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立马吴山第一峰
作者:灰熊猫|发布时间:2024-06-29 01:00:07|字数:155404
第一节 烈皇
一路上紧紧尾随崇祯皇帝的踪迹,许平捉到了几个逃散的净军士兵,这些太监中有人招供崇祯皇帝在人员星散后,让最后仅存的十几个手下各自逃生,只带着王承恩往煤山去了。
“总算追上昏君了。”一群锦衣卫都是欢天喜地,眼看一桩天大的功劳就落尽口袋,随着许平那声大喝,他们急急忙忙地涌上前去,生怕被崇祯皇帝逃脱。
许平看到崇祯皇帝并没有任何动作,回过头来看了自己一眼,脸上竟然露出一个微笑。
“高皇帝显灵了。”
站在最前的许平听到崇祯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他转过身正襟危坐,双手稳稳地放在两个膝盖上。
跑到许平身边的锦衣卫们,见到崇祯皇帝又威严地坐在面前,突然一下子都停止脚步,齐刷刷地跪倒在地:“皇爷,微臣前来护驾左右。”
陈指挥不由自主地给崇祯皇帝行礼后,抬眼一看对方身上只有一件破旧的单衣,急忙把自己身上厚厚的锦袍解下来,躬身用双手捧着走前两步:“皇爷,小心受寒。”
见崇祯皇帝只是盯着许平,连睬也不睬自己一眼,陈指挥就把手中的锦袍轻手轻脚地放在地上,小声说了一声:“小人无礼了,皇爷恕罪。”
身边原本兴奋非凡的锦衣卫们,此时脸上都露出了愧色。
本在崇祯旁边拧衣服的王承恩,许皮冲上来后他先是惊得一蹦三尺高,但现在也恢复过来,在崇祯皇帝背后尖声叫道:“万岁爷要单独与许平说话,余者退下。”
崇祯仍是一言不发,纹丝不动地坐着。
“遵旨,”陈指挥带头应道,退下时他再次轻声说道:“皇爷小心风寒。”
所有人都离开后,许平扫了一眼面前的布置,看着那条已经被王承恩抛到树杈上的袍子,疑惑地问道:“陛下意欲何为?”
崇祯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手指在上面轻轻摩挲了一下,伸出手臂递向许平。
许平连忙把自己的玉佩取回,在玉佩离手指而去的时候,崇祯皇帝吐字发声:“这玉佩,本是我成亲时,你父亲给我的。”
……
攻入紫禁城后,岳牧感到抵抗变得剧烈许多,这些太监们不但没有逃跑,反倒表现出一种舍死忘生的勇气与决心。只不过他们太缺乏战斗技巧了,因此尽管有战斗意志,对近卫营来说也只仅仅是一个麻烦而已,而且并不是一个大麻烦。
今天岳牧心中始终有一个预感,那就是他能亲手抓到昏君,这种感觉在冲入紫禁城后变得越来越强烈,他狠狠地握了握拳。虽然上峰已经交代过绝对不许杀昏君,但岳牧到时候还是要狠狠地擂上几拳:
“秦大哥,小弟就要为你报仇了!”岳牧要替秦德东打一拳,他的岳母、小姨子,还有他素未谋面的泰山大人和两个舅子。
紫禁城对岳牧来说就像是一个大迷宫,他完全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去,只知道一头向里闯,不知不觉岳牧已经把那些和他一起首先冲进紫禁城的同伴抛得无影无踪。在紫禁城里乱闯的岳牧,满眼都是层层叠叠的宫殿,他一口气又跑过几道门,眼前突然一下子闪出三个人,一人持刀、两人持棍,凶神恶煞地向岳牧逼过来。
作为从洛阳就加入近卫营开始跟随许平的老部下,三年来转战天下、攻城掠地,岳牧已是身经大小三十余战。虽然是以一敌四,他仍毫无惧色地迎上去。
只一个照面,一刀一棍就被岳牧用手中的旗杆放倒,接着一挑戳开最后一个人后,岳牧突然原地一百八十度转身,同时双臂一抬,用手中的旗杆架住从背后偷袭的另外一把钢刀。本以为势在必得的偷袭者大吃一惊,完全没有料到这个顺军老兵会有这样的反应,眼前一花刀已经被对方夺去,接着腹间就传来一阵剧痛,偷袭的第四个太监惨叫一声软倒在地上。
岳牧把血淋淋的钢刀抽出来,这四个敌人两老两少,两个使棍的岁数大的太监中的一个摔倒时头碰到石阶锐角,已经是血流遍地阶梯。另一个站起身又要迎战,但随即被岳牧一棍打得不省人事。
最后一个年轻太监仍舞动着刀花,紧紧盯着岳牧,岳牧向他身后守卫的殿门看了一眼,觉得心脏骤然跳得急促起来。
“莫不是昏君就躲在这里面?”自打进入紫禁城以来,每一座岳牧见到的宏伟宫殿,都让他怀疑是崇祯皇帝的藏身之处,不过眼前这个显然更可疑一些,有几个人在悍不畏死地保护它。
对面的太监大喝一声合身扑上,岳牧手起刀落,一下就将敌人持刀的手臂砍断,他侧身避开旋转着倒地的敌人,急步向殿门奔去。从那个重伤的太监身边冲过时,岳牧突然感到脚下一沉,原来是那个倒地的敌人用独臂揽住了自己的腿,岳牧想也不想又是一刀插下,把敌人钉在地上。
一层没有人,二层也没有,三层的门紧闭着似乎是从里面锁上了。
“昏君!”岳牧大喝一声,飞起一脚把那扇门踢飞:“秦大哥!兄弟就要给你报仇了!”
门内传来几声惊叫,岳牧赤红着两眼冲进门,没有看到什么人穿着像是龙袍的东西——他环顾室内,只有四个女人——两个岁数大、两个岁数小。
这四个女人搂抱在一起,盯着这个冲进来满身血污的黑衣人。
“难道是皇后娘娘。”见四个女人身上都是绸缎,岳牧心里又冒起一个念头,他跨上一步正待喝问。
突然有一个年长女人从怀中掏出把匕首,想也不想地一下子插进腹中,另外三个人惊叫过后,突然一起回身,向窗边跑去,先后纵身而出。
岳牧被这变故惊呆了,他走到窗边向下望去,三个跳楼的人两个人已经一动不动,还有一个仍在地面上抽搐挣扎着。
“她们把我当成烧杀掳掠的官兵了么?”岳牧好半天才醒悟过来,他想得太入神了,以致刀声到了后脑才猛然惊觉。
岳牧本能般地作出侧身避让的动作,可刀光已经扫到了他的背上,他闷哼一声就摔了出去,倒在地上后只感觉身体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四肢全都不听使唤。
刚才见过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监抱着那个用匕首自杀的年长妇人嚎啕痛哭,哭了一阵后,那个老太监又一跃而起,从地上拾起岳牧的旗杆,向着到底不起的岳牧没头没脸地砸过来。岳牧勉强抵挡了两下,就被砸得头昏眼花,在他昏过去之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那个老太监又去捡地上的大刀。
……
许平单手捧着自己的玉佩,呆呆地站在煤山山头,现在他大脑混乱,一时还没有能够理清思绪。
“侄儿……”说了一刻多钟,崇祯觉得总算是把前因后果说清楚了。
“陛下,臣当不得陛下这样称呼。”许平猛然从迷茫中恢复过来一些,连忙退开两步谢罪道:“陛下一定是认错了!”
听许平口气激烈,崇祯立刻把嘴闭上。
王承恩则跳过来,在许平身边叫道:“千岁,此事千真万确。”王承恩指着许平手里的那块玉佩叫道:“这玉原本是千岁皇曾祖的,后来经千岁的皇祖父之手到了千岁的父皇手中,万岁爷大婚时,千岁的父皇又把它们赐给了千岁的皇叔,最后万岁把它交给了千岁的母妃。”絮絮叨叨地又重复了一遍后,王承恩说虽然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见过这块玉的人已经不多,但是只要许平用心去查,一定能够找到曾经见过它并且还记得它来历的宫中旧人:“……千岁便可知万岁爷所言非虚了。”
听到这里崇祯微微一笑,缓缓点了两下头表示王承恩说得不错。
“侄儿……”崇祯又说道。
“陛下恕罪,臣请陛下不要这么称呼微臣。”许平把眉头皱得紧紧的。
崇祯好像没有听道,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我会以发蒙面,若侄儿你不信为叔的话,那我死后也没有脸面见我们的先祖于地下。”
崇祯把写着遗书的那块布扯了下来,郑重地交到许平手中:“若你信了为叔的话,就可以把我的脸上的头发梳理好,我的这封遗诏先密不示人,等侄儿重夺天下后再留给你的子孙,让他们知道守高皇帝天下之不易。若是……若是侄儿你无论如何也不信,那就在李闯手下安享你的富贵吧,这封遗诏你立刻拿给他看,让他把我那帮臣子都杀了替朕报仇。”
“陛下一定是认错了。”许平双手接过那张遗诏,口中仍顽固地坚持道。
崇祯皇帝不再理他,转身向挂着布条的大树走去。
“陛下,”许平急忙窜上一步,着急地劝阻道:“陛下何须如此?”
“武王伐纣,以殷太子为宋王,这多半是那牛逆想出来贬损朕的吧?也就是读书人才能想出这样的坏点子。”崇祯冷冷地撇了许平一眼:“可是武王是以殷太子为宋王,纣王他殉社稷了,可见若侄儿你的主子真的周武的话,你叔叔就一定得去殉社稷。”
许平哑口无言,这时王承恩已经抢在崇祯皇帝之前,把脖子套进另外一个布圈里,口中嚷道:“万岁爷,微臣为您开道。”
“王公公,”许平见状又是一声悲叹:“何必如此?”
崇祯回过头望向许平,轻声说道:“王承恩就是朕的魏忠贤,就算天下人都抛弃朕,他也不会。”
本来已经瞑目待死的王承恩听到崇祯皇帝的这句评价后,突然又从布圈里钻了出来,嚎啕大哭道:“万岁爷,微臣当不起您的夸奖,微臣收过那些鼠辈的银子,微臣罪该万死。”
“难道你认为魏忠贤没收过银子么?”
崇祯皇帝站在晃悠悠的石头上,把脖子向布圈伸过去。
“皇叔,”许平突然跳前一步,拉住崇祯的衣角:“如果陛下真是臣的皇叔的话,那陛下还没有说服臣,臣还是不信的,陛下要是去了,这世上还有谁能说服臣相信?”
“侄儿啊,”崇祯把头放在布圈里,闭着眼缓缓说道:“难道侄儿想看为叔被魏藻德之流指点羞辱吗?”
……
听到许平传来的招呼声后,早就等得不耐烦的陈指挥领着手下锦衣卫急忙跑上去,他们看到崇祯平躺在地上,许平正把悬在半空中的王承恩抱下来,把这个忠实的仆人放到他主子的身边。
“皇爷!”明白过来的陈指挥突然强前一步,伏在崇祯的尸体边,不可思议地看了又看,大叫一声:“皇爷!您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去找两具棺材来。”许平对其他那些呆若木鸡的锦衣卫们下令道:“明皇一代至尊,王承恩忠心护主,他们不应该暴尸于野。”
……
现在金銮殿已经换了主人,顺军此番攻破京师,阵亡将士不过三位数,可以称得上是微乎其微。
刚刚投降顺王的李国帧紧紧跟在李自成身边,没能在紫禁城发现崇祯皇帝的踪迹后,李国帧立刻自告奋勇:“陛下,臣有数百儿郎,他们个个都见过昏君,也全是京师人士。”
李国帧建议由他立刻开始全城清查,他带着手下这批人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崇祯皇帝找出来:“微臣一定生擒昏君献于陛下阶前。”
这种功劳自然刘宗敏、余深河等人都不会和李国帧抢,也没法和他抢,李自成叫了声好,便同意李国帧去进行搜捕工作。
“遵命,微臣不拿获昏君,就无颜回来见陛下。”李国帧心中窃喜,便要退下金銮宝殿去部署搜捕工作。
这时有卫兵报告道:“大将军在殿外求见。”
“快请!”
牛金星在旁边咳嗽了一声。
李自成连忙改口为:“快宣。”
许平走上正殿,李自成高兴地下来迎接:“许兄弟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了,刚才去诏狱找不到人我……寡人正在着急。”
“末将替大王去追崇祯皇帝了。”
“可否拿住?”牛金星一听也来了精神。
“末将把崇祯皇帝给大王带回来了。”
李自成看着许平那冷漠的表情,轻轻一点头,许平就让陈指挥他们抬着棺材走上殿来。
整个金銮殿都陷入一片沉寂,所有的人都一言不发紧盯着几个锦衣卫抬着的棺材,陈指挥他们把棺材轻轻地放在地面上,动作柔和得就好像是担心惊醒了棺中的人。
“这昏君,怎么可能?”远处刘宗敏发出了半句充满了疑惑的问话声。
李自成和牛金星也都一动不动地看着那被轻而又轻放在地面上的棺材,后者一口接着一口地吞咽着口水。
锦衣卫们放下棺材后,蹑手蹑脚地退开,陈指挥还郑重地跪倒在地,向棺材恭恭敬敬地磕了九个响头,才和其他人一起退下。
许平走过去,轻轻把棺材揭开,牛金星一直在不停地摇头:“怎么会有死社稷的末代君王?这怎么可能?”
“武王伐纣,以殷太子为宋王,”许平轻声回应道:“既然大王兴的是汤武革新的伟业,可见明皇是一定要殉社稷的。”
“纣王那只是传说。”大殿上一时间只有牛金星和许平的对答,其他人都紧紧地盯着躺在棺材中的崇祯,完全没有余力去参与到他们的对话中。
“可这个不是传说了。”许平揭开棺材盖后,缓缓退到一边,把崇祯的遗体留在金銮殿的正中央:“周、秦、汉、唐、两宋、蒙元,两千多年过去了,又有了一位殉社稷的天子。”
李自成看了一会儿,侧头问身边的李国帧:“是明皇没错吧?”
自从许平揭开棺材盖后,李国帧就变得脸色惨白、身体也开始瑟瑟发抖。
听到李自成的问话后,李国帧猛地一跃向前,扑到崇祯的棺材边。李国帧爬在地上,轻轻抚摸了棺材边两遍,突然失声痛哭:“皇上,您怎想不开了呢?”
躺在棺材里的崇祯皇帝当然无法回答李国帧的问题,李国帧一连问了尸体这问题两、三遍,突然以头抢地,放声嚎啕:“皇上,臣对不起您。”
“皇上,臣罪该万死啊。臣被猪油蒙了心,丧心病狂地从了闯逆,真是万死不足赎其罪啊。”
几个顺王的卫士胡喝着上前去拉李国帧,口中还发出斥责声。
这时李国帧已经将脑袋在地上撞得血流满面,被顺王的卫士从金銮殿上拖下时,李国帧犹自望着崇祯的棺材大呼:
“皇上,臣罪该万死,臣对不起您!”
李国帧被拖出大殿后很久,殿上的人还能听到他的呼喊声遥遥地传来。
“这厮是留不得了。”牛金星冷冷说了一句,转身看向许平:“大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许平把实情挑挑拣拣地说了一部分,还没等他说完牛金星就跳将起来:“你怎么不拉住明皇?”
“明皇一心求死,我怎么好去拉住他?”许平大声反驳道:“小国之君当大国之卿,何况正统天子?”
“这个时候还讲什么礼法?”牛金星怒斥道:“当然要把他拉住,应该把明皇捆起来,派人十二个时辰一刻不停地看着,绝不能让他自尽!”
“好了,好了。”李自成喝住争吵的两人,脸色阴沉地问牛金星:“现在该怎么办?”
第二节 相负
牛金星暂时也没有什么成熟的想法,既然崇祯皇帝死了,那只好封崇祯的皇太子为宋王。宫内还有一些女眷甚至一个太妃仍然幸存,李自成打算让这些女眷统统去和宋王一起就藩,从陕西到北京的一帆风顺让李自成基本卸下了对前明皇室的任何戒备之心,牛金星同样也认为朱明丧人心如此,已经不可能再死灰复燃。
不过还有一个很大的麻烦摆在眼前,崇祯既然自杀而没有投降,那就需要向天下诏告崇祯皇帝的过失,来证明大顺的得国之正。
可是仅仅写崇祯皇帝把国事搅和得乱七八糟是不够的,根据传统和大部分根深蒂固的念头,道德有缺陷才是失国的决定性因素,而品质良好的人是不会把国家祸害得一团糟的。
“明皇不喜奢华,也不怎么好女色,”牛金星把崇祯皇帝留下的太监都找来问话,忙碌了一个多时辰,牛金星也没能找到什么道德上的缺陷,那些投降的前明臣子同样说不出来什么,除了崇祯自负无能外,看起来他的道德确实基本良好,牛金星终于发现大顺的宣传工作还是有问题的,其实他自己也同样有疑惑:“明皇不像是骄奢淫逸的昏暴之徒啊,为什么会搞得天下大乱?”
“这个,”许平听了一会儿有些忍耐不住:“正人君子和治国是两回事吧?”
同样有些不耐烦的刘宗敏也赞同这种说法:“就好像好人也不一定会打仗。”
“打仗和治国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大殿上,牛金星和其他有学问的人异口同声地说道:“天子不失德,是不会失国的。”
有人提出不妨把崇祯的皇后说成是妲己一样的人物,不过这个妲己也主动殉国了,大部分人都觉得这种说法显然不会有什么说服力。
“王承恩!”陈缙彦突然叫道:“王承恩这个阉竖蒙蔽皇上,威福自操,而且还多次收受贿赂。”
“就好像是魏忠贤一般。”不少投降的臣子认为这个说法不错,崇祯皇帝信用太监而疏远士大夫,这是一个严重的道德缺陷。
“诸位大人说得不错,”一直在旁听的许平听大家讨论王承恩讨论得热烈,冷冷地说道:“明皇临死的时候,也说过王承恩迹近魏忠贤这样的话。”
“唉,皇上悔之晚矣。”听到崇祯都有类似的评价,大家都认为这个足以成为崇祯“亲小人,远贤臣”的证据,这个作为失国的理由也差不多足够了。
当即就有人向李自成建议:“陛下当速发缇骑,将阉竖王承恩捉拿归案,明正典刑也算是为明皇报仇了。”
还有人提出王承恩出任司礼监掌印这么多年,也收过不少脏银,更有人告密说王承恩的家产大多都在京师,由住在宫外的侄子负责管理。有人就因此劝李自成立刻派兵去把王承恩抄家,追赃既可以补充军实,也可以证明崇祯皇帝所信非人。
“不必了,”许平又搭茬道:“王承恩和明皇一起上吊了,他尸体也在外面就是还没抬进来。”
始终没有怎么说话的李自成突然问道:“都有谁陪着明皇自尽了?”
三千京官力,殉节的大概有十几、二十人,不过陪在崇祯身边的只有王承恩一个,听许平说明这一点后,李自成立刻下令:“派一队兵去王承恩的侄子那里,把王承恩的尸体也一起还给他,任何人不得骚扰王家,若是王承恩的那个侄子想护棺回乡也不可阻拦。”
既然王承恩也用不了,牛金星只好暂时推迟发布崇祯皇帝的罪状。
“搞得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不就是最大的罪么?”许平还是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这罪状不能写。
“是啊,但是为什么呢?是沉溺女色、不理朝政,还是骄奢淫逸,明皇是怎么把这天下搞成这样的呢?”牛金星一脸的愁容,越是深入了解崇祯的私生活,他越觉得这罪状不好写。
“太师,”又是陈缙彦忽发奇想:“太师有所不知,神宗皇帝骄奢淫逸,而且总是不上朝,至于熹宗皇帝,也是信用阉竖,有时会不务正业去打木匠。”
“可是这和崇祯又有什么关系?”
“太师明鉴,这前明的气运并不是崇祯败光的,而是明神宗、明熹宗败光的,到了崇祯这朝……”
“不错,陈尚书所言即是,”牛金星一听就觉得眼前豁然开朗,攻击一个私生活上没问题的崇祯比较困难,但攻击神宗和熹宗就容易多了:“国祚已尽,崇祯皇帝虽然有心振作,但积重难返,实在还不清他皇祖父和皇兄欠这天下的债了。”
刘宗敏听的云里雾里,大大咧咧地说道:“相爷我是个粗人,不过我觉得天启朝日子还能过,而且自己亡了国,去责备十几、二十年前的死人,有些太说不过去了吧。”
“刘将军,现在我们说得是国祚问题,不是日子还能过不能过,是明神宗、熹宗不上朝、骄奢淫逸,天心厌之所以耗尽了大明的气数,所以崇祯朝这日子才没法过了。”牛金星反驳道:“刘将军见过不赌不嫖,就把家业败光的败家子么?如果有这样的人,那肯定是他祖上不积德。”
……
牛金星和文官们忙着去起草明朝的罪状时,李自成走到许平身边:“许兄弟带我煤山转转吧。”
走到煤山上后,许平把崇祯皇帝上吊的那棵树指给李自成看。
李自成围着那棵树转了两圈,吩咐左右道:“去寻个人,封个小官,以后就负责照料这棵树,”李自成伸手在树旁画了一个圈:“在这里围上一圈篱笆,不要闲杂人等靠近,若是这颗树死了就在原地再种上一棵,让后人永远记的,曾经有一位天子在这里殉了他祖先的社稷。”
下完这些命令后,李自成带着许平返回紫禁城,崇祯皇帝仍然躺在棺材里,李自成下令把棺材合上,站在棺材边对着崇祯的遗体祷告道:“陛下,君非甚暗。陛下既死,与李某之间的恩怨自然也是一笔购销,李某绝对不会骚扰陛下先祖的陵寝,不但会善加保护,而且陛下的子孙,亦可年年祭拜,使朱家血食不绝。”
祷告完毕,李自成冲身边的许平叹了口气:“这崇祯天子不是什么坏皇帝。”
“难道他是好皇帝么?”虽然崇祯殉国让许平也挺震动,不过他显然不像李自成这样对崇祯的印象彻底改观:“若他是好皇帝,大王和末将造反又是为何?”
“是他的臣子误了他,”许平已经把崇祯的遗诏交给李自成,后者又看了看,叹息道:“至死都不忘记百姓,难得啊。”
“河南百姓以观音土为食,我们起兵之前每岁崇祯皇帝还要从河南搜刮银百万,粮食二百余万石,”许平对李自成的态度感到越来越惊讶:“大王,难道您认为明皇没错吗?”
“身边的小人、奸臣太多,”李自成的脸孔突然板起来,发出一声冷哼:“比如那个魏藻德,就是一个大大的奸臣。”
说完之后李自成就是一声令下,命令卫兵去把崇祯王朝的末代首辅提来见他。
顺军入城以后,大部分投顺的官员都没有被逮捕,魏藻德是为数不多被顺军关押起来的明臣,被关在屋里的时候,魏藻德还摇晃着窗户上的栏杆冲外面的卫兵大呼:“顺王若要用我,一句话就足够了,何必要把我关起来呢?”
魏藻德被提上来后,他一见到李自成就急忙跪地叩拜,李自成没有说任何客气话,而是跳上前去伸脚就踢,破口大骂道:“崇祯皇帝就是对不起天下任何人,也对得起你了,你被崇祯皇帝钦点为状元,翰林,年纪轻轻就入阁拜相,你连对你这么好的崇祯皇帝都背叛,怎么可能会对我忠心耿耿?”
狠狠踢了几脚后,余怒未消的李自成就喝道:“拖下去,大刑伺候,为后世不忠者戒。”
被如狼似虎的卫士拖走时,魏藻德向着李自成苦苦哀求,临被拉出殿门时魏藻德还向许平喊道:“大将军,老夫的小女,情愿送与大将军做妾啊。”
许平不发一语,直到魏藻德消失后才问李自成:“大王打算如何处置他?”
“先让他把这些年的贪赃都吐出来再说,然后就把这奸佞夹死,一了百了,也算是替明皇报仇。”李自成不假思索地答道,他告诉许平打算进行追赃活动,那些大顺不打算使用的官员会按品级进行追赃,如果他们不把大顺要求的银子交出来,就用刑法收拾他们:“明皇城破之前,要他手下这些官员助饷,可是无人响应,既然他们完全不想替主上效力,那我也不会让他们能保住家财?”
“大王,为何如此?”许平吃惊地说道,在开封府的数年经营,许平对政务司法已经有了自己的一些心得体会:“若是按照等级追赃,不交银子就上夹棍,那岂不是变相鼓励那些贪官了?”
“许兄弟所言何意?”
“大王,”许平马上分析道:“比如大王为尚书定下一万两的助饷之额,若是一个官贪了两万,他可以轻松脱身,要是一个官只贪两万五千,那他反倒要倒霉。大王此举,是让那些越贪得多的,越能平安无事,末将以为不妥。”
“嗯,”李自成一想确实如许平所说,便反问道:“那许兄弟以为应该如何?”
“清查账目呗,或者计算一下某人到底拿过多少俸禄,末将常常算他们这么多年一文未花,给他们留下和应收俸禄相当的家财,若是一个做官前就出身缙绅之家,那家产自然还要另算。”在开封府的时候,许平一向是如此行事,有一些地方官贪污的钱并不多,对这类官员许平有时还会考虑吸收到本方阵营来。
“太麻烦了。”李自成摇头道:“三千多京官,这得查到什么时候去。不过许兄弟说得确实在理,明廷百官无官不贪,只有贪多贪少之分,那些我大顺不欲用的,统统打杀了便是。”
许平闻言更加吃惊:“大王何须如此?再说司狱乃国之大事,大王今天嫌麻烦就把前明官吏统统打杀,那以后大顺治下,难道也不问青红皂白,见到贪官就一并打杀么?”
“明太祖当年,十两银子就剥皮充草,我觉得也不错。”李自成不以为然的说道:“对贪官就得除恶务尽。”
“可是明太祖之法,最后还是归于无效,末将以为,司狱之事最重要的就是要沉得住气,能有耐心慢慢清查。不然冤狱必然横行,对大王的仁德也是大大有害。”
“对这些人还用得讲什么仁德么?”李自成哼了一声:“就比如魏藻德那样卖主求荣的奸佞,打杀了也就打杀了。”
许平仍然摇头:“大王,牛相爷的话末将是不以为然的,末将觉得是大明负了魏藻德,不是魏藻德负了大明。”
“负了他?”李自成大叫一声:“崇祯皇帝那么信任提拔他,有什么相负之处?”
“末将是说大明负了魏藻德,不是说崇祯皇帝,而且大明也负了崇祯天子,负了文臣武将,负了天下百姓,所以大王才会兴义兵,来推翻明廷。”虽然崇祯临终前对许平说了不少私密之事,但是许平觉得这事太过匪夷所思,因此决定把这个秘密压在心里,仍以顺臣自居:“魏藻德才过而立之年,便金榜题名,点翰林,这学问、才智,显然是了不得的人物。”
“只可惜有才无德,终归于国家无用,于我大顺也无用。”李自成冷冰冰地说道。
“大家都说,只要认真念书,十年寒窗,就可以出人头地,就可以齐家治国,魏藻德就是这么做的,但是等他当了官才发现,在大明如果不贪赃枉法,就没有机会一展所学,这当然是大明负了他。和崇祯皇帝一样,大家都说只要勤政上朝,俭朴不崇奢华,就可以做个英明天子,可崇祯皇帝这么多了仍然亡国,显然是大明负了他。”
第三节 治国
“如果这些狗官不想祸害百姓,可以辞官不做啊。”李自成楞了一下。
“大王说的可真是轻松,这些人如果不做官,他们又能做什么呢?而且大王还有末将是没有资格指责别人这个的。”大明军队中的潜规则自不必说,反正就许平所见,即使是新军也被它们所左右,许平还记得李自成和自己说过的关于他之前在驿站时的往事:“大王当年在驿站的时候,不也曾强抢民财么?这并不是大王的本意,不过如果不是崇祯皇帝裁撤驿站,大王说不定也还要抢下去吧?”
