然从这里入手了。
“愚兄虽生长于斯,却未研究过彼之政体。美妙不美妙,就像穿鞋子,全看当事人的感觉啊。”
“兄长此言极妙。那么依兄长看来,两国间哪种更好呢?”吴禄贞没想到龙谦妙语连珠,这个比喻细想起来更觉有趣。不过他不能就此放过……
“哈哈。若是愚兄在美国,是绝不会当上一师之长的。所以,以愚兄看来,自然是母国更好了。”
“兄长真是妙人。小弟不明,令堂大人何故非要兄长归国呢?”
“美国多有华侨,颇受歧视。其有一法案,专门讲排华。身为黄皮肤黑眼睛的炎黄子孙,在美国也很难呀。”龙谦叹了口气,竟然吟出一首七绝来,“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我以我血荐轩辕……好诗,好诗!想不到兄长竟是文武全才呀。前日听了第五镇的军歌,直令人热血沸腾!兄长所做军歌与此绝句,当流传天下,以为不朽!”听了这首充满了忧国之思的绝句,吴禄贞已经彻底钦服了龙谦的文采了。
“此诗并非我所作,乃是家严一位朋友的遗作。这位前辈虽身处异国他乡,却始终不忘我中华故土。愚兄在家慈过世后断然归国,也是受了这位前辈的影响。”
“令人钦佩的前贤。海外华侨如此惦念故国,我等岂能让大好河山一直风雨如磐?这首诗真是好,我以我血荐轩辕!轩辕大帝是我汉家儿女的祖先,身为轩辕子孙,真是惭愧无已呀。”
“老弟过量了吧?”龙谦微笑道。
说到这里,吴禄贞不能再绕圈子了,“你我一见如故。我的心思,岂敢隐瞒兄长?满人霸占我汉家山河垂三百年,且不说昔日屠杀我汉人的血海深仇,便是这当今政局,割地赔款,搞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志士仁人,无不扼腕。兄长手握一镇精兵,难道不想顺应大势,有所作为?”
“老弟是兴中会还是华兴会?”龙谦冷冷地问。
吴禄贞一愣,思忖许久,“兄长垂问,小弟不敢隐瞒。我便是兴中会人,也是华兴会人。”心一横,将实底抖搂出来了。
“贵会的主张是什么?”龙谦轻声问道。
吴禄贞精神一震,“赶走鞑子,复我汉家河山!”
“哦,实现这个目标,你们准备依靠谁?”
“依靠谁?”吴禄贞想,当然是要依靠你手里的万余精兵了,否则我跟你费这个口舌干嘛?但话还是不要直接说出来罢……“有血性的汉家儿女不知有多少!只要登高一呼,应者定然云集!”
“哦,龙某听说南方的几次骚动都失败了。”不说举义,而是用了侮辱轻视的“骚动”。
吴禄贞冷静了些,面前此人是关注着局势的,兴中会成立已久,闻之不足为奇,但竟然知道华兴会!不过这有利有弊,“将军,满清鞑子的走狗不少,我们组织上亦有不周之处。”吴禄贞故意换了称呼,既然如此,不如坦承己方尚有不足。
“无论是广州,惠州,抑或两湖,这些贵党预定的举事之所,倘若成功,满清便应声而倒吗?”龙谦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一丝的波澜。
“这个……”吴禄贞被问住了。他是奉孙文之命回国参加了庚子年中唐才常举事的,失败后逃回了日本。但当时确实没有后续的计划,大家伙儿的注意力都集中于当前,第一步迈不出去,讲什么第二步第三步?
“我且问你,就算‘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成功了,然后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将鞑子赶走,自然要啥有啥。国家残破如此,还不是给鞑子害的?”吴禄贞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
“哈哈,”龙谦仰面大笑。这帮革命党好像很多是这个样子啊,难怪眼前此人在历史上籍籍无名,就凭他这样冲动轻信无谋,如何能成大事?“绥卿老弟,岂不闻‘见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你我认识不过数日,你跟我说这些,就不怕我用你的项上人头换来更大的荣华富贵?”
“将军不是那样的人。”吴禄贞目光炯炯地盯着龙谦。
“你又怎知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在数年之内从一个响马头子到一省提督,全赖太后赏识信重。你凭什么断定我会造反?再说了,我跟你去造反,革命党能给我什么?我又能给我手下的兄弟们什么?”
“我辈立志光复汉家山河,可不是为了钱财富贵!”
“光复汉家山河的过程需要钱财,不然孙文就不会屡屡在海外募捐了。光复山河之后更需要钱财。闻听孙文先生为向华侨募集经费,发行一种劵证,承诺在革命成功后以一兑十。不知想过没有,如果不能兑现呢?岂不失信于人?”
“这个,怎么会不能兑现?到时候收回海关,废除赔款条约不就行了?”
龙谦心中叹息,“绶卿先生,龙某对贵派人员的志向表示钦佩。但龙某必须为手下弟兄考虑。他们跟着龙某出生入死,可不只是为了担个虚名。”
“虚名?如何会是虚名?大业既成,兄长自是首功,麾下诸将即是开国元勋。惶惶青史,定会留下诸位的美名。”吴禄贞听出了龙谦的拒绝合作之意,急道,“待时机成熟,兄长自山东起兵,我等在中枢协助,直捣京师,大事可成!”
“你我都是军人,老弟更是接受过正规的军事教育。打仗要考虑敌情,我情,民心,地形,气候,交通,后勤等诸多因素。多算胜,少算不胜,何况无算乎!就算龙某手下愿意干这一票掉脑袋的事,北洋五镇难道站在一旁看热闹吗?你又用什么保证袁世凯会站到起事的一方?假如北洋诸镇铁心护佑满清,区区一个第五镇又凭什么打败兵力后勤均优于我的北洋军?”龙谦扬手制止了吴禄贞的辩解,继续讲道,“在龙某看来,革命是改朝换代的大事,比组织一场战役要难的多。还是那句话,对于贵党的志向,龙某表示钦佩。但对于你们的思路和准备工作,龙某不敢苟同。请你放心,你我今日所谈,只要你不对第三人讲,那就永远是秘密。另外,还要提一个条件,为了避免无谓的流血牺牲,请你们不要做我手下人的工作。好了,龙某公务繁忙,就此告辞了。”龙谦丢下吴禄贞,下楼走了。
在离开仙来居回司令部的路上,龙谦还在想着刚才的会面。他并不后悔刚才的拒绝。自己也没资格去笑话他们的盲动和牺牲,没有那些前赴后继的悲壮牺牲,就不会有满清的轰然垮台。吴禄贞绝不会将今日的会谈深埋心底。可以断定,革命党对于第五镇的渗透宣传会更加凶猛。方声远一直主张在蒙山军内建立一个旨在推翻满清且绝对忠于自己的秘密团体,实际就是建党。鉴于时间问题,自己一直没有批准。一直认为,最当紧的不是建立一个旨在推翻满清的革命组织,而是在满清这杆破旗下厚培实力。但现在看来,要琢磨抓一抓部队的思想工作了。
前日在宴会上铁良的挑刺,足以表明满族贵族对自己的态度。而满清朝廷在这次点验后,应当会采取限制甚至剥夺自己军权的措施了。可以断定,铁良回去后一定会用他的方式动摇慈禧对自己的信任,从而加紧对第五镇的控制!怎么办?现在还不是跟朝廷翻脸的时候,就凭在自己眼中刚刚起步的工业建设,就凭手下军官团对自己的那点儿崇拜和忠诚,根本不足以对抗中枢!可是,如果不抓一下军官团的思想工作,危险还是有的!如果重点放在对高级军官的控制,那就不需要建立一个方声远一直鼓动的秘密组织,如果要抓住中下级军官,这个组织就是必须的!但是,应当建立一个什么样的组织?提出什么样的宗旨?面向社会还是局限在军中?龙谦阴沉着脸,费力思索着。
时间,关键还是时间,该怎么再争取几年的时间?
龙谦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了北方,鲁山支队出乎他预料的良好开局给他极大的振奋。等那边站住脚,自己这边的筹码就多了许多。等宋晋国、大卫他们欧美之行有了圆满的结果,自己的实力将雄厚许多。但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第六节 政党之议
公务繁忙不过是一个托词。丢下吴禄贞从仙来居出来,龙谦坐了马车,走了一段,没有回司令部,而是拐去了王府池子一户人家。
这栋院子住着年前从沂州搬来的鲁山妻子李文秀一家。
尽管下了命令,但李文秀的日子还是因丈夫的“出走”而打破了原有的平静!先是有随营学校的学员结队或独自上门辱骂。主持校务的瞿鸿翔严厉处分相关人员后,军队方面没人敢上门了,华源实业的工人及沂州民众可不受军纪的约束,竟然也上门辱骂“叛变”了蒙山军的鲁山余孽。消息传到济南,陈超派人将李文秀母子及其一直与他们住在一起的李文秀父母接到了济南,在王府池子大街租了一个小院,让情报处派人负责保护。本来按照龙谦的意思养着他们一家就是,但李文秀决计要做工,跟周学熙打了招呼,让李文秀进入了合并后的新华源旗下的纺织厂去做工了。
李文秀不在家,去上班了。家里只有李郎中夫妇带着鲁山的儿子鲁行知在。
鲁山儿子的大号还是龙谦取的,取意行而后知之意。
“行知,做什么呢?”龙谦笑眯眯地问胖乎乎的鲁行知。孩子比龙振华大四个月,话说的已经很溜了。
不过,鲁行知没有回答龙谦的问话,而是躲在了姥姥的怀里。
“哈哈,男子汉可不兴这样胆小。你要学习你爸爸,做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龙谦笑眯眯地拿出在路上给孩子买的零食。
“司令,是不是鲁山有消息了?”李郎中紧张地问。
“是的。好叫你们二老放心。鲁山一切很好,最近又打了胜仗,队伍也扩大了。”
“那就好,那就好。文秀就是惦记,你看,这不就放心了?”好消息顿时让老俩口眉开眼笑。
“嗯,转告文秀,别担心。鲁山手下已经大几百号人马了,他是战阵中杀出来的,懂得保护自己。”原先准备瞒掉鲁山的具体信息,但李文秀执意追问,是龙谦不顾宁时俊和江云的反对,亲自告诉了李文秀鲁山的任务,“我事情多,来的少。你们生活上有什么需要,就跟他们提。”
“啥都好。啥都不缺。”李郎中脸上露出诚挚的感动来,“就是有件事想让司令帮忙,俺能不能去咱队伍上的医院帮忙?整日里闲着慌,想找个事情做。”
“这个,家里离得开吗?”
“离得开,离得开!”李文秀母亲连声道,“就让他去吧,好歹懂一点医。”
“也好。我跟连树鹏说。你老等通知就是。”龙谦看李家一切都好,也就放了心。
回到司令部已近黄昏。像往常一样到参谋处转了一圈,龙谦回到后院自己的家。
陈淑正在院子里晾衣服,看见他进来,“叔父和方先生在呢。”
“哦,虎头呢?”
“被张嫂带着呢。”陈淑放下脸盆,替丈夫撩起绵门帘。
“春天的阳光多好,应当带孩子多晒晒太阳……”龙谦眯着眼望了眼偏西的日头。
“这些事你就不要管啦。”陈淑有时候觉得丈夫挺婆婆妈妈的。
“你要注意身体。”年后发现陈淑又怀孕了,这个消息让龙谦既高兴又担忧。
“司令回来啦,正和越之先生聊那位吴参谋呢。”方声远站起身道。
屋子里烟雾缭绕的,也不知他俩抽了多少烟。
陈超当然不需要起立迎接,“退思,鸣皋说那位吴参谋可能是革命党。”
“是,他承认是兴中会的人。”曾经问过方声远,听说并不知道华兴会,所以龙谦便没有提华兴会。龙谦嫌屋里空气太差,拿起一根木棍,挑开了屋门上端的窗子。
“他是不是在试探你?”方声远问。
“当然。不过他什么也没得到。”
“这下麻烦了。”方声远坐回座位。
“有什么麻烦的?”龙谦接过妻子递上的茶杯。
“敏忠传来消息,铁良在青州点验后宴请十八标队官以上军官,讲了很多拉拢的话,居心险恶。现在又多了革命党搅合,两线作战啦。”
这是预料中事,方声远管着军法监督处,曹敏忠的人报上来的消息他会第一时间看到。当然,铁良在蒙山军各部的动作情报处还会有报告。
“见招拆招吧。你们有什么意见?”龙谦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刚才我们正商议呢。鸣皋还是主张尽快成立一个组织,将军官们都吸纳进来,只要军官不乱,蒙山军就不会乱。”陈超道。
“鸣皋以为部队会不稳吗?”龙谦看着方声远。
“暂时铁良是拉不过去的。至少高级军官们对朝廷的态度是清楚的,只不过没有挑破那层窗户纸而已。但革命党不可低估,陈天华的两本小册子已经在军中流传,我确实有些担心……司令一向料敌从宽,还是要未雨绸缪。”方声远沉声道。
“建立组织,宗旨是什么?什么纲领?直接讲我们的目的是推翻满清?”龙谦问。
“也无不可。”方声远看一眼陈超,“越之先生在这个问题上与我有些分歧,但我俩一致认为,应当在军中树立司令的绝对权威。”
“哈哈,现在还不够吗?”
陈超慢吞吞道,“你将一批最可靠的军官给派走了呀。”
是的,鲁山带走的是最可靠的一批军官。但龙谦没觉得部队会不稳。
“司令,不能低估革命党的鼓动作用。司令积蓄力量静观时局之变的方阵没错,但下面未必理解司令的深意。尤其是那些连排长们。你又不能公开讲出反清之意。你看看现在外面汹汹的民意,对于革命党在南方连续的举事由嘲弄变为了深切的同情。据山东大学堂的消息,学生们尤其如此。认为满清朝廷早已腐朽透顶。这次在关东搞‘局部中立’更是丧尽人心。这种情绪,绝对会影响至军队!我们不能不提前做些准备。否则下级军官们会认为司令是站在他们对立面了,那样会很麻烦。”
“哦……”龙谦目光投向窗外,天已经黑了。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那时司令部各大处开饭了。
日本陆军在进入新世纪后屡次搞出“下克上”的闹剧,彻底培育了军部的“独走”,将日本带入了军国主义。难道蒙山军也会上演这一幕?
“鸣皋是怎么想的?”龙谦轻声问。
“我的意见是成立一个军人联合会。将军中骨干一网打尽。凡是参加这个组织的,必须宣誓效忠司令,至死不渝!”方声远坚定地说。
蓝衣社?龙谦苦笑了下。
“司令英明绝伦,又克己无私,以司令为会首,军官们定会踊跃参加。待组织建立,就可以将一些想法秘密宣传了。”方声远补充道。
龙谦看向陈超。陈超点点头。
“这样,以鸣皋为主,先搞一个章程出来我看。但绝对秘密,仅限于我们三人知道。”龙谦做出了决定。
“遵命。”方声远大喜。
“退思,你对朝廷下一步的动作是怎么看的?”陈超心中一松,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现在是有几个满人亲贵在折腾着收权。站在他们的立场上也是对的。一般估计,铁良们的首要敌手还是袁世凯而不是我。另外,如张之洞,尽管太后一直很放心,证明完全值得信任。但铁良们不这样看。他们不将实权全部从汉人手中收回来不罢休。所以,我前面还站着几个挡箭牌。不过有一件事可虑,那就是周馥怕是要走了。昨日我问了庆王,他虽未明言,但也透露了这恐怕是不可挽回了。袁世凯是个厉害的家伙,至少现在在慈禧那边还是能说上话的,他的夹袋里颇有几个拿得出手的人物。如果周馥走后,接任山东巡抚的是袁世凯的亲信,至少对我们的实业布局会是一个影响。所以,当前主要的工作是提前防范这种影响。”
“如何防范?”方声远道,“司令可不可以花钱将巡抚一职买过来?”
“绝无可能。靠得住的还是在实业集团获得利益的那批士绅官僚,比如周氏父子,张莲芬吴永等人。华源和中兴最近要开几个会,将股份和章程再次修订,以防万一。这件事,就由越之先生牵头吧。”
“成。”陈超答应一声。
迈尔少校打听的那种武器就是迫击炮。真实的历史上,这款便宜实用的武器将在日俄战争中被发明出来,并被各军事强国迅速引进并装备部队。但根据龙谦绘制的图纸,以机器局为主,中兴实业配合(提供了引信),在春节前已经拿出了样品。说是迫击炮,其实是单兵掷弹筒,口径只有45mm,射程只有3500m。炮身的制造不是问题,关键是弹丸。
这就是合并带来的好处了。仅靠原山东机器局一家也不成。
改进的余地很大。迈尔少校及维尔纳少校看了司徒均组织的实弹射击后,立即意识到了这款构造简单的武器的价值——构造简单,使用可靠,携带及维修都方便,是连级甚至班级理想的压制火器。
“少校,机关枪的出现将带来步兵战术的巨大革新。而这款我命名为迫击炮的小口径便携式榴弹炮对于压制敌人的机枪火力点是极为适当的武器。我们已在美国注册了专利,哦,不,我不是在开玩笑。”龙谦微笑着用中文对迈尔说,“倘若贵方对其感兴趣,我可以授权给你们生产。可以对上帝起誓,它是一款生命力及其强大的陆军武器。配合以手榴弹,将丰富步兵连的火力配备,再一次改变陆军战术。谁先拥有并掌握它,将在下一次战争中占大便宜。”
“啊,多谢将军阁下。不过,您刚才提到了战争,战争在哪里呢?”迈尔少校问道。
“满洲正在发生着有史以来最为惨烈的战争。而且,欧洲的心脏也并不太平吧?德意志帝国的崛起受到了英法的联手抑制,或许他们还会将俄国拉入他们的阵营。德国的朋友出了奥匈帝国还有谁呢?”龙谦一直微笑着,“政治不是我们考虑的事。但政治家们解决不了的问题最终还要交给军人来解决。而且,欧洲许多的政治家不是一直鼓吹战争是解决一切问题的良方吗?所以战争恐怕是难以避免的。我一直认为,技术将决定战术,谁拥有超越对手时代级的武器,胜利就不需要怀疑了。”
迈尔神情凝重地将龙谦的这段话翻译给了同伴。
“了不起的中国人。”维尔纳用德语对同伴说,他确实没想到,他一向认为中国人愚昧落后尚未开化,但手榴弹的发明,轻机枪的设计及第五镇极有特色的阅兵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他的看法。这款简单实用的武器,以及龙谦对欧洲局势的认知让维纳尔感到吃惊了。
“我会向总部报告的,有一个要求,就按您所说的,它在美国已经注册了专利,可以不向别的国家转让使用权吗?”迈尔笑着说。
“当然。我们是盟友嘛。如果贵方开出让我心动的条件的话。”
“您是一个伟大的将军,也是一个精明的商人。”迈尔熟知蒙山军与德方的军事合作过程,认为龙谦在商业性质的谈判中极为狡诈老练,总能最大限度地拿到他想要的东西。
“不,合作建立在平等互惠的基础上。一个好生意,双方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哈哈。”龙谦并不担心德国人剽窃自己的技术,这个简单的玩意儿只要看上一眼,以德国人的军工即使就完全可以仿制出来,并且可以做的更好。但在大规模战争未曾爆发的情况下,德国人不会因为一门技术简单的小炮而坏了规矩。既然声明了自己已经取得了专利,那么德国人就会按规矩来。要说在守规矩方面,己方是远远不如西方大国的。
“尊敬的将军阁下,您手里还有什么秘密武器?”迈尔笑着问。
“哦,当然有。到时候您就会见到的。我可以保证,只要我们保持着友谊,我方的任何有价值的发明都不会对贵方保密。”
“非常感谢您的友谊。我希望这种友谊再上一个更高的层次。”迈尔嘴上客气着,心里只当龙谦是在开玩笑。
第七节 许思(一)
山东大学堂是不招女生的,男女同校还是个梦想。许思入校不是困难,因为父亲是校长嘛。但性别尚需保密,好在她不住校,麻烦倒是不大。
刚结束不久的阅兵式震撼了学子们。那天到校场观看的不止是许思一名学生。这几天学生们由于对朝廷在满洲问题上的失望,更加热切地议论第五镇精彩的阅兵。
“从没想过兵竟然能练成那样!我都想去第五镇当兵了。”
“那么精锐的部队为什么不能去打俄国?”
“为什么要帮日本?应当将日本人也挡在外面!”刚传来日军占领汉城,正疯狂向北推进的消息。学生们的知识面宽,不需要什么军事素养也晓得日军肯定要渡过鸭绿江进入辽东的……
许思不愿意过多的地与同学们接近,顾虑暴露她的身份。所以她只是静静地听同学们的议论。夏天该如何过她还不知道,衣衫少了后,她玲珑的曲线就难以遮掩了。光说五官还可以胡扯,胸前鼓起两坨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子解释的。父亲正筹划着实现男女同校,能不能成还在两可之间。
大校场阅兵对于许思的震撼是巨大的,她不是很在意整齐划一的步伐,而是对那三首曲子格外喜欢。通过父亲,她已经打听清楚那三首曲子的名称了,迎宾曲,阅兵曲及第五镇军歌。作曲者均为第五镇统制官龙谦将军,那个身材高大魁梧,肤色黝黑的青年武将。父亲告诉他,其年纪尚不满三十岁。
“听!风在呼啸军号响……”昂扬中带着潇洒浪漫的色彩。
“向着辽阔的田野,向着高高的山岗!”军歌收束的两句绽放出无尽的雄心。
没有记全歌词,但这两句却印在了脑子里。许思向父亲提出了一个要求,将第五镇军歌的完整词谱找来,还有就是迎宾曲和阅兵曲也找来。
“这个,我也不常见龙提督。”许文夫沉吟道,“确实是精品。待我见着将军向他讨要吧。”
“难道不认识下面的军官吗?”
“之前为父一向讨厌穿军服的,和他手下的人真没什么来往。不过,我邀请他来学校做一次演讲,他已答应了。”
“什么时候?”许思来了兴趣,“他会演讲什么?”
“我说了题目要他自己定,随便讲。哦,你说师生们会喜欢吗?”
“我想会喜欢的。这几天大家都在议论阅兵那件事呢。喔,父亲你认为那些曲子真是提督大人所谱写吗?”
“我想是的。此人才华不局限于治军,这点我已经领教了,音乐乃小道耳,或许不过是兴趣所致。”
“音乐绝非小道。倾毕生之精力也不一定能登堂入室。”许思对父亲看不上她所醉心的音乐表示不满。
许文夫邀请龙谦来山东大学堂演讲很快就兑现了。二月十三下午,在尚未完全竣工的大礼堂里,龙谦对山东大学堂的师生做了一次演讲。
这座大礼堂是许文夫上任后兴建的。他认为大学必须有这样一座可供全校师生聚会的礼堂。椅子尚未设就,除了学堂的先生们坐在临时搬来的椅子上,总数近千人的学生们都是站立听讲的。
这天龙谦没有穿军装,而是穿了一身深灰色的西服。这套衣服是原华源服装厂为他定做的,公开场合还是第一次穿。
“尊敬的许校长,各位师生,大家下午好。龙某受文夫先生的邀请,站在这里说几句话。心里很是揣揣,担心讲不出值得大家一听的东西。我一向认为,对牛弹琴所讽刺者,不是牛而是弹琴者。讲话要看听众是谁,写书要看读者是谁,就是高级厨师做一道菜,也要晓得食客为谁。之前都是对我的部下讲的,他们都是文化不高甚至不识字的团体。而今天,我对着的是我们山东省最具学问的群体,这就令我感到紧张。倘若有不同之意见,请大家忍耐一下听完。讲完之后,可以当面批评商榷,也可以过后著文反驳。”
坐在父亲身后的许思睁大眼睛望着台上的青年。换了洋装的他似乎变了一个人,变得年轻并且文质彬彬,操着一口京师口音,侃侃而谈。
“今天只讲一个问题,对中国政治状况之认识。”龙谦开宗明义地讲了演讲的题目。
坐在最前排的许文夫精神一震,他没想到龙谦竟然选择了这样的题目。
“政治并无神秘,并非当权者之专利。优良的社会,是人人都参与其中的。并非只是士农工商中的‘士’。在座的师生或许认为,‘唯上智与下愚不移’,这算是儒家的经典吧。而我们这些大学堂的师长学子,自然是‘士’的一分子。怎么能与那些‘劳力’者同日而语?我却不这么看。只有社会之所有分子,都奋起担负自己的职责,这个社会才有希望。这就是顾炎武所讲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奥义。就我理解,担负起天下兴亡并非要到天崩地裂之时,它是一项常态化的工作。龙某是带兵之人,深知治军之艰难,唯有士兵与官长同欲,这个军队才如臂使指。但我国历史之漫长悠久,形成了独特的政治形态,从而深入到我们生活的每一个方面,无时不刻地在影响着每一个人。”
低下一阵交头接耳的嗡嗡声。这个开篇即表明,演讲者并非不识文墨的粗鄙武夫,而是对中国文化有所涉猎的。而且,对于政治之解释,也算新鲜。专注听讲并拿了笔记本用钢笔记录的许思见中文科的两位先生在低声交流,似乎对龙谦所讲的开篇不那么赞同。
龙谦轻咳一声,继续讲道,“我认为,中国的政治是取放任主义的。有句老话,‘治天下不如安天下,安天下不如与天下安’。一语道出了中国政治习俗的核心—消极性。但为什么取其消极而不是积极呢?核心原因在于阶级。”
“这个词是泊来词。什么是阶级?就是由于在社会经济地位不同而区分成的群体。叫阶层亦无不可。经济地位造就了阶级,人们都基本在本阶级范围内活动。交友如此,婚丧嫁娶更是如此。这就是俗语所说的门当户对。如果不讲其政治诉求,阶级就是阶层,但因带上了对抗的因素,阶级便更为传神。”
“政治总是因阶级的产生而兴起的。在没有产生阶级的原始社会,政治清明,便是儒家所向往的,念念不忘赞赏不已的大同社会,礼记中所载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那一段,是吾国知识分子永恒的向往。但实现那种社会的时代几乎没有,原始社会没有记载,进入到有文字记载的社会后,我认为没有一个朝代做得到。”
“既有阶级,彼此的利害便绝不相同。比如地主与雇农,一方总想多收租子,另一方却总想着减租减息。当今社会的统治阶级为世袭的贵族和官僚。所谓官僚,第一是官,第二是士。第三便是辅助官的人,如幕友,吏胥,差役,绅士,豪民等。这些人的利益与统治者基本相同,与被统治者则相反。当然,统治阶层中,未尝没有关心民瘼的清官,如明代的海瑞,本朝之于成龙,张伯行,视被统治者的利害为自己的利害。然而这种人,似不为官场主流所容。而且,这些被小民念念不忘的清官,总是极少数。以生物学上的概念,好的和坏的,总是少数,常态却是中庸。中庸之人,是不会以他人之利为己利,也不会以他人之害为己害,总是以自己的利益为第一位的。这就是一直强调的人的本性为自私。社会的组织,总是将利益与一部分人同,与另一部分或多部分反。这就需要统治者的尽都督之责。但社会分工既细,人口繁衍又如此之多,社会之等级或者阶级,越来越复杂,督责之重便是个大问题了。督责本是统治阶级的特权,亦是其责任。但办任何事,官僚阶级都免不了剥削小民而自利,这就勤勉的官吏不免总是得罪人,倒不如少办事或不办事来的稳妥些。想通了这一节,便明了为什么政治习俗总是取消极性了。”
这倒是有趣。许文夫津津有味地听着。他自思算是龙谦所言统治阶级的人,家里有数百亩好田,还在工厂和商号中占着股份。再思同僚,似乎都是一样阶级的人。
“历史上,最高统治者对官僚队伍或统治阶级行放任政策,政权还能长久些,若是取激进政策,内部便先反了。所以,如宋代之王荆公类,总是少之又少。此等人,既不为官僚阶级所喜,亦不为最高统治者所喜,日子很是艰难。明代冯梦龙有一部小说集,其中便有对王安石的描述,大家可以看一看,是不是像我说的这样。”
“因为政治上有此种但求无过的趋势,这就造成了一种官僚的习气,官僚阶级采取的政治态度总是这样,第一,不办事,第二,但求免于督责,第三,督责所不及,便采取作弊的法子……”
低下一阵轻笑。许文夫几乎要笑出来。龙谦总结的官场三态颇为传神,他接手山东大学堂后所经历正是如此。
“不办事的方法,第一,推诿,就是干脆不办,或交给别人办。第二,延宕,就是将事情拖下来,希冀其自行消灭。官场的办事效率低的原因就在于此。但求免于督责,就是采取所谓说官话的手段,听起来完全正确,实际上都是废话空话,于事毫无所补。作弊乃是求自利,是阶级与个体的本性,历来如此,统治者作弊,被统治者一样作弊……”
“各种政治,总是要先有了钱,才能举办。要想积极地整顿政治,理财之法是不能不讲的。但本朝最重要的赋税乃是地丁,地即田税,丁乃身税,即力役。责民应役,其弊甚多,于是改为折纳钱而免其役。也就是官府收了钱再雇人办事。而所谓折纳钱者,也不是向应该服役的人征收,而是设法将全县丁额,摊牌于有田之家,此所谓摊丁入亩。名为丁税,其实还是田税。本朝各县丁税,实际是有丁额的,并不会因人口之增加而增加,圣祖于康熙五十一年颁诏,‘令后此滋生人丁,永不加赋。’至此,地丁两税便正式合二为一了……官府运作是要依赖资金支持的,税收为其正项来源。但外部局势之剧烈变化,比如列强之侵略,整军备战,导致官府支出的急剧增加,而内部机构人员也会因时间之推移而呈现出增长之趋势。西汉大约每九千人供养一名官员,到现代则不足千人了。而田税之增加却赶不上花钱的速度,矛盾便由此派生……”
“便是最愚蠢之人,也晓得亩产之增加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因此,田税之增加困难重重。但是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亦是不可阻挡之潮流,所以,为应对局势之变化,就必须大力兴办工商,以增加税源。鄙以为,文明社会之标志,可用税源来观察,社会愈进步,田税的比例愈低,直至彻底消除田税。朝廷施行新政,鼓励民间资本进入工商,大力兴办实业……含义正在于此。”
“国家最重要的职能有两个,一是维持国内的秩序,二是抵御外来的侵略。为达到此两个目的,于是便有了兵刑。中国从前的情势,在和平年代,是无所谓兵的。所谓兵,只是一种以兵的名义吃饷的群体,基本没有战斗力。回顾历史上各朝各代承平时代的军队,概莫能外。因为既无对立的外敌,又无必须预防的内乱。处此情势下,当兵的人和带兵的人,自然都不会预期去打仗,于是建国初期强大精悍的军队迅速腐败了。但私天下的人,何尝不想维持一支强大的军队以保护自己的产业?然有强兵而无用兵的目标,兵锋自然会转向内部,这又是最高统治者所最为畏惧的。因此绝对不敢加以整顿军队。所以,中国历史上,内乱既起,国家往往无可用之兵,要经过相当的阶段,新组建的军队才能发挥作用,一面打仗,一面训练和建设,从而发展成长为新的强军。洪扬之乱与湘淮军的崛起便是最好的例子……”
许文夫有些瞠目了。这是很敏感的话题。朝廷编练新军的声势造的很大,天下皆知。他这边讲对外对内的运用之妙,虽说是有道理,但听起来却很刺耳。第五镇刚刚举行了震动济南府的阅兵,如此强军,对内乎?对外乎?
龙谦继续讲,“至于刑法,在中国,维持秩序的,不是法律而是习惯。人犯了罪,是社会制裁而不是法律制裁。其原因既有政治上取放任主义而造成的政府的软弱无力,也有因地域广大,各地风俗不同,难以用一种法律。所以,习惯便逐渐取代了法律。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地方上的恶势力总是难以清除,如宗法处置等……”
“由于近人不习历史,小智自私,小器自满。而历史之于任事,如棋谱之于行棋。晚清从曾国藩到李鸿章,对历史知识,素多储备,故尚能得力。大多数人不习历史,恰如不习谱而妄行棋,则成败利钝,绝无把握,遂造成一国无长可依赖之人的局面。的确,近代中国读书人因文化竞争失败,竞相学习西方。从西学为用走上了中学不能为体的不归路。正所谓邯郸学步,反失其故。自身的立脚点一失去,就出现了国中人物‘暴起一时,小成即堕’的现象。这里所说的历史,要大家都学习才行。曾国藩的时代,全国大多数士人都还未失其故,所以他们尚能占据中心,而现在绝大多数人似乎都已不习历史,即使如在座诸君,或许对自身历史产生了怀疑,自然难以占据那空虚的中间主干之位……我这番话的意思就是,我们学习西方列强的时候,必须立足于我们自身实际,盲目的照搬照抄是不行的……”
“之所以选择这样一个题目,是希望在座的学子们在走出学校走向社会后,对当今社会有一个正确的认识。诸君千万不要认为龙某所讲的这番话就是正确唯一的东西。说实话,龙某回国迄今也不过五六年的时间,根本谈不上权威的认识。但是,不明政治之情状,万难应付政治之影响。以上就是我的演讲,班门弄斧了,谢谢大家。”
说完,龙谦对台下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许文夫第一个站起来热烈鼓掌。或许是出于礼貌,或许是真心,台下掌声还算热烈。
待掌声平息,许文夫拦住走下讲台的龙谦,“谢谢龙将军精彩独到的演说。请将军留步,下面还有问题请教。”
紧接着站起来一个梳着辫子的老者,辫梢已经花白,留着一副漂亮的银髯,操着一口苏州口音,“鄙人焦隐菊,是西文系的教习。刚才听了龙将军对于政治的解释,深表钦佩。请问提督大人,你对新式大学如何理解哪?”
第八节 许思(二)
这似乎有些挑衅的意思了。焦隐菊和许文夫一样,在西洋数国留学,精通英、法、德三国语言,是西语系和中文系的合聘教授。或许在他看来,这位年轻雄壮的提督大人能够讲出一番政治上的见解,但对于如何办大学,或许连皮毛都谈不上。
许思一直琢磨着龙谦的话。这位被父亲称赞不已的将军大人绝非是赳赳武夫了。不过,焦隐菊焦先生可不是善类,言辞锋利,连父亲都避让三分。
龙谦微微一笑,“焦先生是吧?这个问题问的好。在龙某看来,大学是培养民族精神的摇篮,是文化传承的最佳载体。大学不是看有没有一流的西洋大楼,而是看有没有一流的大师,能不能培养出一流的大师。”
下面冷了一少会,然后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提问的焦隐菊抚弄着自己的银髯,品味着龙谦的回答,虽然没有搞懂“载体”是何物件,但望文生义,大致意思是不会错的,“鄙人对龙将军高见深表赞同。大学正该拥有和培养大师,说的太好了……”
紧跟着在第一排站起一个穿着黑色棉袍的消瘦中年,戴着一副珐琅镜框的眼镜,一口济南腔,“鄙人秋慕春,想请教龙提督一个问题。据许总办讲,龙提督曾在美国念过大学,依提督大人看来,这大学该如何办哪?”
许文夫站起来介绍道,“秋教习是伦理学教授,曾在法国高等政治学校留学,是我的同窗啊。”
“原来是秋教授。这个嘛,我曾对许校长讲过,办好大学,必须秉承‘兼容并蓄,开放包容’的宗旨。只有盛开思想自由花,方能结出学术成果。”
“啊,‘兼容并蓄,开放包容’,说的好,秋某领教了。”
“鄙人赵寒木,请教龙将军,我校自庚子年草创,也算筚路蓝缕,艰苦卓绝。鄙人深知办好大学的条件有千条万条,但最关键的一条是要有钱。鄙人知道龙提督一直热心教育,对我校颇有恩惠,但依靠有数的拨款和极少的捐赠,总是入不敷出。若是提高学费,更多的寒门士子将很难获得念大学的机会。为此,文夫先生十分的忧心。不知龙将军有何妙策解学校之忧?”
提问的是庶务高先生,龙谦却是认识的。此人是周学熙的亲信,曾跟随周学熙去沂州办理华源集团向学校的捐款事务。
“高先生说的对,提高学费是自取灭亡之道。龙某在美国多年,美国的大学分私立与公立两类,就总体而言,私立大学更具声誉。那是否私立大学的收费更高呢?也不尽然。那么私立大学的经费来自何方?很简单,就是毕业学生自愿的捐助。”
“啊,这个似乎有些匪夷所思了。学生的捐款会有怎么多吗?”高光润疑惑地问。
“有的。一些在商界取得优异成绩的学生会自愿向母校捐赠大额的经费。高先生,当学生们毕业后走入社会,在取得一系列不俗成绩的时候,他感到这一切来自于母校的培养教育,那么,这种捐赠就成为了可能。而学校将捐赠用于校舍、图书馆、实验室等设施的兴建,用于招聘更优秀的教师,用于对成绩优异学生的奖学金,用于资助那些家境贫寒的学员完成学业。所有的开支,必须如实,透明,及时地报告捐赠人。而且,要充分尊重捐赠人的意愿,比如,捐赠人希望建一所以他名字命名的教学楼,那就必须这样办。更改用途必须获得捐赠人的同意。”
师生们一时间没有继续提问。
“先生们,这就出现了良性互动。学生们对学校感恩,才会有自愿的捐赠。那么,学校不仅要教给学生们知识,而且要教会他们做人,教会他们真善美,教会他们担负起责任来。当学生离开学校踏入社会,运用学校教给他的知识和品德成为社会的中坚,他们必将对母校心怀感恩之心,以他们的方式去回报母校,捐赠金钱只是最小的回报。而学校就必须将学生当做最精密优秀的产品,为此殚精竭虑。而不是为了挣钱。只有将学生当做人才来培养,学校才会越做越大。”
这回是许文夫亲自发问了,“龙将军这番高论真是发人深省!直指办学之关键诀窍!现在我向将军提一个问题,您认为山东大学堂可以办成国内一流的大学吗?”
“这个我毫不怀疑!办好大学的关键不在于经济方面的支持,而在与是否拥有正确的教学方针。许校长能叫我一个武夫来为师生们喋喋不休地讲上一番,足见许先生包容天下的胸怀。只要我们山东大学堂有这种胸怀,就具备了成为一流大学的基本条件。齐鲁乃人文荟萃,英雄辈出的地方,两千年前在山东既然能出现孔夫子这样深刻影响民族性格的人物,为什么不能产生世界一流的大学?而且,在经费方面,第五镇及华源、中兴实业等部门将为山东大学尽力提供资金上的支持,我作为第五镇统制官,在这里承诺,第五镇官兵将会把自己薪饷的3%捐赠于学校,学校的基建工程,可以调用第五镇的工兵部队无偿服务。除此之外,我还会游说华源及中兴,每年向山东大学的无偿捐赠不少于三十万两白银!”
