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蒙山贼




第一节 曹锟进剿
  大清帝国光绪二十五年二月初七,春天的气息刚刚降临齐鲁大地,一场不大不小但影响深远的战事便爆发了。新上任的署理山东巡抚袁世凯派出其亲信,新任曹州镇守使曹锟率三营精锐分路东进,直下曹州。曹锟的部队在抵达蒙阴县城西南的蒙山时,突然兵分多路,将这座高峻的山峰团团合围,在沂州驻军的指引下,所有出山的道路全部被官军封锁了。
  曹锟所部的差事是彻底剿灭为祸蒙阴、费县、泗水三县十余年的蒙山贼。
  年初,因在小站编练新军有功受到兵部奖赏的袁世凯升了官,署理山东巡抚。
  这是袁世凯梦寐以求的实职。于是他统率亲手训练的七千余武卫右军精锐南下山东,在大力扩充这支注定将支撑自己大业的军队实力的同时,袁世凯施政纲领中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剿匪。
  剿匪是每任地方官都不会慢待的大事。但剿匪需要本钱,那就是强悍的军队。这方面袁世凯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他有着战力雄冠全国的七千余用全部的洋枪洋炮装备并经过完全的西式训练的军队,而且这支部队对他有着极高的忠诚度,如臂使指。而袁世凯大人对待山东匪患的态度又与前任巡抚毓贤迥然不同,对于兴起于山东已蔓延于直隶的义和团绝不是迫于洋人压力被朝廷撤职的前任的纵容,既为山东一省之长,要立威于毗邻京畿重地的齐鲁,对义和拳的态度就是坚决镇压和取缔。对打出剿灭洋人扶持朝廷的旗号的义和拳尚且不放过,拿蒙山贼开刀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毕竟,剿灭土匪,没有人会说一个不好。袁大人派出手下悍将征剿土匪,既为安民,也为实战练兵。
  曹锟将大营设在平邑县城。根据反复核实的情报,贼人的巢穴在光明寺。从毛阳镇出发,通向蒙山光明寺有一条大路,自大夫宁村出发向东,经苏城、两河、张家寨上山,翻越俗称驴腿的山梁,经刘城、东裕、楼子、天门至光明寺。这条主路将由曹锟镇守使亲带主力进攻,另遣偏将率军占据蒙阴,堵死贼人东逃之路。
  布贩子出身的曹锟在武卫右军中有曹三傻子的绰号,这个绰号更多的指曹锟性格中“憨”的成分太多,并不是说曹三爷的智商低。对于袁大帅交付的这个差事并没有很重视,曹锟对于盘踞蒙山的小股响马真没放在眼里,不过就是一群占山为王的土匪而已,那里经得起自己手下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三千精兵的雷霆一击。不过袁大帅军令里明确交代要彻底剿灭蒙山贼寇,对于孙德旺等蒙山匪首务必做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所以曹锟还是在当地政府和防营兄弟的帮助下精心收集了蒙山地形和蒙山贼寇的资料,对这一战做了充分的准备。
  曹锟的部队除掉他那一标人马外,还有加强给他的一个野战炮队,总兵力达到3500人。
  鲁南山区腹地素来贫瘠,群山雄峙,沟壑纵横,自古占山为寇者众多,因地理偏僻,本不会引起朝廷的过分重视,但这股被蒙阴,费县、泗水、平邑四县称作梦山贼的强人在去年干了一件蠢事,触怒了朝廷,使得袁巡抚上任伊始便发出了征剿令。
  去年冬天,蒙山贼打劫了费县官道上的一伙客商,抢劫了财物不说,还杀害了四名保镖,将十二名客商(其中一位女眷)挟持上山,割下一名保镖的耳朵,让其带着为首客商的信函下山交付巨额赎银。这本是占山为王强人的老套路了。没想到的是那名女眷是京师一名大佬回乡省亲的小妾,而这名叫赵翘舒的赵大人如今圣眷正隆,由顺天府尹出任刑部尚书,马上就要进军机处了。
  这就麻烦了。虽然在交付赎银后领回了那名叫荷仙的女子,但蒙山贼与朝廷的梁子算是结下了。女子被强人所掳,清白自然难保,满清又是深信朱子礼教的朝代,赵大人在荷仙被赎回后迫于压力,赐死了这名如花似玉的爱妾,动用同年关系通过兵部发文山东,要求当地政府彻底剿灭为祸鲁中南的蒙山贼寇。但山东方面尚未作出反应,官场巨变,在朝鲜跟着吴长庆立下大功受到朝廷重视,又在天津编练新军袁世凯主政山东了。赵大人立即修书一封给尚在道上的袁世凯,卑词怜求,希望威名远播朝鲜的袁大人为他出这口恶气。
  也难怪赵大人,这样的耻辱在帝国官场上不是小事,甚至会葬送官员的前程。
  袁世凯慨然应允。别说是堂堂的当朝二品大员,便是六部一个主事,袁世凯的性格也会倾心接纳。于是甫一至山东,便密令曹锟用假道灭虢之计剿灭为祸沂州的蒙山贼。
  蒙山贼既然为祸地方数十年,耳目当然众多。官军大举进剿的消息是瞒不过他们的,曹锟的军队一进驻蒙山之西的毛阳镇,消息便传至山寨了。如何应对官军的这次进剿,山寨的几个头领却没有取得一致的意见,争吵了两天,山寨的坐地户孙氏兄弟的意见占了上风,不走,就在蒙山迎战官军!官军不是第一次进剿蒙山了,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没什么了不起的。
  蒙山寨有五位头领,山寨的喽喽兵们都称呼他们为当家的,大头领叫孙德旺,二头领叫刘豫才,三头领是孙德旺的胞弟,叫孙德明。四当家叫周花南,五当家叫农孟夫。
  蒙山寨的力量大致分为两股,最大的一股是孙德旺的坐地派,农孟夫,孙德明,都是最早跟孙德旺落草的。刘豫才和周花南却是外来户。光绪二十一年,一直在河南流窜的土匪刘豫才与周花南在豫省立足不住,带着三百余人投奔蒙山,时值蒙山刚被山东驻军清剿,损失惨重。孙德旺开门纳贤,收留了刘豫才和周花南所部,二股合为一股。刘、周带来的人数虽不算很多,但较蒙山寨原有的人马却是百战精兵,而且刘豫才颇有谋略,周花南武艺出众,善于练兵。由于刘、周的加入,山寨由此兴旺起来。
  帝国自六十年前因贸易事与英夷交恶,导致帝国与完成工业革命的西方强国第一次正面对抗,结果只有一个,战败赔款。一种特殊的商品——鸦片便正式流入内地,特别是在广州之战二十年后的第二次对外战争失败,英法联军打进了京师,将美焕美仑的圆明园付之一炬。随之而来的是鸦片在北方的迅速蔓延,需求既有,鸦片便成为逐渐被强制开放国门的老帝国进口商品中最主要的一种,比那些奇技淫巧的西洋玩意更深得帝国臣民的爱戴。鸦片的大量涌入,导致帝国多年来的外贸由顺差迅速逆转外逆差,大量的白银外流,贸易逆差的越来越大,使帝国的经济迅速陷于崩溃。帝国的有识之士意识到,既然鸦片这玩意挡不住,何不自己种植鸦片?这又不是什么高技术的东西,论到农耕文化的悠久,英法等西夷岂是我堂堂中华的敌手?
  于是鸦片便在中华大地上生根开花,为祸最烈的是山东和山西两省。大片的良田种植了鸦片,只有那些不适宜种植鸦片的贫瘠之地才去播种玉米或者高梁,连北方的主要作物小麦都很少见了。在土地私有的情况下,地主们明白着呢。鸦片是经济作物,收益比一般的粮食高的多。但他们没有意识到,这样下来的结果是粮食产量锐减,丰年尚且不能果腹,一遇天灾,问题便更加严重了。
  偏偏北方连年遭灾,旱灾更是频发,缺少水利投入的帝国根本无力扭转农业的歉收。天灾的最直接的结果是使得蒙山寨的兵力曾一举突破了两千人。大量的饥民在无奈之下铤而走险,为了活命情愿落草为寇,因为做贼比饿死强。实际上,大清帝国的农民本来是这个星球上最温顺的一群人,但再温顺的人当面临全家饿毙的危险时也会采取一些激烈的措施。山东的大旱为蒙山寨提供了极为充沛的兵员,使得蒙山寨曾成为山东地界上最大的一股山寇。这还是仔细挑拣的结果,如果不在体质和年龄方面加以限制,恐怕蒙山寨的人马总数还要翻上一番。
  孙德旺虽然喜欢人马众多,但他也晓得蒙山寨是养活不了数千人丁的,所以只能更为频繁地四处抢掠。但是这不是件容易的事,首先两千人的吃饭就是一个很难解决的大问题。而蒙山寨就那么点地方,吃饭不好解决,住宿也是麻烦。这样,蒙山寨就面临一个问题,是裁军还是下山扩大地盘?按照二当家刘豫才的建议,蒙山寨应当派主力出山向蒙阴方向发展,而不是困守山寨。但手握山寨实权的孙德旺兄弟认为,攻打县城就是向朝廷表明,自己不再是一伙占山为王的草寇,而是像洪杨一样意在颠覆朝廷了。洪杨当时是多大的势力?就是后来纵横山东的捻军,也绝非蒙山寨可比,他们不是都被朝廷剿灭了吗?
  孙德旺兄弟可不想招来朝廷大军的报复,换取一个千刀万剐的下场。至于四当家周花南提出的裁军,更是可笑,哪有嫌自己兵多的?什么叫精兵路线,全是扯淡。孙德旺清楚,周花南全是受了八队龙谦的教唆,要不是因为龙谦武艺出众,会练兵,早将这个满脑子胡思乱想的家伙赶出山寨了。
  说到底,孙德旺兄弟所谋求的不过是当个土匪,而后来入伙的蒙山的第二大势力的掌控者刘豫才却似乎有着洪杨一般的野心,这件事引发了刘豫才与孙德旺的矛盾。
  不去抢占更多的地盘,蒙山寨的土匪们只好更频繁地抢劫周围的村寨,这样便引起了官府的注意。
  现在官军发兵进剿,山寨兵马多便是优势了,幸亏没有听周老四裁兵的馊主意。头领们的军议会议上,老三孙德明第一个发言,总算有个嘲笑周花南的机会了。
  孙德旺与其他头领们没有意识到的是,曹镇守使统率的三千武卫新军无论从装备还是训练都远远超过了他们所了解的官军。这是一支完全装备了西洋枪械的精锐,是袁世凯天津数年练兵心血的结晶。曹锟带领的部队甚至装备了75mm口径的德国大炮——不是笨重无比只能发射石弹的旧式大炮,而是威力巨大会造成大量伤亡的现代战争之神。
  山寨不是没有清醒者,第八步队队长龙谦在听说了本次进剿的是袁世凯的武卫右军时便求见大当家孙德旺,力主弃山他走,避开官军的精锐。但遭到了当时在场的三当家孙德明的呵斥:又不是没有跟官军见过仗,官军有洋枪,咱们手里的也不是烧火棍!还有咱的蒙山天险,怕什么!
  受曾国藩剿灭洪扬太平军所创军制的影响,特别是明显比孙氏兄弟更多见识的刘豫才和周花南的建议,蒙山寨的土匪在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夏也进行了军制上的革新,将兵员分为战兵和辎兵两种,不过比例与曾侯所定的步营战辎兵比例完全不同,基本上是一半对一半了。如此庞大的缁兵的存在主要是大头领孙德旺的感觉并不同于力主进行兵种改革以提高部队战斗力的二当家刘豫才。在孙德旺眼中,第一,只要是山寨的人,打起仗来,都是要一起冲锋陷阵的兵士,分什么战兵缁兵!第二,孙德旺占山多年,享乐的思想日益严重,山寨养着大量的闲杂人员,满足喽喽们性欲的营妓那是早就有了,距大营光明寺八里的咄咄寨既是山寨的仓库,也是妓寨。从济宁府请来的专给头领们烧菜的厨师也不必说,甚至还养了一个戏班子——孙德旺除却玩女人,最大的爱好就是看戏了,隔三差五就在光明寺大殿对面搭建的戏台上唱上一出,满足自己在精神方面的需求。
  不过刘豫才(其实是龙谦的主意)分战缁兵的建议对山寨确实有利,首先是武器短缺的问题可以得到部分解决。光绪二十年官军进剿蒙山的战斗已经让孙德旺兄弟清楚,大刀长矛这种祖先使用了几千年的武器是彻底不中用了,武艺练得再好也抵不住洋枪的集火射击。但山寨的洋枪都是战斗的缴获,数量有限,大部分是从蒙山周围的山寨收罗而来,有德国造,还有汉阳兵工厂的产品。弹药更是稀缺,打一发少一发。事情就是这样怪,因为有蒙山寨的存在,蒙阴、费县等县的富户们最大限度地加强了自己的庄丁武装,花钱为他们配备尽可能多的洋枪,以抵御蒙山寨可能的劫掠。
  将战缁兵从职能上分开无疑是个巨大的进步,至少可以将有限的洋枪集中使用,更有利于训练。于是在去年,就是在龙谦上山后的第五个月,蒙山寨第一次进行了军事革新,成立了八个战队,每队一百二十人,差不多是西洋正规军队的一个步兵连,装备洋枪50-80支。另有马队一支,人数约百余,由三当家孙德明亲自统率。
  龙谦是第八队的队长。龙谦见三当家发怒,低声解释说,这次来的官军是袁世凯的武卫右军,是朝廷受甲午战败于小东洋的刺激,花大价钱,大力气整顿的新军,绝非那些吸鸦片吃空饷缺少训练的绿营可比。何况据探子所报,本次来的是曹锟的数千精锐,凭我们几百支洋枪,真不是他们的对手。
  龙谦还有一句话憋在心里没有说出来,论训练,更不是袁世凯新军的对手。
  “三弟,不要动气。龙兄弟也是为了山寨嘛。”大头领孙德旺喝住了发怒的三弟孙德明。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虽上山不到一年,但有勇有谋,绝非怕死之人,一手出神入化的枪法在山寨罕逢敌手。何况,此人不仅枪法好,而且武艺出众,连登堂入室的八极拳弟子四当家周花南都败在了他手下。更难得的是这厮竟然识字断文!让山寨中文化程度最高的五当家农孟夫颇为钦服,经常找龙谦讨教学问。龙谦上山虽短,但屡立大功,不然也不会升任队长之职。他的第八队虽成立最晚,但在龙谦的调教下战力非凡,隐然有主力的势头。
  “龙谦兄弟,”孙德旺放下手里擦得铮亮的黄铜烟枪,“咱们两千兵马,岂能不战而退,那样传出去我们还怎么在鲁中南混?还不让别人笑死?不给他们个厉害,他们不知道我孙德旺是谁!”孙德旺站起来,他个子不高,但精悍过人,目光炯炯地盯着龙谦,“就算退出山寨,也要让官军知道咱蒙山寨的厉害。”


第二节 艰难的决断
  山寨的兵力超过了两千人,仅靠光明寺周围的建筑群安置不下众多人马,所以山寨的兵力分成了三处,总舵所在的光明寺驻扎了老营和四个战队约千余人,东、南两个小寨,各驻扎了大约五百人。
  龙谦的第八队驻南寨,南寨也称咄咄寨,与其同驻南寨的还有六队和一些勤杂人员,包括十六名妓女。
  蒙山虽然险峻,但通往山上的道路并不只是西路一条。其实东、南都有道路上山,东路自蒙阴亦有大路登山,但路况不如西路。曹锟既然将大营扎在平邑寨,主攻方向肯定是选择西路了。蒙山贼们不知道的是,曹锟在东路留下一个战斗力最强的营,加上蒙阴的驻军,专司防守,曹锟认为足以挡住蒙山贼了。曹锟是这样设想,假设贼人主力从东路突围,那么他们也就放弃了地利,或者将地利攻守异势了。只要东路的那个营凭借器械精利挡上二日,西路主力将占领蒙山贼巢,那样西路主力居高临下,与东路夹攻贼军,更易收功。
  除却东西两路,南路亦可登山,但均为羊肠小路,从南路抵达光明寺需要翻越荒无人烟的山岭,空手登山尚且费力,更不要说携带枪械弹药的正规军了。因为蒙山贼有从南路下山劫掠的教训,曹锟行文沂州,令其派出三个防营哨队把守南线,确保贼人不从南线漏网。
  指挥南路军的是山东记名提督蓝暮光,官至虽然高于曹镇守使,但手下的兵力却弱于武卫右军,所以蓝提督的职责只是防御兼报警。
  曹锟率两个步营加炮队主力的武卫新军当仁不让,作为西路进攻的主力,承担犁庭扫穴,一举荡平蒙山贼巢的重任。
  被沂州官府称为蒙山贼的老营是一座叫光明寺的庙宇,庙里的僧人十年前早已逃亡不知何处,几大殿的佛像也破损不堪了。自蒙山贼占据光明寺,昔日圣洁的佛教场所终日飘荡着酒香肉味,传来的都是猜拳吆喝的声音,再无一点佛门净地的圣洁庄严。
  不过今日,光明寺却没有往日的嘈杂,处处透着紧张压抑的气氛,大殿里,大头目们正在对着一张手绘的地图议事。
  官军进剿的消息像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秘密一样难以遮掩,早已在十天前传到了蒙山老营,留守老营的大当家孙德旺快马召回领军在外的二当家刘豫才,商议对策。刘豫才力主在官军合围前便撤出蒙山,向沂州转进,待官军力疲粮尽时再杀回老营。刘豫才还文绉绉地爆出句,“避其锐气,击其惰归,乃兵家制胜之道也。”虽然刘豫才在众当家中文化程度最高,但刚才那句掉书袋的话是说不出的,孙德旺立即判定刘豫才又受了龙谦的影响。
  孙德旺却考虑老营经营不易,一但撤离,金银珍宝可以带上,但粮食房舍自然要烧掉,即使他们不烧,官军也不会给他们留下。何况当家的多有家眷,小脚女人骑不得马,行不得步,如何跟上大军的行军速度?所以孙德旺否决了刘豫才的意见,坚持守山。他认为官军进剿也不是第一次了,蒙山山高林密,地势险峻,山上粮草充足,我们可以守得久,官军也未必耗得久。到时候他们即使不给我们打垮,也会因粮草不济乖乖地退兵。
  刘豫才有些担心,“大哥,这回来的不是一般的官军。是朝廷最知兵的曾在朝鲜立下大功的袁世凯的部队。之所以袁世凯这狗官一来山东便对我们下手。这次朝廷派武卫新军进剿蒙山,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袁狗官立功心切,怕是早有计谋。我觉得还是小龙子说的对,新军初来,必定抱有立功受赏的心态,自然有锐气。等他们扑了空,找不到我们,那股气也就泄得差不多了。这就是兵法所说的‘避其锐气,击其惰归’啊。到时候我们追击,截击,怎么打都由着咱。”
  “官军的德行就那样,新军和绿营又能有多大差别,不过是军饷足,武器好罢了。”孙德旺摇摇头,“当年你们在河南,我们兄弟在沂南,杀的官军少了?新军的兵也没长三头六臂。怕什么,我们顶就是了,我们有千余打过仗见过血的弟兄,说个以一当十也差不离。至于粮草,咱老五是个土财主,善于理财,寨子里存粮不少,至少可以支撑三个月,我们可以顶,官军未必行。他们呆上几天,粮草不济就乖乖地撤回去了。”
  这里不便说出口的便是,刘豫才与孙德旺总有些不合卯。当初,出身捻军余孽的刘豫才和周花南带着数百人从沂南来投,孙德旺大度接纳,山寨力量顿时增强了一倍有余。以后的岁月中刘豫才用谋略和战功证明了他的勇与谋都在孙德旺之上。而孙德旺却因为山东绿营的无能,早已被花红柳绿的安逸生活消磨的失却了锐气。
  不出龙谦所料,孙大当家的意见得到了除周花南外其余头领们的赞同。于是便确定了依托地利内线作战的原则。现在的情况是,武卫军来的比他们想象的快,也猛。昨日探子来报,西路官军已经占据了张家寨。张家寨卡在蒙山由西出山的必经之路上,如果不理不睬,要不了两日,官军便进抵牛头岭,逼近光明寺了。
  “不能让他们占据张家寨!”闻知消息的孙德明找到其兄,强烈要求乘官军主力未至先击溃其占据张家寨的官军前锋。
  张家寨就那么点小,充其量最多塞上二百人。
  孙德旺同意弟弟的看法。于是召集其余几位当家的合计,决定日落后偷袭张家寨。地形那是无比的熟悉,这仗赢起来应该不难。
  “龙谦不是说这股从直隶来的官军快枪多吗?那我们就抢他一把。”孙德明咧嘴大笑。他只有三十出头,但头发开始谢顶了,这使得他有些显老。
  “老三也晓得洋枪的厉害了。”刘豫才笑笑,“听说袁世凯小站练兵,请的教官都是德国人。我还听说德国人打仗最厉害,在朝鲜和东北将北洋精锐打的丢盔卸甲的东洋兵都是他们的学生啊。”
  “二哥不要长他人志气。”孙德明不以为然,“我们又不是跟德国人打仗,官军的那点德行你还不清楚?他们也就是欺负几个老实百姓。”
  蒙山贼们如今也知道了不少洋人的事。虽然他们大都是些走投无路的农夫。地处山东让他们占了信息超前的便宜。数年前的甲午战争日军登陆威海,前年德国人因他们的传教士被杀,出兵占了青岛,让他们发现传说中的洋人离自己其实并不远。
  “我听龙谦也这样说过,德国陆军第一。这股子官军如果真是德国人训练出来的,我们还是应该弃山他走。”说话的是四当家周花南。
  “别听龙谦那个毛小子胡说八道。他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孩子,知道什么德国陆军第一!他去过德国?”孙德明不满地说,“弃山别走?去哪里?屁股后面跟着几千官军,哪个寨子给我们面子?如果按他说的办,这几千号人,一下山就散了。”
  “既然新来的袁抚台不给我们活路。退路是没有了,”孙德明说,“打胜了留在蒙山也罢,去费县,平邑或者蒙阴都行。但是如果被这伙直隶来的官军打败,我们即使下山也是丧家犬。老三说的没错,张家寨非打不可。”
  刘豫才也认为击败官军才有转圜的余地。这伙人里,数奔波数省的他见识广。蒙山寨四处劫掠,与周围村寨积怨甚深,就像当年的捻子,一旦失败,连村民们都变为极为可怕的敌人。
  “大哥,小龙子虽年轻,但他读过书,见过世面。首战必胜的道理的确精辟,不然我们就可能陷入被动。打张家寨也不是不行,还是派龙谦带人做一次侦察才好。”周花南心底还是觉得龙谦主张的弃山他走的建议是对的,但现在的形势看来,主张正面迎击官军的主意显然占了上风。
  “侦察?张家寨的情况谁不清楚?侦察什么?时间对我们不利,官军一但站稳脚跟,偷袭就难了。”孙德旺再点了袋烟,瓮声道。
  “必须这样办。不然狗日的不知道马王爷生了几只眼!”性格火爆的三当家孙德明大声道,“我带人去打张家寨!咱们地形熟,哪年不进出几次?你们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刘豫才和周花南其实也没有经见过被龙谦吹嘘的简直是神兵的武卫新军有多厉害。但他二人对龙谦极为信任,所以刘豫才问,“老三,你怎么打张家寨?就这么冲下山吗?”
  “当然不是。”孙德明虽然鲁莽,但并非愚蠢,“既然官军武器好,咱就不跟他白天见仗了。晚上,晚上我们偷偷摸进去,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第三节 失败的偷袭(一)
  按照孙德旺主持军议的结果,蒙山寨主力不等官军上山便主动出击了。
  张家寨是山脚下的一个小村落,曾经拥有百余户的村子如今不足百人了,寨墙已经残破不堪。对于蒙山寨却意义非同小可,因为这个寨子位于山寨出山向西的咽喉。
  于是做出了偷营的决定。孙德旺派人召集各队队长军议,吩咐宰一口猪,让今晚出征的儿郎们饱餐一顿。
  带队的是三当家孙德明,出击的兵力为第一、第三和第八三个步队和三个充当辅兵的缁兵队,总计共五百战兵和近四百缁兵,携带了约一百八十支洋枪,其余的都是大刀长矛,弓弩等传统的武器了。缁兵的武器连大刀长矛也不是人人都有,他们是准备跟着战兵冲进庄子抢东西的。山寨以劫掠为生,官军正是最好的抢劫对象,枪支弹药不必说,军服,皮靴都是山寨的紧俏货。山寨的寨规,除却如洋枪类的军械,一般性的东西谁抢着归谁。按说缁兵是捞不着什么东西的,但孙德旺与刘豫才判断,既然官军将张家寨作为进攻蒙山的前进基地,必然会囤积大量的粮食,而粮食正是山寨最紧缺的物资,所以,跟随战兵出整的三个缁兵队除了带着必要的担架,更多的人拿了绳索扁担口袋等,准备将张家寨的粮食等挑回来。
  出击部队乘着天黑,向驻扎在山下的官军发起了偷袭。
  凡是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凡是江湖便有派性。蒙山寨两千余人马,实际上分了两大派,孙德旺兄弟的坐地派和刘豫才周花南的外来派。五当家农孟夫本是蒙阴富户,携巨款投奔蒙山寨的时候,刘豫才和周花南还在河南转悠,所以农孟夫也可以算作坐地派。
  出击的第一队是孙氏兄弟的亲信战队,第三队却是刘豫才带上蒙山的老底子,加上一个以最近几个月才由上山的杂兵组建的第八队,这样的安排彰显了渗透到中国人骨子里的中庸之道。
  对大头领这样的安排,几个头领都没有异议。
  对于出击部队的头领,周花南提议由八队队长龙谦带领,但孙德旺以龙谦资历太浅、无法服众为由拒绝了四当家周花南的提议。周花南之所以提名龙谦,是因为这位入伙时间虽短,但能力出众战功屡立。在周花南看来,组建最晚装备最差的第八队实际战力却是山寨第一。不过除掉周四当家,没人承认这个判断。
  山寨对外征伐一般都是三当家孙德明负责的,自孙德旺占据蒙山即如此,面临强敌,孙德明亲自带队出征是理所当然。周花南建议再派一个战队,但孙德明认为晚上的摸营是偷袭,不在兵力多而在于出其不意。只要以突然袭击的办法击溃官军前锋,这仗就赢了一半。
  孙德明的看法得到所有头领的赞同。这年头打仗就是打的士气,首战得胜,胜方的士气便提起来了。而另一方必然气沮,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八成要失败。
  戌时队伍出发了。刘豫才赶到部队出发地,看着三个步队在用过丰盛的晚餐后乱糟糟地整队。太阳早已落山,光明寺前的空地上挤满了穿着五花八门服装的喽喽兵们。春节已过,但春天尚未真正到来,入夜后的山顶寒气逼人。刘豫才和周花南巡视着正在列队的队伍,周花南低声叹息道,“八队成立最晚,但是已经超过咱们老三队了,你看人家……”
  刘豫才的目光早已定在整队完毕的八队身上。说乱糟糟其实不确切,龙谦的八队便很安静,百余人的队伍排成了三人一列的横队,龙谦正站在队前讲着什么,大概是今晚作战的注意事项吧。
  “原来都笑话小龙子整天练队列是吃饱了撑的,依我看这才是练兵的秘诀。这些屁也不懂的家伙硬是让他练的有规有矩。真是奇才。”说话的还是周花南,“早些让小龙子统抓山寨练兵就好了。”
  “他资历太浅,且来历不明。大当家有顾虑也是正常的。”刘豫才凝神细听龙谦讲什么,但山上起了风,他们处在下风口,怎么也听不清楚。不知为什么,刘豫才没有挪步过去,站了一会儿,紧紧身上的皮袄,转身向他的老部队三队走去。
  周花南没有动。“来历不明?”他琢磨着刘豫才的话,想着龙谦这个总给他带来惊奇的小子。龙谦是去年初夏上山入伙的,当时是自己的侄子,现今三队队长周毅将其带上山的。周毅下山办事,遇上了迷路的龙谦,双方发生冲突,龙谦单人匹马将周毅数人击倒,展现了精湛的武艺。但被几支洋枪逼住,只能束手就擒。一旁观看的周毅顿起爱才之心,一番交谈,竟将这个看上去威猛之极的大汉带上了山寨,成为蒙山寨的一员。
  按照龙谦自称,他祖籍是太原府人,在数年前席卷直隶山西的大旱灾中全家饿死,自己跟着村人逃难来到山东,又与村人走散了,直到遇到周头领。不过在周花南看来,龙谦这番话破绽颇多,光绪年间的“丁丑奇荒”山西确实是重灾区,据说死了三分之一的人口,但龙谦的叙述中破绽极明显,其一是龙谦的口音,不像软塌塌的山西话倒像是京师的官话口音,其二是他强壮的身板,哪里像是逃荒要饭的摸样呢?
  不过虽然心存疑虑,周花南还是留下了龙谦。山寨的人很多都有些不愿意对人言的案底,毕竟是响马土匪嘛。
  以后的时光龙谦便走进刘豫才和周花南的视野。刘、周二人都有些文化,跟满腹经略的龙谦更容易沟通。周花南惊异于龙谦的本领,不仅武艺出众,山寨的一般人根本在他手下走不了一个回合,而且显示的武艺看不出门派但极为实用,拳击,摔跤,飞刀样样拿手,偏又不肯说自己的师承来历。这也难怪,总有一些身怀绝技的江湖异人,不肯透露自己的师门秘辛。但是令周花南惊奇的是龙谦对于快枪也极为精擅,枪法简直就是百步穿杨。不仅如此,这小子竟然会修理洋枪,几下子就能将令大家敬畏的洋枪拆开再装回去。周花南猜想,龙谦一定在官军呆过,不知犯了什么事才逃出军队的。
  龙谦懂的东西太多了,朝廷官员他知道,外国的很多事他也知道。一支快抢,他可以说出是进口的还是汉口生产的,进口的洋枪他甚至能说出是哪个国家的!这就令周花南百思不得其解了。对于外国,周花南只知道四十年前打进北京的英国和法国,再就是几年前打败北洋海军的日本。而龙谦知道的显然比这个多的多。他是怎么知道的?不仅如此,龙谦还识字,言谈举止绝对不是寨子里那些大字不识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出的喽喽,他肯定读过很多书,那些喽喽们都喜欢听龙谦讲故事,说古道今,令那些见识短浅的喽喽们极为过瘾,觉得比光明寺前看大戏还过瘾。
  这些都是小事。最令周花南钦佩的是龙谦带兵的本事。这样的人立功本来就不是难事,自龙谦上山,没有一件交给他的差事完不成。成立八队,连孙德旺都提名龙谦当队长。就是这个在头领们看来最差劲的八队,交给龙谦不过五个月,现在怕是已经成为山寨最精锐的一个步队了。龙谦训练八队的法子在周花南看来简直不可思议,但他那些不可思议的法子硬是收了成效,看看人家八队的军容就知道了结果。
  周花南想,等过了这一关,一定让龙谦主管山寨的练兵,给他一个头领的位子算什么?想干大事就不能小气。