许平的话让李自成叹了口气,见顺王已经快要被说服,许平就趁热打铁道:“大明负了天下人,所以大王要起兵推翻它。既然如此大王又怎么能够因为别人做过的一些错事就穷追不舍,无论罪大罪小都没有自新的机会呢?说到魏藻德,他再有负崇祯,难道还比得上大王和末将这样起兵倡乱?”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李自成觉得许平是再说仁恕之道:“圣人说的总不会错,许兄弟是这个意思吧。”
“是的,此外一俊遮百丑,末将以为不可,”许平虽然也挺钦佩崇祯能殉社稷,不过他觉得因此把所有的罪过都就此推给别人总还是有些不合适:“大王我们现在是身处乱世,这个世道已经不对了,再说是人总难免会犯错,末将以为还是多一些宽容吧,少杀人为好。”
“许兄弟你替这些人说话,但他们可未必如此啊,”之前牛金星也总在李自成面前嘀咕什么不宜让许平权利过大,不过自西安开国以后,来向顺王表忠心的明臣们可比牛金星说得过份多了:“许兄弟大概还不知道吧,大顺才立国没有三个月,就有七八个人来和我说,说许兄弟你不好美色、金银无所取,劝我要小心提防。就是到了这金銮殿上,这才几个时辰,就又有人这么说。”
许平哈哈笑道:“这不是证明了他们对大王和大顺的忠诚吗?谁不知道末将是大王的心腹,大王很可能一怒就把他们杀了。他们不辞斧钺向大王进忠言,不是很难得吗?”
“只是证明了他们的愚蠢而已,”李自成摇摇头,问道:“听说许兄弟有辞官之心?”
这件事虽然没有和很多人说过,但许平确实曾经透露出过口风,既然李自成问起他就不再隐瞒,点头道:“是的,如今明廷已经土崩瓦解,新军也或败或降,大王一统天下指日可待,末将对治国并无什么兴趣,除了打仗杀人并无所长,确实不想留在朝中了。”
“许兄弟有疑我之意吗?”李自成单刀直入的问道:“许兄弟是怕伴君如伴虎,李某有一天也会对老兄弟们不利吧?”
“大王既然问起,是的,是有这样的担忧。”许平直言不讳地答道:“权这东西乃是大凶之物,还是躲得远点为好,末将功成身退,以后若是有缘,过上几十年再进京拜见大王时,可以再一叙同袍之情。大王和末将的君臣之谊,也算是有始有终。”
“这叫什么有始有终?”李自成不满地说道:“以我之见,许兄弟对治国的见识也不比牛兄弟差多少,至少今天我犯的错,牛兄弟就不曾提醒我。”
“只是末将的一点想法罢了,说不定大王原本的设想才是对的,而末将是妇人之仁。”许平本来就有归隐的念头,听过崇祯临死前的一番话,许平更觉得自己还是早走早好,省得闹出其他事端来。再说越是自己这样越容易遭到忌惮,又不是一个彻底的武夫,还手握兵权。许平打算把顾炎武他们好好推荐给李自成,然后就远走高飞。
“许兄弟不是还曾和我有约,要共开太平之世,跳出治乱循环吗?”
“大王只要时刻怀有一颗仁心,不忘万民的苦难,那一定能够做到。”
“所以许兄弟才要留在我的身边,”李自成有些不高兴地说道:“许兄弟要是这么走了,日后谁来提醒我呢?”
“会有很多人来提醒大王的。”许平笑起来:“大王不是说过,才到了金銮殿一个时辰,就有人开始为大顺防微杜渐了吗?”
“那些人太蠢了,许兄弟只身入京,世上岂有有野心的人会自处死地?”李自成口气坚定地说道:“许兄弟一定要留下来,绝不能被流言所间。”
许平想了想:“大王说的不对,二十多年前,黄侯也曾孤身犯险,但现在黄侯也要反了。”
“那是哪年?”李自成仰头回忆起来:“黄侯去辽阳,是天启六年吧?”
“不错。”
“嗯,大约是二十五年。今年是永昌元年,等到永昌二十五年的时候,许兄弟你记得提醒我一声,好让我能先下手为强。”李自成正色说道:“或是永昌二十五年的时候,许兄弟你要归隐的话,我一定求之不得。”
……
刘姑娘一直没有看见岳牧跑来,近卫营一拨拨的换班休息,可是她的心上人总是不曾出现。总算等到京师的局势稳定,刘姑娘急忙赶去近卫营的防地,寻找自己的未婚夫。
一路上所见,到处都是顺军士兵的笑脸,长年的战争看上去终于结束了,士兵们放声欢笑,以后就是无忧无虑的太平日子了,再也不用把脑袋提在手上,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了。
见到岳牧的长官后,这个平时总是笑眯眯取笑他们二人的军官神情变得非常严肃,他盯着刘姑娘犹豫了很久,终于摇头道:“咱做不来这个,去找你秦嫂子吧。”
刘姑娘跌跌撞撞地跑到军营后面,冲到负责收敛尸体入棺材的秦德东的遗孀,后者看到刘姑娘后也是满脸的沉重,伸手抚摸了一下刘姑娘的头发,然后带着她走向那片新坟中。
身后又传来欢声笑语声,刚刚换岗回营的顺军士兵们毫不掩饰他们内心的喜悦:
“大顺万岁,大王万岁!”
“天下太平了。”
看着墓碑上的字,刘姑娘失声痛哭,在一片欢乐声中发出了撕心扯肺的嚎啕声,这块碑上写的是:
大顺近卫营一等军士岳牧
……
李自成和牛金星一直忙于接见投降的明朝官吏,自从牛金星在京师安顿下来以后,登门叩见的人都快要把他的门槛踩断了。在总结明亡得失时,静下心来以后的李自成觉得崇祯皇帝一个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的天子干政过多可能不但不是好事,反倒有不好的影响。因此李自成决定就是自己也不过多干涉朝廷运转,而是让牛金星效仿明的体制,建立一个权威更大的顺内阁,全权负责内政,甚至连司礼监的披红都废除掉。
李自成送给牛金星一个扇子,上面亲笔写着内阁两个字,现在牛金星把这扇子随身携带,没事就拿出来显示给众人看,投降的明朝官吏也是颂声如潮:“司礼监披红,留中不发,俱是前明大患,顺王一朝废之,真明主也。”
除去对内阁的掣肘,李自成还下令宫中只留下一千老弱无处可去的太监,其他数千太监一并遣散出京。
一开始李自成解释说这个是为了惩罚太监干政扰乱国事时,群臣们还纷纷称赞顺王的英明,不过等到李自成下令停收新监时,大顺的臣子们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他们不是说太监是祸乱之源吗?”见到牛金星又代表群臣们来劝自己收回成命,李自成用一种诧异的语气问道:“那大顺以后不收太监了,岂不是彻底断了阉竖乱政的可能?”
“那大王打算怎么治理后宫呢?”牛金星冷冷地问道。
“我只有……”
牛金星咳嗽了一声。
“寡人只有一个王后,”李自成马上改口道:“寡人没有子嗣,所以大概还会再娶一两个小老婆。”
牛金星又咳嗽了一声。
“寡人还会再封一两个妃子。”李自成倒是非常虚心,别人一劝就改,他转头看着身边的许平,无奈地抱怨了一声:“真是麻烦啊。”
“天家就要有天家的体统。”牛金星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声。
“只有三个而已,如果三个都生不出来,那多半是寡人的问题了。”李自成不顾牛金星大声的咳嗽,继续说道:“三个罢了,民间娶妾一娶就是几十个的多了去了,比如那个代明皇出征的李建泰吧,他就娶了五十个妾,也没听说他要用什么太监啊。”
“因为他是臣,不是天子。不要说天家,就是王府里,大王听说过那位王爷没有用太监的么?”牛金星冷着脸说道:“前明孝宗皇帝,就一个皇后连妃子都没有,也没听说他把太监都轰走还不收新的,大王如此行事成何体统?”
“这太监不能收。”李自成在这个问题上显得很顽固,虽然说不过牛金星但仍不妥协,他向许平投过来一个求助的眼神。
“这阉割是用在牲口身上的,怎么能使在人身上?”许平搭腔道:“圣人之道在乎仁,阉割活人乃天下大不仁之事,怎么从来不见圣人门徒出来反对?”
“因为两害相权取其轻,”牛金星嗤了一声,很有“就凭你许平也能与我舌辩吗?”的意思:“天家的尊严血统,不容有一丝一毫让人诟病怀疑的余地,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无聊之人,他们会妄自揣度天家的事情当作饭后茶余的谈资,会闹得满城风雨,会闹得天家威信扫地;而这世上还有一种东西叫野心,会有居心叵测的人以此掀起事端,祸乱朝野天下。如果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闹得这天下血雨腥风,战乱不休,那才是真正的大不仁。天家的体统尊严,不是大王一家的,还是大顺朝廷的,是中华正朔的,岂能任性胡闹?”
许平已经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牛金星又看向李自成,正色说道:“大王不能因为一点妇人之仁,就置天下社稷与不顾。”
“我不管你说什么,反正我身边是不能有太监,”李自成不顾礼仪地叫道,他因为好奇去询问了一下太监的手术流程,结果听得他汗毛倒竖,遍体生寒:“尤其是新收的太监,看到他们我就会想到他们受的罪,我会做恶梦,会睡不着觉的。”李自成大叫一声:“我不能收太监,我光听听就已经被吓到了。”
“如果大王有办法制止流言,不用太监也可,”牛金星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就是不知道大王有何打算?”
“可以用信得过的侍卫和仆人嘛,难道牛兄弟你家不用太监就会出杂种么?”李自成见牛金星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其难看,连忙道歉道:“口误,我的意思是,可以用女官。”
“女官绝对不能用,太监是不会有后的,可女官不同,她们会有子嗣,会在后宫明争暗斗,扰乱大顺的江山。”
“只要规矩严密,就不会这样了。”李自成强辩道。
牛金星一脸的不相信,不过还是尽臣礼问道:“那敢问大王的规矩是怎么定的呢?”
“这个寡人还没有想好,等寡人想好以后,一定会垂询丞相的,”李自成突然换上一副皇帝的威严姿态,对牛金星道:“丞相先退下吧,寡人还有些话要和大将军商议。”
“文人都是这个样子。”把牛金星轰走后,李自成对许平说道:“你稍微改一点点,他们就说得好像是天要塌下来一般,我就不信我李家不用太监,后宫就会出事。”
“不过大王最好还是好好想想刚才拿来搪塞牛相爷的那个女官制度,”许平建议道:“得给他们一个台阶下。”
“不错,我晚上就会想。”李自成轻叹一声:“以前觉得牛兄弟和一般文人不同,骑得烈马、使得刀枪,怎么一进京就变得和其他文人一模一样了?”李自成对许平描绘了一些京师文人的丑态:“牛兄弟不过是个举人,连个同进士都考不上,他说过其实甚至不敢去考,知道纯属丢人现眼,可现在一群状元、榜眼郎哭着喊着要拜牛兄弟为师,牛兄弟都挑花眼了。”
“不过治国终归还是要靠文人,不然国家不能长治久安。”许平说道。
“是啊,”李自成一声感慨:“我们武人治国总是把天下搅乱,我这也就是嫉妒罢了,挑他们文人些毛病来取笑一番。”
第四节 吸纳
入京三日后,前明降臣开始劝进,今天达到高潮。
前明兵部张缙彦,崇祯询问大臣关于南巡时他反对得最为激烈,竭力主张皇帝坚守北京与顺军死战;顺军兵临城下时崇祯皇帝询问军情时他一问三不知,被明皇责怪时自辩说:侦骑探马需要军饷,兵部一文皆无所以一个侦骑也派不出;攻城时开城投降。以此诸多功绩,明朝的国防部长张缙彦成功跳槽到大顺,领导着几支劝进队伍中的一支。
在黄石前来的世界里,张缙彦在顺军败北后降清,逐渐与清廷离心离德,开始撰文攻击清廷,获罪充军宁古塔,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著有《宁古塔山水记》等文章,被当时的流放犯成为宁古塔三杰之一。
指挥禁卫军向刘芳亮投降的大学士李建泰,崇祯皇帝任命他为督师是指望他出自己的家财助饷击闯。可李建泰一毛不拔,出京后专事攻掠地方百姓。此时李建泰成功的在大顺朝廷中继续当官,他上表顺王,称明军闻风而降是顺天应命,极力主张顺王立刻登基。
在黄石前来的世界里,顺败后李建泰投降清军,不久辞官返回曲沃老家,后来散尽家财起兵抗清,兵败后自杀身亡。
除去高官外,许多著名的才子也向大顺政权投降,比如闻名京师的广东才子张家玉,李自成知道他的名声就亲自劝降,张家玉当殿发誓向李自成和大顺尽忠。离开顺王后,有朋友奇怪张家玉为啥降得这么快,张家玉解释道:若不投降的话,恐怕李自成会派人去广东老家杀他的父母,忠孝不能两全,为父母的安危计,只好放弃对明廷的忠诚。
在黄石的世界,张家玉在顺败后逃回南方老家,散尽家财起兵抗清,兵败重伤时投水自尽。
东林名流周钟,此时刚刚得拜牛金星为老师,在京师里逢人便道:“牛老师爱我”、“牛老师知遇。”并做劝进表称李自成“比尧舜更多武功,较汤武尤无惭德”,以及崇祯是:“独夫授首,四海归心。”
在黄石的世界,清兵入关后,数千京官皆降,周钟不降,化妆逃出北京前去南京,上表力劝弘光朝廷不要对满清心存幻想,竭力主张全力抗清,因为投顺一事被马士英所杀。
……
在这些投顺明臣发出的喧嚣声中,刚刚被赦免死罪的魏德藻刚收拾好东西准备带着家人离京,许平打算亲自去送他一程。
“大人,有这个必要吗?”许平的左右现在已经知道许平对魏德藻的女儿毫无兴趣,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自处是非之地,因为魏德藻在金銮殿上喊的那一句话,已经有人说许平出言求情是贪图美色。
“有这个必要。”现在大顺肇造,有不少混乱之处,许平担心魏德藻这样的名人会被什么人盯上,没能安全离开。
因为崇祯、周皇后和王承恩都不太好摸黑,所以李自成本来计划狠狠收拾一批投降的明臣来证明大明是奸佞蔽朝,只是因为许平对此持坚决反对意见所以作罢。
“桔生淮南则为桔、生淮北则为枳。”许平认为大顺若是能用好这些明臣,反倒更能证明大顺的合法性,而且许平还是认为在亡国问题上崇祯的责任最大,一个皇帝提拔任用的大臣有几个贪赃无德之徒不奇怪,但个个如此就很成问题了。
带着卫士把前明首辅安全带出戒备森严的北京城门,许平把魏藻德一直送到郊外的大路上:“魏大人,恕不远送,我们就此别过吧。”
好不容易逃得一条性命的魏藻德,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李自成说什么也不肯用他,许平也没有对他明说这是因为顺王依旧打算拿魏藻德当个奸佞典型,在必要的时候用来宣传大顺得国的正义性。
“我十岁开始念书,专心致志二十年,”三十岁出头就靠中状元的魏藻德,智力、才学自然都是极好,现在他的精力、智力也都还在巅峰期,想到那些远远不如自己的人都还能留在大顺做官,而自己却只能黯然回乡,魏藻德突然失声痛哭起来:“我书念得这么好,他们都比我差很多啊,不忠大明又不止我一个人,大家都是一样的,为什么顺王用他们不用我呢?我真是不甘心啊。”
许平不再搭理扶着树痛哭失声的魏藻德,这种事这些天他已经见得多了。
前几天牛金星亲自主持对大明降官的考试,计划选拔一百人作为第一批分派地方的大顺官员,结果闻风前来赶考的前明官员超过两千人,只准备了五百个座位的牛金星只得在开考前两个时辰就下令关闭考场大门。
崇祯的兵科给事中时敏,以晓畅兵事著称,是崇祯朝少有的精于计算军备消耗的官员,当日他因为过于自信所以一直等到原定开考时间前一刻才赶到考场,见大门禁闭后时敏急得不顾礼仪,在考场外拾起石头猛砸大门,狂呼:“吾乃兵科时敏,顺王不欲得天下乎?奈何弃壮士?”
幸好牛金星从好多人口中听说过时敏的才能,就特意下令放他进来,并把他放在很靠前的位置予以考察。
发现时敏确实政务娴熟后,牛金星立刻宣布他会被大顺留任,时敏出来后为牛金星的慧眼识才大发感慨:“有太师辅佐,天下行将一统。”
考功司郎中刘廷谏虽然有才学、政务通达,可是已经年近花甲,牛金星审查后有些遗憾地说道:“公老矣,须白了。”
刘廷谏生怕就此不能继续在大顺做官,连忙向牛金星赌咒发誓:“太师用我则须子自然变黑,某未老也。”
闻言牛金星觉得刘廷谏真称得上是老当益壮,便把他也收录在大顺头批采用的降官之中。
李自成和刘宗敏都认为缙绅官宦的家财,“非贪上则剥下,皆赃也。”所以刘宗敏主张尽数抄没了事,牛金星当然不同意,不过他一个人对付不了李自成加刘宗敏,幸好在这个问题上许平、孙可望一派也是支持他的。许平、孙可望虽然承认刘宗敏说得基本不错,但他们都担心追赃会导致缙绅会与大顺离心,孙可望比较支持牛金星的主张,就是改变大顺之前的一概免征为减免征,恢复对民间的赋税来供给大顺朝廷,同时大赦天下,对发生在前明的罪行既往不咎。
李自成是不同意这样的处理手段的,不过许平提醒他黄石尚在南方,现在远远称不上高枕无忧。在黄石的威胁下,李自成勉强同意停止无限制追赃活动,许平提出了一个折衷方案,就是继续执行三年免征政策,全盘没收皇庄、皇产以及明廷宗室的财产补贴大顺国库,同时进行有限定的追赃,那就是清查账册,追讨前明官员在任职期间贪污的钱。
同时许平还代表顾炎武一派的势力,向李自成推荐在开封府施行的新政,那就是政府服务有偿化,最典型的就是打官司要收诉讼费,政府设法靠行政服务换取一部分收入。不过这点牛金星坚决反对,认为这是把朝廷当成生意一样地经营,他大概地计算了一下,觉得实行有限追赃加上没收前明皇产能让大顺撑上一段日子,甚至撑过三年免征期,所以说什么也不同意许平更激进的政治改革。
此外还有南征问题,南京的明朝留守拒绝投降,准备拥立新君。对此大顺势必要进行武力征服以便尽快事先一统,一旦全国统一军事压力减小,牛金星就可以考虑裁军问题来进一步降低大顺的财政压力。
送走魏藻德后,许平迅速返回北京,不久李自成还要召集群臣讨论南征问题。在赶往紫禁城的路上,许平突然又被一大群官员拦住,为首一人向许平进言道:“大将军,主上欲南征,必令大将军领兵,吾等愿随行大将军左右啊。”
这些官员自行挡住许平的马队,是相当无礼的行为,但许平的卫士们出言呵斥他们也不肯散开。
许平摆手让卫士们不要继续驱赶这些官员,和魏藻德一样,这些都是读书人,一辈子除了念书、做官,再无其他所长,如果不让他们当官就是断了他们的生计,让他们回去种地先不说会不会,恐怕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放过魏藻德、从轻追究崇祯旧官的罪责,就是许平希望能够让南方的士人官吏看清大顺的宽容,许平希望他们看到李自成连崇祯的首辅和阁老都不穷追不舍之后,能彻底对自己的身家性命感到放心。而虽然在收税问题上许平和牛金星有相当的分歧,但是在尽可能地利用投降官吏问题上他们俩是一致的,就算不委以重任,也要保证大部分投降官吏不至于去街边要饭。现在天下的明朝臣子全神贯注地看着大顺如何处置北京的这批降官,许平不希望处置不当以致激起南方的抵抗欲望。
挡住许平去路的都是那些还没能在牛金星那里找到一席之地的降官,虽然投靠武人与帮太师做事相比明显是邪门歪道,不过所谓“人不择路,鬼不择山。”有工作总比失业强。
经许平垂询,为首的人名叫项煜,他的名字和当年那个名震天下的楚霸王也就是读音上稍有差异。这个官员代表他周围的同僚表示,他们知道自己并没有军中经历,所以也不敢要求许平对他们委以什么重任。但是不会可以学,这些人都是能够金榜题名的士人,在这个时代能够考中个秀才就是家乡周边数得上的聪明人了。如果科举是那个时代的智商考核的话,这些人表现出来的智商水平比大顺的太师牛金星都还要高,项煜他们向许平保证他们不会可以学,无论练兵带军有什么艰辛,他们都绝不敢叫苦,一定会在许平身边努力学习,如同之前寒窗苦读一般,为大顺的皇图霸业尽心尽责。
许平好言安慰了这些人一番,让他们跟着自己的一个卫士去自己家录下名字:“若主上果然派本将南征,自然会请诸君同行。”
收下这些求职者投来的简历后,许平带着卫士继续赶往金銮殿。
“大人,要这些书生何用?”一个卫士问道。
“反正军中不会少了他们的衣食,不会让他们忍饥挨饿,说不定还真有几个有本事的话,能替大王找到人才。”许平随口答道,将来南征之时,说不定还会需要劝降地方,这些文人也是不错的说客和榜样。
在许平的大将军府报名后,项煜兴高采烈地大笑起来,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有几个和他一起来的人则不像他这么乐观,还是觉得跟着武人混前途黯淡。甚至有人临阵退缩,又不想留下名字而是继续等待牛金星后续的人才招募会。
其他一些伙伴虽然也留下了名字,但他是因为觉得很难通过牛金星的考核进入大顺中央工作,他们见项煜这样兴奋,都显得有些不解,看上去今天项煜高兴的程度甚至要超过之前他落选大顺首批公务员招募会。
“大丈夫名节既不全,当立盖世功名如管仲、魏征可也。”项煜大声说道。
“吾知兵事亦是不易,不过诸君与在下,俱是读书人,而是千里选一的上上之才,”得到一片赞叹声后,项煜继续说道:“只要我们拿出十年寒窗时那份坚韧,我就不信这兵法会难得高不可攀!诸君,我们一定能把兵法学好,为大顺立下不朽之功的。”
私下里,项煜还和几个亲密伙伴说过,将来大顺迟早一统天下,到时候兵戈不兴、良将无用,顺王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多半还是要做杯酒释兵权的事。
不过就算大顺的注意力从军事转向内政,但只要军队还在就需要有人去管理,那个时候他们这些有军事经验的文官想来还是会有前途的:“现在几千京官都去挤太师的独木桥,我们还是另辟蹊径吧。”
第五节 认亲
南征的事情很快就定了下来,虽然牛金星指望用王启年、吉星辉、周续祖还有姜镶、唐通、吴三桂这样的降将进行南征,但是李自成仍然非常信任许平和李定国,而且坚持要让他们这些人负责主持南征。
另外一个导致牛金星底气不足的问题是财政问题,有限的追赃活动加上继续的免征政策让大顺的国库并不宽裕,牛金星雄心勃勃的扩军计划无疾而终,他无法按计划扩充投降的新军与其他军队达到许平嫡系的地步——现在不但不能继续充实反倒要适当裁撤,而且也没有足够的银子来赏赐降军让他们开拔南下。就算将领们想立功,要让士兵们心甘情愿地背井离乡踏上征途,总是需要赏赐的。
这笔钱大顺没有但是也不敢省,李自成知道不给足够的赏赐军饷就无法抑制士兵的抢劫,已经把天下视为己有的顺王不能容忍这种事,那么只有派出最听话的老部队执行南征。
其实李自成对降将的态度还是有些不满的,比如吴三桂虽然决定投降,但是在军饷问题上同大顺朝廷斤斤计较,顺王把关宁军的军饷一口气砍了七成让吴三桂和高弟都非常不满,又搬出之前对付崇祯的那一套,说关外的威胁太大,这样砍军费对大顺政权非常有害。
不过顺王的底气比崇祯皇帝要硬得多,崇祯虽然名义上有几十万京军、河北军还有禁卫军,顺王只有几万,但是李自成的这几万听话而且忠诚,所以李自成不像崇祯那样担心北虏,只要边军能够像崇祯时期一样坚守边境要塞,北虏军队若还敢不顾后勤深入内地,他们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如入无人之境而是会遭到敢战的顺军的迎头痛击。
大顺并不打算立刻反攻关外,既然李自成一定不肯食言,牛金星认为这三年就先忍忍,专心守卫各个关隘,等赋税恢复后再扩充军队讨伐关外。
“崇祯穷得只穿布衣裳,可寡人听说,那吴襄家里有藏银三百多万两,他们父子边帅,这些年不知道贪赃了多少军饷。”李自成对吴家父子的不满还有其他方面,这次顺军东征,崇祯皇帝问吴襄能不能抽调吴三桂增援京师,吴襄一开口就是需饷百万两,把崇祯皇帝堵了回去。现在崇祯殉国,吴三桂也上了降表,他父亲吃了明朝的军饷一辈子、聚敛了无数家财,现在儿子以这些靠明廷军饷养肥的私军为资本接着吃大顺,让李自成心里感到很不痛快。
“陛下应该这样想,”牛金星劝解道:“如果不是前明边帅,一个个都和姜镶、吴家父子这样损公肥私,那么明廷就会多出几十万生力军来围剿我们;现在大顺也不会凭空多出这十几万边军来守卫长城。他们虽然是明廷的罪人,但却是大顺的功臣啊,他们帮陛下削弱了明廷,还帮陛下养起了一支堪用的边军,陛下又怎么好责怪他们呢?”
“话虽如此,但寡人还是不高兴。”虽然许平有桔枳的说法,但是李自成到这些背主求荣的明廷文武就不顺眼,当初他还动过把吴家抄家的念头,要不是许平和孙可望帮忙,牛金星差点都没能拦住他。
刘宗敏一向为李自成的率性而为摇旗呐喊,对牛金星、许平和孙可望的谨慎总是不以为然:“其实就是依大王所言抄了吴家又如何?难道吴三桂还敢造反不成,如果他真有这个胆子也好,我们正好讨伐他,杀鸡儆猴,让其他存心作乱的人看看造反的下场!”
“现在哪里还有存心作乱的人啊?”牛金星一点儿不认为刘宗敏真这么想,觉得他纯属就是看吴家父子这样贪赃枉法,结果还能得善终心里不爽罢了,觉得这种卖了前朝还能被新朝重用的事情不合理,想找茬收拾人而已:“要是他们想作乱,就不会不帮着明皇抵抗,现在要是突然有造反作乱的,那一定是我们处置不当逼出来的。刘将军不要逞一时意气,哪里有让大王替明皇报仇的道理?要是其他人看到大王突然替明皇报打不平,第一会觉得大王糊涂,第二会出力抵抗,对大王的大业不是好事。”
“要是抵抗我们就消灭他们,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刘宗敏不满地叫道。
“明明能兵不血刃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喊打喊杀呢?”牛金星觉得武人就是容易冲动,一点儿也不懂得“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好在许平和孙可望一贯是在这个问题上支持自己的,再加上唯孙可望马首是瞻的李定国,军方那边也有强烈呼声要采用灵活的政治手腕,才算是没让李自成被他的老兄弟拉过去。
“欲定江南,一在两淮、一在湖广,”许平又帮了牛金星一个忙,把话题扯到南征问题上:“末将以为应该兵分两路,一路沿着运河直奔南京,另外一路则出襄阳,收取武汉,然后是江西。”
顺军退出江西转向陕西后,左良玉又带兵返回了湖广,兵少将寡的顺军留守部队现在只能坚守襄阳,无力驱逐周围的楚军。
许平说的是尽人皆知的大道理,大家对此都没有反对意见,远在云南的高一功经营云南年余,也积攒下些物资,打算重新北上返回四川,招拢流民回复四川的农业生产,与陕西顺军统治区练成一片。
“夺南京的功劳,末将就不和大将军争抢了。”李定国上次在湖广作战,对那里的地理比较了解,也有了相当的经验,他毛遂自荐道:“末将愿意带三西营南下,为大王收取湖广、江西。”
孙可望也是这个意思,他觉得他们兄弟俩裂土封王的希望就建立在这次南征上,而且封王湖广、江西甚至两广,总比建藩山东、江浙的机会要大很多。军事会议很快就定下基调,李自成仍然亲自镇守北京,选拔官员控制地方,而许平带领近卫、装甲、前卫三营一万余人沿运河南下,攻击江北军然后渡江进攻南京,伺机攻击浙江、福建;孙可望和李定国带着三西营不到两万兵马增援襄阳留守,准备夺取湖广、江西,并根据情况决定是否进攻两广。
许平对李自成仍然让自己挂帅负责进攻南京有些吃惊,他本以为顺王不会再给他立大功的机会,军事会议上牛金星刚想反对就被李自成堵了回去。
回到家中后,一个卫士跑来向许平报告喜讯:“大人,您的舅父找到了。”
“我的舅舅?”许平吃惊不小:“他老人家人在何处?”