台下顿时掌声雷动!这次是真心的,即使是普通的学生,也晓得这份承诺的分量。
许思动情地使劲鼓掌,觉得台上这位年轻将军更加可爱了,他不仅懂音乐,会作曲填词,还如此懂教育并且支持父亲的学校,难怪父亲说有此人坐镇山东实乃地方之幸事。
“鄙人代表全校师生万分感谢龙将军的慷慨承诺和大力支持。最后想请将军大人为学生们讲几句话,提一点要求吧。”许文夫满面红光,心情激动。他不晓得第五镇3%的军饷是多少钱,但每年不少于30万两的白银捐款绝对值得他全力恭维这位武将。
“这个嘛,”龙谦看着下面的学生们,“古语讲‘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但每个人担负的责任是不一样的。我希望在座的学子们在走出校园后成为国家的栋梁,不管是从政还是治学,抑或接过老师们手里的教鞭走上讲台,都要将自己的命运与国家的前途联系在一起。只有人人都奋发努力,国家才会兴旺,才会重振祖先的荣光。论学问,龙某是不敢与你们比肩的,但是龙某知道,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我们中国大部分时间都是领先于世界的!为什么中华不能复兴?为什么洋人的先进知识我们不能掌握?没有道理嘛。所以,大家要对国家有信心,对中华民族有信心。至于期望,我倒是认为,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立万丈的雄心,也要靠微小的一步步努力。希望大家在校努力学习,积极关注时局变化,关注民生疾苦,修炼自己的身心,做一个心里生理双健康的优秀学生。毕业后呢,要根据自己的爱好去选择自己的职业,社会是一个构造复杂的机器,无数的部门和人员组成了这部机器,只有每一个零件都是合格的,机器才会运转良好。就我本人而言,从来就没有认为哪一行高贵,哪一行低贱。农夫低贱吗?没有农夫的面朝黄土背朝天,我们就会饿死!工人低贱吗?没有工人的劳作,我们恐怕连衣服都穿不上了。士兵低贱吗?没有士兵的奉献,国家就没有安全,我们就会成为异族的奴隶!我是带兵之人,四年前,率部北上勤王,在人数大致相等的情况下,在天津北郊的西沽与八国联军血战了一场,击败了侵略军并生擒敌酋西摩尔中将以下数百人。那一仗阵亡了数百我一手训练的精锐士兵,他们抱着为国牺牲的精神,与装备优良的侵略军殊死奋战,白刃格斗,鲜血染红了祖国的土地!我手下一名优秀的连长,也就是队官,被敌人的刺刀划开了肚子,肠子都淌了出来,我赶过去的时候,他已经不行了,但一直看着我,努力想说出最后的话语。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告诉他,放心去吧,仗打赢了!你的家人部队会管,不会让他们忍饥挨饿,流离失所。他就死在我的面前,其情其景,永难忘怀。在我眼里,那些牺牲的,负伤的士兵们是这个国家最可敬佩的人!倘若所有的军队都有这种精神,别说是区区数万敌人,便是数十万,数百万,我们一样击败他们,消灭他们!同学们,你们毕业后,从政不是唯一的路,经商也不是最好的选择,只要在你从事的行当里成为高手巨匠,就不负师长的厚望,不给母校丢脸!在这里我郑重承诺,倘若在座的各位愿意到第五镇从军,一定会有你们广阔的舞台,施展诸位的才华,谱写人生的最华彩乐章!”
更加热烈的掌声。所有的师生都起立为龙谦的最后一段话鼓掌致意。
西沽之战是庚子国难中唯一的亮点,生擒西摩尔中将为李鸿章后来与列强的外交谈判提供了唯一的砝码。但这件事却不是所有人知道的。
许思就不知道。龙谦演讲后,许思终于打听到了天津郊外的那场血战的大致过程。震惊和钦佩之余,许思联想到第五镇那首慷慨激昂,令人热血沸腾的军歌。她固执地认为,只有经历过这样血战的将军才能谱写出这样的歌曲来。她热切地希望有一次当面请教龙谦的机会,那一次的演讲会她没有提问的机会,后来将军被老师们所包围了,她失去了近距离交流的机会了。她很想当面向将军讨教一些问题,但没有机会。
许思开始鼓动父亲请将军来家里吃饭,说她有音乐上的问题请教。许文夫对她的要求置之不理,说提督大人哪有时间听你说什么音乐呢?简直是胡闹嘛。
许思干脆跑到第五镇司令部去求见将军,但进不了司令部的大门。门岗甚至不听她的理由(或许认为太过荒唐了),这让她很是失望。由于将军的那次演讲,许思开始关注起街上不时出现的军人,确实,这些军人非常有纪律,非常特别。他们很少单独行动,两个人出现时,都是排成一排,三个人时则成纵队,迈着整齐的步伐,目不斜视。至于扰民,那是没有的,至少许思没有听说过。
那个人怎么就练出了这样一支军队?他究竟有什么秘密?许思渴望能够单独接触将军,向他提一些问题。大概过了一个月,父亲说起美国人投资济南的事情,说那些美国企业都是龙谦将军手下引来的。许思在疑惑之际,得到了一次面对面接触将军的机会,由此彻底改变了自己的人生。
第九节 不可能的重逢(一)
公历1904年4月9号,远赴重洋的宋晋国、大卫满载而归,促成了华美公司与杜邦公司的合作,成为蒙山军及济南府最大的新闻。
在东北,日俄两强间的战事仍在按部就班地打着,大规模的陆战尚未爆发,日本海军还在一而再再而三地做着封闭旅顺港的努力,从而诞生了第二次闭塞作战中战死而被封为军神的广濑武夫少佐。沈阳站这段时间转来了鲁山支队的两份报告,都是好消息,支队一直在“剿匪”——与辽阳以东,凤凰城以西那些被日军收买的胡子队伍作战,冯德麟部屡遭打击,已经不成气候了。支队因此得到俄国人的奖赏,给予了武器方面的再次补充,部队目前已经扩编为三个大队,七个中队,总兵力达到1400余人,鲁山请求本部再派一批下级军官过去以充实支队的战斗力。
走了半年多的宋晋国回来,压倒了龙谦对南满支队的关注。因宋晋国带回来的业务涉及到山东大学堂,龙谦与宋晋国、周学熙、徐建寅来山东大学会晤许文夫,谈毕公务,徐、周二人匆匆走了,许文夫却“扣”下了龙谦,执意要请龙谦到家里吃顿便饭。
许文夫的本意是要和龙谦详谈办学之道。他本有雄心,那天龙谦在学校礼堂的演讲及承诺更加勾起了他的心火,真要将山东大学堂办成国内一流,世界闻名的大学,那将是多么荣光的事!在许文夫看来,这就是他的最高理想,最辉煌的人生。
山东大学堂是建立在书院基础上的,连续扩建,导致教师们的住宅还很不完善,作为一校之长,许文夫与秋慕春教授合住了一所小院,正房三间住着许文夫一家,一明两暗的格局,中间一间即使会客室,也是书房,两边套着的两间屋子分别做了许文夫夫妇和许思的卧室。显得有些拥挤了。不过学校正在盖宿舍楼,秋天就可以搬家了。
龙谦是第一次到许文夫家,和许太太寒暄后,立即被客厅墙上悬挂的一副水墨画所吸引。
这是一幅未完的画作,画面已有一个少女的侧影,背景是江南小镇风光,粉墙黛瓦,小桥流水,充满了画意诗情。
“唔,想不到许校长还是丹青妙手……”龙谦赞道。
“哪里,这是小女的习作。她总是嫌济南的冬天难过,大概心念故乡的风光吧……”
门帘一挑,许思从她的卧室出来,“啊,终于盼到龙将军了……”
听到濡软的话语,龙谦的目光从画面上转过来落在少女脸上,立即呆住了!
原以为只有梦中才能见到她。没错,这就是第一次见面的模样!除了衣服不同,那身材、五官竟然如此相像!眉如远山,肤似精瓷,特别是那双顾盼生情的大眼,活脱脱就是魂牵梦绕的她!
贼老天!将我一梦越百年!难道是为了补偿老子,也将昕若也派回来了吗?龙谦死死盯住微笑着的许思,失神了!
许思被看得不好意思,不自觉地转过身去,龙谦清晰地看见她右脸颊靠近脖子上的那颗红痣。
“昕若?”龙谦禁不住轻声叫了出来。
“龙将军,你见过小女?”许文夫看到了龙谦的失态。
“许校长,这位是?”龙谦终于回过神来。
“小女许思,前段时间在山东大学堂听过大人的演讲呢。”
“哦,原来是令爱。”龙谦用右手使劲掐了下左手的虎口,恢复了一贯的从容,“令爱使我想到一位故人,失礼之处,还望许校长海涵。”
“哦,原来如此。”许文夫微笑道,“小女一直想当面请教将军几个问题呢。”
不是昕若!永远也不可能再见到昕若了!奇迹不会重复发生,自己与她不会再重逢了。龙谦胸中突然涌上一阵悲痛,眼眶竟然湿润了。
“龙将军,小女很像你的那位故人吗?”
“哦,是的,很像。真是对不起。”龙谦冷静下来,“我不可能再见到她了……许校长,您说令爱那天就在礼堂,山东大学堂也招女生吗?”
“哪里,我倒是希望开设女校。但校务会不同意,何况也招不到女生啊。小思只好女扮男装,却不是长久之计。小思,愣着干嘛?快给将军沏茶呀?将军请坐,寒舍过于局促,让将军见笑了。”
“哪里,这只会让龙某钦佩。不过,学校该改善教师们的生活条件了,连您这一校之长都身居陋室,是官府的失职啊。”龙谦落座,努力让自己的目光离开许思婀娜的身影。
“教师住宅楼已在建设中,多亏了将军慷慨捐助啊。”
“不能将功劳记在龙某一个人身上,要谢就谢华源和中兴的职员们吧。哈哈,贵校学生将来多几个人进华源中兴公司效力,就是对他们的回报啦。”
“那是自然。学习理工科的,华源和中兴定是首选啊。对了,龙将军,杜邦公司真的要落户济南吗?”
“是华美公司投资华源和中兴。而华美则成为杜邦的股东,进入了杜邦的业务领域了。这次宋处长他们差事办的好,眼下要迅速提升山东的工业实力,也只有引进外来的资金技术一条路可走。”
“将军请用茶。”许思低声道。
“谢谢。”龙谦接过茶杯,目光却一直留在对面墙上的那幅水墨画上。
“让将军笑话了,这幅画正是小女的习作。小思一向不喜女工,却喜爱音乐和美术,前段时间带她看了第五镇的阅兵。很是钦佩将军所做的几首乐曲,认定将军是音乐名家,非要当面请教将军……”
“不敢,龙某哪里当得名家之称……”龙谦终于将目光转向许思,发现许思也正在望着他,二人目光交汇,许思立即避开了,却没有离开客厅。
“绝非虚言!实在是令人振奋啊。特别是那首军歌!那天听了将军讲述西沽血战,难怪将军可以痛击八国联军!”许文夫没有注意到许思与龙谦的表情。
“谬赞了……令爱的画工不俗,画中藏诗,看来令爱还是难忘故土啊。”
“那是。她在苏州长大,自然对家乡难以忘怀。对了,那天演讲会有个问题想请教将军,又不会说出口,今日正好当面请教……”
这时门外有人喊许先生,许文夫答应一声站起来,来人是学校的教工,在门口与许文夫低声说了几句,许文夫歉意道,“龙将军且宽坐,我去去就来。今日内子备了酒菜,中午不要走,品尝下内子的厨艺。小思,你且少陪将军。”说罢许文夫不等龙谦答应,匆匆去了。
“唔,令堂不在家吗?”龙谦打破了沉默。
“家母出去置买菜蔬了……龙将军,我知道家父要问您什么……”
“哦?”
“他是想问您,对革命党怎么看?”
“哦,许小姐你怎么看?”
“是我在问您。”许思彻底镇定下来。观人观其眸,龙谦眼神清澈,正襟危坐,不似登徒子。刚才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不是另有缘故吗?那个昕若是什么人?关心这个干啥?和自己又没有关系……
“哈哈,维新也罢,革命也好,都是为了富国强兵。不过是选择的路不同罢了。前者是在修补,后者则要另起炉灶而已。”龙谦随口应付。他总不会去说,前者是维护现有的统治,而后者则是要推翻现有政权。
“那么将军并不认为革命党是乱臣贼子了?”
“龙某身为朝廷命官,立场自然要与朝廷保持一致。倒是奉劝小姐,不要去关心政治了吧,画画,作诗,才是才女所为啊。”
“可是将军曾言,只有人人奋起,才能救国救民。难道您在学校礼堂的演讲,全是应景之作吗?”
“革命意味着流血牺牲,意味着破坏重建。而且,有多少罪恶借革命之名而行。许小姐乃名门闺秀,才华出众,前程远大,就不要去关注革命了。今日谈别的尚可,谈及造反,恕龙某不作回答……”
许思嫣然一笑,“好吧。那么请问,那天阅兵场所奏的三首乐曲,真是将军大作?”
龙谦沉吟片刻,“让许小姐见笑了。”
“将军大才,小女子钦佩无已。将军是在美国学习的音乐吗?”
“并没有专门学过,不过是爱好而已……”
“没有专门学过?”许思睁大了眼睛,“只是爱好?那首军歌的歌词也是将军所作?”
“许小姐以为那首歌的歌词如何?”龙谦反问。
“细细演绎,怕是有碍物议呢。请问将军,您心目中的祖国是什么?”
祖国是军歌中出现的一个词。那是没办法的事。再改,那首名作就不成样子了,“祖国嘛,就是我们脚下这块土地,就是我们祖先生存繁衍的地方……”龙谦微笑着答道。
“也包括满洲吗?”
“当然。难道你认为满洲不是祖国的一部分?”
“那么,您怎么解释民族问题?”
“民族有狭义与广义之分。广义上讲,生活在祖先这片土地上的所有民族,都可以称为中华民族,汉族不过是其中的主要部分。狭义上讲,又分为若干个习俗、语言、信仰乃至文字不同的种群。这样的解释对吗?”
“那,满族也是中华之一员了?”
“难道不是吗?蒙古人曾入主中原,建立了元朝。讲习历史,难道会将元朝割裂出去?”
“可是,近年来不是总有满汉之辩的议论吗?难道将军不读报纸?”
“我刚才说过了,最好不要谈及政治。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小姐……”龙谦甚至有些怀疑许思是革命党了。
“好的,”许思调皮地一笑,“不谈政治了。小女子对将军大人的音乐之才钦佩无已,您能告诉我,如何作出悦耳的曲子吗?”
女孩那纯情的一笑令龙谦心神一荡……赶紧收摄心神,“乐由心生,憋在家里是不成的。当你经历了一些事,心有所感,乐曲的某些乐章或者乐句就会自动地闪现脑海,抓住那一瞬间的灵感,可能会写出一首不错的曲子。”龙谦的目光扫过书架对面的一架漆面褪色的钢琴。
“高论。我在上海学习时,老师也曾这样讲过。可是我总是找不到那一瞬间的灵感,怎么办?”
“你今年多大?哦,对不起,是我唐突了,不该问这样的问题。”
“没有关系。小女子光绪十一年生人……”
“十九岁……”龙谦默算了一下,“就算你到过上海,见过十里洋场的繁华,但人生的阅历毕竟很浅。阅历和挫折是作曲者的财富,不能着急。”
“可是,父亲说音乐是需要天赋的,不止于努力。是这样吗?”
“任何领域取得骄人的成绩都需要天赋,但努力很重要。美国一个叫爱迪生的大发明家就说过,‘成功是靠百分之九十九的勤奋加百分之一的灵感……’原文记不清了,大致意思是这样。不过,就我看来,许小姐不必拘泥于作曲的苦恼中,作为调剂身心的爱好就蛮好。而且,你绘画的水平可不低……”龙谦指了指墙上的那幅画,“刚才我说的对吗?小姐心中可是一直思念着故乡?”
“没错。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幅画。不然我不会挂出来。您刚才说画中藏诗……老师曾说,诗词可触动作曲的灵感,您能为我的涂鸦之作写词一首吗?”许思完全没有了初次见面的生涩,提出了一个令龙谦尴尬的要求。
“我是个军人……哪里懂得作诗啊。”龙谦赶紧推辞。
“‘休言马上得天下,自古英雄尽解诗。’将军既然能为麾下铁军写出那般激昂慷慨的军歌,就试着为小女子作一首嘛。”
龙谦心中一动,目光不由得落在许思娇艳的面容上,“好吧,试试。有钢笔吗?”
立马成诗吗?许思惊讶万分。但飞快地回到她的卧室,取来一支钢笔和一个作曲练习本。
龙谦接过来,略一沉吟,刷刷地写下几行。刚将本子递回女孩手中,屋外传来许文夫和一个妇人的对话声,许思立即回自己屋中了。
“抱歉的很,让大人久候了。”许文夫进门,“这位便是内子,喔,他便是提督龙将军。”
“夫人安好。”龙谦赶紧站起身来。
许文夫的小脚太太急忙回礼。
“咦,小思呢?”许文夫发现女儿不在了。
“她在屋里……”
“嘿,这个丫头好没礼貌。请将军过这边来吧,内子整了几道家乡小菜,我们边吃边聊。”许文夫做了个请的手势。
第十节 不可能的重逢(二)
“水墨画里,又忆江南。往事如烟,愁绪剪不断。泼墨映出你的脸,人面桃花,不是旧容颜。再来酒一碗,江枫渔火,听雨客未眠。情为何物,情愿糊涂。不如一醉秋水长天。繁华如梦,世事看透心了然,何不如烟花三月下江南。聆听雨打芭蕉渔舟唱晚。”
这是刚才龙谦写在练习薄上的一首长短句,不合她所知的词牌,倒是贴切那幅画的意境。
是因为我的画勾起了他对故人的思念吗?否则怎么有‘往事如烟,愁绪剪不断……人面桃花,不是旧容颜’之句?
写的真好……不像是一个手握雄兵的武将所作,倒像是一个潦倒的骚客在回忆江南之春色美人……那个女孩,究竟是他什么人?为什么说再也见不着了?许思沉浸于诗意中,不觉痴了。竟然没有听到母亲在大声叫她。等她来到东厢与秋教授共用的餐厅,父亲与秋教授已经陪着龙谦将军入座了,正在热烈地谈着教育方面的问题,母亲责怪地瞪了她一眼,许思吐了下舌头,赶紧钻进厨房帮厨了。东厢是个套间,一小半做了厨房,隔出的另外大半间做了餐室。
许思看见秋太太正挽着袖子切菜,“伯母我来吧。”许思会烧菜,刀工还不错。
“喔,刚才你与提督大人谈什么呢?都说他是响马出身呢,看上去倒是有些学问的样子。”秋太太说。
“哎呀,人家可不是草莽,出生于美国,在那边念过书呢。而且,文采极好……”许思想起龙谦刚写的那首长短句。
“好了,上菜吧,都让人家坐了许久了……”许太太吩咐女儿。
许思将整好的凉菜端出去,听见秋教授正与龙谦探讨先办大学还是先办小学的问题。
“当然是先办大学了,没有大学怎么培养师资?没有合格的老师,怎么能如你所说的普及基础教育?”
“大学是培养社会精英的,但眼下更需要的是提高国民的文化素质,首先要扫盲,要让识字率超过90%。否则国家富强便无从谈起。”
“谈何容易……”
“这是必须的一步。所以我将建议新来的杨抚台筹资办一所师范学院,专门培养小学教员。学制不必长,二年足矣。但薪酬要高,不然不会吸引来学员。我没有去过日本,据说日本的小学教师薪水极高,不知是不是真的……”杨士骧接替周馥出任山东巡抚已经不是秘密,周馥已经做好了离任的准备,就等着杨士骧来接印了。
“德国人的基础教育办的极好,要是朝廷出台一部义务教育法就好了。德皇真是有远见……”说话的是许文夫,看见许思端着食盘出来,“哈,菜来了,咱们边吃边聊。”
许家的家宴菜肴量少,让龙谦有一种不能放开用的感觉。但颇为精致。一眼看过去,龙谦便晓得许太太上的都是家乡菜,比如盐水鸭,水晶肴蹄,都是典型的苏州菜。酒也是江浙的名酒,绍兴女儿红。
“不知将军吃不吃得惯。闻听将军祖籍山西,我特地准备了山西老陈醋。不过,将军的口音倒是像在京师待了多年。”名士都以方言为荣,许文夫放洋多年,仍是一口软绵绵的江浙话。
“龙某一介武夫,哪里还挑剔什么口味?当兵的嘛,吃饱为原则。”龙谦哈哈一笑,“再说龙某久居海外,地道的山西菜味道如何,龙某也说不准了。但夫人的手艺一定是顶呱呱,且不说味道如何,便是这色、香二字是当之无愧,哈哈。”
“将军谬赞了,”许文夫陪笑了几声,“不过,若论菜肴之精美,便是法国,也要瞠乎其后。这也算吾国为数不多的骄傲吧。”说着端起古朴的陶罐,为三人倒上女儿红。
“久想听听将军对于时局的高见了,”秋慕春端起酒碗,“龙将军,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你认为孙文那帮革命党会成事吗?”
“为什么问这个?”龙谦回敬秋教授,将带着甜味的酒液一饮而尽。
“自甲午之后,天下汹汹,人心思变。朝廷之维新看不到希望,自然将目光转向了革命……”秋慕春压低了声音,“便是前些日子,因朝廷畏惧日俄,在关东搞出什么局部中立,惹恼了革命党,才引发了诸多事端。”
许文夫没想到老友如此地直接了当。
“要我看,难。”龙谦也直来直去。
“为何?”
“在中国,不解决农民问题,就不可能真正解决中国的问题。孙文利用人心厌清的大势,或许可以成功,但必不长久。”
“这我就更不懂了。”
“因为孙氏所依仗的都是失意地主,资本家出身的知识分子。很简单嘛,孙文的势力在海外,这年头,什么家庭才有财力将子弟送出国求学呢?”
“农民问题如此重要?”许文夫追问道。
“龙某管见而已。”看到许思端着热腾腾的菜盘进来,龙谦便住了口。
“清炖鸡孚”许思轻声报出菜名。
“啊,话题扯远了。咱们吃菜,吃菜。”许文夫用筷子点着新上的菜肴,似乎不愿意继续刚才的话题了。
“也好。”秋慕春自饮一口道,“文夫老弟是我至交,不止一次说起将军的开明及远见。那天听了将军关于办好大学的高见,真有拨云见日之感。‘开放包容,兼收并蓄’真是办学箴言。可是,秋某认为,朝廷是不会允许这样办大学的,您说是吗?”秋慕春目光炯炯地看着龙谦。
“为什么不会?”龙谦微笑着看着秋慕春。
“‘开放包容,兼收并蓄’的大学很难出现在专制制度下。只有推翻专制,方能实现‘开放包容,兼收并蓄’。我说的对吗?”秋慕春又将话题转入政治的渠道了。
许思端盘上菜,目的是借机听一听龙谦对于时局的看法。盘子全部摆上桌,她却立在父亲一旁未离去。秋教授犀利的问话她都听见了,很想听一听龙谦怎么回答。
“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憋了半晌,龙谦说出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将军的意思是?”秋慕春追问。
“我什么意思都没有。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与其盯住那些暂时无法实现的目标,不若从身边可办之事开始改变现状。许先生,秋教授,今日做客贵府,正好有一事相求。”
许文夫潜心琢磨龙谦刚才回答秋慕春的那句话的真正含义,还是许思提醒,“父亲,将军求您办事呢。”
“哦,好说,只要许某办得到。”许文夫心想,便是冲着那三十万两白银和百分之三的军饷,也会全力以赴的。遇到一个如此热心教育并且对教育有着深刻理解的提督大人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对,对,将军请讲。”秋慕春也很热情。
“是这样的。我是军人,对军事自然关注。战争已经告别了冷兵器时代,机关枪和大炮开始主宰战场,引入新兵器不难,难的是将士兵训练成适应新兵器的合格士兵。在这个形势下,士兵的文化素质就格外重要。没有一定的文化基础,很难真正掌握科技含量越来越高的现代武器了。所以,龙某决定将原先培养军官的随营军校扩大,成立山东武备学堂,就像北洋在保定办的军校一样,为第五镇及山东其他驻军培养军官和士官。另外,就是广泛设置识字班,彻底扫除军队中的文盲。此事龙某之前就在做,有些心得。但那时队伍人少,顾得过来,现在不同了,需要设定规制,建立长久的制度……”
“将军是要学校代为培训军官吗?”秋慕春急切道。
龙谦心下雪亮,这位秋教授的身份已是呼之欲出了,但许文夫的身份却有些吃不准……于是继续着这个话题,“是的,部队的师资力量不足,傍着一所大学校,却不知求助,也忒笨了,哈哈。”
秋慕春开心大笑,许思也忍不住笑起来。许文夫发现女儿仍在餐室,“唔,你在这里干什么,快帮你母亲去。”许思不情愿地离开了,临到门口回身而望,正与龙谦目光相遇,心中一动,急急进厨房了。
“这个没有问题。你说呢,纯儒?”
“此事需要慎重。本来,教授士兵识字是好事……”许文夫沉吟道。
“慎重什么?难得将军爱兵如子!就我所知,还没有一位带兵之人会去关心部下的识字扫盲!”秋慕春生怕许文夫不答应。
龙谦举起酒碗,“为了秋教授的热心,龙某敬您一碗。”
“好说,这是秋某分内之事!纯儒,为了龙大人的开明远识,咱们同饮一杯如何?”
三人举碗相碰,龙谦与秋慕春干了,许文夫只浅尝一口。
“纯儒,你这样就有些对不住将军了。”秋慕春责备道。
“只为助兴耳。适量即可。”龙谦看秋慕春急切的样子,心里好笑,“许先生,秋教授,其实,龙某扩办军校,也是麻杆打狼,两头害怕呀。”
“此话怎讲?”秋慕春似乎是此间主人了。
“让官兵识字明理是好事。可是问题都是有两面的,军人嘛,要的是令行禁止,绝对服从。因此,历朝历代,最怕军队有了思想……可是,不学文化,难以应对变化了战争形式,学了文化,就难免有了自己的思想,这兵可就不好带啦。”
“有道理!”许文夫连连点头,他正是虑及此事。学校这一年来思想混乱,各种言论都有,有些相当犯忌了。如果利用教授军官文化的机会去挑乱军队,对学校就是一场灾难。他身为校长,必须考虑清楚其中的利害。
“有什么道理?纯属歪理邪说!”秋慕春急道。
“黄河鲤鱼来啦。”许思将热气腾腾的清蒸鲤鱼端上桌子,“秋伯伯在说谁是歪理邪说?”
“小思!别在这里搅合了!龙将军,这是内子的拿手菜。鱼不算好,若是能买到鲈鱼,那才叫美。快请品尝,咱们边吃边聊。”说着夹了一筷子鱼放在龙谦身前的碟子里。
“许先生,我对您将女公子送入学校求学极为佩服。但您不愿她听有关时局的话题又不让我赞成了。据说梁启超在日本曾撰写雄文,认为国家的希望在于青少年。我完全赞同。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若能重振昔日的荣光,完全在于她们这一代了。那种不让青年涉足政治,评论时局的做法实不可取……”
“哈哈,将军的开明大度绝非虚言!小思,坐。”秋慕春拉过椅子,令许思坐在自己身边,“龙将军,请品尝下许夫人的手艺吧?许夫人烹鱼可是一绝啊。”
龙谦尝了一口,“啊,真是好。夫人好手艺!对了,山东濒海,市面上不常有海鱼吗?”
“有,不多。而且不新鲜。龙将军喜欢海鱼?”秋慕春问。从宴席开始,这位秋教授便一直很活跃,几乎喧宾夺主了。
“不不,随便问问。”
“青年人容易被诱导……”许文夫的担心,不纯是为女儿。
“是的,青年心志未坚,易被误导。可是,只有让他们参与进来,才有辨识的能力。如果一切都要长辈代劳,我们这个国家就没有青年了。”
“您说的太好了。”许思脱口而出。
“那,龙将军您还顾虑什么呢?我指的是办军校一事。”秋慕春追住这件事不放。
“多谢秋教授,待武备学堂筹备起来,一定延聘各位师长为军校学员解惑授业……秋教授,许先生刚才的顾虑很有道理,一些令朝廷畏惧欲除之而后快的思潮,一般先诞生于学校中。若是因此搞乱了我的军队,那可就麻烦了。哈哈。”龙谦笑了几声。
秋慕春赔笑了一阵,“将军多虑了。那日校场阅兵,气势雄伟,令我不断吟诵辛稼轩的‘醉里挑灯看剑’,如此雄兵,岂会怕几个书生?”
“不不,思想工作的威力,龙某深知之。”龙谦不由自主地去看许思,发现女孩子也正专注地望着自己。
第十一节 杨士骧(一)
几碗女儿红竟然让龙谦有了醉意。在返回家的时候竟然上不得马,前来接他的欧阳中只好叫了一辆马车,而龙谦上车后便睡着了,一路睡回了司令部,被副官和卫士扶着回到后院,陈淑免不了埋怨了欧阳中几句。欧阳中不能声辩,将责任揽下来了。心道,区区一个书生就能喝倒司令?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一觉醒来,屋里已点上了灯。觉着口干的要命,一杯清水已送至唇边,咕咚咚喝下去,舒服了许多,“谢谢。”他对陈淑说。
“你呀,总跟我来这些。那个许校长很海量吗?第一次见你这样……”
“再来些水,要凉的……”
“刚才你一直说梦话,梦到什么了?”
“是吗?我记不清了……”
“以后别这样了。整日间不准别人这样那样的,千万不要像你自己说的什么手电筒,光照别人不照自己。”
“教训的好,为夫记下了。这喝酒真是误事……”
“饭早好了,给你端来吧?”
“不,不吃了。你把江云叫来。”
陈淑出去了。龙谦使劲揉了一起脸颊,穿鞋下地,许思的面容不自觉地闪现在脑海……原以为自己已经脱胎换骨,实际上差的老远……许思不是秦昕若……陈淑说的好,就算做了一场梦吧,现实是自己在晚清大变局中,经过苦心经营,已经有了不俗的基业……听见了妻子与江云的说话声,龙谦再次揉了揉发木的面颊,思维变得清楚起来。
“司令有何吩咐?”身穿便服的江云进来,对龙谦敬了个礼。
“坐吧。山东大学堂的工作要加强。有个叫秋慕春的教授,应当是孙文一系的,你先秘密查清此人的来历,以及他的社会关系。这帮人开始往军队渗透了……”
“明白了。”
“不准惊动他。”
“曹敏忠那边,司令是不是交代一下?”
江云一直向将对内的侦察也抓过来,但龙谦严厉拒绝了。对蒙山军内部的侦察控制交给了曹敏忠的军法监督处,自接管这项职能后,军法处的人马增加了一倍有余。
“对内你不要插手。”龙谦冷冷道,“不是我不信任你,而是为了我们团体的长治久安。对了,杨士骧何时到任?”
“应当是两三天后。”
“他离开北京时带家眷了吗?”
“北京站尚未传来消息。”
“对了,你吃饭了吗?”
“正要吃呢,嫂子过去了。”
“好吧,你告诉欧阳,让他通知下老宋和大卫,以及司徒,半小时后来我这里碰个头,包括你。顺便带点吃的过来,我还没吃晚饭呢,现在真有点饿了。”
龙谦派宋晋国和大卫父子去美国,是具有决定意义的一次行动。最合适办这件事的是龙谦自己,但他实在是走不开。这不是三五天的事,光是横渡太平洋就要二十天。
宋晋国、刘晓琦和狄文父子带了好几个任务,难度不小。简单的任务是扩大华美公司的业务范围,继续购买机械加工设备,这个相对容易完成。华源公司在与山东机器局合并成立新华源之后,华美公司在其中持股25%,算是大股东之一,使得新华源继续带了美资公司的牌子,购买一般的机械加工设备,车、铣、刨、磨、镗、钻等机床不在限制之列,何况还有美资的牌子搁在那里。跟徐建寅、周学熙等人反复研究,要让新华源具备生产一般性武器的能力,机床的需求量是极大的。
其余的就比较难了,一是促成华美公司与美国著名的两个财团合作,二是扩大注册于瑞士的斑马公司的资本,建立一家实验室,大力招聘专家以探索龙谦描述的那种在解决消炎方面有神奇疗效的新药。
龙谦手里的王牌并不多,美国有四个公司是他考虑合作的,那就是洛克菲勒,摩根、福特及杜邦。这些公司虽然没有一百年后那样赫赫有名(洛克菲勒被反垄断法给肢解了)但已经是实业界和金融界的巨头了,或许够不上财团的规模,但绝对呈现出财团气象了。
除此之外,龙谦给他们的任务是以华美公司的名义购买曼彻斯特散弹枪的制造许可。
山东有石油,龙谦很清楚,打出这张牌,八成会招来嗜血成性的洛克菲勒财团。但目前山东的工业底子太差,提前搞出石油危险性太大,甚至会颠覆自己在山东的基础,所以否决了与了洛克菲勒的合作。
摩根财团控制了华尔街,现在主要是玩股票,承销国债。日后摩根将进军钢铁和铁路,似乎尚未有合作的基础。
龙谦的目光盯住了福特和杜邦。这也是他交代宋晋国与大卫的。宋晋国没见过世面,去过的最大城市就是济南了。但此行必须有一个信得过的人抓总。具体的谈判联络要靠狄文父子。但老狄文基本上属于唯利是图的商人,这两年“热爱”上中国是因为给了他几个公司的股份。倒是其子大卫一直表现出对蒙山军的忠诚,这个美国青年似乎打定主意将自己的一生拴在蒙山军这个新兴的武装团体上了。
福特在玩他的汽车,这个时候,奠定福特一生伟业的T型车尚未问世,但龙谦很清楚这款畅销数十年几乎垄断家用汽车市场的名车,所以他给大卫带了T型车的图纸,标出了主要的性能数据。希望能用这款设计取得与福特的合作。至于杜邦公司,龙谦不清楚杜邦目前的处境,但这是一个前程远大的公司,在火炸药和化工品方面独领风骚。自己虽然可以生产火炸药了,但规模很小,根本不能满足今后的需要。需要不仅在于军事,民用市场也极为广大。如果能入股杜邦并促成杜邦对于山东的投资,对于龙谦下大力气建设的军事工业将起到关键性的作用。
必须有打动这些精明嗜血的资本家的东西,否则人家根本不会搭理一个刚成立不久的华美公司。
龙谦的知识集中在军事历史方面,由于个人爱好,他对于汽车的发展还可以勉强讲出一些专业的东西。所以,他绞尽脑汁,给了大卫和宋晋国一份快干漆的配方,让他们拿去忽悠以化工品为核心产品的杜邦公司。
还有就是飞机。龙谦知道,二十世纪初,莱特兄弟将发明飞机了,现在出现了没有,他一无所知。寻找莱特兄弟并与其联合注册一家飞机制造公司是龙谦交给他们的任务之一。
宋晋国等人一走半年多,龙谦在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消息。直到四月初老宋和大卫自上海折返济南,龙谦总算得到了他们此行的成果。
成果超出了他的想象。对于这份成果,最惊讶的还不是龙谦本人,而是狄文父子及宋晋国。
华美公司正式在纽约买下了一座三层写字楼,挂出了自己公司的牌子,注册资金增加了200万美元,扩招了相关的业务人员,使得这家成立不到三年的公司像一间有实力的公司了。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是与福特和杜邦的合作,令狄文父子大吃一惊。
凭着一份图纸就可以换取福特汽车5%的股份?附加条件不过是待华美机械上市后福特拥有股份优先认购权,但不超过总股本的25%。但福特公司实际上根本就没有购买华美公司的实力,因为它还很弱小。
狄文父子及宋、刘二人不懂得T型车对于福特公司意味着什么。
1902年,天才机械师、福特公司创始人亨利·福特研制出了“999”牌汽车,赢得全国性竞赛的胜利,刷新了全美纪录。
1903年6月15日,福特汽车公司在密执安州首府兰辛成立,名义资本只有10万美元,有12名股东。当年,福特设计的“A”型车投产。
福特有个雄心勃勃的计划,准备按照英文字母的排序,逐步推出B、C等型汽车。宋晋国们找上福特时,福特公司刚成立不久,他的B型车尚在试验阶段,凭着对汽车天才般的直觉,福特立即看到了T型车光辉的前景。因为这款设计简单、外观超出他认知的车子实在是太漂亮了!关键是福特汽车公司完全可以造出来。
福特拒绝了华美的后续投资,精明的老福特其实更愿意花钱买下这份天才的设计,但是老狄文的开价实在是太高了,无奈之下只能接受老狄文的提议,用5%的股份换取了这份图纸。
要让宋晋国选择,他一定会出售图纸换取现金而不是股份。但老狄文说服了他,而且司令确实有交代,力争拿到福特汽车的股份,越多越好。
华美有钱,那些钱都是刚刚成立的晋源银行通过上海的美国花旗银行汇至华美机械账户的。长期执掌蒙山军后勤大权的宋晋国深知资金的可贵,但这次来美国,除了购买美方的通用机械让他心安外,这种在他看来莫名其妙的交易实在是太虚了,反而不如刘晓琦看的明白。
“处长,如果福特汽车发达了,咱们就大赚了!”几乎无师自通的刘晓琦解劝道。这次来美国,无数新奇的事物令他大开眼界,难怪司令懂的那么多啊。
宋晋国参与了华源及中兴公司股份设置系列工作,对于股份不陌生,他所担心的是被骗。但老狄文的坚持打消了他的疑虑,“他们都是很正规的公司,怎么能贪了咱们的钱?那样他们就完蛋了!坐牢都是轻的!”
对于法律的认知,宋晋国更为落后。
办妥了福特公司的事,他们又找上了杜邦。
杜邦公司的经历就更奇特了。凭着一份油漆的配方,就卖出了30万美元的高价。这还不算,老狄文在商业上的目光毕竟不是其子大卫可比的,更不是土包子宋晋国所能比拟。在与杜邦就快干喷漆的配方交涉时,老狄文发现了一个机会,说服了几个同伴,顺利让华美机械成为了杜邦的合伙人。
事情是这样的。1902年,杜邦公司总裁尤金·杜邦去世,公司陷入内乱,合伙人决定退股,对公司失去了信心。因斑斑劣迹被赶出家族的阿尔佛雷德联合堂兄科尔曼和堂弟皮埃尔以1200万美元的价格买下了家族公司。科尔曼拥有43000股,阿尔佛雷德拥有24000股,皮埃尔拥有21600股,家族其他成员拥有33000股。
老大卫乘机以华美公司的名义从杜邦家族成员手中买下了杜邦公司11000股的股票,成为了杜邦公司的第四大股东,为此耗资约109万美元。控制杜邦公司目前是创始人的三个曾孙科尔曼、阿尔佛雷德及皮埃尔本不愿外人进入公司董事会,但是抵挡不住华美机械手中的大笔现金。他们在接手家族公司后决定拓展公司的业务,为此在1902年建立了东部实验室,开展新项目的研究。1903年,他们又在特拉华州白兰地酒河边的老厂址建立了中央试验室,利用公司在化学纤维方面的积累开展对新产品的研究。对资金的极度饥渴使得他们很快统一了认识,决定转让给华美机械约10%的股本,使得老狄文顺利地进入了杜邦董事会,成为了董事会的正式成员。
美国的事情结束后,宋晋国及大卫返回中国。老狄文和刘晓琦去了瑞士继续他们的使命。
宋晋国对于投资杜邦公司这笔计划外的投资心存疑虑,这是百十万块白洋啊,就这样交给这些洋人折腾?但最终老宋还是同意了这笔交易。担心回来受到龙谦的批评,谁知道受到的是大力的赞扬,说这一百万大洋带回来的,将是一千万乃至一个亿!