第四节 失败的偷袭(二)
  部队出发后,孙德旺与其余几位当家都没有睡觉,一直守在光明寺等候着消息。直到凌晨时分消息终于传回来,几位当家的才知道昨晚的偷营失败了,而且败的很惨。从丧魂落魄的孙德明口中,山寨的几位留守的头领大致知道了昨晚偷袭的过程,其战局的转折曲折令孙德旺几人瞠目。
  孙德明的部署在外行看来中规中矩,但在内行看来就存在很大问题:进攻未经周密的侦察,对驻守张家寨的官军的兵力,装备,防守的重点一无所知;更可惜的是兵力分配没有重点,三个战队,东、南西各摆了一个,预备队更没有考虑。而且听不进三队队长周毅和八队队长龙谦的意见,只规定了进攻的路线和时间,“谁先进庄谁好汉,我们寨子里见。”表现出愚蠢的独断专行。
  孙德明坚信,只要冲进庄子,短兵相接,凭着他老一队的悍勇,官军必败无疑。
  根子还是轻敌了。
  官军的警惕性很高,刚摸到官军驻扎的张家寨跟前便被哨兵发现,守军的反应极快,枪声一响,官军在寨子里歇息的大队人马便上了临时修筑的阵地。蒙山寨精心策划的偷袭变成了攻坚,三个战队从东、南、北三个方向发起攻击,土匪们在队长和什长的带领或者吆喝下呐喊着向张家寨奔去,但第一轮的进攻很快就被编织在守军炽热的火网中。
  孙德明带第一队从南面进攻。他这样安排是留了私心的,凡是将军队看做私人财产的将领在指挥作战时都会不自觉地犯这一类错误。张家寨是蒙山贼们向西进军必经的寨子,地形是非常熟悉的,寨子有两个寨门,分别设在东西两个方向,西寨门是正门。寨子里只有一条东西方向的主街道,其余都是不规则的南北向的小巷,如果从空中鸟瞰,张家寨很像一只面朝西的小蜈蚣。
  因为蒙山贼的存在,十余年里张家寨被劫掠无数次,尽管贼有贼道,土匪绝大多数都出身贫民,孙德旺制订,刘豫才完善的寨规里也有不准劫掠穷苦人的条例,但是并没有说明什么样的人算是穷人。寨子里向西出兵放马,必经张家寨,那些稍微有点余财的庄户总被山寨的人扰掠。从总体上说,蒙山寨是一个只事消费不事生产的特殊团体,从吃到用几乎什么都缺。说是借,谁敢去找土匪要求归还财物呢?所以张家寨的村民们陆续逃离了祖居的寨子,向毛阳镇、平邑寨一带逃生。寨子里留下的都是无力逃生的赤贫人口,寨墙也就更得不到修缮了。
  孙德明知道,南寨墙是最容易攻破的,因为有一段几乎被扒平了。而东寨墙是最难的,因为有寨门和破旧的城楼。所以他将东面交给了他认为战斗力比较强的三队,自己的老一队从南进攻。但是他这个安排是错误的,事实很快就会给孙德明一个血的教训。
  先说东面。周毅很快发现,东寨墙上至少有一百支步枪在射击,而且精度惊人。在官军密集的射击中,他的队员们像秋天的庄稼垛子歪七扭八地倒下了一片。
  焦急中带着惊慌的周毅大喊道,“趴下,趴下。”但他的声音在爆豆般的枪声里没几个人听得到,而且缺少训练的土匪们在骤然遭受打击下已经慌了神,要么被泼雨般的枪弹击倒,要么掉头往回跑,更多的人在往回逃的时候被打倒了。
  “狗操的,趴下!”叫喊的周毅左肩中了一弹,惨叫一声倒地,他的两个护兵在一愣神之间一个头部中弹死去,就倒在周毅身旁,红的血伴着白的脑浆沾了周毅一身。另一个护兵吓得趴在周毅旁边发抖,连他的基本职责也忘记了。
  第一波进攻,精锐的第三队大约损失了五十人,其中至少二十人战死。
  从南路进攻的第一队也败下阵来,官军特别照顾了那段不存在的寨墙,在那里修筑了临时工事,堆起了胸墙,一队的进攻一头撞进了官军的火力网中,第一轮的进攻至少造成了十余人的伤亡,骤遭打击的第一队被打退,不过伤亡比三队小的多。
  成功攻入寨子的却是孙德明看不上的八队。龙谦的进攻比周毅的第三队稍晚一些,枪声一响,龙谦便止住了刚发起冲锋的队伍。
  龙谦走在队伍的头里,摸着黑将八队运动到早已看好的一道雨水冲刷出的壕沟里,龙谦召集手下的三个小队长开了个战前会,再次强调了他预定的战术安排,龙谦的计划是兵分两路展开进攻,避开寨墙的正面,从两个端点,也就是东北和西北寨墙的部分进攻。他的决定是以第一小队为左路,由一小队队长鲁山指挥,自己带封国柱的第三小队为右路。规定了联络口令和进庄后的会合地点后,龙谦留下王明远的二小队作为预备队,占领寨子北部一个坟地,坟地上有十几棵大柳树,是寨子北部唯一利于防守的地形,龙谦对稳重可靠的王明远说,如果见到我派来的人传令,你即带你的小队进庄,如果进攻失败,你要守在这里接应我们。
  然后他叮嘱鲁山,注意冲锋的要领,一定要快,猛,不要在开阔地上犹豫。
  这些攻击要领在平时的训练中反复讲过,小队长和什长们都记得很牢。
  寨东和寨南的枪声一响,寨北墙的枪也响了。官军的反应很快,高低不平的寨墙上晃动着模糊的身影,一排排密集的子弹向在旷野里冲向寨墙的八队兵士们打来。进攻的士兵们都下意识地趴下了,龙谦蹲踞在距寨墙约二十丈的一棵枣树下,借着对方枪口的火焰瞄准了射手的位置,连连开枪,压制了对手。三小队队长封国柱大喊了一声,带领队员们一跃而起,向百米外的寨墙扑去。
  龙谦猫着腰快速往前跑了几步,护兵江云紧跟在龙谦身后,为龙谦拎着支备用的步枪。龙谦再次蹲下,继续寻找着他的射击目标,第一支法国制的勒贝尔步枪的弹夹射空了,江云迅速将准备好的步枪递上去,龙谦接过来一枪将一个半身露在寨墙上的敌人打倒,这时又一个身影占据了刚才那个人的位置,龙谦只用了两秒钟便再次将其放倒了。然后他跳起来,飞速追上正在冲锋的三队队员,龙谦从背后也能看清是封国柱小队一个叫盛光的什长,这个什长似乎对同伴不断倒地的惨状心生恐惧,脚步明显的慢下来,龙谦大喊道,“不要停!冲上去,留在这里就是等死!他们人不多,冲进去我们就赢了。”
  龙谦的出现鼓舞了士气,周围的喊叫声响起来,不到一分钟已冲至寨墙边,现在清晰地可以看见墙上晃动的人影了,官军的射击产生的枪焰越来越多,身边不断有队员中弹倒下,发出惨叫。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龙谦顾不了死伤的同伴,蹲在地上用蹲姿快速开枪,将第二支步枪剩余的子弹全部射出,至少又打倒了两个敌人,而冲在最前面的队员已经越过了干枯的壕沟,扑上半人高的寨墙了。
  龙谦欣慰地看到自己的队员没有在密集火力的攒射下退缩,这说明自己几个月的辛苦没有白费。而令他高兴的是北面的寨墙依旧是残破的老样子,越过这样的障碍不难,不需要专用的工程器械,而那些东西龙谦一样也没有。
  龙谦再次接过江云装好子弹的步枪,将空枪丢给江云,他再往前跑两步,已经可以看见守军清晰的上半身了。龙谦甩出飞刀,刀子准确地插入一个守军的咽喉。然后龙谦单手扒住墙头,翻身便跃进了寨墙。在他之前,至少有五个同伴已经翻过了寨墙,其中就有小队长封国柱。
  随着八队大队人马扑上寨墙,刚才刺耳的枪声似乎一下子停止了,周围都是沉重的喘息和喝骂声,激烈而残酷的肉搏战在寨墙上和寨子里展开,因为头领的勇敢行动,八队的两个小队六十人分两路在几分钟内突破了守军的火力拦截,从北面冲进了张家寨。
  龙谦的八队攻进了寨子,却不知道官军已将东、南两面的进攻打退了,尤其是周毅的三队,在官军准确密集的火力射击下已经溃散,周毅左肩中弹,被部下救下了战场。孙德明亲率的第一队也被击退,三当家此刻正在喝骂自己的兵,准备组织第二次进攻。倒是他的八队,第一个冲锋便夺下了寨墙,攻进了庄子。


第五节 失败的偷袭(三)
  占据张家寨的官军是曹锟第三营的一个加强队。兵力约二百人,队官叫李福。第三营营官马建勋根据曹锟的命令派李福的步队占据张家寨作为攻击蒙山的前哨阵地。除掉李福的本部,马建勋还给他派了一个工兵排。
  李福率队顺利地占据张家寨。因寨子已在蒙山脚下,李福不敢懈怠,一面查看地形安排防御,以应对贼人们可能的进袭,一面调查了寨子里的村民,找来寨子里两个年纪很大的老头儿询问有关蒙山贼的情形,老头们说不出有价值的情报,只是反复讲山上的人经常下来。
  李福是袁世凯新军随营学校毕业的,军事上算是受过近代化的教育,他认为贼人肯定已经得到了官军进剿的消息。或许,贼人的探子就隐藏在村民中。所以李福不敢大意,反复叮嘱部下注意防谍,一面派人回毛阳镇向曹锟大人报告,一面部署防御,等待后续部队的到达。
  看过地形后,李福将防御的重点放在了寨子的东部和南部,只在北面安排了不完整的两个棚(班),自己手里还掌握着小一个排的预备队。明天,马营官的大队将增援上来,那时就不再有任何的危险了。
  其实李福根本瞧不上山上的土匪们。凭着自己手里的一百多条洋枪和充足的弹药,土匪来多少死多少。
  果然,土匪真的乘夜偷袭了,而且是三路齐来。在东寨门楼上指挥的李福满意地看到自己的士兵以准确快速的射击将贼人打的人仰马翻,贼人们哭喊着如潮水般退下去。
  这是他的队自小站练兵以来的第一次实战,李福对自己手下的表现深为满意,但很快就得到了南路被击退但北路攻势凶猛已经破墙而入的报告。李福后悔将近两个排的兵力都部署在东面了,看来,贼人的主攻方向在北不在东。
  得到报告,李福厉声命令第一排排长带他的排与留守寨中的预备队——那个加强给他的工兵排一起反击北路的贼人,务必将贼人赶出寨子。只要支撑到天明,马营官的大队人马就支援上来了。然后他命令他的通讯兵立即出西门折返毛阳镇向营里报告,请求火速增援。
  请求增援是可耻的,但是比丢掉寨子让贼军击溃好的多。如果出现那种情况,他在新军中的前程怕是完了。
  一排长率领他的三十余士兵下了东寨墙沿着中央大街(这个称呼有些过了)往寨中杀去,寨子已经起火,到处是乱糟糟的人影,一排长不敢随意开枪,怕误伤友军。迎头抓到一个退下来的士兵,是原防守北墙的三排的兵士,一问才知道贼军的大队已经杀进庄子,三排长已经阵亡,至于工兵,他没有一点消息。
  一排长大为惊恐,因为他深知一旦陷入肉搏战,贼人们原始的武器或许比他们装备的德制M1888式步枪更为实用。
  官军们都知道贼人的数量远胜自己,而这个寨子也展不开多少兵力,几百人就将其填满了,这也是马营官只派了一个队进驻张家寨的原因。
  一排很快与贼人接上了火,身边已经有士兵中弹倒地,贼人竟然也装备了先进的后装步枪!
  “卧倒!快趴下!”一排长大喊,“射击!射击!”自己先趴伏在地,将自己枪里的五发子弹借着前面的火光快速射出,隐隐约约有人被打倒,他也分不清是否是工兵排的兄弟,场面实在是太乱了。
  临时配属给李福这个队的那个工兵排的任务是加固寨子,进入张家寨后,工兵们集中力量整治对着蒙山的东寨墙,也对过于破损的南寨墙整理了一番,修建了几个固定的火力点,忙乎了一天,早已累得要命。因为是客军,李福没给他们安排警戒的任务,工兵们在饭后便找地方睡觉了,寨子里的空房子不少,虽然没门没窗破烂不堪,但遮风挡雨还能做到。李福稍一考虑,将寨子里最好的一栋院落指给了工兵,让他们入住休息。
  战斗一打响,工兵排长立即集合队伍,他们的武器不足,全排只有十支步枪和百余枚汉阳兵工厂制的手掷炸弹。敌人从三面进攻,李福的步兵都上了寨墙,工兵们刚集合好,八队就打进来了,龙谦的兵攻的很猛,直扑核心。
  但是龙谦没有料到的是,那个工兵排并未贸然出击,而是占据了寨子里最高大的一所院落进行抵抗。这个院子是原张家寨唯一的地主张甫的院落,张甫早已搬出寨子跑到了兖州,院落就那样空着。工兵们被照顾住在这个大院子里,在排长的命令下,几十人立即堵死了前后门,十支步枪分成两组上了房顶。
  这无疑是个正确的决断,工兵排长显然意识到匪人已经杀进庄子,自己占据这所院子等待救援比杀出去更为有利。
  鲁山的一小队最先冲到这座院落门口,但被一阵排枪击退,这排精准的射击至少造成了一小队两死两伤。鲁山急得跳脚,准备强攻,被追上来的龙谦厉声制止。
  这时候,封国柱的人也过来了。
  伤员还在地上呻吟,但没人敢冲入空地去救回伤员。借着不远处越来越大的火光,龙谦阴沉着脸,脑子里飞速判断着形势。官军占据的这所院子是各队会合的地点,就攻击的难度而言,比寨墙要高的多。对于缺少爆破器材的八队,杀进院落要付出大量的伤亡。
  关键的问题是现在还搞不清三队和一队的状况。
  “不要鲁莽。三小队先将院子围起来,向里面喊话,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强攻!宁时俊!”龙谦喊过封国柱手下的什长宁时俊,“带你的人肃清寨子里的残敌,注意收集武器弹药,能抓活的最好。派两个机灵点的人去联系东南两路联系他们,另外让王明远的小队进来,鲁山,你带你的小队对东面布防,官军的主力在东寨墙。”
  宁时俊等人离开后,龙谦又让三小队派一个什向西警戒,官军的援兵显然来自西面。
  寨子里的火光和喊杀声提醒了南面的孙德明,八队或者三队已经攻入了寨子,孙德明整理了队伍,再次发起进攻,这次就比较顺利了,寨墙上的火力明显减弱了,一队一个冲锋便冲进了寨子,兴致高昂的孙德明很快就在张宅正门外街对面的一间房顶上见到了龙谦。
  “打的不错,”孙德明狠劲拍一下龙谦的肩膀,表示了自己的满意,“为什么停在这里?”张宅墙头上的官军还在射击,不时有剧烈的爆炸声响起,那是官军投掷的手掷炸弹在炸响,八队的官兵都躲起来了。
  “不太好办。”龙谦观察着张宅,“我们缺少重武器,这所宅子不好打。”
  “里面有他们多少人?”孙德明趴在龙谦身边问。
  “据俘虏招供,里面是个工兵排,大约有三四十号人吧。”龙谦心想,这个排长有些头脑,一看情势不对,全排缩进了寨子里最坚固的院落,这显然比冒失冲出来争夺寨子高明。
  “鸡巴毛!不就是几十号人嘛,寨子都打下了,还怕它这个小院子?”孙德明在对张家寨的进攻中丢了人,自己领着全寨最精锐的一队被阻于外,反而让一个最新的战队攻进去了,这个场子必须找回来!
  “小龙子,你带你的人对付东寨门的官军,联系周毅,夹击消灭他们,一定将他们全部干掉。这个院子我来打。”孙德明片刻便做了决定。
  “是。”龙谦答应一声下房去了。
  东寨门上的李福陷入了两难之中,他现在手里还掌握着一个排的兵力,寨子里传来的枪声和喊杀声告诉他,寨子已经失守,如果回身对付杀进寨子的土匪,东面的土匪会攻上来,守住东寨墙待援还是掉头往寨子里打,让李福感到了为难。片刻思索之后,李福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就地固守!他知道,自己的援军在天亮后就会增援上来,此刻只要占住张家寨一个据点,土匪今晚的进攻就失败了。
  孙德明的心思自然瞒不过龙谦,他不能与三当家争功。而且,那所宅子根本就不是个软骨头。既然孙德明让他离开,龙谦爽快地跳下房,让江云和古小林将鲁山和封国柱两个小队长找来,见王明远带着二小队已经进庄,龙谦点点头,整理队伍,将伤兵和缴获的武器带上后,带着八队离开了张宅。
  八队的人对孙德明的做法很不满意,他们都清楚,如果八队打下宅子,里面的物资将大部归自己。封国柱说,“为什么让我们离开?这不是欺负人吗?”
  “不要胡说!”龙谦呵斥道,“清点人数。二虎,东寨门的官军有什么动静?”
  “没、没有。”王明远手下一名叫程二虎的什长已经进来了。
  “收集武器,准备撤退吧。”龙谦轻声道。
  “不打了?”王明远惊诧地问,二小队今晚几乎没有捞着仗打。
  “官军很机灵,他们如果反攻寨子,我们倒是可以乘机捞一把,但他们不出来,我就没办法了。”龙谦压低了声音,“决不能强攻!明远,你的小队向东布防,每人最多打两枪,其余的往北移动,准备原路返回。等孙三当家进攻失利,我们就该撤退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基本印证了龙谦的判断,孙德明指挥一队攻了两次,都被官军打了回来。白白死伤了十几号人,连官军的一根毛也没摸着。而东寨门仍牢牢地掌握在官军手里,再加上周毅的三队一直联系不上,估计还被挡在外面。当孙德明得知官军来自毛阳镇的援军已经露头后,无奈只好下令撤退了。
  这是一次不成功的偷袭,除掉八队,三队和一队都吃了大亏,死伤不少但毫无收获。三个步队按照来时的方向,分三路撤回了蒙山。


第六节 战与撤
  听完孙德明周毅龙谦对战斗过程的汇报,头领们全都沉默着。
  刘豫才再次琢磨起龙谦,感觉到笼罩于此人身上的谜团更深了。倒不是怀疑龙谦是朝廷的探子,这种无稽的怀疑连最瞧不惯龙谦的孙老三也不信。昨晚的战绩更不是作假,八队的队员那么多,不可能都替龙谦说谎,而且龙谦的战利品也足以证明他的八队确实攻入了寨子,如果不是孙德明指挥无方,昨晚就全歼曹锟的前锋步队了。如果全歼曹锟的那个加强步队,依据张家寨可以与增援的敌人再战一场,那样的话局面与现在将完全不同。
  但现在却要面临官军的攻山了。
  “不必懊恼,老三,胜败是兵家常事。何况我们也算不得败,官军那个步队算是被你打残了。”说话的是周花南,“瞧这样子,官军一定循西路而来,我们抓紧准备吧。”
  “老四说的是。”孙德旺将烟袋在靴子底狠劲地敲了几下,“小龙子打得不赖,没有让我失望。赏八队二百两银子和十张花票,老五你去办。”他对五当家农孟夫说,完了又将目光转回到周花南这边,“老四,这第一阵就看你了,我将二队、四队交给你,一定打掉官军的锐气。他们枪弹足,但我们占地利。”画票就是免费到妓寨寻欢的门票。
  “请大哥放心,我这就去安置。”周花南起身便走。
  “等等,”刘豫才叫住了周花南,“听小龙子说,这股子官军可能有西洋大炮,打的都是开花弹,你要留意这点。”
  “扯淡!他的大炮能上山吗?”孙德明折了一阵,心里郁闷非常。
  “老三!”孙德旺高声道,“你二哥说的对。凡事要从坏处想。这股子官军不简单,万一他们有法子将大炮拖上山呢?老四,你去好好准备!”
  周花南转身去了。他先找到回到咄咄寨休整的龙谦,商议防御问题。
  毫无疑问,官军将循着大路攻山,现在官军的大营已经扎在了毛阳镇,从毛阳镇出发,经苏城、两河、张家寨上山,翻越俗称驴腿的山梁,经刘城、东裕、楼子、天门至光明寺。这条大路也是寨子里出山走的最多的,将主防御阵地放在哪里合适?周花南心里已有定计,但他还是想征求下龙谦的看法。
  咄咄寨在光明寺南面大约五里的地方,下一道浅沟,穿过一片茂密的松林,就可以看见依地势而建的十几排灰色的房子,这些房子是土匪们自己盖的,因为靠近咄咄岭,便被称为咄咄寨了。这里因为有一个狭小隐秘但很深的山洞,原是山寨存放物资的仓库,后来山寨人马激增,光明寺大营住不下了,便陆续在这儿修建了房屋。现在驻着六、八两个步队和十几个妓女,妓女们住在一个有严密看管的独立院子,管理妓女的是孙德旺卫队的人,像经营妓院一样管理着十几个掳来的女人,她们中有本来就是婊子的,更多的本是良家妇女,因各种原因被掳进山寨,称为土匪们发泄性欲的对象,拿头领们赏赐的花票便可以进妓寨寻乐。没有花票如果想找女人,必须花钱给看守。孙德旺有商人的精明,将赏赐给立功部下的金银用妓女的身体再次转回到自己的腰包。
  农孟夫派来的人刚给八队送来大头领的赏赐,二百两银子和十张盖着农孟夫私章的花票就摆在龙谦屋子里的粗糙桌子上,周花南进来时,八队的三个小队长和龙谦正商量着什么,大概是商量赏赐怎么分配吧。
  “四当家……”见周花南进来,刚才半躺着的龙谦急忙起身。
  “议什么呢?”周花南微笑着问。
  “你们都出去吧。四当家有任务给我们。江云,给四当家倒水。”龙谦挥手将王明远等几个小队长撵出了屋子。
  “没事,”周花南在简陋的椅子上坐下来。除掉一盘土炕,这张椅子和那张桌子是这间屋子所有的摆设了,“我想问问你,官军从西路来,我们在哪里打合适?”
  龙谦显然早有考虑,“驴腿那里地势险峻,但摆不上多少兵,不能作为阻击阵地。刘城、东裕的地势都不利于防守,如果按照你说的,我看只能在楼子和天门设下两道阻击线。但是,”龙谦看着周花南的眼睛,“四当家,恕我直言,单纯的防御是不能取胜的,要考虑撤出蒙山了。”
  周花南是信任自己的,龙谦可以在他面前随意说出自己的想法。
  “不打就撤?官军主力未损,缀在我们后面很讨厌的。何况,大当家的或许觉得可以凭借天险击退官军。他们的辎重麻烦的很……”
  听周花南的话,他是赞同打一下就走的,如果寄希望官军粮草后勤不济而主动退兵是极其危险的,一个二百人的步队独扛山寨五百余战兵,曹锟这支部队在张家寨已经表现出远超山寨的战斗力。龙谦回山后一直思索张家寨之战的得失,如何才能全歼那个步队呢?刚才召集几个小队长也是探讨此事。
  “可以打一下,但不能死顶。官军的火力比我们强的多,他们的单兵技能也在我们之上。依我之见,最好现在就撤,留下一个步队断后迟滞敌人,其余主力迅速突围。我估计官军最晚明天就会攻山了,被他们黏住就麻烦了。”龙谦有个担心,现在东路是否早已被官军看死了呢?“另外,突围时一定要轻装,不要带那些坛坛罐罐。最好走南路,敌人估计在南边不会设重兵。”
  周花南一惊,“你觉得官军已堵死了东路?”
  “我是猜想。曹锟受过正规的军事教育,不可能不调查地形……”
  周花南神色凝重起来,看见龙谦桌子上有一张画在草纸上的图,是张家寨的地形图,“你还在想张家寨的事?”
  “我是和他们几个瞎想。如果我们全歼那个步队就好了……”
  “那一仗你的八队打的不错,这些就是对你们的奖赏嘛。”周花南一指桌子上的银两和红票:“你还是不去妓寨?为什么?”
  龙谦摇摇头,没有说原因。
  “没听说……”周花南将半截话咽回去,他本想说山寨已有龙谦不能人事的谣言,当然是因为他从不去妓寨寻欢而来的。但这话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过于伤人,周花南相信龙谦一定另有缘故,“你呀,打仗练兵都是好手,就是生活过于清苦了些。这些银两已经分下去了?”
  “还没有。在山上,银子也没什么花处。”
  这不是事实。山寨虽然没有商业,但除了妓寨,还有花钱的去处,比如孙德旺表弟毛玄道开设的酒馆,就是一个热闹的去处。当然酒菜的价格不菲,一般的喽喽们吃不起。
  “四当家,你一定要给孙大当家进言。幻想依靠天险守住山寨怕是不成。这伙官军比我们想象的厉害的多。”
  “你对他们了解多少?”周花南端起茶碗喝茶,茶水已经凉了。
  “跟您说实话,”龙谦苦笑一声,“当初逃荒离家,听人说袁世凯在天津操练新式陆军,饷银给的高,我曾动了到天津投军的念头。但又听说他们招兵的名堂多,要乡里作保。我一个流浪汉,谁给我作保?后来遇到周毅……对了,听说周队长受伤了,不要紧吧?”
  “哈哈,亏得你没有去投官军。否则我们可多了个劲敌。他的伤不要紧,没有伤到筋骨。”周花南已看过侄儿周毅的伤情,没有伤着骨头,不算严重。
  “听说袁世凯走了西太后面前最得力大太监的李莲英的路子,拿到了原在天津的定武军的编练权,聘请了德国人做教习,大肆购买西洋枪械火炮,花了大力气训练,据说连德国人都称赞不已。被朝廷称为北洋三军之一。这次袁世凯来山东当巡抚,将他这支亲手训练的部队带到了山东……”
  “你知道的不少嘛。”周花南脸色凝重起来。张家寨一战,老三队伤亡惨重,这是他和刘豫才带上蒙山的亲信部队,周花南自然心疼。
  “我只是道听途说。”
  “没关系,跟我就不要顾忌什么了。”周花南站起身,“你休息吧,我还有事。”说完周花南起身走了。
  送周四当家离开,龙谦再次将手下的小队长和什长(班长)召来,将刚才分析了一半的张家寨之战的战后分析做完。自龙谦接掌八队,每次出任务,事后都要做分析。即使他不参加而是小队长带队的小行动,龙谦都要求执行任务者详细叙述过程,找出不足之处。
  昨晚张家寨之战是八队成立以来最大的一场战事,死了七个,重伤四个,龙谦当然要仔细做战后分析。
  一直搞到深夜,龙谦才结束了这次历时最长的战后分析,他叮嘱手下,恶战还在后面,掌握好自己的兵,养精蓄锐,迎接考验吧。