刚刚投降了大顺的济南府行文报告,说一个在济南街头要饭数年的老人,自称是许平失散多年的舅舅,那个人自称是在许平成为钦犯被明廷通缉离开京师到山东寻甥的,结果遭遇溃败的新军的乱兵,被打断了仅剩的一条好腿。这三年来他隐姓埋名,无力继续行动只能在济南要饭为生,得知顺军攻破北京、济南全府投降后,老人急忙赶到衙门击鼓鸣冤,知府大人不敢怠慢,亲自升堂审理。老人关于这几年的叙述全部查实无误。宁可信其有,抱着奇货可居心理的知府当时就走下公堂,亲手把双腿残疾的老人家搀扶起来,口称“下官拜见老舅爷。”下令向京师报喜的同时,一面请名医来给老人看诊,一面急令准备大车暖轿,送老人去北京和炙手可热的大将军团聚。
眼见天上掉馅饼,眼见白捡到一件大功的知府喜不自胜,可退堂后仔细一琢磨,知府大人突然发现了不妥。当朝大将军那是何等英雄人物,自己居然跟着他称呼舅爷,岂不是要被天下人骂无耻?再说这事传到大将军耳中多半会让其大大不快,自己一个小小的知府,居然无耻到和大将军他老人家称兄道弟的地步,这也太过不知天高地厚,而且自己还不幸比大将军他老人家长上几岁,这岂不是有在大将军面前充大的意味吗?
当天夜里,大顺的济南知府就跪在老人家的门外,不顾一切地拜老人家为祖父,自己也开始对老人家持孙儿之礼,还让幼子改姓过继给了这个早上还在街边要饭的老人当曾孙。
数日后,知府亲自把老人家送出济南城,马车已经开走很久了知府还跪在地上没起身,一副孝子贤孙的摸样。山东大侠的弟子元宝跟在大顺官府的兵丁后面,护送着一列长长的车队,这车队里是山东地方缙绅这几天送给老人家的奇珍异宝,还有无数仆童婢女、厨师花匠。
“祖父大人,一路平安!”大顺济南知府大人朝着远去的车驾动情地呼喊着,临行前他多次提醒,让老人家一定不要忘记代他这个孙儿问京师的大将军表叔安好。
“若此事为真,”回到自己的后宅后,知府摸着自己那微白的长须,志得意满地说道:“舅舅乃是当朝大将军,想起祖父大人的抚育之恩,一定会提携我这个做外甥的吧。”而且幼子已经改姓归宗,成为祖父他老人家的唯一后嗣,知府觉得大将军表叔一定会为自己的牺牲奉献而有所感激。
“可那个老要饭的,要是个骗子怎么办?”知府夫人还颇有些担忧,觉得丈夫未免也认祖认得太快了,一旦认了祖父,那就是发现是骗子也没法改悔了。中国最重孝道,在大明就是因为自卫伤了哪怕是发疯的父亲,也是剐刑没跑。即使那个要饭的是骗子,祖孙名分一旦定下来,那知府就得毕生尽孝。
“那大将军岂能饶得了那老贼,一刀宰了他,我不就也没事了吗?”知府胸有成竹,呵呵笑道,到时候是大将军杀的他的义祖父,不是他自己不认,当然于所谓的孝道无损。而义祖父触犯了国法,冒认贵戚,结果自取其果,他本人深明大义,不为私仇而去害公,那自然也能说得过去。
“可老爷还是会成为士林笑柄啊。”夫人依旧不安,认了一个要饭的骗子做干亲,而且是干爷爷:“这事万一有什么差错,乱认……乱认祖父,”即使是在自己家中,面前除了丈夫并无外人,知府夫人都还感到羞于启齿:“这不要说是朝廷命官,就是市井小民说出去都会丢死人了吧?”
“这怎么会成为士林笑柄?而且就是成了又算的了什么?”知府觉得妻子简直是蠢得有些令他吃惊了:“不错,如果是市井小民当然会被人笑死,但我不是!我是大顺的朝廷命官!就算是假的也不怕,甚至更好,因为天下人即便笑我,也会知晓我对大将军的一片仰慕之情,连底细都顾不得打探清楚就愿意认亲。”
一听是大将军的舅爷,连问都顾不上问仔细就拜做干爷爷,这当然不是不疯狂仰慕许平的人能做得到的。知府感慨地摸了摸书房的座椅:“此乃鼎革之时,不知道有多少人觊觎为夫的这个位置,若是不趁此让大将军记住我,以后万一有事,咱家去朝中求谁呢?”
至于献给那个老要饭的儿子,那不过是知府老爷的一个庶子,万一真遇上骗子虽然痛心,但他有嫡子传家也不太在乎庶子了,知府夫人更是没有反对意见,关键时刻庶子当然要首当其冲为家族冒险牺牲了。
送礼的地方缙绅不少也是这般打算,这个人是大将军的舅舅自是最好不过,要知道这天下可没有几个人有机会给大将军送礼的,此等良机岂能轻易放过。可谁都知道这很可能就是一个要饭的是骗子,因为饿得实在不行了,这个举目无亲的老人就想靠大话想骗几顿稀粥喝。但大家还是要把此事尽可能的闹大,就算不是他们的礼物也自然而然的转送给大将军了,还是那句话,一般人可找不到送礼给当朝大将军的机会。
第六节 委任
风闻大将军的舅舅进京,各地的大顺地方官吏热情地夹道欢迎。只是知府已经认干孙在先,这些人不好再拜祖父,一群群想认老人家为曾祖父的新任大顺官员扑上来,就像是见到血的苍蝇般轰走了一批又来一批。
总算赶到了直隶境内,一批批山东官员无可奈何地离开返回各自的岗位。
老人家才送了一口气,突然前面又报告又大批直隶的大顺官员又在前面欢迎大将军的舅舅。
为首的官员乃是前明河间府知府,现任大顺河间府知府,早就听说了之前的事,而且作为直隶官员他的消息也比山东官员更加灵通,据他所知大将军本人似乎也对此事非常感兴趣,根据他从京中高价买到的消息,看到报告后大将军都说好像真是他舅舅本人。
“祖父大人,”河间知府和老人另一位干孙身份地位相当,他同样觉得祖父是一个恰如其分的定位:作为大顺的知府,和大将军平起平坐当然是狂妄至极,不过要是仅仅因为对方是当朝武臣之首就要把对方抬到自己的爷爷辈,那也有些太过阿谀,会被人认为是无耻了。自认晚辈攀当朝大将军为叔叔,虽然还是有点高攀但绝对不能说是无耻了,河间知府竭尽所能款待了老人后,宴会一散就跪在老人门前:“请祖父一定收下孙儿,孙儿有个嫡子,品德还不算太顽劣,二十岁那年中举,如今正在勤学苦读,只等王上、太师开科取士,他日必能光宗耀祖。”河间知府献上一个嫡子,来帮许平的舅舅承续香火。
……
“下官……”
“末将……”
“钟兄,陈兄弟,快别这么说。”今天陈哲和钟龟年一起来许平的大将军府见他,两个人见到许平后正要行礼,就被许平急忙制止住,许平让卫士们摆了一小桌菜肴,还有一壶酒。自从攻破京师后,许平就不再滴酒不沾,而是偶尔会喝上一杯。
山东北方各府、县闻风而降,纷纷向北京的大顺政权递上忠表,南部还有少数地方官举棋不定,想看看南京还有什么举措。牛金星觉得时不我待,建议李自成立刻派出得力干将控制山东,为顺军野战部队南征进行预先准备。山东巡抚这样的封疆大吏大顺政权当然不能留任,至于知府、知县,处于安定人心的目的只要投降就予以留用,而少量逃亡的官员牛金星已经挑选了一批京官,命令他们火速南下上任。
随着顺王的一纸号令,原明廷的山东巡抚就老老实实地赶来京师,他手下已经无兵可用,不愿意投降大顺的几个地方官都已经逃向南京,山东南部没逃走的也早就不搭理这个向大顺上忠表的前上司;至于同样改换门庭的山东官吏,更不会不顾自己的前途帮老上司说话。考虑到顺王现在要拉拢人心,山东巡抚倒是不太担心自己的下场,顺王很可能会在朝中给他留一个位置,以安那些还在观望的封疆大臣的心。
钟龟年被任命为山东防御使,负责整个山东的政务,到任后整个原明廷的山东布政使司和提刑使司都归他负责;而陈哲被任命为山东节度使,负责山东军务。这两个人一文一武,顺王给他们的任务既多又重。许平和孙可望、李定国随时可能南下,钟、陈二人要立刻安抚好山东民心,筹备军粮、民夫,疏通道路、运河,镇压南部那些违抗大顺的前明官吏,若是南明试图夺取山东,他们还肩负有击退南明攻势的任务。
“济南知府算起来是大将军的表侄啊,”虽然那个自称许平的舅舅的人还没有到北京,但是济南知府的所作所为大顺中央已经有所耳闻,钟龟年冲着许平笑道:“大将军可有一语要我带给你的这位贤侄么?”
“我有什么话好说?”许平一边摇头一边笑道:“我见都没见过他,能有什么话说啊?”
“如果我是大将军的话,”山东防御使立刻答道:“那肯定会让他顶头上司——也就是我对他说:‘离京时大将军交代过我了,他认下你这个侄子了,大将军和本官是多年的故交,他让我多多看照你。’哈哈,大将军以为如何?”
“既然钟兄觉得好,那便如此吧。”许平有些惊奇:“钟兄如此看重他吗?”
“他根本没有打听清楚,就急不可待地认大将军的舅舅为祖父,我觉得这已经足以说明他对大顺的忠诚。如果他不是彻底相信天命在我们这边而且我们大顺势必一统天下,他又怎么会如此?”钟龟年觉得这种积极份子不但应该鼓励,而且这种表现也是一种投名状,让济南知府没有后悔的余地只能跟着大顺坚持到底:“他把全部的身家性命、荣华富贵和廉耻名声都压在我们这边了,还能不出死力帮我们对付南明那帮前朝余孽么?”
许平点点头,这些官场上的事情他并没有太走脑子,不过经钟龟年一说,他倒觉得是这么回事:“刘将军是很看不惯这个人的。”
听说这件事后,李自成还好,刘宗敏则直接跳将起来,大声质问牛金星怎么连这种无耻之徒都要吸收到大顺政权中。听到许平的话后,钟龟年微微一笑:“刘将军太耿直了。”钟龟年觉得官场上就是这般无耻,而且若是有投降的明官不这么无耻的话,牛金星和钟龟年这对师徒首先想到的不是这个人鹤立鸡群有气节,而是怀疑他首鼠两端,还对大顺心存疑虑所以才注意言行想给自己留余地和退路。与那些还保留些矜持的官员相比,牛金星对赤裸裸的无耻之徒反倒更放心,济南知府无耻到这个地步也让钟龟年对他另眼看待。
刘宗敏作为李自成最亲密的战友,不要说许平,就是牛金星也没法和他比资格老。幸好有许平和孙可望这样的军方实力派的鼎立支持,现在刘宗敏对李自成的影响力大大削弱了,无论说什么都只被当作抱怨和牢骚听,不会对大顺的政策产生影响。
许平转头向着陈哲,举起酒杯敬了他一杯:“陈兄弟,这次你肩头的担子可不轻啊。”
以往陈哲在许平手下,负责的都是训练、偷袭、渗透这样具体而且目标明确的军事任务,从来没有独当一面指挥过大量的野战部队,更不用说像现在这样独自负责一省军务。许平不担心陈哲的细节处理,但怕他缺乏开阔的战略视野。
不过陈哲倒是成竹在胸,自从三天前牛金星和许平找他谈话,暗示他会出任山东节度使后,陈哲就全神贯注地搜集资料,分析自己可能遇到的问题。
就像以前在军中那样,陈哲还是一副信心十足的摸样,他先给自己的酒杯的酒斟得满满的,就好像此时他胸中的信心:“南京为拥立潞王还是福王争吵不休,于情于理,当然是福王。”
福王就是洛阳老福王的儿子,神宗嫡传。北京破城后没多久,崇祯的老丈人周皇亲就把逃到他家的外孙们都献给了李自成换自己一家的安全。现在泰昌这支既然绝了,当然就轮到福王一脉,而且福王本人和崇祯皇帝还是同辈,更是再合适不过;而潞王的继承序位则远得很,更不用说他还是崇祯皇帝的叔叔辈,从礼法来说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
“可东林当年骂郑贵妃骂得太难听了,还一直想把老福王说成叛逆,他们怕福王登基会报复啊。而潞王在杭州,和东林一向关系极好。”陈哲功课做得不少,对东林的短视嗤之以鼻:“南明这帮前朝余孽连能不能挺过今年都还不知道呢,就开始提防福王坐稳江山后的打击报复了,他们还真是想得长远啊。”
发出一声冷笑后,陈哲继续说道:“不过不管福王还是潞王,若是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他们的当务之急就是速立新君,马上安定人心然后集中兵力准备抵抗我们。南京留守里权重莫过于史可法,我要是他,立福王也好、立潞王也好,先立一个再说,拼尽全力先让南明存活下来,然后再论其他。可史可法出身东林不愿意得罪同门,可又不愿意违背礼法去立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潞王,结果说什么两个都不立要另挑。现在好了——江北军据说已经渡江去南京,要武力拥戴福王了,哈哈。”
陈哲把杯中的酒举起来仰头一饮而尽,许平笑着替他又斟满。
“福王虽然占理,但就算能够登基,以武人策立又岂能让人心服?东南是东林根本,左良玉据说也是心向东林,东林岂能善罢甘休?黄侯远在福建,史可法对两王不满意,德高望重的不在南京,在南京的有点威信的又态度暧昧,这心中有异志的又岂能不蠢蠢欲动?”陈哲笑道:“如此山东有何危险?收取山东南部又有何难?”说完陈哲又把许平刚给他斟满的酒举起来一口吞下。
“怎么样?”许平朝钟龟年笑道:“我这个陈兄弟防御使大人觉得如何?”
“有陈将军相助,夫复何忧?”钟龟年也是满脸的欣赏和喜色,也举起杯对着陈哲这个才认识没几天的搭档:“陈兄弟,请!”
陈哲满饮第三杯,重重放落后指着许平道:“大将军,末将等你三个月,若是到时候大将军还未南征,莫怪末将先取南京了。”
“一言为定。”
三人又共饮一轮,钟龟年知道许平和孙可望、李定国之所以还迟迟不出兵,就是担忧北虏会趁机南下,所以一定要切实招降北方前明边帅之后才能放心。而现在还差的就是山海关总兵高第和宁远总兵吴三桂:“高、吴两位将军,何时抵京?”
“就这几天了,刚刚收到快报,他们已经把山海关交给唐将军,前来拜见大王了。”
原本被扣在京师的金求德趁着禁卫军覆灭,顺军逼近城下的混乱之际,带着李云睿、宋建军等几个人逃出京师,领着忙乱中疏于看管的教导队中的核心份子跑到天津;在北京城破前后,教导队用武力从天津卫那里抢到了船,几百人抢在天津投降又逃到山东,前些天山东地方报告这小队新军残余已经逃出山东直奔扬州去了。
“只有教导队,济得了什么事?”陈哲虽然觉得遗憾,但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教导队经此一劫也散得七七八八,金求德为了脱身把大部分人都抛下了:“黄侯总不能指望靠三、四百教导队短短几个月就重振旗鼓吧?说不定下次上战场,我们对面的敌人就剩教导队了。”
“除非侯爷到了穷途末路,否则他绝不会让教导队上阵的。”许平评价道。
……
“臣高弟……”
“臣吴三桂……”
金銮殿中的两个人,一起高声唱到:“叩见吾主。”
李自成还没有称帝,上次见到顾炎武时,对方一句“天下一统方能称正朔”给顺王不小的触动,李自成觉得金帝既然都能有这种见识,那他的气量应该更大一些,反正现在这皇位看着也跑不了,就先不用急了。
今天许平和牛金星等人一起陪着李自成接见来投降的山海关和宁远总兵,山海关现在归唐通镇守,山海关总兵高第会被打发去守居庸关,而吴三桂的宁远已经放弃给插汗了,他如何处置还没有定论。
等李自成表示荣宠地把两位总兵带去御花园细谈时,牛金星向站在武将这边的许平和刘宗敏走过来:“吴总兵父子晚上想请两位将军去他家吃饭。”
本来还要请牛金星,但牛金星说吴三桂是武将,他的前途事宜最好去找许平和刘宗敏,让他们向顺王进言。
“小人、贪将、屡次临阵脱逃,父子俩都一个样,我不去。”刘宗敏一口回绝。
牛金星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刘兄弟,安抚吴将军也是为了大王的大业。”
“大将军就足够,我晚上还有事。”刘宗敏抱抱拳,拔腿就走:“失陪了。”
“什么事?”牛金星在背后叫道。
“和兄弟们喝酒。”
牛金星向许平转过身来。
“太师有事尽管吩咐吧。”许平点点头。
“吴将军似乎想要辽东节度使一职。”
“哦。”
“好好安抚他,这样北边就定了。”牛金星凑近一些,压低声音道:“此事一毕,大将军就可以整旅南征了。”
第七节 名臣
赤峰是林丹汗的王城,他刚放下茶碗,还没来得及起身去迎,就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逼身而来。
妹夫阿敏满面怒容地闯进来,腰上左右各别着一把长刀,还挂着三把手铳,林丹汗的外甥跟在他父亲背后,脸上全是不知所措。
“大汗你怎么还没动员啊?”阿敏冲到大舅哥面前,冲着他的脸大吼一声,唾液喷了林丹汗一脸。
“妹夫,坐,坐。”林丹汗一把擦去满脸的口水,招呼阿敏坐下。
“为什么不出兵?!”阿敏急匆匆地从朝鲜赶来,见林丹汗还马放南山,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这事怎么能急?”林丹汗不明白阿敏怎么催得哪么急,顺军还没攻进直隶前,阿敏就来信让他一定要立刻举国动员,准备去直隶和顺军决战。
“那许平是好厉害,可是大汗你若空国而出的话,能出兵五十万!”阿敏的意思是十六到六十岁的老少齐上阵,林丹汗当然没有这么多军粮,但阿敏说粮食都不用多带:告诉大家打赢了北京花花世界有的是东西,打输了大家谁也别想活着回家。这次阿敏赶来赤峰也差不多把自己的男丁都拉上了,呼啦啦的也是好几万人,后金兵、朝鲜兵都有。
结果在宁远等了好几天,林丹汗的影子也没有见到一个,而周围的各部都没有接到出兵的命令,眼看山海关换了守军,不急不忙地重新布防又守得跟铁通似地,急怒攻心的阿敏带着儿子和亲信就快马加鞭直奔赤峰。
得知李自成已经攻入北京,阿敏觉得这是赌国运的唯一一次机会,结果居然看到他大舅子还在家里优哉游哉地喝奶茶:“那李闯没几万人的,山西一仗又折了不少,你怎么就这么胆小呢?”
“可是我们得先看明白,到底明朝边军会不会和他打啊。”林丹汗只是下令各部做好动员准备,但总动员令一直没有下达,他认为要先确认李闯会和明军互拼到精疲力竭的地步才能出兵:“我知道你说过,那李闯在穷途末路的时候都不诈降,不接受明廷的招安,他既然不回信就一定是要打我们,但现在明军都投降他了,我们还打什么打啊?我们不能连敌人虚实都没摸清就把所有的男人都拉出去啊,那今年的地谁种呢?还有那么多的牲口要照看。”
“种吧,种吧,等顺兵来了,这种好的庄稼就姓李了,哦,还有牛羊。”阿敏气急败坏地丢下一句话,转身不顾大舅子的一再招呼,头也不回地走了。
和儿子走在回朝鲜的路上,一刻也没休息立刻就踏上归途的阿敏在沉默了半天后,突然开口说道:“儿啊,你知道这世上最悲哀的事是啥么?”
“哀莫大于心死。”阿敏的儿子一直按照他的要求念书,听到父亲问话后这句成语是脱口而出。
“不是,最悲哀的就是做了一辈子贼,年老了却关心起什么种庄稼来了,你娘舅是没指望了。”阿敏觉得堂弟皇太极实在是太不幸了,要是他能熬到今天,肯定是空国而出,在李自成刚刚拼倒明朝的这个节骨眼上,趁他旧力将尽、新力未聚的时候予以痛击,把大明的遗产窃取到手:“不,我那死鬼堂弟,肯定能做得比这更好,这是我和莽古尔泰的水平,他比我们加起来还要技高一招。”
“要是早早出兵,那顺王如何能安定人心,把这么多明军都收为己用啊?”阿敏觉得事情已经没有什么指望,他下令回师朝鲜的同时召集心腹交代道:“派个得力的人,去北京见顺王,就说只要天朝封我做朝鲜藩王,我立刻就把头发留上,改姓金……不!改姓李……嗯,还是不好,让使者请顺王赐姓给我吧。将来天朝若是出兵关外,我出兵相助天兵围剿插逆,事成后退回鸭绿江以南,绝不敢取天朝寸土。以后世代为天朝守卫北疆,年年进贡,岁岁往朝。”
正说着,突然有一群牛冲过阿敏身前,差点惊到了他的马。
“你这汉狗,找死啊。”
阿敏身边那群如狼似虎的卫士扑上去,用鞭子就冲着那放牛的汉人一通乱抽。
放牛的是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被这群满兵打得在地上乱滚,以往被俘或是被掠的汉人,林丹汗一般都是当作奴才使用。之前松锦大战就抓了好几万,不管俘虏是总兵、副将,还是参将、游击,都和小兵一个待遇,统统打发去干苦力,干死为止。像这种奴隶,阿敏就是抽死了一百个也不会有人眨一下眼。
“注意,注意。”阿敏今天突然喝住了卫士,因为他刚刚起了改换门庭的念头:“以后不许用汉狗这两个字了。”
决心以身作则的阿敏还叫过那个被打得嗷嗷惨叫的老头,从马鞍下摸出块破皮子给他擦满脸的血。
观察了几眼了,阿敏突然来了兴趣,这个放牛的老头看上去似乎不像是个普通战俘,也不太像是个将军。都到了这番田地了,对方称谢之时举手抬足竟然还隐隐给人些不失斯文的感觉,阿敏又看了一会儿,开口问道:“那汉子,你唤什么?”
“大王,”老头点头哈腰地说道:“老奴洪承畴。”
……
“大王并无立刻兵发辽东的意思……”在宴会后,许平向吴三桂解释道,顺军进京之后,江南的漕粮、漕银肯定会中止,大顺政权需要在物资出现困难之前迅速南下,夺取富饶的江南。有些理由许平并没有对吴三桂明说,就是到现在燧发枪的制造对大顺来说仍然是难题,李顺政权虽然竭力仿制这种武器,但是产量非常有限,目前质量勉强过关的火枪日产量是个位数,这基本上就等于没有。
其实不要说火枪,就是刺刀大顺仿制都是问题,南方生产的刺刀、火铳都是标准件,而大顺自产的则根本无法互相替换。这种标准化装备给大顺极大的好处,因为任何损坏的枪支,上面的零件只要拆下来就可以用在另外一把枪上,这大大提高了损坏枪支的修复率,但这种工艺同样让大顺高层感到非常震惊,牛金星、孙可望私下里都认为至少在五年内,大顺的工部完全无法达到这样的技术高度。
还有火药的供应问题,以前在开封的时候,每次同新军交战都会让许州大营痛苦不堪,因为缴获无法弥补消耗,这个问题在攻陷陕西大量缴获秦军装备后有所好转。但攻陷陕西后,自然不可能继续通过原来的补给渠道从朝廷获得物资,顺军的火药消耗量远远大于自身产量,山西一战几乎就用去了全军储备的一半。轻易夺取了北京之后,从京师缴获的物资让顺军松了一口气,但京师的产量却让大顺高层极其失望,他们本以为每年供应北方边军的海量物资就算不是全部由京师生产,也有相当一部分是这里提供的。
但根据兵部、工部官员的报告,超过八成的火药和全部的火枪、野战炮都是南方提供的,最近牛金星正根据孙可望的老办法疯狂地挖北方所有的山洞掏蝙蝠粪,这种一次性的硝石资源暂时能够保证火药产量高于各军日常耗损、报废。但迟早有枯竭的一天,如果不能迅速夺取南方,将南方的硝石产地纳入大顺生产体系,顺军迟早要退化回以大刀长矛等冷兵器为主的军队,牛金星估计以北方的产出,大概只能保证三到四万是使用燧发枪和野战炮的军队。
“大将军误会了,”吴三桂对大顺的难处其实也猜到了一些,虽然他没有猜到实际情况到底是多么糟,但是大顺政权既然已经下令节约使用火药、停掉本来给予边军的大部分火药补给、不但不发给新武器替换报废武器反倒收集那些明廷从来都不回收的损坏枪支,那么不需要多高的智力就能猜到大顺的武器生产肯定出了大问题:“末将只是希望大将军一统江南后,回师关外时能够让末将当个前锋。”
吴三桂本来希望能够南下立功,但四万多吴家军需要上百万两的赏银、开拔费、被服银等等,这钱牛金星舍不得花,吴三桂当然也不肯自己掏腰包。现在李顺政权一口气把辽兵军饷砍去大半,吴三桂还得精简兵员,减少不必要的开支,所以他退而求其次,希望能事先说定将来在辽东给他为新朝立功、得以立足的机会。
“这个自然,辽事恐怕再没有比将军更熟悉的人了。”见吴三桂没提赏赐和军饷问题,许平心里松了口气,忙不迭地答应下来:“以我看,收复辽东后这节度使一职,非将军莫属。”
李自成觉得明末文官军政一把抓的弊病太大,书念得好未必会指挥打仗,所以在李自成设想的大顺政治结构中,无论是中央还是地方,文武都得能做到分庭抗礼。在大顺中央方面,李自成有心把兵部降低为一个只负责提供军饷和装备的后勤辎重部门,而将领选拔、士兵训练以及作战筹划则交给未来的大将军府负责;在地方上,防御使也只能直接命令衙役而不是各省驻军,如果要指挥军队则必须要通过各省的节度使来下令。
此外李自成还打算恢复丞相制度,他从明末学到的经验教训就是:如果皇帝不抓权,文官很可能会胡作非为;但如果皇帝抓权,很可能斗不过文官,还会因为他们的蒙蔽而把国家搞得更糟。因此李自成给予牛金星极大的权利,打算从他开始让丞相统帅内阁全权负责国事,皇帝不再具有否决内阁政策的权利,但有罢免丞相的权利——如果国事被搞砸了,就唯丞相是问。李自成希望这样可以让文官们自己去斗争,丞相和阁老们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必须严密监视六部和地方官员,不许他们瞎胡闹。既然如此,那么文武分家就更有必要,兵权必须从文官体系中剥离出来,切实掌握在顺天子手中。
至于其他的一点设想,也就是如何制约大将军府,李自成心里的打算暂时还没向任何人透露。
见许平答应得痛快,吴三桂也是欢喜:“此番大将军南征,破明必矣,江南山清水秀,水土养人,女子和咱们北方大大不同,大将军一定得多买些小妾回来,将来温香软玉在怀、吴语楚音在耳,那才是神仙过的日子啊。”
许平笑答:“吴将军一生戎马塞外,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末将恰好就有一个这样的侍妾,”吴三桂笑咪咪地说道:“姓陈名圆圆,大将军可知晓否?”