宋晋国美国之行的结果在蒙山军还是高度机密。龙谦招几个亲信来,不是研究如何消化宋晋国美国之行的成果,而是商议如何应对新来的山东巡抚杨士骧。
第十二节 杨士骧(二)
杨士骧,安徽泗县人,字莲府。四十四岁的杨士骧是由直隶按察使署理山东巡抚的。活动了许久,最终只得到一个“署理”,未免让杨士骧有些气沮。
策划去山东接替周馥已经很久了,大概从江西转任直隶后袁世凯就设想让他去山东。他晓得袁世凯一直舍不得山东,虽然他主政山东不到两年时间,但在那里留下了自己的政绩。可是,那些让袁慰亭感到骄傲的东西已被继任者全盘接收,包括人脉。随着山东实力的急剧上升,袁慰亭留下的班底基本都投靠了周馥,而周馥,无疑是那个素未谋面但早已如雷贯耳甚至在梦中不止一次见过的人的傀儡!
投入袁世凯门下是弟弟杨士琦的“功劳”。弟弟虽然未像他一般中进士,点翰林,走了官场的正途,但心机之深,应变之疾是他素来佩服的。本来兄弟俩都出自李鸿章门下,但弟弟杨士琦更早地想到了退路,摇身一变成为了袁慰亭的心腹文案,甚至达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促使自己牧守一方最大的功臣就是弟弟,如果没有弟弟在直隶总督、北洋大臣袁世凯跟前进言,袁世凯未必会将自己推上山东巡抚的宝座。
自束发受教,寒窗苦读,秀才而举人,举人而进士,而后入翰林,点庶吉士在到地方,成为封疆是这个时代的文人的最高理想了。就这点讲,自小聪慧过人,计谋百出的弟弟就差自己远了,终其一生,不过是一个举人而已,要想达到左宗棠的成就,怕是难啦。奇怪的是,弟弟似乎满足于藏身幕后做一个幕僚,而不愿意站到台前来。
谋算着山东巡抚位子的人不少,在山西的岑椿萱就是其中之一。据说岑走了李莲英的门子,最终却败下阵来。可见袁慰庭虽然受到铁良等人的排挤,但圣眷仍隆。杨士骧清楚,之所以很多人盯住了山东,除了山东是个大省之外,更看中了山东近年来蓬勃兴起,隐然有压倒一度领风气之先的张之洞之湖广。周馥那个老迈昏庸的家伙能够入主两江,当然是借了这几年山东政绩斐然的光。
杨士骧当然渴望牧守山东。自确定这个目标,杨士骧便着手收集山东的有关资料,最引他瞩目的是诞生壮大于鲁南的两大实业集团,从发电、采矿、炼钢、火炸药到制药、纺织、印刷,产品林林总总,几乎没有人能数的清鲁南究竟发明了多少东西。据说沂州和兖州城官衙和一些富户都用上了电灯,堪比皇宫了。对这个他半信半疑。但最近有朋友跟庆王去济南观摩了第五镇军容,很受震撼,回来对他讲了很多,其中第五镇之军服之精美给他印象极深。那些军服从织布到成衣可都是鲁南两大实业的产品,水平绝对超出了天津的纺织业,估计江浙张謇张季直的厂子也造不出来。
令杨士骧惊叹的是鲁南两大实业集团中都有外国资本,据说美国人投资了不少,公司的高级职员中就有美国人,但公司却实实在在地控制在国人手中,他所认识的张莲芬、周学熙就分别执掌中兴和华源。他在去年曾和张莲芬通过信,谈及枣庄中兴煤矿事务。因为开平煤矿最终落入了英国人控制之中,他担心枣庄中兴煤矿也被洋人所控制。但张莲芬的回信说中兴矿绝对在自己控制之中,随着枣庄至台儿庄铁路的通车(客运也通了)及电厂的扩容,中兴的产煤量几乎翻了一番。今年将投入更多的资金改造煤矿和洗煤厂、炼焦厂,光是中兴矿,一年就可以为中兴实业挣回40万两银子。
这真是一个惊人的数据。
实物是一方面,财政方面的数据更为惊人。弟弟杨士琦给他看了一份山东藩台一个朋友的来信,自光绪二十八年(1902)起,山东财政收入连续暴增,增长率在50%以上。光绪二十八年是1300两,光绪二十九年,也就是去年,激增至1980万两,今年由于华源实业与山东机器局的成功合并,将制造基地迁至济南,增长率有所放缓,但肯定会超过2200万两白银。
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呢?据杨士骧掌握的数据,朝廷十八行省全年的财政收入不足14000万两,山东一省便占了七分之一之多!难怪有人说周馥去两江出任总督还不情愿呢!
朝廷推行洋务运动以来,一直以制造近代化军火为主要目的。之前的主要生产基地在金陵和汉阳,天津勉强可以排第三位。为此花了无数的银子,究竟投入了多少,谁也说不清楚。但自周馥主政山东以来,不知不觉间,山东竟然成为了国内主要的军火制造基地了。据山东的朋友讲(消息都来自杨士琦),他们已经可以大规模造炸药、火药、子弹了,再过一段时间,或许在今年,最晚明年,济南连生产步枪和炮弹夜可以生产了。那位朋友给弟弟的信中说,山东省与德国、美国均建立了良好的合作关系,特别是德国人,已经答应出售完整的步枪和炮弹生产线(含主要配件如印信、底火、药筒等)了。
这真是个惊人的消息。最令杨士骧惊心的是,这些实业的建成,朝廷几乎没有投入一分钱,全部是山东自身解决的!
实业建设如此,其他方面的成绩也令人惊叹。鲁南实业在建成洋灰厂(他们叫水泥厂)和炸药厂后,兴建了一条据说可以并行三辆马车的高级公路,沟通了沂州和兖州的交通。这无疑是为了位于沂州的华源实业和位于兖州的中兴实业的方便。现在,也就是今年春天,沂州至济南,兖州至济南的公路改建工程同时启动,预计在两年后建成。德国人一直盯着山东的铁路,不准他人染指。但他们干涉不到公路的建设啊。杨士骧很想看一看如此宏伟的建设工程,但一直没有机会。
交通是这样。教育方面山东也走在了全国的前列。山东大学堂是和京师大学堂、南洋公学等学府几乎同时成立的,还是袁慰庭的手笔,袁慰庭走后蓬勃发展,累计投入的白银差不多有百万两了。在校学生据说已经超过了京师大学堂,延聘的留洋教习、开设的课程之多更是令人瞠目。《山东大学堂学报》成为京师大学堂效仿的对象,甚至有京师官宦子弟舍弃首善之府,南下跑到济南就读的,可见其影响之巨大。
办一所全国知名的高等学府还不算什么,值得惊叹的是周馥搞出一个山东普通教育规划,计划在五年内让山东省各县都成立一所中级学校,全省20%的村镇都建立村镇小学,竟然提出五年内让全省识字率达到30%!杨士骧不晓得这个数字真正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目前农村的识字率不到5%是肯定的。以他在江西担任布政使的经历,江西省的识字率肯定不超过5%的。要知道江西历史上也算人文荟萃之地,历史上出的大文豪比山东多的多!周馥怎么敢堂而皇之地向朝廷提出如此雄心勃勃的计划?这要花多少钱?
杨士骧自决定力争山东巡抚之位便关注着黄河。黄河在山东蜿蜒千里,因为临近出海,泥沙淤积极为严重,是山东的心腹之患。光绪二十六年和二十七年两次决口,人员财产的损失极为严重。二十八年,也就是去年,幸赖军队介入,总算没有酿成大祸(但还是决了口子)。据冯国璋讲,如果没有军队抢救,好几个府都会决口,尤其是最下游的武定府,绝不会幸免。而弟弟杨士琦告诉他,周馥呈报朝廷,从今年起,省里将投入巨资修理加固河堤,计划用五至七年的时间将山东境内的河段全部整修一遍,以期一劳永逸地解决黄河问题。
这道折子让太后极为高兴,夸奖周馥实心任事,堪为疆臣楷模。太后最终决定让年近七旬的周馥总督两江,将朝廷膏腴之地交给那个老朽,是不是受了这道治河折子的影响不好说,但关系肯定有。
山东搞如此庞大的建设从哪儿来的钱?杨士骧不止一次与弟弟探讨这个问题。据弟弟说(他的消息总是很灵通),晋源票号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现在晋源票号已经变成了晋源银行,总部就在济南,北京分号也开张了。杨士骧了解了这个新办的银行,老板是山西人,姓贾,之前不过是山西一家票号的小掌柜,几年之内混的风生水起,成为北方著名的票号,生意不仅在山东,直隶、山西、绥远乃至江苏都做的很大。山西人有钱杨士骧是知道的,但一个成立不过数年的晋源票号便能为山东筹措如此巨额的资金?而其中很多实业的建设期很长,他们有怎么敢将如此巨额的资金放出去?
杏城(杨士琦字)的答案是龙谦。就是那个令袁慰庭念念不忘的响马出身的武将。因为贾继英(晋源银行总裁)是龙谦的人。有龙谦的军队做后盾,贾继英当然无所顾忌了。
杨士琦还指出,山东的一切变化都源出龙谦,华源、中兴都被龙谦所控制。不信,等你问问张毓蕖和周学熙就知道了。
这还是让杨士骧感到困惑不解。之前他感到袁慰亭一直将那个年轻武将视为平生大敌有些小题大做了,他在江西布政使任上,仍与袁世凯保持着密切的通信,袁慰庭不止一次在信中叹息当初没有用狮子搏兔之力剪灭龙谦的响马武装,以至于遗祸至今,六镇组建,龙谦羽翼已成,撼动就难了。
杨士骧有些不信。就算龙谦因救驾之功获得太后青眼,遂青云直上,短短数年,一跃成为堪比段祺瑞、冯国璋、王英楷、吴长纯等宿将比肩的一镇统制官,但也不会让袁慰庭如此沮丧,如此畏惧吧?杨士骧阅人多矣,自李合肥后,能够媲美袁慰亭的人还没见过呢,为什么这个姓龙的响马头子如此被袁慰亭忌惮?综合山东的这些变化,假如真是龙谦一手推动,那就难怪袁慰亭的顾忌了。
现在,希望变成了现实。按照惯例,他是要到大内陛辞帝后的,当然,更主要的是聆听太后的圣训。可怜的光绪帝往往一言不发,不知算不算是对他姨母太后的无声抗议。为了这个陛辞,他整整等了半个月,据说是太后凤体有恙。那天的陛辞很简单,太后似乎没有记住他的履历,问起了他的仕途,他只好如实叙述一遍。太后说,袁世凯大力举荐你到山东,你准备怎么办那?
他按照礼仪叩头,表示一定鞠躬尽瘁,将山东治理好,不负太后和皇上的厚望。太后说,这些都是套话,不说也罢。你的官声是好的,如今山东新政办的好,上解的银子翻了一番,你去了要和龙谦合作好,把山东治成模范省,为朝廷解忧。
这句话的关键是和龙谦合作好,这么简单的话不会听不懂。杨士骧当然表示一定要照太后的圣训办,请太后放心。陛辞后,杨士骧的心情沉重起来。他当然晓得袁世凯举荐他主政山东的用意,但太后如此器重和袒护龙谦,如何行事?
连续吃请了近二十天,总算应酬了必须的宴请。杨士骧于四月初出京,经保定、河间、德州,直趋济南。
第十三节 杨士骧(三)
进入山东,轻车简从的杨士骧严令不得泄露身份,他想以一个行脚客商的眼光看看山东。第一站便到了去年济阳县,因为去年夏天黄河在这里决了口。
打听到决口的地段,杨士骧只带了两个随从,去看封堵后的大堤。临近龙王庙,到处看到身穿黄色军服的兵丁,一打听,才晓得这是山东巡防营驻武定府的部队组织民工在抢修大堤,闲杂人等一律不准上堤。
看到此情形,杨士骧大为愉悦。他最担心河防,因为这几年黄河在山东境内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害河了。而现在看起来,地方及军队已经提前部署了。
拦住一个骑着毛驴匆匆而来衣着还算光鲜的中年,看上去是衙门中人,便上前打探究竟,那个人有些不耐烦,“队伍要的沙石快断顿了,俺可没工夫跟你们啰嗦。”说罢使劲抽打胯下的毛驴,朝河堤方向急奔而去。
这一带似乎没有百姓,只有浑身泥水的兵丁和民夫,看不出谁在指挥。杨士骧不愿亮明身份,所以也就没人理他。走了一段,看见一个苇席围就的料场,大门正对着来路,杨士骧一眼看见一堆钢筋,难道河防用上了钢筋加固?这可是新鲜事,他疾步上前想看个究竟,但被一个不知从何处冲出来的士兵喝住,“站住!你们是什么人?赶紧离开!”
士兵手里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枪刺在阳光下明晃晃耀眼。
“这位军爷,俺们向找你们长官打听点事情。”幕僚罗筱才急忙解释。
“这儿是料场,没有长官!要找俺们营长,去河堤吧。”士兵冲他们他们摆摆手,示意他们赶紧离开。
“没大没小的东西!”罗筱才低声骂了一句。
“走吧。”杨士骧脑子里全是钢筋,河堤真的用上了钢筋?那可太好了。
不愿亮出身份就无法靠近大堤。杨士骧无奈顺着来路往回折,遇到一队拉着石料的车队,罗筱才拦住一个赶着牲口的老汉,“这位老丈,借光问句话。”
老汉将鞭子交给一个少年,看清是几个客商,“问路还是打听人?这儿去年被淹了,乡亲们没回来呢。”
杨士骧上前道,“打扰老丈了,请问你们拉的这些东西是修河堤的吗?”
“这还用问?张营长说了,这次修好河堤,再不出事了。”
“那你们的工钱、料钱谁给?是官府吗?”
“料钱当然是官府出。但工钱俺们不要了,只要管饭就行。大军为俺们修堤,俺们知道好歹。咦,俺瞧着你们不像是官府的人,就别耽误俺们的事了,走!”一声吆喝,车队继续前进了。
“济阳县令干的不错,不过,这些军队……”
“咱们走吧。”杨士骧扭头便走。
会合了大队,绕了一段路,到了受灾最重的新市镇一带。镇子上总算有了居民,但他不准亮出巡抚的仪仗,随行的家仆幕僚和护卫的兵丁都化了妆,成为了来山东做生意的商队。
据说新市镇原先是极为繁华的大镇子,常驻人口在万人以上,但杨士骧所见却极为萧条,大水过后的痕迹处处可见。镇上完好的房屋七零八落地树在那里,空着的地方原先都是住家,但现在几成白地,少数的断垣残壁述说着去年的那场浩劫。
唯一让杨士骧感到心宽的是已经有人在镇子里建房了,堆着的砖瓦石料木材让新任巡抚大人感到了一丝生气。
已是中午时分,随从总算找到了一家饭馆打尖。
“看样子去年遭灾不小呀。”等饭菜的当口,杨士骧顺便了解下民情。
“那是。俺们这里还算好的,得到消息,人都逃出去了,不过是塌了些房子,镇上只死了一家人。龙王庙、垛石桥那边就惨了,死绝的不知有多少……”扎着蓝布围裙的老板娘嘴快。
“那是咱们离河岸远!大水到了这边就没劲了。就是这样,镇上还塌了小一半的房子……幸亏大军帮忙,不然俺们也回不了家乡。”插话的看情形是饭店的老板,不过此刻因为客人多,也客串起店小二的角色。
这句话顿时引起了杨士骧的兴趣,“喔?怎么我没有看见一个兵丁呀?”
“早撤走啦!都在那边修堤呢。那时候这儿这么深的泥!全靠了那些当兵的,硬是将镇子挖了出来!”老板娘为杨士骧所在的桌子端上第一道菜,开店的人眼光最毒,一下子便认清这个穿着普通的中年人是这伙客商的头,“这还不算,人家大军还给镇上捐了一千多块银洋呢。”
“哦,”杨士骧曼声应道。
等老板娘离开,跟了他六年的师爷罗筱才低声道,“邀买人心,实实可畏。”
“看来你们今年的生计算是有着落啦。”杨士骧对端菜上来的老板说。
“都说让黄河水这么一泡会增加土地肥力,可是塌了这么多房子,麻烦呀。”老板的脑袋直摇。
“对了,你说镇上死了一户人,怎么回事?照你们说的,一来大家已经接到预警,二来河水到这里就没劲了,怎么会死人?”问话的是师爷罗筱才。
“那家人贪顾家财,房子塌了,全埋在底下了。当时镇上乱的要命,没人去救,可惜了。”
“那今年的庄稼都下种了吗?”
“这还用问?不种地俺们吃什么?”
“去年遭了大灾,想必农具、种子受损严重,官府怎么办的?”
“喔,你这个客官倒像是朝廷派来的巡按老爷!”老板娘盯着杨士骧看了一阵,“这算是问着了!乡里成立了自治委员会,专门帮助各户村民解决种子、耕牛和农具。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要不是自治委员会,俺们这个镇子今年只能逃荒要饭了。”
杨士骧兴趣大增,“喔,这可真是新鲜事!我这人最好打听新鲜事了。我给你双倍的饭钱,你给我讲一讲这个自治委员会是怎么回事?”
“真的给俺双倍的饭钱?”
“空口无凭。罗兄……”
罗筱才急忙摸出钱袋,从里面掏出一把银元摊在桌上。
老板娘数了三块,又拿起一块,“够啦。俺就给你说说,喂,当家的,你清楚,你给客人们好好讲讲。”
“好,俺就给你念叨念叨。”老板早将情景看在眼里,放下手里的活计,用一块脏兮兮的破布擦了擦手,“各位客官吃着,别凉了。”扯过一个破凳子坐在一旁,给客人们说起了自去年大水破堤以来的变化。
自去年大水退去,武定、济南两府便组织救灾,除了出动军队、拨付银两外,主要是以乡为单位成立了自治委员会,由村民选出德高望重的乡绅充当自治委员会的首脑,所有的救济粮、救济银、药材、农具、衣物及其他救灾物资根据自治委员会报上的数据直接拨下来,由自治委员会统一安排。提出的口号是不饿死、冻死一个乡民。府、县及派驻救灾的军队联合成立督察组,核查个自治委员会的工作,确保不贪污,不挪用。去年的工作主要是清理道路,抢种秋粮。并且建立了大批用来安置灾民越冬的窝棚。今年的口号则是加固河堤,重建家园……
“这个自治委员会管用吗?”杨士骧兴趣大增。
“管用!说句实在的,若是没有自治委员会,绝不会有如今的光景……”
“为什么?”罗筱才问。
“这还用说?往年遭灾,官府也救济,但那些拨下来的银两、粮食都不知落在谁的口袋里了!这回就没有这种事。罗家店自治委员会主任张财东贪污了一百五十两银子,被大军当众给毙了!张财东的浮财还被分给了村民们。谁还敢贪污?”
“也不是没有。听说还有别的人被枪毙呢。不过俺新市镇的没有,大伙儿都晓得上面拨了多少东西,盖着县衙大印的布告就贴在街上,谁家领了多少,谁家出工多少都写的清清楚楚……”老板娘端上一大盘烧饼,插话道。
“那,那这个自治委员会的首脑是县衙任命的吗?”
“不是!”还是快嘴的老板娘,“是乡亲们选的。县里不管。”
“这不是乱套了吗?”罗筱才嘟囔一句。
“才不乱呢!以往官府救灾才叫乱。”老板娘道。
“闭上你的嘴!不知轻重的婆娘!”老板喝道,“各位客官,俺们王县尊可是个好官……”
“那是因为有大军盯着!”老板娘不服气地嘟囔。
“没关系,没关系。”杨士骧笑道,“俺们就是好奇嘛。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我们又不是官府的人。听你们讲,好像这自治委员会是官兵组织的一样,是吗?”
“差不多!那可都是些菩萨兵。俺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官兵,当老百姓是他们父母一样,吃饭给钱,住宿给钱,便是讨口水喝,还要说几声谢谢。也不知龙军门是怎么训导的!如果当初俺济阳县是龙军门的手下护堤,绝对不会决口子的!”老板娘的话像是连珠炮。
“哦?这是为何?”
“东面的武定府就是龙军门亲自带兵护堤!都是那边悬乎了,可结果呢,那边屁的事没有!反而是俺们这边出了事。最后还是龙军门的兵上来,拼死堵上了口子,听说还死了好几个兄弟。俺弟弟就在现场,是龙军门的兵从大水里将他救上来,俺兄弟说,龙军门的兵救灾不要命,真没见过这样的兵!俺们这里好多获救的乡亲都要给龙军门建生祠呢,可上边不让。俺们老百姓晓得谁是好官,俺就盼着龙军门长命百岁,公侯万代呢。”
“也不能这样说。”老板打断了其妻的话,“冯大人的兵也不错……”
“不错个啥,口子一开,他们都逃了。最终还不是龙军门的兵收拾烂摊子?要说皇帝还是明白事,把冯提督调走了,让龙军门接了印。您瞧着吧,今年下来,着河堤是不会有事了。”
“看看,说走题了。我还是想听听自治委员会的事。”杨士骧将话题拉回来,“这自治委员会就是管救灾的事吗?”
“不,啥都管!吃喝拉撒都管。今年还勒令大户们减了租子,将租子降低到两成五以下,谁都不准超过。”
“大户们干吗?”
“不干?他们敢吗?大军给做主呢。遭了这么大的灾,也该减一减了呀……”
杨士骧和罗筱才对视一眼,尽在不言中了。
这餐饭吃了一个多时辰,连菜都热了两回。杨抚台终于吃完了,谢过饭店老板夫妇,带着他的随从离开了新市镇,朝济南进发了。
第十四节 杨士骧(四)
离开济阳县境后,杨士骧突然改了主意,将巡抚的仪仗摆了出来。在沿途州县官员的迎送中,于4月23日抵达首府济南。郊迎的官员中,却没有最想见到的那个人。
周馥于四月初已经南下两江了,这段时间“主持”全省行政事务的是山东布政使白瑞庭。与学政、藩台、皋司及济南府台等人将新上宪迎入巡抚衙门。
交印仪式毕,吃过了设在巡抚衙门后堂的接风宴,助手们便告辞了,这迎接上官的礼仪便暂告一段落。
“东翁,打听清楚了。”罗筱才闪身进来,“龙谦去了莱州,与青岛的德国军队举行联合演习,已经走了三天了!”
“跟德国人联合演习?”杨士骧吃了一惊。胶济铁路通车在即,德国在山东的势力大盛,他这个巡抚是注定要与德国人打交道的,没想到龙谦竟然与德国人搞起了联合演习……“参加演习的军队是哪一部分?巡防营还是第五镇?”
“这个还不清楚”罗筱才沉吟道,“东翁,这个太过分了!他这是向您示威那!早不搞,晚不搞,偏偏要躲开您来的日子。而且,谁允许他与洋人搞军事演习的?杏城兄说他心怀异志,看来是真的。东翁务必当心此人。”
龙谦目前是双重身份,就提督而言,乃是掌管一省军务的最高军事长官,名义上受巡抚节制,实际是完全可以决定麾下军队的训练战备事宜。而第五镇又是直属兵部的新式野战陆军,巡抚根本无权过问第五镇的行动。
“白大人知道此事吗?”杨士骧问了一句,随即意识到这完全是废话。自自己进入济南城,白布政使几乎寸步不离,罗筱才的消息一定是从其他人口中打听而来的。
“不晓得。应当知道吧?我跟下面几个吃饭时,有意试探了,有一个情况,白大人的小女似乎要嫁给第五镇一位姓王的协统了。”
第五镇只有两位协统,杨士骧虽未谋面,但名字都是知道的。周毅早已娶亲,其舅兄郑笃曾与自己有一面之缘。白瑞庭之女当然不会做妾,一定是联姻王明远了。据说此人是龙谦的绝对亲信,罗筱才一贯聪明,他是提醒自己,姓白的怕是早已和龙谦坐在一条船上了。
“唔,我晓得了。罗先生一路鞍马劳顿,早些歇息吧。”杨士骧却不想就这个问题过早地表态,即使是对跟随了自己许多年的心腹幕僚。为官之道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要在下属面前保持神秘感,杨士骧对此奉行不渝。
见杨士骧不想继续谈下去了,罗筱才便告退出来。
杨士骧酒量甚宏,虽然喝了不少应酬酒,现在毫无醉意。他现在住的屋子,正是周馥的书房,位于巡抚大院三进院落的第二进,这是罗筱才替他选中的。没有用周馥当初所居的位置最佳的卧室,是有意让下面明白杨抚台不同于周抚台,绝不会搞萧规曹随那一套。不过,杨士骧家眷来后,估计还得征用内院,现在就让它空着吧。
电灯是早已用上了,书案上的西式台灯洒下一圈柔和而明亮的光。杨士骧随手翻着一册《古文观止》,这是他最喜欢用来消遣的文集,总是读而不厌,每晚都会读上一两篇。但今晚他却看不进去。
济南位于南北交通之要道,他往来南北不记得经过几次了。济南的名胜差不多都游玩过。但这次以主人身份来,却发现了好多的变化。首先是西郊出现了连片的厂房,高耸的烟囱冒着黑烟,表明那些厂房已经开工了。今日午间入城,从八台大轿中窥望街景,却给他陌生的感觉。好多路段正在翻修,让他不得不绕路而行。他注意到城中盖了不少西式的楼房,一改过去的土气,竟然有租界的感觉了。
巡抚衙门外观没有什么特别,但里面还是有一些令杨士骧感到惊奇的东西。电灯是一件,简直是读书人的最爱。其次就是自来水,巡抚衙门已经接上了自来水,这令他大为惊奇。保定的直隶总督府都没有这种至为方便的西洋玩意儿,更不要说他的按察使衙门了。皇宫里有没有他不知道,只晓得太后皇上一直是吃玉泉山的水,若论方便,怎么也比不上自来水吧?当时他看到一个衙役在前院的水管接水时问了一句,回答是管子是买自德国,但水塔都是自己建的。有了电,自来水就不难了。为何拧开龙头便能哗哗流出干净的水,他也搞不清楚。只是没想到印象中土哄哄的济南城里,竟然有了如此新奇的玩意儿。不,那不是玩意儿,是至为实用方便的东西。
席间聊到了城市的变化,济南知府丁谓济说,今年打算将济南主要的几条大街翻新,铺上洋灰,一部分路段还要安装电灯和栽种法国梧桐。
城市外观的变化尚在其次。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与他同桌饮宴的几位高官,确确实实让他感到一种陌生的气息。无论是在江西还是在京师,官场众人饮宴时的气氛都差不多,说官场动态轶闻,谈风月,级别相当的官员间都有约定俗成的话题。但这几位官员竟然让他感到了另类,除了寒暄一些皇室、同年这类无伤大雅的话题,不自觉间,竟然都是讲着经济与建设,连一向不管银钱的皋司都对好多数据信手拈来,仿佛他不是管着司法刑律,而是抚台、布政使一般。更令杨士骧惊异的是,从这几位高官身上,看到了浓厚的商贾气息。他们竟然起劲议论上海交易所股票的升降。这是他们应当关心的事吗?还有就是配饰,也让他赶到另类,比如表,京师的官员们要么不戴西洋表,要么就是佩一块怀表。但白瑞庭和丁谓济戴着的却是手表。还有西洋烟卷,席间一半的官员都抽西洋烟卷,烟盒就放在桌上,并非进口,而是山东土产,烟盒上印的“泉城”字样说明烟卷就产自济南。杨士骧隐约记得京师也有这种烟卷。
山东确实发生了剧烈的变化。这是无疑的了。但这种变化是不是自己愿意看到的?究竟变化了些什么东西?
不需要明说,杨士骧清楚袁世凯希望自己掌控山东,打压控制那位让袁世凯吃过大亏的年轻武将。自己是一省之首,掌控全省是题中应有之意,不为袁慰庭,便是为自己,也不能容忍大权旁落。权力的核心是什么?一为人事之任免,二为钱财之控制。其余都是枝叶了。只要抓住这两条?杨士骧根本不信龙谦能左右山东政局。
拿定主意后,杨士骧很快便进入角色了,第一件事便是听山东省的财政收支。于是,布政使白瑞庭和藩台便来到了巡抚大人的签押房。
财政收支是藩台的事。山东藩台姓董,单名林,表字朝曦。也不带账册,一五一十地向巡抚大人汇报了财政收支情况,去年的数字,今年的数字,收入方面,正项多少,杂项多少,支出方面,递解京师的款项,省里的常规开支,如数家珍,随口便来。
杨士骧凝神细听,他在京师打探的有关山东财政的数字倒是不离谱,董林预计今年各项收入将达到2300万两之多。但开支却高达2750万两。其中递解户部的数字是350万两,比去年整整多了100万!
朝廷目前要支付两场战争败北的赔款,甲午战争是2.5个亿,庚子国难又是三个亿。连本带利,每年要赔列强近三千万两。这些赔款当然要各省分摊,虽然赔款是主要是以关税抵押的方式支付的,但朝廷少了关税,自然要增加其他的收入,不过是玩了转移支付的把戏。计算下来,经济不算发达的山东一省就承担了十分之一,这似乎有些重了。而且,朝廷突然增加山东的份额,不知是为什么?
等董林讲完,发问道,“朝曦,山东递解户部的银两为何增加了100万?”
董林看一眼白瑞庭,似乎有难言之隐。
“启禀大人。”白瑞庭微微一笑,“事情是这样的,周大人及提督龙大人念及朝廷的艰难,联名上书太后,自愿加大对中央财政的支持。所以……”
可恶!周馥老匹夫为了讨好朝廷,竟然给老子挖坑!简直是可恶之极!但杨士骧却不便发作,他总不能当着两名属下说臣子心忧国事,自愿报效朝廷不应该吧?
“既然递解增加,为何省里又取消了厘金?”刚才董林特意点明了今年山东省取消了厘金!
厘金乃正项之外向百姓征收的税收,起源于咸丰三年(1853年),当时对太平天国的战争正在激烈进行,朝廷实在是没钱了,于是一个姓雷的太常寺卿的幕僚提出了征收厘金的建议,立即得到了朝廷的批准。至光绪朝,全国总计设立厘局七百余,其中山东算是少的,只有十个。本来说好平乱结束即行取消,但朝廷舍不得该项收入,一直保留了下来。光绪初年,全国总计收入厘金2000余万两,但实际征收却高达七千万两之多。其中七成都被各级官员中饱私囊了。
“厘金一项,弊端丛生。周抚台听从龙军门建议,认为取消厘金,有利于商业的兴起。这点损失完全可以从商税的增加得到弥补。”白瑞庭解释道。
刚才董藩台汇报时用的厘金单位为元,不是两。而山东去年的厘金总额为60万元,折合白银约42万两。
取消厘金会增加商税吗?杨士骧琢磨着。
“不仅如此,周抚还计划整顿税制。取消统捐,而增加茶税、烟酒税等。济南卷烟厂去年销售卷烟50万箱,盈利高达250万元之多,按照20%收取烟酒税,即可收取50万元。差不多便抵消了厘金的损失。今年卷烟厂增产不会少于20%,足以抵消厘金的损失。”白瑞庭得意洋洋,“龙军门以为,整顿税制势在必行,其方法是减少针对一般百姓的税收,增加富人的税收,一举两得。”
杨士骧知道大清朝的税制混乱不堪,各省自行其是。往往是名目越来越多,减少征收项还是第一次听说。整顿税制是一篇绝大的文章,周馥又给自己挖了个坑,而且明显是受了龙谦的诱导。
一个武夫,管什么税制改良的事?简直乱弹琴。
杨士骧注意到了董林的汇报,山东省田税比例很低,只占到了总税收的40%多一点,其余收入主要来自于商税(含盐税),而白瑞庭所说的茶税、烟酒税也算商税的范畴。
杨士骧的思绪转到了支出预算上。山东今年预计在教育、交通及水利(含河防支出)高达700万两之多,简直没想到。而巡防营的养兵费竟然高达230万两!几乎与北洋新军一个镇的花销差不多了!花这么多的钱去养兵修路办学校,却导致了450万的预算窟窿,怎么填补?
他忍住心里的不快,对董藩台说,“如你所说,今年省里竟然是赤字的盘子,这四百五十万两的缺口当如何弥补?”
“债券。计划在省内发行债券。”还是白瑞庭。
“债券?向谁发售债券?”
“面向全省。年前已摸了底,不成问题。第一期债券已经发售完毕,总计销出200万两。第二期预计发售300万两,应当可以完成。”
这就是举债过日子了。虽然杨士骧对政府发行债券不陌生,而泰西诸国多有此举,算不得另辟蹊径。但却不符合他一贯的认知,而且有一种被绑架了的感觉……
“利息几何?”杨士骧忍住了不快。
“五厘。”
“简直是胡闹!”杨士骧终于爆发了,“所有关于税制改良的事务一律暂停,除掉河堤工程,道路与学校的修建也一律暂停!”杨士骧下了他上任来的第一道命令。
第十五节 演习
结束了在莱州举行的对抗演习的龙谦回到济南,已经是杨士骧上任的四天后了。
这次与驻青岛基地德军进行营级规模的对抗演习是德军提议的,龙谦希望规模更大一些,比如出动一个整团,但德军似乎有所顾忌,最终双方用两天的时间在莱州以东靠近青岛的一块盐碱地里展开了一次对抗演习,除掉各出动一个步兵营外,还各有一个炮兵连参加,但没有动用重炮,最大口径的不过是57mm山炮。
演习的科目是预先设定的,德军主攻,蒙山军主守。龙谦亲自审定了德军拟定的演习预案。龙谦对前来联络的迈尔少校说,最好不要设定方案,划定区域即可。但迈尔少校不同意,解释说那种演习肯定会造成不可预测的伤亡,德方不希望看到那种局面。
双方派出有经验的参谋人员组成了演习联合裁判组,这是必须的,否则很难认定进攻和防御的成果。为沟通方便,司徒均亲自出任了裁判组长。
蒙山军参演部队是由第九协协统王明远选定的,选中了封国柱十七标第一营,这个营是蒙山军元老部队,最早可追溯到蒙山整军时的第四连,连长便是封国柱。
选定一营并非照顾其资历,而是这个营在最近一次校验中获得第九协八个步营的第一名。确定参演部队由第九协派出,王明远指定十七标一营充任,在九协内部业无话可说。
第五镇司令部相关处室、直属队骑、炮、工、辎部分营以上军官,周毅的第十协参谋科及第十九、二十标两标的标统都前来莱州观摩了演习。
演习的结果很难评判胜负。德军炮兵首先获胜,准确测出蒙山军炮兵连的位置后首先摧毁了蒙山军炮兵。裁判组判定蒙山军炮兵全灭。然后德军主攻部队在准确密集的炮火掩护下用波浪式叠次进攻的方式连续发动进攻,击穿了一营三连的阵地,但被充作预备队的一连挡在了第二道阵地面前。德军果断地转向,集中两个连的兵力侧击右翼四连的阵地,夺取了蒙山军精心构筑的一线阵地,由于二线阵地的简略,德军胜利在望。但时间没有了。因为预先确定了演习的终止时间。但一营选派的五十余名精锐士兵组成的敢死队在副营长的亲自带队下利用夜幕插入了德军身后,一举摧毁了德军的炮兵阵地,为蒙山军扳回一分。
演习终结后,双方进行了图上推演。认定双方战平,算是皆大欢喜吧。蒙山军高层观摩组对德军步兵分队进攻战术极为欣赏,龙谦尤其对德军炮兵分队的战术水平给予极高评价,认为在炮兵一项上,蒙山军的差距是明显的。言下之意对自己步兵的表现还算满意。德军最高指挥官斯特劳斯上校的发言也表示了对蒙山军步兵的赞赏,认为在没有炮火的掩护下顽强守住防线是很值得骄傲的事。特别对蒙山军野战筑工表示了钦佩,指出在步兵分队防御一项上,华军有着过人之处。
横扫欧洲、击败自拿破仑以来便公认为欧洲最强的法国军队的德国陆军能够公开称赞一支亚洲军队是罕见的事。斯特劳斯上校含笑对龙谦说,您的突击分队的勇敢突击拉平了双方的差距。如果不是演习而是实战,德军不可能击败您的部队,裁判组判定战平是公允的。
下层参战军官则有些不服,都认为规定的时间短了。假如再有一日,定能击败对方。
封国柱更是不服,认为自己的一营长于进攻拙于防守,如果派出最善于防御的十八标二营(前身为王明远任营长的老二营),一定不会被德国人打穿第一道防线。
冯·斯特劳斯上校对于演习的结果更是心惊。在兵力相等的情况下,自诩世界第一的德国陆军竟然拿不下一个三流国家的军队!演习之前,斯特劳斯曾反对演习的框架设定,认为相等兵力的演习简直就是对伟大的德国陆军的侮辱。但托尔帕尔总督出于政治上的考虑,坚决要求与合作友好的态度对待此次演习。总督是他的上司,命令必须服从。现在看来,如果派出两个连去挑战对手,蒙羞的一定是自己。
之前迈尔少校不止一次夸赞清国第五镇的不凡,但他根本没有在意。斯特劳斯上校是参加过四年前对清国首都的进攻战役的,但他是后来增援上去的,没有参加让德军丢脸的西沽之战,那一仗里,一个整营的德军竟然被一帮土匪改编的军队击败,伤亡惨重。而那支曾击败德军的部队在数年内竟然发展成为了一个整师!而且,竟然在武器研发方面屡屡退出令人惊奇的成果,连柏林的总参谋部装备局都知道其事了!如果,斯特劳斯上校联想起来,如果清国在四年前有这样一个师,联军将在天津和北京之间蒙受巨大的损失!他们的进步是神速的,装备是精良的,尤其是士兵们的精神状态是令人生畏的!作为经验丰富的军官,斯特劳斯上校尤其注意了对手参演部队在演习后的表现,他们表现出了一种不服气的劲头,这最令斯特拉斯感到忧心。一支军队,装备可以优化,训练可以完善,但缺少了一种悍不畏死、有我无敌的勇气,绝不会成为一流的强军!