第七节 新军
  袁世凯的新军的确不是蒙山贼们见识过的绿营兵可比。自咸丰年间洪杨乱起,朝廷的正规陆军已经瓦解,清廷的武力本来分为两大种类,以满族(含蒙古族)的旗营和以汉人为主的绿营,曾经剽悍无敌的旗营在入关建政二百年后已经彻底腐化,在平定太平天国的战争初期,旗营官兵战斗力已经被证明低于朝廷一向不甚重视的绿营。实际上,洪杨的太平军将绿营和旗营都打残了,最后灭掉洪杨的是以毅勇侯曾国藩组建的湘勇为代表的地方武装,他们有着与旗营和绿营完全不同的编制和训练。至后来的捻子乱起,各地残余的旗营和绿营便纷纷改制。直到甲午惨败于朝廷一向瞧不上的日本,痛定思痛的朝廷有识之士开始组建完全不同于绿营的新式陆军。他们抛弃了原来旗营的都统、参领,佐领,催领、马甲等编制,绿营也改变了提督、总兵,副将,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千总,把总等原有的官职设置,下层一律按照曾侯设定的湘勇营新编制,一百人为一哨,五哨为一营,三营为一旗,三旗成一军。参将领旗,副将领军,总兵便领数军了。
  而袁世凯在天津小站编练的新军与上述编制又有不同。说起清廷的新军,起始原因却是因为甲午大败于日本。甲午一战,打破了满清朝廷的醉死梦生的迷梦。修明武备,改练新军的呼声大起。时任广西按察使的胡燏棻是当时主张改练新军的主要倡导人之一,光绪二十年(1894年)清廷命胡燏棻在天津马厂编练新军“定武军”,第二年九月移驻小站。
  “定武军”仿照西法创练新军,聘请德国人汉纳根、史克纳及挪威人曼德等为教习,从组织、训练和武器等方面进行全面改革。
  1895年4月13日,甲午战争刚刚结束,在朝鲜东学党人事变中表现出色进入中枢视野的袁世凯便上书李鸿章,发表了他对时局的看法。不但详细分析了清军失败的原因,提出了采用西法练兵的主张,而且陈述了自己“广设学堂,精选生徒,延西人为之师,严加督课,分带出洋游历学习”的军事教育理论。此后,袁世凯又多次上书,陈述自己的军事改革思想,并组织力量将国外的兵制典章,军事著作翻译为中文,他的幕友们为他译撰的十二卷《陆军兵书》,全面介绍和评述了西方军事制度和军事理论。对于这些来之不易的资料,袁世凯一方面潜心研究,加紧学习近代军事知识,丰富自己的军事理论,另一方面,他将这些资料分赠王公大臣以开拓他们的眼界,为朝廷的军事改革做理论上和思想上的准备。袁世凯自成体系的建军思想博得了众多朝廷要员的赏识,博得了“知兵”之名。
  1895年12月,经督办军务处五大臣保荐,光绪皇帝终于将整顿京畿旧军和编练新式陆军的试点任务交给了袁世凯,接替胡燏棻操练新军。
  狡诈的袁世凯深知帝国官场的要害,他知道仅有朝廷大臣的支持是不够的,还必须有内廷的支持。他通过之前结识的一个在李莲英弟弟家里做家庭教师的叫阮忠枢的朋友,与慈禧面前的第一红人李莲英拉上了关系。等到醇亲王,庆亲王会同军机大臣保荐他训练新军的时候,深居内宫但仍掌控大局的西太后立即便批准了。显然李莲英起了很大的作用。
  袁世凯接替胡燏棻后,在原十个营5000人定武军的基础上又招募2000余人,这就是他新军起家的本钱。
  袁世凯将这个难得的机会视为一生事业的又一个重要发端。他已认识到军权的重要性,在小站练兵时下了大工夫,很有些扑下身子埋头苦干的劲头。他不仅可以叫出所有军官的名字,而且连最下层的棚头弁目都能认识,而且熟悉他们的性格长短。袁世凯深知旧军吃空饷的恶果,所以他坚决在新军中杜绝此弊端,甚至亲自点名发饷。
  袁世凯不愧是晚晴第一流的枭雄,他知道仅靠他一人的力量是不成的,必须有一帮与他志同道合的同志来共同办这个事业。他先是找来自幼的好朋友徐世昌做参谋长,徐虽然不懂军事,但为人机敏,颇有干才,为袁世凯的新军大业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除徐世昌外,唐绍仪,任深秀也被他招纳成为其文事上的重要助手。
  在武事方面,袁世凯经人推荐和自己搜罗,网罗了武备学堂毕业的梁殿华、王士珍、段祺瑞、冯国璋等人。除掉因夜操失足落水而死的梁殿华外,后三人人称“北洋三杰”。成为袁世凯军事上最得力的助手。其余如武备学堂毕业生曹锟,张怀芝,卢永祥,段芝贵,王占元,李纯,陆建章等,均成为袁世凯信任并重用的干部。
  为了编练新军,袁世凯聘请了二十余名德国职业军人做他的新军的教官。袁世凯为了提高部队的素质,建立了行营武备学堂,其实就是他的随营学校,分步、马、炮等专业。
  袁世凯治军极严,新军的治军章程、律条、法令周备详尽。对于遵章守律突出的,记功,赏银或提升。对于违章犯纪的,打军棍,插耳箭示众,罚扣薪水,最重的即处斩。
  袁世凯编制了《简明军律二十条》,对于十八种现象均处于斩首之刑,简称十八斩。包括临阵不听号令,临阵退缩,诈功冒领,逃亡,装病,贻误战机,首领战死兵丁不前,抛弃枪械,泄露密令,烧抢淫掠,造谣惑众,打架斗殴,夜晚离营浪游,失火误事,吸食鸦片,酗酒赌博,纵兵扰民,监守松懈,惊呼扰军等,一律斩首。
  袁世凯的小站新军虽然沿用了淮军营务处,营,队,哨,棚等名称,但在编制上已经打破了旧军的框架,基本采用了近代德国陆军的编制,军队分为步、马、炮、工、辎重等兵种,一军分两翼,每翼辖二、三营不等。每营官兵满编1128人。
  再后来,袁世凯引入西方常备兵和后备兵的概念,初步建立了预备役制度,士兵退伍回乡,仍领低于在役时的军饷,类似于预备役。而常备陆军也在编制上做了进一步的改革,一军分两镇(师),一镇辖两协(旅),马队一标,炮队一标,工程一营,辎重一营,营下为队(连),队下为排,排下为棚(班)。全镇共有官兵12512人,比起日本的师团编制人数上略小。
  编制如此,但袁世凯的新军在进入二十世纪时总兵力仍为7000余人。朝廷对袁世凯的练兵效果颇为肯定,其部与董福祥的甘军,聂士诚的武毅军合称北洋三军。袁世凯的部队开始挂上了北洋的称号。
  这次曹锟便是以曹州镇守使之职带了步队三营,炮队一营共计三千五余人来蒙山剿匪。
  此刻,曹锟正与马建勋、李福站在张家寨东寨门的寨楼上,远远地,几支火把在风中摇曳,反而将官军几位将领淹没在浓深的黑暗中。
  “这一仗打的还算可以,就是伤亡大了些。”曹锟的津门口音在寂静中传出很远,“我会禀报袁大人,为你请功。”这句话当然是对李福说的,“带你的弟兄们撤回毛阳镇休息吧,辛苦了。”
  李福的步队虽然守住了张家寨这个出发阵地,但折损了七十五人,其中阵亡四十人。大多是损失在寨子内的混战中。想起昨夜的凶险,李福感到脊背上冷飕飕的。
  曹大人虽然赞扬了李福,但部队严重的伤亡也引发了曹锟的不满。一向对下宽厚的曹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责备李福,毕竟李福击败了兵力占据绝对优势的贼人,守住了寨子。
  “谢大人。”李福在黑暗中对曹锟行个军礼,离开了门楼。
  “明日你的营攻山吧。”曹锟对马营官说,“炮兵一定要拖上来,不能再拼人命了,跟一帮妓女土匪拼命不值得。懂吗?但攻势要猛,昨天我已经调回一营往东路,贼人守不住,一定从东路突围。你打的越猛,他们就越会弃山而逃。”
  “明白了,大人。请你放心,凭着咱三个步队,一个冲锋就上去了。”马建勋信心满满。


第八节 阻击(一)
  头领们连夜议事后,决定由四当家周花男带二、四两队在楼子一带构筑工事进行抗击。同时,由孙德明带辅兵在相隔不到二里远的天门构筑第二道阻击线。但龙谦没有听到全军突围的消息。
  早饭后二、四两个步队便在光明寺前的广场集合,大头领孙德旺亲自给二、四两队出征的弟兄们训过话,算是鼓舞了士气,便由周花南带队出发了。
  半个时辰后,辅兵们乱糟糟地集合,带着工具,跟着骑着马的孙德明去了天门。
  龙谦的八队暂时没有任务,仍处于休整中。张家寨一战,八队战死十七人,伤二十七人。伤员回山后又死掉四个。现在八队的能战之兵不到一百人了。但武器状况得到了改善,因为缴获的缘故,八队现在拥有各色长枪七十六支,平均每支枪拥有子弹四十五发。战事既起,山寨对于缴获的子弹也就不收回了。
  考虑到自己的八队肯定会投入到下面的防御战中,龙谦将八队集中于咄咄寨南的山地,讲解演练阻击战的要领,亲自挖了一个单兵防炮洞给兵士们示范。考虑到八队的官兵们几乎没有人领教过火炮的威力,龙谦将旧棉袄的棉花扯出来,搓成耳塞,以防在炮弹爆炸的震耳巨响中惊慌失措,失去秩序。一些小的窍门,比如在敌人大炮轰击时一定要张开嘴以减轻耳膜的压力等,都耐心地教给了士兵们。
  天门和楼子的地形虽然险峻,但多是岩石,全部挖掘防炮洞是不现实的。龙谦考虑自己的步队一但被拉上去,决定采取“兵力前轻后重,火力前重后轻”的战术原则,前沿尽可能地少摆兵,将预备队放在后面,但一定要迅速达成有力的反击。所以步枪全部配备给枪法好,意志坚定的士兵。而且反复强调反击的要领,强调在反击时白刃战的重要性。反正,想到的都说了。至于那些银两和花票,龙谦全部收起来了,这个时候,谁都不准去妓寨寻欢,银子嘛,等战事结束再做分配。
  张家寨之战八队缴获了十几枚手掷炸弹,龙谦决定亲自使用这些手榴弹,以期发挥最大的效用。
  龙谦的演练进行了一个上午,然后将八队带回了营房。龙谦注意到他的兵士们情绪稳定,午饭时甚至有说有笑的。张家寨之战更加巩固了龙谦在队里的威信,小队长们和什长们彻底信赖自己的队长了。
  龙谦午饭后没有休息,到光明寺看望自己队里的伤兵。在那里听到西北方向传来激烈的枪声,标志着楼子阻击战已正式打响了。看过伤号的龙谦立即带着护兵江云匆匆赶回咄咄寨,半路上便听到一声沉闷的巨响,将江云吓的大叫了一声,抱着脑袋蹲在了地上。
  “是大炮。”龙谦凝神细听,“没事,离这儿远着呢。他们在轰击楼子。”
  “我的妈呀,这么大声音啊。”江云被龙谦拽起来,仍心有余悸。
  “声音不可怕,可怕的是它的杀伤力。”龙谦凝望着楼子方向,开始为周花南二、四两队担心了。
  半下午的时候,龙谦被召至光明寺老营,得知楼子一线阵地已被攻破,四队队长阵亡,二、四两个步队在官军大炮的猛轰下彻底溃散,在天门督修工事的孙德明带七队拼死反击,将杀入楼子阵地的官军赶下山,但随后再次屈服于炽烈的炮火。无奈之下,孙德明与周花南已放弃楼子残破的阵地,退守天门了。
  太阳早早落山了,官军在占领楼子一线阵地后也停下了脚步。因为火力占据绝对优势,官军不会打夜战了。
  有两个步队固守的楼子阵地不过坚持了一个半时辰而已。
  因为孙德明在开战时赶到了楼子阵地,对官军的火炮威力亲眼目睹,有他作证,孙德旺没有责怪周花南的败退,而是召集队长们商议陡然紧张起来的形势。
  “天门之险甚于楼子,官军大炮不易移动,他们必须一路仰攻。只要我们不怕死,官军攻不破天门天险。”刘豫才大声道。
  议事历来在光明寺正殿,蜡烛尚未点燃,殿中的光线很不好,龙谦站在门边望着坐在主位上的大头领,感觉到一天之内孙德旺似乎苍老了许多。
  “不要脸的狗东西,有本事真刀真枪地干上一场!”孙德明脑袋上包着白布,大概头部受了点伤。
  “不要说那些没用的,有个屁用!”孙德旺的声音阴沉沉的,“老三,你觉得如果官军拖上大炮来,我们还能支持多久?”
  “必须毁掉那些大炮,我今晚带人杀过去!”孙德明恨恨地说。不久前楼子阵地那山崩地裂般的爆炸景象仿佛还在眼前,一炮打来,好几个兄弟顿时尸骨无存。
  “今晚官军一定有防备。”刘豫才沉吟道,“偷袭怕是不易。”
  “那也不能坐以待毙!”孙德明下了决心,“我带五队三更出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孙德旺没有反对,烛光映照下,脸色阴晴不定。他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心里已经后悔的要死,早一些撤出蒙山就好了,八百里沂蒙,空间大的很,手上有几千兵,到那里不行?现在被官军盯上,要撤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也好,老三你注意安全,不行的话就撤回来,不要硬拼。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孙德旺叮嘱了一句。
  此刻酉时已过,几个头领计议已定,各自散了。孙德旺留下了胞弟孙德明,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既然官军云集西路,硬拼只有一个结果,将多年积攒的家底子打光,我们积攒这点本钱不易,干脆撤吧,从东路突出去,然后向费县转移,避开官军的锐气,等他们撤走后看情况再回来。
  孙德明在其他几个人面前硬气十足,但张家寨和楼子两仗已将他的狂傲打光了,对这伙精锐官军的战斗力再也不敢低估,如果毁不掉大炮的威胁,天门失守是早晚的事,兄长的决定在他看来是对头的,于是道,“这样好,我看将老二的人安排在天门,我们即使撤,也要有人断后啊。”
  “所以你今晚提出夜袭是对的,别给老二他们留下咱们兄弟保存实力让他们与官军拼命的感觉。但是要多留个心眼,枪子炮子可不长眼睛。我会让农孟夫做撤离的准备。你去吧。”
  先不说孙德明集合第五队准备夜袭占领楼子的官军,孙德旺立即派他卫队队长邱志成找来了农孟夫。
  “老五,这回恐怕我们要避一避风头了,先不要声张,我将邱志成交给你使唤,赶紧做准备。只带要紧的东西,其他的嘛,能分给下面就分,不能分的就烧掉。绝不给官军留下。注意不要传出风声,人心一散,事情就麻烦了。”孙德明交代道。
  邱志成的骑兵卫队有百十人,都是孙德旺最心腹的人,装备好,枪法精,是蒙山寨这支私人响马队伍中的私人武装。这也是中国数千年封建制度下军队的特征,为将者总喜欢养蓄绝对忠于自己的私兵。
  这边开始秘密做撤离山寨的准备,那边孙德明集合了开展以来尚未使用的第五队,对占领楼子一线阵地的官军进行偷袭。孙德明的目的是毁掉官军对山寨造成巨大威胁的大炮,所以搜集了山寨所有的火药交给了五队。第五队一直待机到子夜时分,才从老营出发经天门向楼子摸去。天门往下的路上在白天已经落了炮弹,燃烧过后的树木依然散发着焦糊的气味,增加了兵士们的紧张情绪。白日激战的情景已经传遍全山,二、四两个步队伤亡惨重仍未守住楼子让第五队的兵士们对今晚的袭击增添了担忧。
  山道弯曲,上百人挤在山道上,不知谁过于紧张,步枪磕在山岩上竟然走了火,寂静的深夜里枪声传出很远。押后的孙德明大骂,“谁走火?老子砍了他!”此时距楼子已经不足二百步,还要经过一个大转弯,但是来自转弯处的山坡上的枪声压住了孙德明的怒骂。队伍里立即有人中弹,发出尖锐的惨叫,前面的土匪们立即爬伏在山道上,有人开始盲目还击。
  不算精心准备的偷袭就这样草草泡了汤。
  在那道拐弯处是官军设置的一个警戒哨,原本只是起到一个为主阵地警戒争取时间的岗哨,两支快枪便将一个百十人的步队压制在山道上动弹不得。
  孙德明见偷袭已经失败,加上刚才其兄撤出蒙山的决定,战意早泄,见偷袭不成,干脆下达了撤退的命令,第五队丢下三具尸体,慌张张退回了天门。
  至此,蒙山寨的土匪与武卫右军的较量已经分出了胜负,几千乌合之众对付早已腐化的毫无战力的绿营兵还可以一战,但对上经过小站数年操练装备了近代化武器的朝廷新军绝非敌手。比如今晚的偷袭,从战略上看并非没有可取之处,但从战术上讲就毫无章法了。首先兵力的选择就有问题,打仗要根据情况决定出击的人数,并非什么任务都以完整的一个编制执行。其次是路线的选择,必须出其不意,如果精选精锐,放弃大路翻山越岭,从官军想不到的方向发起攻击或许有几分成功的把握。再就是侦察,从古到今,斥候的左右在战场上是须臾不可缺的。孙德明连敌人的大炮位置都没有搞清楚便贸然出击,失败是必然的。
  当晚,几个头领再次聚在一起计议,一致通过了撤出山寨避敌锋芒的决定。因为数千人特别是老营的女眷辎重整理需要时间,决定明日由刘豫才亲自指挥天门防御战,为老营的撤退赢得至少一天的时间。
  撤退的时间定于明日凌晨。
  几个头领研究了撤退的路线,决定从东路下山,那条路虽然不如西路好走,但也可以通行车马,而且比较熟悉。突围的顺序为孙德明带七队和五队为前锋,接下来是骑兵队,再后面是老营卫队保护老营家眷,再后面是一、二、三、四三个步队经受了重大伤亡的步队,带着伤员撤退。留下完整的第六队和龙谦的实力尚算完整的第八队担任断后阻击,顺序是第六队上午,第八队下午。第八队必须坚持到明晚子时后方可撤离。


第九节 阻击(二)
  山寨本有能战之兵一千二百余,两天的战斗,大约折损了二百五十左右的人手,还造成了小二百名伤兵,其中有百余人伤势严重,无法独立行走。除此以外,还有数百缁兵和几十名妇孺。山上的女人们除掉几个大头领及老资格队长们的妻妾,余下的都是供兵士们泄欲的妓女,她们几乎全是被抢上山的附近几个县富户的丫鬟女眷,也有绑来的肉票,家人无力赎回,沦为军妓。
  黎明时分,山寨便乱起来,五队和七队经仓促集合便由孙德明带领出发了,其余人员还在匆忙整理行装,光明寺前停了十几辆大车,已经套上了辕马,头领们的女眷孩子吵吵闹闹地往大车边集中,缁兵们根据命令选带必要的辎重粮草,光明寺前一片鸡飞狗跳。
  龙谦得到明确的命令时天光已亮,孙德旺派人将其召至光明寺,一同到来的还有六队队长蔡承禧,一个身材中等脸上有一道刀疤的中年汉子。
  孙德旺亲自给龙谦和蔡承禧下达了断后的任务。在场的还有刘豫才。
  “六队这几天一直被我握在手里,而八队,张家寨已经证明了龙兄弟的本领……”孙德明介绍了局势和山寨的决定,然后加重了语气,“二位兄弟,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现在就靠二位兄弟了。”孙德旺红着眼睛下达了断后任务,并说,等任务完成,你们两队的撤退路线自己决定。突出去后向蒙阴靠拢,到那里去寻找大队。
  蔡承禧干脆地讲,“请大头领放心,六队一定守住天门到午时,保证将天门完整地交给八队龙老弟。”说完斜眼看着一声不吭的龙谦,等他表态。
  前几日六队一直被攥在手里未用,留下断后理所当然。但六队是周氏兄弟的老底子,与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八队有区别,孙德旺还是给了六队一个脱身的机会,只要八队顶到子夜,六队无论向东还是向南,足以安全撤退了。
  最晚成立的八队注定成为孙德旺的牺牲品。
  “你怎么不说话?”孙德旺见龙谦没有表态,阴沉沉地问道。
  如果龙谦推辞或者反对……孙德旺准备了极端的措施,那就是宰掉这个家伙。所谓慈不掌兵,义不理财,婆婆妈妈是绝对不成的!现在必须有人做出牺牲,而应当为全寨牺牲的只能是龙谦的八队。
  “我保证完成差事,请大头领放心。”龙谦心里感慨,孙德旺怕是完了,竟然如此匆忙地撤退!这样会导致溃散的,上千人一旦失去控制,和上千只羊有什么区别?心里想着心事,突然看见孙德旺阴郁的眼神,知道孙德旺对自己起了疑心,急忙说,“但是,我有两个要求。”
  “嗯,你讲。”孙德旺脸色和缓了些,只要他接受任务就行。
  “八队的武器不行,枪支太少,而且子弹几乎打光了。”龙谦盯着孙德旺的眼睛,提出了第一个要求。
  这不是事实,龙谦的八队在张家寨的缴获超过了消耗,而且,被他藏了起来,没有缴获。龙谦赌他的人没有给头领们打小报告。
  看孙德旺的表情,龙谦赌对了。
  “大当家,官军的火力太猛,弟兄们不怕死,但是……”龙谦再补充。
  “小龙子的要求是可以的,”说话的是刘豫才,“大哥,至少要给六队和八队多留一些弹子。”
  “可以,我交代农孟夫,尽可能给你们多留一些子弹。”
  “还有,八队的伤号请大当家带走,都是山寨的好兄弟,留下他们会让断后的弟兄心寒。”
  “唔,这个你放心,”刘豫才替孙德旺答应了龙谦的要求,“伤号你不用管,不能打仗的送到老营来交给农孟夫。还有什么?”
  “没有了。多谢二位当家,请你们放心,只要龙谦还有一口气,一定守到明日凌晨。”
  “不,小龙子,你要活着,活着与我们会合。”刘豫才抓住龙谦的肩膀摇晃着,“山寨需要你,懂吗?”
  “二当家请放心,龙谦这条命虽然不金贵,但曹锟想拿走还不够格。”龙谦咧嘴笑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孙德旺打断二人的话,对龙谦和蔡承禧说,“另外,你们二人去找五当家,山寨虽穷,也不能亏待了为山寨流血流汗的兄弟,要分些金银鼓舞士气,给你们有一份大的。如果战事不顺,一定要设法逃出来,那些金银或许能帮你们。好吧,你们去准备吧。”
  “大头领对我恩重如山,龙谦这里谢过了。时间紧迫,龙谦这就去准备了,你们一路保重。”龙谦抱拳行礼,蔡承禧只是点点头。
  “嗯,我们预定的目的地是老黑山,那里咱去过无数次了,你去那里找我们。”
  “好的。”老黑山是蒙阴县南一座废弃的山寨,胸无大志的孙德旺始终不敢打县城的主意,更遑论州府了。
  有了孙德旺的交代,山寨的大管家五当家农孟夫给了八队十支快枪和大约两千粒子弹,另外给了龙谦一千两银子和一小包金叶子,金叶子是山寨自己打造的,巴掌大小,薄如书页。掂了掂有半斤重,揣在身上很方便。农孟夫声明,金子是给龙谦自己的,每个队长都有一份。
  “多谢五当家了,你们安心撤退,只要八队在,官军过不了天门。”龙谦将金叶子揣在怀里,手里拎着沉甸甸的银裸子,“还有些东西,如果有的话,五当家也给八队留一些。”
  “什么?”农孟夫眨着小眼镜问。山寨中留着辫子的不多,五位头领中只有农孟夫保留着大清朝那根最著名的标志,“龙谦你不要人心没尽……”
  “哪里敢,不过是铁锹锄头和粮食,工具是为了挖掘工事,粮食得给兄弟们带些……”
  “这个好办。库里的工具你随便挑,粮食嘛,现成的面粉不多了,不过会给你们一些。这样吧,八队最后撤,剩余的物资就留给你处理吧,能用的带走,不能带的烧掉。”农孟夫肉痛不已,这个吝啬的土财主一直是孙德旺的好管家,这几年确实攒了些东西,这么大的家当哪里能带走,而且撤退又是如此的仓促。孙德旺交代毁掉带不走的东西,光明寺老营及东寨、咄咄寨存放的粮食,布匹等物质销毁需要时间,按照刘豫才的吩咐,这些东西不能马上烧毁,那样就给官军一个明确的信号,现在必须尽可能地为大队争取时间。
  上午六队已经接管了天门防线,官军那边还没有动静,这是最后的时间了。龙谦先回咄咄寨,将手下的小队长和什长们喊起来,告知了他们八队的差事,其实很多人,比如王明远、鲁山和封国柱早已知道了山寨的决定,稍有些脑子的都从老营乱糟糟的景象猜到了真相,要好的朋友也透露了关键的信息。大家都感到紧张和慌乱,龙谦不在,只能等他们的主心骨回来。
  当龙谦回来,对小队长和什长们讲出孙德旺的安排,鲁山立即骂起来,“真他妈不仗义,要我们替他们送死!真不把人当人看!”
  封国柱也说,“八队在他们眼里从来就是后娘养的!队长,头领们都跑了,我们不能太老实了,你要替大家拿个主意。”
  龙谦制止了情绪激动的部下,“我当然有主意。实话对你们说,留下我们断后既是我估计到的,也是我的希望。跟着大队未必是好事啊。现在,八队百余条性命就掌握在我们这些人手里了,兄弟们,如果你们信得过我龙谦,就听我的命令,立即行动起来!”
  “这有啥说的,我们听队长的就是。”王明远沉稳地说。
  “没错,队长你发话吧,我们从哪里走?”鲁山叫道。
  “现在不走,分给我们的枪和子弹发下去,每个小队三支枪,六百粒子弹,要给那些枪法好,靠得住的人。你们集合队伍待命,小队长带好你的队,什长带好你的什,谁敢逃跑就地正法!明远,鲁山,你两个立即集合你们的人,把咄咄寨的粮食藏起来,就藏在菜窖里。快些行动!国柱,你带你的小队将不能行动的伤号送到光明寺交给五当家带走。能动的就跟着咱们吧。晋国,”龙谦盯住了王明远手下一个叫宋晋国的什长,“你和江云去找磨好的面粉,到大厨房去烧饼子,尽量多烧一些,我们要带着到路上吃。对了,你们去妓寨领那些女人一起干,现在没有人管她们了,告诉她们,官军来了她们是没有好下场的,跟着咱们八队,会让她们活下去。其他人跟我去要找五当家领东西,快!行动起来。”
  拿着农孟夫的条子,龙谦立即派人去领银子,枪支和子弹。同时接管了几个库房,农孟夫管着山寨的缁兵们,这些人早已心慌不已,龙谦要接管库房,正合缁兵们的心思,立即移交了库房收拾自己的东西去了。农孟夫将库房交给龙谦,算是完成了孙德旺的命令,再三叮嘱龙谦在撤退前烧毁物资后,他也离开了。
  此时已日上三竿,骑兵队已经离开光明寺前的广场,十几辆载着女眷的大车吱吱呀呀地起动,向东而去。广场上到处是慌乱跑动的人,喝骂声,喊人声此起彼伏,农孟夫的身影很快混入人群消失不见了。
  库房里值钱的易于携带的东西已经被拿走,留下的全是不易携带的笨重物资了,龙谦命令一、二两小队的人挑出挖战壕的工具,尽量将粮食搬至咄咄寨隐藏,现在没有人管他的八队了。
  天门方向终于响起了枪声,龙谦命令正在搬运粮食布匹的两个小队扔下物资返回咄咄寨,原来他存了一线希望,希望官军今日不会发起对光明寺最后的总攻,那样他还有时间做从容的布置,看来曹锟不给自己这个时间了,粮食固然重要,但战前的休息和准备更重要。