听吴三桂这语气,似乎这女子还挺有名,许平摇头道:“孤陋寡闻。”
“是秦淮河的八大名妓之一,滋味非凡。”吴三桂绘声绘色地叙述了一番,嘻嘻笑道:“大将军有意乎?”
“不然,不然。”许平连忙摆手拒绝:“吴将军误会了。”
“不过是一个小妾而已,再说她又不是什么良家,本就是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的娼优之流,”吴三桂大方地说道:“大将军一会儿就把她带回去吧,若是不喜弄个几天还给末将,若是喜欢就多留些时日。”
“不敢,不敢。”许平拼命推辞。
“一个侍妾罢了,大将军怎么这么见外客气呐?这江南女儿在京师可不好找啊。”吴三桂说了一会儿,见许平无论如何都不要,便解嘲地说道:“也是,大将军不日就要南征,这江南女子要多少有多少,到时候反倒是末将要向大将军讨几个去哩。”
……
宾主尽欢而散,从吴府告辞回家后,许平才到门外后卫士就跑过来报告:“大人,舅老爷到了。”
是今天傍晚到的,那个时候许平刚去吴府赴宴,卫士不敢去打扰就一直等着,运送礼品的车队在大将军府门外排了一条长龙。
第八节 同享
看到两条腿都断了的舅舅,许平又有痛心又是高兴。经过这三年折腾后,老人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加上最后这一路的奔波,老人用抵达北京后已经是精疲力竭。
把抱着自己流泪的外甥用力推开,老人正色说道:“有件紧要的事情一定要马上和你讲。”
许平看着老人那严肃的表情,这些天藏在心底的那件事立刻就浮了上来:“舅舅,孩儿在明皇临死前见到他了,明皇和孩儿说了一件事。”
“说……说什么了?”老人的身体立刻开始颤抖起来。
“明皇见到了孩儿的那块玉佩……”许平小心地端详着舅舅的表情,把事情的娓娓道来。
说完事情的经过后,许平看着已经软倒在床上的舅舅,请声问道:“舅舅,明皇为什么要这么说?”
“皇子,殿下。”舅舅突然热泪盈眶,挣扎着又半坐起来,对许平的称呼也变了:“皇上是殿下的亲皇叔啊,臣是殿下父皇的乳母——奉圣夫人的仆人。”
……
“是黄侯带走了王娘娘?舅舅您确定?”
相比崇祯对许平说的,他舅舅告诉他的东西更令人震惊。
“是的,殿下,就是黄侯的心腹金求德找到的臣。”当时刚刚把两位宫人偷运出宫,奉圣夫人的管家完全不知道到底是谁把这两个怀孕的宫人放出来的,奉圣夫人和两位妃子都说是宫中有一位贵人相助,但到底是谁都绝口不提。管家本来还以为是这两个还没有出世的孩子的嫡母张皇后所为,今天听到许平所述的故事后才知道原来是崇祯皇帝本人。
“镇东侯世子,是我的兄长?”
“是的,臣已经打探清楚,他就是镇东侯名义上的王夫人所出,日子也没错。”管家当时抱着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念头,用另外一个怀孕的女人换下了许平的生母李宫人。
有一些舅舅虽然没提,但是许平也能够猜到一二,当时这两个宫人的预产期都可以算出来,舅舅无疑也觉得去镇东侯府更有前途,更有机会收到良好的教育,甚至这些天启旧臣还隐隐希望有一天有机会让天启的儿子重登大宝。既然反正都不知道男女,那自然这个更好的机会是属于更大的孩子的,而许平则作为后备留下。
从舅舅的描述中,本来还有一些残存的魏党,比如许平名义上的那个父亲,虽然是个不出名的武将,但也受过天启皇帝特别的恩惠所以愿意抚养这个孩子。但这个小小的密谋集团,在崇祯二年后金入关中被摧毁了,许平的养父、生母还有其他一些人死于其中,只剩下这个残疾的管家一人。
“是臣误了殿下,”当年对于许平的舅舅来说,会先诞生的那个孩子更重要而且尊贵,但是这么多年下来,在他眼中许平已经和亲人无异,而他也在后悔把许平留在这里,如果当年两个孩子的母亲都送去镇东侯那边,许平无疑能够得到享受到更好的生活和教育条件:“当年臣等应该把殿下一起送去镇东侯那里啊。”
“不对,”许平扶着舅舅重新躺好,给他盖好被子:“如果当年您把我母亲也送走的话,孩儿就没有机会认识您老人家了。”
一直陪着老人睡着,许平从屋内退出来轻轻关上门,他知道自己有一件事情需要去做。
……
第二天一早,许平就去求见顺王,卫士说顺王和刘宗敏还有牛金星在花园饮酒。
“一大早的。”许平心里有点奇怪,他跟着卫士往宫内走的时候,看到牛金星满脸不快地迎上来,后者把卫士轰开将许平拉到一边:
“大将军,你得劝劝大王。”
“大王又怎么了?”许平有些紧张,每次牛金星这个样子来找他都没有什么好事,不是李自成又犯了什么幼稚的政治错误,就是忘记了皇家的体统。
“大王想把昭仁公主许给刘将军,”牛金星说的是崇祯皇帝的三女,今年十七了,是唯一一个还没出嫁的公主,崇祯逼死嫂子和妻子后,持剑去杀这个还在宫中的女儿,不过没砍死只是砍断手臂成了残疾,牛金星一脸的丧气:“前朝公主,怎么能许给本朝大将?”
“哦。”许平心里一股怒气上涌,若不知道这个女孩是自己的堂妹也罢,现在顺王把她像个货物随手赏赐给人,许平知道身世后感情上就有了微妙的变化。
牛金星认为除非李自成自己要,否则前朝公主只能留给平民,许配给本朝大将,而且还是嫡妻,将来有了子嗣可难说会有麻烦:“大将军一定得劝阻大王,他不听我的。”
“知道了,太师,这事一定成不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御花园,远远就听到顺王和刘宗敏的笑声,许平走过去后还见到了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拘谨地站在一边直挺挺地占着。
“这是宋王。”牛金星小声对许平道,崇祯既然去世,顺王就把崇祯的长子找来商议这件婚事。
许平走过去先向顺王行礼,然后仔细地盯着崇祯的太子朱慈烺看了一眼。
这时刘宗敏兴高采烈地走过来,手里还举着两个酒杯:“许兄弟来的好,准备喝我的喜酒吧。”
“大王,”牛金星窜前一步,对李自成叫道:“许兄弟有要事求见。”
“什么要事?”刘宗敏奇怪地问道:“是南方来了紧急军情了吗?”
“刘将军我先陪你,让大将军自己去和大王说。”牛金星把刘宗敏拉住的同时,连连冲着许平使眼色,示意他赶紧去劝李自成收回成命。
许平微微点头,紧走两步到顺王面前:“大王,末将有事想私下禀告。”
顺王莫名其妙地点点头,让牛金星继续陪着刘宗敏,自己跟着许平走到一处僻静凉亭:“何事如此慌张?”
“大王,您怎么要把昭仁公主许配给刘兄?”周围没有旁人,许平大声地表达着不满:“大王几天前还在说什么明皇并非甚暗,怎么好在他尸骨未寒的时候就祸害他的遗族。”
“我?”李自成吃惊地反问道,他倒是没有注意到许平对崇祯皇帝的态度变化,相反许平的不满李自成觉得很是合情合理。自从崇祯殉国后,李自成对明皇的态度就完全改观,刨坟那件事本来李自成恨得咬牙切齿,现在提起时反倒会带着些同情和理解:李自成觉得这是一个绝望地想保住祖业的人在绝望中做的事,甚至还有一点点可怜的意味。
“许兄弟误会了。”李自成见许平满脸都是不快,急忙解释道:“本来昭仁公主是有婚约的,就是岁初定下的,可是现在她夫家已经悔婚了,唉,不愿意惹祸上身,再说谁愿意讨个残废为妻?”
“势利小人。”听李自成叙述过经过后,许平冷冷地骂道:“但是已有婚约,岂能容他悔婚,他当我们大顺是禽兽之邦么?”
“如果不悔亲,我当然不会拆婚,但我觉得这样也好,”李自成没有强迫那家人守约完婚,他继续对许平解释道:“前朝之女,又是个残废,夫家又决意悔婚,我想硬塞过去也是受气罢了。等许兄弟你平定江南,宋王很快又要去就藩……”李自成把朱慈烺封在凤阳,宫中的老太妃等人都会跟着宋王一起走:“孤女留在京师,也是无依无靠,所以我打算把她许配给刘兄弟。”
刘宗敏、李过他们十八人杀妻相随一事,李自成从来没跟别人讲过,这是顺王心中的隐痛,尤其是看到这些人一直没有再成家更是如此:“老刘已经老大不小了、孤身一人也没有个亲人,以前他做梦也想不到能娶到公主,我觉得他会对昭仁公主不错的。”
“嗯。”许平的声音低了八度。
“比如你吧,年纪轻轻的,我就不会把昭仁公主许配给你,就算是金枝玉叶,一个残废你用不了几天就会嫌弃她的。”李自成这些天看了不少崇祯的遗物,他自问绝对做不到每天上朝风雨无阻、而且夜夜批改奏章没有一天休息:“唉,崇祯皇帝也是个可怜人,不算什么坏人,我不会祸害他的子女的。”
许平沉默了片刻,突然大声说道:“大王,末将不想挂帅南征。”
“许兄弟是担心功高震主么?”李自成立刻笑道:“我不是没有觉得没被震到,不过我已经想好了给你们的赏赐。”
“哦?”
“有人曾经和我说过,说许兄弟、孙兄弟私下商议,希望大顺开国后我能封茅裂土,”李自成大大咧咧地就把牛金星当年的密报之事说出来了:“我觉得这要求不算过份。”
许平嘿了一声,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像也就是有周一朝,版图从开国开始,就一直是有增无减的吧?”李自成问许平道:“到周王的时候,版图好像扩大了十倍不止。”
“可是版图虽然扩大了,但是诸侯不奉天子号令,彼此征伐不休,天子威信扫地。而且周朝难道不是亡在自己分封的诸侯手中了么?”
“可是姬家当了八百年天子,八百年还不值得么?”顺王说道:“自古岂有不死之人,不灭之国。我大顺灭亡时,若是中华版图也能扩展十倍,子孙为八百年天子,我李自成又有何怨?”
“那个……”许平觉得中国周边似乎没有什么还能扩张的地盘了:“那里还有十倍的版图可以扩展?现在已经是海内一统。”
“许兄弟这话不然,周天子分封诸侯时,说不定大家都觉得黄河也是不可逾越的边界,说不定我们的后人看大海,就和周人看黄河差不多。”李自成想搞分封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制约大顺内部的文武,而且他还设想建立一些制度来防止后人削藩,并让大顺从诸侯的扩张中受益,比如什么诸侯自拓的疆土需要上交一半或是用之前的封地来交换等等,不过他暂时还没有想好:“以中国之大,守住就很不容易,何谈开疆拓土?而如果分封就不同了,必须许兄弟你有一、两府的封地,你的后人很可能不会满意,会以此为资、出海拓展封国,说不定日后封国之大,还在今日的大顺之上呢。”
“大王说笑了。”
“谁敢谁不是呢?”李自成笑起来:“武王封姜太师在齐,后来齐国之大,远在周之上,现在许兄弟觉得我是在说笑,当年姜太师就能想得到么?后来周还受齐颇多恩惠,谁能说我李自成的后代,就不会受到许兄弟你子孙的恩惠呢?”
许平长叹了口气,心中的感慨难以言表。
“许兄弟,自古共患难易、共富贵难。我李自成平生最看不起的就是越王勾践那种人,让我们兄弟同心,好好地共富贵吧,也为后世子孙留下一个好的传说。”李自成对许平诚恳地说道:“不仅仅是许兄弟一人,所有的老兄弟,我李自成都要和他们共富贵,绝不相负。”
“谢大王。”许平向着李自成深深一鞠,抬起头来:“只是末将还有件事一直瞒着大王。”
“哦?”
把崇祯的遗言,还有自己舅舅昨天说的事情源源本本地告诉了李自成后,许平看到后者也惊呆了。
两人沉默一会儿后,许平发出声苦笑:“大王,末将不是能和您共富贵的人?”
“为什么不能?”李自成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许兄弟,你姓许不姓朱。”
“大王……”
“今年是永昌元年,”李自成冲口而出:“许兄弟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这紫禁城里的约定吗?等到永昌二十五年,许兄弟你一定要走我绝不拦你,但你得先等到永昌二十五年。”李自成又一次抢在许平开口前说道:“许兄弟把这种隐秘和我分享,李某感动不已,但是此事最好不要让其他人再知道了。”
……
看到许平仍然没有说服李自成,牛金星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许平装看不见,向刘宗敏道贺后就要告辞。
“大将军可愿送小王一程?”朱慈烺突然问道,脸上还有些紧张之色。
“宋王千岁请。”许平点点头,与朱慈烺一起离开禁宫。
两人走到紫禁城外,看着故居四周密布的黑衣守卫,朱慈烺的衣袖在轻轻地发抖。许平注意到了这点但是没有点破,向他施礼道:“宋王千岁,末将这便告辞了。”
朱慈烺似乎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闪电般地伸手抓住许平的手臂,许平没有躲闪,只是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朱慈烺的嘴唇哆嗦得十分厉害。
“堂兄!”
两个人的随行都在较远处,朱慈烺鼓足勇气小声叫了一声。
“宋王殿下,”许平轻轻抽回手臂,退开一步负手而立,用极轻的声音答道:“殿下认错人了,末将姓许不姓朱。”
第九节 决心
又看到刘姑娘找到近卫营来,秦大嫂满脸都是同情:“你怎么还没来啊?”
“我已经无处可去了。”
刘姑娘的话让秦大嫂摇摇头:“找个本份人吧嫁了吧,别来了。”
攻破北京后,顺军士兵纷纷忙着成家立业,每个人都觉得太平日子到了,随行的从事护理工作的女营医护兵成了热门,各营士兵都托关系让女营的长官帮忙说亲。
刘姑娘不说话把斗笠和头巾都摘了下来,秦大嫂扫了一眼她的头发,长叹一声:“你这又是何苦?”
把头发梳成妇人模样的刘姑娘语气虽轻,但透着一股坚决:“岳大哥对我很好,无论如何我都要给他留下香火。”
刘姑娘把心里的打算告诉秦大嫂,她计划收养一个孩子,让他继承岳家的姓氏,这次来她想请秦大嫂和近卫营的军官为自己作证,让这个孩子能够被承认为岳牧的后嗣:“这两年来岳大哥对我的照顾无以为报,我说什么也不能让他绝了后。”
“这是苦日子啊,没头的苦日子啊。”秦大嫂还试图劝说。
“我心意已定。”刘姑娘很固执。
“唉。”秦大嫂见无论如何对方都不肯改变主意,终于下定决心,起身拉住刘姑娘的手:“走,跟我来。”
把刘姑娘领到近卫营营地的后面,这里是一个伤兵营,秦大嫂还有其他一些女性护士在这里负责照料受伤的顺军士兵,那些在攻城中负伤士兵基本都已经恢复归队,还剩下几个人也即将痊愈,等待回归到即将出发南征的近卫营中。
秦大嫂把刘姑娘领到门口,指着里面让她进去。
刘姑娘缓缓地走进去,目光笔直地盯在一个靠墙的士兵身上,呆呆地向那个人走过去。
看到刘姑娘突然出现在面前,岳牧一下子也变得不知所措,他看着女子一直走到自己面前,刚要开口说话,刘姑娘就猛地扑上去,一下子把岳牧冲得倒退两步,后背狠狠地撞在营房的墙壁上。
“你还活着。”刘姑娘双手紧紧抱着岳牧的,把头埋在他胸口,放声痛哭起来,声音里混杂着背上和喜悦。
岳牧本能地想伸出双臂去揽怀中的人,不过只有右臂抬了起来,左面空空的袖口只是摇晃了一下。
袖口的晃动似乎提醒了岳牧,他抬起来的右臂停在半空,没能抱住刘姑娘的后背,而是搭上他的肩膀试图把女子推开。
“我已经是个废人了,”岳牧脸上也多了一道长长的新疤,他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我不能种地了。”
“你还活着。”刘姑娘把岳牧抱得紧紧的,一点也没有松开的意思,她用更大的声音叫道,似乎是感谢上苍的赐予:“岳大哥你还活着。”
倾听着怀中人的哭泣声,岳牧站得笔直,良久后他终于不再试图推开刘姑娘,而是用独臂抱住了她,低头轻声说道:“是,我还活着。”
永昌元年五月,经过两个月休整后,近卫营再次跟随许平的旗帜出征,此番他们的目标是南京。而失去一条手臂的岳牧也刚刚恢复健康,回到营中担任辎重队的一名检校军官。离开原来的单位时,队官胡辰亲自为他戴上一枚勋章,感谢他多年来在第一步兵队的效力,同时用一顶毡帽换走了他的斗笠。
经营的批准,岳牧的新婚妻子也可以随军同行照顾他,他还能得到一般军官所不能得到的特殊待遇——拥有自己的独立帐篷。
……
南京。
弘光皇帝正紧锣密鼓地筹备北伐,南明朝廷已经筹备到三百万两税银,预计在几个月内还能再获得同样多的一笔税银。
和崇祯皇帝一样,弘光皇帝也天天上朝,日夜不休地批改奏章,南京已经向江北军提供了超过二百万两军饷。自古守江必守淮,江北军已经返回长江以北,准备抵抗南下的顺军。
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史可法在今天的早朝上,自请督师江北,而弘光皇帝当场就批准了他的请求。
“本部会把督师行营设在扬州。”
围拢在史可法身边的全是一些比较新任的将领,这些人并没有都随军渡江,而是留下来和史可法共商大计。其中最为史可法所倚重的,就是曾被先帝称为“中原的救星、许平的克星”的现任江北提督郁董。
史可法已经请求朝廷把军资运送向扬州,此城是除南京外,南方最坚固的堡垒要塞,明朝在此处经营已久,史可法看着郁董问道:“郁帅以为如何?”
“似乎,有些过于靠前了。”郁董立刻指出:“闯贼来势汹汹,许逆出西安时就有大兵五十万……”
“哪里可能有五十万?”反驳的是黄得功,他和黄石不但同姓,而且还是货真价实的开原人,自己和其他人都以为他和黄石这个冒牌开原人是同乡,甚至不少人都以为他们是同宗同族。虽然黄得功仔细地把族谱翻了几十遍也没有找到黄石的父亲黄世仁和祖父黄飞鸿的名字,不过镇东侯既然认他这个同宗,黄得功也满心欢喜地攀上了这门亲事。听到郁董的话后,黄得功立刻反驳道:“郁帅,末将觉得闯贼十万都未必有。”
“怎么可能没有?”郁董脸红脖子粗地反驳道:“当年在河南鏖战的时候,许贼就已经有了二、三十万党羽,他每次都是依多为胜!”郁董极力向史可法分辩道:“李闯还有百万亲领,现在李闯坐镇京师不出,不少兵马肯定又交给了许平,他没有五十万贼属才是怪事。督师大人,末将以为万万不可以守扬州,我们应该坚守长江。”
郁董一直激烈地反对出兵两淮,他觉得依托长江坚守才是万全之策:“督师大人,敌众我寡,不能大意啊。”
“郁帅在胡说什么?”黄得功越听越不像话,怒道:“河南残破不堪,陕西、山西闯贼人心未附,李贼能养得起十万兵就不错了。”
“料敌从宽,料敌从宽。”边上的李成栋连忙跳出来打圆场:“郁帅是谨慎嘛,不是说诸葛一生唯谨慎嘛,郁帅这正是用兵之道。”
“不能退守长江,我们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黄得功见郁董和李成栋听起来又要反悔,用力一拍桌子大叫道:“这长江绵延千里,我们如何处处设防?一定要坚守两淮!”
虽然史可法也不认为顺军只有区区十万,不过守江必守淮的道理他已经听黄得功说过很多遍了,只有在江北固守,才能威胁北军的补给后路,让北军无法从容攻击长江。
见黄得功激烈反对,史可法仍然属意扬州,而李成栋态度暧昧看起来也支持在江北作战,郁董无可奈何只好同意:“既然督师大人坚持如此,那我们就过江吧。”
江北军会在扬州北面分营驻防,形成一条让顺军不可逾越的坚固防线,而位于战线安全后方的扬州,则负责供给前方的大军,同时史可法还可以居中运筹,让各部互相策应,不至于孤军作战。
见郁董也不再反对了,史可法就让他们尽快出发到各自的信地驻防。
顺军开始东征的时候,史可法就竭力筹集军饷、官兵,意图响应崇祯皇帝的勤王令带兵北上勤王。不过这件工作非常不顺利,一直到顺军在山西击败新军的抵抗,攻入直隶后,史可法也只才积聚起一万多军心、士气可虑的军队而已,当时考虑到京师危急,史可法就不顾一切地誓师出发,打算就靠这一万多靠不住的南方官兵去增援京师——那时史可法仍满怀信心,对南京同僚信誓旦旦地保证说以直隶的重兵云集和京师的坚固,崇祯皇帝一定能坚持半年以上,所以勤王军一定能及时到达。
可就在史可法誓师出发的第二天,军队还没全走出南京城,就传来消息说京师失守,崇祯皇帝下落不明。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史可法坚持认为崇祯皇帝已经带着太子脱险,从天津乘船南下。这个指望很快也宣告破灭,为了拥立新君,南京打成一锅粥,江北军靠武力压服东林反对派,拥护福王登基后才算告一段落,南明朝廷也开始运转,得以征集粮饷,征召士兵准备迎战。
但这也只是表面上的平静,前几天一个人冒称是崇祯太子混吃混喝,弘光朝廷把人找到后请曾经见过太子的人前去辨认,结果没一个臣子认识他;朝臣仍然担心搞错,就又让太监去询问此人宫禁规矩,结果也是一问三不知,显然是假货无疑。
但在野的东林同门却不依不饶,异口同声地说此人定是太子无疑,还说什么去问话的臣子。
太监一见到此人都跪地不起,口称“千岁”不停,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假如不是史可法亲自过问此事说不定都会信了。
以此事为由,东林同门又掀起一片要求弘光帝禅让的呼声,一时间朝中为了辟谣又是焦头烂额,连催收军饷、征召士兵的事情都不得不暂停了快一个月才算勉强把事情平息下去。
眼看就能压住士人不让他们继续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内讧,镇守湖光,统领数十万楚军的左良玉突然又上表朝中——与其说是表章不如说更像是造反公开信,左良玉扬言他要起兵进攻南京,拥戴正统太子继位。这顿时又是一阵大乱,不少史可法的同门为这封反表呐喊叫好,还纷纷扬言一旦左良玉起兵清君侧,他们就要群起拥戴。
幸好黄得功等卫戍将领保证,说左良玉便是造反也一定将起击退,才算是把惶惶不安的南京人心又平息下去。
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福王把老娘接到南京来奉养后,史可法的同门们又从这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中嗅到了阴谋和荒淫的味道。
南京的街头巷尾一夜之间就开始流传新的谣言:说弘光皇帝和亲娘私通,被时刻忧心社稷的东林千里眼们发现了。
一个人居然和母亲有苟且之事,那岂能再当天子?比起太子案,弘光皇帝对此事更加没有反击能力。至少之前他还能公开出来辩解说那个人真的不是太子,而这桩谣言让弘光皇帝完全没有自辩的可能,辩解是越抹越黑,不自辩是默认。私下对奏时,弘光皇帝曾气急败坏地对史可法说:他觉得这等恶毒之极的谣言,正常人应该是耳不忍闻、口不忍言。
为了息事宁人,弘光皇帝不敢拿廷杖打人,只能求史可法去多去与他同门沟通。而史可法也已经是心力交瘁,他刚刚从消息灵通的同门哪里听说,又有一桩童妃案在酝酿中。
这件事的起因是:一个无知民妇对地方官吹嘘自己是弘光皇帝还在做福王世子时的妾,结果地方官当然趁机阿谀奉承,一路香车软轿送来南京,沿途地方官唯恐错过机会,纷纷送礼迎送。
这个妇人到了南京就被弘光皇帝投进了大牢,而东林同门则准备大骂皇帝又做了一件新的灭绝人性的事:连妻子都要抛弃。
史可法从同门那里听说,黄宗羲已经撰文准备责问皇帝:如果那妇人不是福王府的妃子,她怎么敢冒认皇亲,还进一步责问皇帝富有天下,为何连一个住处和一口饭都悭吝给予妻子——这样品德败坏的人怎么配君临天下?
史可法倒是觉得这正好相反:冒认的人多了去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而且眼下皇上好色之名被同门们宣扬得天下皆知,一个愚蠢妇人自认有姿色,想冒认入宫然后一步登天都是很有可能的。而且正如黄宗羲所言,要真是皇上的前妻,他又不缺这点钱、不缺一个宫殿和一口饭,为什么非要不认,还要投入监狱闹得满城风雨?还是在这多事之秋、人言可畏之时,皇上他傻么?
“朕不能守社稷,可以死之。”史可法独自坐在书桌前,默念着崇祯皇帝的遗言。南京,位于长江天险之后,有十数万军队保卫,非常之安;而扬州,地处顺军南征必经之路,孤悬在外非常之险。史可法感到自己对国事已经束手无策,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该如何行事才能让同僚们齐心协力、共度难关:“先帝啊,先帝。”
“臣不能保大明江山,可以死之。”
烛光摇曳中,史可法轻声自言自语道。
第十节 杭州
对史可法来说,之前黄石是他最大的指望,不过现在这个指望基本破灭掉。镇东侯明确说明他不会来南京,弘光皇帝登基时镇东侯也是上了一封不痛不痒的贺表而已,此外从福建来的消息说,镇东侯已经把闽粤税款截留。这两省税款的流失对南明政权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史可法几番去信苦劝镇东侯以大局为重,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对朝廷玩釜底抽薪,可是镇东侯不为所动连信都懒得回一封。
两省流失的税款给朝廷带来了上百万两银子的损失,此外江西和浙江有报告说镇东侯的手下也在活动,鼓动地方截留税款花在地方军队上。除去镇东侯以外,湖光的左良玉也在进行着类似的努力。
史可法感到自己完全无力左右政局的发展,他不知道该如何控制地方,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保住国家的税源,不过史可法只是简单的认为:在敌军兵临城下的时候进行内讧不是什么好主意。为了不让言官继续为福建的拖欠嚷嚷,史可法已经把自己的家产都捐献了出去,虽然相比税金那点家产无疑是杯水车薪,但言官看到大学士不去催税款反倒捐献私财,也知道他确实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对史可法的苦处也能够体谅到一些,于是弹劾镇东侯和左良玉的声音渐渐也就淡了。
“等击退闯贼之后,我亲自去一趟福建。”史可法打算和镇东侯推心置腹地谈一番话,然后再折向湖光去亲自说服左良玉,史可法猜测单纯靠通信可能无法让别人充分理解自己的苦心。南方不过数省,如果继福建、广东后,浙江、江西、湖广的税源也完全流失,那南明朝廷很快就会崩溃。
几天前朝议时,很多臣子都对镇东侯首开武臣截留税款的前例很不满,不过大家谁也不敢明言,不要说提议出兵讨伐,甚至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严辞责备。
在朝议后,弘光皇帝召见了马士英和史可法,对二人下令道:“好好去和黄侯讲,若是他有什么委屈要尽快搞清楚,唉,不能在这个时节耍脾气啊。”
两个人唯唯诺诺地答应下来,但陛辞后无论是史可法还是马士英都是束手无策,江北军抵抗顺军尤嫌不足,朝廷还盼望着左良玉能为大明保住湖光,镇东侯能尽快前来南京镇守并停止武力抗税。马士英和史可法愁容满面地对望良久,最后马元辅无奈地说了一句:“死而后已。”而史可法则上了自请督师江北的表章。
“若是战局不利,”史可法不能不想万一没能击退顺军又该怎么办:“大明养士三百年,而殉国者寥寥,大学士、各部尚书争先投贼……”史可法知道北京城破,殉国的不过二十人,其中高官一个没有;而南京这边,史可法磨破唇舌要起兵勤王,而应者无几,北京城破后南京仍是一副花天酒地的太平气象,好多人都说什么要是顺军真打到南京,大不了投降便是——这话甚至已经不需要避人而可以在公开场合畅言无忌:“至少得有一个大学士、尚书,会以死报国吧。”
……
顺军的行军速度并不是很快,大军通过山东的时候许平还有余暇见一些曾经的故人,比如对他有救命之恩的三位大侠。现在这几位大侠已经是山东防御使钟龟年的得力臂膀,积极帮助山东大顺政权打探消息,侦查地方民心动静,并协助山东大顺政权恢复商业交通。钟龟年甚至考虑过给他们一些官职,不过这些绿林好汉都说他们绿林有绿林的规矩,不适合进入官场,钟龟年慎重考虑后觉得为了政权稳定确实也需要一些人帮助控制黑道,所以也没有坚持。
山东的地方顺官,也纷纷给许平送来厚礼,对这些礼物许平仍按照之前的办法处理,一概照单全收,然后一半赐给军中将士,一半充作军资。
“大人如此行事,难免又会有小人说大人什么金银无所受,美色无所取。”
卫士们充满担忧的警告让许平只是微微一笑:“流言安能间无隙之君臣?大王和我推心置腹,患难与共,这种话就是再多又有何用?”