感谢上帝,至少现在他们不是德国的敌手。斯特劳斯作为青岛基地陆军指挥官,相对清楚德皇对于亚洲的政策走向,德国的主要竞争对手在欧洲,西南面的法国,大海对面的英国,以及有“欧洲压路机”之称的俄国,都是阻挡德国前进的强悍对手。由于海军的问题,德国没有力量来争霸亚洲。所以,德国政府在亚洲特别是清国的政策是扶持亲德势力,静观局势的变化。清国朝廷对于德国的态度是模糊的,他们更多在意俄国、日本以及英国的脸色。便是法国人,因为夺占了清国的藩属安南,在清国说话的分量也比德国重。这种情况下,对于在山东有着极强军事实力的蒙山军,德国政府给予高度关注,确定的方针是全力拉拢、扶持这支比较另类的军队。即将通车的胶济铁路是德国将其势力深入中国腹地的重要举措,而这条铁路就在蒙山军的环伺之下,莱州、青州乃至济南一带的蒙山军正规军不下万人,在德国无力大举增兵亚洲的情况下,保持并加强与蒙山军的友谊是符合德国的战略利益的。所以才有德国对于蒙山军大量军械的出售,武器制造技术及设备的转让,军事教官的派出以及这一次的合作军演。
另类在哪儿?斯特劳斯终于找到了答案。蒙山军的最高指挥官竟然是从美国归国的华裔。其参谋长则毕业于柏林军事学院!这样具有世界眼光的高级指挥官带领的军队,当然会展现出与清国军队不一样的素质。
演习结束后,龙谦宴请了参演德军军官团。气氛还算友好。尽管演习也造成了双方轻微的损失,这是难以避免的。斯特劳斯上校对演习表示满意,承诺在适当的时候举行更大规模,比如团级规模的攻防演习。对于龙谦提出加派炮兵教官的要求,斯特劳斯当时就答应了。选派进驻蒙山军培训炮兵的教官将在两周内派出,人数不少于十人。
济南的消息传来,龙谦立即离开了莱州,快马直回济南。他没有先去巡抚衙门拜会新任巡抚,而是先听取了赶回济南听取率巡防营一部在武定府各县加固河堤的胡宗玉及在武定济南两府推广村民自治工作的陈超的汇报。
胡宗玉的汇报尚未结束,欧阳中报告说布政使白大人求见。
“快请。”龙谦站起身来,“你们坐,我去迎一下。”
陈超站起来,跟着龙谦走出了屋子。他知道由于白瑞庭小女儿与王明远的订婚,白瑞庭彻底站到了蒙山军这条船上了。
“白公好灵通的消息,”身穿便装的龙谦拱手致意,“何事匆忙,遣一小厮传告,龙某定当登门聆训。”
因为王明远的关系,龙谦自觉以晚辈自居。
“不敢。”白瑞庭还礼,一眼看到陈超,“陈先生不是在武定府吗?何时回来的?”
“刚到。快请进屋吧。”陈超笑吟吟地掀起了帘子,气候已经热起来了,绵门帘被畏热的陈淑换上了竹帘子。
“这位是?”白瑞庭看到屋里一位英俊的军官立正向自己敬礼,却不认识。
“胡宗玉。巡防营参谋长。日前率部在武定一带加固河堤,也算练兵吧。”
“辛苦辛苦。白某接到武定府衙的报告,大军辛苦异常,成效卓著,百姓交口称赞。为了沿河百姓,白某在这里多谢胡将军了。”
“这是军队分内之事。不敢居功。”胡宗玉淡淡地应道。蒙山军已是事实上的山东军,不比以往,龙谦禁令日多,其中一条便是严禁下属交结官府,胡宗玉当然不敢违令。
“军队修堤的效果是不错的,其中也是因为武定、济南沿河诸县配合有力。白公请坐。坐下谈,”分宾主落座,“白公,武定的经验应当推广,龙某已给曹州驻军下了命令,周协统回去便做安排。力争在汛期来临前将河段整修一遍。确保今夏安然度汛。”
“龙大人心忧地方,实乃山东之福。不过,白某怕是说话不管用啦。”
龙谦知道白瑞庭话语中的意思,“白公,这次明远的部队打的很好,虽然未曾战胜德军,也没有坠了我山东子弟兵的威名。临别之际,明远托我带了点东西给白公,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哈哈。”
欧阳中早将一个包裹拿出来,放在白瑞庭跟前的茶几上。
叶延冰与陈娴成婚仪式上,白瑞庭携小女儿白灵赴宴,结识了王明远,白瑞庭闻知身为协统之职的王明远尚未婚配,便起了心。而王明远与白小姐虽然只是见了一面,竟然相互倾心,于是顺理成章,一个月后便举行了订婚仪式。按说白瑞庭是“副省级”高官,书香门第,而王明远不过是曹州农家子弟,但现在白瑞庭完全不顾其家庭背景了。
“唔,明远有心了。”订婚后王明远就算他女婿了,收他一点孝敬理所应当。
“宗玉,你且下去休息,将这段时间的工作整理一下,写一个报告给我,用于指导其他地方的修堤工作。”龙谦不想让胡宗玉参与到政事中。
“是。”胡宗玉对龙谦和白、陈二人分别敬礼,转身而去。
“不,陈先生不是外人,还请留步。”白瑞庭见陈超要走,急忙开口挽留。
“越之先生安坐。正好向白公汇报下村民自治的事情。”龙谦转头对白瑞庭说,“闻听杨某人停了对学校和修路的拨款?”
“正是。来者不善啊。”白瑞庭压低了声音,“白某听杨抚台话中之意,似乎对大人扩编巡防营不满啊。”
“无妨。兵来将挡,谁来土淹。只要咱们问心无愧就是。大力兴办县级中学,整修干线公路是一本万利的事情。杨士骧只要不是傻子,就不会看不到其中的好处。放心吧,我料他定会收回成命。”
接下来,白瑞庭一五一十,将杨士骧到任数日的所作所为说了一遍。倒像是下级给上级报告一般。布政使是三品,龙谦是从一品,但文武殊途,自明季以来,文官的地位便高于武将,决不能用品级衡量。白瑞庭是周馥的人,从贵州布政使任上转调山东,虽是平级调动,但贵州比不得山东,白瑞庭自然感激周馥,甘心为其驱驰。这几年协助周馥治理山东,与龙谦多有交结,深为钦佩龙谦就振兴实业,兴办交通,厘清财政等方面的远见卓识。认定龙谦会一飞冲天,前途不可限量。加上入股华源、中兴两大集团,早将自己与龙谦绑在了一起。更不用说小女结亲蒙山军高级将领了。
“哈哈,早就听说杨士琦乃袁世凯的首席幕僚,想不到乃兄甫到山东,便要替袁氏出气。不管他,白公且放宽心。咱们不妨听一听越之先生在武定、济南一些县份试行村民自治的效果吧。”
第十六节 推广村民自治的深意
胡宗玉走后,陈超开始汇报在武定及济南推广村民自治方式的进展与初步效果。
虽有周馥的支持,但之所以要在武定及济南北部几个县搞村民自治,主要是蒙山军去岁夏抗洪在这一带有了不错的群众基础。
推翻满清腐朽政权,建立汉族为主体,共和制为国体的崭新国家是龙谦既定的目标。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时代,在放弃了做个富家翁消停地度过后半生后,一切的行动都是围绕着这个目标展开的。
他还没有自大到认为自己拥有某些特殊的记忆就可以推翻一个建政二百余年的王朝,更没有自大到认为自己可以建立一个心目中的国家。但自进入二十世纪,贫困、动乱如影随形,盘算自己有生之年,几乎难以找到一块净土,哪怕是追求古代隐士的生活也是一场梦想。
躲不开,那就不要躲了。
为什么搞村民自治,除了龙谦之外,陈超算是最了解龙谦想法的人了,但是也不是真正了解。在陈超看来,龙谦孜孜不倦地关注农村,关注农民,为的是争取农民对他的支持。如果在鲁南可以做到,那么在山东就可以做到。如果在山东可以做到,那么在南北十八行省就没有理由做不到。
如果得到天下农民的支持,蒙山军不坐天下简直没有天理。
陈超正是从根据地农民对蒙山军的支持中看到了一种力量。凭借着这种力量,龙谦率领千余兵丁便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抗官军,不是一县一府,甚至是全省的力量。陈超为自己的发现感到震惊,他承认龙谦的兵练得好,龙谦料敌如神,但是,没有根据地农民的支持,龙谦怕是走不出鲁南那片山窝窝。
说实话,具有这个意识的人极少。包括龙谦手下那帮将领们。
所以,陈超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山东北部黄河沿岸各县的村民自治运动中。这个运动依靠的,仍然是蒙山军。不过不是第五镇的部队,而是龙谦已然成型的另一支武装,即宁时俊为司令官的预备役部队,现在叫巡防营。
陈超认为,村民自治的目的是争取农民对蒙山军的支持,也就是对龙谦的支持,其手段则是军队与农民的结合。饱读史书的陈超想不起历史上有哪个朝代的哪支军队实现了这种结合。但蒙山军做的确实不错。龙谦关于百姓的严厉军纪,以及主动率军北上抗洪在陈超看来简直是英明绝伦,因为他在武定及济南数县的工作开展足以证明了这一点。
陈超的汇报令龙谦深为满意。一旁认真听讲的白瑞庭更是觉得不可思议。就凭一帮自发组织起来的泥腿子就能杜绝贪腐?白瑞庭不信。至于减租减息,特别是减租一事,思想开明的白瑞庭认为完全正确,特别是被水淹了的济阳县,不给农民活路就是官府自找麻烦。历朝历代,哪个不怕流民?谁敢小觑流民?
“诚良法也。”白瑞庭赞道,“陈公大才,白某钦佩无已。”听完陈超报出的一组组数据,白瑞庭由衷地称赞。官府的报告也有,河堤加固是事实,济阳一带没有出现骚乱和大规模流民更是事实。
这简直是个奇迹。特别是陈超断言,济阳县今年即可恢复生产,救济可以大规模降低后,白瑞庭内心极为震撼。
“白大人谬赞了。此法乃退思所创。在鲁南已经试行数年了。”陈超微笑道,“既有周抚台和白大人的支持,也有巡防营的功绩。陈某不敢居功。”
“都是自己人,就不要互相吹捧了。”龙谦哈哈一笑,“能让灾区尽快恢复生计就好。越之先生辛苦了。”龙谦站起来对陈超行了一礼。
其实,村民自治绝不是陈超认知的那么简单。除却争取农民以具备夺取天下的基础外,龙谦还有更深的思考。
村民自治肇始于郑家庄,是龙谦探索解决农村一揽子问题的尝试。源于对后世农业、农村及农民的认识,龙谦坚定地认为,不解决农村问题,就不能真正解决国家的问题。
实实在在地,现在的中国就是一个落后的农业国。农村问题表面上是土地问题,但其中文化、医疗、信仰及宗法制度缠绕其中,绝非只是解决土地就可以解决的。
后世所依照泊来的理论采取一刀切的方式将土地主要占有者化为剥夺者,然后用剥夺剥夺者的方法掀起暴风骤雨般的革命,似乎是一条可以借鉴的路子。对恶霸郑经的处理已经看到了这条路的前景。龙谦当时那支小队伍的成分也决定了走那条路的可行性。但是,如果走那条路,基本杜绝了与朝廷的妥协。但权衡利弊,龙谦坚定地认为,自己没有力量依靠几百人便推翻这个庞大的满清王朝。那时候,与蒙山军作对的不是满清贵族,而是掌握了国家大部财富和实力的以汉族知识分子为骨干的庞大力量。就像当年曾国藩义正词严地起草《讨粤匪檄》那样,汉族精英们不认为蒙山军是一支正义的武装,而是视为洪水猛兽不顾一切地加以剪灭。
一切都源于对私有财产的坚定保护。
龙谦承认,那个叫卡尔的德国人是一个天才,至少是一个伟大的理论家。他所提出的理论未必全部正确,但其中一条是无可辩驳的真理,那就是,那些所谓的正人君子社会贤达名誉可以扫地,但既得利益绝对不容侵犯。
龙谦承认社会不公。也承认公平不是平均,而是机会均等。就农村而言,鱼龙混杂,良莠不齐,既有郑经一类鱼肉乡里的恶霸,也有陈超一类奉行儒家真义的贤达。用占有财产一个简单的标准来划分革命和被革命有失公允。后世用暴风骤雨的铁血手段铲除私有制,姑且不论其是否公平,其后果将铲除掉这个自秦汉以来形成的大一统国家的文化重心——温良恭俭让,仁义礼智信,这些让中国人脱离愚昧野蛮的优良传统和品德。
而且,条件更不具备。后世可以掀起暴风骤雨的革命以颠覆一个制度,那是经过数十年的准备,是缔造了一个以当时优秀分子组成的纪律严明的党,牺牲了无数先驱者的生命,才具备了一种鼎新革故的磅礴力量。龙谦不认为自己可以唤醒普天下愚昧自私怯弱的农民,让他们义无反顾地追随自己去创造一个理想的新世界。
但是,改良或者变革是必须的,不能任由农村就这样沉沦下去。变革的目的是什么?龙谦自己无数次思考,无数次修正。其一当然是改善民生,让农村摆脱贫困。办法主要是以兴办实业以吸纳农村的剩余人口,减少土地的压力。其二是通过一系列办法来提高亩产,解决吃饱肚子的问题。这一条的关键是要做到耕者有其田,所谓理想和觉悟永远抵不过实惠。
龙谦选定的试验田便是郑家庄根据地,以鲁南两大实业集团为依托,大力招收根据地的年轻农民。两年多累计招收根据地近两千人进城做工。其效果是明显的,据陈超及后来萧观鱼的统计数据,两年来,根据地乡村人均收入提高了150%之多,翻番了!功劳当然要计入实业集团,一个青年农民进城做工的收入是在乡的四倍乃至更高。
其实,增收的原因还有两个,第一是蒙山军的兴起,大批根据地农民参军后领取军饷寄回家乡,直接增加了家乡的收入。第二是根据地煤矿和手工业的兴起。
龙谦现在还不知道,光是根据地子弟对家乡的贡献就让建国后成立的郑家庄乡获得了一个不那么光彩的称号,“老丈人乡”。
在农业增收方面,效果却不明显,有限的改善水利不足以彻底改变面貌,兴办荣军农场确实可以安置一部分伤残军人,但也没有真正起到引导农业的作用。那些关于荣军农场报道和统计数据龙谦一概不信,凭着几个残废军人就可以培育出良种?就可以改善土壤肥力?吹牛嘛。具有近代意义上的农业专家他还没有遇到呢。
改变农村当然应当以改善农民收入入手,但根本的问题是农村处于原始状态下,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是适应农村的文化、组织结构的。不改变农民的综合素质,就不可能彻底打破小农经济的状况。特别是由于文化指示的极端落后,大批文盲的存在,国家、民族、权力、义务等现代国家要素就不会普及到农村,更不可能铲除数千年的封建毒素。再远的事情自己没有经历,四年前庚子国难自己可是参与其中了,京畿一带无数的农民为了极少的报酬甘愿为侵略军充当夫子,更有甚者,为侵略军传递情报,或者被侵略军组成傀儡军队去攻打官军,完全是汉奸所为了。便是在根据地,农民关心子弟兵的胜败,关心子弟的存亡,但不会关心这个国家、这个民族遭受多大的损失和磨难。三亿两白银的巨额赔款,天津至山海关一线不得驻扎自己国家的军队,和他们似乎没有任何的关系。宗法制度束缚着所有的农村,别说现代意义上的法律意识了,连大清律也没有几个人懂。族长或者地主可以主宰农民的生死,农民眼中的国家,就是他们的村庄,他们的家族。
所以,龙谦组织了村民自治委员会,其目的是将农民从宗法制度的罗网中解放出来。最核心的目的是通过自治委员会这个招牌,让农民逐步接触到权力和义务,学会自己管理自己,最终成为合格的公民。
“白大人,越之先生,村民自治之法尚需逐步完善,而且要因地制宜。这次以治河救灾为先导的活动还要深入下去。培训骨干,总结经验,形成一套适用于全省的制度流程出来。”龙谦结束了汇报会。
“白某将尽快去北面走一趟。”
“如此甚好。不过,杨大人会允许我们继续搞下去吗?”
“无妨。大势所趋,如个人身处激流之中,明智者只能因势利导,岂能扭转大局?”白瑞庭微笑道,“不过,军门似乎该去见一见抚台大人了。”
“见是一定要见的,人家是一省之首嘛。不过,停止县校之建设,停止公路之翻修,却是不明智之举。”龙谦道。
“学政大人心里肯定是不愿意的。凡是明理者,无不为我省兴办县校喝彩。”白瑞庭抚着下颚的胡须,缓缓说道。
“哈哈,白大人无须过虑。致富我齐鲁圣人故土,当是我等共同之心愿。想必杨大人也不会例外吧?”
龙谦不希望联合几位高官对杨士骧逼宫。先与这位巡抚大人谈谈吧,倘若能合力兴旺山东,当不会计较其背景。
第十七节 龙杨会
罗筱才第三次潜入签押房窗外,偷听杨士骧和龙谦的会谈。
屋里的咆哮声愈发大了,是杨士骧的声音。罗筱才反而听不清巡抚大人在吼什么。第一次过来,屋里是细声细语的,像是龙谦在讲述着什么,第二次过来时,显然是杨士骧在讲话,但听不清说什么。最后杨士骧似乎生气了,罗筱才便赶紧离开了窗外。现在是第三次了,杨士骧肯定在发火,为什么发火?罗筱才极想知道。
十丈外的卫兵在看着他鬼鬼祟祟的样子,这让他感到心虚。于是罗筱才离开了屋底,在经过那个标营士兵时低声喝道,“盯着点儿,有什么动静就冲进去救驾。”
那个标营的小军官看了一眼罗筱才,没有说话,直直地挺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当然是救杨士骧的架。标营是巡抚大人的亲兵营,穿着大清朝陆军士兵传统的军服,比起大街上不时出现的第五镇官兵和整编后的巡防营官兵,显得邋遢埋汰。罗筱才想,应当赶紧整顿标营了,这些周馥留给杨士骧的警卫们未必可靠。
不远处的树荫下还有一个军官,那是龙谦的随从,复姓欧阳。自龙谦进入抚台大人的签押房,他就一直在那里站着。
一般的会见是不避他这个心腹师爷的,但今日杨士骧却挥退了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这让他赶到了一丝不安。罗筱才回到自己的屋子,看一眼桌上的自鸣钟,俩人的会谈已经一个多时辰了,还没有结束的迹象。
也不知那位二百五提督说了什么,惹得抚台如此暴怒。
罗筱才是杨士骧之弟杨士琦荐入其兄幕府的。这些年来,罗筱才虽然跟着杨士骧任职四方,却与杨士琦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也可能俩人都是“高级秘书”,彼此间共同语言更多一些,罗筱才觉得杨士琦之才不亚其兄,不出仕真是可惜了。
罗临来山东前,杨士琦专门宴请了罗筱才,奉上了一份不菲的程仪,直言是袁公所赠,希望罗筱才帮助其兄治理好山东。
杨士琦对罗筱才说,治理山东的基础是真正掌控山东。掌控山东最大的障碍是盘踞山东的龙谦第五镇,“龙谦奸猾,以庚子年那点微功欺瞒哄骗日益老迈的慈禧皇太后和庆亲王,骗取了北洋第五镇的番号。其部绝不是忠于朝廷的,可惜朝中看清这一点的不多。满洲权贵们看不到远在山东的龙谦部急速发展的军事实力,反而盯住了为朝廷编练新军做出了巨大功绩的袁公。谈及山东,满朝都是一片夸赞之声,这简直是最大的悲哀,最大的讽刺!我兄长的性格我是知晓的,一心想做出一番政绩报效朝廷,极易受到龙谦的蛊惑。所以,罗兄要头脑清醒些,时时提醒我兄长,莫要被龙谦用山东的实业诱骗了他。杨士琦最后说,袁公早已听说过罗兄大才,在我兄手下做幕僚实在是屈才了。罗兄且好好去做,邮传部或者外务部,一定会有罗兄一个位子。”
不过是秀才出身的罗筱才顿感受宠若惊。对于杨士琦的要求,自然是满口答应。
用不着罗筱才提醒,杨士骧一进济南,便表现出了对前任的敌意。这让罗筱才放了心。在来山东前,罗筱才做足了功课,认定周馥与龙谦蛇鼠一窝。杨大人否定周馥的“新政”,就是打定主意取消龙谦在山东政务上的发言权!
这不是很好嘛。龙谦不将抚台大人放在眼里,躲到了莱州与德国人勾勾搭搭。杨大人甫一上任,断然停止了对建学校和修公路的拨款,连续几天召见重要部门的官员,或者亲自查账,摆明了要好好找一找前任的毛病。
官官相护是官场通例。但除非是特殊情况,后任否定前任也是通例,不然怎么显示出自己的存在?
终于,龙谦来拜会抚台大人了。罗筱才将龙谦引入杨抚台的签押房,偷偷地打量了这个令直隶总督念念不忘的青年提督:一身笔挺的黄毛呢军装,扎着武装带,脚蹬铮亮的长筒马靴,一点不像朝廷的一品武官,倒像是洋人军官的打扮。
他想留下参加抚台大人与提督大人的会谈,但却被杨士骧一句“罗先生回去休息吧。吾与龙军门有要事相谈。”“赶”了出来。
发火了?好!不发火才麻烦。罗筱才暗暗地想。
罗筱才的屋子在签押房南面,站在北窗前,可以看见西北面那间屋子的南窗。罗筱才心神不宁地思考着,如果龙谦受到杨士骧的训斥恼羞成怒动用刀兵怎么办?都说第五镇是龙谦一手带出来的部队,就像如今的北洋二、三、四、六镇是袁世凯的兵一样,济南府除了巡抚标营,可没有一支自己的武力。就连巡抚标营也不一定可靠!想到这里,罗筱才光秃秃的脑门竟然沁出了汗珠。不行,不管如何,一定要劝说杨大人赶紧整顿标营,哪怕从直隶调一支兵来呢。
他心神不定地想着。突然看到龙谦和杨士骧一前一后出了屋子,相跟着朝巡抚大院北门走去,罗筱才急忙出来,疾步追过去。走到二院门口,龙谦立住脚步,“大人请留步。下官这就告辞了。”
“龙提督慢走,老夫就不远送了。”杨士骧拱手作答,目送龙谦离去。
等龙谦和欧阳副官的身影消失于重重院落后,罗筱才急忙问,“东翁,刚才……”
杨士骧似乎在想着什么,半晌才回道,“唔,刚才你说什么?”
“大人看起来与龙提督相谈甚欢呀。”罗筱才当然不能说我三次潜入你窗下偷听了,不过什么也没听到。
“唔,还算不错。这是个人才啊。”杨士骧转身往回走,罗筱才急忙跟上,俩人回了签押房。罗筱才亲自为巡抚大人倒掉杯子里的残茶,重新为杨士骧泡了一杯龙井。
“东翁……”
“有什么事吗?”杨士骧抬起眼皮。
“刚才学政胡大人求见……”
“人呢?”
“学生以为东翁下午会没有工夫……便请胡大人回去了……”
“也罢。老夫会去胡学政那里走一遭。不过不是今日。”杨士骧只字不提刚才结束的会谈,罗筱才心里着急,却不知该如何去问。
幕僚就是幕僚,必须揣摩东主的心理。尤其像他这种属于私人聘用的师爷。罗筱才断定杨士骧此刻没有与他就龙谦拜访交流的意思,便告退出来。
“罗先生稍等,传令下去,明日一早去华源实业。对了,派人去趟学政衙门,如果胡大人有空,就说老夫邀他同去。”杨士骧吩咐道。
“是。”罗筱才答应一声。
巡抚出巡是一件大事,相关的仪仗警卫一大堆,必须提前准备。罗筱才想,杨大人难道是要找华源的麻烦吗?
杨士骧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微微闭上了眼睛。他在回味着与龙谦刚才的会面,会面谈不上愉快,也谈不上不愉快。可以肯定的是,那是个能干的人,山东这几年的变化,此人当居首功。看来京师的传言不假,周馥在山东推行新政卓有成效,不过是因人成事而已。
一种不一般的感觉攫取了杨士骧的心。
久历宦海的杨士骧接触过各色各样的官员。精明的,昏聩颟顸的,依仗靠山桀骜不驯的,卑躬屈膝唯恐开罪上官的……但没有一种可以套得上龙谦。
无疑,他是精明的。对于军事民政都极有主见,各种数据信手拈来,毫无窒碍。但他的精明又不同于大清官僚,有一种从未经见过的自信从容。对于他的诘难,既不恐慌,又不狡辩,总能讲出一番道理,让他无话可说。
与德军举行联合军事演习是既是为了提高第五镇的实力,也是为了遏制德国人的野心,稳定山东局势。对外纷争已成为困扰大清朝的痼疾,在山东,只要控制住德国人,英国就不在话下……
好笑!你以为凭借手里一个第五镇,德国人就会怕了你不成?!
德国之军事政治重心不在亚洲,更不在我中华。而是在欧洲。西有法国,东有俄国。更有英国在海上的遏制。德国自1870年普法战争获胜后成为欧洲的陆地霸主,尽管法国还拥有着欧洲陆军第一的美称,但实际已经衰落了。无论是人口、经济、科技还是民气,法国都比不上德国了。但现在统治德国的德皇威廉二世是个蠢材,这个左臂残疾的人最大的失误就是破坏了宰相俾斯麦精心建立的欧洲平衡。他没有俾斯麦化敌为友,能发能收的本领。看吧,不出十年,一场前所未有的欧洲战争将会在威廉二世手里爆发。所以,德国绝没有力量倾其国力来对付中国。所以,不必顾忌青岛的德军,他们看到第五镇的实力后会变得更加老实。
这叫什么?教训本抚吗?但在大清官僚体制下成长起来的杨士骧绝对不清楚德国在欧洲遇到什么麻烦。他只晓得不能再与列强发生冲突了。欧洲的局势,他真的讲不清。
谈及财政赤字问题,龙谦竟然认为举债建设是必然之势。就山东经济总量而言,四百余万两白银的债务完全不成问题。现在的问题是一方面各级官府严重缺钱,另一方面呢,大量的银两以“死存”的状态封存在地下,难以发挥其充当一般等价物的作用。举债建设不是盘剥百姓,是让官吏富户们的存银进入流通领域。银子嘛,只有进入流通它才是钱,否则就是一堆废物嘛。历史上奉行不渝的量入为出的财政政策有其合理的一面,亦有其消极之另一面。如果一直按照量入为出的法子做下去,我国永远不能急起直追已经在各个方面全面超越中华的列强。
这一段话里有几个杨士骧听不太懂的术语,一般等价物、经济总量。杨士骧明白了龙谦将富户们手里的钱“套出来”的手段和用意了,华源和中兴已经是山东士绅趋之若鹜的“财神”,有华源和中兴做担保,甚至比官府的信用都高。所以发行债券就不是障碍了。
花大力气修葺省内主要公路,是一个互相促进的连环套。大批的贫困农民和城市贫民为此找到饭吃,缓解了官府“稳定”的压力。而水泥厂、建材厂等企业拿到了订单,又为官府多交了税。交通的改善是一本万利的事情。铁路要修,公路更要修。要想富,先修路。公路网的建设不仅不能停,而且要逐年加大投入。建议省里成立专事交通建设的交通局统筹其事。
这里又出现了一个“稳定”的新词,杨士骧马上就明白了,觉得很传神。
教育就更重要了。现在都知道德国是强国,但一百年前德国还是一片散沙,任人欺凌。普鲁士建立义务教育体制,获利甚巨,简直难以估量。所以,省级大学,县级中学,乃至乡级小学要大力筹措举办。资金官府要出,企业和个人也可以出。私人举办的学校就是私人的,校舍等场地是私人的,应当受到官府的承认和保护,学校的资格也是私人的,也要受到官府的保护。钱怎么收回来?收学费啊?小学是免费的,中学和大学就不免费了。国人都有求名的习惯,兴建学校者,官府给予官身,修入地方志让其留名……教师从哪里来?兴办师范学院培养,高薪向全国乃至国外招聘。要学习日本和泰西诸国的经验,立法保证教师的高薪,自然就吸引来人才了。
整顿税务是必须的。现在就是要用增加商税的方法逐步减少田税,以减轻农民的负担。发展企业是增加商税的保证。而消减厘金等不合理的税务是发展商税的必须。只有人员、物品流畅起来,官府的税收才能增加。所以,要大力培养企业,发展手工业,促进商业的兴旺。洋人可以将各种新奇实用的物品运来挣我们的钱,我们为什么不能将东西卖出去?至少减少消费品的进口。什么是消费品?吃穿用度都是消费品,钢铁油料也是消费品,现在已经有了煤油灯,煤油全部买自洋行,我就不信了,偌大的山东,会制不出煤油?
发展商业理由很充分,但杨士骧内心是抵触的。但抵制洋货却合他的心。
巡防营不能裁减,而应当大力加强。巡防营的作用是多方面的,第一是吸纳了绿营等旧军队的人员,他们中的很多人除了当兵外一无所长,裁汰的结果看似减少了财政负担,但增加了社会不稳定的因素。维持稳定不需要花钱吗?现在省内响马基本被剿灭一空,万一这些人重新上山为匪,不是官民之祸吗?其次,巡防营是正规军的后备军。国家这么大,别说建立六个镇,便是建立十六个镇也不足以维护国防。万一发生战事,第五镇拉上去打,定会发生伤亡,从哪儿补充兵员?就从巡防营补嘛。这些职业军人肯定比现招的农民强,就可以保证部队的战斗力……
对于自己的责问,龙谦心平气和地逐条反驳。一些观点杨士骧内心是赞同的,很多当时就认可了。但嘴上当然不认。杨士骧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说不过龙谦。这家伙不是提督,而是以巡抚的眼光来思考问题的。如果一切都按他的路子走,自己怕是连周馥都不如了。
最后谈及华源与机器局的合并。龙谦驳斥了杨士骧对于侵吞朝廷财产的指控。事实胜于雄辩,大人亲自去看一看,查一查不就放心了?于是杨士骧答应了去华源“考察”,但没有告诉龙谦时间,等龙谦走后,杨士骧决定明日便去看这个已然是庞然大物的实业集团。
也算突然袭击吧。
第十八节 新华源
陈淑很想撕开那封信。几经思想斗争,最终还是忍住了。
那封信就摆在桌上。是司令部接收后派人送过来的。这几日龙谦基本不在家,所以他们将给他的信送到了家里。
“龙谦将军收启发”信封上只有这六个字,是用西洋水笔写的,字迹娟秀,似乎是出自女子之手。
有哪个女人会寄信给他呢?陈淑托着香腮思考着。
“不能私拆他的信。那是对他的不尊重……”陈淑虽然怀疑此信出自女子之手,但终于将这件事丢下了。她一直对丈夫心存感激,他不是好色之徒,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他对除自己之外的任何女人动过念头。
自嫁给龙谦,陈淑学会了尊重他人。丈夫身上的优点极多,几乎数不过来。陈淑曾与婶娘尤氏认真总结过,俩人一致认为,龙谦众多的优点中,最大的优点是对人发自内心的尊重。
即使是张嫂为他泡杯茶,他也会说一句谢谢。原来以为夫妻一体,道谢就显得过了,但陈淑还是习惯了龙谦的作风,比如洗脚,陈淑认为妻子为丈夫洗脚是天经地义的,但龙谦从来不让她做这种事。凡是他可以自己做的,他从不会假手他人。丈夫的眼里似乎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尤其反对家里使用丫鬟老妈子。照他的地位,买两个丫鬟服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但几次提起都被他严厉拒绝。而他,只要有时间,总是会主动做一些家务,包括给振华洗濯,甚至亲自下厨烧菜。陈淑认为,男人是一家之主,是不能也不应该做家务的。但龙谦依旧我行我素,乐此不疲。
陈淑再次怀上了孩子,而跟着叶延冰去了驻地的陈娴来信说她怀孕了。两个消息令全家都高兴异常。但龙谦对她再次怀孕却有些歉意,说这样太辛苦你了,应当采取措施的。
这话令陈淑不高兴。谁不希望多子多福啊?才有了一个儿子就采取措施,采取什么措施?
龙谦给陈淑解释,多子未必多福。更为关键的是要照顾你的身体,生孩子对于这个时代的女人简直就是一场灾难。我不是不想再要个孩子,而是要顾及你的健康。说起来不过才二十出头嘛。
这句话打消了陈淑的不快。但其中“这个时代”四个字有让他疑惑,“你说‘这个时代’是什么意思?”跟龙谦成亲既久,陈淑确实学到了不少东西。
“我的意思是,将来科技昌明,生育就会更为安全。另外就是有更文明的方法,让每对夫妻可以有计划地生育孩子。”
陈淑半懂不懂。而且从心底不太赞成丈夫的观念。生孩子还要计划?她摸摸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对肚子里的孩子充满了期待。忍不住问丈夫,“你希望这个孩子是男是女?”
“女孩。我希望有个女儿。”龙谦肯定地说。
陈淑感到欣慰。重男轻女是普遍的观念,但丈夫的态度是真诚的,他或许真想要个可爱的女儿。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这天龙谦回家很晚,显得有些疲倦。陈淑知道他去见新来的巡抚大人了,很想问问是不是谈的不愉快,但她没有问,叔父一直叮嘱她管好内宅就可以了,千万不要干预政事。
“你吃饭了吗?我去给你做点宵夜?”
“不必了。刚才与时俊在司令部食堂吃过了。搞点热水,我洗个澡吧。”只要在家,他总是要洗澡的,几乎雷打不动。
“嗯,有你封信。”她将那封信递给他。他只看了一眼封皮就塞进了军服衣兜,甚至没有拆开。
这让她有些失望。
“明天我会早起,让张嫂给我准备点简单的早饭就行。你就别起了,要注意休息。”龙谦一面解衣服,对陈淑说。
“要出门吗?”
“巡抚杨大人要去看华源,我得提前过去。”
次日,杨士骧带着胡学政等一行数十人来到华源实业总部时,龙谦和宋晋国已经到了,迎接杨抚台的还有华源实业董事长徐建寅和总裁周学熙等数名公司高层。
华源从沂州已经正式迁入济南,原计划是要在济南西郊建设总部的,但后来为了节省费用,占据了原机器局的办公场所。杨士骧现在的位置就是原机器局大门。
大门是新修的,安装了制铁厂定做的西洋式样的铁门,两边是石砌的廊柱,从两根廊柱上方安了座半圆型的钢架,上面镶着白底红字的匾额——山东华源实业集团。
大门两侧,两名身穿第五镇军服的士兵持枪而立,他们是巡防营济南第三营的士兵,这个营承担了保卫华源实业的任务。
徐建寅、周学熙等人上前见过杨士骧。杨士骧是认识徐建寅的,也听说过周学熙的名头。几个人寒暄毕,杨士骧的目光落在了肃立的两个卫兵身上。
“杨大人,他们不是第五镇的兵,是巡防营的士兵。”龙谦看出了杨士骧的疑惑,“因为华源旗下不少企业承担着武器研制生产任务,事关机密,须有武装部队护卫。”龙谦解释道。
“哦,他们的军服好像跟你第五镇的一样嘛。”
“基本一样。区别在臂章。您看他们的臂章上写着巡防二字。”
“哦,甚好……”
“大人请吧。”龙谦完全是一副东道主的态度。
“龙大人请。”
跟在杨士骧身后的罗筱才看不出杨士骧对龙谦有什么不满。但他昨日确实对龙谦发脾气了……究竟怎么回事?
一行人进入办公楼早已准备好的会议室。其陈设令杨士骧感到新奇,中间摆了一张巨大的椭圆型桌子,上面摆了几个小牌子,上面写着宾主的职务和名字,杨士骧在居中位置写着巡抚字样牌子前的椅子坐了,他发现自己的椅子与其他人不一样。这个令他感到满意。
“这是西洋会议的法子吗?”杨士骧想到。
“大人,是不是先请周总裁将华源的总体情况向您和胡大人汇报下?如果大人想现场视察,我们随后再去工厂。”
“甚好。”杨士骧看看坐在自己左侧的胡学政,身材瘦小的学政大人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他之所以叫了胡学政,是想就全省的学校建设与胡学政沟通一下。学政和布政使、藩台一样,都是三品大员。但今日他却没有叫上应当前来的布政使白瑞庭。
“抚台大人,学政大人,”周学熙显然有所准备,轻咳了一声,“现在的华源实业集团的是由组建于鲁南的原山东华源实业和济南机器局合并组建而成。分为军用、民用两个分部,目前计有二十一家工厂,研究所两个,拥有员工一万三千人,其中雇佣洋人技工及工程师六百余人,主要是美国人……”
“稍等,”杨士骧打断了周学熙,“你说的二十二家工厂,都在济南吗?”
“回杨大人话。沂州五家,济南十六家。”
“唔,都是些什么厂子啊?”杨士骧问。
“军品分部七家,子弹厂,炮弹厂、炸药厂、火药厂、枪厂、炮厂、还有两家机修厂。民品分部十二所工厂,卷烟厂、纺织厂、车辆厂、印刷厂、电厂两座、钢铁厂、轧钢厂、耐火材料厂、铸币局、搪瓷厂、家具厂……其中,沂州拥有钢铁、车辆、玻璃、电厂、机修及耐火材料共六家。其余都在济南附近。今年将会将车辆制造厂迁至青州,目前已经开始基础建设了。”
“唔,继续吧。”尽管早有耳闻,但周学熙汇报的数字还是让杨士骧感到惊心。
“以银元计,抛去铸币局,去年华源实业总计销售额为9400万,实际上缴税费为560万元……其中七成半销售来自民用部,以地域计,约六成销售往外省,其中江浙、直隶为华源最大的客户……”
杨士骧再次被数字所震惊,光是一个华源,销售额竟然逼近了一亿银元!但为何只交了500多万的税?不等他开口,胡学政笑眯眯地问道,“周总裁,为何交税如此的少呀?”
“是这样的。对于华源的税收,和周馥周大人有过几轮的商谈,最终商定按照定数纳税。由于电厂、钢铁厂及军工部分处于亏损状态,这部分实业实际是贴钱运行的。挣钱的都是民用厂,为了不杀鸡取卵,于是确定了年交银元500万,去年实际缴纳省里560万……”
560万银元就是近400万两银子!如果中兴实业也是如此规模,那么仅靠此两大实业,省里即可收取近千万两白银!几乎占了全省的一半!难怪华源和中兴在山东横行无忌了。
“那么今年预计如何呀?”杨士骧更为关心现在。
“今年的情况不如去年……”
“那是为何?”