第十节 阻击(三)
  “队长,队长,”江云急急跑来,“他们要杀了那些女人!”
  龙谦吃了一惊,“谁?谁要杀谁?”
  “邱志成带人要杀掉妓寨的女人呢。”江云气喘吁吁。
  “胡闹!”龙谦拔步向咄咄寨跑去。但晚了一步,除去跟着宋晋国烧干粮的七个妓女外,其余九个女人已经被孙德旺的卫队长邱志成屠戮一尽。
  跨进那个从未进去的小院,满地鲜血和九具衣衫不整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院子里,龙谦的头发立即炸起来。
  “你们!你们怎么能下得去手!”龙谦对着准备离开的邱志成怒喝道。
  “正要找你!”年纪不大但已经谢顶,满面红光的邱志成大咧咧地说,“行啊,龙队长,山寨上下都传说龙队长练功偏门,不近女色,谁知道一有机会便扣了七个女人到自己队里!交出来吧,大当家有令,不能让那帮女人泄露山寨的底细。”
  “扯淡,一定会有人向官府泄露底细,但不会是那几个无辜的女人。邱队长,对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你也下得去手,真不知世上竟有你们这种人!那几个女人我要了,你去回复孙大当家,要提人,要他亲自来提!”龙谦冷冷道,“滚吧,现在这里是我的地盘了。”
  “奶奶的,反了你了!老子早看出你小子不是玩意,大当家的话你敢不听?来人!”邱志成大怒。
  “砰”的一声震响!龙谦飞速开枪,将邱志成一旁那个准备端枪的家伙手里的钢枪击飞了,子弹准确地打在那个内卫队员手里枪支的枪身上,洋枪落地,人的那声怪叫才发出来,“我的妈呀。”
  龙谦飞速拉栓上膛,冷冷地对着邱志成和他带来的四个内卫。
  枪声一响,八队的人呼啦啦跑进来一群,为首的王明远和鲁山立即将龙谦掩在身后,手里的枪都毫不迟疑地对准了邱志成们。
  “邱队长,不要逼我翻脸。你去跟大头领说,要想让八队给他断后卖命,就不要提那几个女人的事。”龙谦喝道,“滚!”
  邱志成怨毒地盯着龙谦,“行,龙队长,你行,你有种。我们走!”
  内卫队已经出发,孙德旺或孙德明绝不会返回来处理此事,刘豫才和周花南又一向护着龙谦,邱志成不是傻子,看得出八队已被龙谦牢牢把握,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他们都懂得。
  “队长,我们怕是不能回去了。”王明远目送邱志成离开,低声对龙谦说。
  “我也没想着再回去。”龙谦满不在乎。
  孙德旺的决定早已将八队彻底推了出来,听到龙谦的话,鲁山、封国柱们隐隐有些兴奋。
  “那几个女人呢?”
  “在厨房躲着呢。”宋晋国道。
  “告诉她们,只要我龙谦还喘气,没人伤害她们。”
  “他,他不会回,回来吧?”程二虎有些担心,结结巴巴地说。
  “哈哈,如果他们有勇气回来,就不会如此慌张地逃命了。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二虎,你带人将这几个女人埋了。其余人各自忙自己的事去。”龙谦凝神细听天门一带的枪声,正好一声巨响从天门那里传来,众人脸色一变。
  王明远低声说,“我带我的小队去看看。”
  “不用,准备接防六队的阵地吧。”龙谦转身出了院子,却见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小跑过来,咕咚在龙谦面前跪下了,呜咽道,“龙队长,您的大恩大德,孙娟和活下来的姐妹没齿不忘,做牛做马都会报答您的恩德。”
  “你叫孙娟?”龙谦看着头发散乱一脸污秽的女人,“不要跪着了,起来!马上要打仗了。你们先呆在这儿,跟着宋晋国,下面要走山路,夜路,你们做好准备吧,我不会扔下你们不管。时俊,你跟我到天门去。”
  龙谦丢下一帮惊魂未定的妓女,带着宁时俊、江云和古小林来到天门附近的一个山坡。隔着一片稀疏的树林,看见阵地上不时腾起火光,官军的大炮一直在轰击,具体情况龙谦却不清楚。他必须实地看一下防御阵地,虽然天门一带的地形很熟悉,二、四两队肯定构筑了防御工事,但是龙谦还是不放心,如果六队迅速垮下来,八队必须有个妥善的对策。
  眼前的战况还算正常,官军似乎没有发起致命的冲锋,只是用大炮轰击着,干枯的野草着了火,烟雾弥漫,视线很不好。
  龙谦注意到,官军的大炮轰击时断时续,每次大概发射十发左右的炮弹,然后便歇一气。因视线原因,看不清六队的情况,但官军时停时续的炮击和弹着点说明六队一直顽强地钉在了阵地上。龙谦记下了炮击间断的时间,估算着官军进攻的频率。步炮协同在现代陆军是一个必须掌握的课题,但袁世凯的新军显然还做不到完美——弹幕徐进,或者在最后一颗炮弹炸响的硝烟散去后,冲锋部队的刺刀即顶在防御方的胸膛……这种连欧洲近代化军队也未完全掌握的技术恐怕曹锟的部队更不掌握,那需要精良的装备和严格的训练。北洋新军即使装备了西洋火炮也没钱做大剂量的实弹训练。
  “时俊,我和江云上去看看,你不要上去了,你和小林回去,先让鲁山的小队集合,让鲁山将人带到这儿来,等我的命令。”龙谦再听了一次猛烈的炮击,感到了危机,决定提前介入了。
  “队长,是不是我们从南面冲出去?何必给孙德旺送死?”宁时俊是八队的知识分子,一向被龙谦所重视。
  “不,必须坚持到天黑。否则我们也不易脱身。他们无情,我们不能无义。何况,现在我们是为自己打仗了。你回去,江云跟我来。”龙谦跃起,向天门阵地跑去。
  龙谦上去时,正赶上官军的一轮进攻。官军并不是完全沿着大路进攻,而是占据了天门附近的几个制高点,用火力拼命压制天门守军,六队的防御阵地大概是用了昨天的阵地,在龙谦看来根本没有利用好地形,像天门左前方那个小高地,绝对要控制在手里的,幸亏官军没有机关枪,如果在高地上架起一挺马克沁,六队正面早已被突破了。
  六队的伤兵陆续往下送,死去的就扔在阵地上,但队伍还有效控制着,没有乱。
  来不及找到蔡承禧,龙谦便与江云投入了激烈的防御战中。龙谦一支枪封住了那个天门左侧那个小高地上的官军,连续打死了两个敌兵,减轻了压制六队的火力,毕竟占着地利,仰攻的官军丢下四五具尸体撤了下去。
  “龙队长,多谢了啊。”一身硝烟的蔡承禧出现在龙谦面前。
  “自家兄弟,不要说两家话。”龙谦要了水,润润火辣辣的嗓子,“蔡队长,那个高地要夺回来,否则我们很吃亏。你指挥弟兄们火力压制狗日的,我带人拿下它。”
  打了近一个时辰,蔡承禧当然知道那个高地的威胁,“如此多谢龙队长了。”蔡承禧的六队和周毅的三队都是刘豫才的老班底,蔡承禧自觉与龙谦亲近几分。
  “江云,叫鲁山带一个什上来。把我的大刀也拿来。”龙谦吩咐道。
  等鲁山带着十个人上来,龙谦对蔡承禧说,“你集中几个枪法好的兄弟,不要心疼子弹,使劲朝狗日的打。我从那边迂回过去。”龙谦一指右侧的山坡,“鲁山,你带第一什跟我来,没枪的留下。”
  蔡承禧心里感动,也没客气,集中了七八条步枪对准那个高地开火,掩护龙谦的人下了山坡。蔡承禧自己也抱着一支步枪朝高地射击,烟雾中隐约看见高地上灰色的人影,官军不甘示弱,也在拼命还击着。直到听见身边发出“上去了!上去了!”的叫声,蔡承禧看见高地上有人滚战在一处,心里喊了声好样的,急忙命令停止射击,派了一个什增援过去。
  官军没有注意到龙谦迂回的动作,等发现时龙谦与鲁山已经近在咫尺了,高地上一共有七八个士兵,因为人再多也放不下了,龙谦带头迅猛扑上去,开枪打死一个站起来大喊的官军,然后便抽出鬼头刀砍杀过去,一阵残酷的肉搏,将不擅肉搏七八个官军全部杀掉了,龙谦带的士兵死了四个,还有两个挂了彩。
  等六队的援兵上来,龙谦将阵地交给那个带队的小队长,叮嘱他尽量挖掩体,官军留下的枪弹也留给了六队上来的援兵。
  回到天门主阵地,龙谦对蔡承禧说,“这儿不要放这么多人,一个小队足够了,但是枪要配齐,打光一个小队再上一个,人多就是送死啊。你们再坚持半个时辰,我回去安排一下,半个时辰后接替你们。”
  “我们一定顶到中午。龙队长,你够意思,不枉二哥看重你。”蔡承禧紧紧握着龙谦的手。
  “时间紧,我先回去了。”龙谦也紧紧握了下蔡承禧的手。
  一个小队一个小队地往里填?蔡承禧打了个冷战,这也太残酷了吧?可是心里明白,龙谦的办法怕是最好的,但自己的人不一定做的到。大家都在一起胆气壮,也没怨言,如果按龙谦说的,怕是人心要散啊。
  蔡承禧没有调整兵力。乘官军歇息,清点了自己的人数,短短一个多时辰的时间,已经折损了近四十人,其中死掉了三十多个,多是死于大炮的轰击。
  “队长,就按龙队长说的办吧,早些让他们接了吧。”他的一个小队长凑过来,“等熬到中午,我们至少还得死几十号,何况咱们还得有时间撤啊。”
  “不行!”蔡承禧断然拒绝,“我们不能对不起刘头和周四哥,要给他们多争取些时间。”
  “狗日的又上来啦,打呀!”官军又一轮的进攻开始了,伴随着山路上官军身影的出现,炮弹又落了下来。六队的人喊叫着,拼力抵抗着。


第十一节 阻击(四)
  龙谦回去布置了阻击的战术,亲自参加了一次短促而激烈的战斗后,他再次调整了思路。
  龙谦带预定第一批接防阵地的鲁山小队到他与江云等人刚才隐蔽观察的地方,命令士兵们在那个山坡的反斜面挖防炮洞。
  “就按我演示的式样,一个洞子要能藏两个人,至少挖四十个洞子。快!”
  接到命令后八队的人拼命挖洞,这是天门阻击线最近的一道土坡,距阵地大约半里地,如果迅速奔跑的话只需要两分钟时间,龙谦目不转睛地盯着烟雾笼罩的天门,判断着最佳的增援时机。
  “鲁山,命令你的人停止挖洞,准备出击。江云,回去传我的命令,让封国柱的小队上来接替这里的工作。”龙谦的命令一下,江云跳起来跑着返回咄咄寨了。
  官军的大炮拖上山的不多,估计就是两门,最多三门克虏伯山炮,但射击技术不错,落弹区域很密集,很少误射,弹着点都在天门附近,龙谦在土坡后小半个时辰,官军几次炮击,没有一发炮弹打过来。
  那么,那个土坡就应该很安全,尤其在挖了简易的防炮洞后。龙谦的打算是,在敌人炮击的时候,将部队隐蔽在土坡后的防炮洞内,等官军炮击一停,立即以最快的速度冲上阵地,用排枪和白刃格斗击退官军。
  眼下的国内军队,在承受百分之十的伤亡后能够军令肃然不溃散就算是精兵了,能够承受百分之三十的伤亡而不动摇的部队简直如活恐龙一般稀罕。即使号称宇内强军的北洋新军怕是也做不到这点。如果像四十年前的美国南北战争中部队承受百分之八十伤亡仍然令行禁止连想都不要想。
  龙谦想,敌人的战斗意志不坚定的特点完全可以利用。用最炽热的火力和凶猛的近身格斗最大限度地杀伤敌军,使其知难而退。只要熬到天黑,自己将择机撤出了。
  他转而又对苦战不退的六队产生了极大的钦佩。上午的防御战进行到现在,六队的伤亡不可能在百分之十之下,但现在毫无溃散的迹象。除掉抬下伤员,没有发现逃兵。这说明至少蔡承禧在六队有着极高的威望。封建化的军队最大的特点就是将领的作用太重要了,蔡承禧显然对六队的掌控力比周毅的三队高的多。三、五、六队是刘、周的嫡系,三队在张家寨一战也伤了元气,五队被当作突围的刀刃,倒是六队平时不显山露水,关键时刻给刘、周两位头领争光了。
  争光又如何?龙谦直觉蒙山大队即使顺利突出去也不会有什么作为了,最多在绵延起伏的沂蒙群山中找一个地方藏猫猫罢了。如果这支武装掌握在刘豫才周花南手中或许还能在晚清政局中翻出一丝浪花,但目光短浅的孙德旺兄弟就不行了。
  八队增援上来时,六队刚刚击退官军的又一次进攻,正在观察敌情的蔡承禧不幸中弹,一发冷弹击中他的胸膛,人很快就不行了。
  守着最后的一丝清明,蔡承禧将自己伤亡惨重的步队交给了龙谦,“龙队长,六队,六队就交给你了,你要照顾好弟兄们。”他努力睁大眼睛看着龙谦,生怕他不答应。
  龙谦撕开蔡承禧被血浸透了的衣衫,拿掉堵着伤口的毛巾,一看伤口的位置就知道他怕是没救了,“快抬蔡队长下去!”他对围在蔡承禧身旁的六队官兵们说。
  “不用了,你,你答应俺……带六队走……俺将六队交给你了。”蔡承禧艰难地呼吸,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喘气声如同一个破败的风箱。他艰难地调转头,对环绕于自己周围的部下说,“你们,听龙队长的命令,否则大家谁也活不了……”
  除掉战死的一个小队长,六队剩余的两个小队长都围拢在蔡承禧身边,他们都知道,他们的队长不行了。
  蔡承禧抓住龙谦的手,使劲想说什么,但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嘶嘶地喊了几声,头一歪便死了。
  龙谦慢慢合上了蔡承禧依然圆睁的双目。因为六队与八队同住咄咄寨的缘故,他和蔡承禧还算熟悉,但也就是点头交情,没有更深的关系,没想到此人竟然在临终之时将伤亡惨重的六队托付给了自己。
  “选个临时负责的,埋掉蔡队长的遗体,你们撤退吧。”龙谦站起身对六队的两个小队长说。
  “龙队长,我们队长刚才的话你听到了,你不能赶俺们走。俺叫叶延冰,是六队二小队队长,俺愿意跟着你,给蔡大哥报仇。”说话的是一个美男子,即使脸上充满了灰土和汗水,仍难以掩饰此人英俊的面容。
  两军阵上厮杀,算不得深仇大恨。龙谦盯着叶延冰俊美的面庞,此刻看上去总觉得有些狰狞。龙谦不想说出破坏气氛的话,正要安慰两句,另一个小队长开口了,“俺叫冯仑,三小队队长,蔡队长让我们跟着你,龙队长你下命令就是,俺冯仑绝不皱眉头。”和叶延冰站在一起,冯仑显得有些丑陋,肤色黝黑,五短身材,说话的嗓门却很亮,像是跟人吵架似的。
  “六队的弟兄们已经用行动证明了都是一等一的硬汉。这样吧,”龙谦没时间多和这几个新部下交流,先赞了一句,“你们愿意留下和八队一起行动的,就留下。不愿意的,就走。八队一定会守到天黑,为你们争取撤退的时间。生死关头,虽然有蔡队长的遗言,但我还是要尊重大家的自愿。”
  一小队的十几个残兵要走,龙谦自然说话算数,但由于叶延冰和冯仑的态度,二小队和三小队大约三十来个人留下了。
  “二位兄弟,谢谢你们的信任。你们先带兄弟们到咄咄寨休息,吃点东西。吃过饭,大家争取睡一觉,等天黑后我们再行动。请二位放心,既然二位及留下的兄弟瞧得起龙某,龙某绝不会将兄弟们当外人。”龙谦郑重承诺。
  “龙队长,为什么等到天黑呢?”眉清目秀的叶延冰开口道,“孙大当家的从来就没有将我们当自己人,我们干嘛硬撑着为他们断后?已经守了一个上午了,他们也该走远了。”
  “老蔡记着二当家和四当家的恩义,我们也一样。我们在这里多守一个时辰,他们就能安全地走出几里地。再说,大白天就这么撤,官军缀在后面,太危险,一个控制不好就要吃大亏。而且,撤退前的准备必须有时间,至少伤号要妥善安置。所以必须坚持到天黑。咱们地形熟,天黑后我们行动起来要比官军占便宜。”龙谦说完,接过一个手下的镐头,开始刨掩体。
  或许是安置伤号的提议打动了叶、冯二人,“龙队长考虑周详,我们听你的。你下令就是,需要我们再上来跟官兵拼,绝不会含糊。”叶延冰表态道。
  “不会让大家再上阵了,八队虽然比不上六队,但也不是孬种。下午的时光你们就好好休息,按照留在咄咄寨老宋的要求准备今晚的撤退事项。不要嫌麻烦,流汗比流血好。”龙谦挥挥手,让他们带人下去。
  目送叶延冰和冯仑带着六队的人离去。龙谦想,六队坚守一个上午,死伤过半。八队守到天黑,要承受多大的伤亡?但已经做出了决定,八队的人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都按照他的要求行动着,准备打仗和撤退,秩序井然。
  龙谦忽然有些激动,必须尽量带好这些信得过自己的淳朴的兵士们!他们大多目不识丁,由于各种原因放弃了做一个温顺良民的机会,提着脑袋当起了土匪,他们大多数人的理想就是喝酒、赌博赢钱,睡个漂亮的女人。他们大多数人都知道自己不会有善终,不会安稳地死在老屋的炕上,甚至进不了祖坟。从他们上山当土匪的那一天起,他们就与家人和家乡断绝了联系,活着飘零四处,死后注定做个孤魂野鬼。
  但他们信任自己!几个月的朝夕相处,他们已经相信了自己!但是,自己能改变他们的命运吗?一瞬间,龙谦的心也慌了。
  鲁山的一小队拼命挖工事,能挖的地方基本上都挖了,整个阵地呈不规则的弧线。按照龙谦的安排,封国柱的小队背来了装着土石的麻袋堆砌胸墙。天门一带多是坚硬的岩石,挖掘不易,龙谦曾提出构筑工事的几种方法,但没有被头领们采用。土匪就是土匪,更喜欢简单的冲杀,对于要求有坚强神经的防御战来说,他们既不喜欢,也不适应。六队苦守半日已经非常不易了。
  龙谦颓然将镐头丢下,倚在半人高的胸墙上望着楼子方向。大概官军正在吃饭,新一轮进攻要到下午了,龙谦立即在脑子里排除了主动出击的念头,这种地形,敌人展不开兵力,自己也是。不能小看这股官军,他们武器优良,训练有素,自己的八队在正面抗击中绝不是他们的对手……早已料到战事不利山寨会撤,但没有想到如此匆忙。如果楼子仍在自己手里,官军要想攻上山就难的多,但现在嘛,只能用在战术上想些花招阻敌了。
  龙谦将一小队没有枪的兵士全撤下去,留下的二十余人都是配枪的精锐了,封国柱的配枪队员也调了上来,阵地上大约有四十人,龙谦希望用这四十人拖住官军,直到天黑。
  官军下午的进攻在未时三刻方才发起,接管天门阵地后,龙谦只在阵地上留了鲁山的一个半什,半个什扼守那个高地,一个什守在长达百米的主阵地上显得零零落落的。


第十二节 阻击(五)
  一脸憨相,在新军中被人称之为“憨人傻福”和“曹三傻子”的曹州镇守使曹锟怒气冲冲地下达了命令后,手下的军官们敬礼,然后散去了。
  铮亮的脑门上淌着油汗的曹锟希望下午一举结束这场比自己预料的困难的多的进攻。原以为凭着自己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部队,消灭一群困守蒙山的土匪易如反掌。但实际战况远远超出了最坏的估计,张家寨一战,他折损了近百人,一个完整的步队几乎被打残了!如果不是那个工兵排处置有方,自己就丢大人了。丢掉一个完整的步队,视军队为生命的袁世凯非撤了他不可。
  张家寨一战也打消了曹锟对蒙山贼的轻视。这帮土匪装备比预想的厉害,敢拼命,绝对是劲敌。好在贼人并未乘势分兵,那是他最为担心的。曹锟在接受任务在向鲁西南进发的路上便在当地官府的帮助下仔细研究了蒙山的地形,了解了这股被袁大人“看重”的土匪。山东的响马和关外的胡子一样闻名全国,算是山东最著名的“特产”,尤以鲁南抱犊岗一带为甚。多有数代为匪的土匪“世家”
  袁大人一来山东便下令清剿蒙山贼,曹锟举双手赞成。官兵剿匪,天经地义的事嘛。事关袁大人和北洋新军的清誉,新军的首战决不能出岔子。所以曹锟将自己的二千余部队一分为二,一半步兵部署在蒙阴秘密集结,而自己带着一千多步兵和主要的炮兵力量虚张声势向曹州前进。到达平邑寨后停下脚步,突然挥师东向,占领毛阳镇,作为前进基地,准备从西路循大道攻山。但前锋步队刚占据张家寨这个必经的出发地,就遇到了贼军强有力的夜袭。
  好在土匪没有在张家寨之战后借机四下分兵突围!所有的情报都证明贼人的主力就在蒙山,连袭击张家堡的那股战力不俗的小部队也退上山了,这就给曹锟带来非常好的局面。曹锟在仔细分析局势的基础上认为这仗已基本上胜了,在精心设计了包围圈后方在西路转入对蒙山最后的进攻,贼军如果从东路逃跑,那将落在他预先布置的钳网中。
  所以在转入攻山后,曹锟变得小心翼翼,坚持将炮队拖上了蒙山,不再寄希望一个冲锋便杀入贼巢了。好在接下来的战事变得顺利的多,对楼子的进攻很顺利,两门山炮发射了十几发炮弹便瓦解了贼人的防御,俘虏的招供证实贼人遭遇了惨重的伤亡,贼兵的两个步队被击溃,部队没有遭受什么伤亡就夺取了楼子天险。
  曹锟的信心恢复了,就是嘛,贼人怎么敌得过西洋大炮?这帮土匪怕是连真正的大炮是什么样都没见过呢。曹锟在调整队势后,决定于次日一举攻克天门,曹锟的向导说的很清楚,这是通往匪巢光明寺的最后一道天险了。
  但第二日上午的进攻却蒙受了重大伤亡,坚守天门一线的匪军意志坚定,火力凶猛。最先投入进攻的一个步队因伤亡过重被撤下来,第二个步队投上去,但遭到匪军的逆袭,特别是道路左侧那个给予正面有力火力支援的高地,被迂回的一股匪军夺占,一个棚的兵士全部阵亡或者被俘。
  如果匪军这样强有力地抵抗下去,曹锟怀疑手里不足一千人将无法完成任务了。
  他分析山上的匪人至少三千人,至少有一千支步枪,虽然其中有不少还是老掉牙的前膛枪,但后膛洋枪的比例不低。这个数字曹锟反复估算过了。而且,匪军训练有素,不乏精锐。比如上午的小高地之战,据正面进攻的军官报告,迂回的匪军人数不多,也就是一个棚左右的兵力,他们巧妙地避开了官军可能的火力封锁,一举冲上高地,用凶猛的肉搏将据守高地的那个棚粉碎,官军根本来不及增援,等发现危机派兵增援时匪军已经解决了高地上的战斗,然后用精确的火力击溃了增援的部队,给增援的那个棚成了四死三伤的恶果。这个结果让曹锟极为震惊,如果一线反映的是事实,匪军用等同的兵力便能从官军手里夺取阵地并且击溃援军,说明他们歼灭自己那个棚后还有余力守卫高地!匪军的战斗力就不是一般的高了!那么这仗就没法打了!
  由于射界的关系,摆在楼子仅有一块开阔地的火炮无法覆盖那个高地,缺少火力支援的部队因增援的那个棚的严重伤亡导致进攻部队士气下降的很快。打仗凭得就是士气,士气没了,仗也就没法子打了。
  进攻的不顺利让曹锟在焦躁过后反而冷静下来。中午时分抓紧时间抢运炮弹,必须用更为猛烈的炮击瓦解天门正面防御的匪军,同时曹锟更换了进攻部队,将他自己带过的那个营调上来,决心改变战术,在正面加强压力的同时进行大胆的迂回,不惜伤亡彻底击溃匪军。
  最后的总攻,他把任务交给了马建勋指挥的营。因为曹锟曾是这个营的管带,在自己代理标统后,选了手下最出色的队官马建勋代理营管带。
  这个营在前段时间的攻击中伤亡最轻,曹锟悬出赏格,最先攻下光明寺的队官升二级,赏银一千两。
  马建勋是武卫右军的老队官了,他是曹锟的绝对亲信。最后时分让其建功立业是老长官对他最大的照顾,马建勋对此心知肚明。所以领受任务后马建勋立即召集手下的三个队官开会,传达命令。马建勋的营有四个队,其中镇守张家寨的那个步队没有开上来,回毛阳镇休整了。
  因为山道狭窄险峻,兵力无法展开,而众队长争功,都想第一个攻下天门,杀入光明寺。最后马建勋拍板,第一队沿山道攻击前进,第二队主力上山,从右翼迂回。第四队跟在第一队后面作为预备兵力。同时,派第二队的一个排努力压制落入敌手的那个小高地的匪军火力,不使其威胁正面进攻的大队。
  马建勋做战斗部署时曹锟也参加了军议,他赞同马建勋的布置,强调了此战的重要性,曹锟煽动道,据可靠消息,蒙山贼在光明寺积蓄了大量的金银财宝,攻入光明寺大家发财!
  财富的诱惑让自己的老部队兴奋起来。
  官军最大的困难是地形不熟,虽然找了山民做向导,但对于临近光明寺的地形,这些山民们也说不太清楚。蒙山贼已经占据光明寺十余年,那里成为地道的军事禁区,而审讯俘虏,则异口同声说并无现成的小道可以迂回光明寺,尽管这样,马建勋还是希望第二队能趟出一条新路,不然,只有依赖正面强攻了。
  进攻在下午后展开,首先是炮击,这次炮击的时间比较长,至少有五十发炮弹落在天门附近。对付一帮土匪,这个待遇已经相当的奢侈了,在楼子督战的曹锟甚至有些心疼,蒙山一战竟要将自己携带的炮弹打光吗?毕竟不是在天津,补充不那么容易。
  第一队的官兵不等迂回山岭的第二队出发,在大炮射击停止后便向天门发起了冲击,队官很英勇,呐喊着冲在最前面,他们转过最后一道山坡就已经看到了燃烧的天门了,同时透过烟雾也看到了匪人们从东南方向的山坡后涌出来,飞速向阵地跑去,零零落落的,人数不算多。冲在最前面的队官想,刚才那顿过瘾的炮击差不多将据守阵地的匪人们轰的七零八落了,跑步上来的大概是匪军的援兵吧。队官大喊道,“弟兄们,杀掉那几个匪军,冲入光明寺领赏啊!”这句话刚说完,一颗子弹准确地从他大张着的嘴巴里射入,从脑后穿出,腾起一股慑人的血雾。英勇的队官当即阵亡。
  一队的士兵们几乎不相信眼前的事实,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但已经占据阵地的土匪们已经开火了,处于官军左侧高地也射来致命的弹雨。正处于一块相对平坦的开阔地上的冲锋队伍处于火力的夹击中,不断有人中弹发出惨叫,一分钟内第一队至少蒙受了十三四人的伤亡,大部分人立即转身后撤,小部分人趴在地上胡乱开枪还击。
  曹锟从德制望远镜里看到了这一幕,大为愤怒,立即派人阻止第一队的撤退,曹锟知道第一队的败退主要是队官的阵亡所致,立即指定一个排长代理队官,要求第一队立即转入进攻。
  第一队在曹锟的严厉督战下再次发起进攻,但在穿越那片空地时再次遭遇排枪的杀伤,土匪们爬伏在胸墙后不慌不忙地在其匪首的指挥下整齐地发射着子弹,从土匪们射击的节奏中看出其组织极其严密,代理队官再次阵亡,被一发子弹打进了左眼眼眶。这次进攻中阵亡的还有一个排长,军官们出现的严重伤亡损害了队伍的士气,一队再次败下阵来。令曹锟懊恼的是这次进攻己方的损失绝对超过了土匪。
  曹锟意识到这股土匪中有神枪手。有时候,一个神枪手的威胁超过一个步队。时下狙击战术尚未传到中国,武卫右军也没有专门的狙击手。懊恼不已嘴里骂着不知何人的曹锟下令炮兵开炮,但他在望远镜里发现土匪们似乎听到了他的号令,飞快地退回到东南的那个山坡后面了。炮弹砸向似乎空无一人的阵地,腾起的火光与烟雾在嘲笑着曹锟,他愤怒地用马鞭抽着身旁的大树,知道自己遇到了比上午更难对付的劲敌。
  “姥姥,”曹锟对着马建勋及第一步队败退下来的官兵大骂道,“被一帮土匪揍成个龟孙,你们这帮王八蛋简直给老子丢人!下去,看我怎么带四队打!”