之前许平就认为这些官员送礼是送给大顺的大将军、自己手下的几万将士而不是他本人,所以许平觉得若是拒绝的话,在这大顺肇造、人心未附的时候会让别人起疑,觉得大顺政权会对他不利,许平对卫士们道:“我在京师有大王赐给的宅邸,军中更是衣食无缺,要钱财何用?”
以前就是在这山东,许平第一次收受过别人的贿赂,后来他回想此事的时候,意识到此举对军力是有损害的,新军更是一个很好的教训,许平不愿意重蹈覆辙:“再说等到天下一统,太师说过就要重振朝纲,现在只是非常之时。就像你们说过的,只能没了有,不能有了没,这要是拿顺手了,将来大王、太师严令一下,自己还不是受罪?”
离开山东之前,许平对前来送行的钟龟年说道:“上次我来山东时滥杀无辜,钟兄帮我找一下被我杀害的那些百姓的遗族吧,等南方大事一毕,我想一一登门道歉。”
钟龟年脸上露出难色,当年许平屠的那个村子已经被夷为平地,又过去这么多年,他真不知道去哪里寻找。
“钟兄还记得那个收留我养病的秀才么?”对山东的地理许平并不是很熟悉,那次兵败逃亡时又是慌不择路还昏过去,所以许平不知道自己养病的具体位置,但钟龟年肯定记得:“我记得就是那个村里,还有一些遗族,钟兄帮我打探一下吧。”
经许平一提,钟龟年也想起来,那时还有几个妇女把许平骂的狗血喷头:“大将军放心,此事包在下官身上。”
“若是也找不到,那次新军过境想必还有很多其他的百姓遭难,我也会向他们负荆请罪。”
陈哲也知道新军的所做所为,不过他立刻叫道:“那些营干大将军何事?”
“总是新军所为,而我当时是新军将领,理所应当。”许平同样记得那个秀才对张承业的评价,而他打算以同样的行为来了却自己的这桩心事:“若想求人宽恕,总是要自己开口去求的。”
“现在大人已经是朝廷重臣,”陈哲觉得这样行事似乎有损大顺体统,尤其是听许平说想效法张承业去向百姓磕头谢罪:“过犹不及。”
“我们是大顺不是大明,我们造反不就是想建立一个不同前朝的太平时代吗?”
……
在杭州,七、八个新军营官跪在黄乃明面前痛哭流涕:
“少帅,我们为侯爷他老人家效力几十年,一时被猪油蒙了心,信了贺宝刀那厮的鬼话,真以为他是把侯爷说动了。”
“末将在京师也略有薄产,确实是打心里不想走的,贺宝刀来说侯爷同意出兵,末将打心眼里高兴,结果也没有细想,后来虽然觉得可疑,但是这个念头一起就被末将自己骗自己含糊过去了,真是罪该万死。”
大家早就统一口径,把京师之变的责任尽数推到贺宝刀头上,反正动手打山岚营杀魏兰度的人不是投降了大顺就是战死在了山西:“贺宝刀那厮跟着侯爷的时候,一直装着忠心耿耿,他把侯爷都瞒过去了,我们也一样,从来就没想到贺宝刀会这么丧心病狂啊。”
黄乃明一言不发地站在这些将领面前。
又有人赶快表白:“少帅,若说末将一点也没猜到,那也是不尽不实,不过当时大敌当前,末将觉得光是靠疑心就不停将令总归不好,侯爷他老人家不也总是说:大敌当前不能内讧么?”
在黄乃明身边的赵慢熊也是脸色阴沉,这群人听说黄乃明到杭州后就一起赶来求见,跪在门外放嚎啕,已经引人侧目。赵慢熊赶快让卫兵把他们放进来,现在外人还以为他们是为兵败山西而哭,若是总不见他们恐怕这些人会在哭喊中喊出更多的内情,对黄石的名声不利。
“求少帅让末将戴罪立功,此番末将一定奋勇杀敌,痛击闯贼,等见到侯爷他老人家,就是要打要杀,末将也绝不会有一句怨言。”
黄乃明挥挥手,不让他们继续说下去,沉吟片刻后,黄乃明开口道:“父帅常常对我讲辽东的事,屡次说起南关之战时,贺叔叔携莽古尔泰的金盔大旗而归,父帅大喜之下问贺叔叔要什么赏赐,而贺叔叔只说了一句:‘愿为大人效死。’,儿时贺叔叔对我也是悉心教诲,亲授武功。”
扫了面前的这群人一眼,其中也多在黄乃明幼年时哄他玩,给他讲征战的故事。在黄乃明出海前,这些人大多也没有兵权,没有贪赃枉法的机会,一个个都是父亲忠实的朋友,看着这些叔叔伯伯们熟悉的面容,黄乃明很难相信他们竟然会参与北京之变。
“你们说,像贺叔叔这样跟随我父帅多年的人,可能作乱么?”黄乃明加重语气说道:“从今天直到我死,都不想听到任何人再说贺叔叔的坏话,北京一事,就是魏兰度伙同许平,意图行刺我父帅。”
“遵命,遵命。”
下面的将领们都忙不迭的答应道,听到黄乃明连贺宝刀都不追究了,大家人人都是心头一松,主谋都无罪,他们这些胁从自然更是安全。
“此番我奉父帅之命来浙江,还有要事要办,诸君帮我一臂之力吧。”浙江虽然经营的时间很长,但是这里是朝廷赋税重地,而且士人辈出,所以理事会对官府的渗透非常有限。黄石若是想替理事会在福建、广东乃至江西买官都比较容易,但是浙江的名额非常紧俏,就是黄石付给周延儒、钱谦益再说的好处也拿不到。这次黄乃明带福宁军来浙江,打的旗号是准备勤王南京,实际目的是帮助浙江的理事会势力做好抗税截留准备,用这些钱筹备组建军队。
这群人退下去后,赵慢熊冷冷地说道:“现在是用人之际,暂时先不和他们计较了,若是他们不用心的话再新旧账一块算。”
福宁军的战斗力让人很不放心,湖广大败给李定国不说,就是在江西作战时,在地理熟悉的战场作战,还有大批本乡本土的江西民兵助战,人数相当的时候面对哪怕是季退思的部队都很吃力。虽然击退了闯军的进攻,但是并没有值得一提的胜利,对方后方不稳不愿意啃硬骨头而且己方也损失很大。
“福宁军精锐都丧失在北方了,”说起军队的现况黄乃明也有忧虑之处,紧急扩充的军队中,不少士官不仅没有实战经验,就是训练时间也不足,大批的军官、士官没有经过教导队的培训,晚上拿着黄石写就的练兵手册看一章自己先学个大概,第二天就在军营里把昨夜学到的东西再教给士兵:“他们手下的几千人,都是能征惯战的老兵,不可多得啊。”
金求德逃到扬州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去福建,让宋建军带着教导队赶到杭州和黄乃明会合,现在这几百教官正给福宁军的士官做紧急培训,不过宋建军估计至少要再有三个月才能完成打基础的工作。这些营官带来南方的都是他们的心腹精锐,黄乃明觉得正好用来弥补经验上的不足,毕竟福宁军还是很强大,好几万的装备精良的士兵,而且还有水师。
“我们可没有以战代训的机会,虽然我们的军力远远不是许平能比,不过还是多练几个月兵吧。”黄乃明周围都是友军,他没法像许平在河南那样一边打仗一边训练手下,而且就是许平也花了好久的时间培养手下,让他们打了十几仗训练了半年后才迎战新军,要是一上来就用福宁军去硬碰许平的军队,黄乃明觉得有些冒险:“江北军固然虚弱,不过有江淮天险,几十万重兵,给我们争取几个月总是没问题的吧。”
第十一节 奸党
远远看到两个将领策马而来,大顺襄京司马抱拳叫道:“末将参见左将军,前将军。”
大顺立国后,废除了明都督、都督同知、都督佥事的称号,改称司马,最高级的将领称号本来牛金星想用权、制、毅将军,因为许平觉得不够威风,所以干脆仿造汉制用大、前、左、右、后将军。襄阳是大顺规划中五京之中都,襄京司马知道孙可望和李定国的关系,所以在称呼的时候特意将左将军提到前将军之前。
前将军李定国和左将军孙可望一起翻身下马,早有襄京留守跑过来为两人牵马,城上、城下顺军一个个站得笔直,上千将士鸦雀无声地向两位将军行注目礼。
两人走进城中的军营后,襄京司马就立刻报告道:“启禀两位大人,左贼已经离开武昌,顺江而下往南京去了。”
“哦。”在这一路上,李定国和孙可望策划了好几种攻打楚军的方案,沿途他们二人还在扩编军队,将三西营扩充到两万四千多人。同时他们还征召地方的顺军、民夫随行,现在这一路的顺军总计已经超过五万。尽管可能行很小,但如果遭遇到左良玉坚决抵抗的话,李定国还需要征召更多的民夫运粮,若是围城的话,这支顺军每天可能就要消耗十万斤米豆粮草:“左贼是去增援南京,准备抵抗大将军么?”
“不是,”襄京司马捧着刚刚收到的左良玉檄文,送到孙可望面前:“左贼尽起楚军直捣南京,号称要诛杀马士英,清君侧。”
“清君侧?”孙可望大笑道:“左贼怎么也反了?”
快速看了一遍左良玉的檄文,孙可望脸上笑意更浓:“这上面明明骂福王比骂马士英还要厉害嘛。”
……
楚军离开武昌前首先在城中大掠,年轻女子和百姓的细软被明军系数抢走装上江船,然后明军又在城中纵火,没来及逃出城或是隐匿在暗处躲避明军抢掠的百姓几乎无人逃过此劫。
左良玉水陆并进,一时间,长江江面上和南岸旌旗蔽野,沿途所遇的府县皆被明军攻破,女子和财物赏赐给攻城有功之士,而男子则裹挟入军,在下面遇到新的城池时,这些新被强征入伍的明军就会被派去打头阵,若是有功则可以率先在城中抢劫,若是不忍心攻打百姓则会被斩首示众。沿途不断有水手和他们的船只被明军抓住,他们也被编入楚军水师,装上满满的士兵向下游扑去。富庶的长江中下游水道,转眼之间就变成一片废墟,明军所过之处鸡犬不留、片瓦无存。
“长江乃是天下腹心,是中国的精华所在。”明廷大帅左良玉坐在自己的战舰里,望着行走在南岸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军,还有身后密密麻麻将长江江面都遮住的庞大舰队,志得意满地对周围的心腹们说道:“遍征长江之舟以充水师,以长江之财赏豪杰之士,何愁大事不成?”
左良玉坐镇武昌的时候,每天都能接到从南京、浙江送来的书信,南明朝野的东林士人日夜催促左良玉和黄石这对和东林关系密切的将领起兵反阙,讨伐弘光皇帝和马士英首辅这对昏君奸臣,镇压南明朝中的奸党凶焰,以拯救大明于危难。
“黄侯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一个幕僚有些担忧黄石不与左良玉同气连声,或是行动迟缓导致清君侧大军不能及时消灭奸党。
“不要怕,黄侯乃是王化贞简拔、孙承宗重用、张鹤鸣信任的,比本帅与东林群贤的关系还要好。尤其是黄侯拒受昏君的赐爵,更是令天下正人君子为之扬眉吐气,击节赞叹,本帅也是多有不如,心向往之啊。”弘光朝廷初立时,为了振奋军心拉拢军方,弘光皇帝大量赏赐爵位给各地武官,江北诸将多有封伯者,可是弘光朝廷想晋黄石为国公时,却被黄石婉言谢绝,说朝廷重器不可轻与,拒之不受。朝野的正人君子纷纷喝彩,认为这证明黄侯是和弘光、马士英昏君奸臣誓不两立的。
左良玉倒是接受了弘光皇帝的爵位,听到大帅话中有自贬之意,幕僚们连忙开解道:“大帅乃是与昏君、奸臣虚与委蛇罢了,兵法所谓: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大帅此举深合兵法之道,要不是大帅的智计,那奸党又怎么会把兵马都派去淮扬呢?”
左良玉哈哈大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弘光皇帝和马士英把江北军主力二十余万都派去淮河防线,南京城内的军队大多都是由心向东林的将领统帅,最近一支还算可靠的军队只有黄得功所部,黄部只有一万多人,此时还驻扎在长江北岸准备随时前往扬州增援史可法:“黄得功乃是黄侯同乡同族同宗,此时说不定也已经接到黄侯书信,准备与我们一起共襄义举,讨伐奸党了。”
……
南京。
登基以来,早朝弘光皇帝从来没有迟到过,今天看到马士英一脸阴沉地站在面前后,弘光皇帝大吃一惊,身上的仅有的一点点睡意立刻消失不见,急忙问道:“闯贼攻打淮扬防线了?”
“启禀笔下,还没有。”马士英答道。
“哦,那还好。”弘光皇帝心头一松,不过马士英这幅面孔显然不是没来由的,他追问道:“今日有何要是上奏?”
马士英手心里都是冷汗,他也是起床后才接到报告,来上朝的一路上始终再想如何陈词,不过现在还没有想好,他一边扔在心里琢磨对策,一边先挑另外的事说:“启奏陛下,现在京师中有谣言流传。”
“又有什么谣言?”弘光皇帝的神经立刻绷紧了,几天前又有一群御史以痛心疾首地语气责备他灭绝人伦,居然不认旧妻,连一口饭、一个住处都舍不得给予,弘光皇帝被气得不轻:是不是夫妻总得两个人都承认才算数吧,总不能有人自称是王妃就得安排住处,那这皇宫再打也迟早有住不下的时候,何况真要是如此的话肯定又要骂皇帝荒淫无度。
“说陛下排斥忠良,亲小人——就是微臣,远贤臣——就是史可法,因为不信任史阁老所以把他赶出京师。”
“哦,朕登基以来来税赋、捐献,国库储存,总共有银子三百六十万两,”这些钱里还包括弘光皇帝变卖原来福王王产和南方皇庄所得,为了凑军饷弘光皇帝继位后首先做的事就是清点皇庄,设法卖掉好拿到现钱,这些钱弘光皇帝不愿意在早朝上提以免有失天家体统,不过理论上以皇帝的尊严他连牢骚都不应该发:“三百万给了史阁部做军资,朕手下二十万大军尽数交给史阁部统辖,原来是因为朕不信任他!”
“陛下,大局为重。”马士英身后的其他阁老听到皇帝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牢骚,纷纷出言提醒道:“此乃多事之秋。”
“不错,大局为重。”弘光皇帝深吸一口气,心说一句:“我当上皇帝没有几个月,这缩头乌龟的功夫已经练得是炉火纯青了。”
恢复了皇帝威严的弘光皇帝挺直后背在御座上坐正,再次问马士英道:“爱卿还有何事?”
“京师有谣言,”马士英觉得自己实在有点无法把左良玉的檄文交出去,他觉得一旦皇帝看到奏章那后果无法预料,心中胡思乱想的时候被皇帝一问,脱口说道:“说陛下捕虾蛤是为了制造春药,御史台和六部都有上奏,想请陛下以国事为重,不要再做春药了。”
“逢年过节捕虾蛤不是宫中旧例么?”弘光皇帝诧异地说道,这个惯例并不是他特意提出的,也没有刻意去禁止,甚至他从来都没有过问过这种小事,这和挂灯笼一样是为了图个喜庆,身为天子弘光皇帝当然也不会去管怎么挂灯捕蛤的小事。
“是的,但是历代先帝是为了图喜庆,陛下是为了做春药。”马士英没敢告诉弘光皇帝,外面已经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蛤蟆天子”。
“这和朕有什么关系?”弘光皇帝终归还是登基的时候不够长,这修身养气的功夫还很不到家,马士英一说他又要开始激动了。
“陛下,以大局为重啊。”
见皇帝又开始失态,朝臣们再次一起谏言。
“爱卿们所言极是。”弘光皇帝不再争辩,做大明天子就是挨骂的,想想自己的祖父、祖母,眼下自己就算不错了。
再说这些事都是小事,没有顺军攻破淮扬防线的消息就是最大的好消息,弘光皇帝想到此处顿时心里又开朗了:“民间所谓破财免灾,身为天子能挨骂是好事,要是祖业有失,那想让别人骂还没有人来骂了哩。”
调整好心情的弘光皇帝看着马士英:“元辅还有什么事吗?”
马士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已经没有其他的事好说来拖延时间了。
“元辅?”弘光皇帝又问了一声。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马士英身上,他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楚帅左良玉有表。”
“哦?何不早说?”弘光皇帝同样担忧湖广的战事,他立刻让马士英把左良玉的檄文——他还以为是奏章取过来,急急忙忙地铺在御案上看起来,想知道李定国所部到了何处。
按理说早朝的时候,就算皇帝自己看奏章,首辅也应该对其他臣僚做简报,让大家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过今天马士英一直古怪地沉默着,弘光皇帝看奏章的时候,他不顾众人诧异的眼神,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就像是块石头。
良久,之后,臣子们听到弘光皇帝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明皇抬起头,眼中满是复杂之情,好像既有忧伤又有愤怒:“元辅,众臣不为朕所用,奈何?奈何?”
弘光皇帝无力地挥挥手,身后的太监把左良玉的檄文从御案上取走,走下御前递给其他臣子,让他们轮流过目。
檄文上怒斥弘光南渡后的三大罪:软禁崇祯太子,意图谋朝篡位;抛弃发妻,喜新厌旧;最令人发指的是私通母后,禽兽不如,并提出一个大胆的猜想,那就是弘光天子根本就是冒牌货,真的福王世子已经在洛阳和老福王一起殉难了,现在是福王妃的姘头,冒充皇亲淫乱后宫,窃据至尊。
“群臣不为朕所用,”坐在御座上的弘光天子,突然连腰都弯下来,毫无帝王体统地以双手扶桌,发出悲声长叹:“奈何?”
“陛下,以大局为重啊。”
看过檄文的朝臣们,第三次齐声高呼。
“砰!”
弘光皇帝突然一拍御案,人已经站了起来,脸上显出狂怒之色:“从来没有人能这样羞辱朕!”
“圣上息怒!”
朝臣们一起跪倒在地,没有任何办法只能一个劲地劝明皇克制。
首辅缓缓转过身,背对着弘光皇帝面朝群臣。
“传令,让史阁部统帅大军,继续坚守淮扬,抵挡闯贼。”
淮扬防线的二十万大军仍然不可以移动,这个时节如果让史可法退兵那就是把江淮拱手相让:“让黄得功立刻回师。”
“元辅,黄将军要是回师了,那万一淮扬告急,谁还能前去驰援史阁部呢?”黄得功对弘光朝廷忠心耿耿,手下虽然同样不是惯战之师,但有这样的统帅军队还是比较可靠的,所以被史可法留在后方当作总预备队,就算是前方不利也可以指望黄得功及时增援,而不至于一看局面危机就望风而逃。而且有这样一支军队在后方,也可以起到督战的作用,让更前方不太可靠的军队不至于临阵脱逃。
“元辅,以大局为重啊。”
不少人见弘光皇帝已经气得说不出话,就开始劝马士英:“此乃多事之秋,还是派一能臣去劝说左帅回心转意吧。”
“大局为重啊,元辅。”
“我君臣宁死闯逆,不死左贼,”马士英实在按捺不住:“速令黄得功,火速讨平左逆。”
第十二节 养士
得知左良玉起兵清君侧后,已经抵达宿迁的顺军便在淮河北岸停下休息,不久之后许平便得到消息,明军已经向扬州收缩。又等了几天后顺军再次开始南进,兵不血刃地渡过已经无人把手的淮河防线,淮安府南明官吏开城投降,不多时宝应也送来降表,并派人做向导带领顺军进入扬州府地界。
这次顺军一直进抵高邮才又一次停下里整顿,许平和猬集在扬州附近的江北军已经没有缓冲空间,明顺两军已经营垒相望。这个时候许平并没有急于进攻,而是悠闲地开始在军营中弹寝,此番出兵之后,他又一次把这个爱好拾起来,无事的时候便在营中自娱自乐。
“大人,江北军那边来人了。”
“我想也是时候了。”许平继续弹着他的琴,淡然地评价道:“来者何人?”
根据南方的情报,左良玉带领着号称八十万的清君侧大军,与忠于南京的部队在庐州府、太平府一带激烈交战,在过去的三十多天里,有二十个日夜发生激战,黄得攻所部因为兵少将寡无力阻止左部前进后,南京又不得不继续从江北抽调部队前去增援黄得功。现在江北军中已经是一片悲观,根据线报许平知晓:大部分江北军将领都觉得前途茫然,他们不认为自己有两线作战并且取胜的能力。
如果左部取胜的话,他们肯定会在攻入南京后扶立潞王登基,而江北军是拥立福王登基的功臣,新皇登基他们会从功臣一下子变成罪人,就算能够在顺军面前守住扬州,他们又是在图什么呢?就算能保住南明政权也保不住弘光皇帝,保不住自己的功臣地位,而且还很可能会被反攻倒算追究当初不支持潞王的罪过。
如果全师南退去与左良玉交战,那么顺军就会长驱直入,现在许平悠闲自得地慢慢前进,不攻打江北军只是跟在他们身后接受地盘就很明白地显示出了他的用意——图渔翁之利。江北军众将同样不认为这是一条有前途的路,就算和左良玉拼个鱼死网破,但把兵都拼光了,顺军也进了南京、夺取了江北军原来的地盘,他们一下子都变成了丧家之犬。
“来者是江北提督郁董,大人和他不是还有故吗?”卫士们笑道:“此番江北提督亲自前来,足见诚意了。”
“带他进来吧。”
身材魁梧的江北提督手里提着一个木匣,走进许平的大营后就大礼拜倒:“罪将郁董,胆敢抗拒王师,死罪,死罪。”
许平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手指还拨弄着琴弦。
“罪人力斩恶徒高杰,敢献给大将军。”郁董脸冲着地面,双手把带来的木匣高高举过头顶。
“哦。”听到高杰的名字后,许平一下子停住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壮汉,早有卫士跳上前去,把郁董手中的木匣接过来交给许平。
高杰是李自成的大仇人,他的妻子邢夫人是李自成打的前妻,当年高杰私通邢夫人,把李自成和闯营出卖给官兵。此番南下时刘宗敏还特别对许平和李定国交代,一定要不能放过高杰这个家伙,生擒回京师千刀万剐自是最好,若是能杀了他也不错。
在南京军中,高杰是死硬的主战派,他就是肯投降左良玉都不会同意投降顺军,郁董等人决心投降后,就打算绑了高杰当见面礼,前天郁董以江北提督的名义召集扬州北方的野战军将领举行军事会议,计划演一场鸿门宴。可高杰心存疑虑,坚决不肯赴会,说若是召开军事会议不可以瞒着督师史阁部,要开也要去扬州开,反正现在距离也不是很远。
见高杰不肯就范,郁董、李成栋和刘泽请等人也不和他废话,当即就点齐兵马围攻高杰的大营,事关项上人头与未来的荣华富贵,江北军人人奋勇,一日夜就攻破高杰军。他们也不理会史可法几次三番派来使者询问变从何起,杀了高杰后,就押着他的妻儿来投降许平,因为是李成栋杀的高杰,郁董就自告奋勇亲任使者去见许平,为江北军的十几万儿郎请命。
许平打开木匣看了看里头面目狰狞的人头,它已经被用石灰包好,一时半刻绝对不担心腐烂:“这便是高杰?”
“正是这厮。”郁董忙不迭地在下面应道。
把木匣轻轻合上,许平吩咐左右:“快马送去北京,呈送大王。”
“本将和郁将军也算是老相识了,”许平向着郁董展颜一笑:“今日总算有缘一见,不胜快哉,郁将军起来说话吧。”
“谢大将军。”郁董起身后,像个小学生般地拘束地站着,许平让他坐下后,郁董还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摸样,好像连双手东都不知道放哪里好。
“高杰的妻子儿女如何了?”许平开口问道,如何处置邢夫人和她与高杰的儿女,这就不是许平能够决定的事情了,只能交给顺王亲断。
“罪将已经把他们关押起来。”郁董也明白这个道理,谁都不知道顺王到底是怎么想的,江北军不敢对邢夫人太过无礼,万一李自成还念旧情那就麻烦了。
“很好,”许平让人去把邢夫人从江北军那里接过来,同时准备车辆把他们也送去北京:“郁帅日后有何打算?”
“惟大将军马首是瞻。”郁董立刻表示,他们江北军愿意立刻出动去攻打扬州,据郁董所说,江北军能战的部队已经尽数打算向顺军投降,就是和史可法交情不错的刘泽清也都和南明恩断义绝,现在扬州城中只剩下史可法的标营。
许平点点头:“还请郁帅明天把众将都带来我的辕门,本将有些话要同你们交代。”
“遵命,大将军。”
……
第二天一早,江北军的将领们就陆陆续续地抵达许平的营外,为首的郁董跪在门外最前,后面密密麻麻地跪着江北军的上百大小将官。
看许平抚了一曲又是一曲,一直等到日上三杆还没有出营去见众降将的意思,终于有卫士忍不住开口劝道:“大人,外面的人都跪得膝盖发麻了,属下看见有人都快趴到地上了。”
“礼贤下士那是主上要做的,不是我份内之事,”许平仍沉浸在自己的娱乐中,缓缓解释道:“小人,亲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我就是桀骜一些,让他们心存恐惧,这样打仗的时候才会卖力。至于将来,那也是恩出于上,让主上去安抚示恩吧,人心不该由我来拉拢。”
一直等到尽兴之后,许平才起身从桌边拿起两条横幅,撩开帐门走到等在门外的众人之前。和面前这些顶盔贯甲的江北军将领不同,许平今天没有身着戎装,而是一袭长袍,头戴方巾,在腰间的束带上系着一柄长剑,看上去就好像是个佩剑游学的秀才,或是进京赶考的年轻举子。
大步走到黑压压的人头之前,许平把手中的横幅高高举起,尽可能地伸直手臂让这些江北军将领们都能看到。
“杀一人如杀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许平用力地大声叫道:“这是我主顺王的谕令,还请诸君牢记,勿伤百姓一人,否则莫怪本将军法无情。”
说完之后,许平就弯腰把横幅递给最前面的郁董:“郁帅务必让众人牢记此令,否则本将唯你是问。”
“敢不从命!”