“大人,因为华源搬迁之故,很多厂子迄今尚未正式开工。预计销售和盈利会下降三成左右……”
这是预先捏好的口径。但不是事实。搬迁确实影响了,但没那样大。老华源与机器局合并,缩减了工厂的数量,相关业务进一步合并,一些前途不大的厂子被卖掉了,比如蜂窝煤厂,铁炉厂等。而盈利最大的制衣厂和中兴的纺织厂合并,向国外订购了更新的机器,新机器是直接运至济南安装的,济南的厂子开工,沂州的厂子尚未最后关停。
“唔,军用厂的炮弹、子弹都卖给了谁?”杨士骧将目光投向了龙谦。
“大人,军用分部是华源和第五镇共同管理的。这位宋处长晋国,是我第五镇后勤处长,他便是第五镇派往华源军用分部的代表之一。之所以这样做,是确保枪炮子弹不流入民间。新华源组建之前是不能生产枪炮子弹的,机器局可以产,但量很小。徐大人就在这里,他可以证明。之前的机器局也造不了枪炮,只能做些简单的修理。现在基本可以生产炮弹、子弹和步枪了。大炮方面,还只能生产结构简单的炮击炮和掷弹筒,山野炮我们还做不了。”龙谦端起杯子喝了几口水,“第五镇自组建以来,所有的军械兵部不曾拨付一件,完全是自筹。主要购买了德国人的武器。这个,我有专折上奏,太后是允了的。机器局目前的武器弹药,基本供应本镇,少量提供巡防营。按照一般的计算,部队进入战时一日的消耗量为一个基数,目前第五镇储备的弹药只有三个半基数,距离目标还很远。所以,军用分部尚无向外销售军品的能力。而且,下官以为,在战争危险来临之前,军用分部的主要任务是研究武器,提升制造能力,不宜大规模生产武器弹药。”
“徐大人是机器局元老,可有话说吗?”杨士骧问坐在龙谦左手的徐建寅。
“如果没有合并重组,机器局已是穷途末路。没得辜负了丁大人的一片苦心。说实话,华源提出与机器局合并,下官是心存顾虑的。唯恐辜负了朝廷和山东地方,但现在下官的顾虑彻底打消了。经过合并,我山东军械制造水平大为提高!下官简直不敢相信,龙军门竟能用一款新式机关枪换取德国人一条完整的炮弹生产线和一座修理厂!当前华源的军工生产研究比起一年前强了数倍。假以时日,山东必为我大清之军工重镇无疑!”徐建寅慷慨激昂地讲了一番。
杨士骧想听的是华源所谓的军工分部生产能力及产品去向,是否真如龙谦所说尚不足满足第五镇所需,可徐老头却大大夸赞了华源与机器局之合并,为龙谦唱了一曲赞歌。
杨士骧涵养是有的,“仲虎兄,你是咱大清屈指可数的军工元老了,又留过洋,且对汉阳厂的情况也十分的了解,依你所见,华源实业在军火制造上已经超越了张香帅吗?”
“然!华源和中兴已经形成了互补关系。特别是火炸药生产能力的提升,使得我山东已是国内最大的火炸药生产基地了。而且,沂州的钢铁已经建设了两期,连轧钢也要上马了,都知道军火主要是钢铁和火炸药,具备这两大条件的其他地方真还没有!何况自组建军械研究所后,华源和中兴的军火制造将摆脱仿制的窠臼,老夫从年轻起便一直希望能造出咱大清自己的武器,忙碌了大半生,没想到竟然会在山东实现。”
杨士骧沉默片刻,提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缉之兄和仲虎兄所言,本抚听了至为振奋。不过,华源乃私人所有,而机器局是朝廷的资产,二者合并,如何处置啊?”
“股权,只要处理好股权就没有问题。华源的账务是清楚的,大人一看便知……”周学熙讲解了一番华源股权管理办法。杨士骧一时间也找不到什么破绽。
“百闻不如一见,不如带本抚实地观看一番如何?”
“大人视察新华源乃是对公司最大的鼓舞。大人请。”龙谦站起身做了个手势。
第十九节 杨士骧的困局
罗筱才没有料到,杨士骧对华源公司的视察竟然进行了三天,将军品分部的厂子全部看过,民用分部的大部分厂子也看了,特别是在卷烟厂和纺织厂待的时间最长,每个厂子都待了半天,把每个车间都走遍了。
为了方便,杨士骧没有返回巡抚衙门,晚上就住在华源公司刚建好的宾馆,一栋三层的洋灰大楼,外表不起眼,但内部设施极为奢华。至少在罗筱才眼中是这样的,点灯,电话(只有杨士骧所住的居室安装了),自来水,全套的欧式家具,甚至还有室内厕所。将厕所建在室内简直是匪夷所思,但很快罗筱才就喜欢上了这种洋玩意儿了。现在他肯定龙谦是从美国回来的了,否则这些在京师都没有见过的设施不会出现在济南。
为了安全,整个宾馆三楼都被巡抚衙门包下了。原先住着的几个来济南联系棉布的江苏客商被主人客气地移到了他处。而下面两层的客人都得到了警告,不准到三楼,连楼梯都别上。
宾馆本是为方便联系业务的客商所建,因设施的豪华新奇,费用也是相当的昂贵,一套带卫生间的单间每一个昼夜就要一块银洋。像杨士骧所占的那间套间,每昼夜的宿费竟然高达三块银洋!饶是如此,那些富商依旧趋之若鹜。因为要想订到这套宾馆最为奢华的房间也不是件容易之事,住在其中是很有面子的。
罗筱才就住在杨士骧隔壁,也是一个单间,不过没有室内卫生间。罗筱才很想在晚上与抚台大人聊一聊白天参观的感想,但杨士骧不召唤,他也不好去打扰抚台大人。直到结束参观的前一天晚上,杨士骧将罗筱才叫了过去。
“子俊(罗筱才字),看过了华源的厂子,有何感想啊?”杨士骧坐在书桌的后面,慢条斯理地问。
“感想很多,却不知从何说起……”这是实话,罗筱才确实一下子找不到要点。
“子俊以为华源公司最厉害的地方在哪儿?”
“其军火制造能力甚为可怖……”罗筱才脑子里想起了第一天看的枪厂和炮厂……
杨士骧摇摇头。
“东翁认为是他们那两个所谓的研究所?”研究所分为军品和民用品,里面成堆的洋人给罗筱才留下了深刻印象。
“研究所确实不凡。但还不是这个……”
“学生愚钝,请大人明示。”
“我倒是觉得,华源公司雇佣工人的法子十分的厉害。”
“那是刁买人心!其心甚不可测。”罗筱才愤愤地说。华源公司竟然建立了员工养老金制度,而且给从事军火制造的员工建立了人身保险!
养老金和人身保险对于罗筱才都是第一次听说,好容易搞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员工享受到如此待遇,对华源实业的忠诚不问可知。这不是刁买人心是什么?
“泰西诸强早已实施了,也算不得新奇。不过,本抚真没想到华源公司竟然实行了次等制度。”杨士骧想起了周学熙的介绍,公司拿出员工薪酬的两成以员工的名义逐月存入晋源银行,待员工五十岁之后方可支取。有此一举,员工的后顾之忧顿消,难怪所见到的员工干劲冲天。
“不过是朝三暮四的把戏,也就是愚弄一把无知的愚民罢了。”罗筱才心里不服气。
“绝非如此简单啊。试想,若是华源和中兴再扩张十倍,当是何种情景?别说是本抚,便是亲王亲自巡抚山东,也需看其脸色行事吧?”杨士骧没有说出的是,给员工建立养老和保险制度还不是最凶狠的,更为可怖的是,大批的山东官员都入股华源了,难怪胡学政和白布政使如此偏袒龙谦!他用两个公司将山东官僚集团都与他绑在一起了,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谁打压华源,谁就是与全省官员为敌!
罗筱才心中一喜,他知道杨士骧在担心什么了,“学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嘛。”
“非将龙谦调出山东,无解。”
杨士骧的目光陡然犀利起来,死死地盯着罗筱才。许久,他将目光转到书桌对面墙上的一幅《醉翁亭记》的草书作品上,似乎在认真的欣赏。
从第一天参观军品分部就涌起了这个念头。看到龙谦对军火厂子的熟稔,杨士骧便晓得华源的真正控制人不是周学熙,更不是徐建寅,乃是这位年轻的提督兼新军统制官。内心甚为恐惧。其手握强兵,又自备了军火,万一心生不轨,熟人可制?
“你认为朝廷会将他调出山东吗?”
“若是升其官职,不难。”
提督已是从一品,调入中枢该给什么位子?侍郎?尚书?京官的地位高于地方,若是给其一个侍郎之位,倒也不算贬斥。但是会任命一个不足三十岁的侍郎吗?到哪个部去任侍郎?何况,自己怎么写折子?直接推荐?一个地方的巡抚,竟要干涉中枢的人事,太后怎么想?袁慰庭会促成此事吗?
“光是将龙谦调走怕是不成。最好将第五镇也换防,比如与直隶新军换防,比如将第五镇调入关东,让龙谦兼任奉天将军或者吉林将军,他也不好说什么了。”
调走第五镇当然好。有这支不亚于袁慰庭北洋新军的部队呆在山东,对谁都是个威胁。但现在关东正在打着仗,据说日军已进抵鸭绿江边了。这种情况下将第五镇调入关东,分明是要借刀杀人,罗筱才的心思也够歹毒的。杨士骧的目光从条幅转回自己的幕僚,“子俊,兹事体大,不要对任何人讲,明白吗?包括直隶方面。”他知道罗筱才与自己那位弟弟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所以立即点明了这一点。
“是,学生从命。”罗筱才见抚台大人有逐客之意,便知趣地告辞了。
杨士骧终于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也明白了白瑞庭等官员为何会袒护龙谦了。只是一个华源,就将山东高官用利益凝结在一起了。不用问,鲁南的吴永、张莲芬也是龙谦的铁杆支持者。换了自己,怕是也会做和他们一样的选择。
兴办实业是朝廷提倡的,没有违制。华源与山东机器局的合并也找不出什么毛病,双方合并前账目清楚,股份合理。按股分红天经地义,何况徐建寅、周学熙都有官身,谁也不能说华源落到了私人手里。至于与德国人在军火方面的合作,杨士骧半信半疑。但肯定的是,华源实业在与德国人的合作中没有吃亏,那么多的机床摆在那里,不仅能生产炮弹子弹,连步枪和小炮也能生产了,这不是大好事吗?自曾文正公开始,无数志士仁人孜孜不倦追求的不就是船坚炮利,富国强兵吗?难怪徐建寅老头谈及军品研究所如此激情,还嚷着要在山东建立造船工业呢。徐建寅的心情他完全理解,他不是一直希望着大清朝整饬武备,抵御外侮吗?
攻击龙谦借机侵吞朝廷资产站不住脚,那么山东近年的政务有何缺失呢?整顿税务,裁减厘局在财政总收入增加的大背景下根本不是个事,传上去只会得到朝廷的肯定,绝不会被申斥。朝廷从来都鼓励减少农人的负担,但清楚做不到。山东商税激增,具备了裁减厘局,减少田税的条件,只能说明前任巡抚干的好!怎么会是问题?这种事情,连挑刺的御史也不会当回事。减轻农人的负担是仁政的最大表现,朝廷不是一直鼓吹施仁政吗?
兴办教育,加固黄河大堤,大办交通更不是问题了,如果这也要受到攻击,还有没有天理?杨士骧清楚,上任之始下令停止对教育和公路拨款是暂时的,最终必须恢复。理由当然站得住脚,财政赤字嘛,亏空如何弥补,他这个巡抚必须慎重对待。
于是引出了“举债经营”的理念。说实话,这数日在华源实业,听了龙谦的很多见解,令他有茅塞顿开之感。就说这赤字问题,一向被官府视为大敌,谁能想到其中竟然有积极的意义?盘活资产,将沉睡在民众手中的银钱“套出来”,加快基础建设,就能带来更多的利润。杨士骧承认,龙谦对于治理山东有着全盘的考虑,以两大实业公司为牵头,带动了全省的巨变。
这种巨变不好吗?拷问自己的内心,杨士骧不能昧着良心否认。仅华源实业的万余员工,就可以解决一万个家庭的温饱问题。这难道不是好事吗?这样的实业越多,国家不就越富强吗?
唯一值得商榷的是巡防营。第五镇是中央直辖部队,编制经费均有定额,他这个巡抚也无权置喙。但巡防营却是地方部队,吃的是省里的饭,办的是省里的事。各省裁汰整顿绿营已经成为迫在眉睫的大问题,山东省风平浪静地将原巡防营全部整顿一遍,裁汰了一批,转为警察一批,剩下的穿上了新式军装,装备了先进的武器,并且接受着严格的训练,受到了几乎所有官员的赞扬。特别是济南知府丁谓济,更是对参与固堤的巡防营部队赞不绝口。平心而论,山东,或者说龙谦对于巡防营的整顿有功无过,应当表彰。而且应当将其经验整理出来加以推广。但杨士骧却闻到了其中阴谋的味道。没错,整顿巡防营正是提督分内之事,但这样一来,龙谦手里可就不止一个第五镇了。那天他不是说要将巡防营训练成正规军的后备军吗?
现在停发巡防营的军饷肯定不行。且不说龙谦手里的筹码很多,万一逼反了巡防营那些丘八,他这个巡抚注定会受到朝廷的责难。朝廷那帮混蛋,总是喜功讳过,做好了未必奖赏,做砸了肯定倒霉。总是埋怨官员推诿扯皮,朝廷那些主事之人也不想想,为何形成官场的这种局面?
转了一圈,杨士骧觉得他现在向朝廷攻讦龙谦的理由不多,不过硬。他必须忍耐以待时机。但袁慰亭那边须有个交代,到了自己这个位子,一切都是透明的了。谁都知道自己是袁慰亭的人。越是这样,越是不能离弃那棵大树,不然,他就违反了官场的规则,定会死的残酷无比。
于是,杨士骧亲自磨墨,写了一封私信给弟弟杨士琦。他知道,弟弟一定会将自己想说的话转给袁慰亭的。
第二十节 通信与战局
1904年5月1日,许思致龙谦。尊敬的龙将军:冒昧打扰,不胜惶恐。将军为小女子习作题词,玩味再三,私下认为或许将其谱曲成歌更佳。将军大才,小女子已深知矣。斗胆提一个小小的要求,能否暂放繁钜的公务,为该词谱曲成歌?临书不甚惶恐之至。顺致戎祺!
1904年5月9日,龙谦致许思:许小姐安好。陋作不配才女之江南幽思。尊命难违,奉上曲谱,以供小姐斧正。
1904年5月11日,许思致龙谦:前信寄出,心自忐忑。将军位高权重,日理万机,竟能回复小女子之莽求。大作吟哦再三,仙曲纶音,不胜钦佩之至!见识浅陋,似与古今曲风皆有不同,不知是否为美国风格耶?惟小女子不习线谱,能否当面请教?
1904年5月23日,龙谦致许思:近在兖州阅军……乐曲乃心之所感,未合乐理之疏漏之处必多。可请教贵校高手修正。另,最后三句当以京剧唱腔为佳。
1904年5月25日,许思致龙谦:换做戏曲之腔,果然妙不可言。宫自力教授(家父延聘之音乐教习)深习西洋乐理,观之惊叹。因未获允准,许思不敢示以真名。将军真的未系统学习乐理吗?若是,真乃天才也……冒昧再问,将军观吾国之长篇古典文著,以何书为最佳?盼望赐教!
1904年6月1日,龙谦致许思:余在国外之时,曾观阅《三国演义》、《水浒传》及《石头记》。窃以为《石头记》乃天下奇书,定为古典小说第一,列入全球之传世名作而无愧。其内容不囿于贵族家庭男女之情爱,更贵乎涉及科举、礼仪、建筑、医疗、茶道、饮食、服饰、风俗、诗词、俚语诸多方面,无不精妙传神,为后人展现了一副雍乾时期社会上层生活的斑斓画卷。细品此书,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当然还有人物性格命运之描述,世态之炎凉。以家族之兴衰折射王朝之没落,实乃一大创举。龙某曾怀疑以一人之力竟可作此奇书耶?后考证曹氏之祖曾为康熙帝伴读,信用终身而不疑,虽为内务府属官之江南织造,实际是朝廷监视江南官场动态的情报总站。康熙六下江南,四次住宿于曹家,恩宠可见。经历了家族之没落,童年之锦衣玉食,中年之举家食粥度日,其间之反差便是创作之动机和源泉,奇书出于经历大变之曹氏子弟之手,不亦宜乎!
昔日为《石头记》戏作一词,一并奉上……
这是龙谦给许思最长的一封信。很快,他便接到了许思的回信,通篇是探讨《石头记》。显然,许思没想到她通信的另一方对她所喜爱的古典小说有着精深的了解。所以,她一反常态,用洋洋数千言之笔墨,将其对《石头记》的“读后感”讲了个透彻,同时对龙谦所寄《临江仙》中两句之不解提了出来。希望得到龙谦的解释。但此信发出,龙谦却再无回信了。
再说杨士骧。权衡利弊,杨士骧决定采取静观其变的做法。在别人眼中就是萧规曹随了。挨不住胡学政的压力,对于普及县级中等学校的拨款也恢复了。但交通建设还停着。杨士骧自视察华源实业后不久,又启程去了兖州,说是要考察公路建设情况,但山东省的高级官员们都晓得,杨士骧这是去看另一个实业集团——中兴实业去了。
杨抚台的这次出巡,这次龙谦没有跟随。最近他的精力从应对杨士骧和许思转到了关东战局上了。
战局之进展情报一部分来自田书榜领导的关东情报系统。另一部分来自青岛德军司令部,在此基础上,第五镇参谋处、情报处及第九、第十协参谋科抽调精锐,在司徒均的领导下成立了一个研究小组,专门分析收集、分析、研究关东战局。至于朝廷,本来兵部应当全力应对发生于自己国土上的这场本世纪最大的战争,但事实上自战争开始至结束,毫无作为。
但蒙山军却不能坐山观虎斗了,因为关东已经有了蒙山军的武装。
在战争前夕,日本拥有一支人数不多但训练有素、装备了最新武器的常备陆军。经动员后,日军人数激增至37.5万人,火炮1140门,机枪147挺。日本海军计有战斗舰80艘,其中包括战列舰6艘,装甲巡洋舰8艘,轻巡洋舰12艘,驱逐舰27艘,小型鱼雷舰19艘,而且在国内拥有一流的军港。
俄国则拥有当时世界上最庞大的基干军队,但在远东只有两个军,人数近10万人。另有警卫部队2.4万人。拥有火炮148门,机枪8挺。缺点是兵力比较分散,十几万人分散在滨海省至满洲辽阔的土地上,很难形成拳头。俄国海军在远东的舰队辖有各种舰艇63艘,其中舰队装甲舰7艘,装甲巡洋舰4艘,轻巡洋舰7艘,驱逐舰27艘,小型鱼雷舰10艘,布雷舰两艘及其他舰艇。
战争爆发前夕,日军人数是俄军的3倍,火炮高达8倍,机枪18倍,舰艇数为1.3倍。
俄陆军装备了当时最先进的1891式(莫辛纳甘)弹仓式步枪和1902式76mm速射野战炮。但海岸炮兵和要塞炮兵装备的基本是老式的火炮,很少有山地跑和机关枪。海军舰艇的航速,装甲和火力均不如日军。旅顺口的海军基地尚未最后建成,该基地的陆地设施防御薄弱,后勤方面,连接其欧洲部分的西伯利亚大铁路尚未最后完工,通行能力严重不足。一句话,俄国尚未完成对日本的战争准备。
俄国的战略是,争取时间在辽阳,海城地区集结和展开兵力,以部分部队迟滞日军的进攻,主力逐步向北撤退,同时坚决扼守旅顺口,最后转入总攻,歼灭日军主力后在日本诸岛登陆,彻底击败日本。
在这个基础上,俄军远东总司令、远东总督阿列克谢耶夫的作战计划如下:1、以1.2万人驻守旅顺军港;2、以7000人守备海参崴;3、以一部主力驻扎于东清铁路沿线要点,作机动布置,主要防备华军的增援;4、以精锐2万携86门大炮进驻鸭绿江沿岸要点,以迟滞日军的进攻;5、其余部队分驻沈阳、辽阳等地,以资策应。
阿列克谢耶夫认为,以鸭绿江之天险,俄军必能阻止日军的进攻。倘若不敌,可以逐步撤至分水岭一线,保持与主力的联络。假如日军南下攻击旅顺,则抄击日军后路。
陆军大臣库洛帕特金对于远东总督的作战计划自然是不信的,他认为日本若投入战争,绝不是阿列克谢耶夫估计的12-15万人(之前阿列克谢耶夫对日军的判断为总兵力12-15万,大炮450-500门),恐怕要翻番了!盖因日本常备兵力有限,但后备兵力极多,一旦动员,短期内就可以扩充一倍以上。日军全力攻击,南满非俄国所有,若不被日军分头击破,必须将俄军主力集中于长春至哈尔滨一线,以待国内的援军。这样一来,旅顺必将陷于孤立。因旅顺口要塞工事尚未完工,因而不能保证旅顺口守卫的成功。若旅顺一失,俄国舰队失去凭依,局面将不堪设想。
主战派自然不愿听陆军大臣的苦口良言。他们的错误在于,过高地估计了俄国舰队的战斗力,认为海军绝不会输给日本。舰队参谋长维格夫特比较了俄日两国舰队的实力,坚信自己一方绝不会输给日本。海军既然不会失败,日军绝不能在牛庄(营口)或朝鲜西岸登陆。因此,阿列克谢耶夫总督判断,日军必须避开俄国舰队的控制区域,必须在仁川以东之海岸登陆,由此沿陆路进抵鸭绿江,须经200英里的路途,而北朝鲜多山地,交通条件极差,运兵实在是太困难了。就算进抵安东,至旅顺还有170英里的路程,雨雪天气,道路皆是泥浆,徒手行军已是不易,何况还要带重炮及其他军资。由此判断,俄国在满洲的战事可以无忧。
问题是估算海军之实力,不能之比较双方的军舰数量和吨位,军舰的舰龄,速度,更为重要的是舰员的训练和士气,都是决定一场海战胜负的重要原因。当时俄国在旅顺的战舰虽多,但可以出战的不过十一艘,其余都是这毛病那毛病的,反正是充数而已。而日本方面可以投入作战的战列舰巡洋舰高达十四艘。俄国军舰的平均速度只有16.3海里,而日本舰队的时速则达18.3海里。俄国舰队超过6英寸的舰炮总计不过42门,但日本则有55门之多。俄军6英寸及其以下的舰炮总计138门,而日本则有184门。俄国在远东的海军基地只有两处,一处就是旅顺港,另一处是上个世纪霸占中国的海参崴。两处军港,都存在着大型船坞不足的情况,俄军有扩建旅顺港的计划,但一直未得实行。而日本方面的基地有六七处之多,足以容纳其大型战舰。海参崴之港口,每年11月至次年3月为冰冻期,除非用破冰船开路,否则战舰难以机动。而俄军四艘最大吨位之军舰,偏偏必须以海参崴为母港。海参崴与旅顺之间,有三处日军海军的基地,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俄国舰队分割为两地,使其难以呼应。
日军的战略则针锋相对,以突然袭击的战法消灭俄国舰队,夺取制海权,确保己方至关重要的海上交通线。同时迅速将全部陆军调往中国大陆,夺取旅顺口,粉碎辽阳地区的俄军主力,而后攻占萨哈林岛及整个满洲、乌苏里边疆区和滨海边疆区。
1904年2月8日夜,日本海军突然袭击停泊于旅顺口外的俄国舰队,随即封锁了旅顺口,从而可以畅通无阻地将军队从海上调往陆地。
自2月初日本以不宣而战的方式发动了对旅顺港的偷袭后,日本陆军的反应极快,2月中旬,以黑木为桢为司令官的日军第一军在朝鲜登陆,至4月中旬,该军已推进至中朝边境,在鸭绿江战斗中击溃了俄东满支队,逐渐掌握战略主动权。5月5日,日军以奥保巩为司令官的第二军在辽东半岛登陆,5月26日占领金州,切断了旅顺口与俄满洲军的联系,完成了中间突破。6月14-16日,前往支援旅顺口的俄西伯利亚第一集团军和日第二军在瓦房沟发生会战,瓦房沟是中东铁路的一个车站,日军在兵力及火炮两方面均占很大优势,经过两昼夜的战斗,日军对俄军薄弱的右翼产生了极大的威胁,俄军被迫向北撤退。战斗中日军损失约1200人,俄军损失3500人。
日军第二军主力跟踪追击,沿铁路线向辽阳展开进攻。日军为彻底包围旅顺口,组建了新编第3军,以乃木希典为司令官。该军之任务,显然是要围攻旅顺口了。
自黒木为桢第一军踏上关东,龙谦几乎每天都到参谋处与“关东小组”研究战局。情报是零落的,德国人可以提供双方的军事实力对比,但对于前线的情况,更多来自于江云领导的情报处。而情报处的情报,则汇总了北京、奉天及哈尔滨的情报站所得的情报。而这些情报,更多的来自于南满支队。
南满支队既要参与到这场战争中发展壮大自己,又不能为俄军充当炮灰,所以,龙谦连发指示,要求鲁山绝对保持支队的独立性,置支队于战线的侧翼,以伏击、突袭、骚扰为基本的战法,以打击亲日的地方武装为主要任务,大力发展支队实力,做好南满被日军占领,支队转战北满建立长久根据地的准备。
为此,在瓦房沟会战爆发的同时,龙谦再次选调了五十名下级军官和参谋人员,组成了第四批支援力量,由第九协参谋科副科长商凤春带领前往东北。
第二十一节 败露
许文夫一看自己的书桌,就知道被女儿动过了。家里拥挤,父女俩只好合用一个书房。学堂已经呈报了设立女子学院的报告,学政胡大人还未允准。许文夫知道此事阻力甚大,上面总拿风化问题说事,支持他的官员甚少。今日他去了学政衙门见胡学政,谈及此事,胡学政态度有所变化,竟然耐心地听了他设立女子学院的通盘考虑,校舍、师资、生源及课程设计,对前三个问题表示满意,最难的是生源问题,但就济南府,很多开明的达官巨贾都有让女儿或孙女读书的愿望。唯有课程一事,颇费周章,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毕业后做官乎?经商乎?抑或到实业公司做事?
面对胡学政的诘问,许文夫拿出了昔日与龙谦交流该问题时龙谦的见解,子女是否有出息很大程度取决于母亲,因为孩子更愿意接受母亲的教诲。母亲有文化,子女有文化,母亲有教养,子女有教养……胡学政深为激赏,连声说好。但是这课程设计,还要仔细考虑才是。
毕竟有了希望,如果开设女子学院,许思也就不需要女扮男装了。
许文夫整理了一下书桌上的东西,最上面的一本《石头记》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套书是他出洋前买的,一直陪伴了他在海外十余年的时光,书卷已经被翻了起了毛边,原来的封面毁掉了,自制的封面都换了两次……倒是回国后,特别是接任周学熙主持山东大学堂校务以来,事务繁钜,再也没有阅读过这本天下奇书了。这本书突然出现在书桌上,无疑是女儿所为。
许文夫随意翻了一下,见扉页上用西洋水笔写了一首《临江仙》:
惆怅西堂人远,仙家白玉楼成。可怜残墨意纵横,茜纱销粉泪,绿树问啼莺。
多少金迷纸醉,真堪石破天惊。休言谁创与谁承,传心先后觉,说梦古今情。
笔迹无疑是女儿的,但许文夫却不相信这是女儿的作品。这首格律精严意境不凡的《临江仙》做了对《石头记》最高度的概括,区区五十四个字将后人对曹雪芹的追念、对作品的推崇及对残卷遗失的深切惋惜表露的一览无余,下阕更是立意高远,“休言谁创与谁承,传心先后觉,说梦古今情!”词作者抛开纷扰不休的石头记作者之谜,而是高度肯定作品的价值,真是深合我心哪。
小思懂诗词,但仅限于欣赏而已。要做出这首《临江仙》却是不可能!第一她写不出,第二她未必对该书有如此深刻的理解。上阕最后两句,“茜纱销粉泪,绿树问啼莺”是书中隐藏的重要情节,许文夫觉着熟悉,仔细翻阅了相关章节才明白了词作者的意思。小思不会读书到这种境界的。
这首词不是女儿的作品!那么,她是从哪儿抄来的?许文夫立即叫来了许思。
“这,从哪儿抄来的?”许文夫点着书卷问女儿。
“什么叫抄来的?就不兴是人家作的?”许思看到父亲关注那首词,很是高兴。
“那好,这两句是什么意思?你来给我解释。”
“这两句不好吗?至少有诗意而且押韵。”许思脸红了。
“作词绝不是为了押韵而押韵。否则只要手边有一部韵书,谁都可以当词人了。这两句揭示了书中隐藏的重要情节,你读书不细,自然领会不到。说吧,从哪儿抄来的?”
“父亲觉得此词如何?”许思不做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
“不夸张地讲,这是为父见过的评价《石头记》最妙的词作。尤其是最后三句,韵味无穷啊。像你这个年纪的人是写不出的。”许文夫品味着该词。
“后三句最好吗?我倒觉得上阕的前三句最妙。‘可怜残墨意纵横’七个字写尽了对丢失后四十回的痛惜和惆怅。将《石头记》比作仙家之作,更是精当。”许思喜滋滋道。
“该词可上本期《学报》无疑。但要署名真正的作者。如果署你的名字,你敢吗?”
许思当然不敢,“从未讲过是人家写的呀?说过吗?”
“是你的同学所作?”许文夫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他倒是知道有几个学生诗词底子极好,肯定在家里受过严格的训练,特别是那个叫严文彬的浙江学子,古文底子极好,曾与老师辩解《诗经》而不屈,《山东学报》上常有他的文章刊发。
“他们哪里写得出来?”许思摇头晃脑。
“也是。”许文夫点点头,“观其词义,作者必是久历沧桑。像你们这个年纪……”许文夫摇摇头。
“喔,父亲未免小瞧了年轻人。自古英雄出少年,谁说年轻就做不出?”
“看样子你是知道作者的?这个人为父认识吗?”
“认识。”
“好吧。我还有事,你先出去吧。”许思本以为父亲会追问作者,却没想到父亲匆匆结束了谈话。
许文夫想到作者是谁了。心底的不安升腾起来。
晚上睡下后,许文夫问老妻,“最近有客人上门吗?”
“客人?”许太太一头雾水。
“哦,我的意思是我不在的时候,可有客人上门找小思?”
“绝对没有!”许太太心想,女儿女扮男装求学已经很出格了,怎么会有男子上门来找?那不是坏了门风吗?“说到这里,倒是该替小思操操心了。再有一年,她就二十了!”
“是,我当然操心。咏儿不是来信说老张家小儿子福生吗?我想让他带来见见面。”听见太太否认有人上门,许文夫松了口气。但他并不认为女儿年龄已经很大了。十余年留洋的经历,使得许文夫深刻地认识到自己国家和社会的许多陋习弊端。早婚、缠足,纳妾,不一而足。
“那敢情好。你早该操一操小思的心了。”许太太喜道。心想子女的婚姻都是丈夫的权力,但自己这位一走十余年的夫君确实受了洋人的影响,多次说女子早嫁问题多多,而且不顾她的反对坚持让女儿男装求学。好在他便是学堂总办,否则绝对不允许女儿作此事。
留在老家的儿子许咏前些日子来信说起张家幼子张福生的事,认为此子堪配妹子。张家是许家世交,张福生之祖父与许文夫父亲是同榜进士,交情是极好的。但在许文夫这一代两家似乎有些疏远了,主要原因是许文夫留洋十余年之故。但上一代的交情摆在那里,对方的家境一清二楚,许太太一听便深为满意。
第二天早上许文夫叫了女儿坐了家里长雇的马车一同赴校的路上,问及昨天的那首词的作者,许思却死活不愿说了。
许文夫笑一笑,“是将军所作,没错吧?”因为有个马车夫在,他故意略去了他的姓。
许思一惊,以为父亲在龙谦处看过那首词。旋即想起父亲昨日的神态,于是否认道,“他一个武夫,岂懂诗词?”
“错!‘休言马上得天下,自古英雄尽解诗’。没有读过吗?他文武全才,我早知之。作这样一首词对于他,怕是不难。只是你须告我,他如何给你该词的?你们常通信吗?”许文夫冷冷问道。
“啊!”
济南府已经建立了邮局,算是新政的成果之一。邮差大多是从巡防营裁汰下的人员,经过培训后从事了这种新型职业。薪水定的不低,与警察相当。行走在街上,常看到骑马而过的身穿黄绿制服的邮差。许文夫昨夜推想,龙谦与女儿见面的机会不多,若是他去学校找女儿,以他的身份,难以做到人所不知。而女儿要去见他,更是没有机会。所以断定是用通信的方式交流。
其实昨晚与女儿讨论此词时,看到女儿的神态,许文夫已经想到了那个人。自龙谦做客许府后,女儿有意无意总是打听他的消息,引起了许文夫的怀疑。少女怀春是常事,倾慕英雄也是人之常情。龙谦年纪比起女儿也算不得很大,若是龙谦尚未婚配,以他对其了解,定会促成其事!但是龙谦早已娶妻生子,此事便引起他的反感了。虽说有地位有财力的男人三妻四妾是常态,但许文夫却不会让女儿做妾!
那边许思早已被父亲的问话搞得花容失色!其实,便是将她与龙谦之间屈指可数的几封信公开,怕是也找不到一点私情所寄。但是父亲的诘问却击中了女孩子心底那点朦胧的隐秘,禁不住有些羞怒了,“我写信向他讨教,又有何不可?!”许思叫道。
许文夫叹口气,望一望坐在前面的马车夫,“小思!看来我要和你好好谈一谈了。你认为他悠闲到可以有时间与一个毛丫头探讨诗词的地步了吗?”
许思突然叫道,“停车!停车!”
马车夫一声吆喝,马车停下了。许思跳下马车,自顾自朝学校方向走去。
“唔,不要管她。咱们走吧。”许文夫轻声道。
第二十二节 贪腐案(一)
6月24日,第五镇司令部,龙谦在听方声远和曹敏忠关于第十协后勤部门贪腐的汇报。在座的还有后勤处长宋晋国,他是在汇报开始后被龙谦叫来旁听的。
天气已经大热了,济南的夏天总给人闷气的感觉。龙谦几次想解开军装的风纪扣,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主汇报的曹敏忠隔一会儿便用欧阳中给的湿毛巾擦汗。
线索是曹敏忠军法处驻第十协成员上报的,军法处担负着对内监察的任务,这是他们第一次发现严重的贪污问题。
前半个月,主管军法监督处的方声远接到曹敏忠的后举报线索后便向龙谦做了汇报,引发了龙谦的重视,他先是不动声色地对第十协司令部及驻曹州、兖州所部进行了视察,然后通过宋晋国,将第十协后勤科长夏家荣调入后勤处任职。完成了这些准备工作后,军法处与后勤处联合组成督查组,由曹敏忠带队进驻兖州,对第十协后勤科展开了经济调查。
现在曹敏忠便是汇报调查组的工作成果。
“督察组到达兖州后。首先向周毅、蓝心治出示了司令手令,他俩倒是配合,只是表示惊讶,并未阻扰行动,”曹敏忠汇报道,“为避免走漏风声,立即以召集后勤会议的名义拘捕了第十协后勤科相关人员及与案件有关的相关单位负责人,由军法处分开关押审讯,另一部分人马随即对被拘捕人员展开了抄家,在晋源银行兖州分行的配合下,夏家荣等三人的家产在三天内全部查清,其中在夏家荣家中搜出金银银元总计折合银元4500元,另在晋源银行兖州分行查出其存银9000元。除此之外,夏家荣还在兖州以其内弟的名义购买房屋一所,商铺一间,费银780两,这些钱,相当于夏家荣正当军饷十五年所得。他已对贪污供认不讳。另外……”
“确认的总数有多少?”龙谦打断了曹敏忠。
“35000元。这是初步的数字,另外,有线索表明,还有更高级的军官涉及此案。”方声远断然道。
夏家荣不过是第十协后勤科的科长,按照蒙山军的规定,相当于正营级,竟然在不到一年内伙同他人贪污银元三万五千块。
第五镇自去年初夏完成整编后,两个步兵协都仿照司令部成立了相应的参谋、后勤机构,使其成为可以独立作战的单位。因部队扩大,训练任务繁重,这一年来,司令部直辖分队,驻济南、青州、莱州的第九协,驻东昌、曹州、兖州、沂州的第十协各部都按照司令部后勤处的要求建造了大批永久性的军营和训练场,为此投入了巨额资金。客观上为两级后勤部门贪污提供了机会。夏家荣身为第十协后勤科长,直接受第十协协统周毅、参谋长蓝心治领导,案涉周、蓝是意料中的事。
“不必吞吞吐吐,是周毅还是蓝心治?”龙谦面无表情地问道。
“不是他俩,是冯仑。”曹敏忠再次擦汗,“案子暴露在曹州,驻曹州的是冯仑第十九标所部。我们在拘捕夏家荣后,冯仑曾找我为夏说情。”
“这是推测。夏家荣等嫌犯有明确的交代吗?”龙谦问。
“没有。我觉得夏家荣在替人抗罪……”
“猜测不能作为定罪依据。我问你,审问夏家荣等人时用刑了吗?”
“司令,不用刑的话,您觉得他们会招供吗?”曹敏忠为此专门找江云手下的审讯专家,请教了刑讯而不留明显痕迹的法子。
“我不是专门叮嘱过你不准刑讯吗?”龙谦的话语严厉起来。
方声远咳嗽一声,“大帅,是我让敏忠不择手段拿到口供的。”
其实抄家的结果已经足以为其定罪了,审讯显然是为了深挖。找出夏家荣等人背后的“主谋”似乎没错,但方声远未必真实为了清洁内部,龙谦对此一清二楚。至少现在被他们定为“疑似主谋”的冯仑就公开反对过龙谦重用方声远。
龙谦的脸色愈发阴沉了。贪污腐化是必然的事,对此他早有心理准备。自蒙山军改编为威胜军右翼,部队就安逸起来,训练抓的再紧,总不如处于生死悬于一线的战场。着两年来,高级军官们大多娶亲成家了,纳妾的有(蒙山军未禁纳妾),嫖娼的举报也不少(蒙山军严禁嫖妓),治家业的更多了。别说是一支没有明确奋斗目标的军队,便是后世有着明确理论指导和奋斗目标的军队,也难以禁止腐败的产生……
“夏家荣是你的老部下吧?”龙谦盯着曹敏忠。
“是。蒙山整军时,他被调入了伍烈的军械组。”曹敏忠想起了过去。夏家荣和他都是老五队的人,跟随周毅突出包围折返蒙山的情形历历在目。
“夏家荣很能干,在后勤处是立过功的……”宋晋国说了第一句话。
“能干?当然能干!不能干司令会将他安放在如此重要的位子?”方声远立即反驳,“但是他辜负了司令对他的器重!他在毁掉司令的基业!”方声远厉声道。
宋晋国低下头,不再吭气了。曹敏忠对方声远训斥宋晋国感到不舒服。方声远是蒙山军两大参议之一(另一个是陈超),参议是什么职务,龙谦一直没有明确。但宋晋国知道,方声远的薪饷是和参谋长宁时俊等同的,每月280银元,仅次于龙谦这个一军之主(龙谦为300银洋),比总部的处长们高。但宋晋国是蒙山军资格最老的那批人,出身龙谦的老八队,一直是龙谦最信任的人,曹敏忠自认自己都无法与宋晋国相比。但方声远一个去年武定抗洪时才“入伙”新人当着司令的面训斥老宋,让曹敏忠感到了不舒服。
“这件事该如何处理?你们说说意见吧。”龙谦终于开口道。
“军规有明确规定。”曹敏忠回答。
“好,那就按军法办。”龙谦定了调子。
“司令,”宋晋国急了,蒙山军军法规定,贪污军饷100银元即处死刑!照此夏家荣可以枪毙几百回了!
“晋国!敏忠的意见是对的。军法就是军法,不能网开一面!以后谁还会遵守?”龙谦摆手制止了宋晋国对老部下的求情。
“不仅如此!”方声远冷声道,“事关我军的前途,司令的大业!别说是一个小小的后勤科长,便是标统、协统,照杀不误!”