第十三节 阻击(六)
  “大人息怒,”看到曹锟暴怒,马建勋急忙劝阻,“怒不兴兵啊”,马建勋也觉得窝囊,土匪的火力并不强,但组织严密,又占据地利,尤其是进退的时机拿捏的好,硬拼肯定不是办法,“这伙子土匪里有个神枪手,专门瞄准咱们的军官打,很棘手。我看还是先夺下那个小高地,用火力压制匪人,等迂回部队有了消息,再发动进攻吧。”
  曹锟骂了一气,又心痛起阵亡的第一队队官来,那是个从小站走出来的好队官,身先士卒,竟然折在这不知名的蒙山!马建勋的话让他冷静下来,“嗯,你将排长以上军官叫来,我们合计一下。”
  龙谦亲自指挥鲁山小队痛快淋漓地击溃了官军下午的第一次攻击,一小队只伤了一名兵士,还是轻伤,肩膀中了一弹,不影响行动。鲁山兴奋地说,“早让队长你指挥,龟儿子们绝对还在楼子下面学乌龟爬呢。”
  龙谦却一脸凝重,抬头望望西边的隐在云层里的太阳,“不要高兴的太早。曹锟吃了亏会改变战术的,叫王明远和封国柱来。另外鲁山你去将那个高地的人撤回来一半,官军下一次肯定要先夺那个高地了。你带两个机灵的弟兄待在那儿,等官军发起攻击,打几枪就撤回来吧。”
  “不要那个高地了?”刚才的作用鲁山是切切实实地看到了,现在放弃真有些可惜。
  “估计他最多再攻上两次就收兵了,咱不必和他们拼命。我们为的是争取时间,不是要和他们拼命。记住,打仗一定要明白战斗的目的!去吧。”
  王明远和封国柱很快就来到了山坡后的隐蔽集结地,“国柱,你带你的小队从咄咄寨往西伸一下,”龙谦做了个封国柱看得懂的手势,“官军不傻,正面难以突破或许会试探着迂回,只有那里可以攀登上来,如果发现官兵,用排枪将他们赶回去,但不要追下去!守到他们撤退为止!”
  封国柱答应一声去了。龙谦转而对王明远说,“将你的小队留下归我直接指挥,你去组织咄咄寨撤退事宜,将不能动的伤号和那七个女人都藏在那些菜窖里,给他们留下粮食和水,菜窖盖板上面尽量堆上屎尿,做好伪装,明白吗?带他们走就是送死!另外,告诉宋晋国,不要什么都舍不得,除掉干粮和武器,藏不好的都烧掉!就说这是我的命令!咄咄寨要准备好放火,让曹锟想不到那里还有我们的人留着!这件事你亲自检查布置,天黑后可能下雪,我们随时准备撤退。告诉那些女人,照顾好咱们的伤号,我们很快就会回来,谁敢向官军告密出卖伤兵,老子追他到天涯海角也要拧掉他的狗头!”
  “懂了。”王明远急急去了。
  天门战场,接下来官军一直没有行动,炮击也停止了,战场出现令人不安的宁静。日头西移,光线慢慢昏暗起来,龙谦正琢磨曹锟为什么如此轻易就放弃了今天的进攻时,咄咄寨方向传来激烈的枪声。
  “嘿,原来如此!弟兄们,准备打吧。”龙谦下令道。
  枪声告诉了双方都急需知道的信息。曹锟正面的进攻也正式发起了,他们先派出一个排占领了那个小高地,死了一个,伤了两个后终于占领了那个让他感到十分威胁的无名高地。
  在小高地发出占领信号后,大炮开始轰击天门主阵地。炮声未息,马建勋带领第四队向天门阵地发起了最凶猛的一次进攻。
  冒着被自己炮火所伤的危险,马建勋率领第四队发起正面主攻。南面隐约传来的枪声通报了迂回攻击的第二队已经与匪人们接上了火,现在需要的就是突破正面了,据向导言,过了天门,到光明寺就是一马平川,是山顶少有的一块平地,“路宽可以并排走三四辆大车,庙前的那块地上可以唱戏呢。”这是向导的话。
  马建勋才发现,匪徒们很狡猾,他们竟然懂得炮击的时候躲在了山坡后面,炮击停止再上阵地,他们巧妙地利用了距离上的优势,抢先占据了阵地。这是导致第一次进攻失败的主要原因。所以这次与炮兵约好,决定冒着被自己炮火误伤的危险抢先进攻。
  大概看到了官军提前发起进攻,所以龙谦也不等炮轰结束就向阵地扑来,马建勋很希望炮兵做恰到好处的延伸射击,用威力巨大的75mm山炮撕碎这帮可恶的土匪,但是炮兵按照约定的时间停止射击了,他们怕误伤自己人。
  马建勋看到,匪军冲上来的人不少,至少有一个步队。为首的一个大汉在跑动中举枪射击,居然击中了冲在最前面的一个排长!马建勋惊讶地盯住那个匪人,见他飞快地拉栓退壳,再次开枪,又一名跑在前面的士兵被击中倒地。大汉再次用不可思议的速度完成了射击,又是一名士兵被打中了脑袋!马建勋认定此人就是那个令一队军官蒙受重大伤亡的神枪手,“弟兄们,”马建勋嘶哑着嗓子大喊道,“朝那个家伙射击,打死他!”但乱糟糟地谁也听不清他的意思。马建勋看到,那个大汉已经扔掉了步枪,抽出军刀跃过残破不堪的胸墙扑进了官军的进攻队伍中,第一刀便将自己一个士兵的脑袋削掉了!匪首的凶悍使匪徒们受到鼓舞,纳喊着杀了过来,双方很快便肉搏在一起了。
  最初的碰撞是激烈而残酷的,金属的撞击声,刀枪砍刺入肉体的扑哧声,受伤或垂死的人的惨叫声交织在一起。
  匪徒们的凶狠镇住了官军,随着残酷肉搏造成的伤亡直线上升,血肉横飞,惨叫连连的场景让自恃武器精良的官军开始动摇了。马建勋大声吆喝,企图制止开始蔓延的恐慌,但是随着最前面那批勇敢的官兵全部伤亡,队伍终于崩溃,向后逃窜的队伍裹挟着他往后退,很快便变成了逃跑,很多士兵扔掉手中的武器跳下山路往深沟里躲避,或者与增援上来的官军撞在一起,马建勋痛苦地承认,这次进攻再次失败了。
  马建勋眼中的那个大汉正是龙谦。
  龙谦伏在山坡上看得清楚。鲁山已经撤回到主阵地,天门防御阵地除掉鲁山的一小队外,还有王明远的二小队被龙谦捏在手里,龙谦看到官军已经发动了进攻,不能等炮火停止再动了,那样天门绝对会失守。决不能让官军现在就占领天门,那样自己的几百人就无法安全撤出,即使自己逃出去,这支已经彻底信赖自己的武装也完了。
  龙谦吩咐部下准备好大刀长矛,“弟兄们,待会儿跟我杀过去,用大刀将狗日的们砍回去。混战在一起,他们的大炮就没用了。我把话撂在这儿,谁要是给我装孙子,小心我的军刀不认人。”龙谦凶狠的眼神扫视着部下,“这是最后一次,打退狗日的们,今天的战斗就结束了。”
  龙谦拿捏着时间,准备用一次凶狠的反冲击击溃这次进攻。看着官军灰色的身影接近了天门阵地,估计他们的大炮不会再打了。龙谦大喊了一声,端着步枪冲下山坡,后面跟着百余名嗷嗷乱叫的兵士,五十米的距离迅忽而至,官军一拥而上刚刚突破了鲁山小队的阻击便与增援上来的龙谦大队混战在一起,龙谦连连开枪,五发子弹击毙四个官军后扔掉了步枪,抽出大刀与官军肉搏起来,龙谦的行动鼓舞了士气,很快便压倒了官军。
  龙谦一连砍翻了三个敌军,被鲁山和江云护在了身后,但敌人已开始溃散,龙谦大声喊叫着鼓舞士气,血肉横飞的场景激发了他潜藏的戾气,如此激烈的肉搏龙谦也是第一次,他突然看到自己左臂鲜血淋漓,不知是中了流弹还是肉搏中挂了彩,却毫无痛感,刺目的鲜血让他冷静下来,“停下,停下!”他想让队伍撤回来,但队伍已经不可遏止地冲上去了,将官军撵鸭子般的往后赶,龙谦心机一动,这是极好的机会,由于道路的原因,敌人的援兵也使不上力气,他推开江云,捡起支步枪检查了一下弹仓,“冲啊,将狗日的们赶下山去。”龙谦叫喊着冲了上去。
  此刻的曹锟欲哭无泪。马建勋的无能让他意识到出了大麻烦,现在增援上去的预备队被退下来的三队也冲乱了,几百人乱糟糟地挤在山道上,后面是凶神恶煞追上来的土匪,如果不制止住溃退,一切都完蛋了。激发了凶性的曹锟果断命令自己的卫兵向撤退的部队开枪,用最严厉的手段制止住溃散的潮流,最后总算稳定下来,没让匪人们冲到大炮前。
  盘点这次进攻,四队竟然损失了五十六人,还不包括退下来的伤号。稳住脚步的官军已经失去了进攻的锐气,曹锟等迂回失败的二队回来,决定停止进攻,将山下的另外两门大炮也拖上来。
  “明天,明天老子一定撕碎这帮土匪!”曹锟的凶性也被激发出来了,红着眼睛,不停地咒骂着。地形不熟,还有夜盲症的困扰,晚上进攻不在考虑之内。


第十四节 突围(一)
  龙谦终于及时拦住了狂性大发的队伍,自己带程二虎的什断后,将队伍安全撤回至天门,官军遗失的武器弹药大部收集了回来。清点了伤亡,出击的部队付出了近二十人的伤亡,其中多半是伤者。鲁山的一小队伤亡较重,死了七个,重伤五个。但官军遗弃在天门至楼子一带的尸体至少超过了五十具。无论如何这是一次漂亮的战术反击,超出了龙谦的预想。
  龙谦检查了左臂,并未受伤,血都是沾了敌人的。凝神细听,咄咄寨方向的枪声已经止歇了,心里还是担心另一个战场,但没必要跟眼前刚打赢这仗的人说。
  对冷静下来的部下鼓动道,“弟兄们,打得好!估计今晚官军不敢再进攻了,他们吃了大亏,要去舔伤口了。二虎带你的人留下监视官军,缴获的弹药给你们多留一些,注意他们的冷炮,但不要出击。明白吗?”看到程二虎使劲点头,“那好,其余人都跟我回咄咄寨。二虎,等会接到我的命令,立即带人撤回咄咄寨,这儿没用了。”
  龙谦站起身,大概起身急了,觉得有些头晕。刚才的一战付出了全部的体力,现在真切地感到发虚。混乱的肉搏战是最凶残的,就算你是武功高手也防得住不知从哪里刺来的刺刀。幸亏官军支持不住后退了,否则等他们的后续部队增援上来,溃散的就是自己。
  但是,龙谦知道,此战活下来的兵士们战斗力当提升数个档次。士兵们在残酷的肉搏战中见了血,对于死亡的认识就不同常人了。
  “队长,你没事吧?”江云看龙谦的身体有些摇晃。
  “没事,”龙谦推开江云,拿过江云手里的步枪当拐杖拄着,“二虎,最多半个时辰,我就会派江云来,万一官军摸上来,你怎么办?”龙谦觉得官军不会摸营,但谁知道呢?
  “你要将队伍埋伏在这里,那边你带一个人蹲着就是。马上就黑了,如果他们上来,你不要开枪,退回到这道山坡后,他们向光明寺,不要管,悄悄地摸回咄咄寨,如果他们往这边来,你就得打了。”
  “懂了,队长,你,你放,放心。我不会放,放他们过去的!”
  程二虎是龙谦放心的人,拍拍二虎的肩膀,龙谦带人消失在暮色里。
  走到半路,遇到王明远、宋晋国和封国柱派过来汇报战况的人,结果让龙谦放了心。由于及时发现迂回过来正在攀越峭壁的官军,一阵排枪打死了两个,其余的便退下去了。封国柱的小队在咄咄寨西面仔细搜索过,只有一处可以爬上来,其余都是难以攀越的绝壁,一直守到官军完全退下去看不见了为止,现在还有一个什的兄弟留在那里监视着。
  “好,做的好。明远,晋国,你们准备的怎么样了?”
  王明远和宋晋国齐声回答,已经准备妥当,饭菜也烧好了,只等队长的命令了。
  “伤号呢?”龙谦最不放心的就是伤号,对于撤退的路线,他心里已有了计较。
  “一共二十七人,哦,不包括刚才负伤的兄弟,”王明远低声道,“菜窖倒是收拾出来可以隐藏,不注意真看不出来,就是伤号们有些害怕。”
  “嗯,我去跟他们说说。走,赶紧让弟兄们吃饭吧。下面还要赶夜路呢。”
  回到咄咄寨,接过江云递过的粗瓷黑碗喝了一碗凉开水,龙谦让宋晋国带他去了伤兵们的集中地。
  重伤不能行走的不止是八队的,还有上午激战负伤的六队的。除掉伤兵,那几个被八队保下来的妓女也在。夜色已经笼罩山头,几支火把点着了,伤兵们都躺坐一堆,骂骂咧咧的,八队的人看见龙谦过来都止住了骂声,但六队的不管那一套,还在那里叫骂着。
  王明远一定告诉了他们龙谦的决定。他们大概认为留下就是送死。
  “弟兄们,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是没有办法。因为我无法带着你们赶山路,夜路。”龙谦对伤号们拱手,他开口后人们安静了下来,“我们走上这条道的时候就面临着流血,死亡。战场上刀枪无眼,也怨不着谁。比起已经死在官军屠刀下的兄弟,你们是幸运的,因为还有活下来的希望。比起后面还要死去的人,你们也是幸运的,至少被弟兄们做了尽可能周到的安排,给你们藏身的地方,给你们留下足够的食品,还有照顾你们人。而即将跟我突围去追赶大队的兄弟们,一但负了重伤,要么被官军俘虏,要么就是死。从这点讲,你们真的比他们更幸运。弟兄们,我向你们承诺,一定尽快回来,只要我还活着。我龙谦对天发誓,如果抛弃你们,包括那七个可怜的女人,就让官军的枪子炮子打碎我的脑袋,让我的尸体喂了野狗!”
  在这个普遍迷信,相信冥冥中自有神灵的时代,这是很重的毒誓了,看着情绪逐渐稳定下来的伤兵们,龙谦继续讲,“官军明早就会到这里了,我们撤退后会放火烧掉房子,造成全部撤走的假象。你们放心躲进菜窖里,少则三五日,多则七八日,我龙谦一定回山!”说到这里,龙谦心念一动,“晋国,你带五个兄弟留下照顾他们,可以吗?”龙谦转身盯住宋晋国。
  在八队里,因为是老乡,大家都知道宋晋国是龙谦的心腹,替龙谦管理着八队的财产,也是龙谦个人的财产。因此,宋晋国虽是什长,在八队的地位不次于三个小队长。现在要宋晋国留下,那足以证明龙谦的诚意。
  “好吧,既然队长有令,我留下便是。”宋晋国慨然道。
  “好样的,好兄弟。”龙谦回身抱了下老宋,“你照顾他们进菜窖吧,马上就要下雪了。”
  “干嘛留下老宋送死?”王明远低声道。
  “怎么是送死?你知道我们离开就能活?”龙谦叹了口气,“老宋体质弱,跟着我们不一定是好事啊。乱世岂有人生路,真他妈的!”龙谦愤愤地骂了一句,大步走开了。
  “龙队长请留步,”一个高亢的女声传来。龙谦停下了脚步,转过身。
  暗影里走来一个女人,中等身材,盘着长发,火把下看不清其面容,听声音不是很年轻了。
  “俺叫孙娟。”女人又往前走了一步,扑通给龙谦跪下了,“龙队长的救命之恩俺一辈子都记得,但是,请龙队长发发慈悲,救人救到底,带俺们走吧。”
  “孙姑娘请起,”龙谦伸出手,又收回来,“非是我不带你们,第一,伤号需要你们的帮助,第二,我们行军打仗,一路艰辛。想来你的姊妹们多有裹过脚的,实在是不方便。孙姑娘,刚才我对伤号们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只要我龙谦活着回山,你们就是我的姐妹,请回去吧,替我照顾好伤号,不要害怕,我料定官军不会仔细搜山的。等官军一走,你们就可以出来啦。但光明寺那边不要轻易过去。总之,一切听老宋的。”龙谦转身而去,不再理会孙娟在背后的哭喊。
  回到八队的营房,兵士们都吃过了饭,江云已经给龙谦准备了饭菜,龙谦瞟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陶盆,是白菜炖肉和大饼子,山上曾养了猪,孙德旺让农孟夫劳军全宰了,八队分到两头,这两天倒是顿顿有肉。
  龙谦却没有多少食欲,喝了一碗凉水,让江云将几个小队长和什长都喊来,连同他正在安排伤号的后勤总管宋晋国。
  “程二虎呢?”江云问。程二虎现在还在天门监视着敌军。
  “不要叫他了。”
  等几个小队长进来,龙谦已经狼吞虎咽地消灭了那盆炖菜和三个大饼子,“大家说说看,我们往哪儿撤?”
  宁时俊看了龙谦一眼,心道他倒是文绉绉的,说逃不就完了,还用个“撤”字,这帮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粗汉晓得什么撤呀。
  “能怎么办?跟大队去蒙阴呗,道熟,也好走。”六队的小队长冯仑道。
  “不能去蒙阴。”王明远慢吞吞地说,“我觉得去费县那边妥当。”
  “为什么?”龙谦感兴趣地问了一句。这种会议是八队特有的,龙谦努力让他的骨干们开动脑筋去思考而不是简单的服从。他的独特做法曾被批评过,军中大事,将领要有决断,不容底下人任意置喙。
  封建军队搞的就是封建统治者的愚民那一套,但龙谦认为,理解的执行比起被动的执行,根本不在一个层次。
  “官军天一亮就会攻上来,他们一定会按向导所指,顺着大道追下去。”王明远说。
  “那又怎么样?一晚上咱们最少走出二十里,早将他们甩掉了。”封国柱支持冯仑的看法。
  “时俊的意见呢?”龙谦转头看着八队的秀才。
  “我觉得明远说的是,南边要安全一些。”
  “鲁山?”龙谦再次点名。
  “队长一定有计较,我们听队长的。”鲁山憨憨地说。
  “一定要想问题,尤其是事关生死大事。老宋呢?”
  “南面的路可不好走。何况还带着东西。”宋晋国搓着手。
  “除掉干粮和枪弹,其余都不带。”龙谦站起来,“我们不往东,也不往南,而是往西!”他不管大家的一脸惊讶,“是的,官军从西面来,我们就朝西面去。你们记住,越危险的地方实际上越安全。这叫出其不意。”
  “西路怎么走?那里都是绝壁呀。”宁时俊吃惊道。
  “上来或许难,但下去总是容易些。时俊,你记住,世上绝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如果想安全突围。就需要冒点风险,以后你会记住,像这样的风险根本算不得什么。”
  宋晋国恍然,几天前龙谦便让他秘密收集绳索,并且亲自检查了绳索的质地,并且提出了他的特殊要求,原来龙谦早已想好了突围的路线。
  “那条路是有人走过的,虽然摔死过猎户,但并不是绝路……”宋晋国说了声,但龙谦已经决定他留下了,他又不能违反龙谦的命令,心下有些黯然。
  “我们向西,不和大队会合了?”鲁山问。
  “我怀疑东路有官军的伏兵。如果曹锟连这个也想不到,他就白在武备学堂念书了。过了这一关,我们再说会合吧。”龙谦轻声道,“不要对下面说,如果有人问,就说背后跟着官军,跑不安稳的。”
  “总将我们当替死鬼,跟他们会合有什么好处?以队长的大才,咱们会过得比他们更好。我赞同队长的。”宁时俊看着有些惊愕的鲁山。意识到龙谦准备脱离孙德旺和刘豫才了,心里感到很兴奋。
  “就这样,时间紧。你们分头准备,多搞几个火把,鲁山你带人去将东寨烧掉,从楼子方向是看不到的,不用担心官军发现。刚才的军议内容严格保密,不准对下面透露!待会儿以明远的小队打头,国柱的小队断后,鲁山和六队的人走中间,各人掌握好自己的兵,不准喧哗,注意逃兵,敢溜号的一律格杀!不要手软。”
  王明远等人自然坚决照办,冯仑和叶延冰都表示坚决听龙谦的号令。龙谦让他们做好准备,半个时辰后开拔。


第十五节 突围(二)
  晚饭后下起了雪。雪不大,飘飘洒洒的。这场春雪对于十年九旱的沂蒙山区来说不啻最大的福音,对于蒙山寨断后的数百准备翻山突围的土匪却喜忧参半,至少对于摸黑下山的队伍是个麻烦。
  隔着山梁,龙谦看不到东寨方向燃起的火光。但他知道鲁山会不折不扣地执行他的命令的。对于八队的几个小队长的性格,龙谦自认已经完全掌握。鲁山会提出不同的意见,但他绝不会违反自己已经做出的决定。相反,倒是对遇事颇有主见的王明远,龙谦不敢打这个包票。
  队伍已经开始集合,加上六队的残兵,龙谦手下的兵力超过了一百五十人,准确的数字是一百五十七人,但其中宋晋国将带六个人留下照顾三十余名伤号和女人,跟着龙谦撤离蒙山的不到一百二十人。
  龙谦来到已经整队的二小队,看到队首站着王明远,“先不急,可以让大家休息一下。”
  王明远摸出烟袋点了一锅烟,“来几口提提神?”这几天龙谦睡眠严重不足,困倦的厉害。
  龙谦接过王明远的烟袋吸了一口,辛辣的味道呛得他连连咳嗽,“不成,太呛了。”将烟袋还给了王明远。
  “队长,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你觉得我们会撑下去吗?官军会放过我们吗?以后我们怎么办?”
  “明远,你这几个问题太复杂,说实话,我没有答案。你这么问,我倒想起两句话,‘乱世岂有人生路,我来一动变天地!’既然我来了,就不会束手就擒。我跟你说过,这个世道太混账,想活下去不要靠别人,而在于自己。如果我们打不赢官军,我们就别想活下去。反过来,我们就会活得很好。”
  “不该招惹官府的。大当家那件事做错了。”当家的们都走了,王明远说话也就没了顾忌。
  那件事是指洪婉月被劫之事。勒索不成,美人又不从,被暴怒的孙德明摁在床上掐死了,时隔才两月,招来了大队的官军报复。
  “那不过是个引子。不招惹官府,我们只能欺负几个周遭庄子的富户,养活不了山寨因饥荒而激增的数千人,结果也好不到哪里。你不发觉富户门招兵买马,联庄自保,实力越来越强吗?山寨的几千弟兄靠几个过路的行商能活下去?就算原来的日子一直能过下去,我们永远也是个土匪而已。”
  “那还能是什么!如果不是活不下去,谁愿意做土匪?”王明远激动起来,每个上山落草的人都是一部故事集,老家在鲁西南金乡县的王明远是因为欠缴地租激化与地主的矛盾,发生争执后父亲被地主家的家丁当场打死,练过武术的王明远砍翻两个家丁后逃亡他乡,家里还有未成年的弟妹及母亲不知下落。
  一个非常普通的故事。大清帝国不禁土地兼并,立国二百五十余年,土地兼并发展到惊人的地步,富者阡陌纵横,贫者几无立锥之地。
  “也不能那样说。”龙谦微笑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有志气的男儿自己挣富贵,你念过几天私塾,总知道历朝开国的帝王将相大多是苦出身,前明太祖放过牛,为了混口饭不得不到寺院做小沙弥……”
  王明远笑了,“我知道队长你心气高,但明太祖是什么人?那都是紫微星下凡,应运而生。我不过是一个杀人流亡的逃犯……”
  “你念过几年书,想必知道西汉最能打的三个将军是韩信、彭越和英布。韩信是流氓,不得不忍受胯下之辱,连吃饭都靠洗衣服为生的老妇接济,英布和彭越的出身也好不到那里去,最后却青史留名。你记住,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如果你到了他们的位置,写书的人也会给你安上一个上天的星宿转世,东汉开国皇帝刘秀手下有二十八个主要的助手,大都是他的南阳乡党,被说成是二十八宿转世,你觉得他们是二十八宿转世还是被写成二十八宿转世?”
  王明远有点文化,小时候念私塾时记得孔夫子的话,子不语怪力乱神,儒家是不信神的,但他还是很敬畏神灵。龙谦这样拿历史上的大人物随意谈笑,让王明远震惊不已。尤其是那句历史是由胜利者写的,更给他极大的震撼。
  “所以,历史学家总结出一句很经典的话,叫成王败寇。你懂吧?”龙谦拍拍王明远的肩膀,“现在嘛,我们最当紧的是要活下去。脑袋被官军砍了,吊在城门楼子上示众,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强盗。但是,如果造反造出个名堂,至少像梁山好汉那般,那就完全不同了。”龙谦喊了声江云,江云已经背着一盘绳索跑过来了。
  “下山时我先走,你们跟着就是。”龙谦接过江云肩上的绳索,掂了掂,背着了自己肩上,“不是我小看你们,论这攀山越岭,我想八队之中,怕是没有比我更强的。”
  八队和六队留在咄咄寨的伤号们心情复杂地在看着大队人马摸黑出发了。龙谦派了王明远手下最得力的什长程二虎带着十来个人警戒着天门阵地,虽然估计官军不会摸黑进攻,但龙潜还是将自己最信任的干部派去警戒了。留下的队员们已经知道了他们的使命,他们不时望望站在队前的龙谦,火把映照着龙谦的面容忽明忽暗,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情。
  龙谦转过身,再次让江云将几个小队长喊来,最后交代了突围时行军的次序,注意事项,发生遭遇战被打散后集合的地点,大家觉得自己一向钦服的队长有些婆婆妈妈了,“这百十号人,是我们的火种,代表着未来的希望,”龙谦看着几个小队长,“你们将来都是要担当大任的,凡事要用脑子,”他指指自己的脑袋,“不要莽撞,特别是在战事不顺利的时候。鲁山,记住了吗?”
  鲁山瓮声答道,“放心吧,你的交代我都记住了。”
  宁时俊却惊讶于龙谦刚才的一番话:担当大任,未来的希望……就凭我们这几个人?他出身与王明远,鲁山,封国柱不同,所思所虑也不同,对于龙谦的话感到好笑,但也就是闪了那么一下讥笑的念头而已,身处生死关头,顾不上琢磨那些没用的事。
  宁时俊回到自己集合好的什,再次清点了人数,十几号人都静静地坐着,没有大声喧哗,也没有不安的情绪。在宁时俊下令报数时,喽喽们很快站成了一列,大声报数。这点让宁时俊感到满意,也感激龙队长与众不同的训练方法。现在证明,这套曾经让八队上下感到困惑不解的练兵法子确实行之有效。
  由于家庭缘故,宁时俊很小就读兵书战策,稍大些便确定了自己的人生目标,渴望将来建曾国藩胡林翼那样的功勋,所以对已经流传的《曾胡治兵语录》反复研读,比起《孙子》《六韬》一类讲宏观原则的兵书,曾胡治兵语录更为实用。
  直到过了戌时,龙谦下令出发。
  突围的路线是龙谦亲自选定的,事实上他已经探过这条路,其实所谓的绝壁只是有一段路无法自下而上攀登,但从上面完全可以顺着绳子下去。
  没有举火,龙谦走在队伍头里,每当较为艰险之处,龙谦会提醒后面的王明远注意,提醒便一个个传往了后面。走过一段还算好走的山路,队伍开始下山了,“不要说话,两个人一组,按顺序下山。”龙谦沉声命令。
  凭着一条绳索和良好的组织,这支血战余生的小队伍在雪夜翻越了曾认为不能行走的绝壁,在下山的过程中因为不准举火,因而速度很慢,期间他们可以望见北面隐隐约约的火光,那应当是楼子以下官军点的火把。当队伍安全下到了平坦之处,站在寂静无声的旷野,各小队点名后,除掉龙谦,所有人都相信,他们算是跳出了包围圈了。