郁董连忙答应下来,他身后的众将们也齐声大呼:“谨尊吾主钧令。”
“好,去把扬州为本将取来。”
……
近卫三营刚刚向着扬州拔营出发,下午许平就接到急报说先锋李成栋大败史可法在扬州城外的部队,已经将扬州包围得如铁通一般,正准备攻城。
第二天中午时分,就又有捷报传来,扬州守军一触即溃,李成栋一个猛攻就打破了扬州,已经将督师史可法抓住,等候许平处置。
得知这个捷报后,许平就带着亲卫快马加鞭赶往扬州。等他抵达城门时,看到其他各部都围城扎营,城内现在只有李成栋所部在维持秩序。李成栋本人则等在门外,见到许平抵达后,他立刻迎上来,口中连称死罪。
“李将军何罪之有?”许平惊奇地问道。
“罪将束军不利,以致有人私取民财。”投降顺军后,李成栋也连夜抄好了两幅和许平赐给郁董那副对联一模一样的横幅,悬挂在自己的军旗旁。进城后李成栋手下有一校私闯民宅,吃了那户百姓的午饭。听闻此事后李成栋立刻把该犯抽了二十鞭,游街示众后就在那对联旁把犯人砍头,然后把首级悬挂在扬州衙门前。
见到许平后,李成栋急忙又赶来请罪,现在扬州一城皆安,大多士兵们连城墙都不敢下,城内仍由本地衙役负责治安。
“既然李将军已经处罚了犯兵,本将就不追究了。”
“谢大将军。”
“把史可法带来吧。”
出乎许平意料的是,史可法作为一个阁老高官,竟然拒绝投降,见李成栋把史可法绑得严严实实的,许平就想让人给他松绑。
“大将军不可,”李成栋连忙劝道:“他屡次想自尽,绝对不能放开。”
攻破扬州城门后,守军顿时作鸟兽散,史可法不但不突围,反倒带着为数无几的标营卫士冲出来巷战抵抗,且战且退到衙门前时,标营卫士死伤殆尽,他本人还舞剑抵抗,最后力尽被执。
“本官唯求一死。”见到许平后,史可法闭着眼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一句话。
“先生。”听到史可法的事迹后,许平也不禁对这个罕见的阁老有些心存敬意:“大明气数已尽,先生何必如此。”
“听说先帝殉国时,许将军就在边上。”史可法突然张开眼,直视着许平的双目:“本官所愿便是追随先帝于地下,难道许将军防得了一时,能防得了一世么?”
许平长叹一声,喝令左右:“给先生松绑。”
被松绑后,史可法甩甩已经发麻的手臂,看着许平说道:“本官还要向许将军借一物。”
“先生所求何物?”许平知道对方心意已定,和崇祯皇帝一样死志已定:“剑或白绫?”
史可法想了一想,答道:“本官乃是堂堂大明兵部尚书,当然要剑。”
“谨遵先生所命。”许平把自己的佩剑拔出,双手捧着交到史可法手中:“大明养士三百年,有先生便是不枉了。”
许平的称赞并没有让史可法感到什么荣耀,反而惨笑一声:“平素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史某上不能安社稷、总同僚;下不能督师御贼。事到临头只能一死而已,真乃至无用之人,国朝养士三百年,何来不枉?”
史可法伏剑而死,许平下令把他的尸体收敛入棺,以大学士之礼厚葬在扬州城旁。
此时许平又得到情报,黄得功得到增援后又重振旗鼓,带领部队在庐州府同左良玉的清君侧军连番大战,为了支援黄得功,弘光朝廷已经把最后一些依然忠于南京的部队派去黄得功那边助战,现在他们还不知道扬州已经陷落,南京的北面已经洞开。
见机不可失,许平就命令军队稍加整顿立刻出发,郁董、李成栋、刘泽清等人急着立功,连一刻都等不得立刻离开扬州出发,准备搜索船只渡江。据他们说福宁军的水师已经驶入长江,不过这许多渡口他们不可能尽数照顾过来,何况江北军也有自己的水师。并且黄得功和左良玉激烈交战,现在江防已乱、后方敌我难辨,福宁水师也受到很大影响。
离开扬州之前,许平到刚刚建好的史可法墓前致辞,按说奠文应该骈四俪六、宫沉羽振,不过许平不会也不算按照这个模式:
“众皆南遁而先生独议勤王,群臣安乐而先生自请督师,野战不利则守城,守城不利则巷战,巷战不利则殉国,呜呼壮哉。”
第十三节 渡江
“马士英这个奸佞!”
自从得知马士英把部分兵马调去抵抗左良玉后,反对派就群情激愤,程度不在他们当初听说左良玉终于骑兵清君侧时的欢欣鼓舞之下。刚刚得知被寄托厚望的左良玉在庐州府被黄得功打得大败后更是如此,传闻顺军已经攻破扬州,史阁部生死不知,马士英这个奸佞居然还在抵抗左良玉的正义之师,是可忍、孰不可忍?
“马贼自顾个人荣辱,全然不管大明社稷,”最让反对派的气愤的莫过于马士英不顾大局:“左帅是清君侧,不是要推翻大明江山,就算是潞王登基这天下还是他们朱家的啊,又不会便宜了外人;而要是被闯贼得手,那大明不就完了吗?马士英这奸贼难道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么?”
“还有昏君,操干戈与同室,难道潞王就不是太祖子孙么?他为了自己的皇位,竟然从江淮防线抽调军队回来内讧!他这岂不是把太祖皇帝的江山白白送给外人?”
既然皇上如此昏庸,密谋的臣子们彻底失去了对弘光皇帝不多的忠诚,庐州府战况对马士英奸党越来越有利,左良玉五天败了三阵,看起来不日就要被马士英的走狗黄得功彻底击溃。这样反对派不得不考虑这样一个问题:在黄得功得胜回朝后,因为消灭了左良玉而变得底气更足的马士英会不会秋后算账,把反对派尽数赶出朝廷,像魏忠贤当年一年一手遮天。
就算马士英没有丧心病狂到利用这个机会驱逐反对派,弘光皇帝以后恐怕也不会给这些声援左良玉的臣子什么好脸色看。
“黄侯那边怎么样?”
“黄侯仍然没有动静。”
“黄侯的世子不是带兵去了杭州了么?”杭州是潞王行在,很多人都希望福宁军起兵响应楚军清君侧,或者干脆就直接在杭州拥戴潞王登基、或是监国。
“黄侯不肯起兵清君侧,只答应不让奸佞的爪牙到浙江横征暴敛,”无论反对派给黄石去多少信件痛陈利害,他始终态度暧昧,不肯拥戴贤惠的潞王。很多人觉得年初若是黄侯从福建出兵,哪怕是出言声援贤王潞藩,也不至于被郑贵妃这个狐狸精的后代占了便宜。现在福建的表现让这些人感到更加失望,左良玉率先发难已久,镇东侯仍然不紧不慢地在福建、广东巩固地盘,就是让他出兵帮助浙江抵抗税监都要讨价还价,要走了相当南京税金一半的报酬才出兵相助:“黄侯还说什么君臣之份已定,天下之口难防。唉,真是太迂腐了。”
“黄侯本来就是这么的愚忠,我敢说就是奸佞把刀架在脖子上黄侯都不会反抗,顶多喊两声天日昭昭。”
既然镇东侯已经指望不上,南京的反对派只好自己动手。
“昏君无道,灭绝人伦,抛弃发妻,囚禁太子,信用奸佞,贪图尊荣而置祖先社稷于不顾,海内志士,无不扼腕悲叹……”
若是等黄得功彻底击败左良玉返回南京,那时再作乱就晚了,现在忠于昏君奸臣的军队基本已经被抽调离京前去抵抗左良玉,南京现存的军队大多在正人君子的控制之下。反对派当机立断,立刻发动兵变,计划拥戴那个冒充太子的人先就任监国,然后再去杭州请潞藩即位。
……
得知南京大乱的消息时,李成栋还在长江边上搜索渡船,迄今为止他只找到可供几百人马渡江的渔船,而分头找船的郁董等人和他的收获也相差不大。南京方面已经把船只控制起来,而为了同左良玉交战黄得功更是把长江上的民船搜刮一空,作为第三遍来找船的江北军当然收获甚微,而他们自己的水师多还在淮河,短期内很难大量驶入长江。
“南京大乱,福王孤身逃出京城投奔黄得功去了,马士英据说也化妆潜逃,反正没有听说马士英被抓或被处死的消息,现在全城拥戴那个太子,就是自称化名叫明之王的家伙……”一个卫士向李成栋汇报刚刚打探来的关于南京的消息。
“是王之明。”旁边有精通内情的人更正道。
“真没品,直接化名朱太子岂不是更好骗吃骗喝。”李成栋不屑地骂了一声,指着那个手下道:“继续说。”
“现在南京人心惶惶,听说城内百官已经让那位太子登基称帝,准备据城抵抗了。”卫士们叫道:“大人,南京雄关似铁,要赶快通知大将军全速进军,趁着城内大乱的时候一举破城,否则就麻烦了。”
南京只要不主动投降就很难轻易拿下,比如唐后主就依仗这座孤城仍然抵抗绝对优势的宋军近一年之久,经过明太祖朱元璋的苦心加固后,南京变得更加雄伟,高墙坚垒、兵洞密布,曾经到过南京的江北军将领估计这座城市的城墙无法靠火炮轰破,而城墙内的藏兵洞能保护数万士兵之多,他们可以利用这些藏兵洞躲避顺军的攻城火炮,然后及时出现在城上打退顺军步兵的进攻。
如果南京不投降的话,许平打算效仿宋军的故伎,对南京围而不攻,尽力控制南京城周围的地区把它变成一座孤城,他甚至草拟了长达一年的围攻预案,考虑到周围虎视眈眈的明军,这个计划在实行的时候并不是全无风险的。
“来不及了,万一他们拥戴那个假太子登基安定了人心,再攻打南京就是一场硬仗了。”李成栋当机立断,下令马上动用才征集到这些船只渡江:“本将亲自带二百人渡江,再带上四百匹马,直取南京。”
由于还没有先头部队渡江,此时南岸的烽火台、渡口都还在明军手中,顺军对明军水师的部署毫无了解,一旦贸然渡江对方烽火台就会示警,通知明军水师前来围剿。万一后续部队被隔绝在江北,二百人渡河根本不够南岸的明军填牙缝的。
可是李成栋发起军事冒险后,对岸的烽火台却一直没有点燃报警的信号,守卫在正对面烽火台中的明军静静地看着顺军在对岸匆忙地将马匹和物资装上船,然后解开缆绳向南岸驶来却丝毫没有示警的意思,更没有做任何抵抗的准备。
看着顺军的船只开到岸边,一群敌兵跳到水中,奋力把船固定在岸边,然后搭起木板开始把马牵下船只,他们正前方的烽火台急忙派出人去帮忙顺军靠岸,而左右更远处的两座烽火台同样看到了这里的情况,他们同样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一个守兵眯着眼望着在远处登陆的小股顺军骑兵,对旁边的同僚说道:“鬼才知道福宁水师和黄大帅的水师现在在什么地方?我们可不能惹祸上身。”
所有的江防哨探和烽火台都担忧发信报警会让自己成为顺军的攻击目标,而就算水师看到警报真的及时赶来,那也不过是成全了别人的功劳,而招惹到杀身之祸的自己则全无好处。
就这样,李成栋的军队就在江防军的眼皮子底下成功渡过长江天险,渡过长江后李成栋立刻带领最先一批跟他登陆的亲信直扑南京而去,而后续的顺军部队在渡江后开始沿着长江南岸联系各个烽火台、兵站还有渡口中的江防军,让这些江防军改换门庭,为顺军监视长江江面,若是发现明军水师的踪迹要立刻点燃烽火报警,同时还要保证他们不能从渡口、兵站得到补给或是休息之地。
……
南京的金銮殿上,群臣向着刚刚被推上宝座的“崇祯太子”王之明山呼万岁,恳请他立刻就任监国,北御闯贼,西讨黄逆。
“陛下宜亲贤臣,远小人。如此大明中兴可待……”
贺词尚未说完,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哗,这喧哗声是如此之大,竟然在这金銮殿上也是清晰可闻;而且还是如此之近,好像就是禁中的太监也跟着在一起呐喊:
“大顺兵进城啦!”
李成栋带着二百亲卫连夜赶到南京城下后,早晨化妆成明军混入已经乱成一团的南京,进城后李成栋和手下的二百亲兵把明军战袍一脱,换上顺军的黑衣,大摇大摆地在城中纵马来回驱驰,鼓足了气力在街道上大声呼喊:
“大顺兵到!”
这二百人闹出的响动立刻震惊了南京各门守卫,得知顺军已经入城后,本来就人心惶惶的南京守军立刻纷纷扯下明军的红旗,换上黑色的旗帜以求自保,一个没有事先准备黑旗的守将情急之下,把身边的墨石尽数溶在水中,赶制了一面黑旗悬挂起来。
确认顺军已经进城无疑后,本来还跪在殿下的大学士和南京六部的官员们,突然一起暴跳而起,争先恐后地向坐在御座上的那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涌去。上百的官员在大殿上挤成一团,那些竭力挤到御座前的人伸出无数双手,七手八脚地把王之明从御上扯下来,像老鹰捉小鸡一般地架起他向宫外窜去。
李成栋一直喊到南京九门统统换了大旗,才向南京皇城赶去,当他赶到皇城城门前时,南京百官已经聚集在门口迎接大顺官兵。这些官员向李成栋投降的时候,还抬着一个衣裳已经被扯得稀烂的年轻人,皆口称有献伪明太子之功。
……
“陛下在京师坐镇,臣犹有可为,如今京师有失,臣智力孤危,如之奈何?”见到弘光皇帝逃来自己军中,黄得功也是大吃一惊,手下数万儿郎皆仰仗南京的物资粮草,军中并无多少积蓄,而且这些天来同左良玉激战无论士兵还是军资都损耗极大,黄得功现在急需人员和物资补充,而不是更多的军事任务。
“一城皆叛,闯贼临江,”弘光皇帝仓皇逃出京师的时候,身边连禁卫军都没有,只剩下几个小太监:“这如何是好啊?”
昨天黄得功刚刚又大败左良玉所部,楚军被打得丢盔卸甲、溃不成军,他仔细问了一些南京的情况后,沉吟着对弘光皇帝说道:“当今之计,唯有速速夺还京师,抵御闯贼。”
不顾左右抛过来的眼色,黄得功对弘光皇帝说道:“陛下万乘之尊,不宜自处险地,臣请陛下速往杭州,待臣夺还京师后再请陛下还阙。”
弘光却是不肯:“大明生死存亡,如今全系于将军之手,大明若亡、朕岂能独存?朕不通兵事,但愿为将军擂鼓。”
见弘光皇帝无论如何也不肯去杭州,黄得功便让亲信安排皇帝和那几个太监去后舱休息,同时下令全军出发兵返南京。
弘光皇帝离开后,左右再也按捺不住,一起向黄得功叫道:“大帅,此时返回南京不是自取灭亡吗?”
虽然楚军被击退,但仍然在西面徘徊,南面浙江是潞王的地盘,如果弘光皇帝不能立刻赶到杭州很难说会闹出什么事来,至少兵员补充和粮饷供应是不用指望了。北面是顺军的兵锋,东面南京又沦陷敌手,黄得功现在毫无疑问已经是没有根据地的孤军悬师。此时强行去攻打依托南京的顺军,从军事上说和自杀也没有太大区别,就算侥天之幸击败了南京城外的顺军,想凭这支既没有后方、也没有援军和粮草储备的孤军攻下明太祖苦心经营的雄城南京,也是和做梦没有什么区别。
“黄侯的信,大帅不是看过了么?”左右提醒黄得功,镇东侯多次来信劝他,说若是明知事情已经不可为的话,应速带军队前往福建:“黄侯还在福州等着大帅去共商大计呢!大帅,黄侯是您的同宗,打虎还靠亲兄弟,这个时候大帅不和黄侯一条心,还去找谁呢?”
黄得功看看后舱,轻轻摇头道:“我不是不知道黄侯是东林的人,和皇上难免有些隔阂,可皇上待我不薄,国家待我也不薄,皇上赐给我伯爵,推心置腹、委以重任,今天……”
黄得功又是一阵摇头:“今天危难之际,皇上不往他处,孤身投入我军中,对黄某的这份信任……我又不是铁石心肠,怎么能不感动?黄侯的心意我领了,但是我不能负了皇上。”
说完后黄得功就大声命令道:“出兵!夺还京师!”
第十四节 遗诏
“真是天险。”
从渡船上跳到地面上后,许平回首望着那辽阔的江面,还在对岸的近卫营士兵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个小蚂蚁,连他们高举着的鹰旗也难以辨认。
江北军的主力已经先于许平渡过长江,自从首批江北军队渡江成功后,南岸各个渡口、要塞的明军就开始投诚易帜,南明事先收缴的船舟都被安置在这些渡口、要塞中,顺军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它们后,军队得以迅速开始渡江。
唯一的麻烦是福宁军的水师还试图骚扰顺军渡江,但是顺军登陆点附近的明军江防部队也已经倒戈,一看到福宁军的水师就点燃烽火报警。得到警报后顺军就会暂停渡江,等待解除警报后再继续行动。
许平作为最大的目标,福宁水师在他部队附近的江面上盘旋很久一直不肯离开,其他各部都完成渡江后还没有走,许平不得不让装甲营行军去其他安全的渡口过江。
过江的顺军不断扩大着他们的影响,跟随装甲营渡江的周洞天和司马李来亨分派人手控制沿江的各个明军据点,不让福宁水师能够得到补给和停泊的地方。若是发现福宁军有登陆的企图,江防军就会点燃更多的烽火报警,让附近的顺军野战部队能够及时赶到将他们驱逐。
昨天福宁军水师撤离后,许平才得以带着近卫营渡过长江,现在他望着江面仍忍不住大发感慨:“怪不得自古平定江南,都得先据上游之势,兴修水师方能出兵,这长江天险,若是南明稍有斗志,便是拿着木棍抵抗我们也渡不过来啊。”
周洞天和许平回合后,向长官报告,虽然顺军控制各个江防要塞都奋勇向福宁水师射击,不过效果很不好:“无论是江防军的炮,还是我们的炮,对福宁军的船都没有什么用,我们的炮弹一打到这些船的墙板上就会弹到水里。”
“纵火船呢?”
“火船哪里有那么快,”周洞天倒是去准备纵火船,还向熟悉水文地理的江防军询问过暗礁浅滩的位置,福宁水师的船都是大海船,在江里行驶调头不易,周洞天本打算集中一批纵火船埋伏,然后在某个暗礁群附近发起突袭,可是烽火台报告福宁水师沿江向东直奔出海口而去:“江防军集体倒戈,福宁水师对岸上的动静一无所知,大概他们也察觉到危险,所以干脆退去了。”
“福宁水师的这些大船上火力如何?”许平记得郑芝龙和自己吹嘘过,说福宁水师的主力舰上一艘船就有三十门炮,和那时顺军六个营的炮兵火力相当,所以福宁水师在许平身边打转时,他让近卫营躲得远远的绝对不靠近岸边。
“非常凶悍!”周洞天询问过几处被攻击的江防要塞,守军报告福宁军船队开火时称得上是弹如雨下,守军根本没有还击的可能只能藏身地下躲避对方的弹雨:“如果让我们的炮兵和他们对打,那差不多是自杀,我们的大炮根本打不动他们还比他们的炮少,不过福宁军对我们也没有办法,最开始他们试图登陆摧毁我们的炮台,李司马赶到后按兵不动,等福宁军的士兵大批登陆,开始攻击炮台后才发起逆袭,消灭了他们三百多人。”
那场战斗登陆的福宁海兵只有一半得以逃回岸边摆脱被俘的命运,见对方火炮猛烈李来亨不敢追击到对方大船的视野内,只能躲在掩体后看着敌方的残军登上小船逃回大船上。
后来福宁军又尝试登陆过几次,摧毁了几个江防炮台,但又中过第六步兵翼的一次伏击,损失了数百人,之后就不再登陆只是朝着江防炮台乱轰。周洞天觉得这种战斗模式对方其实也占不了什么便宜:“只要躲好,我们损失不了多少人,想靠炮把一座要塞彻底轰没?那他们就是把全船的火药打光也不够啊。”没有登陆手段,福宁军也只能满足于压制江防炮台不让他们伤害自己,可这样福宁军也无法获得火药和炮弹补充,顺军等福宁军水师离开后,就从掩体里出去把炮重新摆放,盖上伪装物隐藏起来,等福宁水师再次驶过时就再发起偷袭。江面上一览无遗,而岸上的地形要复杂得多,每次偷袭后炮手都有时间赶在福宁水师还击前逃回壕沟掩体里。
“说道纵火,”周洞天让手下取出一物给许平过目,那是一大一小连在一起钢桶,前面还装着一个类似火枪的长枪管,但是没有刺刀槽,倒是有两个东西看上去和扳机有点像,不过要大上好几倍,得用整个手掌去握而且还是一双;钢瓶表面打磨得锃光瓦亮,上面的零件一看就是非常用心制造出来的,极其细致精巧:“大将军猜猜这是什么?”
许平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猜了几次周洞天都摇头说不对:“大将军不要乱猜,这不是什么富豪家的瓷瓶之类,末将不是说了么,这和纵火有关,而且是福宁军的军器。”
尽管周洞天再三提醒,许平仍然毫无头绪,周洞天得意洋洋地叫过一个士兵让他操作这个武器,自己则拉着许平站得远远的看着。
那个士兵先是给枪口边上的插槽装上一块木炭,把木炭点燃后又是一通折腾后用力按下左边的大扳手,顿时就听见那枪口里刮出一阵啸声,接着又用力扳下右边的,顿时有一团火焰从枪口中射出。
让许平仔细看了一阵后,周洞天喊话示意可以了,那个顺军士兵小心翼翼地先收起右边的扳手,枪口的火焰消失了又只剩下啸声,等了片刻后,顺军士兵又发下另外一个扳手,风声也消失掉,士兵轻轻地把钢瓶放在地上,向周洞天和许平抱拳行礼。
“这是什么东西?”许平疑惑地问道。
“一开始我们也不知道,仔细询问俘虏后,才知道这是福宁军研究的新式武器,听说是黄侯年初到福建后亲自下令制造的,还给这玩意起了个名字叫什么‘火焰喷射器’,是上个月才刚刚做好,这次交给福宁水师到战场测试一下的,结果就被我军缴获了。”周洞天笑着告诉许平,经过他们紧急问询,俘虏还供认这东西是福宁军为了对抗顺军专门设计的武器:“我们一贯用战壕和棱堡对抗新军攻势,黄侯设计这玩意就是想用来对付我们的壕沟和棱堡的。”
“火焰喷射器,”许平喃喃自语道,在新军的时候从未听说过这种武器:“这东西好用吗?”
“一点儿也不好用,而且很危险,本来我们缴获了三具这东西,都是完好无损缴获的,拿着它们的福宁军士兵还没靠近就被我们的火枪打倒了,但……”据俘虏供称,这武器是黄侯亲自督造,工匠都不明白黄侯到底想造什么,设计图是黄侯亲自画的,而且还得亲自给负责的工匠讲解他到底想造什么,几个携带火焰喷射器重伤被俘的福宁军士兵还都见过黄侯本人,这种武器使用起来极其麻烦,一点也不能出错,开火的时候必须要先开风,后开油;熄火的时候要先关油、后关风,一个不小心就会倒灌着火,周洞天让人测试武器的时候还发生了爆炸,死伤了好几个顺军士兵:“大将军您也看到了,这东西虽然能喷火,但不过喷个一丈多不到两丈的样子,谁会让他们靠近啊?就是晚上偷袭,还要先点燃木炭才能用,这不是靶子吗?”
“那侯爷亲自督造这个干什么?”许平让士兵把那对钢瓶拿过来仔细观察:“知道这东西是怎么喷火的么?”
“大人看过街边卖艺喷火的吧?”在不少城镇都有这样的卖艺人,嘴里含着点酒,深吸一口气然后往火把上喷,喷出一大团火来:“末将觉得黄侯就是看这帮卖艺的看出来的念头,这两个钢瓶中有一个就是装满了气,好像我们深吸了一口气似的,这个小瓶里装的全是油,一开把手就顺着管子流到枪口,然后被风吹出来。”
周洞天说俘虏称这种钢瓶用完了还能充气,不过具体怎么充就没人知道了,在福建实验的时候空瓶都是回收重新使用的,但更多的技术细节这些小兵都不知道。
“怎么充的?”许平好奇心大起,他扳开左边的扳手,那枪口里喷出来风十分强劲,能把人脸吹得隐隐作疼:“就是一头牛,也没法往这里面吹进去这么硬的气啊。”
周洞天一开始猜测黄侯的办法是看到小孩在水中玩浮桶得来的灵感,把呼出来的气压进一个浮起来的水桶里,然后再压到这个钢瓶里去,不过看到这风力后他立刻知道肯定不是这回事:“大人难倒我了,我不知道,军中的能工巧匠,没一个人能想明白黄侯是怎么做到的。不过这东西确实没用,黄侯是白费力气。”
许平也不觉得只能喷几米的火能有什么大用,以后小心提防便是,他又一指那小瓶:“这里面是什么油?”
“这油十分歹毒,一开始末将还以为是松脂之类的,”喷火器的油味没有一个人说得上来,就连几个喷火兵都不知道来历,万幸周洞天抓到的一个福宁军俘虏以前正好在港口工作,他招供说这是从南洋进口的一种油,十分危险每次福宁镇都会派专人来取货,装卸的时候也是如临大敌,他记住了这种油的味道:“好像叫石油,石油是黑的,从中可以炼出这种火油,一点就着,而且很黏会粘在人身上烧,要是真被喷中了多半是活不了了。”
既然所有的部下都认为这种武器没有啥威力,许平就不打算耗费心力地去研究和尝试仿造了,现在燧发枪的生产都有问题,这种连原理都搞不清的火焰喷射器更加不可能造得出来:“南京那边如何?”
“刘泽清、刘良佐派人来报告过,黄得功从太平府来攻南京,他孤旅归师,利在速战,两位刘将军现在坚壁不出,等他锐气耗尽了再说,李成栋也已经赶去太平府增援刘泽清他们了。”周洞天请示许平,是先去南京还是赶往太平府督战。
“当然是先去太平府,南京又不会飞了。”
……
已经是顺军的江北众将在太平府把黄得功拖了几天后,黄部全军乏食、人心浮动,从前天开始出现逃兵,昨夜更是有大批士兵逃散。
今天江北军大摇大摆地开出来摆出野战的架势,还给黄得功送来战书邀他决一死战,虽然明知这未必是决战的好时候,不过黄得功知道再等下去估计不等人家打,自己的军队就垮了。
虽然有弘光皇帝亲自擂鼓助威,但黄得功苦战一个上午也没能击败刘泽清和刘良佐,反倒渐渐被对手压制,见到战局不利黄得功更是心浮气躁,对方的统帅许平还没有赶到战场,现在自己连这些人都无法击败,那怎么能夺还京师?
中午时分,见黄部已经是精疲力竭,一直隐藏在阵后养精蓄锐的李成栋部也加入战团,李成栋亲率本部骑兵突击黄得功的侧翼,看到上千骑兵踏得地动山摇,突然从侧后杀出后,人心惶惶又苦战半天黄部立刻发生崩溃……
“皇上,快走吧。”黄得功已经是披头散发,他手持染血的宝剑冲到弘光皇帝身边:“大事去矣!”