“好吧,敏忠你起草命令吧。”龙谦似乎要结束会议了。
“司令,本案似乎尚未完全查清,是不是……”
“鸣皋,曹敏忠开了不好的先例,知道吗?禁止肉刑也在军规所列,为什么军法处带头违反?情有可原?你刚才说的没错,夏家荣在毁掉我们全军,但是,军法处这次也犯了错!一样在毁掉我们的基业!鸣皋你是主管军法处的,你拟一个处理军法处违纪的意见出来。至于案件没有明确证据的,可以用正当的手段查,但不能用刑讯逼供!三木之下,什么样的口供得不到?”龙谦厉声道,“此案涉及第十协、后勤处及军法处的严重失职,你一并拿一个意见出来。待召集更高级别的会议研究通过后公布全军!以为惩戒!”
“是!”方声远起立答道。
小范围会议结束后,龙谦让欧阳中叫来了代参谋长司徒均和另一位参议、自己事实上的岳父陈超。
“司徒,你不觉得司令部的组成应当调整了吗?”龙谦指指椅子,示意司徒坐下谈。陈超是他长辈,用不着他出言已经落座了。
“时俊管着巡防营,没有精力顾这边了。你这个代参谋长的‘代’字可以去掉了。部队的编制是一个大问题,你这个参谋长必须根据不断变化的形势去做调整,不能光顾着抓部队的训练。”
“是。”司徒均起立答道。
“司徒的兼职够多了。”陈超呷了口茶,“以我看,司徒将队伍的训练和军校一摊子事管好已属不易,谁也不是神仙。退思,近来有些传闻,你有话就直说嘛。”
龙谦知道,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传到陈超耳中是必然,要想打动他的决定,陈超怕是不二人选。“叫你们来就是通报下这件事。军法处根据举报,核实十协后勤科出了点问题。刚才与方鸣皋、老宋及曹敏忠商议了此事……”
“要怎么处理?”陈超问。
“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军法无情,谁说清也不行。”
“但也不要穷究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如今朝廷派了杨士骧主政山东,唯恐拿不到你的把柄呢。”陈超不顾龙谦越来越黑的脸色,“该是谁的事就是谁的事!我不反对你严明军纪,但是,贪腐之事,历朝历代,谁能禁绝?想那曹阿瞒何等的精明,打天下还要推出‘求贤令’呢!什么是求贤令?只要有本事,什么鸡鸣狗盗之徒一概用之!听说现在周毅那边人心惶惶,方声远此举失策之甚!说的好是激浊扬清,说得过分一些,就是公报私仇了!退思,蒙山军是你所创,自然人人敬畏于你。但是,正如你所说,只要有人群,就有左中右。你不能希望人人都像司徒一样,清心寡欲,不偏不倚。”
司徒均心里一噔,这个陈先生,干嘛提起我?他虽然加入蒙山军已经两年余,升迁迅速,超越了龙谦许多蒙山旧部,现在龙谦口许他接任宁时俊兼任的参谋长了。但他在部队却无根基,与王明远、鲁山、周毅、冯仑、封国柱等统兵大将不能相比。正因为此,司徒均只做自己分内之事,绝不越权。甘心当好龙谦在军事上的参谋。
“哈哈,越之先生指教的是。”龙谦突然笑起来,“司徒,你也算进入蒙山军核心圈子了。这支脱胎于响马的军队分成几个派别,我心里一清二楚,你心里也一样清楚。为什么不敢像越之先生一样指出来?”
司徒均没有吭气。心道陈先生不管军,徒挂着一个高级参议之名,不过是每月领取280元薪饷罢了。又是你的岳父,自然无所顾忌。我怎么能与陈先生相比?
“鲁山走后,明远、国柱算一派,姑且叫做老八队派吧。宋晋国勉强可以算作这一派别。宁时俊虽出身老八队,但他一直做参谋长,在下面不如王明远他们根基深,他和总部下去执掌军权的参谋们走的近,算做参谋派吧。现在时俊已离开了第五镇,另当别论了。第三派就是周毅和冯仑了,是不是?陈先生认为鸣皋先生是受了别人的唆使,借机打击周毅吗?”
“方鸣皋心气太高,学的是屠龙术。受别人唆使倒不至于。但是……”
龙谦打断了陈超,转而对司徒均说,“司徒,我不问你如何处理。这个我自有主意。我是问你这件事发生了,暴露我们在后勤管理上存在很大问题。我多次讲过,好的制度会将坏人变成好人,坏的制度能把好人变坏。一个后勤科长,一年的工夫,或许还不到一年,就能贪污两万银洋有余。这说明说明?失察怕不能全部说明问题吧。”
司徒均内心长长松了口气,“晋国处长这两年忙的要死,我都看在眼里,期间还出了趟国。要让他彻底管好下面的事确实勉为其难了。我的意见是将后勤处细分一下,成立军械处,专管武器采买配备,后勤处则负责营房、军饷、被服、粮草等事务为好。另外,”司徒均看了眼龙谦,“财务之事,尽量集中于总部,现在不宜对下面放权过多。”
龙谦点点头,“司徒说的有道理,设立军械处甚为必要。晋国勤勉,自持甚严,我是知道的。他管后勤基本上做的不错。军械这块,你看谁来做此事为好?”
“司令早有定算了吧?”司徒均问。
“司徒,你已是参谋长!”龙谦不悦。
“连树鹏可以。他在后勤处一直是管军械这一块的。”
“好!就用连树鹏。”龙谦拍了板。
“那这个案子呢?”陈超问。
“一些事实还没有全部查明。待查明全部后军法审判吧。”龙谦不再谈下去了。
第二十三节 贪腐案(二)
杨士骧在沂州和兖州一共走了十一天。详细看了华源实业在沂州的钢铁基地及主要位于兖州境内的中兴实业的制药厂和化工厂(生产火炸药),考察了鲁南两州的民生,沂州和兖州两城市的市容和城市基础建设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特别是曾为蒙山军司令部所在地的沂州城,这座位于沂蒙山环抱中的山城市面干净整洁,商业繁荣兴旺,居民谦恭有礼,给他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杨士骧住在昔日的迎宾馆里,光是对华源实业旗下的沂州钢铁公司就看了三天,包括正在建设收尾期的轧钢厂。他万万没有想到,华源实业用不到三年的时间久建成了年产钢10吨,生铁15万吨的巨型钢铁厂。以杨士骧掌握的情况,光是沂州钢铁公司的产量就超过了除其之外的全国产量的总和。
自李文忠后,朝廷抗着洋务大旗的就是张香帅了,但张之洞的汉阳钢厂打打停停,问题不断,哪里比得上沂州啊!他戴了吴永给他的墨镜,目睹了一炉钢水开炉,心里感叹不已。如果轧钢厂建成,沂州将可以生产型材了,真是了不起啊。
沂州钢铁公司的装备和技术全部来自美国,在现场,杨士骧看到不少金发碧眼穿着钢铁公司制服正在忙碌的洋人,“永川,你们如何将美国人引至沂州的?”他第一次见吴永知府,但听说过这个曾继泽女婿,也知道他的发迹史。
“那还不是龙军门的功劳?昔日龙大人从拳匪手里救了一个美国人,靠着这点善缘,竟然有了如此的成就。”
大卫与龙谦的关系为鲁南系官员所尽知,但如何拉来美国的投资和技术却没有几个人说的清楚。那个已经成家,担任华源副总裁统管华源沂州实业的美国人与他的美国太太就住在龙谦昔日的官邸里。这次杨士骧来却未见到,因为大卫此刻不在沂州,而是去了中兴公干了。
“永川,”杨士骧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华源公司的企业大多迁至了济南,那些工人呢?是跟着企业走了还是留下了?留下的如何安置?”
“跟了公司去济南的约一半,大部分成家的未走,转入了其他企业。特别是钢铁公司这边缺人厉害,尤其是缺少受过培训的工人。”吴永答道。
“华源迁至济南,对沂州有多大的影响?”
“当然有影响。至少税收少了。但不迁已经不成了。沂州多山,企业扩建遇到很大问题,招人也困难。搬迁是必须的,鲁南两州的变化至大,下官身处其中,有时候竟如做梦一般。皆因龙军门思虑深远,才有今日之气象。”
杨士骧从吴永的态度已经断定,他是龙谦的铁杆。不知自己曾经熟悉的老友,如今主政兖州的张莲芬是什么态度?
杨士骧沿着沂兖大道去了兖州。他万万没有想到,仅凭沂兖两州便修筑了如此宽敞平坦的公路。杨士骧是坐了吴永提供的小汽车去兖州的,真是风驰电掣的感觉。这种神奇而精致的玩意儿杨士骧在京师是见过的,大英公使就赠送了太后及庆王各一辆。
小汽车是华源实业提供的,在首府济南尚未使用这种洋玩意的时候,沂州这个山城竟然使用上了。不仅如此,沿途上不是见到了载重运货的货车,据陪同他的吴永说。汽车是与华源、中兴两大实业集团有着密切业务往来的美国华美机械公司运至鲁南的,这玩意什么都好,就是对道路的要求高,而且,油料都是买自海外,所以,目前华源只买了十五辆货车和两辆小汽车。中兴那边差不多也是这个数。
吴永似乎对汽车这个新鲜玩意儿格外感兴趣,唠唠叨叨地讲诉了无数的好处,“可惜就是太麻烦了,没人会开,喝油,而且不是咱们食用的油,叫什么石油,可惜咱大清还没有,全得从海外运来。”
杨士骧博览群书,立即想到了沈括《梦溪笔谈》中的一则记载,“石油并非没有,肤施(延安)一带就有。”
“大人真是博览群书,学识过人。”吴永恭维道。论学问,捐班出身的吴永当然无法与翰林出身的杨士骧相比。
兖州的情景和预料的差不多,杨士骧是惊奇于台枣铁路的运行,原来以为这条张毓蕖(莲芬)所得意的自建铁路不过是运煤,谁知竟然开设了客车,每天两班互发,车厢分一二两等,二等车资只需铜板八枚,百里距离,瞬忽而至,至为方便。张毓蕖对取消沂州至海州的铁路规划十分的可惜,“枣庄之媒,多销至江浙,盖因江南缺媒。海运成本低于河运,更低于陆路。若是走陆路,就有些不划算了。销售决定生产,只有市场打开了,中兴煤矿的产量才能进一步提高。不过,最多两年,中兴煤矿的产量可突破百万吨,炼焦能力可至十万吨以上。江南制造局更需焦炭,下一步主要是提高洗煤和炼焦的能力……”
杨士骧对中兴煤矿的规模十分震惊。落入英人之手的开平煤矿他是去过的,似乎比不上这里。更为关键的是,中兴矿完全在朝廷的控制中。
“据说煤矿的利润四十万两。似乎不止次数吧?”杨士骧眯着眼望着烟雾笼罩的矿区。
“大人,中兴煤矿如果不投入巨资进行改造,利润翻倍都不止。但是,下官已经认可提督大人的见解,必须在安全和工人生活设施上加以改善。”他指着矿区北部说,“在那里,正在兴建一座旷工新村,全部建成后,可安置2500户矿工。”
“房屋都是自己兴建吗?”
“当然。中兴有自己的建筑公司。”张莲芬意气风发,捋着胡须骄傲地说,“再有三年,兖州将是山东最大的工业基地,不会次于济南的。”
杨士骧心情复杂。视察兖州和沂州,彻底证实了自己在济南的判断,山东已非昔日之山东了,自己要么“投降”,加入山东体系,要么就是被山东官场所排斥。这不是巡抚一职就可以简单逆转的。
不过,他在兖州听说了一件事,使得他改变了行程,决定去视察第五镇驻兖州驻军了。
这件事就是方声远掀起的第十协贪腐案。
线索是陪同他的罗筱才提供的。杨士骧觉得此间大有文章可做。于是他与张莲芬、吴永一起,去了周毅第十协司令部。
第十协虽是中央直辖的部队,但杨士骧身为山东巡抚,视察军队也无不可,周毅和蓝心治只能予以接待,陪着巡抚大人视察了两支正在训练的部队,在兖州最高档的酒楼订了酒席,以尽东道。席间杨士骧只字不提轰动兖州的贪腐案,而是对第十协的训练大为赞赏,称赞周蓝练兵有方,堪为朝廷栋梁。直到晚上,张莲芬和吴永都离开了,杨士骧才派罗筱才拿了自己的名刺,请周毅协统过驿馆叙谈。
兖州驿馆条件不如沂州迎宾馆,但也不错,电灯有,自来水也有。杨士骧听得罗筱才禀报周毅来了,亲自迎出来,屏退左右,单独与周毅谈了很久,直到亥时时分,周毅才告退出来,带着卫兵骑马返回了家。
郑婵一直等着丈夫。
“你二哥带口信给你。他很好,如今在曹锟手下做事,很得信重。”周毅将双脚伸入热水盆里,对妻子说。
“是巡抚大人说的?”郑婵准备伺候丈夫洗脚,听见这话,停下了动作,“我大哥有无消息?”
“他没有说。”
按说是不该过问丈夫的公务的,但郑婵却感到了一丝不安,“夫君,贱妾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嘛。”水有点热,周毅吸了口气,将双脚搁在脚盆边沿上。端起妻子为他泡好的凉茶,咕咚咚喝光了。
“贱妾以为,夫君要将抚台大人召见之事告知司令。”
“为何?”
“贱妾以为,司令与直隶袁大人不谐,尽所周知。听说杨抚台是袁大人举荐巡抚山东的,不要引起司令的……”她想说猜疑二字,却又觉得不妥,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引起什么?猜疑?司令重用方声远,小题大做。曹敏忠更是酷吏!你说的没错,我已请示司令,准备去一趟济南。”
“替夏家荣说情吗?”
“军中事务,你一个妇道人家少管。懂吗?消息是冯仑家的给你说的?”冯仑的家安在兖州,他本人却在曹州驻扎,两家常有来往。
“是……”郑婵迟疑了下,承认了。冯仑之妻确实跟她讲过夏家荣案。说曹敏忠有意通过夏家荣诬陷于他,冯仑深为气愤,亲自来兖州面见周毅,要他主持公道。
夏家荣案主要出在曹州军营建设中。冯仑是否涉及,周毅也不敢保。但自己是一分钱未贪的,周毅内心倒是踏实。不过,夏家荣逢年过节,总要提着礼物孝敬一番,现在看来,这厮确实手脚不干净。
“夫君……二哥之事,瞒不过江云,不如也一并跟司令谈了……”
“各为其主嘛。有什么了不起的?龙谦又不是不知道?时过境迁,现在都为朝廷做事,我答应你带信给郑笃,你不妨写封家信给令兄,明日托杨大人带过去。便是你大哥,他办的事他承当,和你有何关系?和我又有何关系?你不必多心。杨大人那里,我知道分寸。你放心吧。”
晚间深谈,杨士骧详细了解了夏家荣之案内情。周毅据实禀报。杨士骧确实流露了招揽之意,周毅自认应答得当,没有失误之处,心里很是安宁,“这些年一路走到现在,不易。婵儿,为夫知道其中的利害。不消你提醒。放心吧。司令精明过人,豁达大度,必不为宵小所惑。”这些年周毅很是读了些书,说话也变的文绉绉了。
“那你找司令作甚?”
“这个你就不要问了。我累了,早些歇息吧。”周毅不想再谈了,“我去看看麟儿就睡。”去年底,郑婵终于为周毅生了儿子,周宇麟的大名还是龙谦帮着取的。
“好吧。”郑婵却意犹未尽,“俺二哥的信,不写了。知道他过的好就行了。”
第二天,周毅安顿了军务,按照规定,将指挥权暂时交给了参谋长蓝心治,也不等济南回复,没有向中兴借汽车,而是带了一个骑兵警卫排,前往济南了。
龙谦正想招周毅来,谈一谈夏家荣案的处理和部队编制问题。见周毅来,很高兴。
“周兄一路辛苦!已经回信请你来了,太好了。”龙谦笑眯眯地握住周毅的手,很是亲热,“宇麟好吧?郑婵好吧?”
“多谢司令对内子与犬子的关心。都好。内子还特意叮嘱我问候司令。当初在郑家庄几乎日日相见,现在司令的基业大了,反而见一面难了。”周毅看到龙谦的态度,心里更是踏实,“司令,十协出了乱子,辜负了司令的重托,心里很难过。”
“也不能全怪你。各级都有责任。”龙谦想了想,“周兄,你来济南,主要是谈夏家荣之事吗?”
“是。”
“周兄之意如何?”
“夏家荣违反军法,贪污巨大,的确该杀。但是,夏家荣是蒙山老人了,记得当年在蒙山之时,军械组打造第一把军用刺刀,他就是功臣。这些年在后勤之位上忙前忙后,虽说不是冲锋陷阵之功,但也不无劳绩。司令能否法外开恩?免去他的职务,让他到连队去,待罪立功?另外,”周毅斟酌着词语,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
“周兄,你我是出生入死的弟兄,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司令,那我就直说了。曹敏忠用心不善,方声远更是居心叵测。司令,你可不要偏信他们呀。夏家荣贪污是实,但他对司令你却是衷心耿耿……”周毅想起刚拘捕夏家荣时,他不顾方声远的反对,坚持去监室看过他,“夏家荣对他鬼迷心窍犯错十分后悔,痛哭流涕,说他对不起司令,对不起咱蒙山军。希望我对司令说几句话,留他一条狗命,给他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就这些?”
“司令……”
“周兄,夏家荣过去有功,不然不会升至科长之位。每月一百元的薪饷,不低了!可是他贪污了多少?近两万大洋!按照咱蒙山军的军法,够枪毙他几十回了!这不是喝兵血是什么?至于曹敏忠和方先生,不过是照章行事,军法处就有督察之职嘛。如果不是军法处介入,你这个协统何时才能发现养着一堆大耗子?曹敏忠刑讯逼供有错,但并没有冤枉人嘛。这次我是准备处理曹敏忠的,这个口子不能乱开。没有口供也不要紧,事实总能查清嘛。”龙谦破例地点了支烟,“这件事我是有准备的,但不知道谁开这个头!现在摊子大了,每月的军费开支好几十万,人为财死啊。如果不刹住这股风,咱们辛苦建立的这支部队,不用人家来打,自己就散了。周毅,我问你,部队对夏家荣一案有什么反映啊?”龙谦喝了口水,“至于方先生和敏忠,他们肃贪没错。什么借机整人都是胡扯,你是咱蒙山军元老,是有足够影响力的高级军官,听到这些话,你要毫不客气地骂回去!”
周毅知道夏家荣完了!“司令,下面的官兵不知道究竟,军心有些不稳,担心军法处借机乱搞……”
已经定了调子,周毅还在这样说,龙谦有些不悦了,“这是屁话!谁不稳?你?蓝心治还是冯仑?”龙谦严厉起来,“普通士兵是不会乱的,只有做贼才心虚!我是准备将这个案子通告全军的!夏家荣就在这里,他要见我,我不见,他有什么脸见我?我对不起他吗?他缺钱吗?薪饷不低,还占着股份,捞那么多的钱干什么?进赌场?喝花酒?讨小老婆?枪毙他是轻的!我准备待案件终结后,让他们几个犯案的东西到各标去走一圈,现身说法!让部队知道为什么枪毙他们!”
“司令!”周毅急了,“你可以另派人彻查,我若是贪污一块银洋,你将我一起毙了!”
“周兄!曹敏忠已经报告我了,此事你是失察之过。事情主要出在曹州营房工程上面,冯仑也难辞其咎!他没有贪污怕什么?怕我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人心没尽哪,想想当初咱们蒙山大败的困境吧,连盐巴都吃不上,哪里有一分钱的军饷嘛。为什么如今拿着如此高的军饷,还领着分红,却不顾脸皮去贪污?明天我要开个会,讨论下夏家荣的案子。谁的过失谁承当,包括我在内。蒙山军走到今天不易,谁敢毁了这支军队,我就毁掉他!周毅,你说的有些对的地方,但思想还是有些糊涂。功过不能相抵,不能因为他过去有功劳就可以允许犯错,那样咱们就完了!你下去好好想一想,明天你要在会上表一个态。”
第二十四节 贪腐案(三)
周毅没有住在司令部,而是被伍烈叫到了家里。老伍是蒙山军元老级人物中年纪最大的,成家却晚,直到第五镇整编后才经人介绍娶另一个漂亮的小寡妇。小寡妇姓刘,是济南府一个铁匠铺老板的儿媳,带着一个四岁的儿子。伍烈不嫌女人拖着油瓶,对孩子很好。老伍听了龙谦的劝,在华源迁至济南后离开后勤处去了新成立的维修厂当了副厂长。但老伍死活不愿脱下军装,所以军籍仍保留着。龙谦亲自提升了他的级别,定位正营级,但不领军饷而是领着维修厂的工资。
伍烈搬出了军营,在维修厂旁边租了两间房子住。在周毅看来有些简陋了。但老伍情绪很好,吩咐老婆置了酒席,与周毅推杯换盏喝将起来。
“司令规矩大,喝酒也受限制。如今俺离开后勤处,喝酒是没人管了,每晚至少来五两。周少,别嫌俺的酒酸,这是俺能买到的最好的酒了。”
一声周少,让周毅眼眶立即酸了。想当初在蒙山寨,伍烈就是这么称呼他的。
“哪里,够意思了。”周毅举杯,一饮而尽,“好酒,好酒!”
“周大人,俺家老伍常念叨您。俺的手艺不好,不要嫌。”伍烈漂亮的小媳妇抄着一口济南口音道。
“嫂子的手艺蛮好,真的。千万别叫大人,俺和老伍哥是兄弟,叫大人就太见外了。”周毅心里有些愧疚,当初伍烈娶亲,他是收到帖子的,但只是托人带了份礼,没有亲自来。
“兄弟当然是兄弟,但大人也是真的。想当初周少是蒙山寨的才俊,后来龙司令当家,周少是二把手。便是现在,堂堂的协统大人,手下管着好几千人马呢。能来咱家,是看的起俺老伍。”几杯酒下去,伍烈红光满面。
“别,千万不要听你家老伍的,俺和他是生死交情,千万不要生分了。嫂子你歇着,菜够了,够了。”周毅努力不去看伍烈媳妇那张桃花脸,对伍烈问,“怎么样,现在到了维修厂还好吧?”
“司令给俺副厂长是照顾俺,俺心里明镜似的。俺吃几碗饭还不知道?不过司令让俺脱下军装可不成。俺生是蒙山军的人,死是蒙山军的鬼!这辈子跟定司令,跟定蒙山军了。”
“那当然,司令是念旧的人……”
“周少,老伍请你来,是想跟你说几句。如果按说的不在理,你看在咱们多年的情分上不要往心里去。”伍烈喝了一大口酒,“周少,俺知道小夏这回犯事太大了,谁也保不住他!就是司令也不行!为啥?两万块啊!他也下得去手!如今咱蒙山军家大业大,加上宁参谋长的兵,上上下下好几万人马,如果没有个规矩,那还了得!小夏的事怪他,也怪你!你管的他太松了,太相信他了!他狗日的对不准司令,对不住你,更对不住咱们一起苦斗过来的老兄弟!你不要替他求情了!周少,俺听说这事,吓了一大跳,跑去找司令,看看能不能留他一条狗命,司令跟俺说,不行,就是你老伍,一样毙了!将俺臊的呀,脸都挂不住。可回来一想,司令容易吗?为了咱全军还得受朝廷的气!听说新来的巡抚老爷不比原来的周大人了,是袁世凯那个龟蛋的人,是来找司令的茬的!咱们这些蒙山军老人,怎么能再给司令添乱呢?是不是这个理?”
周毅苦笑下,“老伍哥你说的是。”
“小夏完了,怪不得司令心狠。别人不知道,咱们还不知道?司令对老兄弟们够意思了。心里总装着咱们。小夏死后,他老婆孩子,俺老伍管!俺的军饷不低,足够花了。将来他儿子长大,还是咱蒙山军的兵。”
周毅搞不清伍烈这番话是自己要说的,还是龙谦交代的。当晚他就住在了伍烈家里,伍烈将自己的卧室腾给了周毅,但周毅却彻夜无眠。心里一直盘算,不是为了夏家荣,而是为自己。伍烈口中的龙谦还是蒙山寨那个龙谦,但实际上已经不是了。因为郑诚的事,周毅总觉得自己与龙谦之间横了一堵墙。扪心自问,自己早就接受龙谦为一军之主的事实了,绝没有其他的想法。也承认如果没有龙谦,蒙山寨绝对不会变为蒙山军!但是随着龙谦地位的升高,随着司徒均、陈超、方声远等人位子的上升,龙谦已经不是原来那个龙谦了。
明日龙谦要自己表态,什么意思?将夏家荣处死的帐记在自己头上?作为夏的老上司,自己在他生死关头不为他说话,让自己手下怎么看?但如果再为夏求情,岂不是专门抽龙谦的脸?
这个该死的夏家荣,为什么如此贪心呢?周毅辗转反侧,彻夜无眠。
次日的会议对于夏家荣等三人的处理并无多大分歧,在周毅说出应予严惩的话后,三名贪污犯的命运就决定了。只是龙谦提出的在执行死刑之前令夏家荣在各部做巡回忏悔的建议有点残酷,周毅是夏家荣的顶头上司,周毅不求情,其他人也就不吭气了。
夏家荣会去充当小丑般的角色吗?答案是会。龙谦直接点名,如果巡回演讲讲得好,对家属可以网开一面,念在他对团体薄有微功,部队会替他养家。如果不愿意现身说法或者敷衍了事,那就别怪部队不客气了!
夏家荣是营级军官,按照军规娶妻不限年龄,他已经成亲,有一个不满周岁的儿子。家已经抄了,本人又是孤儿,其妻或者带儿子回娘家,或者另谋生路。夏妻是郑家庄人,夏家荣出了这样的事,夏妻不敢回娘家。因为费县,尤其是郑家庄、陈家崖一带的村民自治杜绝了她的生路。为什么?村民自治一个重要的内容就是拥军优属,凡是在蒙山军或者巡防营当兵者,家属免除全部赋税并且享受各种优待,比如在春节、中秋等大节会领到肉、米、油、布等物资。但逃兵、叛徒等则剥夺其军属的资格,甚至会受到村民的鄙视或者欺凌。可以想见,夏妻根本不敢回娘家,若想顺利活下去,只有依赖部队。夏家荣只要不傻,他就会老老实实地按照上面的安排办,在被枪毙前充当一次反面教员。
在确定对夏家荣等三人执行死刑并没收全部财产后,龙谦严厉批评了第十协及总部后勤处的失职。宣布对第五镇统制官龙谦、第十协协统周毅、副协统兼第十九标标统冯仑、参谋长蓝心治,总部后勤处长宋晋国记过,发俸两个月。通报全军以为警戒。龙谦指出,随着部队的扩大,待遇的提高,各种违纪甚至犯法现象不是少了,而是多了。各部主官要以夏家荣案件为警示,开展一次纪律方面的专门教育,重新学习军规条例。以后凡是出现违纪犯法现象,严格按照军规办理,不管是谁,都没有例外!
“不要自恃资历老,战功高就洋洋自得。在座的都是高级军官,是我军的骨架子,我把话撂在这里,蒙山军走到这一步不容易,而且,走到这一步也不算什么,前面的路更长,更艰难。如果没有严格的纪律,我们这个团体是一定会完蛋的!”龙谦严厉地讲道,“我们是要开创一个时代的,要为多灾多难的祖国寻找一个光明的未来。谁跟不上我的脚步,谁就会被淘汰!不是我龙谦不念旧情,而是形势不允许!这件案子军法处及时发现并予以处理,应予表彰,特奖励军法处银洋1000元。但是,军法处在处理此案时有违纪行为,必须处理。对军法监督处长曹敏忠记过一次,罚俸三个月!功是功,过是过,各是各的。案子就到这里,下面宣布几件事情。”
周毅松了口气。龙谦说案子就到这里,意味着不再深究了。周毅一直担心夏案会扯上冯仑,现在看来没事了。
“鉴于宁时俊主官巡防营,现在宣布,免去宁时俊第五镇参谋长的职务,由司徒均接任第五镇参谋长、对于总部机构,根据变化的形势也需做些调整,下面就由参谋长宣布吧。”
司徒均宣布了总部机构的调整,增设装备处,原后勤处装备科升级为装备处,处长连树鹏。各协应相应增加装备科的编制,以便展开工作。
加强军法处的领导,任命张平为军法监督处副处长。
周毅明白龙谦的用意了。张平曾是龙谦的副官,在沂州遇伏负了伤,后来去了随营军校,毕业后留校做了教官。算是龙谦的亲信之一。现在张平被调入军法处,实际上是对部队痛恨并畏惧的军法处加强控制了。
司徒均宣布的第三件事是将随营军校升格为山东武备学堂,“此事已报备兵部,各省正在筹建武备学堂,山东省自然不能落后。校址经研究不做调整了,依旧设在沂州。今后未经武备学堂受训的官兵一律不得提升,这是新的规定。武备学堂成立后,要扩大在校生名额,总部直属队,各协各标根据下达的名额,推荐今秋进入军校的名单。我的报告完了。”
“散会。”龙谦起身离去。
夏家荣案件经过本人的现身说法,在第五镇及巡防营引起了强烈震动,尤其是巡防营的官兵,以为这样搞就保住了脑袋了。谁知竟然毫不留情地将其公开枪毙了。在军法处有意的宣传下,夏家荣变成了跟随龙谦南征北战立下偌大功劳的蒙山军元老,这个结果更引起了巡防营的震动。
杨士骧拿到了第五镇关于处理夏家荣贪污案的通报。对于大清官场有着深刻认识的杨士骧根本就不相信龙谦能够杜绝贪污。贪污军费,吃空饷在绿营及后来的巡防营是众所皆知之事,袁世凯组建小站新军,杜绝了吃空饷、喝兵血已经令朝廷感到惊异了。而第五镇更为另类,不仅取消了高级军官的特支费,而且如此严厉地处置犯事军官,似乎比袁世凯北洋军更为廉洁。
但杨士骧不这么看。他认为这是蒙山军内部存在激烈派系斗争的结果。龙谦处置几个军官不过是敲山震虎而已。有派系好啊,朝廷从来就不怕甚至喜欢下面存在派系,铁板一块才可虑呢。于是,就蒙山军肃贪之事,杨士骧向袁世凯递交了他来山东后的第二封“报告”,还是以私信的方式让罗筱才亲自送到了北京。在信中,杨士骧详细介绍了山东实业蓬勃发展的现状,断言龙谦对山东政局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力,只有将第五镇调离山东,山东才能真正掌控在自己人手中。
杨士骧与袁世凯的密谋龙谦是不知道的,他在处理完贪污案后,将精力集中在方声远提议并筹划的山东招商会上了。
第二十五节 招商会(一)
比较理解龙谦苦心经营民用实业的人中,方声远算一个。但他还是将龙谦打造山东产业基地的意图归结于“搂钱”。两大实业集团旗下的纺织(含成衣)、钢铁、火炸药、西药、玻璃、车辆、家具、纸张等企业为龙谦带来了滚滚财源,有力地弥补了军费的不足和武器的研制生产。
龙谦要夺取大清的江山,不打造一支强大的军队不行。打造一支强大的军队没有强大的军火工业不行。依靠民用产品挣钱来武装军队,在方声远看来是一件既高明又靠谱的事,所以,方高参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其中。
方参议经过调查研究发现,无论是华源还是中兴,对于飞速发展的产业规模,山东一地的市场确实太小了。自从龙谦与他谈及市场对于产品与产量的主导作用,方声远顿有茅塞顿开之感,立即认识到埋头搞技术、产品研究和生产是远远不够的!更主要的工作在于扩展市场!
如何拓展市场?向哪里扩张市场?优先发展哪些实业?都是需要认真研究的问题。方声远找了周学熙等人反复商议,认为向江浙推销山东的民用产品是唯一可行的方案。自南宋起,江浙就取代北方成为中国的经济重心,特别是明清两代更是如此。不占领江浙市场,就等于失去产业制高点!原先是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但认识的深度不够,方法也过于单一了。打开并占领市场是一件技术含量很高的事情,需要认真对待。
不用说,华源和中兴集中了一大批当今中国的优秀人才,对于市场营销这样一个崭新的课题,他们竟然搞出了招商会的名堂!
方声远的计划是通过一些关系,将江浙一带的商界名流请到济南来,向他们展示华源和中兴的所有民用产品(包括在研未上市的产品),以取得他们的认可,达到打开江浙主流市场销路的目的。
龙谦立即肯定了方声远的想法,并且做了补充。第一,可以设立代理商,即将产品以低于市场价的价格整批交给江浙商户,我们不必亲自去江浙打天下;其二,可以允许,不,是邀请江浙商户入股山东,将那边大批的资金吸引过来,合作不局限于商品的销售领域,可以延伸到生产领域。
方声远立即意识到了龙谦建议的好处。设立“代理”显然比自己的企业跑到江浙去高明。而允许江浙富商入股其中,将会把江浙的社会力量拉入到山东阵营!
资本的力量之大,方声远算是见识到了。如果没有华源和中兴,山东官场,特别是济南、沂州、兖州、武定等蒙山军势力强大的州府主流绝不会不顾官场通例,站在新任巡抚的对立面去。如果通过商业将江浙官场拉入蒙山军阵营,大事可济!
方声远还是低估了龙谦,或者说严重地误解了龙谦。龙谦确实有借此拉拢江浙的意图,但他更主要的还是如何做大华资实业。方声远立足于如何夺取江山,而龙谦则清楚地知道,满清不过是苟延残喘了,他更在意如何收拾这一片废墟。
回到正题吧。举办招商会的关键是将江浙客商引来。这方面许文夫出人预料地发挥了重要作用。前文书里讲到,许文夫有个儿子叫许咏,已经成家,留在了苏州,没有跟父母来济南谋事。许咏在苏州富商陆闰庠的苏纶纱厂做事,颇受器重。苏纶纱厂自去年以来,受到了中兴实业旗下纺织厂生产的棉纱的严重打击,举步维艰。父亲来信讲到了山东蓬勃兴起的实业和筹划中的招商会,许咏认为这是一个挽救苏纶纱厂的机会,便将前因后果跟老板陆闰庠讲了,陆闰庠又联系了大生纱厂的张謇,张謇极为重视。
在五月份的时候,状元出身的张謇张季直在家乡南通召集江苏纺织界的同仁们开了个会,向同行们通报了中兴纺织的情况和山东方面准备举办招商会的消息,“就纺织而言,未曾想到鲁省后来居上,实已走到了苏浙两省的前头了。中兴实业的纱,华源纺织的布和成衣,已经打入了江浙,我看在座的就有穿着华源纺织厂长衫的,据说其主产的几款衣衫,成为京师的抢手货,供不应求。”主持会议的张謇面色沉重地说,“当我们还在为纺纱努力之时,山东已经将触角伸入了上游和下游。下游自然是织布和成衣了,而上游则是棉花。听说山东今年大力推广良种棉花,在沂州、兖州及曹州的棉花种植面积超过了去年一倍有余。而且采取了一种新的法子,直接向农户下订单了。而且,鲁省还向豫省预定棉花。具体如何做,张某也说不清。我听苏纶厂的陆兄说,山东方面并非要挤垮我等,而是取长补短,共同发展。所以举办招商会互通有无。张某对这个建议极为赞赏,不管山东还是江苏,都是咱大清朝的实业,理应如此啊。我意是走一趟山东。”
“季直老(张謇字季直)之言甚是!以吾观之,华源纺织用意甚佳,”陆闰庠立表支持,“吾手下有个叫许咏的年轻人,其父也是我苏省名流,现在就任山东大学堂总办,对鲁省实业颇有研究。此人叫许文夫,字纯儒,他给其子的信函我看过了,纯儒先生信中说,山东方面认为,就全国而言,我们的纺织业不是过剩了,而是产能不足。发展的前景极为广阔。其他方面更是如此。许纯儒说的好,商界精华多在江浙,若是大家能取长补短,善自规划,定能将洋货驱逐出去!”
“陆兄之言甚是。”说话的是一个姓杨的商人,“山东实业不仅在纺织一隅。他们生产的玻璃质优价廉,在苏州颇受欢迎,简直是供不应求。若是能在苏州建立一个玻璃厂,必定生意兴隆!既然山东有此气度心胸,我等岂能不做响应?”