第十六节 逆袭(一)
  有惊无险地避开了西路官军的主力,龙谦带着队伍从咄咄岭西面的绝壁跳出了合围圈,乘夜绕过张家寨,继续西进。队伍不再为方向而疑问了,包括自认最知兵的宁时俊,现在也算是明白了越是危险反而越安全的含义了。
  一路不停地跑出三十里地,至天亮时分抵达毛阳镇北的一处树林中。龙谦放出了警戒哨,然后命令疲倦不堪的部队就地休息。
  早春的清晨依旧寒冷。龙谦不准士兵们生火,没有水,勉强吞咽了些所带的干粮,因为面前就是毛阳镇,这座大镇子在山寨全盛时期也轻易不敢打它的主意,这里常驻着防营数百人,不是那么好惹的。
  官军从西面杀来,必经毛阳镇。这个常识,突出包围圈的大多数人都明白。但他们不明白龙谦为什么带他们来这里,看这样子,好像要打镇子!
  没有人打扰蹲在林边静静地凝视着镇子的龙谦,队伍悄悄地隐蔽在稀疏的树林里,等着龙谦的进一步命令。
  “队长,咱们是不是杀进镇子干他一场?”鲁山终于忍不住,凑过来低声问。
  “打不打还不好说。你带二虎的人负责放哨,其他兄弟往后撤一点,先休息再说。各小队长带好自己的人,千万不能乱跑。谁敢乱跑出林子,毫不留情地宰了。”龙谦下了命令。
  “懂了。”鲁山去传达龙谦的命令。
  龙谦凝视着两里外的镇子,虽然气候尚自寒冷,但地气已热,昨晚下的小雪已经融化了大半。从林子边望过去,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地通向了镇子,从路况判断,这片林子很少有人来。而镇子也沉寂在一片安详中,看不到一个人影。
  来到毛阳镇并不是预定的计划。似乎转向南方才是正确的选择,但龙谦潜意识里一直怀疑曹锟在南边也布了埋伏。就是嘛,这么大的行动,曹锟动用当地绿营或者巡防营协助进剿是很可能的事,绿营兵攻山不一定好用,守卫道路隘口应该可以。所以,龙谦固执地朝曹锟主力的来路而去,他基于这样一个判断:官军主力现在蒙山,他的后路一定空虚,即使留人,警惕性也差。所以,一路狂奔,竟然跑到了毛阳镇!
  龙谦知道,现在的情况并不安全,实际上冒着很大的险。曹锟一旦发现自己扑空,极有可能派一支部队掉头返回,毛阳镇不可能没有驻军,两下夹击,自己这百余号人不知道能活下来多少。
  如果想带这支队伍混下去,那就必须打一仗!因为自己的弹药已经不多了。昨日下午激烈的阻击战消耗了本来就不多的弹药的大半,战场缴获总是赶不上消耗,而且,阻击战的缴获就更少了……还有一种选择,那就是借机逃走,凭着自己的本事,逃出生天的几率很高……但是,他又舍不得八队那些已经信任自己,将自己当做他们主心骨的兄弟们。他们多数身负命案;多数人在百姓眼中都是十恶不赦的恶棍、土匪,没有基本的道德和良知;多数人大字不识一个;多数人喜欢饮酒赌钱嫖女人;多数人的生活理念就是活一天算一天,根本不为未来着想……但自己还是爱他们,原意带他们去品味另一种他们所不知道的生活。
  也就是一袋烟的工夫,龙谦作出了决定,他让一直趴在自己身后的江云把小队长们叫来。
  “毛阳镇是曹锟的前进基地,估计囤积着很多好东西,咱们现在是什么都缺,不如搞他一下如何?”将五个小队长拢在身边,龙谦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打毛阳镇会调动官军追杀大队的主力,对孙当家的是最好的帮助。其二呢,我们急缺武器和粮食,眼下也只能向曹锟要了。”
  真是大胆啊。几个小队长没有吭气,尤其是叶延冰和冯仑,刚为顺利突出山感到庆幸,龙谦的提议让他们吃惊,彼此交换的眼神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惊讶。
  “能不能打,还要先摸进去看看再说。大家先休息,我和江云化妆混进去侦察一番,如果可能,我们就搞他一下。”龙谦遥望着毛阳镇方向,坚定了决心,“我走后,部队由王明远指挥,你们一定按他的号令行事。”
  “你哪里能行!”王明远笑道,“缺了那个玩意,被人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拽一拽自己的辫子。
  “该死的!”龙谦自上山就没有留过辫子,虽然此时朝廷禁令已松,但少了那根被洋人讥笑为猪尾巴的清朝标志,还是显得很另类。太平天国战争已经结束近四十年,当初长毛之所以叫长毛,就是不剃头留辫嘛。
  蒙山贼们都是铤而走险上山落草的,本不在意留发不留发的问题。龙谦在山上一直像个和尚般的剃光头也不以为异。但此时化妆侦察,少了那根猪尾巴还真不行。
  “我去吧,我带江云去。”王明远自告奋勇。
  龙谦想了一下,觉得王明远稳重心细,而江云又极为机灵,二人都是本地人,口音上不会引人注意,“好吧,你去吧。要摸清镇子里的情况特别是驻军情况,晓得怎么办吗?你准备以什么身份去?”
  王明远挠挠头,以什么身份去?他没想过。江云却有主意,“我有个远房亲戚在毛阳镇上做豆腐生意,很多年不来往了,我俩就以走亲戚的名义去,你可能不知道,二月十三是毛阳镇赶集的日子,串亲戚最常见了。明远哥就当我叔,怎么样?至于侦察的秘诀,队长你教了我不少,我都记得呢。”江云笑嘻嘻地,一脸的跃跃欲试。
  “赶集吗?怎么现在还这么安静?”龙谦诧异地问。
  “现在晨光还早,待会儿就热闹了。”江云回答。
  “这样行。”龙谦笑道,“但你们不能空手去。走亲戚嘛,空手不合适。”
  “我们到镇子里买些东西吧,如果有人问,就说找我表舅借钱娶亲。”江云脑子转得蛮快。
  带了几两碎银子,王明远和江云找人换上合适的衣服,打扮成两个地道的农夫,向毛阳镇而去。
  王江二人走后,龙谦查了哨岗,没发现什么漏洞。除掉哨兵,其余人都在林子里睡觉,疲惫不堪的队伍确实需要休息了,很多人靠着大树打着香甜的呼噜。
  龙谦最担心的是队伍杀出山后就散了,于是刚才对鲁山下了道最严厉的命令,谁敢逃跑就宰了谁!现在看来情况非常好,这个状况也打消了自己一闪而过的离开念头。
  龙谦也躺在了地上,脑子里想着事情,但很快就迷糊了过去。被人程二虎叫醒时,龙谦以为发生什么情况了,得知一切正常,树林这边根本无人来过,一些人已经睡醒,正在吭着干粮,更多的人还在沉睡。再一问,才知道自己竟然睡了近一个半时辰,现在都快中午了。
  程二虎是怕王明远和江云出事,这个说话严重结巴的憨直汉子的主心骨就是龙谦,“队长,他、他们不、不会出事吧?”
  “应该不会,放心吧。如果出事,镇子里就会有动静的。”龙谦凝视着镇子方向,“江云有亲戚在镇子里,八成是被留下吃饭了。”
  龙谦也没有把握。基于对王、江二人的信任,更是对此时官军防谍水平的小觑,龙谦判断一切正常,所以没有下令转移,耐心地等待。
  “队长,吃点东西吧。”古小林拿过一张烙饼和一碗水。
  烙饼是撤退前老宋他们搞的,缺油,手艺也差,干巴巴的,很难下咽,好在有那大半碗水,“从哪里搞来的水?”
  “那边背阴的雪没化……”
  “问问大家,都吃饱了吧?”龙谦嘴里嚼着饼子,含混不清地对古小林下令。
  “龙队长,要不要派人进去看看?”叶延冰低声道。
  龙谦知道他是担心自身的安全,万一王明远和江云被抓,很可能招供出队伍的藏身之处,“不要,要相信战友。既然派他们出去,就得相信他们。再等个把时辰,他们不会来,咱就走!”
  好在半个时辰后,王明远和江云终于回来了,“队长,官军在镇子里的兵马不少,但没啥警惕,可以干他一下!”江云和王明远是从东面绕过来的,这点令龙谦感到满意。
  “说说,什么情况?”龙谦瞧出他俩已经吃过了饭。
  “镇上的官军大都是辎兵,有百余人吧。另外,还有一些战兵,好像就是跟我们在张家寨打夜仗的那伙人,只有几十人。狗日的都集中在镇公所的大院里喝酒呢。寨门的把守不严,看门的哨兵嘻嘻哈哈的,一点也不紧张。”口齿伶俐的江云报告道。
  “你怎么知道具体的数字?”龙谦追问。
  “从我亲戚那里套出来的。他开饭馆,官军要他送酒菜到镇公所,所以知道他们的人数。”
  “哦,你亲戚没怀疑你们的身份吧?”龙谦问。
  “我想没有,”这回说话的是王明远,“他那个表叔对我们很热情。他的铺子就挨着镇公所不远。现在正是热闹时分,我们可以先混进去一批人,藏在他表舅家,等天黑后突然杀进镇公所去。”
  “你们进镇子时没有被盘查吗?门卫有几个人?”龙谦沉思道。
  “我们是绕道走南门的,看门的岗哨有三个。盘问倒是盘问了,很松。我说看亲戚,检查了随身物品后就放行了。”
  “镇子有四个门,对吧?”毛阳镇龙谦未来过,瞧这样子应当有四个门。
  “对,是四个门。不过寨墙很多地方都废了,很容易进去。”江云补充道。
  “那你们出镇子走的是原路吗?守卫的官军换岗了吧?”
  “是原路。守卫的兵丁不是前晌那拨人。”
  “不能连累你亲戚,”龙谦沉吟道,“但是里应外合是一条妙计。”望望头顶的太阳,“天黑后官军的警惕性要比白天高,所以我们要在白天动手!”他心里已有计较,“这样,我们先混进去一批人,”几个小队长早已围了过来,“我来说说我的计划,你们听好了……”


第十七节 逆袭(二)
  毛阳镇作为曹锟此次进剿蒙山的前进基地,在大队人马进山后成为辎重集中地,本来留了一个步队看守镇子的,但因为官军进攻顺利,第一天便突破了楼子阵地,逼近了天门。虽然后来在天门发生了激烈的战斗,曹锟进攻受挫,便将那个留守的步队调上了山。曹锟并不担心毛阳镇的安全,因为在他身后嘛。而且,还有李福从张家寨撤回去休整的兵力呢。
  他当然不会料到龙谦的小股部队在主动撤离阵地后凭借地利摆脱了他的搜捕,挥兵西进,竟然打起了毛阳镇的主意。
  毛阳镇是个大镇子,每个月都有一个赶集的日子。在商品经济尚未取代小农自有自足的经济模式下,农民定期的赶集是必不可少的获得生活必需品的手段。守军自然在二月十三这天对于涌进镇子的十里八乡的肩挑手提着各种自制产品或空着手的农民没有产生过多的怀疑,把守镇子四个大门的官军哨卡也没有很认真地盘查赶集的村民们。
  武卫右军的士兵多是农家子弟,倒是很亲切地看着熟悉的一切,除掉四门放哨的士兵,上午在镇子里逛集的官兵都集中回镇公所开宴了。镇上的士绅们专门邀请了驻军的长官到镇公所赴宴,预祝官军一举荡平为祸乡里的蒙山贼,这确实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大喜事。
  李福和另一名叫梁华达的辎重队队官此刻都在镇公所喝酒,军官们坐在单独的一间屋子,由镇上的几个头面人物陪着。士兵们则在院子里聚餐,酒已半酣,但菜仍流水价般地端上来。院子里都是猜拳行令的喊叫声,一片太平景象。
  喝酒喝的面红耳热的士兵们没人注意到端菜的伙计换了人,当一名大汉突然堵在正房的门口,高举着一枚手掷炸弹大声喝令屋子里的军官不准动的时候,竟然有人在嘻笑,“他妈的,开什么玩笑嘛。”
  紧接着,院子里好几个送菜的伙计都从肥大的腰间抽出炸弹举起来,“都给老子乖乖地坐着别动!不然咱们一块儿死!”
  这伙在官军眼里杀气腾腾的亡命徒当然是龙谦带领的先进庄的精锐。
  龙谦的计划很简单,他从王明远和鲁山的小队里照着胆大心细的标准挑选了十个人,分成两组,龙谦亲自带一组,由江云带路,王明远和鲁山带另一组。先混进镇子,到江云的表叔开的酒店,用匕首逼住了老板伙计和所有的食客,将五关人员捆起来塞住嘴巴关入柴房,然后龙谦等人换上伙计的衣服,拎着食盒顺利地混进了镇公所,他们每人身上藏了一枚在张家寨缴获的手掷炸弹,这批没有来得及在蒙山防御战中使用的炸弹总算派上了用场。龙谦已经教会了大家使用的方法,但叮嘱这批敢于亡命的部下,没有他的命令,决不准拉弦!
  其余人则由封国柱叶延冰冯仑程二虎等人带队,化妆接近寨门,等镇子里枪声一响,立即武力夺门!
  龙谦亲自负责堂屋的军官,现在,他一手高举炸弹,一手摸出匕首,匕首立即架在了坐在上首的军官脖子上,他并不知道,那个人就是在张家寨与他交过手的步队队官李福。
  李福的酒意都化成了冷汗!出于下意识的动作,李福正要抬手撩开冷飕飕的匕首,龙谦手腕一翻,锋利地匕首立即划开了李福的颈动脉!
  一声惨叫,鲜血喷出好远,将李福侧面坐着的一个军官喷成了血人。李福捂着伤口倒地!抽搐了几下,死了!
  “别逼我!咱们无冤无仇,坐着别动,我不想再杀人了。”龙谦不等其他人有所动作,立即将沾了李福鲜血的匕首架在挨着李福的另一个中年军官脖子上!
  “下令,让你的弟兄们别乱动!”
  “别动!弟兄们别反抗。”这个人就是辎重队队官梁华达,李福的惨死震慑了他,乖乖地下达了命令。
  满院子的官军都陷入石化状态,堂屋的门大开着,李福被杀的一幕好几个官兵都看到了,土匪的凶悍和头顶上拉着火绳的小炸弹将小一百五十余官军震在了当场。
  “江云,收了他们的枪。”龙谦的心也紧张到了极点。
  官军大部分的枪都在镇公所的库房,这倒是好办。机灵的江云已经找到了库房,取出来两支,先和王明远推弹上膛,站在一张凳子上逼住当场,其余人逐个去取枪,局面便基本上控制住了。
  堂屋的军官被手下人用枪逼住后,龙谦接过一支上了膛的洋枪,朝天开了一枪。
  不久,外面传来了枪声,龙谦知道,这场冒险算是走通了。
  龙谦的计划大获全胜,八队有心算无心,一举拿下了毛阳镇。
  但这场战斗还是造成了四死七伤,寨门的伤亡其实很小,当寨子里枪声响起,哨兵发现突然几个靠近寨门交谈的农夫猛地扑过来,短暂的抵抗马上被粉碎。本来嘛,寨门口只有六个哨兵,南北的各两个,东西的各一个,有心算无心,真不够人家搞的。
  真正的战斗是在后面发生的,龙谦忽略了官军还有二十余号轻重伤号,这些人不在镇公所,住在另外一所院子里,有几杆枪带在身边,听到枪声,伤病们立即组织起来抵抗,但随即被冲进来的蒙山贼们堵住,双方对射起来。另外,还有十几个在别处厮混的官军,都往镇公所跑,与进庄的蒙山贼们发生了交手战。等龙谦赶到,已经出现了伤亡,龙谦赶到,命令停止进攻。
  让鲁山指挥大队围住伤兵所住的院子,封国柱和叶延冰的小队分别接管寨门的防御,龙谦回到镇公所,被稀里糊涂俘虏的官兵已经抱着头蹲在地上。
  “谁是你们中间的最高官长?站起来说话。”龙谦喊道。
  “是我,有什么话跟我讲,不要伤害手无寸铁的百姓。”辎重队队官梁华达一横心站了起来。
  “对你勇于任事和爱护百姓,我表示钦佩。”龙谦将带进来的他那把日式战刀架在辎重队官梁华达的脖子上,“只要按我说的做,我保证你和你手下兄弟的生命安全!”
  “休想让我降你,你们这帮恶贯满盈的土匪。”梁华达刚才所受的屈辱此刻都化为了勇气,既然要死,那就痛快地死吧!梁队官大声道,“有种你砍了爷爷。”
  “听口音你是津门人。天津是出光棍的地方,我呢,就喜欢和光棍打交道。希望你光棍到底。”龙谦也不生气,轻轻抽了下刀锋,锋利的刀锋割破了梁华达的脖子,一缕鲜血顺着脖子流下来。
  “弟兄们,你们一定不知道人的脖子在刀锋的慢慢割锯下可以支持多长时间。我赌他可以支撑一炷香时间,”龙谦漫声细语道,“一炷香时间他的脖子才会断。谁来赌?”说着再次慢慢抽动刀锋。
  梁华达不敢反抗了,这个连鬓胡子大汉一刀将李福杀死的凶残一幕再次战胜了他本来就不多的勇气。他坚信,他一挣扎脖子就会被这个脸上挂着微笑但凶恶异常的匪首割断。
  “好汉饶命。”梁华达的舌头有些僵硬,恐惧慢慢地压倒了勇气。
  “这就对了,人死如灯灭。不要相信有来生,也不要寄希望有人为你报仇,那是你死了以后的事了,你知道个屁!一旦我手拿不稳这把刀,你的企盼,你的所有付出的努力,都化为一场空。你只能存在于你的上司,你的部下,你的父母家人的回忆里了。何况他们还不一定记得你。合作是聪明的选择,我们之间又无私人仇怨……”
  龙谦将刀锋稍稍离开梁华达脖子,“现在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在武卫右军担任什么职务?”龙谦脸上依旧挂着微笑,但在在场的兵丁和士绅眼中,龙谦完全是恶魔的化身。
  梁华达如实报了自己的大名和职务。
  “哦,原来是梁队官,失敬了。鄙人龙谦,字退思。是抱犊崮过来的,弟兄们缺钱,缺武器,听说新来的巡抚袁大人部下清一色的洋枪洋炮,特来借几支用用。”龙谦看梁华达已经屈服,将这把不知来历的质地极为优良的日式战刀拿开,“只要你和你的部下按我说的做,我保证我的人不会伤及你和你部下的性命,也不会祸及毛阳镇的百姓。怎么样?”蒙山寨的人听龙谦将自己说成是抱犊崮的人,稍一愣神,随即都明白了。鲁南山区几百年来就是强人啸聚的所在,抱犊崮更是如此,说是抱犊岗的强人,或许真有人相信。
  “你说说你的条件。”梁华达用手捂住脖颈上的伤口。
  “第一,命令那个院子里的部下停止无谓的抵抗。我保证不伤害他们任何一个人。第二,动员你那些手下,帮我们抬上伤员和物资,送我们离开镇子!你们的伤号不必走,等我们安全了,会放你的人回来。”
  这个要求似乎不算高,梁华达思索了下,照办了。
  伤兵们在梁华达喊话后,投降了。
  “各位乡亲,我们是从抱犊崮来的,路过!但你们放心,只要大家按我说的做,我的兵绝不会滥杀无辜,也不会淫辱女眷和打劫私人财物。”龙谦拎着雪亮的战刀,面对着簌簌发抖的毛阳镇的士绅们说。这些士绅是被八队兵士们从镇公所各个角落里拎出来的,现在全被集中在正院的空地上了。
  这是一场极其利索的逆袭。整个战斗在一个时辰不到就结束了,毛阳镇被蒙山贼们彻底占领。饥渴难耐的蒙山贼们也不嫌残汤剩菜了,在龙谦下令后立即狼吞虎咽起来,龙谦严禁饮酒,这条命令遭到大家的无声抗议,尽管知道头领的命令是对的,但还是抵不住酒的诱惑。直到龙谦下令说可以带走,这才平息了“众怒”,埋头大嚼起来。
  龙谦估计的一点不错,毛阳镇确实是曹锟西路进剿军的补给基地,各色军用物资堆积如山,全部带走是不现实的,龙谦命令找到所有的大车和骡马,以及绳索挑具,挑出最急缺的枪械弹药、银两、被服、粮食,药材和炊具,尽量装车,带不走的也不要焚毁了,面对叶延冰的疑问,龙谦说,这些东西都是百姓的血汗,烧掉它们,受损失的不是官军,而是百姓啊。
  大车和挑具当然基本上是毛阳镇居民的,龙谦下令照价赔偿,反正银两都是缴获的,这个令蒙山贼们不解的举动还是认真执行了,因为奇袭毛阳镇的大获成功,龙谦的威望再度上升,表现出的就是他的命令会得到更严格的执行。
  此举也令毛阳镇居民大感意外。土匪进庄,能够不奸掳烧杀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哪里听说过拿东西还要付钱的?毛阳镇的耆宿,前任镇长姓齐,一位白须飘飘,颇有些仙风道骨的老头子,对镇上的居民说,“我活了七十有余,还未曾听说秋毫无犯的山寨好汉。既然抱犊崮的好汉们仁义,咱们也不能不讲道理,瞧这样子,好汉们是要走了,能上手的都上手,帮好汉们捆扎便宜。”
  龙谦对老头子抱拳,“多谢老爷子,我们这就走了。关于我们来自何方,去往何处,事关弟兄们的生死,请各位乡邻务必保密,慎勿多言。”
  村民们自然一叠声答应,这帮瘟神早一刻离开,镇上早一刻安心。齐老爷子代表镇上的居民郑重答应了龙谦的要求。有人悄悄问老汉,官军是肯定要回来的,咱不能对抗官府啊?齐老汉抚着白胡子,笨啊,还有那多的伤号留在镇上,他们又不是没长嘴巴。对了,咱们要照顾好那些伤兵,明白吗?
  这年头,做老百姓难啊。强人惹不起,官府更惹不起。


第十八节 初遇义和团(一)
  缴获了大量军资的蒙山贼们人手一枪有余了,他们裹胁着健壮的俘虏(官军的伤兵果真如约没有侵犯,更没有带走),赶着十几辆装满东西的大车,在戌时举着火把撤出了毛阳镇。他们是从南门走的,在毛阳镇居民复杂的注视下,浩浩荡荡地沿着朝平邑寨的官道而去。后的没有直接向东返回蒙山,而是向南走出十几里路,故意让村民们看到撤退的方向,这样做的目的是可能地给官军对这支部队的来历造成假象,能不能骗过曹锟龙谦也不知道。
  由于打了大胜仗,部队情绪高昂。几个小队长在镇上便听见龙谦冒充抱犊崮的人马,此刻从南门出镇子,大家晓得这又是龙队长的疑兵之计,所以,谁也没问此行的目的。但沿着官道一直向南而不停,便有人起了疑。
  宁时俊的什是负责看押俘虏的,但这家伙跑过来问走着队首的龙谦准备往哪里。龙谦有意考考队上唯一的秀才,“喔,这个问题问得好。你来说说,咱们去哪里合适?”
  “啊,”宁时俊显然没有深入考虑过部队的去向,“这个嘛,虽然咱们打了大胜仗,但还是不要跟官军硬拼。哪里的官军少,咱就去哪里。”
  “唔,有道理。看来你真是读过兵书的。那你来说说,哪里的官军少,适合咱们落脚?”
  “这个……”宁时俊答不上来了。他突然意识到,离开蒙山,真的难以寻找这样一个地方,把毛阳镇作为长期驻扎的地方,大家连想都不想,为什么?因为那个地方官府绝不会容忍山贼霸占。同此理,前面不远的平邑寨更不行。其实平邑寨比毛阳镇更繁华,之所以官军选择毛阳镇作为补给基地,完全是因为毛阳镇距蒙山更近,“平邑肯定是不行的。”
  “读兵书要联系实际,”龙谦背着一支步枪,迈着平稳的大步前进,宁时俊就得小跑才跟得上,“古来造反者,不外两种办法,一如刘邦刘秀,建立自己巩固的根据地,对抗朝廷大兵。有了根据地,就有粮有钱,有了钱粮,就不愁招兵买马。第二种呢?就是黄巢李自成,流寇做派,像蝗虫过境,吃光再找别处。你说哪种好?”
  “咱们比黄巢李闯,过了吧?”
  “官府看咱蒙山贼,和黄巢李闯有区别吗?”
  “当初三当家不招惹官府就好了……”
  “亏你还是个秀才!”龙谦哂道,“官字两张口,它说你是黄巢李闯,你就是黄巢李闯。再说了,换做我是朝廷,也不会对山寨强人客气。没空没力那没办法,得空还是要剿灭的。拿土匪的血染个红顶子,何乐不为?”
  宁时俊哑然。
  “所以,上山做强人,或者等着有朝一日被官军消灭,或者去当黄巢李闯,哦,还有一条路……”
  “你是说招安?”
  “是。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自古以来,这就是一条捷径。但是,你没实力,谁招你的安?”
  宁时俊早已领教过龙谦的犀利,自从认识龙谦,宁时俊就发现自己对过去读的史书产生了极大的怀疑,他知道,龙谦对于朝廷没有半分的尊敬,但对于扯旗造反,他也从未流露过。
  “队长,再前面就是平邑了。”封国柱赶上来。就是这一带的,对道路还算熟悉。
  “哦,那就找个地方休息下。江云,”龙谦喊过江云,“你去侦察下,看附近有没有歇脚的地方。”
  龙谦离开毛阳镇之前,严令不得虐待俘虏,更不得随意杀害俘虏兵。他将看押俘虏的任务交给了封国柱和王明远两个小队,因为封国柱服从性好,而王明远比起有些暴虐的鲁山来温和的多。
  “国柱,你去检查一下俘虏,不准他们串联,交头接耳,你的人要警醒一些,特别是看住那些军官们!”
  “待会儿将狗日的们捆起来就放心了。”
  “可以。”
  队伍就在大道上停了下来,二百来人的队伍稀稀拉拉地形成了一字长蛇阵,龙谦从队前走到队尾巡视了一遍,打头的是鲁山的小队,跟进的是冯仑,中间是王明远和封国柱看着超过自己兵力的俘虏和十几辆大车,押后的是叶延冰的小队,没发现什么大问题。
  龙谦在俘虏群中找到那个叫梁华达的辎重队队官,“粱队官,我跟你说清楚,我这个人跟一般的山贼不一样,说话算数。你跟你的兄弟们说清楚,不要打什么歪主意,不然,受伤害的肯定你你们。”
  “还望龙先生信守诺言。”梁华达冷冷答道。
  “前提是你们服从命令。我可没讲过无条件地受诺言。”
  龙谦回到队首等了一阵,江云回来了,说左前方有一片树林,可以藏得下队伍。
  “大车进得去吗?”
  “应该进得去,地还冻着呢。”
  “那好,就去那里。你带路吧。”
  将队伍安置进树林,龙谦决定就在这里露宿一晚,安排了岗哨和执勤的顺序,吩咐以小队为单位吃饭,然后好好睡一觉。从镇子里出来时,最大限度地收集了干粮,也带了足够的水,因此,龙谦吩咐不准生火,他不愿意暴露目标。
  “队长,咱们去哪里?”鲁山问。
  “刚才时俊已经问过了,目前只有一个去处,回山!”
  “好咧。”鲁山欢快地答道。
  “回山?”冯仑有些吃惊。
  “人无信不立。山上还有咱们的兄弟,我不能说话不算。但不知道官军走了没有,所以,要派人先回去探一探。你们谁愿意跑一趟?”
  当下便有好几个人齐声答愿意回山探路。
  “不需要人多。这样,二虎带两个稳妥的弟兄,加上江云回去,你们辛苦下,现在就动身往回赶。如果官军还在山上,千万不要惊动,也不要去咄咄寨找老宋,想办法查清他们是常驻还是在山上休息,然后江云留下观察,二虎赶回来。明白了?”
  “放心吧。”
  “那好,带上干粮和水,这就去吧。大队不在平邑,也不会走远。”龙谦叮嘱道。
  等程二虎和江云离开,鲁山问,“咱们打平邑吗?”
  “至少要让平邑寨的人看到我们!问过俘虏了,那边没官军。既然冒充抱犊崮的好汉,就要装的像一点……”龙谦答道。
  “为什么回蒙山?好不容易突出来……”说话的是一个叫熊勋的什长。
  “咱们要找一个能长期落脚的地方,除却蒙山寨,你还知道哪里可以容纳咱们?”黑暗里瞧不清熊勋的面容,但凭着声音,龙谦不会听错。
  “要不,咱就干脆去投抱犊崮,听说那边好生兴旺。凭着咱们的家当,他们一定会收留咱。”
  熊勋是封国柱小队的人,有些头脑,不是那种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莽汉。
  “几百里山路,你能保证咱安全到那边?另外,宁为鸡首不为牛后的道理,没听说过?”黑暗里龙谦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我知道你担心蒙山不安全。但我肯定,官军不会留在山上,他们留山上干什么?”
  王明远心思活,从下午龙谦在毛阳镇谎称是抱犊崮的人马就猜到了十有八九还要回山,“队长说的是。官军不会留在山上的。但眼下就回,是不是早了些?”
  “嗯……”龙谦嗯了声没再说话。他望着在计算着时间,白天,曹锟一定攻山,当发现蒙山大队失踪,八成会搜索山寨后朝东路追下去。因此,他估计现在山上已经没有了官兵。唯一担心的,是老宋等人的安全。
  这是没办法的事。
  “你们说,咱们打下毛阳镇的消息,会不会传到平邑?”龙谦抛出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另外,镇上将消息送给附近的官军,需要多长时间?”
  “平邑那边不会得到消息,”说话的是封国柱,“从毛阳到平邑,只要咱们脚下的这条大道,咱们从这边走,镇上的百姓不敢去平邑报信,再说,他们为什么去报信?”
  “两边自然有亲戚,怎么不会报信?”鲁山反问。
  “如果下午咱们抢了毛阳,八成会冒死去传信。但现在,我看不会……”王明远的声音,“队长想的真远……”
  “你说错了,从现在起,只要我是你们的头领,再不许抢劫百姓了。”龙谦的声音,“大家都是苦出身,抢劫百姓,心里好受吗?”
  不抢劫百姓,山寨吃什么?几个小队长什长嘴上没有反驳,但心里都不以为然。
  “有吃有喝,当然不愿意去抢百姓商户……”王明远嘀咕了一句,“可咱哪有这好的机会去抢官军啊。”
  下午的作战是大家从未经见过的,只伤了一人便抢了十几大车物资,还缴获了那么多洋枪,现在每人都背上了洋枪,子弹也鼓鼓的。可是,王明远说的是,这种机会,八辈子也碰不到第二次了。
  “这就是带兵的水平了,”龙谦笑了,“你们放心!跟着我,不一定吃好喝好玩好,但饿肚子不会,更不会凭抢劫行旅客商和百姓为生。大家警惕些,注意查哨,好好休息,一些的事,明日再说。”