虽然不懂军事,但看到己方部队四散逃亡,后面是漫山遍野的敌人追击而来,不用懂军事弘光皇帝也能明白这仗是打输了。
“皇上快走,”黄得功催促道,把手中的宝剑用力一挥:“微臣为皇上断后。”
之前弘光皇帝已经让人把皇后和才几岁的太子送去福建,因为崇祯皇帝让老福王认黄石的妻子为义女,所以理论上黄石是当朝驸马,是弘光皇帝的妹夫。同时弘光皇帝还下旨再次封自己这个干妹夫为国公——齐国公,同时送去的还有一份遗诏,上面说若是自己有所不幸,让他以齐国公兼驸马的身份摄政,辅佐太子登基。
“一起走,”弘光皇帝扔下手中的鼓锤,对黄得功叫道:“爱卿跟着朕去福建吧。”
第十五节 忠良
未等黄得功答应,顺军就杀到明军帅旗前,四周到处都已经是枪炮声和呐喊声,黄得功返身准备指挥迎战,一颗流弹袭来正中他的头盔。黄得功被这颗子弹打得一个后仰,重重地向后跌倒在尘土中,从头上喷出的血浆漫洒到空中,溅得弘光皇帝一身都是。西讨左逆、东征叛军,一个月来黄得功总是不得闲,终于在这里长眠不起,同时灰飞烟灭的还有他那支疲惫不堪的军队。
“大帅。”几个亲兵涌到黄得功的尸体边,徒劳地想把他扶起来,但马上大家就看明白黄得功已经没救了。正面的顺军已杀到近前,而侧翼李成栋的骑兵从过溃败明军的阵中横穿而过,肆意砍杀着丢盔卸甲的败兵。
这些处在漩涡之中的黄得功亲兵对望了几眼,突然站起身奔向弘光皇帝,把明皇抓住要把他献给顺军:“皇爷,对不住了,那许将军听说从不杀俘,当年也没对先帝爷失礼过,皇爷您就忍忍吧。”
……
许平赶到战场之前,李成栋一伙儿就亲自赶来向他报捷,最后一支忠于南京的明军黄得功所部覆灭在太平府,弘光皇帝被俘,南京投降,看起来南明已经要土崩瓦解。江北军正准备进攻左部,这支明军之前被黄得功杀得大败,现在夹在东西两路顺军之间成了游军,摧毁它看来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对弘光皇帝许平倒是很客气,若不是阴差阳错,许平本该叫他一声王叔,就好象自己的父亲称呼弘光皇帝的父亲那般。
“小国之君,大国之卿。”许平客客气气地向弘光皇帝问安,攻破北京后顺廷已经不再承认南明为正统而是视之为偏安小朝廷,对于南明大顺也以上国自许:现在的战争性质已经从起义造反变成明朝遗产继承战争,是最强的诸侯进行的统一战争:“陛下勿惊,吾主定会妥善安置陛下。”
许平下令给弘光皇帝准备好车驾,送他前去北京面见顺王,对于这种发生在中国诸侯间的统一内战,惯例是降者免死赐爵。
太平、庐州两府的地方官在清君侧军打来的时候投降了左良玉,发表告示号召各府各县缙绅百姓支持左伯讨伐奸佞,黄得功杀败左良玉后,这两府官员又反正重归弘光朝廷旗下,现在黄得功尸骨未寒,这些官员有赶来投降许平,希望能够在大顺治下继续当官。
“城头变幻大王旗。”许平发了声感慨,他没有亲自去见那些已经赶来的太平府地方官,他也不可能见得过来,既然江北军投降的将领这么多,许平就让他们替自己去安抚地方,让南京文武尽快投效到大顺体制内。
“大人在想什么?”周洞天听到许平那声感慨后,等旁人离去后提醒道:“招降纳叛,可以尽快一统,还不必大行杀戮,大人可不要意气用事啊。”
“我明白。”许平并无不接受投降的意思,他对周洞天说道:“我只是觉得很怪,按说明廷昏暴,民不聊生,我们起义兵,除暴安良,感觉上应该是善善恶恶,把昏君奸臣一扫而空才是。可是现在明皇殉国后,而他手下的那些贪官俱在,只是改换门庭罢了。大明、大顺,换的不过是一个皇帝和一些朝臣,下面的,尤其是各县的官吏,还真没换几个,也没法换。若是大王像换的话,我还得竭力劝他不要莽撞行事。”
“自古改朝换代,也就是这样罢了,要是拒绝收降,逢人就杀,那不成黄巢之流了么?”周洞天安慰道:“再说也是换了不少的,再说既然在我们大顺治下,这些官员就得按我们大顺哦规矩来。”
“是不能像黄巢一般,所以我总是帮着丞相劝说大王,不过起兵三年来,我仔细回想一下,虽然杀的人里有些是罪有应得,如孙传庭之流,但更多就像是李司马刚才说的都是忠臣孝子,贾将军、蒲将军、杨大人……”许平掰着指头一个个往下数,一直数到这次南征:“史阁部、黄将军,天下不是这些人搅乱的,但是他们都为明廷殉葬了,而那些搅乱天下的人则摇身一变投降了我们大顺,本来昏明末世就不剩几个忠臣孝子了,还统统被我们杀光了。”
“自古改朝换代就是这样,治天下只能靠读书人,否则就会天下大乱,而且读书人还这么少、这么宝贵。是个人递他把刀枪就能上战场,但念书可不是十年、八年就能念出来的。”即使是周洞天这样的高级军官,他面对哪怕是一个秀才的时候仍然会有敬畏感,这种敬畏来自国人对知识根深蒂固的尊敬:“大人要多劝说主上,让他既要尊敬读书人,又不能太惯着他们,昏明正是前车之鉴,他们设立廷杖,既不尊重读书人,但私下里又过于纵容士人,对他们的恶行置之不理,以致天下大乱。”
“是啊。”南京还有一帮士人等着许平去接见,离开北京的时候李自成和牛金星都嘱咐过许平,说东南是士子云集的地方,许平征服南方后既要让这些士人感到大顺之威,也要注意不可太过倨傲,折辱士人。将来大顺要提拔自己的官员来取代降官,东南士林肯定会占据大顺科举中相当多的名额,李自成希望提拔上来的士人骨头能够够硬、气节可嘉,所以特别提醒许平要对他们以礼相待,以蓄养士子们的志气。
去南京安抚等候在那里的士人固然是件大事,此外还有一件事就是继续攻击浙江,浙江不但是税赋重地,而且根据从北京缴获的明朝六部文件看,还能提供大量的武器、火药、船只,攻取浙江能够大大缓解大顺对这些物质的饥渴。
“侯爷的世子……”许平沉吟着说道:“已经带着福宁军抵达杭州了,而且好像已经很久了,他为何呆在杭州不来南京?”
“末将觉得黄侯还是想拥立潞王,潞王不是在杭州吗,现在我军生擒弘光帝,估计很快浙江、福建就会群起拥戴,”周洞天认为浙江重要性对方不会不清楚,福宁军不来南京绝不是因为兵力不足而是另有打算,南京的火药、船只产量就已经很可观,虽然还不知道湖广那路的战果如何,但仅仅南京加上浙江的产出,顺廷不但能满足现有军队的消耗,而且还能进一步扩充火器和水师部队:“潞王贤惠有德,是有名的贤王,所以年初东南士林不顾礼法都要拥戴他登基。要不是实在太说不过去,他就是南明的皇帝了。”
“既然是贤王,那便不能让他登基收拢人心,”许平心中已经有了打算:“我带一队亲兵去南京走一趟,近卫三营要做好准备,等我回来就进攻杭州。”
“大人大概几天回来。”
“用不了几天,我不在南京多待,一旦事毕立刻回来,嗯,”许平想了想,吩咐周洞天道:“修整七天吧,若是到时候我还没回来你和李司马、余兄弟他们就带队出发,我会在你们抵达杭州前追上你们的。”
“就是还不知道福宁军虚实如何,不知道黄侯世子到底带着多少军队。”周洞天也同意立刻进攻杭州,夺取整个浙江,不过他本以为许平会修整更久一些,等到有了明确的情报后再出兵浙江。
“管他有多少人,我只知道福宁军在杭州,而且福宁军是我要消灭的敌人,那还等什么?”许平下令卫兵去备马好立刻去南京,对周洞天笑道:“福宁军到底有多少人,等我们攻下杭州一问俘虏就知道了。”
……
弘光皇帝被送上江船后,顺军的卫兵就退到外舱,留在明帝身边的都是他原来的太监,这些一直贴身服侍弘光皇帝的人许平也一并送还给他,同时送还的还有弘光皇帝的个人物品、他逃出南京时带走的行礼。许平更告诉弘光皇帝,若是他还有什么需要的话、或是想带什么东西一起去北京,许平也可以派兵给他去南京取来。
看到弘光皇帝还穿着满是血污的龙袍发呆,他的贴身近侍马上围拢上来:“万岁爷,换身衣服吧。”
一边说,一边就有人从行礼箱里掏出崭新的干净衣服,打算帮助弘光皇帝换上。
听到这些太监们的话后,自黄得功身死、自己被俘后就一直显得魂不守舍的弘光皇帝突然垂泪哭泣起来,同时还用力地摇头道:“不换!这衣服一点儿也不脏,这都是忠臣的血。”
……
李成栋虽然带着二百人进了南京,但南京实际上还是有原有的部队驻守,之后顺军一拨拨地从南京旁通过,但是没有一支进城都直奔太平府去与黄得功交战,李成栋也急急忙忙地带兵离开,把南京重新交给了城中的文武百官。
一直到昨天黄得功兵败身亡,弘光皇帝被俘押解北上的消息传来后,南京文武才被通知大顺司马郁董会带兵前来接管南京城防。
这支离南京最近的顺军今天中午赶到南京城外,检验了许平签署的关防文书后,南京守军老老实实地开出城外,准备整编为顺军。而郁董则带领军队进入城中,他立刻召集全城文武、缙绅议事,说大将军不日就要到南京来视察,因此目前的首要工作就是研究如何搞好治安工作,保证大将军的人身安全,以备那些贼心不死的前朝余孽万一生出什么妄想。
尽管父亲逃回家乡去了,但侯方域仍然留在南京,虽然父亲和大将军好像有过节,但是侯方域并不担心对方报复自己:新朝新气象,顺王连刨他祖坟的崇祯皇帝都不计较了,大将军难道好意思找曾和他拌嘴的人的儿子的麻烦吗?
顺军完成交接工作后已经快天黑了,侯方域用过茶点后,就穿戴整齐打算出门:“去银杏楼。”
仆人一脸惊奇地看着少爷,太平时节也就罢了、弘光皇帝还在南京的时候也就罢了、甚至前两天都罢了,至少那个时候南京还没有正式投降。可是今天顺军才进城,今天是南京正式投降的第一天,城门上大顺的正规军的军旗才挂上没有几个时辰,这个时候去欢场似乎有点太说不过去了。
“少爷,”陪着留在南京的老家仆忍不住劝道:“今天少爷还是留在家里为好吧?”
老仆人的意思是,就算侯方域打算投顺,不过国家都覆灭了,皇上都被抓去北京了,今天就是装悲伤也好歹得装一天吧。
“为啥不去?”侯方域用更加惊奇地目光看回去:“今天大家肯定都闭门不出,没人会和我争头牌了啊!”
到了银杏楼外,只听里面欢声笑语,庭院里灯火辉煌。见状侯方域顿足道:“这国破家亡之日,怎么全都来了?唉,我又来晚了啊!”
刚踏进酒楼,侯方域就听到一阵熟悉的爽朗笑声,他循声过去退开门,里面满屋的同门,为首的人正笑得欢畅,看到侯方域后还向他打招呼:“朝宗,你又迟到了,当罚三杯。”
“钱翁,您也来啦?”看到钱谦益后侯方域大吃一惊,这几天来钱谦益一直嚷嚷着顺军进城之日就是他毙命之时,扬言要带着他新收的小妾一起去投湖自尽。钱谦益说得慷慨激昂的时候,侯方域还跟着愁眉苦脸地留了几滴泪,不过心中却是窃喜,不少人都相信钱谦益此举必能让顺王感动,他们作为钱谦益的徒子徒孙或是亲朋也能因此获得被顺王高看一眼的资本——这钱谦益他怎么就没死呢?
可能是因为今天问类似问题的人太多了,钱谦益好像猜到了侯方域到底想问什么,随口答道:“水太冷。”
简略地回答之后,钱谦益又冲着满屋的同门们大笑道:“天下文章出东林!顺王除非不想治理天下了,否则还能离得开我们?你们看,大将军这不也是来南京见我们了吗?”
“钱翁高见!”满屋人纷纷举杯贺道。
第十六节 自保
这几天郁董一直闷闷不乐,从投降以来最出风头的一直是李成栋,扬州他就抢在大家赶到之前就攻破城市,随后孤身涉险渡江,二百骑下南京。而郁董没能找到大量的船只没敢冒险渡江,最后还是等到对面的顺军迫降江防军后才给他送来的船只,而且他还因为动作迟缓没能赶上进攻黄得功的最后一仗,正急急忙忙往太平府赶的时候,许平就发来消息让他调头去南京负责占领任务。
到了南京之后,郁董才发现自己是被抛在最后的一支江北军,李成栋这小子是功就要抢,南京这花花世界他一点儿也不留恋直奔太平府抢攻,而且又被他抢到了。
“渡江前后,我是寸功未立,这可如何是好?”满腹心事的郁董在师爷吴维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失落:“我堂堂江北提督的风头,全被手下这帮家伙抢光了!”
“以我之见,东江不妨在这南京城外立块碑吧。”吴维不急不忙地说道:“碑文我都替东家想好了,就叫顺郁董灭明于此。”
愁眉不展地郁董听见这个提议后,一蹦三尺高。
“这个碑文是有来历的……”吴维慢悠悠地就要给郁董讲张弘范的典故。
“不就是张弘范那贼的么?他在崖山写的‘张弘范灭宋于此’,后来被人在前面加上了一个宋字,国朝……不,前明不齿张贼所为,把这块碑砸了扔到南海里去了。”郁董大叫起来,他虽然是个武人,但并不是什么典故都不懂。
“是啊,所以东家要在名字前加一个顺字,免得后人给东家加上个明就不好看了。”
“可是,这碑还是会让天下人说我无耻之极,再者,那宋确实是张贼灭的,而前明,如果说是崇祯爷完了就完了的话,那是顺王自己灭的。要是弘光爷也算数的话,那是太平府;现在还不知道潞王什么的还是不是要跳一跳,如果他们都算的话,那离灭明还早着呢,再说就是这南京,都不是我打下来的。”郁董把头一通乱摇:“这如何使得?”
“东家是想要今生的富贵呢?还是想要后世的名声呢?”吴维一针见血地问道。
郁董右手用力地在空中虚抓成拳,想也不想地答道:“当然是今生的富贵!”
“那还,东家是想顺王和大将军一想到您就哈哈大笑呢?还是一想到您就皱着眉摇几下头?”
“当然是希望陛下和大将军他老人家笑口常开。”
“那东家就按我说的办,趁着大将军还没到马上把这碑立了,东家是第一个带兵驻守南京的顺将,立碑也不是完全说不过去。”吴维一晃手中的折扇,笑道:“要真是东家立下张弘范那样的功劳,这碑反倒不能立了,当然也不用立了。但现在东家明明什么功劳也没有,别人一见就知道是东施效颦,顺王和大将军也只会觉得好笑罢了,他们一想到东家就忍不住笑、放声大笑,那以后当然也不会来找东家的麻烦了,狠不下这份心的。至于说到无耻,这城里的无耻之徒还少么?东家又不是独一份。”
……
确实如郁董所料,现在江北军中众将中许平最看好的就是李成栋,在赶去南京的路上,许平还让李成栋随行,问起他渡江以来的征战经历,最后还问道了对黄得功的安葬问题。
“大将军放心,吾等已经将起厚葬在太平府,”李成栋觉得自己已经差不多摸清了许平的脾胃,立刻答道:“战场是虽是各为其主,但下了战场之后,末将总感到很惭愧,虽然黄将军不识天命,可他是忠臣孝子,末将不是,不是他那样了不起的人。”
“李将军不必如此。”突然收降了这许多明军,许平也不知道该怎么安置他们,不过战争已经告一段落还让他们挂着明朝的军衔有些不像话,许平就把他们一概委任为司马。这段时间表现最抢眼的莫过于李成栋,而且看起来还有些忠义之心,如果不是南明昏聩至此说不定还不会投降。许平心里暗自思量,可以向顺王保举此人为南京节度使,或是继续南征的时候把此人带在身边协助。
抵达南京城外后,郁董急忙赶出来迎接,对于郁董许平一直印象不佳,从一开始这厮就私通顺军,把友军、上司在许平这里卖了个好价钱,以前许平当然希望敌人军中像郁董这样的人越多越好,但同样他也希望自己手下这种人越少越好。
从投降开始,郁董的表现就泯然众人,许平觉得把几万兵马交给这种人简直就是浪费,来南京的路上许平就在考虑对郁董的处置问题,打算仔细检查一番南京的治安情况,如果郁董又出了什么失误的话,许平就打算剥夺他的军权打发他回家养老——这大顺军中不能收留大明遗留的全部酒囊饭袋,适当的裁减无能之辈许平觉得可能还有利于提醒其他降将,让他们兢兢业业地工作。
到城门口前的时候,许平已经准备好了几个问题,打算考量一下郁董的城防部署,看看他对万一出现的或内或外的敌人突袭有何预备。可吸引住许平目光的,不是南京宏伟的城楼,而是一块刚刚竖立起来的高大石碑。
这块石碑是郁董连夜抢修起来的,碑四周的花纹当然来不及雕刻,郁董就让人画了上去。
石碑上整整十个镏金大字:顺上将军郁董灭明于此!
碑顶上挂着红绸垂幅,两侧画着云纹,碑旁还有一个草台架子,郁董解释说他打算在此处修一个凉亭,供参观碑游人仕女休息用。
背后的卫士纷纷发出嗤笑声,许平也不禁莞尔,郁董躬身问道:“要是大将军觉得末将立的这块碑僭越的话,那末将立刻就去拆了。”
“不僭越,不僭越,”许平哈哈大笑起来,他身后的随从也是一片欢声,就连李成栋和他的亲兵们也都跟着哄笑,许平伸手亲热地拍拍郁董的肩膀:“这碑很好,郁司马要好好地修,将来必是游客如云啊。”
身旁哄笑声如潮,许平也乐不可支地进城去了,在城墙上视察军务的时候,心情大好的许平还很热心地指点了郁董诸多考虑不周的地方。
晚上给顺王去信时,许平一边写还在一边笑,他向顺王推荐郁董这个弄臣,说顺王若是有空不妨见见此人,必定能心情大好一扫不快。
至于郁董的领兵能力,许平仍然很不看好,他现在考虑的是稍去郁董的一部分权利,让他不承担什么重任也没有机会吃什么空饷,不过现在许平的心思已经有所转变,他觉得完全剥夺郁董的兵权、前程也未必就是好注意:毕竟对方曾经是江北提督这样的高官,给郁董留一个高级武将的身份大概对劝降剩下的明军将领也有好处,而且也会让天下人觉得大顺政权厚道。
……
近卫三营本来都扩充到六千六百人满编,现在除去患病还有一万五千多人,尽数发往杭州。
“这是什么东西?”
李成栋、刘泽清、刘良佐三人带着他们手下共计一万七千兵马随许平继续南征,在许平的军营中见到他巨大的沙盘后都发出这样的疑问。
“这是侯爷发明的一种棋,名叫战棋。”许平把以前用来参谋推演的军棋进一步改造,他觉得六边形的网格式棋盘虽然比正方形或三角形网格强很多,但仍然远远不能和真实战争相比,诸如棋子只有六个行动方向,而且地形需要生硬地容纳在格子中;所以许平取消了网格,现在棋子可以向任意方向移动,改用标刻尺来量移动距离,通过不同地形时有不同的机动力换算公式。
对于棋子的战斗力,许平更进一步细分,比如山西之战中新军一个营损失十分之一的人后就会基本失去作战欲望,而交战距离的远近也会造成给敌人的杀伤不同等等,许平用这些取代了原本战棋中简单的攻防数字。
“这个能够预知胜败么?”江北军将领听许平介绍过战棋的设计思路和玩法后,纷纷饶有兴致地提出问题。
“这个……”许平本来想直接回答问题,但念头一转话说出口时已经变成:“本将是打算利用这战棋推测胜败的,这也是侯爷设计此棋的初衷,不过行不行还未可知,几位将军帮我多端详、端详吧。”
……
在顺军向杭州行进的路上,许平又一次和几位随行的司马叫商议军务时,再次提到战棋问题:“诸君以为用战棋推测胜败可行吗?”
“不可行。”李成栋和刘泽清异口同声地答道。
“大将军莫气,末将知道尊师黄侯和大将军在这东西上投入很多心血,不过兵凶战危,”刘良佐用词委婉一些:“当末将等以为,黄侯和大将军有些异想天开了。”
闻言许平微微一笑,近卫营司马余深河替他问道:“为何?”
“因为战场瞬息万变,事先并不知道这支军队到底是损失一成就退却,还是损失两成才会退却;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精于射击,还是士气高涨。”比如福宁军,在江西和他们见过面的装甲营对福宁军的印象就是士气还可以,但是射击水平和反应速度比山西新军要差很多,这在许平的战棋模拟中有所体现,刘良佐说道:“这东西只可以用来事后反思,无法用来事先预测,大将军便是做得再细致,也无法事先猜到对方的所有底细,若真能如此,便是没有这东西也能预测胜败了。”
“更不用说,在战场之上,各营主官都会根据自己看到的情况作出反应,他们看到的东西没有全军统帅多,但是清晰仔细,所以反应各个不同,”许平哈哈笑起来,多年征战的经历告诉他在战场上上下沟通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人数越多越是需要花费精力去清除误解、解读报告,这些能够决定胜败的东西在战棋中也是模拟不出来的:“本将做这个东西,为的就是让同僚事先沟通,胜败当然还是要靠临阵指挥。”
虽然许平把战棋修改得非常细致,但从始至终在闯军中它只有两项作用:第一,让从未上过战场、或是没有上过几次战场的新晋参谋和军官对过往战例有所了解;第二,就是让一起玩棋的军官们对同僚性格有所了解,知道在不同的情况下他们会作出什么样的反应以提高未来在真实战场上的默契程度。
至于临阵指挥的时候,许平承认这东西能让指挥官对战局一目了然,不过拿着望远镜去亲自观察比摆战棋还要直观,除非是超出肉眼范围的战局才可能需要这个东西。不过还是许平之前说过的,除非会飞剑传书,否则超出望远镜范围也就是没有指挥可能了,所以战棋这东西对临阵指挥目前还是无用。
……
杭州
“这东西叫战棋,”听说顺军向行杭州开来后,教导队和新军将领们就开始辅佐黄乃明指挥大军:“是侯爷创造的,巧夺天工啊,可以预测胜败。”
之前黄乃明从未指挥过大军作战,就是几百人都没有指挥过,现在头次上阵就要指挥五万军队去与敌方两、三万军队交战,他对即将发生的战争相当紧张。
“少帅无需多虑,只要用这个多做几次推演,临阵变化便可以了然于胸,”新军的将领们把宋建军找来让他亲自负责指导黄乃明如何用战棋做推演,而他们则在边上帮忙介绍:“少帅您看,这是侯爷亲自设计的棋盘,上面都是六角形——若是围棋盘那样的方块阵的话,走一边和走斜线通过的格子一样多,显然不符合战场形势,侯爷设计的这个六角形就不同了,真是巧夺天工啊,和真实战场一模一样,末将每每想起侯爷的设计,就感佩得五体投地。”
看到棋子上标明的战斗力,黄乃明问道“这个数是如何得出来的?”
“是侯爷亲自设计的,每个兵都要有机动力、攻击力、防御力、突击和反突击力,侯爷这棋真是夺天地造化啊!”
“闯贼现在经验比较丰富,所以他们每个步队棋子的攻击力末将们设为十二,而我们的只有八,三分之二,末将们都觉得这是一个相当恰当的数字。”
黄乃明听得十分兴奋,不过他还有些疑问:“不过这要是真能预测胜败,那以前我们是怎么输的?就比如山西吧,难道你们没做推演么?”
“做了,当然做推演了。”马上有几个新军将领七嘴八舌地介绍道:“少帅啊,只是实话实说,又怕您说末将们在说贺大人的坏话啊。”
“军中无儿戏,当然要实话实说!说吧。”黄乃明鼓励道。
“是这样的,推演的时候,我们认定我们一个营和闯贼一个营战力相当,两个营对一就足以致胜,可这是在各营都拥有自己炮队的情况下,贺大人刚愎自用,非要把各营的炮队都抽调走,以致各营战力大减,而且炮兵集中后,还被许平抓住机会一锅端了。这和推演不符,不是推演的错,是贺大人在瞎指挥。”
另外一人道:“虽然吉星辉那贼最后没骨气地投降了,可是一开始他说要从牛尾庄侧面迂回,也是经过推演的,推演证明如果迂回攻击许平的后方一定能够大获全胜,他根本坚持不到李定国来增援他,可贺大人不相信推演,说什么这样他指挥起来不方便,顽固地不肯派出迂回部队,这也不是推演的错,而是贺大人犯了和当年许平一样的错,以为一点旧的战场经验真能和侯爷这夺天地造化的战棋比。”
黄乃明看着一边沉默不语的宋建军,问道:“宋伯伯有什么话要说吗?”
“卑职奉侯爷之命在教导队教这棋,如果遇上许平,论下棋十个他也不是卑职的对手,但真上了战场,指挥几万兵马对阵,恐怕十个卑职也不是许平的对手。”
“少帅不要怕,末将也是久经沙场之人,末将们会帮您拾遗补缺的,”这些新军将领之前都作为几千人的指挥官上过战场,少的有两、三次,多的也有五、六次了:“当年许平不信这战棋,结果大败亏输,贺大人也犯了一样的错。”
两个长青营的老资格参谋被叫来问话,一个人推说不知,而另一个则向黄乃明证实了新军将领们的陈述:“卑职当年就是参与推演的一员,吴将军和苻千总早就预料到季贼会把探马游骑集中起来使用来切断我们的退路,许平他就是不信,结果千真万确,我营损失惨重……侯爷的这战棋真是神物啊。”
两个参谋告辞退下,走出营帐后推说不知的那个问道:“你怎么好颠倒黑白?”
“你不也没有纠正么?”说话的那个参谋反驳道:“许大人的前车之鉴还不够么?说真话败了就要背黑锅、当替罪羊,傻子才说真话呢。”
第十七节 主人
此次出兵黄石让赵慢熊随行,出发之前还对他说过:这支军队无论名义上还是实际上赵慢熊才是统帅,这许多年来黄石从未让赵慢熊带兵出征过,这第一是让赵慢熊得以如愿,第二也是因为赵慢熊在黄石身边忙叨几十年,每次黄石领兵出征赵慢熊就在家里负责大营,他虽然没有领兵进攻过敌人,但是军务杂事还是相当熟悉的。黄石还交代过,这次黄乃明作为赵慢熊的副手,让他多干干杂事,体会一下带兵的辛苦和麻烦,就好比当年把黄希文派去杨致远手下熟悉军务一般。
不过赵慢熊嘴上答应得虽好,心里却暗自定位为:“这次出兵名义上统帅是我,实际统帅却是少主,这个大人虽然没有明说,但我却万万不能搞错了。”
至于军中乱七八糟的杂事,如何驻扎、如何安排探马、如何修缮厕所、如何排遣纠纷,赵慢熊那里肯让黄乃明受累,统统大包大揽一概操持在手。如果黄乃明对某事有兴趣,赵慢熊就会扔下手中一切要事亲自讲解,如果对方没兴趣,赵慢熊一句废话也不多说,每天晚上还写信给福建,把自己的工作挑选一番算在黄乃明头上向镇东侯报喜。到了杭州后宋建军带着教导队、新军营官们带着几千骑兵先后来投,赵慢熊整顿建制、训练士兵、选拔军官,每天忙得昏天黑地、眼前金星直冒,而无事一身轻的黄乃明还能有闲暇在杭州游玩、与名士结交泛舟西湖。
听说黄乃明打算在杭州迎战顺军,赵慢熊清点完库存的火药后急急忙忙地赶来询问:“少侯爷打算与许平一战?”
“是啊,我军装备精良、这么多日子以来一直在杭州这里养精蓄锐,而他手下有不少新降的兵马,忠诚可疑,而且还千里迢迢地赶来进攻我们,没有充分休息过,我们的军力得是他的几倍吧,赵叔叔觉得我说的对吗?”