“杨先生想的简单了吧?若是如你所说,山东岂会帮助你建厂子,坐视他们的挣钱产品被你挤出门外?”有人当即怀疑。
张謇捋着胡须听着众人的争论,心里盘算着,直到陆闰庠提出让他讲几句,张謇才站起身,“许文夫的名声张某是听过的。既然许先生那样讲,愚意以为必定受到了华源和中兴首脑人物的暗示。近年来洋货大举进入中国,本土的有数几家工厂商号处境艰难,若能将华商联为一体,诚为一盛事。或许能开辟一条新路也说不准。所以,大家在这儿坐而论道,不如去山东走一遭罢。”
众人纷纷赞同。于是张謇亲自给周学熙写了封信,表示他将率苏省商界精英拜会山东。
周学熙的回信马上到了,在信中对张謇着实恭维了一番,说山东方面必将妥为准备,务必使苏省同行不虚此行。在心中,周学熙还建议张謇联合浙省同行一同来鲁,江浙两省商界历来同气连枝,既然大家要共商实业救国之路,自然是人越多越好。
张謇亦有此意。他立即想到了一个人,这人虽年纪不大,也不在商界,却名声甚巨,他就是去年苏报案的主角章士钊。于是张謇立即给章士钊去了封信。
张謇在晚清官场和商界,无疑是一个重量级人物。慈禧六十大寿甲午(1894年)恩科状元,在南通创办大生纱厂的张謇张季直。这年,老张虚岁五十一,正值政治家、实业家的黄金年龄。
世人都知道张謇状元及第的荣耀,却不知这个海门农家子弟曾有过五次乡试不中的沮丧和隐居家乡教书的孤寂。甲午年为庆祝慈禧六十大庆而开的恩科中,尊父命再上考场的张謇却有如神助,竟然一路过关斩将,取得礼部会试的第六十名,复试又获一等第十名,取得了殿试的资格。殿试策问的四道题分别是河渠、经籍、选举和盐铁。张謇对于经济之道是有自己的看法的,但被生活磨练掉锋芒的他没有直抒胸臆,而是老老实实按照朱子学说应对,结果,被阅卷大臣翁同龢所看中,对张謇的文章欣赏不已。八名阅卷大臣有七名同意将张謇列为第一名。最后,光绪皇帝也同意这个排名,于是,恩科的新状元就此诞生了。
那年,张謇已经四十一岁。
接下来的中日之战和次年马关条约的签订敲碎了张謇的官场之梦,这位对政治有着极深兴趣的状元郎却就此走上了实业救国之路。
犹如天外飞仙,江苏北部的邻省山东突然出现了一大批企业,声势直追武汉三镇,其棉纱棉布及成衣价廉物美,不仅将大生的产品挤出了山东,而且行销省外,甚至连上海都出现了美华牌棉纱棉布了。对市场很是敏感的张謇立即派人做了调查,回来报告说厂子办在鲁南,并无外国人的痕迹——起初张謇怀疑是德国人搞鬼。
这就不能不引起张謇的兴趣了。自光绪二十八年起,这个本来在张謇眼中已落入德国人势力范围的省份便焕发出勃勃生机,一大批关系民生的新物件推向市场,颇受国人的欢迎,而所谓的重工业(这个名词正是出自山东)也开始展露身姿,发电厂,炼钢厂,机器厂这些在张謇看来绝非易事的大家伙如雨后春笋般的涌现于齐鲁大地。不能不让经历过办实业之困的张謇大呼不可思议。
张謇办大生纱厂可谓一波三折,有四道大坎几乎断送这个已经基本站住脚跟的商办企业。光绪二十一年(1895)张謇得张之洞支持,奔走通州、海门、上海等地,联系了潘华、郭勋、刘桂馨、樊芬因、沈燮均、陈维镛等人,组成筹办纱厂的董事会,共集股金六十万两。其中潘华、郭勋、樊芬因负责上海方面的筹股,占总股本的三分之二,刘桂馨、沈燮均、陈维镛负责通州方面的股金筹集,占三分之一。张謇总牵头,负责与官方的联系,主要是拿到朝廷的批文。方案制定后很快得到张之洞的批准。
次年春,张謇选定了通州城西四十五里的唐家闸为厂址,随即开始购地建房,仅此两项,便用尽了通州方面筹集的股金两万余两,但上海方面的股金却分文未见。原来潘华、郭勋等根本没有积极募股,见此情景,樊芬因、陈维镛便打了退堂鼓,毁约而去。
出师不利。纺纱机还没有购置,初始股东便跑了两个,换做一般人早就气馁了,但性格坚韧的张謇却坚定信心,坚持要将纱厂办下去。
说来也巧。在张謇筹办纱厂之前,两江总督张之洞下属的南洋纺织局曾向瑞士商行购买了纺机四万余锭。这批纺机连同锅炉引擎早已运抵上海,却一直没有开封启用。到刘坤一接替张之洞出任两江总督,这批机器已经在上海滩搁置了近三年,风吹雨淋,锈蚀严重。因此刘坤一命商务局一个姓桂的道台抓紧将这批机器折价处理掉。
桂道台听说张謇正在集资办纱厂,便找到郭勋,让他说动张謇买下这批设备,张謇考虑股金不易筹集,如旷日持久地办不起来,人心就散了,所以断然改商办为官商合办,将这批机器作为官方的出资,折价五十万两。当年秋,张謇与桂道台签署协议,算是落实了急需的机器了。
但流资仍无着落,潘华、郭勋二人累次毁约,所负责的上海方面的筹资屡屡落空,引起了通州方面的不满,最后郭勋潘华退出了董事会,张謇亲自承担了筹资之责。他放下士大夫清高的身段,一方面写信给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求援,另一方面又面向社会告贷。甚至找到盛宣怀帮忙。期间经历了三次大危机,才逐渐将纱厂办起来。前后计算,竟用了三年多的时间,直到光绪二十五年(1899),纱厂才正式建成投产,所幸销路旺盛,竟然凭着所售款项维持了经营,使得大生纱厂成为当时最著名的官商合办的纺织企业,有力地抵制了外国资本的侵略。
现在的张謇,身份既不是状元,更不是大生沙场的老板,现在他思想上有了极大的转变,成为了国内最早的一批力主君主立宪的人物之一。这个转变,赖于他去年对日本长达七十余日的考察。而张謇的名声和政治立场让他有了一个还算显赫的头衔,那就是慈禧赏给他的三品衔著商部头等顾问官。
张謇对于朝廷的任命欣然接受,他认为,这有助于推行他的政治主张。而实业救国的梦想在他重回官场后并未消退,因为张謇亲身经历了办厂之艰难,所以对山东突然冒出来的纺织业倍感好奇。担心之余很想亲眼见识一下山东的纱厂究竟是怎么办起来的,既然山东举办招商会,张謇决意亲自考察一番。
其实,张謇在1904年的主要兴趣已经不在经商办厂,实业救国了。实业救国哪里比得上君主立宪来的快?骨子里对政治兴趣远大于经济的张謇已经联合张之洞和信任两江总督周馥了,准备上书朝廷鼓吹政改。政改的目的就是君主立宪。看了东邻日本,张謇坚定地认为,只有君主立宪可以救国家。周馥新来两江,对张謇的建议不理不睬,张之洞是老朋友了,却指使他先联系直隶总督袁世凯。张謇并非不认识袁世凯,早在1882年的朝鲜,他便与比他小六岁的袁世凯成为好友。但一向长于察言观色的袁世凯对于张謇政治主张的态度却模棱两可。张謇于是想到了山东,早就听说执掌山东兵权的龙谦提督是慈禧的亲信,又是海外归来,主张政改应是情理中事。那么,借这个机会,就去山东与那位年轻的提督谈一谈吧。
第二十六节 招商会(二)
周学熙给张謇的信中建议联合浙江商界,一同北上山东参加鲁省招商会,张謇深以为然。更因为政治上的原因,张謇需要联合浙省商界名流。
张謇派了他大生纱厂的一个经理亲自跑到杭州游说,因为生意上的关系,苏浙两省商界往来密切。杭州这边还在犹豫中,张謇的这个建议,传到了一位年轻的湖南籍报人的耳中。他亲自写了篇文章,在《国民日报》上大力鼓吹其事,于是,在1904年的7月,苏浙商团一行四十三人分两批来到了济南。
那位报人,便是去年“暴得大名”的章士钊。
章士钊,字行严,湖南善化人。这年他只有二十三岁。章士钊1901年离开湖南,寄读于武昌的两湖书院,在此结识黄兴。次年,入南京陆师学堂学习军事,再次年,进上海爱国学社,初夏,任《苏报》主笔。与主要供稿人章炳麟、邹容及张继结为异性兄弟。两个月后,《苏报》因刊登大量反清文章,被当局查封。他那位本家名流章炳麟及邹容被捕,章士钊却因主办《苏报》案的陆师学堂总办俞明震徇情,逃脱了此案。8月份,不安分的章士钊与陈独秀、张继等人创办《国民日报》。是年冬,与黄兴组建华兴会。走上彻底的反清道路。
章士钊是国内最早推重孙中山的国内知识分子之一。他将孙文密友、日人宫崎寅藏所做《三十三年落花梦》编译成《大革命家孙逸仙》,他将孙文在日本的化名中山樵与其姓氏连称,孙中山遂名重天下。
大概因为办报的缘故,章士钊对于国内的政治情势之了解,远胜一般人。甚至连秘密筹划武装起义的黄兴也比不上。章士钊早就注意到了山东的变化,不仅因为其实业的崛起,大量新奇实用的商品流入宁沪等地,更是对蒙山军这支响马出身的武装极为感兴趣。靠一帮以挣钱发财为主要目标的会党举事来推翻满清显然不如军队起义更为实际,他在多方打听龙谦的来历后,认为这是个值得结交的军事实力派,但苦于没有机会。现在,张謇这个立宪派组织招商团,章士钊决定参与其中,亲自去山东看一看动静。
济南早已建立了电报房,与上海、南京的电报联系早已沟通了。苏浙招商团的名单在六月底便传至济南。龙谦看了名单中竟有章士钊,楞了下,指着名单问主持招商会事务的周学熙,“缉之兄,这位章士钊是何方神仙?”
埋头实业的周学熙根本不清楚,“大概是江浙某位咱们不知晓的富商吧?”
“哦。”龙谦想起了章士钊的来历,却没有说破。
“军门不必着急,他们来了,自然就知道了。”
“那是。哈哈,最近缉之兄辛苦了。”
“哪里哪里,还是军门识见高明,我看他们怕是难以空手而回啦。”
“千万不要小看天下英雄。”龙谦微笑道,“张季直名震天下,精明着呢。”
周学熙、张莲芬及徐建寅等人为了办好招商会费尽心机。成立了以周学熙为首的招商会领导机构,做了大量的筹备工作。一是筹办了一座山东商品展览厅,将山东所产之民用商品分门别类,尽列其中,列入展览厅的每种商品都印制了精美的介绍册。二是拿出了鲁省商品进入苏浙市场的详尽代理方案。三是召开会议,将华源、中兴旗下十七个企业列出,欢迎苏浙两省入股其中。为此,招商会筹划了参观路线,准备了详尽的企业介绍资料。
除此之外,对于苏浙商团抵鲁的宣传、食宿、安全保卫等,都做了详尽的安排。为此,龙谦商济南知府丁谓济,以济南警察局为主,负责苏浙招商团进驻山东后的安全。同时,命令江云的情报处全力配合,确保万无一失。
预定的招商会共进行十天。
这算是山东,特别是济南府的大事了。所以,周学熙和张莲芬出面禀告山东巡抚杨士骧,详细汇报了招商会的用意,组织,议程安排等事项,以取得杨士骧的允准。龙谦没有出面,原来以为杨士骧会设置障碍阻碍其事,谁知道杨抚台立表赞同,并且说到时候他会亲自襄助此事。
杨士骧的态度让龙谦多少有些意外。
当时津浦铁路尚在筹划中,但尚未开工建设。其实,早在1898年,德、英两国背着满清政府在伦敦召开会议,商办津镇铁路(天津至镇江),由于种种原因款项未集,无法开工。但山东境内的另一条铁路——胶济铁路却在上月初正式通车了。这条对于山东极为重要的铁路是德国人修建的,前后搞了五年。期间在高密一带遇到了当地百姓的武装抗路,工程一度时间竟然无法进行。直到第五镇组建,龙谦出于全面考虑,指示驻扎青、莱两州的第九协尽力帮助德国人施工,工程才得以顺利完工。
张謇率领的苏浙商团如何来山东,双方很是在电报中进行了一番商榷。最后采纳山东方面的意见,苏浙商团先在上海集中,搭乘德国人的轮船到青岛下船,转乘火车直抵济南。德国人既出于与龙谦军事集团深度合作的意愿,又急于为刚通车的胶济铁路张目,表示全力协助此事。为此,招商会派出晋源银行总裁蒋继英、华源实业副总裁兼华源车辆厂厂长周廷安赴青岛迎迓。
7月12日,张謇率领第一批计23人乘火车顺利抵达济南。站台上拉起了写着热烈欢迎苏浙商团莅临济南的大红横幅,华源实业总裁周学熙亲自赴火车站迎接,结果刚接到下了火车的客人,便闹出了一出笑话。
刚一出站,周学熙正跟张謇介绍着刚使用的济南站,招商团的一个姓孔的商家便被负责维护站台秩序的橙袖标抓了现行。这位名叫孔繁瑜的商人在杭州经营着一个布厂,闻听鲁地棉纱质美价廉,便随了这个团来山东,出站时将一张包着烧鸡的油纸扔在了地上,立即被橙袖标拉住了,那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操着浓郁的济南口音,对着孔繁瑜如连珠炮地讲了一番话,从怀里掏出一个袖标交给了目瞪口呆的孔繁瑜。
“怎么回事啊?”招商团的商户们急忙围上来。
“啊,是这样的,”周学熙急忙过来解释,“他是车站维护环境卫生的,抓到他乱扔垃圾了。没办法,这位先生,按照规定你必须戴着这个袖标执勤一个时辰,或者抓到三个违反规定的人员才准走。”周学熙指指贴在站台廊柱上的“济南火车站卫生共约”,歉意地对孔繁瑜说,“是我们的疏忽,对不起,没有提前提醒各位。”他指指醒目的黄色垃圾桶,“所有垃圾都要扔到垃圾桶里的。”
“可我们是来谈生意的客商,而且是你们请来的,不就是扔了一张废纸吗?至于这样吗?要不,罚点钱算了。”孔繁瑜伸手掏钱。
“不,不,”周学熙立即制止,“他们不罚款,你交钱也没用,没用的。”
“为什么?”章士钊饶有兴趣地问。他已经听到了周学熙与孔繁瑜的对话,也注意到了济南火车站异乎寻常的整洁干净。
“罚款解决不了问题。”周学熙对章士钊说,“毋庸讳言,国人在卫生上历来是不那么讲究的,随地吐痰,乱扔杂物,个人卫生也不那么重视。龙军门认为,改变一个民族需要从小事抓起,但罚款的办法不对头,一来当今民生困顿,罚少了不会长记性,罚多了又有些人会承受不起。所以,龙将军想出了这个办法……”
“结果如何?”
“结果嘛,你看看便知……”
“唔,”章士钊点头,“确实干净异常,比上海的租界也不遑多让了。周先生,这胶济铁路不是德国人修的吗?难道这火车站不是德国人在管?”章士钊再次看了火车站德国风格的建筑,注意到身穿制服的德国职员并不多。
“啊,这个嘛,”周学熙急于为那位孔先生脱困,丢开缠着自己的章士钊,“这样吧,他们是华源和中兴请来的客人,能否通融一下,让我手下代为执勤?”
“看在他们是华源客人的面上,好吧。”橙袖标让步了。
周学熙挥手让自己一个随从戴上橙袖标,孔繁瑜这才算脱了困。
四辆美国造轿车已经停在了站前,但坐不上所有的客人。但这已将济南所有的轿车派来了,其中还有一辆是准备“献”给杨士骧的。周学熙解释后,张謇分配了一下,年纪大的,名气大的十四个客商被请上了轿车,其余的九人在接待组的陪同下坐了华源生产的四轮马车,络绎前往华源集团招待所。
章士钊没有坐汽车,尽管张謇是安排他坐汽车的。一来觉着自己年轻,不好与那帮中老年商人抢,二来认为坐马车更方便去看市容。于是坐了马车。陪同他的是一个身穿蓝布制服的年轻人,制服胸袋上绣着华源实业四个红字,很醒目。甫一上车,章士钊便问起了刚才没有从周学熙那里获得答案的问题。
“是这样的。”华源的那位职员说,“铁路是德国人修的,火车站却是中德双方共管。德国人只管铁路事务,其余如治安、卫生之类的全由济南府管理。”
“怎么会这样?难道德国人愿意?”
“他不愿意有什么办法?”年轻的职员说,“龙军门亲自与德国总督谈判过,涉及主权,不能让步。”
“德国人竟然会听龙谦提督?”
“在青岛没有办法。在济南,可是第五镇说了算。”职员自豪地说。
第二十七节 招商会(三)
来过济南的张謇和第一次来济南的章士钊都对济南的市容市貌印象深刻。张謇是感叹济南城的变化之大,章士钊则发现了内陆城市也有一个如此干净整洁的地方。
他们对住所和晚餐也十分的满意。全部的客人都被安排在了华源实业的招待所里。接风晚宴也是在这里进行的。
一座造型优美的四层洋灰大楼被称为招待所,确实有些冤枉了。见惯了西式的楼房,对于这栋顶层有着中式的飞檐斗拱造型,外墙却涂了淡黄色的油漆的大楼,章士钊是十分的欣赏。外形尚在其次,关键是房间的结构和内饰让他大开眼界,除掉张謇、陆润庠等四个“德高望重”的家伙住在据说最为高级仅供上官视察之用的大房间,其余人的房间都是一样的:长长的走廊两边都是一模一样的房间,门是漆成深红色的木门,上面贴了一张裁成竖条的红纸,上面用毛笔写着每位客人的名字,倒不虞走错屋子了。推开屋门,一间不大的屋子,四白落地,地板铺了漆成浅白色的木板。入门的地方有一个暗藏的衣柜,可以将行李安放其间;屋子的中央是一张铺着雪白床单的大床,睡两个人足足有余;一张摆放着电气台灯的西式写字台,台面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靠窗的地方摆了两张西式安乐椅,两把椅子的中间,是一个圆形的漆成深红色的小茶几,几面上放着一个圆形的玻璃制的烟灰缸、香烟和火柴各一盒,以及一盘洗过的葡萄;背后大理石砌就的窗台上摆了一盆正在怒放的鲜花,花叫什么名字,章士钊却讲不上来。别说,就是这盆鲜花,让干净整洁的有些呆板的房间立刻生动起来。最令章士钊惊异的是在每个房间里竟然隔出了独立的洗澡间。不是传统的木桶澡盆,而是西式淋浴!不仅如此,淋浴间还安装了抽水马桶,这下方便了,连解手也不需要出门了。
“仅观此‘招待所’,便可窥知华源实业实力之一二……”坐在安乐椅上,章士钊拿起摆放的香烟端详一阵,撕开封头,抽出一支用火柴点着了,“有点意思。想不到土哄哄的济南城出了个洋气十足的华源,据说其中有不少洋人供职其中……嗯,洋人是最会享受的,难怪华源将招待所修的如此奢华……嗯,味道不错……”章士钊喷出一口烟,再次拿起烟盒端详起来。
敲门声响起,“哎呀章先生,我又出笑话了。那里面的抽水马桶我不会用……”不等章士钊回应,孔繁瑜一头汗地跑进来,打断了正品尝济南卷烟厂产品滋味的章士钊。
章士钊的隔壁正好住着那位给苏浙商团“丢了脸”的孔先生。
“你呀,”章士钊用手指指着老孔点了几下,来到孔繁瑜的房间为他“排忧解难”。
“原来是这样!奇怪了,水是怎么来的?”孔繁瑜恍然大悟,“你不要笑我,我真没有见过这东西!洋人的玩意儿就是精巧……”
“孔兄真没有用过?”章士钊有些奇怪。他印象中的江浙人都软塌塌的,极爱享受,不比自己的家乡湖南,最为吃苦坚韧。这位因乱扔纸屑而被处罚的仁兄既然开着一家厂子,想必是用度奢华的,却没想到老兄竟然是第一次见抽水马桶。
“奇技淫巧,奇技淫巧……”孔繁瑜掩饰着尴尬。
“哈哈哈,”章士钊指着老孔大笑,“你呀,若是排斥奇技淫巧的东西,何必千里迢迢来这里参加什么招商会?”说完,章士钊立刻离开了孔繁瑜的房间。
骨子里是文人而不是政治家的章士钊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有一种写文章的冲动,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自己喉咙里想喊出来。坐在书案前摆弄了一阵笔墨纸砚,总算理清了思路。于是铺开纸张,开始书写。
他在上海呆了一年多,对于上海林立的租界有着极为复杂的感情。一方面痛恨洋人借战胜之机掠夺国土,建立国中之国。另一方面又感叹洋人的治理之能。无论是法租界还是英美合并的公共租界,最大的特点就是非常有秩序,且不说其法律的严谨开明,最明显的表现是街道整洁干净。一出租界,立马就是乱哄哄脏兮兮的情景。难道中国人真的如洋人所说的天生喜欢脏乱差?章士钊根本不信。这回到了济南,无论是火车站前的管理,还是他走马观花所见的市容,抑或着有着中华外观西洋内饰的华源集团招待所,无不具备上海洋场的优点。这可没有洋人的影子,全是国人所为。足以证明中国人并非喜欢脏乱差,并且有足够的能力治理好我们的城市。
济南可是满清治下,不是洋人管理的地方。这样写是不是为满清张目?章士钊写了两页纸,停下笔来,皱眉思考着这个问题。济南官府与其他地方有什么不同吗?他写不下去了。
跟章士钊有大致相同感觉的还有张謇。此刻,他正对来他屋子聊天的陆闰庠说,“观此驿馆,足见华源实业之伟大。我早就说过,实业不能只盯着孔方兄,要着眼于社会的改造……原先自认大生纱厂做到不错,看来天外有天!咱们这一遭算是走对了。”
陆闰庠手里拿着一份《招商会议程》,本来想与张謇聊一聊生意上的事,但张謇的目光却在生意之外。
张謇在南通的一系列做法——修学校、建养老院,大办社会公益,得到了极大的好评。但陆闰庠并不赞成。办实业就是挣钱,你不是官府,何必操心官府的事?那样做是会得到官府的支持,但样样都需要前,你的大生纱厂有多少利润可以支持?
“季直兄,人家这份《议程》编的好!真是方便实用!哪天去哪里、干什么一目了然,连谁住在几层哪一号房都一清二楚!以小观大,华源真是可畏!”
“那是自然……”张謇正要说一番宏论,外面有人喊陆闰庠的号,陆闰庠立即跳起来,“是纯儒来了!纯儒!纯儒!我在这里!”
来的是许文夫。
陆闰庠顾不上与老友寒暄,先将张謇与许文夫绍介一番。许文夫对张謇这位南通才子是久仰了,称赞张謇是江苏士子的骄傲,容乃公张謇很是受用。
“季直先生,明日去参观商品博览,地点就在鄙校。可否抽空为师生们做一演讲?鄙校的师生对于季直先生可是久仰了。”许文夫乘机邀请。
“张某乃一商贾,岂敢班门弄斧?”张謇红光满面。
“季直先生自谦了!谁不知道季直先生是恩科状元?要说从商,也是真正的儒商!闻听季直先生在家乡大兴福利,立志改造社会,许某不胜仰慕!这次招商会要开十余天,时间有的是。许某已答应鄙校师生,要请季直先生为他们讲一讲。鄙校师生对于朝廷新政颇为关切,对于季直先生提倡的君主立宪更是关心,不瞒季直先生,许某久在西洋,对于实行君主立宪是十分赞成的!季直先生可不能不给许某这个面子!”许文夫并不在意刚认识,立即对张謇发出了邀请。
鼓吹君主立宪是张謇乐于做的,遇到一个同道中人,张謇立即来了兴致,“既然如此,张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呵呵。”
“多谢季直先生了。”许文夫深深一揖。
“纯儒兄,你也不问问令公子的情况,甫一见面,就大谈什么新政立宪,看来纯儒兄也对政治感起兴趣了。”陆闰庠笑道。
“犬子在陆兄手下做事,又有何担心的?哈哈。内子听说陆兄亲来济南,还想设家宴请陆兄一回。我看这顿饭是少不了的。不若就定在后天晚上如何?季直先生是一定要赏光的。我知道明晚白藩台要宴请苏浙远道而来的贵客,说不定杨抚台和龙军门也要出席,许某只好推一推放在后天了。哈哈。”
“是吗?杨大人和龙提督都要出席吗?”张謇来了兴趣,“闻说山东实业的崛起多因龙谦提督之功,可是真的?”
“这倒不假,”不由得想起了女儿许思,许文夫不禁心生怨愤,但他是君子,不忍废龙谦之功,“此人虽在军旅,对于实业一途,确有过人之道。”
“唔,令爱可曾找到婆家了?这顿喜酒,你可不能少了我的。”陆闰庠想起了许文夫那个聪明美丽的女儿。
“小思尚未出闺……到时候自然会请陆兄来喝杯喜酒……”许文夫的神色黯淡下来。
次日早上,陆闰庠提及的许思正与同学们在展览厅做最后的准备。
在济南找一间数千平米的大厅做招商会的主展厅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方声远和周学熙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地方合适,那就是山东大学堂业已落成的大礼堂。
对于举办招商会,许文夫本就极为赞成。于是,将礼堂布置为展厅就成为学堂之事了。师生们被动员起来,按照华源实业的要求,在华源技术研究院工程师的指导下,用三天的时间,将空荡荡的礼堂改成了迷宫般的展厅。
现在,大礼堂里用木板隔成十几个大小不等的房间,每个房间都摆放了不同种类的商品实物,大到制作精美的马车,小到女子闺房所用的圆镜,林林总总不下百种。从前天起,展品便被陆续送来,相关的展示牌和商品介绍都放在了应该的位置并且经过了反复核对。灯光也最后做了检查,当昨晚将全部的灯光打开,参与其事的师生们有一种身处梦境般的感觉。
“想不到咱山东有如此神奇的物产……”这是师生们共同的感受。
现在,许思再次站在了展厅里,沿着展台缓慢地走着。自信函事件后,她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压力。
压力来自于父亲,也来自于母亲。父亲对于她的盘问让她感受到了他的疑心和担忧,母亲事后与她的长谈则让她意识到她确实有些出格了。即使在风气渐开的当今,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孩子和一位已经娶妻的男子间的通信还是很严重的事情。
在母亲点透了其中的危险时,她才感到了危险。
他没有再回信,而她也没有再去信。让她松了口气的同时,她又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寂寞。
她还是忍不住关注着那个人。父亲案头的《第五镇通讯》上常有他的消息:他去视察部队了,他去武备学堂授课了,他去某地的巡防营检阅演习了,他与德国驻军指挥官在莱州会商了……父亲说的没错,他是一个办大事的人,忙碌异常,哪里会顾及一个小女子?
想到他可能早已忘记了自己,许思心头莫名其妙地心痛。这种感觉,她从未有过。母亲说,很快,苏州老家会有一个人来相亲,她顿时生了气,你们不要让他来,不要管我的事。他来了,我也不会见。
难道自己的终身就必须让父亲来做主?
与父母闹着别扭,许思还是参加了招商会的筹备。父亲并未阻止。她被编在了资料组,负责招贴画的绘制,有介绍产品的,也有表示对客商的欢迎的。学堂充分考虑了她的特长。现在,贴在展厅的二十几张手绘的招贴画里有六张出自她的手。
“水墨画里,又忆江南……”心头飘过那首委婉的旋律,许思听到了场外的锣鼓响起,说明苏浙的客人已经到场了。在展厅的外面,布置了一个欢迎会场,据说今日会有不少的高官来,他会不会来?如果见了面,自己该不该与他打招呼?他真的忘记了曾与他通了数封书信的女孩子吗?
今日她依旧是一身男装。
她忍住出去观看的欲望,留在了空荡荡的展厅里。同学们都跑出去观看了,她没去。直到小半个时辰后震耳鞭炮声响起,几位身穿官服的官员打头涌进展厅,许思才前行几步,朝人群望去,却没有发现身穿军装的人。
张謇在山东布政使白瑞庭、济南知府丁谓济及华源、中兴主事人的陪同下进入了灯光明亮的展厅,立即被琳琅满目的商品所吸引。
“喔,真是令张某大开眼界呀……”迎面是华源车辆厂的产品,四轮、两轮的各式马车总计八辆样品就摆在面前。他此行的目的主要是看华源纺织厂的产品,但造型各异的马车还是吸引了他。
“乡下目前还不适用。但城市确实是交通的利器。除掉胶皮轮胎,其余的零件都是华源自制了。轮胎方面,已经向美国买得了相关的技术,在今年年底,华源的第一个橡胶制品厂就在青州建立了。”周学熙介绍道。
“真是不错。我看不次于外国的产品。”张謇连连点头。
“事实上这些东西已经销往江浙了,或许季直先生已经用过也未可知。”方声远微笑道,“季直先生,您认为若是我们合资在上海或者南京建一家总成厂,把零件运至彼处完成总装如何?毕竟整车运输过于费事了。”
“啊,好主意。”张謇注意到了车子上挂着的价目牌,“我认为不算贵,比进口的便宜三成还多。江浙的士绅们党会趋之若鹜吧。”他心里一动,注意到了方声远的提议,这是个挣钱的买卖,坐马车可比坐轿子舒坦,“如果我在南通买地建厂,买你们的零件来组装,可以吗?”
“当然可以。”方声远看了眼周学熙,“求之不得呢。这样是两利吧?哈哈。”
“缉之兄,那咱们下来好好谈谈?”
“正有此意。”周学熙微笑道,“季直兄这边走,这儿是中兴制药的展台。”
“喔,想不到华源集团竟然可以生产如此多的西药了!”看着一排排摆放在玻璃柜台前的西药,张謇很是惊讶。
“这却是中兴集团的产品。”周学熙笑着解释,“西药比起中药,自有其神奇之处,现在至少在华源、中兴的职员中,对西药不排斥了。”
“不简单,真是不简单。”
展台一路看过去,张謇越来越震惊于山东产品线之丰富了。
在另一边,陆闰庠惊讶于山东实业所产的各种家具。
“张大人,”陆闰庠对张莲芬说,“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家具竟然可以做成这样!”
习惯了多少年不变,无论是衣柜、床铺、桌椅,甚至闺房内的梳妆台,皆有程式。但眼前摆放的颜色鲜艳、式样新奇的几十件家具却颠覆了他的认知。好几件家具还是在看了介绍后才知道用途的。
“陆先生昨晚住在华源招待所,感觉如何?那些家具,都是我们生产的。”其实,家具厂隶属华源集团,但在江浙客商面前,张莲芬认为华源、中兴本属一家。
“不错,不错。想不到家具竟然可以漆成这种颜色。”陆闰庠指着一件上下两层的床铺说。
那是件粉红色的儿童床,是家具厂的新品,尚未推向市场,“这是给孩子们做的,又漂亮,又省地方,是不是?”
“不错,不错!若是方便,真想带一件回去。”陆闰庠想到自己的两个孙儿在这张床铺上休憩的情景,心痒起来。
“哈哈,完全可以。这种家具是可以拆装的,运回去再组装,至为方便。”
“好,便拜托张大人了。”陆闰庠点头道。
“噗”地一声响,随即冒出一股白烟,章士钊明白那是照相机的闪光,有些鄙夷地看了眼受惊的孔繁瑜,心里暗骂一句土包子。而孔繁瑜则痴迷地流连于华源纺织的展台不肯离去,纱布的价目表让他吃惊,因为这个价格足足低了他一成有余。
“喔,这位先生,”孔繁瑜忍不住去问站在柜台前充作解说员的华源职员,他们都穿同样的服装,很好辨认。
“先生有何疑问?”
“这个价格可以给我吗?”孔繁瑜有些怀疑价目的真实性了。
“哦,当然。这是零售价。若是批发,要比这个低。”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你们的棉花价格低吗?”
职员注意到了周总裁陪着的张謇就站在不远处,“不,皮棉很多采购自江南,山东的产量还低。”
“缉之,”张謇也注意到了,“贵公司给工人的工资开多少?”他因有着深厚的官场背景,光是在南通就圈下了十万亩良田,专门建了棉花种植基地,不相信自己的成本会比华源低。
“这个比较复杂。”周学熙沉吟道,“就我看来,华源和中兴两公司对于薪水这一块不低了,初进工厂者,不少于三块银洋,公司还管饭并提供住宿,若是最高级的工程师和技工,都快赶上我这个总裁的薪水了。哈哈。”周学熙开心地笑着,他明白华源和中兴成本的秘密,管理出成本,效率出成本,质量出成本已经不是空言,自己办实业也不是三五年了,只有在华源,才初窥管理之秘密,但这却是华源纵横商界的至宝,绝不会轻易泄露于人。
张謇摇摇头,心里根本不信。他的大生纱厂也算国内著名了,最近由于主业外的开支日多,还准备降薪呢,“喔,贵公司的成衣真是新潮呢,这些衣服,怕是只有给洋人穿吧?啊啊,缉之兄用真人试衣,真是别开生面呀。”张謇避开了刚才的话题,目光落在成衣展台上,那里站了十几个“模特”,当然都是年轻的男子,身上穿着彼此不同的衣衫,除掉两个传统的长衫外,其余的都是洋装。
“哪里,季直先生没有见我公司职员的穿着吗?衣服无所谓洋装汉装抑或旗装,谁穿算谁的。像这件,”周学熙指着一个身材挺拔的“模特”,“这身衣服就脱胎于第五镇的军装,略做改动而已。鄙以为,公司文职,包括学堂的教师,官府的文吏,都非常适合。它完全是我们自己的发明,洋人可没有这样的衣服。”
“官府的吏员怕是不能穿,毕竟有朝廷的脸面。但是公司的职员穿了,确实很精神。就是……”说话的是白瑞庭,他将后半截话咽了回去,越来越发现,脑后拖一根猪尾巴一样的辫子实在是难看之极,难怪龙谦手下的官兵全部剪掉了辫子!这点已经引起了杨抚台的注意,会不会引起朝廷的干涉?剪辩易服可不是小事,那些在海外闹的很凶的革命党不就在叫嚷着剪辩易服,恢复我煌煌汉装吗?
许思看到父亲陪着一群人走过来,其中有她认识的陆闰庠,赶紧躲开了。若是陆闰庠认出自己,自己真就不能再在学堂念书了。
第二十八节 招商会(四)
“子俊,那帮苏浙商人情况如何?”杨士骧问他的首席幕僚罗筱才。
“大人,张季直被他们迷住了。自从鲁南回来,就整日钻在华源总部,与周缉之、张毓蕖等人商谈代理华源中兴商品之事。据说已经达成不少协议。而且,苏浙方面有意入股两大实业集团了……”
“张季直何时回到济南的?”
“前天晚上。”
“嗯,”杨士骧思索了一下,“苏报那位章士钊呢?他在干什么?”对于去年夏天发生的《苏报案》,杨士骧倒是听说过。但印象不深。关键是那场案子里章士钊不是主角,仅是《苏报》的主笔而已,并未被朝廷惩戒。但章氏昨日在《泉城新闻》上刊登的一篇关于农村自治的文章给杨士骧留下了深刻印象。在那片文章里,章士钊不遗余力地赞扬了鲁南推行乡村自治的做法,认为这是自三代之下对农村最为有效的治理,选贤任能,和睦邻里,老有依,少有养,几近圣人之治了。
“他还在费县没有回来。”
“这个赵慕英……”杨士骧嘟囔一句。关于章士钊在费县,县令赵慕英至今没有给巡抚衙门的报告。
“他是龙谦的人。”罗筱才直截了当地说。
“他们的荣军农场搞出了什么饲料?这篇文章你看过了吧?”杨士骧抓起书案上的一张报纸抖了抖。
关于蒙山军留在费县的荣军农场养猪养的好的消息,杨士骧也是看了章士钊的文章才知道。章氏的文章竟然说,荣军农场圈养的猪只需九个月便可出栏了。
“纯属一派胡言。这个姓章的怕是有些来头,我怀疑他和海外的孙文是一伙的……大人不可不防。”
杨士骧手抚额头,“你去趟华源,给张季直送个帖子。就说我请他吃顿饭。这个状元郎啊……”
张謇是袁世凯老友,又与张之洞关系莫逆,还受到了太后的重视。那天杨士骧宴请苏浙商团,却没有机会与其单独细谈。
“好的。我这就去。”
当晚,在巡抚衙门,杨士骧单独宴请了张謇。菜是让酒楼送来的,为的是避人耳目。
“季直兄,招商会马上就结束了吧?”酒过三巡,杨士骧问道。
“延期了,要推倒二十五号了。”
“为何要延期呀?”
“主要是合资之事。大家对华源中兴在苏浙建厂很有兴趣,一些细务要谈下来,原定的时间不够了。”
“哦?这么说此番招商,成果不小?”
“不小。除却贵省的军火业,几乎都有生意谈成。尤其是纺织、玻璃和家具方面……据昨日的统计,苏浙方面共计签订了代理商品的协议三十三份,达成合资意向九项,还有十一项正在商谈。”张謇兴奋地说。
“这么多?金额几何啊?”
“说出来大人恐不信,最终的金额不会少于七百万两!”张謇满面红光,“这是第一期。估计还会有商户闻讯过来,或许会超过一千万!”
“一千万两银子?”杨士骧被吓了一跳。
陪席的罗筱才心直往下沉。自招商会开幕,他便一直关注着进展,这也是杨士骧交代给他的任务。第一天的商品展览会他是去了的,苏浙商团的反应都看在眼里,但真没有想到会有如此大的成果。
“大人治鲁有方,堪称疆臣楷模。真是可喜可贺!”张謇拱手道。
这句话在杨士骧听来却有些讽刺的意味。山东实业蓬勃发展,跟他这个巡抚真没多少关系。一千万银子流入华源和中兴,能办多少事?杨士骧真的想不出来了。
“苏浙果然富甲天下!想不到竟然可以拿出一千万白银出来!”
“这些银子并非全部投入华源和中兴,”张謇解释道,“其中大半是要花在苏浙的,江苏的比例大一些,大约占了七成。山东方面嘛,华源占了大头,中兴实业旗下更多是重工业,哦,这是龙军门发明的词,很贴切。苏浙怕是做不来,那边缺铁缺煤,条件不具备。不过,此番下来,贵省的商品怕是要大举进入苏浙了。就全局而言,对于抵制洋货是有利的。”
杨士骧有些困惑,“季直兄,你的大生纱厂我是久仰了。难道棉纱也要从山东买吗?”
“说来惭愧!最初张某看了展览会的标价,还以为是亏本做买卖,等看过华源的厂子并与纺织厂的人谈过后,才知道差距在哪里。没办法,山东的东西就是便宜。大概比我便宜一成多。按照他给我的价格,运到苏州、南京甚至上海也是有赚头的。”张謇坦承自己的厂子竞争不过华源。
“怎么会这样?”罗筱才插话道。
“管理工厂是有秘密的。华源纺织公司的效率要远高于我,而且,设备也新,更关键的,是他们有一套办法,可以大幅度地减少废品。这样就大幅度降低了成本。原来以为华源给职员的薪水开的低,谁知竟然错了!”张謇举起酒杯,“大人,最令我吃惊的是他们那套办法竟是龙提督设计的,此人有大才,局限于治军可惜了。”
“这有何难?学一学不就会了?”罗筱才不以为然。
“不是那么简单!华源实业虽成立未久,但其制度规划,远胜于我!比如他们搞的技术级别制就极为高明,让工人们争相学习技术。他们内部搞的技术入股,每个在技术上有发明的人,即使是普通的工人也会赠与股份,这条措施实行下来,人人努力是肯定的了。他们搞的技术培训也很厉害,所有的工人都必须接受技术培训,培训级别越高,薪水就越高,使得工人们学习文化技术的劲头很足。另外,华源和中兴实业竟然实行了退休金制度,真是令张某惊讶。有了这个保障,工人哪有不卖力气的?最令我佩服的是他们的研究院,集中了很多的工程师们琢磨新产品,连其中任事的洋人都赞叹不已。光是服装式样,每个月都至少推出上百种!这还了得!”张謇笑道,“所以恭喜大人了,有这两大实业公司,山东省的前景当真不可限量。”
罗筱才心里忧虑。华源和中兴日益膨胀,已经成了左右山东政局的一股巨大的力量了。薪水高足以收买人心,而实行退休金制度更是将两个实业集团的职员彻底绑在了企业身上!没有人不将企业当做自己的依靠了!试想吧,养老靠儿子搞了几千年,突然出现了一个可以保证其老年生活的办法,谁还不是趋之若鹜?难怪连官府的一些下级职员都跑到华源做事了!而龙谦又是两大实业集团的幕后掌舵人,这次搞招商会,第五镇参议方声远自始至终参与其中,指手画脚,不可一世。观周学熙、徐建寅之态度,皆视其为当然。如果策划驱逐龙谦,别说他手下的军队,便是两大实业集团也会阻挠的!该当如何?
杨士骧的心思与罗筱才差不多。华源和中兴是省里的纳税大户,他们多挣钱,省里应当高兴,至少税收会逐年增加。但杨士骧心头却蒙了一层阴影,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开口,张謇却转了话题,将话题从经济转到政治了,“杨大人,您对立宪怎么看?”