第十九节 初遇义和团(二)
  一夜无话,蒙山贼们看守着俘虏在早春的寒夜里歇了一夜。
  响马队伍露宿的本领显然比官军强,龙谦半夜巡查时发现自己的兵大部都卷曲在背风处睡着了,但俘虏们却基本没睡着。
  “龙先生是吧?”
  津门口音让龙谦一下子辨认出说话的是那位梁队官。
  “有事?”龙谦走近几步。
  “龙先生,你们真是抱犊崮的?”
  龙谦无声地笑了,这种戏法只能蒙骗低智商的人,“那么梁先生以为呢?”
  “人为刀俎,我能以为什么?只是担心袍泽的安全,盼望龙先生不要食言而肥。”
  “好一句人为刀俎!我龙谦认为第一个说出这句话的就是白痴!既然成为鱼肉,就要有当鱼肉的觉悟,真不该再抱怨什么。如果要抱怨,倒是该问问怎么就成了鱼肉。你觉得我说的对吗?梁队官?”
  “想不到土匪中竟有龙先生这样的人,你刚才说的白痴是什么意思?”
  “哦,就是傻瓜的意思。而且是那种特别傻的傻瓜。”
  “龙先生,你想过没有,袁大人绝不会咽下这口气!我这个辎重队的一大半都是从小站出来的!小小的蒙山,能当得住袁大人的暴怒?”
  “这是威胁吗?”龙谦在梁华达跟前蹲下来,看清俘虏们的手都被细绳绑着,彼此相连,“说真的,我很想见识一下你们的袁大人,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机会。至于你说的,我根本不去想,将来成为你们袁大人案头的鱼肉,鄙人一定有座鱼肉的觉悟。”
  “队长,跟他扯什么淡!”程二虎凑过来,“拿什么圆大人扁大人吓唬俺们,小心老子一枪崩了你。”
  “二虎,不要撒野。记住,靠武力是不会真正征服人的,这些在天津受过严格训练的所谓精英,当然瞧不上我们这些山贼。梁队官心里正为我们施狡计被俘而不服气呢。只要他们不逃不闹,不要打骂他们。”说完,龙谦起身走了。
  梁华达确实在为白天的事懊恼。他万万没有想到折在一群山贼手中,这帮人嘴上说的从抱犊崮来的,他根本不信,估计是蒙山贼的漏网之鱼。因为,梁华达认出了匪首手里举着的手榴弹是新军的制式武器。随即他猜出了一定是在张家寨夜袭战从李福手里夺取的,这他妈的都是什么事啊?李福死有余辜,却将自己的大好前程也搭进去了。
  梁华达本来是可以留在一直掌管新军工兵辎重的王士珍身边的,但他晓得新军中如果没有在基层任职的经历,很难升迁,所以婉拒了王大人的器重,没想到竟然在蒙山脚下翻了船。
  但就是这百十号,不,其实就是十来个亡命之徒,便将自己的辎重队和李福的半个步队俘虏了!说土匪侥幸也罢,自己大意也好,梁华达心中的羞愤始终挥之不去,在新军受训三年多,都学了些什么?
  当初,自己跟随曹锟大人来曹州,奉命“顺便”剿灭蒙山贼寇。他心里根本就没有当回事。一来打仗不需要辎重兵到一线厮杀,第二呢,自认袁大人在德国教官们的帮助下训练的精锐不敢说天下无敌,至少是国内无敌,来山东剿灭一股山贼,还不是跟玩儿一样?谁知道自己就栽在这股漏网匪寇身上?
  梁华达认定龙谦所部必是蒙山漏网之鱼,想到在新军的前程随着自己的被俘戛然而止,不仅如此,因为自己和李福的无谋,导致百十余部下跟着遭了殃,梁华达心头异常失落,甚至有生不如死之感!但再回想当时被那位姓龙的大汉手擎手榴弹堵在屋里,李福稍一挣扎便惨死当场,极端的恐惧又占据了他的心头。他毫不怀疑那个大汉在情况不利时会拉响手榴弹与大家同归于尽。土匪毕竟是土匪,一群亡命之徒而已,但初时的愤怒此刻换成了沮丧,他承认,论心机,土匪绝对在自己之上,论勇气,自己更是望尘莫及。而随后与那位姓龙的匪首几番交谈,更觉得彼人绝非目不识丁的草莽之辈。想到这里,梁华达的挫败感就更强烈了。
  ……
  天亮后,龙谦也没有看清平邑寨的外貌,寨子被隐藏在一团晨雾中,隔着一里多地,龙谦只看到一幢建筑的红色尖顶,那应当是教堂。
  现在,龙谦他们位于平邑寨的东北方向,一条由西北蜿蜒伸向东南的官道就在他们栖身的树林外几十步的地方。说是官道,不过是连并排走两辆大车都困难的坑坑洼洼的土路,前晚所落的积雪已全部融化,露出乌黑的路面。顺着大路望出去,大片大片的树林,大概都是无主的。
  “环境真的不错。”龙谦嘀咕了一声。
  “队长你说什么?”封国柱问。
  “没什么。国柱,记得你说你家就是这一代的人,那边,进去过吗?”
  “进去过。比毛阳镇要大,路差不多……”封国柱想,龙队长这是要打平邑寨了,这回该着自己出马啦,毕竟他就是这一带的人嘛。他老家就在平邑寨南的一个小村里,不过他也不怎么想家,父母已逝,姐姐早已出嫁,一个对他很不好的哥哥,见都不那么想见……
  “你那时去的时候,里面驻扎着防营吗?”
  “没,只有乡勇。那时候蒙山寨就闹的凶了,平邑组建了乡勇,还买了洋枪。”
  “哦,那是教堂吗?”龙谦指着红色的尖顶问。
  “是,里面有一座天主教堂。”
  “镇子里信教的人多吗?”
  “这,俺可不太清楚。”封国柱请战道,“队长,要不我进去看看?”
  “不,打它没什么意思了。你们都要记住,作战要有目的,不是见敌人就打。毛阳镇缴获的物资足够我们忙乎一阵了,打下平邑,不会让我们强大多少,反而引起官府的注意。我们要做的,就是让平邑寨的人知道我们来过并且走了,”龙谦看看身边的骨干,“要等江云他们回来,我们才好进一步行动。”
  大家都知道了,龙谦所说的下一步行动就是回蒙山。对于这个决定,几乎所有人都不反对。
  “听说过义和拳吗?”龙谦望着教堂的尖顶问封国柱。
  “听说过。我上山的那会,还没有成气候。不过平邑就有拳坛,入坛练拳的年轻人挺多。后来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
  “我们那边闹的凶,官府都不敢管。”插话的是王明远。
  “是吗?你上山前就闹腾的厉害了?那,家里有人信教吗?”
  “有个亲戚,全家都入了教。跑来劝我爹娘,但我爹娘都不信,说洋鬼子生来害人,哪有帮人的?”王明远咧咧嘴。
  “洋鬼子也不全害人,不一定就比官府差……”龙谦嘀咕了一句,然后吩咐道,“咱们不能停在这里,让大家吃点东西,喂喂马,准备开拔吧。”
  他没有说朝哪里开拔。
  就在龙谦就着凉水吞咽干粮时,镇子里传来了枪声!龙谦丢下碗,腾地站起身,“叶延冰!”
  “在。”
  “你的小队负责警戒,看好物资和俘虏。其余的,集合。”
  约八十名蒙山贼们乱糟糟地列好了队。
  龙谦观察了镇子动静,判定枪响是因为有人向镇子里的武装通报了自己,带着这么多的俘虏物资,跑是肯定不成的,最好的防御便是反击了,瞬间他便做出了决定,“鲁山,国柱,你俩算一路,鲁山指挥,看到那片树林了吧,埋伏在那里。如果官军杀出来,放近了狠狠打,不要可惜子弹。明远,冯仑,你俩跟我,绕到南边,抄狗日的后路。”
  龙谦的判断是错的,当他带着约四十人从南门杀进镇子,发现根本没有防营,之前他判断是防营而不是正规官军,因为曹锟的留守部队都在毛阳镇了,他不可能将本来就不多的部队分置两处。
  现在才发现,没有正规的官方武装而是镇子里的居民正在攻打教堂!
  “是义和团!”龙谦喊了一声,“不要开枪。他们都是普通的农民。”
  心里松了口气,最担心的事并未发生,龙谦带着队伍在居民惊讶的目光下朝教堂冲去,“都回家去。俺们是从抱犊崮过来的好汉,昨天才打劫了毛阳镇,不想与你们为难,回家去!”说着,龙谦朝天开了一枪。
  站在街上看热闹的居民被冲进来的队伍吓了一跳,听到枪声,才反应过来是强盗进村了。发一声喊,都急慌慌地各自跑回了家。
  拐过一道街,已经看见了被烟火笼罩的教堂,火苗从一个窗户里冒出来,不时仍有枪声响起。
  “怎么办?”王明远问龙谦。
  龙谦心念一动,“既然进来了,贼不空手的规矩也不能由咱破坏。教堂里有好东西,驱散他们,杀进去,但不要杀洋人,一个都不许杀!捉活的!我有用。”龙谦很快做出了决定。


第二十节 初遇义和团(三)
  攻入教堂的拳民们正在搜索教堂找出最后的抵抗者,但背后突然出现了大股的强人,让已经骗开大门冲入教堂正在杀人放火的拳民们大吃一惊,领头的“大师兄”下令掉头攻打强人,这是下意识的动作,比起传教的洋人,杀进庄子的强盗更加危险,那意味着满庄富绅的灭户,大量钱财的损失及年轻妇女的被淫辱。
  冲突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当头上包着黄色头巾的“大师兄”被新对手一阵排枪打死,手持大刀长矛的拳民们顿作鸟兽散,凭借着地形熟悉,几下着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两具尸体横陈于教堂前的街道上。
  龙谦带领王明远的小队冲进了烟雾弥漫的教堂的大门,门口躺着一人,是被刀砍死的,不是洋人,脑后的辫子表明了他是地道的中国人。
  “不要开枪!我们不是义和团,是来救你们的!”透过烟雾,龙谦看到大厅的门边还躺着一具尸体。
  “我们干嘛救洋人?”王明远不解地问。
  “别废话!执行命令,不准开枪。”
  一连喊了几遍,终于有结结巴巴的汉话传来,“你们是什么人?”
  龙谦突然喊出一串令王明远冯仑大吃一惊的洋话!
  龙队长会说洋话?王明远和冯仑面面相觑。
  一个拎着左轮手枪的高个子洋人从一间屋子里出来,嘴里秃噜着洋话。
  所有的蒙山贼们都惊异万分地看着他们的头领跟洋人用他们根本听不懂的语言交流,终于,那个洋人将手枪扔到了地上。龙谦则走过去捡起来,跟着洋人走进刚才的那间屋子。
  屋子的床上还躺着一个洋人,凑过去一看,洋人肚子上一片血迹,人早已死了。人们看清刚才端着手枪的洋人其实很年轻,这时那个很年轻的洋人抱着死去的洋人哭起来。
  “那是他的叔叔,这间教堂的传教士。被拳民们打死了。”龙谦轻声对王明远说。然后龙谦拉起洋人,又对他说了一大串洋话,洋人用毛绒绒的手抹着泪,连连点头。
  “冯仑,去用被单将床上的死人包起来,抬上,退出镇子!”
  冯仑不解地问,“死人我们要来作甚?”
  “哪来那么多的废话?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
  龙谦带着王明远的小队将教堂的火灭掉,“不要为难这个人,他是来探亲的,不是坏人。”龙谦解释道。
  将教堂里可以带走的东西带上,多是传教士的私人物品,书籍,衣服和一些粮食。尤其令大家高兴的是,在教堂的地下室里发现了几大袋食盐,这可是宝贝。对于书籍纸张笔墨一类的东西,龙谦的手下看都不看,但龙谦却视为珍宝,命令不准丢弃全部带走。最令龙谦感兴趣的是得到了两架军用望远镜,估计是哪个叫大卫的青年从美国带来的。望远镜也引起了王明远冯仑等人的好奇,看龙谦的样子,对那黄澄澄的玩意的喜爱犹在那个小巧的手枪之上。
  不解地问龙谦缘由,龙谦说这可是宝贝,等我慢慢教给你们用。
  很快,龙谦带着队伍撤出了镇子,村民们一个个都躲回了家,领头的已死,没有人再敢与几十号全是洋枪的强人为难了。临近中午时分,龙谦带着队伍大摇大摆地沿着官道朝东南走,他估计,曹锟最快也要明天才得知自己打劫毛阳镇和平邑寨的消息,那时,自己就已经回蒙山啦。
  下午龙谦找了一个隐蔽的山脚休息,这里据平邑寨也就六七里地,凭着江云的机灵,他和程二虎一定可以找到自己。
  乘着这个机会,龙谦和那位跟着队伍撤出镇子的洋人交谈了一阵,看那洋人不断地点头,龙谦下令就在树林里挖一个坑,将那具从平邑带出来的洋人尸体葬了。
  “我知道你们想问我什么,”龙谦微笑着看着几个骨干,“奇怪我为什么会洋话?是吧?”
  “是啊是啊,我是想知道队长你还有什么不会的。”鲁山点头如小鸡啄米。
  “详细的情况,以后跟你们说吧。其实我是出过洋的,不过过去不愿意让人知道。那个洋小伙子不是坏人,让他暂时跟着我们吧。”
  龙谦已经了解了洋人的情况,他叫大卫·狄文,今年二十六岁,是美国加利福尼亚人,毕业于加州大学经济学系,爱好旅行探险。其父在加利福尼亚经营着一个铁厂,大卫在大学毕业后便进了父亲的公司见习,两年后担任了公司策划部门的负责人。因其叔父在中国传教,大卫便利用探亲的机会来中国旅行,这时他第一次来中国,却遇到了如此惨事。幸好,他遇到了通英文的龙谦。而龙谦的部队看起来更像一支正规军而不是土匪。
  不过这些,龙谦没有详细告诉部下,只说那是个美国人,他叔叔在平邑传教,他呢,从美国跑来看他叔叔,顺便旅游一番。因为他之前从来没来过中国嘛。已经去过了上海、青岛、济南,从济南又跑到这里,没想到遇到这件事。
  “要他跟着干什么?宰了算了。洋人没一个好东西。”冯仑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也不顾忌大卫在场。
  “唔,洋人没有一个好人?不见得吧?”龙谦平静地对冯仑说,“你知道平邑寨的拳民们为什么攻教堂吗?”
  “为什么?”
  “因为大卫,哦,就是他,记住大家以后叫他大卫好了。大卫的叔叔懂一点医道,是西医,但昨天他叔叔救治的那个病人死了,村民们认为是大卫的叔叔害死了那位乡邻,于是冲突就爆发了。大家也看到了,不仅大卫的叔叔被杀了,连在教堂看门帮忙的也被杀了,他们可都是地道的中国人。”
  “一帮该死的假洋鬼子。”冯仑鄙夷地说,“杀了活该。”
  “哪位医生也不敢说一定治好病人,所以才有‘医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嘛。我相信大卫的叔叔没有害死那个村民。你们不信,我信。”
  “队长,洋鬼子真的没什么好东西……龙队长,这件事你办的不对,不应该帮助洋人打拳民的。”冯仑一横心,还是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不要说了,道理以后再给你们讲,现在按我说的做。”龙谦用力挥了下手,打断了冯仑的啰嗦,“鲁山,这个大卫,就交给你带着,不准少了他一根汗毛。明白了?”
  “明白了。”鲁山有些不情愿,但龙谦的命令他不会违反。
  “队长,照时间算,二虎他们也该回来了。会不会因为找不到咱们迷了路?”鲁山想到另一件事。
  “是的,应该回来了,我相信他们会找到咱们的。”龙谦肯定地说。
  果然,在队伍用过午饭后,江云带一个人气喘吁吁地找到了大队。
  “怎么样?二虎呢?”
  “二虎哥留在山上了。官军走了,老宋他们都没事……”江云喘息着说。
  “太好了。等到天黑,咱就会咱老窝去!”龙谦心底还有最后一块石头没落地,“对了,大队的消息有没有?”
  “没。老宋说,官军只在山上稍微搜了一圈就走了,顺着大道朝东去了。”
  “好了,咱们等到天黑就回山。”龙谦用力挥下手,转而对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大卫说,“狄文先生,恐怕你暂时要跟我们在一起了。”龙谦做出了他人生最重要的决定之一。
  “你们究竟是谁?要去哪里?”大卫已经从最初的感激中清醒过来,发现这帮人并非大清国的正规军。
  “我们是谁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们从死亡线上将你拉了回来,希望你记住这点。”龙谦用英语对大卫说。
  “谢谢您救了我!但是,我要离开这里。我是美国平民,不是军人,你们无权限制我的自由。”
  “不,你现在不能走。”
  “为什么,你们这是绑架!懂吗,绑架!是强盗的行为!”大卫大叫起来。
  “您说的对。因为我早已告诉你了,我们就是土匪。美国的土匪从来不绑架平民吗?”
  大家不明白队长为什么要带上这个魔鬼一般的金发碧眼的洋人,但龙谦却知道袁世凯就任山东巡抚后将要开始对义和团进行前所未有的武力镇压。曹州一带是闹义和团闹的最厉害的地方,袁世凯的关注度会很高。这个叫大卫的美国人一旦放出去,官府立即知道了自己的虚实。
  “鲁山,这个人就交给你。部队到哪儿,他到哪儿。他在哪儿,你在哪儿。懂了吗?注意,他不是战俘,不准虐待打骂,他的情况我会过问的。”
  “队长,我最烦洋鬼子了,没一个好东西。再说,他的话我也听不懂哪。”鲁山终于表达了自己的不情愿。
  “用不着跟他说话。吃饭的时候给他一份饭,睡觉的时候给他找个地方,保证他不跑掉就行了。其他的事情,我会处理的。”
  龙谦指挥部队当天晚上开始东折,向蒙山回师。好在八队官兵中家乡在这一带的颇多,向导都不用找。好在回师的路上,基本没有遇到危险情况。
  回山的路上,龙谦一直与被“绑架”的大卫聊天。大卫虽然对将其绑架的龙谦深为痛恨,取代了之前的感激,却又盼着龙谦陪着他,因为只有龙谦才能与其做语言上的交流。一夜之间,大卫暗自怀疑龙谦是不是去过美国,因为龙谦与自己聊起美国来,似乎非常的熟悉,不仅对首都华盛顿,第一大都市纽约,西部第一大城洛杉矶很是熟悉,竟然对好莱坞的电影业也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第二十一节 曹锟的报告
  曹锟接到毛阳镇被袭,守卫部队全灭的消息已是龙谦离开镇子的第三天了。一个轻伤号在村民的陪同下快马找到了大队。
  消息的传递非常的不便,但这个迟来的消息让曹锟彻底抓狂。
  这时,曹锟精心设计的无名谷地的伏击战已经大获全胜。匪徒们果然不出曹镇守使的预料,大队人马从蒙山东麓突围了,不过很快落入曹锟精心布置的伏击圈,已证实的消息,蒙山匪首刘豫才、农孟夫被击毙,尸首已被确认。其余的重要匪首正在甄别中。蒙山匪巢已被捣毁,剿匪已经取得彻底的胜利。
  但是自己竟然被大股土匪抄了后路!这个倒霉之极的消息冲淡了曹锟心底的喜悦,他立即派出一个骑兵队和一个步队急返毛阳镇,希望抓住并消灭那股狡猾而且胆大的匪徒。
  情报说土匪是从抱犊崮过来的,曹锟根本不信。他断定,这股匪徒就是在天门顽强抵抗给马建勋营造成重大杀伤的那支断后部队。
  如果孙德旺兄弟也在这支部队里就麻烦了!那样他的剿匪战役将面临失败的危险,袁大人不仅不会奖赏自己,而且会严厉处罚自己的。
  援军出发后,曹锟继续指挥各路官军继续清扫战场,查找孙德旺兄弟的下落。初步统计,俘虏的贼兵已经超过了六百人,击毙的也不下此数,显然,包围网里的贼人就是蒙山贼的主力。
  亲临一线指挥的曹锟对刚才的判断又怀疑起来,孙德旺不可能离开大队留下断后的。这个判断让曹锟又高兴起来。
  毛阳镇那边还没有消息,这边已经生擒了孙德旺,同时被抓获的还有孙德旺的两个女人,这几个家伙带着大批金银玉器躲在一个浅浅的山洞里,没有逃过官军细致的搜查。而另外两个榜上有名的匪首孙德明和周花南的尸体也找到并且确认了。
  孙德旺的被俘,标志着为祸山东十余年的蒙山贼已被歼灭。曹锟紧急提审了孙德旺,问清楚为匪军大队断后的兵力不过两个残破的步队,二三百人的样子,指挥官一个叫蔡承禧,另一个叫龙谦。
  这边彻底打扫战场,搜寻漏网之鱼。那边等候援兵的消息,又过了一天,骑兵快马回报,李福队官已遇难,土匪留下伤号们没动,带着粱队官等百十余兄弟朝南去了,还打进了平邑,不过没有祸害百姓,只是将教堂的值钱东西都拿走了。平邑寨的村民证实,土匪朝东南去了。
  这个消息给曹锟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他将本来已起草毕的给袁世凯的军报撕掉,决定先带兵返回毛阳镇。
  诈功冒领是袁大人所定军律中十八斩之一的重罪,但曹锟在折返毛阳镇的路上已经想好了对策,决定尽可能小的淡化此事。瞒上不瞒下是大清官场通行百年的铁律,曹锟当然不想违反它。有孙德旺在手,有其余四个大匪首的首级及六百余俘虏四百余首级,功劳足以掩盖毛阳镇的失败了。
  何况,那股袭击了毛阳镇的匪徒或许会落在蓝慕光蓝总兵手中。按照平邑寨村民所言,那伙土匪大约百余人,押着俘虏的官军带着缴获的军资向东南而去,或许会撞入蓝总兵的网中。
  蓝慕光那边也取得了联系,南线一直很平静,没有发现一个匪徒。曹锟再次派出骑兵支援蓝慕光,并且警告那边可能有漏网的匪徒冲过去,让他注意拦截。但他没让骑兵队长告诉蓝慕光实情,他认为不必要。
  曹锟一直在思索着毛阳镇的事。百余人就拿下了一个辎重队另加半个步队守卫的毛阳镇?辎重队虽然战力不如步队,但也不至于如此不济啊。带着军资跑了?该死的!囤积在毛阳镇的不止是枪械弹药,还有准备换装的军服和大量的军饷。这下好了,全落到这帮狡猾且胆大妄为的土匪手中了。军械不多,也就是百余支仿德制步枪和一批子弹,完全可以用战场消耗来遮掩,但军服就麻烦了,那批军服是从天津送来的,是准备换下冬衣的夏装,这如何向袁大人交代?还有他这个标两个月的军饷,那可是小两万两白银啊,真是该死。
  曹锟在心里咒骂着留守的军官们。毛阳镇发生的不幸事件给这次近乎完美的剿匪行动添加了变数。
  往细里想,曹锟觉得毛阳镇被袭不是可以隐瞒的事。必须如实禀报在济南的袁世凯。当然,如果抓住那伙漏网的匪徒,这件事就可以放下了。
  向东南去了,去哪里?回抱犊崮?他们真是抱犊崮来的?曹锟突然发现,抱犊崮是个好理由,反正有人证明那伙强盗是抱犊崮的,这不是很好吗?山东如此多的土匪,谁能料到突然杀出来另一股?责任不在自己嘛,谁也没告诉附近还有抱犊崮的强人。
  督促迅速清扫战场,曹锟急着折回毛阳镇。
  曹锟处理完毕无名谷的战事,留下两个步营看押多达700多人的俘虏,他令马建勋临时指挥这两个营押着俘虏和缴获的物资到蒙阴县城等待自己的命令。自己则带了两个步队赶回毛阳镇。
  曹锟回到毛阳,算是从镇上的士绅口中了解了镇子被偷袭的详细情况。匪徒们利用了昨日赶集的日子,混进镇子打了留守部队一个猝不及防。查验了阵亡官兵的尸体,很多人死于刀伤,足以证明曹锟的判断。
  军资基本被掠走了,匪徒们带走的不仅是百余名俘虏,还有十几辆大车,车上装着掠夺的军资。但令曹锟不解的是,毛阳镇的士绅们并未受到伤害,他们的家也未遭打劫。
  那样他们就走不快,而且必须走大道。曹锟又亲自去了平邑,询问了那天的情况,然后打开地图,研究了半晌,这帮狡猾的土匪或许向泉林去了?曹锟也吃不透。这一带山脉纵横,沟壑相连,作为客军确实在地利上占不到优势,他也是初来山东,生疏的很。手里配发的地图很粗疏,很多关键的地名都没有标出来。
  晚饭后骑兵队返回到镇上,报告蓝总兵那边并未发现贼人的踪影。那伙人彻底失踪了。他本来可以调动更多的资源,他知道,新军的其他部队肯定有调往沂州方向的,他可以联合友军在更大的范围内进行搜查和清剿。但现在就是这样,军情传递总是慢的让人心焦。德国教官教授的方法在大清的地面上不可用,比如电报,据说盛宣怀大人开始架设从京师到上海及武汉三镇的电报网,对于鲁中山区,传递消息只能靠快马。匪徒们占着地利,官军在消息的传递和行动的速度上都不占优势,而且,曹锟已经意识到,更大范围内传出漏网大股匪徒并且让自己蒙山巨大损失,对自己极为不利。
  他立即打消了刚才的念头。
  曹锟决定就此收兵,向他的镇守地曹州开进。
  回到曹州,曹锟必须给袁世凯做详细的报告了。他相信袁世凯已经得到了消息。当然是好消息,蒙阴那边不会不报捷,但他们并不清楚毛阳镇的惨败。
  曹锟在镇守使府的书房开始撰写给袁大人的报告,这个报告有些难写。本来是一场大捷,也是新军练成后的第一次大规模实战,犁庭扫穴、擒获匪首是无可争辩的大功。所以调子当然应当是报捷了。他明确写明已生擒蒙山贼大头领孙德旺,阵斩二头领刘豫才、三头领孙德明、四头领周花南和五头领农孟夫。生俘匪徒七百余。按照一般的军事常识,这伙为祸地方多年的匪寇已经被剿灭了!这难道不是大捷吗?
  但部队的损失呢?特别是留守毛阳镇的那个工兵队被全歼,大批军资损失,该怎么写呢?损失被服粮草不是曹锟最头疼的,最麻烦的是部队的损失太大了!虽然袁大人的部队在进入山东后迅猛扩军,部队在德州、青州、济南一带招募了至少上万人,目前左右两翼已经正式成军,实力大增。但带来的问题是由于新兵过多,缺少必要的训练,部队的实际战斗力是下降了。自己带的这个标就有四成以上的新兵,不然的话也不会遭受如此惨重的伤亡。
  关于阵亡官兵的名单,曹锟是一一过目了,有一半是小站的老人,这让曹锟很难过。他可以想见袁世凯的难过和愤怒。怎么办呢?
  一直到晚上,曹锟也没有写好这封折子。这时他的新幕僚,曹州人郑笃前来催驾,请曹锟赴宴。这个宴会,曹锟真的没心思去。曹州府闻听官军一举歼灭蒙山贼,高兴的要命,由商会出面,请曹大人及各级官佐在城中最大的酒楼慕仙楼吃酒庆功。曹锟起初是答应了,但现在的心情灰暗下来,击毙和俘获蒙山贼主要头目的喜悦被超出预料的严重伤亡冲淡了。
  郑笃瞄一眼桌上的文稿,“曹大人!您这是给袁大人上报战果吗?”
  举人出身的郑笃是他准备来曹州任职时徐世昌荐给他的。至于这个郑笃与徐大人如何结识的,曹锟也不甚清楚。徐世昌推荐此人的理由是他接手曹州,需要一个对曹州地方比较熟悉的幕僚。
  对于徐世昌的推荐,他当然不能拒绝。徐世昌在小站时期就是袁大人的参谋长,加上文案唐绍仪,是袁大人的两个文胆。这段时间里,他对郑笃的印象还不错,这是个有趣的书生,颇给他解消了许多的寂寞。
  “恕学生狂妄,这个奏稿,不需大人费心。给晚生一天时间,保证拿出让大人满意的文稿。”说完,拽上曹锟前往酒楼赴宴了。
  果然,郑笃第二天便拿出了给袁世凯的报告。这篇稿子郑笃写得文采飞扬:如何考虑蒙山之险,采取声西击东,迫使匪徒们弃守蒙山天险;如何精心在无名谷布置了伏击圈;如何临阵指挥,镇定自若;如何挥军奋击,一举击毙刘、孙、周、孟四大匪首且生擒大匪首孙德旺……报告写的活灵活现,一个身先士卒,指挥若定的将领风采跃然纸上。
  对于毛阳镇遇袭,郑笃则一笔带过,只是说有少数从抱犊崮流窜至毛阳镇的残匪,利用当地赶集的机会窜入毛阳镇袭击了驻守镇子的辎重队,抢掠了部分服装和全部军饷,自己当时正在蒙阴附近歼灭匪军大队,部署不周,特此向巡抚大人请罪。
  就全文来看,毛阳镇的损失不过是个意外。甚至连瑕不掩瑜都算不上。是的嘛,鲁中南山壑纵横,遍地土匪,这不是新军的过错而是官府的无能。但郑笃还巧妙地为蓝慕光请了功,说,正是因为蓝总兵在山南部署下铁桶阵,才迫使匪军向东逃窜,落入曹锟的圈套。
  “花花轿子人抬人,这样,蓝总兵那边就不会找大人的麻烦了。”郑笃解释道。
  “写的不错。果然是大才。”曹锟满意地合上折子,“你会有大出息的。”他像对自己的部下一样,狠狠拍了拍郑笃的肩膀。
  曹锟,字仲珊,天津大沽人,出身于一个造船工人家庭,行三,练过几天武,贩过四年布,二十岁时出于生计投了淮军,从此走上他的军旅生涯。此人长的方面大耳,一脸福相,给上司留下憨厚的印象。曹锟投入淮军后当了淮军管带郑谦的义子,凭着这层关系,在1885年进入李鸿章所办的天津武备学堂,从此迈入军官的行列。跟着袁世凯小站练兵,一直做到营管带(营长),进入山东这年他三十八岁,因所在标的标统急病,未能随军前来,袁世凯命曹锟为曹州镇守使,相当于鲁西南警备司令吧,同时代理标统……
  曹锟将报告签上自己的大名,亲自封好火漆,让快马向济南府发出。
  “曹大人,卑职以为,您应当亲自带孙德旺去趟济南。”郑笃建议道。
  “嗯,你说的是。”这是必须的。曹锟当然要去济南面见袁世凯。他要带上孙德旺和那些俘虏,孙德旺为数不少成色不差的金银珠宝当然也要向新鲜出炉的山东巡抚献上。追随袁慰亭多年,曹锟深知袁大人的本性,擒获孙德旺剿灭蒙山贼足以让袁世凯交代朝廷了。当官的秘诀就是哄着上司高兴,至于损失百十个士兵,万余两军饷和几千套军服,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姿态一定要放低,万万不可邀功。