“本抚对此素无研究。”这个话题比较敏感,杨士骧不想轻易表态。
“去年张某去日本,前后待了两个多月,亲眼见到了彼国朝野一心,奋发进取的景象,颇多感慨。方知十年前败于其手,并不冤枉。”张謇此番来济南,游说杨士骧将其拉入立宪阵营是主要的目的,商务上的事情反在其次了,“朝廷在庚子国难以来,痛定思痛,决心振作一番。新政的目的,不外乎富国强兵。但以朝廷祖制,实现这个目标,怕是很难。就说中枢吧,一帮贪婪昏聩之人把持权柄,如何济得大事?立宪乃世界之潮流,你看满洲之战局,日本人明显占了上风,足见立宪乃强国之路。我等恰逢其时,当顺应潮流,促使朝廷改弦更张,迅速实施宪政。之前,我曾致函香帅并蔚庭大人,他们两位都有此意。莲府乃朝廷柱石,山东又蒸蒸日上,各省无不仰慕,便是袁慰庭对大人也是赞赏有加,若是大人出面,联络数位有分量的疆臣促成此事,富国强兵,指日可待。”张謇直指满洲贵族颟顸无能,让罗筱才很是吃了一惊,急忙去看杨士骧,见他目光盯着窗户,似有所思。
最近袁世凯给杨士骧回了封信,除却谈及第五镇在山东的势力膨胀外,用很长的篇幅讲了立宪问题,表明了袁世凯在立宪问题上的基本态度,那就是静观其变,既不反对,也不公开赞成。听张謇谈及此事,竟是要自己出头了。杨士骧沉吟片刻,“兹事体大,涉及朝廷的根本大政,一时间杨某怕是难以决断啊。”
“孙文在海外鼓吹革命,颇能迷惑人心。那帮革命党是瞎折腾,成不了事。但立宪却是救国之良方,纵观天下强国,无不是立宪而成,守旧而败!我朝之政治,已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了!就连躲在日本的梁启超,也极力赞成走君主立宪之路!大人目光如炬,不会看不清此中之利害吧?”
“季直,身在其中,不能不三思而后行啊。说实话,我倒是觉得,踏踏实实地走实业救国之路,最为稳妥。何况杨某人微言轻,哪里能号令各省呢?便是袁大人,不也三戒其口吗?季直兄,你来济南快十天了,对于龙谦龙退思,怎么看?他可赞成立宪吗?”
张謇放下筷子,“不瞒莲府你,这个人我真看不懂。按说他出生于海外,在美国生活了二十多年,在那边很有些关系。便是华源和中兴赖以壮大之资金技术,多来自美方。观其做派,完全是洋务一脉。其对于立宪之认知,当在张某之上。但张某言及立宪之事,彼竟说这不是要向太后夺权吗?万万不可。”
杨士骧一惊!没想到龙谦看的如此透彻。立宪是什么?还真就是向太后要权!闻说日本之天皇,并无治理国家之实权,权柄完全操于内阁了,太后是什么人,杨士骧一清二楚,难怪龙谦那厮深得太后信任,真是大事不糊涂啊。万一自己表错态,让龙谦抓到把柄,一纸上奏太后,搞不好被赶出山东的就是自己了!“季直,杨某以为,龙退思此言,大为有理。当今之时,非得太后掌舵啊。”
张謇很是失望。他想说太后已是风烛残年,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太后一旦驾崩,还政于皇上吗?据说今上倒是开明,赞同立宪也说不准。但据说今上的身体也很糟糕,连个子嗣都没有。而且,自戊戌以来,太后与皇帝势同水火,太后会将权柄交还于今上?杨士骧越想越怕,这个张季直,还真是让自己为难呢。如今之势,一步走错,便是万劫不复!想到这里,杨士骧已经有了主意,“季直兄,杨某主政山东不过三个月,对于朝廷大事,真的不敢置喙。倒是对治鲁之策,希望季直兄不吝赐教!”
张謇见杨士骧闭口不谈立宪,已经没有了谈话的兴趣,“依我看,照这样干下去,山东必是海内首富了。”
这个时候,从鲁南回到济南的章士钊却在龙谦家里与龙谦密谈。
章士钊是跟着苏浙商团去沂州和兖州参观,没有跟商团一同回来,而是跑去了费县,在郑家庄附近待了三天。之所以要去看蒙山军的老根据地,完全是一个偶然。在沂州看华源钢厂时,他出于报人的本能,“采访”了几个工人,恰巧其中有两个工人是从费县招入的,其中一人已经是带班长了。章士钊惊异于华源钢厂为何会跑到费县募工,那几个工人便将其中缘由说了,引起了章士钊的兴趣,提出要去“根据地”看一看。于是方声远派人陪他去了郑家庄实地考察了一番。寄回来的稿子将乡村自治很是赞扬了一番。等他回来,第一时间便跑去找龙谦,但龙谦却去青州军营了。第二天龙谦回来,便派人将章氏请到了家里。
张謇在游说立宪,章士钊则直言排满了!当然是在恭维了一顿蒙山军治理乡村的巨大成绩后。
“中国的事,从来都是说的多,做的少。章某孤陋寡闻,竟然不知道将军踏踏实实地做了如此多的善政!剿灭土匪,令全省范围再无成股的匪患,让山东响马成为了历史;禁绝鸦片,福及子孙,造福后代!而推行乡村自治,抑制豪强,强力推行减租减息,举办义务识字班以在下一代消除文盲,兴修水利推广良种以增加粮食产量,兴办荣军农场以安置伤残军人,而在工厂实行职员养老制度,更是无上的善举!诸般善政,直让章某钦佩无已!”章士钊叹息说,“我是读孔孟典籍长大的,立志行圣人事,立不世功。齐鲁之行,方知圣人已出矣。孟子对齐宣王说:‘无恒产者无恒心’他还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可是有几个做到的?龙将军治鲁,近于圣人矣。观山东之政,天下必姓龙矣。”
不愧是章疯子,连这样的话也敢说。
“行严先生过奖了,龙某不敢居功。剿灭匪患,本是龙某职责所在。不值得先生夸赞。禁绝鸦片还是大话,山东全省仍有种植鸦片者,贩卖吸食者更是人数众多。‘禁绝’二字名副其实,怕是要在数年之后了。其余种种,皆是众人之功,尤其当推前任巡抚周馥周大人。而且,章先生只看到事情好的一面,乡村自治弊端甚多,龙某实知之!一句话,章先生过奖了!而先生所说天下姓龙,更是酒后之言,慎之,慎之!”龙谦摇摇头,很不以为然。
“章某不过是说出事实而已。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也,唯有德者居之。满清气数已尽,将军难道看不出来吗?”
龙谦知道这位章疯子是造反派,却不是同盟会的铁杆。而现今掌握的情况,兴中会、华兴会业已成立,同盟会是不是上述两者的合并产物,没有人能说的清楚。在自己面前公开鼓吹反清的,吴禄贞是第一个,但老兄自阅兵式后,再无消息。现在又来了个章士钊,这个人可不一般,至少比吴禄贞名气大多了。龙谦思考了下,决定试一试把这位在文化史上留下鼎鼎大名的人物招揽过来,“行严先生或许不晓得龙某的来历。龙某先人乃是商贾,早赴南洋,后转美洲。受够了洋人欺凌之苦。虽薄有余财,但身处异国,处处受白人欺侮的苦楚,惟有当事之人方能真正领会。所以家慈命我回来报效祖国。一个人的力量很有限,只有人人知晓国家民族之真正含义,人人奋发努力,国家才有希望。机缘巧合,龙某从蒙山一响马头目发展至今,绝不敢忘却祖上报效国家的教诲,若是有些成绩,实赖朝廷,尤其是太后器重之德。更是一帮志同道合的同志共同努力的结果。饮水思源,若没有太后,断无龙谦之今日。所以,只要太后在世,龙谦定当恪尽职守,报效朝廷。”
不等章士钊反驳,龙谦继续讲道,“当今之世,实乃三千年未遇之大变局。前途何在,纷纷扰扰,莫衷一是。鼓吹立宪者有之,鼓吹革命者有之,甚至还有鼓吹无政府主义的。但在龙某看来,立宪也罢,革命也好,皆手段而非目的。若不能真正认知社会之真实现状,脚踏实地地去做调查研究,从而找出富国强兵之路,即便促成立宪,抑或推翻满清以求共和,国家还是这副样子。文盲占九成以上,八成之民挣扎于温饱线上,凡是有点技术含量的东西,皆靠进口。武备松弛,国防有名无实。几十年来难以尽数之卖国条约,耗尽了国家的一点元气。现在连关税、铁路、矿产都掌控在洋人手中,俄、日、英、法、美、德诸多列强,皆将我中华当做盘中餐了。沿海沿江之膏腴之地,尽划为租界,成为国中之国。台湾、澎湖、琉球乃至东北的大片土地,已不复为我中华所有。不仅如此,西藏、新疆、外蒙乃至满洲,已有分裂之祸。行严先生,你认为革命成功,满清退位,这些问题便可迎刃而解吗?”
“将军讲的太好了!这正是革命的理由呀。若是满清继续秉政,局面无疑会继续恶化下去!如今将军手握雄兵,山东实业又如此兴旺,可谓要兵有兵,要钱有钱,正是男儿建功立业之时啊。”章士钊没想到龙谦对时局有着如此清醒的认识,心中大喜。
“若按先生所言,即便龙某举兵反清成功,所立者,不过是又一个专制政权而已。汉人当政又如何?明朝为什么会败于满清?先生学富五车,难道没有悟透吗?哦,先生或者这样想,推翻帝制,建立共和,像当年华盛顿一样,建立真正的民主政府,不就好了?但是,民众之中,有几人理解共和之真义?一部中华史,讲的便是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实行的都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闻说孙文先生组建革命党,也要党徒当众发誓效忠领袖,至死不渝。有这回事吧?倘若领袖背叛理想,建立独裁,誓言还守不守?再说了,龙某手下一帮将领,追随我至今,靠得是胜利接胜利,升官再升官,发财再发财。如果让他们在革命后交出权力,你认为他们还会听龙某的话?搞不好枪口第一个对准的,就是本人。”
章士钊呆住了,龙谦所讲的,合情合理,他却从来没想过,“以将军之见,为今之计,该从哪里着手?”
“无他。惟有唤醒民众,开拓民智而已。龙某在山东所做的,就是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先解决温饱问题,再建立近代化的工业和农业。龙某一向认为,中国的百姓是最好的百姓,只要官府对百姓好,百姓绝不会造官府的反!行严先生,与其坐而论道,不如实实在在做一些事情。现在我诚邀先生来鲁,办学也好,办报也行,做一些广开民智的基础工作,先生意下如何?”
“这个……”章士钊真没有想到龙谦会招揽他,但龙谦一番话确实打动了他,“让我想一想吧。”
“这个不急。山东的大门随时对先生敞开着。”
龙谦与章士钊的密谈无人知晓。但招商会在七月二十五日终于结束了。收获颇丰,共签订各类协议四十九份,其中代理商品合同二十六份,这些合同的履行,将使山东商品进一步打开苏浙的销路。合资合作的合同二十三份,其中在苏浙主要城市建厂的合同九份,投资入股华源和中兴的十四份。为此,华源和中兴将在六个月内获得资金四百五十万两。
招商会的目的基本达到了。
招商会期间,山东各地的商户纷纷来到济南,带出了另一个问题。于是,在送走苏浙商团后,应龙谦之提议,成立了山东总商会,推举周学熙为会长,旨在更广泛地集中山东之财力,互通有无,共同发展。在商会之下,要陆续成立各种行会,规范商界行为,以图更大的发展。
第二十九节 慈禧对龙谦的态度
山东举办招商会,吸引大批苏浙商人赴鲁并达成多项多种合作协议的消息被新成立的商部报给了慈禧。
在充满了水果香味的寝殿里,慈禧将折子看了两遍。援笔想批示点什么,最终只是写了三个字:知道了。
不能否认,慈禧随意写下的这三个字笔力遒劲,间架合理,堪称书法精品。不过,诸事烦神的太后老佛爷却没有心情去欣赏自己的字迹。
最近一年里山东的消息很多,慈禧也一如既往地加以留意。自第五镇成立以来,关于山东,关于龙谦的各种消息就铺天盖地。
绝大多数都是上奏龙谦不法行为的:私结外邦,大肆购买军火扩充实力;剪辩易服,藐视祖制,居心叵测;吞并巡防营,将其整编为自己的私军;拉拢山东官吏,架空上峰,图谋甚大……甚至有说龙谦与革命党秘密勾结。
也有为龙谦请功摆好的,比如奕劻就多次说龙谦实心任事,不负圣恩。湖光的张之洞也对山东实业的兴起赞不绝口。还有赞扬龙谦在山东兴办教育成效显著的,不过。这类表扬的折子不多。
能够将折子递到慈禧御案前的,都是相当一级的大臣。她所御览并连看两遍的,是山东巡抚杨士骧就山东招商会的奏报,在这份奏报中,杨士骧罗列了龙谦的种种不法迹象,建议朝廷采取剥夺其军权,将其调出山东,最好将其安排在户部或者商部任职。
调龙谦来京?慈禧陷入了沉思。
山东确确实实在发生着巨变,这个慈禧一清二楚。要将山东这几年的变化讲清楚,慈禧在梳理了一阵思路后觉得不是件容易的事。
先说剿匪。山东的响马是出了名的,连纵横关东,根本不将官府放在眼里的关东胡子也算是山东响马的余脉。当初赵舒翘的小妾就被山东的响马绑了票,案子甚至惊动了朝廷……想到死于个庚子年的赵舒翘,慈禧莫名地一阵心悸。赵舒翘其实是被洋人联手逼死的!那是个能干的汉臣,对自己也算忠心耿耿,主张武力对抗洋人也算不得错。可是仗打输了,总得哄着洋人啊。其实,冤死的也不止他赵展如一人……慈禧想到了庚子年的那场大乱,不由得就想到了自己逃难路上的恓惶,跟着就想到了龙谦。她忽然觉得自己真是老了,标志就是总是喜欢回忆过去的人的事。
但周馥硬是敢奏报山东已经剿灭了成股的响马!起初不太信,但年初铁良陪奕劻视察第五镇后回来说,山东剿匪成绩巨大确是事实,不敢说成股的响马全部剿灭,但著名的匪患的确消除了。他借视察驻扎各地的第五镇部队,顺便询问了当地的治安情况,市面上很太平,行脚客商从南到北,一路通行无阻。另一个证明来自洋人,英国公使和德国公使都对外务部赞扬过山东的治安。洋人们总想往内地跑,又怕死,山东剿灭匪患,对于洋人当然是喜讯。
周馥是文人,剿匪的成绩当然要记在龙谦的头上。为此,朝廷曾行文各省,要求他们以山东为榜样,克期剿灭境内的匪患。
再说财政,慈禧倒不理会山东清理厘金,整顿税务等事务。她记住的是山东是唯一主动要求多向朝廷解款的省份。一年多交户部好几百万银子!在慈禧眼里,这份功劳可比剿匪大多了。马关条约,庚子赔款,财政问题向山一样压在朝廷肩上,也就是压在自己肩上。都知道伸手朝朝廷要钱,不晓得有多少人在骂户部,但谁能主动向朝廷解款?只有山东!当初周馥给自己的折子可是明明白白地讲明了这是龙谦的建议!当初派周馥去主政山东,很多人反对。但慈禧觉得自己选对了人。龙谦知道为朝廷解忧是他不忘自己对他的简拔之恩,但周馥不掩人之功更是君子之风。后来两江总督出缺,多少人在争,自己硬是点了周馥,和他这份折子有很大的关系。
龙谦编练新军也不含糊。铁良一直提防着汉人掌军,对袁世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当初派他去山东点验第五镇,慈禧知道他就是去挑刺的。但铁良回来说第五镇确是精兵,不过不是朝廷之福。后一句姑且不论,依着铁良的看法,第五镇硬是被龙谦靠着一支响马底子练成了!整顿巡防营也做的不错,据新任巡抚杨士骧奏报,山东整顿后的巡防营共计兵员9200人,编为二十一个营头,分驻各地,承担了地方治安之责。而原先的统计,吃军饷的巡防营竟然超过了两万人!裁减一半有余而地方平静安宁,无论如何不能说是掌军的提督干得不好。
警察?大清国的真正意义上的警察出自袁世凯的北洋,最早诞生于天津。但是山东似乎搞的更好,便是杨士骧也承认山东省警察制度很是完善了,由于警察队伍的建立,地方上安静了很多。最近山东开始用警察来登记户口,清查藏匿的人口了。出于政治上的敏锐,慈禧对此极为赞赏。让军机处行文表彰了山东。
值得称赞的是警察与军队分属两个系统。龙谦这个提督是指挥不了警察的,这点就比北洋做的好!做的光明正大!现在执掌直隶警务大权的赵秉均便是袁世凯的私人,直隶的警察队伍其实就是袁世凯的另一支部队。对于这点,慈禧洞若观火。但山东就不是这样,总数已达3000余人的警察队伍却实实在在地掌握在各级官府手中,龙谦这个山东提督从不过问警务之事。这个事实,就连杨士骧也不否认。
山东还是第一个提出普及义务教育的省份。抛开对教育的认识,慈禧很是惊讶山东竟然敢向朝廷提出如此雄心勃勃的计划——建立大学、中学和小学三级教育体系。大学方面,除掉山东大学堂之外,还要筹措一所师范大学和一所工业大学。中级教育方面,五年内在各县建立至少一所中级学校,总计150所。小学教育,十年内在各乡镇普及不收费的小学校,总计不下千所。大学和中学也就罢了,小学竟然不收费?山东的财力到了这种地步?
最为关键的当然是工业了,山东方面总是用实业称之。这个巨大的成果连慈禧也感到惊讶。身处深宫的慈禧对于数字不甚敏感,但充斥皇宫、颐和园的新奇玩意儿大多来自山东,从家具、纸张、服装、玻璃器皿,林林总总,数不胜数。安放在寝殿的一架红木摇椅就是山东的孝敬。这张椅子很得慈禧的喜欢,几乎每天都要坐上去摇上半个时辰。自己的妹夫,醇亲王那里这类东西更多,对山东的新鲜玩意儿也更为喜爱。每次醇王福晋进宫都会唠叨半天。自己这个妹妹过于小家子气,光是注意到那些小玩意了,要知道山东实业中,军械、钢铁、电力和西药才是最厉害的。从曾国藩起,办洋务办了几十年,总想着造出坚船利炮不受洋人的欺辱,但谁知道钢铁才是其中最为关键的?张之洞的汉阳铁厂搞了多少年?搞出了多少生铁和钢?沂州的钢厂才几年工夫?产量据说已经超过了五万吨!据龙谦的奏报,今年或许不行,明年肯定能将产量提升到十万吨!十万吨是什么概念?日本的八幡制铁所是其国内最大的钢厂了,原料还是买自湖北大冶铁矿呢,年产不过十万多一点!假以时日,山东必将是大清朝最大的钢铁基地!不过,若论条件,沂州肯定不如大冶,至少铁矿石差得多。但是,自李鸿章后号称洋务第一人的盛宣怀吹了半天牛皮,在钢铁一事上至今毫无建树。至于张之洞,老了,失去了之前的锐气,怕是做不成什么事了。
而山东的军械更是了不得。火炸药不必说了,子弹、炮弹甚至步枪也不是大惊喜,这些东西金陵制造局、汉阳枪炮厂都可以造,但山东方面已经可以造大炮了!机器、技术全部来自德国,为什么德国人如此甘心提供设备技术?慈禧心中疑惑不已。对于这一点,龙谦是解释过的,根由是技术交换。山东方面拿他们设计的新式武器换取德国的机器和技术。山东竟然能设计出令德国人感兴趣并愿意用机器技术来交换的东西?慈禧不太信。但第五镇的枪炮子弹基本上全是自己解决的,这一点龙谦可没有吹牛。慈禧始终记得当时陛辞时龙谦对自己的承诺,现在看来,他确实做到了,做的比他说的还要多,还要好。
龙谦确实立了不少功劳。但对于慈禧,还不足以成为宠信他的基础。作为大清国执掌权柄四十年的统治者,慈禧用人自然有自己的原则。上位者最核心的权力就是用人权,其余都是附属。怎么用人?一部二十四史,还有专门写给皇帝看的《资治通鉴》,其实就是讲了一件事,如何用人!什么德与才,都是表象。司马光说,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与其用小人,不若用庸人。实在是书生之见!就慈禧的理解,用人之道,一是平衡,二是忠诚。才能只能排在第三位!
平衡是维护统治的关键。只有让朝廷处于平衡状态,最高统治者才会安全,江山才会稳固。自洪杨之乱起,满臣势力越来越弱,权柄,尤其是地方上的权柄越来越落入汉臣之手。现在北洋一支独大,慈禧日夜思虑的就是制约袁世凯这个北洋领袖。所以才默许铁良、良弼等人对袁世凯的攻讦。龙谦与袁世凯有隙,好啊,正是这样,才让龙谦编组第五镇并兼任山东提督。一个第五镇不足以制衡北洋四镇(第一镇是旗兵),那就再组建两个,计划已经拟好了,两江编一个,湖光编一个。日俄之战起,袁世凯奏报山东不需驻扎一镇之兵,建议将第五镇全部或者其中一个协调直隶,驻扎山海关以防万一。安的什么心?他为什么不将他的嫡系部队调到北方以加强京师的防御力量?所以决不能答应。
现在杨士骧也上奏,认为龙谦在山东势力深厚,实非朝廷之福。建议将龙谦调入中枢,鉴于他深通经济之道,人才难得,任职户部或者商部都极为妥当。至于第五镇,杨士骧建议将第五镇与直隶新军的某一镇换防。换防?让袁世凯接管已经成了气候的山东军械工厂?简直是居心叵测。
杨士骧是袁世凯的人,他们越是这样急着赶走龙谦,越不能让他们如愿。汉臣带兵是危险的,但最具威胁的袁世凯的兵权没有解除,龙谦就不宜轻动。
李鸿章死后,汉臣没有了明显的领袖。耿直的刘坤一死了,清流领袖张之洞年迈,袁世凯越来越成为汉臣的旗帜。有一个执掌兵权的龙谦驻扎山东,对朝廷总体上是有利的。这就是平衡。龙谦当然是汉臣,而且是出身不明的汉臣,但他是孤臣!他交结的是什么人?之前是荣禄,现在是奕劻,都是满洲权贵。除掉他们俩,慈禧还没有听说龙谦跟其他实权派来往。这就好,慈禧希望的就是这样。
忠臣是皇室最需要的。但忠诚于谁?社稷?国家?都是虚的,只有忠诚于最高统治者的才是忠臣。龙谦眼里只有自己,这就对了。龙谦虽然好久未来京了,但最少每月会上一道折子,汇报他的任职情况。他那里出的新奇东西,第一批总会送到宫里。年节,特别是自己的生辰,龙谦的礼是比较重的,也就仅次于袁世凯了。这些还都是小事,证明龙谦忠心自己的是最新的一道密折,龙谦在折子中对于立宪之议提出了忧虑。认为立宪就是要向自己分权,建议自己予以拒绝。可叹满朝文武,看清这一点的真不多。
至于能力,他在山东的所作所为足以证明是个能臣了。杨士骧说人才难得,算是说对了。慈禧有时候会在朝议上拿龙谦说事,假如各地都想山东那样实心为朝廷分忧,该有多好?但是地方大员们能干的真不多,总是哭诉缺钱,缺粮,就是不去想办法!山东条件好吗?一条黄河,给山东带来了无穷的灾难。但龙谦竟然动用巡防营大肆加固河堤!据山东地方上的奏报,经过大规模的加固,今年断然不会再发生决口之事了!
慈禧想来想去,觉得暂时不能动龙谦。一方面,山东如今欣欣向荣的局面是她愿意看到的。龙谦离开山东,第五镇会不会不稳?既然都说山东两大实业集团都出自龙谦之手,会不会受到影响?另一方面,调走龙谦,无疑再次壮大了袁世凯的势力。后者更令她感到不安。
但龙谦也不是没有问题。问题在哪里?贪财?好色?贪恋权位?这些都没有明证。尤其是前两条,所有的奏报都证明龙谦既不贪财,也不好色。至于贪恋权位,也没有明显的证据。其实,这些东西如果具备,慈禧反而感到安心。反过来,慈禧就不那么愉快了。答案很简单,一个不满三十岁的年轻人,不贪财,不恋色,对于权位也不那么痴迷,他准备干什么?他要当周公还是王莽?而且,他竟然公开剪辩,虽然上折报告说是为了军队战斗力的需要,但这是不是借口?那根辫子可不是一般的东西啊。
慈禧深思恍惚。刚才想到了立宪,这才是眼下最令她头疼的。逃亡海外的康梁死命地鼓吹,南方的文人们更是热衷其中。就连朝廷中也有很大的声音。似乎立宪就是解决所有问题的良方了。为什么立宪?还不是看着自己碍眼?自己有生之年是绝不会让这个不伦不类的东西出现的!龙谦明确表示反对立宪,这点令慈禧感到高兴。想到这里,她最终下了决心,先不动龙谦。等解决了袁世凯的兵权后再说吧。
慈禧的态度很快就被龙谦获悉。他已经料到了会有人打自己的主意,为此也做了最坏的打算。他是不能离开部队的。虽然蒙山军是他一手缔造,在没有建立信仰之前,单靠威望是不足恃的。如果朝廷敢硬来,他不惜制造一场兵变以威胁朝廷。但那样后果难测。如果朝廷决心解决自己,袁世凯一定乐见其成。所以他将面临四个镇的北洋军的进攻,胜负实难预料。现在就竖起反旗,除了山东,特别是鲁南,他并无可靠的根据地,外部也没有借助的力量。依靠革命党?想都不要想。所以,龙谦最希望的就是慈禧再给他几年的时间,也不需要多,只要三年,山东就是自己坚强稳固的根据地。那时候朝廷愿意翻脸,那就开打好了!
招商会一结束,龙谦便给慈禧上了折子。没有多讲招商会的成绩,他一个提督兼统制官,也不宜多谈经济之道。他主要是讲了立宪问题,建议慈禧认清立宪的本质,予以拒绝。
慈禧是什么人?那是个嗜权如命的女人!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权力的!希望自己的这道折子可以打消杨士骧等人的攻讦。这还不算,龙谦还将江云再次派到了北京,带上重金联络李莲英和奕劻,希望他们给自己说句话。
不久,江云通过业已建立的情报系统传回消息,说朝廷并无对山东下手的意思。消息来自李莲英,不是奕劻。慈禧知道奕劻拿了龙谦的不少好处,但没有想到她身边的大总管也与山东有着稳定的联系。
龙谦放了心,将精力转回到军队方面。第五镇的训练要加强,特别是炮兵的训练。上次与德军的演习暴露了炮兵技术的差距,必须迎头赶上了。虽然目前的对手在内不在外,但蒙山军这支自己一手创建的军队可不是仅为了夺取政权的。她的真正的对手不是满清,也不是北洋,而是日本、俄国以及一切阻挠中国复兴的国家。所以,目光要对准列强,对准天下强军才行。
龙谦有时候也会想起那个酷似自己妻子的女孩子。已经很久未见她了。自己不去许府,当然也就见不到许思。俩人的通信已经中断,龙谦曾希望再次接到许思的来信,哪怕只是讨论艺术问题。在与许思通信的时候,会有一种特别的情绪,让他回忆起曾经有过的幸福时光。如果……龙谦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压下了升起的旖旎情绪,许思不是她,自己不会再见到她了,干嘛因为一个偶然的相似就打碎自己已经适应了的生活?
第三十节 欣欣向荣的山东
1904年夏季在济南召开的山东招商会就全国的局势来说,连一点浪花都算不上,不过是推动了山东与苏浙间的商业联系而已。满清朝廷的注意力放在了越来越不平稳的国内局势上,甚至顾不上关外已经打的热火朝天的日俄间的战争。自新政推行以来如雨后春笋般涌出的报纸推动了立宪的呼声,满清的主流知识分子似乎格外垂青于立宪了。好像只要一搞宪政,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朝廷对于立宪的态度比较暧昧,一直没有一个明确的态度。这种情况也助长了立宪的呼声,继南方之后,北方大城市的媒体也热烈地加入了立宪的争论之中。唯有济南比较平静,至少官办的报纸不提立宪之事,在一片喧嚣的立宪呼声中显得比较另类。
立宪是和平的改良,是汉族知识分子和上层人物寻求用和平手段向满清贵族伸手要权。而在南方,两个反清的团体正式成立。一个是诞生于上海的光复会,成员主要是苏、浙两省的知识分子。会长叫蔡元培,一位热衷于推广新式教育以开启民智的翰林出身的知识分子。但光复会真正的负责人是浙江人陶成章,力主武装反清。另一个在湖南,叫华兴会,会长叫黄兴,一个性格坚定立志用暴力手段推翻满清政权的人。还有一个叫宋教仁的知识分子担任了副会长。他们依靠的对象主要是对现政权不满的会党(哥老会)。华兴会在1904年的春节成立后,立即策划干一件大事,因为次年的十月初十是慈禧太后十七寿辰,湖南的官员肯定要集会庆祝,他们将在长沙预埋炸弹,将湖南的官员炸死,然后夺取长沙并占领湖南,实现“一省之首先光复”。但不幸的是,在起义的准备过程中,消息便泄露了。黄兴靠着基督教会的朋友帮助逃出了长沙,起义夭折了。清廷很是重视,他们大致查清了华兴会的老底,为此感到恐惧。原先闹腾的主要是孙文一党,地点主要在孙文的老家广东。而现在湖南也卷入了。有人对慈禧说,当今两个省是最值得关注的,一个是广东,该地之人受外来风潮之影响极深,思想激进,最易受异端邪说的鼓动;第二个就是湖南,有“湖南骡子”之称的湖南人性格执拗,吃苦精神足。如果两省结合起来,就了不得。现在两省都出现了反清的苗头,不能不让清廷感到头痛了。
对于山东省,1904年却是一个平静安详的年份。
黄河在山东境内全境安澜,没有再闹事;全面算是风调雨顺,粮食产量比去年提高了一成。虽然大清朝的官吏们还没有建立科学的统计渠道,但丰收是事实无疑。粮食是最关键的“稳定器”,老百姓手里有了粮食就比较好管教了,何况还有蓬勃兴起的实力未支撑呢?
下半年的山东更是大事喜事不断。九月十一日,在华美机械的牵线下,美国辉瑞制药在兖州与中兴药厂合资成立新的西药厂,资产规模扩大一倍;
九月十九日,注册于瑞士的斑马公司在伯尔尼成立了一家药物实验室。不过这条消息没人理会,知道的人极少;
九月二十四日,位于莱州的华美胶鞋厂投产;
十月一日,美国杜邦公司在青州投资成立了一家化工厂;
十月九日,华源钢铁公司轧钢厂一次试车成功,正式投产;
十月十日,由晋源银行投资的名为《鲁报》的日报在济南正式发行,主笔正是原《苏报》主笔章士钊;
十月十三日,山东武备学堂在沂州挂牌成立,山东巡抚、山东提督莅临现场向学员们训话鼓励。建立于蒙山军随营学校旧址上的山东武备学堂大门是新建的,迎面一块不知从哪里搬来的大石上刻了鲜红的校训:我生国亡,我死国存!血淋淋的八个大字令参观建校典礼的来宾们心惊肉跳,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决绝;
十月十七日,美国华美机械在济南与华源实业合资设立了华源刀具厂;
十月二十日,山东师范学堂和山东工业技术学堂初秋季节在济南同时成立。其中师范学堂的总办叫蔡元培,浙江绍兴人,他这年三十六岁,是被章士钊鼓动到山东主持师范学堂教务的;
十月底,沂州至济南,济南至兖州的“高等级”公路在秋粮入库后开始筑修扩建,大批进入冬闲期的农民加入了筑路大军,他们第一次见识了叫做拖拉机的买自美国的机器。参加筑路的除了拿工钱的农夫,还有大批的军人,他们既有巡防营的官兵,也有第五镇的部队,尤其是第五镇的工兵标,承担了最险峻艰苦路段的施工。隆隆的炮声告诉施工的大军,那是工兵们在炸山开路;
十一月初一,经过长期、秘密的筹划,一个名为青年军人联合会的秘密组织正式成立,简称青军联。发起人有九人,分别是方声远、蓝心治、江云、胡宗玉、杜三立、吴念、连树鹏、郑双庆、程建国。这九个人也就组成了青军联的常委。青军联推举方声远为理事长,吴念、蓝心治为副理事长。研究确立了青军联的章程,奋斗目标,入会条件、工作方法和纪律。确定青军联的领袖为龙谦,青军联成员必须是愿意并且拥戴龙谦为自己的领袖、拥有蒙山军军籍的正式军人。青军联的奋斗目标是在龙谦司令的领导下,推翻满清政府,建立以龙谦为国家元首的新国家。青军联成员入会必须经两名正式成员书面介绍,宣读效忠领袖,为蒙山军的事业奋斗终身,永不叛会为主要内容的誓词后才能成为青军联的正式成员。
之所以酝酿半年之久,主要是龙谦一直在掂量成立这个组织的优劣。权衡利弊后,终于批准在蒙山军(含宁时俊为司令官的山东巡防营)内成立以方声远为首脑的青军联组织。最初的名字拟定为青年军人革命党,最后被龙谦改定为青军联的名字。而且规定,标统以上军官不入理事会。
第一批青军联的成员计有209人。大多是蒙山军连排级军官,为了保证青军联理事会的权威和代表性,龙谦指定江云、蓝心治、杜三立等高级军官进入了理事会。但圈掉了叶延冰、封国柱等统兵大员,更不允许宁时俊、王明远、周毅等将领进入理事会。值得一提的是第五镇参谋长司徒均拒绝入会,成为该秘密组织成立过程中一个不和谐的音符。
十一月初九,费县的荣军农场建立了两个新奇的玻璃房子,据说这两座造价高昂的房子里冬季也可以长出绿油油的青菜来,尽管这几年无数新奇的东西,看过玻璃房子的农民们都不太信;
自九月起,山东的中低级教育规划开始实施,第一批十五所中级学校,四十五所小学校开始兴建和改建。经费采取“三家抬”的办法,省里拿出60%,所在的州县拿出25%,其余的15%面向社会募集。第一期投入的资金约为三十五万两,含面向外省招聘教师的经费。由于宣传工作的提前启动,冲着教师的优厚待遇,外省大批知识分子涌入山东……
十二月初三,在济南,新军第五镇协统王明远正式迎娶了布政使白大人的幼女白灵小姐,山东学政胡增禄大人主婚,巡抚、提督等一应高官到场,婚礼之奢华、洋气成为济南城一时的美谈。在王协统的婚礼现场,山东省的官员们看到了传说水火不容的抚台与提督大人同坐一席,语笑嫣然。于是,那些传言顿时消散无踪。
十二月初九,龙谦邀请杨士骧同游泰山。杨士骧欣然应允。冬季登山是一件雅事,也是一件苦事。不过,山东的最高军政首脑还是在大批随从的陪伴下踏着积雪,步行从一天门登上了玉皇顶,足以证明巡抚大人身体很不错。
为了观赏泰山日出的奇观,杨士骧与龙谦住在了山上。玉皇顶有一大片建筑群,虽然破旧,但还是可以安置这帮贵客的。
杨士骧接到慈禧的密谕后暂时打消了借朝廷之手驱逐龙谦出山东的念头。慈禧的密谕中一方面斥责了杨士骧的无状,认为龙谦整顿山东军备,兴办实业、交通、教育等方面居功甚伟,朝廷岂能黜退功臣?另一方面却又表扬了杨士骧忧心王事的态度。杨士骧读懂了朝廷暂时不会动龙谦的意思,转而与龙谦合作了。一切有关修路、办校的事宜基本采纳了龙谦的建议。对于华源、中兴迅猛的扩张更是大力支持。山东军政首脑的密切合作,促进了山东各项事业的蓬勃发展。所以,杨士骧应邀在冬日登东岳观日出,心情很是愉快。
蹬了七千余级台阶,杨士骧毕竟不比年轻力壮的龙谦,到的山顶,用过素斋便安歇了。待随从从梦中将其叫醒,杨士骧才想起今日是要观日出的。于是匆匆穿衣起床,用热毛巾敷了面,温水漱了口,在几个贴身标营的陪同下出了道观,在前后打着灯笼的随从簇拥下,向东面的观日台走去。
借着朦胧的曙光,杨士骧看到身材高大的龙谦已经等候在那里了。
两人颔首致礼,一言不发地朝前走去,静待东海日出。
天气还算给面子,大概十分钟后,天际亮出了曙光,一轮冬日跃出了云海。
“如此美景,大人是否留诗一首纪念?”龙谦微笑道。
“哈哈,”杨士骧裹紧身上的裘皮大氅,“当初李白初登黄鹤楼,看到崔颢的题词,顿时打消了诗情。有杜工部的《望岳》,我哪里敢贻笑大方?”
“哈哈,大人自谦了。”龙谦仰面大笑,朗声读出杜甫的望岳名篇,“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大人,身临其境,方能理解诗中的真义。泰山位列五岳之首,为历代帝王封禅之所。大人饱读史书,可能数得出计有多少帝王封禅泰山吗?”
“这个,倒要想一想。”杨士骧低头思索。
“其实,在我看来,泰山并未因帝王登临而增光,反不如老杜的一首望岳,竟能流传千古。”
“退思要讲什么?”杨士骧早知龙谦胸有珠玑了。
“总以为封禅可以炫耀功德,在我看来,反不如武则天立一块无字碑来的聪明。担当生前事,何计身后评。千秋功过,后人自有评说。”
“担当生前事,何计身后评。好,好句。闻听退思有捷才,杨某倒想欣赏退思泰山登临的佳句了。”
“龙谦以为,历史是公正的,只要于国于民有功,总会被历史所记录。大人,如今我山东欣欣向荣,再有数年,必是海内第一等的富裕省份,历史必将记录下大人治鲁的功绩。”
“哈哈,杨某有自知之明,山东能有如今之局面,退思当居首功。”
“龙谦久居海外,一直有一事不解,待回国之后,方才获晓谜底……”
“哦?愿闻其详。”
“想那美利坚建国不过二百年,竟能富庶如此!而我中华雄立东方数千年,文化源远流长,无论是兵学、历史、文学、诗词、建筑、农学、中医、水利,方方面面,都有足以传世之典籍。便是美国人,也承认华人勤劳聪慧,是伟大的民族。何以近代以来,屡受列强之欺凌?何以民生凋敝、愚昧落后被人耻笑?”
“这也是杨某不解之处,愿退思教我。”
“以龙谦看来,问题有两个。一是坐井观天,不知变通。二是内斗不止,徒耗国力。以我山东论之,自袁慰庭主政至今,不过五六年年的工夫,便一改昔日之颓废景象,各项事业欣欣向荣,一日千里。何以如此?只要为政者杜绝内耗,给百姓一个宽松发展的空间就够了!”
杨士骧当然听出了龙谦话中的意思。心想,唯上智与下愚不移。没有上面的谋划,百姓能干成什么事?你不过是说我这个巡抚不要掣肘于你罢了!坐井观天,不知变通,说的严重点就是诽谤朝廷!但自己内心对于这句话还是认可的。至于内斗不止,徒耗国力,更是孩童之语。党同伐异是什么意思?想铁板一块?便是秦皇汉武,也做不到吧?
龙谦不等杨士骧回答,诚恳地说道,“大人,龙谦对着这初升的朝日发誓,有生之年,为我中华复兴,百姓安乐,重现我强汉盛唐的荣光奋斗不止。如违此誓,天地殛之!”
“好,愿与退思共勉!”杨士骧有些感动。
上部 第四卷 鹿死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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