第二十二节 袁世凯的心事(一)
  袁世凯,字慰亭,河南项城人。我们讲述的故事发生的这年他虚岁四十一岁,正处于一个男人最黄金的年龄。刚过不惑之年的袁世凯,事业上功成名就,成为朝廷的封疆大吏,为世代簪缨的河南袁氏争了光。由于在朝鲜的卓越表现,这位五短身材的军界后起之秀早已名扬天下。
  袁世凯的职务是署理山东巡抚,并未实授,朝廷的意思他当然明白,要看他来山东后的表现。
  初看袁世凯的外貌,给人以敦厚的感觉。此人五短身材,面带福相,经常一副笑眯眯、宽厚、与世无争的样子。而且,袁世凯不修边幅,最招牌的动作是用袖子揩嘴巴,导致军服的袖口总是油腻腻的。这一切不仅没有降低他在新军中的威信,反而让武人居多的新军将领更加归心。
  但是,走进他的内心,却是地道的枭雄心地。
  袁世凯生于河南项城,而项城袁氏一族也算名门望族,世代簪缨。
  咸丰朝名臣,被同治皇帝谥号“端敏”,曾任漕运总督兼江南河道总督,提督八省军门的一品大员的淮军重将袁甲三是袁世凯的叔祖父。也是项城袁氏第一位以科举功名入仕的子弟。
  袁世凯生父叫袁宝中,是河南地方名绅,其叔父袁宝庆曾在袁甲三军中带兵,官至江南盐巡道。袁世凯不是袁宝中嫡子,而是庶出。不被多子的袁宝中重视。七岁时过继给叔父袁宝庆为子,被嗣父母带至南京、济南生活过。
  少时的袁世凯对读圣贤书不是很上心,倒是对当官颇为热衷,而袁宝庆也将其为宦带兵的心得倾囊相授。据说袁世凯十三岁时曾自撰一联:大野龙方蛰,中原鹿正肥。不过这事有些不靠谱,怕是以讹传讹。因为联语反意明显,朝廷定鼎中原已久,他讲中原鹿正肥不是要夺满清朝廷的江山吗?所以,此联要么是袁世凯编练新军掌握军权后的作品,要么是好事之徒的“栽赃”。
  但袁世凯的性格确实与两千年前的项羽有些相似,喜读兵书,好为万人敌。
  袁世凯十五岁时嗣父去世,失去依凭。好在堂叔袁宝恒(袁甲三子)回乡,看袁世凯可堪造就,遂带其至北京,一面督促学习,一面让他多接触官场,以增其阅历见识。袁宝恒担任刑部侍郎时着意栽培袁世凯,常给他一些不太好办的杂务,袁世凯表现出达练的人际交往能力,让袁宝恒深为满意。袁宝恒在河南赈灾时便将其带在身边。但没料到的是,袁宝恒竟然死于赈灾任上,年仅五十一岁。袁氏家族的男丁似乎都没有活过六十岁的,让袁家兴旺起来的袁甲三只活了五十七岁,生父袁宝中五十一岁,嗣父袁宝庆只有四十八岁。这个魔咒般的怪现象袁世凯亦未逃过,不过这是后话了。
  袁家对此深为恐惧。听了风水先生的话,搞了一次分家。于是十九岁的袁世凯离开袁家大宅,搬到陈州,继承了嗣父丰厚的遗产,开始文人诗酒的一段惬意时光。他在陈州出资组织了两个文社,在那里结识了对其一生事业有巨大帮助的徐世昌。二人志同道合,相谈甚欢,都对科举深恶痛绝,遂结为异姓兄弟。当袁世凯了解到徐世昌赴京科考缺少川资时,便大方资助,徐世昌先中举后进士,宦海顺达,成为袁世凯一生中有力的臂助。
  但袁世凯自己的科举之路却不顺利。光绪二年(1876)和光绪五年(1879)两次乡试都名落孙山,一怒之下将过去所作的诗词文章全部付之一炬,决定学习班超、傅介子,效命疆场,立功异域,再不搞什么摘章寻句的玩意了。
  袁世凯的结发妻子姓于,是个河南大地主的女儿,为袁世凯生育了长子袁克定。但于氏说错一句话触怒了袁世凯,袁世凯终身不进于氏的卧房,可见其人之冷酷无情。
  袁世凯官场发迹起于淮军名将吴长庆,吴长庆是袁世凯嗣父袁宝庆的把兄弟,光绪七年(1881)年,二十三岁的袁世凯投靠吴长庆,次年大清的藩属朝鲜发生“壬午政变”,朝廷担心日本觊觎朝鲜,派吴长庆率军六营(约3000人)赴朝平叛。袁世凯在整顿军纪,设计抓捕大院君的一系列行动中有勇有谋,深得吴长庆欣赏,赞其不愧将门之子。吴长庆七天即平定朝鲜内乱,让日本干涉朝鲜的阴谋破产,袁世凯功不可没,朝廷论功行赏,“以同知分发省份,尽先补用,并赏顶戴花翎”这是袁世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如果说袁世凯的第一个伯乐是吴长庆,那么第二个,更重要的伯乐就是淮军创始人,朝廷重臣李鸿章了。光绪十年(1884)年,中法战争爆发,李鸿章命吴长庆率三个营回国,驻扎东北。朝鲜留守部队交给了“总理营务处,会办朝鲜防务”的袁世凯,是年袁世凯仅二十六岁。当年冬,朝鲜再次发生内乱,亲日派囚禁国王,组织亲日政府,驱逐清军。袁世凯冷静观察,及时报告国内,在李鸿章充分授权后,袁世凯率军进攻朝鲜王宫,与驻守王宫的日军发生激烈冲突,身先士卒,在卫士阵亡,自己负伤的情况下击溃日军,解救国王,捕杀亲日派,使朝鲜再次回到大清的统治下。李鸿章对袁世凯在朝鲜的表现深为满意,称其“胆略皆优,能持大体”,朝廷不吝封赏,任命其为“驻扎朝鲜总理交涉通商事宜”,“以知府分发,尽先即补,俟补缺后以道员升用,加三品衔。”
  袁世凯培育自己的势力起源于小站练兵。朝鲜的经历特别是甲午之战的教训让袁世凯正确地认识到军权的无比重要性。走通军机处和李莲英的门路拿到了练兵权后,袁世凯做了大准备,下了大工夫。
  在小站练兵期间,袁世凯不仅表现出深远的目光,而且对于驾驭部下深有体会,用各种权谋手段获得了如王士珍、段祺瑞、冯国璋等人的拥戴和忠心。袁世凯自然将这支浸透他心血的部队视为心头肉。
  袁世凯真正的发迹应当归功于戊戌事变。对于去年发生的戊戌事变,袁世凯的心情是极为复杂的。袁世凯知道,自己的名声自去年秋天起就臭了。原因当然是因为在去年秋天八九月间京师发生的那些惊心动魄的事情,将自己推向了士大夫切齿痛恨的境地。
  虽然事情已经过了很久,至少好几个月了,但那张英气勃勃的面孔仍不时出现在袁世凯的记忆中,那个人便是谭嗣同。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那个湖南书生用石炭题写于监狱墙壁上的七绝诗早已哄传天下,在帝国读书人中造就谭嗣同不朽英名的同时,也将袁世凯钉上了耻辱柱。
  袁世凯并不是保守派的人。更不属于保守派代表荣禄的圈子,虽然他关于编练新军的条陈得到了荣禄的赞赏并在慈禧面前说的好话。袁世凯在思想上一直倾向于维新,他还是强学会的发起人之一,还亲自给光绪帝上过书,呼吁变法图强。袁世凯与康有为不仅认识,而且关系很好。1895年夏,康有为第四次上书,面临递不进去的困难,都察院和工部(康有为时为工部主事,相当于后世中央部委的处长)都不肯为之传递,最后还是袁世凯通过督办军务处代递的!
  袁世凯亲近维新派不仅出于思想上的接近,而且出于对自身发展的考虑。当时光绪帝大力支持变法,维新派大见信用。如论出于忠君还是谋求个人发展,袁世凯和维新派混在一起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讲到维新变法,就要提到1895年的公车上书。
  甲午大败和马关条约的签署,毁掉了李鸿章的半世英名。也带来了帝国深刻的变化。
  最早引发变局的是康有为的公车上书。
  公车,古代指官车。早在汉代,文人进京考试,交通工具由国家给予解决。后来就以公车代指举人进京。
  在大清帝国,举人没有直接向皇上上书陈言的权利,要上书必须由都察院转交。都察院是全国最高级别的检察、弹劾和建议的机关,也是接受民间信访的最高政府机构。作为帝国政府权力如此之大的机关,有把请愿书送上去的职责,也有扣压下来自行处理的特权。特别是当举人们的请愿书不但议论了国家大事而且是直接写给皇帝时,官员们处理起来便不得不特别小心。
  所以都察院的官员们选择了将请愿书压下来的稳妥做法。
  但康粱显然不愿善罢甘休。在他们的鼓动下,“公车”们开始大规模的串联,一千多士子在请愿书上联合签名,其中广东和湖南的举人们几乎全部上阵。进入近代,广东和湖南这两个省份非常特别,几乎成为造反铁定无疑的发源地,湖南之士,广东之商,湖南之强而悍,广东之富而通。有广东和湖南带动,各省纷纷跟进,他们一定要在马关条约签订之前上书皇帝,以挽救国家。
  康有为们的上书并未受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他们并不甘心,随后的日子里,在北京组织强学会、保国会,很多达官贵人支持并参加了这些组织,强学会的开办费1500两白银还是湖广总督张之洞出的呢。康有为们的宣传工作受到了效果,朝廷的上层人士中越来越多的人支持变法的主张,导致了光绪皇帝1898年农历4月11日颁布了变法的上谕。
  一件深刻影响历史的事件发生了。
  光绪四岁时被立为皇帝,直到1889年他十八岁时慈禧才将政权交还给他。但那是名义上的交还,重大的人事任免还是要慈禧点头的,具体的规定就是任命二品以上官员,必须请示慈禧决定。光绪帝为了推行新政,必须建立自己的班底,怕慈禧不同意,只能提拔康党杨锐、刘光第、林旭、谭嗣同为四品军机章京。
  清廷自雍正朝以来,最高决策机构为军机处。军机大臣自然以满族为主,汉族大臣不过是装饰品,并不能真正参与军国大事的决策。自光绪皇帝在军机处设了四个军机章京,这种状况就得到了改变。有了四个如同皇帝机要秘书的军机章京,军机大臣反而成为了军机处的点缀了。这自然影响到旧臣的权力,进一步会影响到旧臣的地位。这样一来,随着新政的进展,皇帝及其身后的汉族维新派与慈禧太后及满族亲贵大臣的矛盾便逐步凸显了。
  这只是问题的一面,问题的另一面就是皇帝提拔的都是汉族才俊,新旧之争后面带出的是满汉之争。从那年的夏季,就不断有人给慈禧上书,满族大臣们抓住了慈禧对汉族骨子里的偏见和警惕,不断用皇帝喜用汉人歧视国族的话刺激慈禧,进而在八月初三,一位御史上书慈禧,希望慈禧有所动作,收回皇帝的权力,制止皇帝的“胡闹”。


第二十三节 袁世凯的心事(二)
  袁世凯不看好康有为所谓的变法,那就是一个毫无实际经验的狂生,用激进带有蛊惑性的语言给皇帝上书,迎合了皇帝急于变法图强的内心,从而取得了皇帝的信任。看看,康有为一帮人究竟干了些什么:将六部堂官大批的革职,让谭嗣同等军机章京顶替上任,弄得朝野纷纷扰扰,这些鲁莽的举动自然引起了保守派的厌恶。维新派们不懂得改革要争取朝野最大限度的支持,而是依靠皇帝的信任在朝廷制度上大做变革:开懋勤殿专预新政,以取代军机处,甚至准备延请甲午战争的仇敌伊藤博文做大清朝的客卿,以指点新政。
  八月初,皇帝突然召见以直隶按察使官名正在小站专心练兵的袁世凯,对其编练新军的成绩大加赞赏,加授其兵部侍郎衔。使得袁世凯一举成为朝廷的二品大员。要知道袁世凯之前是直隶按察使,三品官,而满清的制度,京官的品秩要高地方官一级,袁世凯平调京官,他应当是四品,但现在皇上赏他侍郎衔,那就是二品。等于凭空官升两级,难怪袁世凯对皇帝感激涕零了。
  袁世凯此时还不知道皇帝和维新派的汉族大臣们有一个计划,在察觉保守派将有所动作时,他们意识到军事力量是决定政治的终极力量,比较了京畿周围的武力,最值得打主意的,还是袁世凯的那支小站新军,进而费尽心力拉拢袁世凯也就不足为怪了。
  当晚,袁世凯下榻的法华寺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那就是谭嗣同。
  他至今仍记得八月初谭嗣同到法华寺见他拿出皇帝的密谕要求兵谏太后的那段惊心动魄的话语,要求自己出兵杀荣禄,围颐和园,废黜慈禧。
  那帮书生总是自以为是,在他们眼里,政变也是那么简单,只要自己给新军下达命令即可。真是可笑之至!且不说他们的主张是否被自己接受,就算自己愿意出兵,那也得将士用命才行。北洋新军中忠于朝廷的人不知有多少,远的不讲,号称新军三杰之首的王士珍就是彻头彻尾的忠于朝廷的人。一旦风声泄露,自己就是灭族的大罪!亏得当时自己沉得住气,没有答应那个湖南书生谭嗣同的煽动。
  加授侍郎衔后,按照规矩,袁世凯是要到颐和园向慈禧太后谢恩的。脸拉的老长的慈禧指着跪在地上的袁世凯问,“前日皇上问你,‘倘令汝统带军队,汝肯忠心事朕乎?’你是怎么答的?”
  袁世凯脊背上的汗立时便下来了,我的天啊,皇帝的一举一动都在太后的监视下呀。但他真的不记得回答光绪的原话了,好在慈禧替他说了,“猴崽子,你说的是‘一息尚存,必思报效’对吧?”慈禧冷笑数声,“图效大清朝廷,整顿陆军,原是对的。但皇上也太觉匆忙,我疑他别有深意,你须小心谨慎方好。下去吧。”
  从北京返回天津是八月初五,如芒在背的袁世凯已经感到了保守派势力的强大,很想将谭嗣同的计划汇报给自己的上司,北洋大臣、直隶总督荣禄。但又不知如何开口。他是必须向上司荣禄汇报北京行程的,但这天荣府访客极多,袁世凯没有面谈的机会。一直磨蹭到二更天,袁世凯与荣禄不着实际的会谈才告结束。荣禄饶有深意地留袁世凯在荣府住下,不让他返回小站军营。
  世间都说袁世凯在八月初五当晚向荣禄密告了康党的计划,大惊失色的荣禄当夜便紧急返回京城,深夜闯宫面见太后,导致第二日(八月初六)慈禧在早朝时发动宫廷政变,宣布重新训政,幽禁光绪帝,捉拿康有为、康广仁兄弟。
  这种说法流传甚广,其实有很多不合情理之处:其一,不能高估当时铁路交通的能力,当时天津到北京的蒸汽火车的运行要调动各个机关衙门,沿途各站还要配合。就算荣禄得知了维新派军事政变的计划,也不可能在几个小时之内调配好整条铁路线的人员和物资并开出专列,在天亮前赶回北京。其二,宫廷制度的规定让荣禄不可能在深夜闯宫去见慈禧。而且,慈禧当时已归政光绪,退居颐和园颐养天年了。她不能随时随地、直接无碍地接见朝臣,更不要说是在深夜接见了。其三,慈禧在八月初六发动宫变收回权力时,给康有为安的罪名是“结党营私,莠言乱政”,并无军事政变的罪名。假如有这么一条,康有为就不是“交刑部按律治罪”了,而是灭族。
  实际情况时,第二天,那位上书太后要求采取措施制止皇帝胡闹的御史杨崇伊来天津宣读北京政变,太后重新训政的通告。老奸巨猾的荣禄从杨崇伊处得知袁世凯在北京的这几天与维新派交往甚密的情况,疑心大起,立即传见被他扣在府中的袁世凯,一定要搞准袁世凯的立场。当袁世凯得知慈禧太后已经在北京动手,维新派已彻底失败的消息,立即将前三天的所有情况和盘托出,包括谭嗣同法华寺所说的一切。
  袁世凯还是告密了,但初五前告密和初六告密却有着重大的区别。初五前完全是卖友求荣,但初六后就出于自保了。
  八月初七,杨崇伊携带荣禄写好的密折急返京师,慈禧太后大惊,于是在初九再发上谕,逮捕谭嗣同等人,大肆搜捕维新派。这个时间差,也足以佐证袁世凯在初五晚上并未说出谭嗣同的密谋。
  这些惊心动魄的往事袁世凯一直不堪回首。事实证明,他的所有行动都在荣禄那个老奸巨猾深得慈禧信任的家伙的监视中,借口各国兵轮游弋大沽口外,要自己立即返天津布防,将自己调回了天津,随后即派聂士成的武毅军五千人进驻天津,切断了自己与北京的联系。而董福祥的甘军也进驻北京。聂士成与董福祥都是绝对忠于太后的!
  当时真是千钧一发啊。亏得自己将谭嗣同的谈话全盘报告了荣禄,取得了荣禄及慈禧的谅解。虽然他在维新一事上有罪,但关键时刻站稳了立场,犹可造就。另外就是,荣禄一直很欣赏袁世凯,有荣禄在慈禧面前说项,袁世凯人生中的一大难关就此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袁世凯最后站对了队,朝廷当然要奖赏他。授予他山东代理巡抚一职就是对他的奖励。山东不设总督,他这个署理巡抚就是最高首长,足以让他大展抱负了。剿灭已经让洋人深为不满的义和拳,严厉限制非法结社。当然占山为王,打家劫舍的响马就更在严厉打击的范围中了。
  没料到一进山东,无谋的曹锟就让他栽了大跟头。
  曹锟关于进剿蒙山的报告让袁世凯摔了杯子。蒙山贼的五个头领全部完蛋了,贼巢被烧毁,阵斩千余,俘虏抓了七百多,肯定是大胜仗。但进剿一股占山为王的草寇,竟然折损官兵近五百人!其中从小站跟随他到山东的应当不下一半!这还不算,自己的老巢竟然被一股不明身份的强人所袭占,军资损失严重。最令袁世凯痛心的是,竟然有三个队官、五个排长折于蒙山一役!袁世凯可以忆起那些阵亡(失踪)军官的音容笑貌,对于他一手打造的武卫右军,袁世凯可以叫得出所有军官的名字,他们几乎全是他创建的随营学校的毕业生,是他一生事业的基石。
  但是竟然有五百火种折损于小小的蒙山!该死的曹锟,该死的曹三傻子!孙德旺被俘岂能抵消如此惨重的损失?他以为一封天花乱坠的文书就可以掩饰自己的失败?
  就清帝国而言,算得上精通军务尤其在军事教育上下了大工夫的袁世凯知道军官对于一支部队的意义,军官与士官,是一支军队的骨骼和血脉,不是数字的叠加,不是随地补充几百大字不识的农民就能弥补的。精研历代战争特别是明末剿匪战争与平定太平天国战争的他深知,农民军的做法就是裹挟大量的无知愚民投入征战,胜则一哄而上,败则顿作鸟兽散。太平军与曾侯的湘军比,几乎每场战斗都在人数上占据绝对优势,但硬是打不过控制严密训练得法装备精良的湘军。自己的新军别看只有区区七千余众,但那都是经过精心训练的精锐,是自己扩军的本钱。扩军是当然的,而且已经做了。天津处于朝廷的鼻子下面,总是顾虑太多,现在牧养一方,总算有了大展身手的机会,但是狗日的曹仲珊,竟然在蒙山一役就折损了五百人!这还不包括伤兵!如果这样的仗再打上几仗,自己一生所聚之心血将付之东流!
  必须严惩这个饭桶!袁世凯喊进卫兵,让其将王士珍找来。
  在等候王士珍到来的空当,袁世凯继续思索着。他清楚,朝廷之所以将自己外放至山东成为封疆大吏,和义和拳的暴乱有着直接的关系。据说美国公使康格便对直隶山东的地方官吏纵容义和拳的态度深为不满,要求朝廷将毓贤撤职,派遣能够严厉对待义和拳的官员到山东主政。自己的前任毓贤和前任的前任张汝梅,一个满人一个汉人,都在义和拳问题上犯了错误,错误就是都用“抚”的策略,虽然毓贤是满人中少有的清廉干员,西太后也非常欣赏他,但是碍于洋人,还是将毓贤调任山西巡抚,而将一向态度鲜明主张“剿”而不是“抚”的自己派至了山东。
  袁世凯一到山东就任,就感觉到了山东,特别是鲁西南一带义和拳势力的蔓延到了难以控制的地步。在与几个助手商议后,袁世凯果断发出了“禁止义和拳匪”的明文告示,派出新军分赴四方,抓捕会首坛主,解散各种形式的聚会。在袁世凯看来,义和团的所作所为简直可笑之极。
  彻底让袁世凯看破义和拳纯属骗人的是一件让人想笑又笑不出来的事,一个部下为他引见了一个拳坛的“大师兄”,说此人极具神通,刀枪不入,弟兄们用洋枪打根本不惧。袁世凯大为好奇,马上现场求证,来到辕门外的空地,几杆洋枪对着身穿大红袍的大师兄开火,袁世凯惊讶地发现此人真的毫发无损,硝烟散去,那人依旧双臂抱胸,微笑着面对着新军的兵士们。袁世凯下意识地抽出自己佩戴的勃朗宁,对着大师兄便是一枪,此人立即倒地,再也站不起来了。袁世凯在众人的惊叫声中上前察看,见大师兄胸前的枪口正泊泊流血,人早死球了。
  袁世凯喝令将刚才开枪的士兵们关起来审问,果然这帮被义和团买通的兵丁是拔掉了弹头开枪的。袁世凯严厉处罚了那几个“托”,这件事彻底让袁世凯认识到了义和团的欺骗性,对义和团的立场彻底转向了镇压与取缔了。
  王士珍是赞同严厉取缔义和拳的。在这个问题上他甚至比袁世凯更为坚决。武卫右军刚到德州时,袁世凯曾遇到一件麻烦事,得到京里某位王爷关照的义和团首领成为袁世凯下不去口的刺猬,这件事被王士珍干脆利落地解决了,办法就是先斩后奏,反正人都被杀了,京师的权贵也没什么好办法了。当然,王士珍是要负些责任的,这件事再次证明了王士珍的敢于担当。
  看过曹锟的军报,王士珍稍一思索,便提出不赞成严惩曹锟,而应当褒奖他。王士珍的理由有三条:第一,就成于小站的这个军官团体,曹锟的资历算是浅的。但这个背后被人叫做曹三傻子,人前多被称作曹三哥的前布贩子很得军心,大概是曹锟具备一种用人不疑的气度。严惩曹锟,对于正在急剧扩大实力的武卫右军的士气是一个损害。其次,咱们出兵山东,朝廷正在看着,戊戌年的事情,怕是没全完,尤其是在荣禄那边。荣禄是武卫军的总司令,好不容易得到他的允许,可以在山东将武卫右军两翼(相当于旅)的建制充实,此时如上报损失,严惩曹锟,好像我们打了大败仗似的,不好。
  王士珍建议应褒奖曹锟所部,将此次征剿蒙山贼的胜利速报朝廷,既然那位赵大人有所请托,再给赵大人写封信。总之,咱是打了胜仗的嘛。至于团体内部,先将情况调查清楚,再做最后决定。曹仲珊不是正在来济南的路上吗?等他来了,大帅您心平气和地跟他谈谈,现在最关键的是那支打劫了我们辎重,俘获了我们百十余官兵的响马究竟去了何处?如果真是抱犊崮的,我们怕是还要打上几仗才行。
  袁世凯逐渐冷静下来,他必须承认,王士珍的话是有道理的。特别是他说的第二点。
  戊戌事变后,慈禧任命荣禄为钦差大臣,节制北洋各军。荣禄将京畿军队改编为武卫军,辖五个军,以聂士成的武毅军驻芦台为武卫前军,董福祥的甘军驻蓟州为武卫后军,宋庆的毅军驻山海关为武卫左军,袁世凯的新建陆军驻小站为武卫右军,自己另募万人为武卫中军。
  之所以派自己来山东,是因为义和团闹的洋人们恼火万分,对包庇拳民的巡抚毓贤深为不满,强烈要求撤换毓贤另选贤能。鉴于德国和英国人的压力,朝廷不得不将毓贤调回京而派了自己带武卫右军进山东。为什么带兵来,就是因为义和团势力已成啊。
  现在决不能让朝廷察觉武卫右军在山东战败,何况,王聘卿说的对,我们就是胜了嘛。至于他说的第一点,袁世凯倒没有放在心上,曹锟还不足以动摇军心,这支自己一手训练的部队,自己是绝对可以掌握的。
  “聘卿说的是,此时不可让朝廷小觑了咱武卫右军。”袁世凯拉住王士珍的手哈哈地笑起来,刚才的愤怒马上便转为了快乐。大概有些伤风,一丝清鼻涕被他笑出来,他举起右手的衣袖毫不在意地擦掉了,“聘卿,我有个想法,曹州那边,你还是走一遭好。闻听彼处是义和拳闹的最凶的地方,曹锟有勇无谋,我怕他拿捏不好分寸。”
  “可以。”王士珍爽快地答应了。
  送走王士珍,袁世凯坐在书案前开始拟写给军机大臣、刑部尚书赵翘舒的私信:这次蒙山剿匪已圆满结束,赖朝廷神威,将士用命,将为祸地方十余年的蒙山贼一网打尽了,山贼的五个头领,其大头领孙德旺被俘,现在就押在济南的监狱里,其余四人,都被打死了。考虑到押送京师路途遥远,而孙德旺不过是个毛贼,不足以费大人的精力,我准备在济南将其斩首,传首沂州,以震慑那些山贼。世凯总算没有辜负大人的期望,可以圆满地向大人回复了……写完私信,袁世凯了无睡意,决定亲自起草向兵部的报告,这时候,他又发现曹锟的报告其实写的不错,打开了又看起来。
  两封文书写好后,已是二更时分了,袁世凯叫过一名亲兵,让他明日快马返京,将这封私信连同向兵部的奏稿,面交赵翘舒大人。
  王士珍说抱犊崮值得注意,袁世凯可不那么看。彼处久为强人出没之所,值得动用正规军舍弃地利上山与土匪厮杀吗?曹锟蒙山一役,总的思路是对头的,那就是将匪人赶下山去再打。如果那伙强人真的是抱犊崮的,不妨暂时让他逍遥几天,等将山东彻底掌握,再慢慢收拾几个山贼不迟。袁世凯的心思转到了山东政局上,这是他爬上下一个阶梯的基石,必须踩的稳稳的。山东的问题是什么?义和团!越来越失控的义和团!


上部 第一卷 筑基

wanglong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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