“少侯爷聪明,说的对极啦。”自从离开福建到了浙江,黄乃明越来越像一军之主,而赵慢熊则彻底退化成副手状态,他本人对此极为适应习惯,而其他将领也把黄乃明视为理所应当的军中第一人:“不过我记得侯爷说过,此番我们到浙江,如果顺军来的急我们最好不要与他交战,而是撤到沿海去。”
黄石给赵慢熊和黄乃明的交代是,他们固然要在杭州震慑顺军,争取吓阻对方赢取时间,但如果顺军轻易攻破南京后士气高涨立刻南下不给福宁军拖延到冬天的机会,那福宁军最好退到沿海地区,说服浙江理事会把工厂、人员搬迁到福建去。黄石认为这中间也会有不少锻炼的机会,军务、杂事会很多——赵慢熊确实是这么感觉的,他感到自己累得是上气不接下气,但打定主意绝不强行分派任务给黄乃明。
“是啊,不过我想,家严说这话是在好几个月前了,他大概也没想到教导队和新军回来与我们回师吧。”黄乃明和赵慢熊已经向福建报告过这些情况,而黄石的给黄乃明的回信上只是让他相机处理,而给赵慢熊的信上要这个在一线的主帅自己权衡,如果黄乃明的人事、军事决定没有大害可以让他锻炼一番:“何况杭州缙绅百姓,皆全力周济我军,我军若是一仗不打就放弃杭州,怎么对浙江的父老交代,岂不是让浙江的王公缙绅失望。”
“少侯爷真是宅心仁厚,和侯爷年轻的时候真是一模一样啊。”赵慢熊恭维道。
“赵叔叔过奖了,”每次听别人说自己像父亲,黄乃明就会情不自禁地高兴:“我常听人说,家严就是义之所在、虽死不避,平生待人以诚,故仁者无敌。”这些天杭州从潞王府到文武百官到缙绅士人,没少给黄乃明灌迷魂汤,此外这些英雄形象本来就是黄乃明引为榜样的。
“少侯爷说的不错。”
赵慢熊嘴上应承,在心里暗暗自言自语道:“从在林子里打鸟的时候我就认识你爹了,他那叫一个狡计百出,在广宁的时候,一个小兵就敢在巡抚、参将乃至建酋之间周旋,还把他们玩的团团转。还没有到长生岛就开始在毛大帅和王经略之间耍两面派捞好处,最后两边好处都拿到了还没得罪人;王经略还在风头上的时候就投了孙阁老,然后在魏公公和孙阁老之间骑墙骑得那才真叫高……唯一要说虽死不避的就是跃马辽阳,不过虽然这事大人守口如瓶,自称诚实无欺,但我一直觉得其中有诈。”
当然,在儿子面前骂人家爹不好的事赵慢熊是绝对不会做的:“不过以我之见,这帮缙绅嘴上说得好听,那是因为我们的大军在这儿,万一战事不利,这帮人肯定立刻翻脸。”
“这不至于吧,”黄乃明不以为然地笑道:“赵叔叔多虑了,小侄觉得他们不至于如此。”
虽然心里有很多话,但赵慢熊没有继续反驳,在黄石面前的时候赵慢熊很敢说话提建议,那是因为两人是几十年的兄弟,互相极其了解,赵慢熊有绝对的把握相信对方不会因为自己说话尖刻就记恨在心、打击报复。不过面对黄乃明就不同了,这个年轻人赵慢熊称不上很熟,他小时候见面次数还多一些,但十四岁之后常年不在京师,已经生疏很多了。
可是无论如何,如果黄石事成,赵慢熊知道面前这个年轻人都会是他未来的主人——掌握着对自己还有自己子孙家族生杀予夺的大权。
“嗯,既然如此,那我来指挥这仗吧,少侯爷就呆在杭州静候佳音。”赵慢熊打算亲自领兵迎战,虽然他同样一仗没有打过,不过在长生岛和福建当留守那么多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赵慢熊觉得万一局面不利自己溜走绝对没有问题,而且如果战败那会是少主一生的耻辱,自己抢先把这个责任扛下来可以提前给将来那个会高踞在宝座上、动一动念头就能给自己和家族带来祸福的人留下好印象。
“赵叔叔不要这样,”黄乃明也知道赵慢熊从来都是留守,论上战场的次数还不如自己,而且一个年轻人哪能让半百的长辈去冒险:“还是赵叔叔留在杭州吧,这辎重粮草之事我也不是很懂,要是我留后肯定会拖赵叔叔后腿……再说,要是赵叔叔有个闪失差错,我怎么和家严交代啊。”
见黄乃明无论如何都不同意由自己带兵,赵慢熊也是无可奈何,对方说的也不完全没有道理,这后勤大营的事情出兵以来就一直是自己亲历亲为,对方确实是什么也不清楚,但黄乃明最后一句话让赵慢熊哭笑不得,他在心里说道:“要是少主你有个闪失,我才是没法交代,只有提着脑袋回去见侯爷了。”
又争辩了几句,黄乃明显出统帅的威风:“就这么定了,小侄帅前锋去迎战顺军,赵叔叔坐镇杭州,若是前战不利,赵叔叔就是小侄的后劲嘛。好了,赵叔叔不要再说了,就这样定下了。”
赵慢熊确实没再继续争下去,他把赤灼营的营官找来,这个接替魏武的家伙曾在赵慢熊的手下做过事,要不是黄石解散长生岛的家丁此人还差点就姓了赵。
“属下真是被猪油蒙了心……”这段日子以来,每次见到赵慢熊这家伙都是以这句话开头,本来初在新军中任职他也是忠心耿耿想为镇东侯建功立业的,可是慢慢地看到周围的同僚都富起来了,他也心思越来越活络,不过作为营副官再怎么折腾也没法和各位正营官比……只能跟在主官后面拣些残渣剩饭,看着正营官金山银山地往自家里搬白白眼红心热——当年一个桶里伸马勺的,谁也不比谁强,这凭什么啊?
好不容易因为魏武殉职,自己扶正当上了营官,事业刚开始蒸蒸日上:地方豪侠也结交了、保护费也谈妥了、还花了一大笔家产甚至借贷投资了商队,家族子弟都摩拳擦掌要大干一场之时,一夜之间黄侯突然就说要走人了……因此在贺宝刀的煽动和北京之变中,赤灼营一直装聋作哑,甚至很希望贺宝刀能成功地兵谏成功把黄侯留下,山西一战赤灼营也抱有相当的热望,希望把这群来抢生意的贼打跑,可惜贼人的强悍超乎想像,看上去不拼光老命加亲朋子侄没有取胜的希望……结果赤灼营就又来了南方,今天得知赵慢熊召见,他急急忙忙跑来,一见到老长官就又要趴在地上痛哭。
“不要多说了,重新做人就是。”赵慢熊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把手一挥让赤营营官起身:“不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劝少主出兵了?”
“副大人啊,这可不是属下的错,少主他自己心气就高,大家谁敢拂了少主的意思啊?属下这身上的罪还没洗清呢,少主要是不喜欢属下,皱皱眉头就能有人落井下石害属下。”赤营的营官连忙解释道:“不过属下并非不尽心尽力,战棋啊、兵马啊、犄角之势啊什么的,只要是属下知道的,统统都讲给少主听了。”
“好多东西都不牢靠,战棋那东西有是侯爷心血来潮做的,并没有完善,而且不经实战怎么能理解其中的含义?”
“这个属下也明白,可是谁敢说侯爷的坏话啊,属下这身上的罪还没洗清呢,”赤营营官试探地说道:“副大人您这三十年一直是侯爷的左膀右臂,属下觉得要是副大人您出马,少主一定会信……”
“算了,”赵慢熊不想惹霉头,但是更不想打败仗,最不想的是黄乃明出事:“现在少主心气这么高,我看是打消不掉他这个念头,不过事情有二,第一,若是赢了自然是少主乾纲独断,若是输了……”
“侯爷一定不会知道是少主的主意,副大人放心,属下不是白痴,这绝不是少主和副大人的意思,全是我们惹的祸。”
“嗯,第二!”
“此次出兵胜败事小,少主的安危要紧,”不等赵慢熊提醒,赤营营官就连忙率先讲起来:“出兵之后属下绝不贪功,带着亲锐不离少主左右,要是有事一定保得少主平安。副大人放心,属下这一身的罪还没洗干净呢,绝对不会让少主有任何闪失。”
赵慢熊点点头,赤营营官又道:“副大人,所谓一将成名万骨枯,除非像是侯爷那样的天纵之才,否则哪有不把自己的兵死个成千上万就能成为名将的呢?以属下之见,万一打败也未必就是坏事,这兵是要多少有多少,死了就死了,只要少主平安无事,必能眼界大开,对行兵打仗有所体悟。”
赤营营官离去后,赵慢熊急忙召集亲信参谋,除了研究后勤问题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万一打败了如何保证黄乃明脱险。
赤营营官也立刻去找长青营的新营官,后者听到赵慢熊接见后,有些酸溜溜地说道:“副大人还是信任你啊。”
“少主打定主意亲征,副大人正在担惊受怕,这次我们俩不要管我们的兵了,所有的骑兵都聚拢在身边,万一少主遇险我们马上就去救驾。这救驾的功劳,是可遇不可求啊,要是这次咱哥俩露了脸,侯爷就算有不快也抹去了,将来少主对咱俩也得另眼相看。”这些营官现在都有一些兵权,不过相比主人的喜怒,手下的士兵的命显然不值一提:“还有你那俩参谋手下,昨天话也说得太过了吧,要是少主真一板一眼地按着战棋来,结果还输了,怎么好下台?”
“又不是我教的,”长青营营官说道:“新军几次大败,都是许平、贾明河不按推演办的错,这规矩本是金大人定的,大家早就说习惯了。”贺宝刀这次新军内部也统一口径还是按照前例来,把责任推给不能开口自辩的人:“再说,将来若是败了,那就是宋建军的错,没看他那天心怀狐疑么?准是他心怀怨恨结果没有好好教少主,到时候就收拾他。”
第十八节 官司
“真是不堪一击。”
面前的福宁军已然大溃,数以万计的强大敌兵四散逃窜,许平拿着望远镜四下转了一圈,最后落在镇东侯世子的旗帜上,现在这面旗子周围挤满了明军的骑兵,刚才败象显露后几乎所有明军将领都在同一时刻向这面旗子涌起,试图保卫旗下的将领,结果把这面旗子附近方圆挤得是水泄不通,而大批高级军官集体擅离岗位让福宁军以更快的速度崩溃了。
许平的视野里这面旗帜突然一晃就倒下不见了,他知道这是对面担心它太醒目成为目标,不过有这么一大群忠心耿耿的骑兵护卫着,就算是没有那面旗帜还是一样的醒目。
“大将军,让末将去追击么?”李成栋、刘良佐一个个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今天福宁军称得上是一败涂地,对方官兵素养本来就远远不能和顺军相比,临战之时指挥更是笨拙呆板,一开战就被许平干脆利落地分割开来,还不到半个时辰明军就全线崩溃了。可是明军总崩溃后,许平却出人意料地迟迟没有下令追击,李成栋和刘良佐等得心焦,忍不住出声询问,他们二人手下还有上千骑兵,若是趁着敌人成惊弓之鸟的时候勇猛追击,有把握把敌人的败兵哄散生擒明军主帅。
“不妥,不妥。”许平又过了片刻才放下望远镜,沉吟着说道:“本将记得这福宁军的主帅应该是赵勤勇将军,他现在身在何处?”
左右自然没人能够回答得出这个问题。
“或许还有埋伏,敌明我暗,要谨慎从事,不给他们翻盘的机会。”许平命令李成栋和刘良佐各派出一个偏将,每人领着二、三百骑兵尾随逃跑的黄乃明,观察他的后续行动同时侦查附近的情况。
顺军的炮兵不停地向着那团拥挤的骑兵射击着,他们冒着弹雨挣扎前进,抢在顺军步兵将包围圈合拢前杀出一条血路冲了出去。
虽然心有不甘,不过李成栋和刘良佐都不敢违抗许平的命令,再说今日确实已经是大胜,大将军谨慎一些也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
目送着落荒而逃的明军骑兵渐渐淡出自己的视野,许平把望远镜放下准备让部下开始打扫战场。
“兄长,这次我放你一马,”在心里,许平轻声说道:“下不为例。”
……
逃回杭州城前的时候,身后只剩下一群高级将官和他们的精骑,大部分福宁军的步兵都不知道被抛到哪里去了。
赵慢熊领着杭州留守在郊外接应黄乃明,虽然之前他没有必胜的把握,但总觉得兼有地主之利和兵力优势,胜负在应该在五五之数,而且看上去福宁军的装备比新军一点都不差,败得这么惨是赵慢熊说什么也预料不到的。
“死守杭州!”
刚喘了一口气,黄乃明就恨恨地说道,战前他制订计划的时候虚心询问了所有的将官,人人都称好,战时他也认真地按照计划来行事,但对方的反应和事先推演的情况完全没有相似之处;虽然黄乃明认认真真地用战棋推演了几十、上百次,自认为就算不是所有的变化、至少大部分也了然于胸,包括赵慢熊在内的人也都称赞他谨慎勤勉、颇有乃父的昔日风采,但才一接战形势的发展就急速地滑出了事先预计的轨道,而且战场上瞬息万变,还不等黄乃明把眼前的战况在这几天推演中出现过的各种变化中找到相似之处,就有战线已经承受不住敌方的压力开始后退,然后败退,直致崩溃。
将门出身,自幼有名师指点,还周游列国见识过大世面,结果一照面就被个半个中国都不曾去过的贫寒土包子打得一败涂地。黄乃明第一是咽不下这口气,第二父亲交代他搬运的工厂和物质还没有运多少,在部队都被打散的今天,要是不死守杭州的话,这浙江的工厂、船坞也就保不住了;黄石还计划分兵坚守沿海城市,在海军的掩护下抵抗顺军,锻炼部队的实战能力,可现在几万军队就剩身边的这点人了,如果不站住脚跟聚拢部队的话,黄乃明都不知道用什么兵去执行他父亲的计划。
“少帅,这胜败乃兵家常事啊。”
有人忙劝说起来,身边七嘴八舌全是继续撤退的提议,黄乃明心里气恨交加,只是摇头。
跟着大家一起嚷嚷着,赤灼营的营官心里也是焦急万分:“事先谁能想到这仗会败成这样?一个个全都琢磨着救驾的功劳,才一遇挫就全带着亲军挤到少主身边去了,没有人还指挥军队。”虽然这些将领没一个打仗次数比得上许平,不过或多或少都上过几次战场,黄乃明推演时显示出不少对指挥大军常识性的错误,但没有一个人肯在少主兴头上泼冷水,一个个都盼着其他人去趟浑水,满嘴“英明神武”的奉承一刻没停过:“谁想到会败成这样?这下真要麻烦了,等少主安定下来,必然大兴雷霆之怒,怪罪我们。”
心中惶恐万分的时候,赤营营官一回头看到不远处的教导队总教官宋建军,他今天带着教导队留守城中,现在也一脸丧气地站在边上。
“宋建军!你做的这是什么东西啊?”赤营营官指着宋建军的鼻子,破口大骂道:“上面的攻防数字,你用心做了吗?!”
“包大人,”被突然袭击的宋建军吓了一跳,不过问话的人可比他资格老多了,新军这些营官无一例外都是宋建军的长生前辈,他刚入伍的时候这些人就是黄石的军官了:“您这是从何说起啊,卑职……”
“休要狡辩,”长青营的营官也跟着喊起来,他愤恨不已地朝宋建军大喊道:“你当初就不同意用战棋推演,好哇,一定是你玩忽职守没有用心做所以在心虚吧?这些天少帅夜以继日地用心推演,你这厮心里难道就没有一点愧疚吗?”
继原赤营、长营的两位营官之后,其他将官也纷纷加入战团,站在黄乃明身边朝着宋建军大喊大叫:
“对,我说怎么回事呢,这推演会差上这许多,都是你这厮没有实心做事。”
“还有你练的叫什么兵,简直就是一触即溃,你练出来的这种破兵,居然也好意思往棋子上写攻防数字!”
“宋贼!这几万弟兄都是被你害的,他们的血都是你放的!”
这些人都比宋建军的官职要高,他单枪匹马更无法与这么一大群人争辩,这时宋建军看到就连黄乃明也投过来奇特的目光,这是一种他从未在黄石那里见到过的怀疑之色。
“少……少帅……”时光仿佛一下子倒流了三十年,宋建军在复州校场上从黄石的信任中得到的力量在一瞬间被抽空,他不再是那个教导队出众的教官,而是退化成了之前那个内向木呐的士兵,他看着黄乃明的脸,喃喃地说道:“卑职……卑职……”
一群人围着宋建军大骂的时候,赵慢熊连忙出来打圆场:“这杭州没法守了,人心已经散了,少帅我们还是快走吧,然后从长计议。”
经过杭州城的时候,黄乃明看到城门洞开,无论是城楼上还是城墙上都空无一人,没有任何守卫者的影子。透过洞开的城门,黄乃明还瞥到城中的大道上也空无一人,就好象是一座死城般。
“得知少侯爷受挫后,大家就都逃回家去了。”赵慢熊护着黄乃明从杭州城旁绕城而过,急匆匆地解释道:“家家紧闭大门从里面反锁上,所以说这城没法守了。”
尾随在黄乃明身后的顺军几百骑兵没有跟着他们绕城,见到福宁军向东南逃去后,这些顺军就大摇大摆地从北门直驰而入。
就像是变魔法一般,刚才还是一片死寂的城市突然活了起来,大批的人群涌上街头,欢呼着迎接顺军的前锋。一队抬着酒食冲在最前的人满脸堆笑,向顺军骑兵点头哈腰地自我介绍道:“这是潞王殿下早早备下的,王师远来辛苦,潞王殿下生怕会怠慢了……”
……
萧山。
宋建军跌跌撞撞地跑进自己的临时帐篷,战后总结上他已经成为了众矢之的,而他虽然有一肚子的委屈,但面对扑面而来的唾沫时,就连一句反驳的话都结结巴巴地说不完。
今天,甚至有人这样嘲讽道:“一个结巴居然也能做总教官,侯爷真是把这厮惯坏了。”
“大人,小人曾经发誓,哪怕就是有一座山挡在您的面前,小人也要用手中的长矛为您把它推开,”复州校场上曾经展示给黄石看的那柄长矛,矛杆腐朽后宋建军就把矛尖收起来藏好,每天都擦拭一番不让它生锈,这次逃来扬州时,宋建军没有把它像以往那样留在身边,而是交给儿子让他跟着金求德大人先去福建,把它小心收好以免遗失。今天宋建军突然很想抚摸一下那把铁矛尖时,却发现它不在身边。几天来的谩骂、嘲讽声,总在耳边挥之不去,宋建军发现自己的手又一次剧烈的颤抖,就像是复州之战后那般无可抑制,现在再没有黄石信任的勉励和目光了:“侯爷,卑职无能为力了。”
……
宋建军吞枪自尽的消息传到赵慢熊这里时,他正忙着善后工作,这噩耗让赵慢熊楞了片刻,摇头道:“有什么大不了的?怎么这么想不开呢?”
原先赤营的营官此时正在赵慢熊身边帮忙研究如何收拢散兵,赵慢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都是你们欺人太甚。”
这时已经有赵慢熊的卫兵把宋建军的遗书取来。
“唉,宋兄弟有什么未了之事吗?我会替你办的。”赵慢熊叹口气打开看起来,里面提到之前众人都报喜不报忧,没人愿意触逆鳞说不好听的话,只有宋建军自己说了句心里话,还立刻被群起攻之不让他说完,现在更是把所有的罪过都往他一个人身上推。
“胡说!我什么时候也赞同出兵了?”赵慢熊看到遗书末尾时勃然大怒,上面宋建军对赵慢熊也有责备之意,说他溜肩膀不肯承担责任:“我也是反对的!是少侯爷坚持要出兵,我苦劝无用!”赵慢熊重重把宋建军的遗书拍在桌面上,骂道:“这不是疯狗吗?逮谁咬谁!”
“就是,就是,副大人英明。”包将军连忙大声附和道。
“通篇胡说八道,可是不明内情的人说不定还真会信了。”赵慢熊把宋建军的遗书点在火上烧了,立刻招呼一个亲信卫士过来,让他模仿宋建军的笔迹另写一封:“里面就说他自知无论练兵还是设置战棋都玩忽职守,对少侯爷的事敷衍对付,此番大败后自知罪孽深重难逃,畏罪自杀。”
……
看到宋建军的遗书后,黄乃明气得全身发抖,三下五除二把这封信撕了个粉碎:“本来我还将信将疑,枉家严还那么信任他!”
“少帅不必自责,侯爷也是偶然看走眼了。”
几个营官把黄乃明劝平静以后,包将军又嘀嘀咕咕地来见赵慢熊:“副大人,这说法侯爷能信么?”
“你就不用管了,我自有主张。”赵慢熊已经写好了给黄石的报告书,里面就说宋建军死谏黄乃明持重用兵,不过因为涉及到少主的颜面所以赵慢熊擅自修改了一下,宋建军的遗愿赵慢熊也替他达成了,黄乃明以后会谨慎用兵的。以赵慢熊对黄石的了解,如果说宋建军玩忽职守然后畏罪自杀,那他多半是绝不会相信的,当然这些事情他也不会对下面的人说——反正黄石也没有千里眼、顺风耳,赵慢熊多年相处对黄石可能信什么说法、不可能信什么说法也基本摸清楚了。
……
一晃无数年过去了。
京师,陈记讼师行。
“李讼师是老夫手下最好的讼师,包让宋老板满意。”
陈老板很客气把客人指名道姓要找的人带来,介绍双方认识后就飘然而去。
宾主坐定后,来着单刀直入地问道:“李先生,我听说您一贯和齐王府作对。”
年轻的讼师脸上露出一丝异色:“宋老板,我不知道京师之外有什么关于我的传闻,不过我好端端的和齐王府作对做什么?”
“你不是李家的后人吗?”
“那是上一代的事了,与我毫无干系,”李讼师哈哈大笑道:“我只是一贯和不义之人作对罢了,恰好齐王府有不少不义之人。宋老板找我到底所为何事?”
来者沉吟了一下,直截了当地说道:“李先生,我没有多少钱,先父去世时我才十五岁,先父为官清廉,去世得又早,家里很贫寒。我的积蓄只有这么多而已。”来者把一张写着数字的纸条递给李讼师:“我知道不够,但我想告的人确实是不义之徒,而且是一大群,希望李先生助我。”
……
萧山监察司。
萧山监察官皱着眉头看着面前的人:“这种荒谬的官司我真是做梦都想不到。难道李讼师不知道?自杀是不能起诉的,而军中的职责、问责更轮不到提刑司来管,更不用说这还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李讼师掏出一个布包,将其打开,露出里面的一个铁矛头:“敢请大人听我讲个故事……”
听完故事后,萧山监察官沉默很久,摇头道:“太荒谬的官司了,李讼师到底想以什么题目开这个官司?如果是想要为一个人自杀找责任人的话,那还是趁早收起这份心思吧,我实在无能为力,提刑官大人也绝不会受理此案。”
……
“反贼余孽,构陷诬蔑,国家忠良,含冤九泉。”
今天萧山提刑司外面聚集了一大群百姓,朝着那整整齐齐的军队方阵指指点点,刚来上班的提刑官听到洪亮的口号声后,皱了皱眉没有立刻进提刑司而是向着远处的军队走去。
“你是什么人?”萧山提刑官走到一个明显是头目的中年军官面前。
“大人或许不知道我是谁,但大人一定知道家严。”那个军官一脸愤怒地叫道,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他的一些世交,站在他身边的就是长青营最末一任营官的儿子,这位世交的父亲死得早,但此案一起名声也大受损害:“家严曾任先王的赤灼营营官一职,一生恪尽职守、为国效力数十年,接到大人的传票后,家严当场就气昏过去了……”
“原来是包公子,”提刑官打断了这个校官的自述,指着他身后的步兵方阵冷冷问道:“包公子怎么胆敢把军队带来本官的衙门前?这是齐王府的授意吗?”
“大人休要血口喷人,这不但与齐王府无关,甚至也不是我带来的。”包少校反驳道:“他们都是休假的士兵,听说有人在大人这里颠倒黑白,来抗议示威的,和军队全无关系。”
“哦。”萧山提刑官冷笑一声:“既然是抗议示威,那本官限令你们不得在衙门一百米之内,一小时内最多喊五次口号。”
“大人这是凭什么?”
“凭本官是这萧山的提刑官,你不满意的话可以去找杭州府提刑司驳回,再不行还可以去浙江省提刑司告。”说完提刑官就掉头走向自己的衙门。
“不许翻案,翻案就是图谋颠覆国家!就是犯上作乱。”
背后的口号声变得更加嘹亮。
坐在自己的办公室处理了一会儿司法公务,突然有门房来报告:“大人,有一位自称是赵勤勇的人求见。”
“快请。”见到名帖后,提刑官吃了一惊,连忙让把来人请进来。
“国公阁下。”在开国元勋赵慢熊面前,提刑官显得彬彬有礼:“下官有什么可以为阁下效劳的吗?”
“邢大人不会不知道我前来所为何事,”赵慢熊缓缓说道:“现在京师对邢大人手中的这桩官司也是议论纷纷,邢大人,这里没有第三个人。”赵慢熊身体向前微微一倾:“平心而论,邢大人难道不认为这官司太荒唐了么?”
“下官已经受理此案了,是不是荒唐,公堂上自有结论。”提刑官拱手道。
“这么荒唐的案子,邢大人为什么不断然驳回,邢大人是有这个权利的,”赵慢熊质问道:“本公一点儿也不认为邢大人是这么荒唐的人。”
“若是下官荒唐,杭州府还有提刑司,向上还有省提刑司,便是全省都荒唐,那还有最高提刑司。”萧山提刑官不为所动:“国公阁下明鉴,此案既然发生在萧山,下官怎能轻易驳回?”
“本公久闻邢大人有能吏之名,绝不止一个区区的萧山提刑官……”
赵慢熊还待多说,却被对方立刻打断了:“国公阁下,下官敢问,这是您随便说说的话,还是齐王府的意思?”
“这当然是我随便说说而已。”
“此次国公阁下前来下官这里,是国公大人自己的意思,还是齐王府的意思?”
“好多人都是本公的旧部,一生勤勤恳恳为国效力,年老后却被宵小诬蔑,我不过是打抱不平罢了,与齐王府丝毫无关。”
“原来如此,”萧山提刑官点点头,从桌面上翻出一张文件,提起笔就在上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把它递给了对面的赵慢熊:“国公阁下,这是萧山监察司才送来的传票,下官本打算在今天下班前签字然后给京师发去的,既然您亲自来了,那就当面给您吧。正如国公大人所说,此案涉及国公诸多旧部,而且国公阁下您也是参与人,所以得请您在公堂上澄清一下当时的情形,回答一些询问。”
赵慢熊敛起笑容,把传票从萧山提刑官手中接过,接着就站起身要走。
“国公阁下且慢。”赵慢熊回过头,看到萧山提刑官手中拿着另外一张文件:“这里还有一封萧山监察司发来请下官批准的、发给陛下的传票,刚才下官问国公是自己来还是为了齐王府而来,就是在想是不是可以由国公大人把它一起带回去。”
“不过根据国法,陛下有豁免权可以无视这张传票,所以下官也在犹豫是不是有要把它发去京师,担心徒劳无益。”萧山提刑官一脸诚恳地望着赵慢熊:“国公大人,下官知道您是很了解陛下为人的,以您之见,若是下官发这张传票去,陛下会来萧山公堂接受问询么?”
第十九节 糊涂
“升堂,肃静!”
这声高呼过后,另外四个公堂工作人员齐声长吟:“威武!”
年近四十的提刑官一脸严肃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最近几个月来每次升堂的时候这公堂上都是人满为患,今天旁听席上更是挤得水泄不通,连座椅的缝隙间都站满了人。除了萧山本地好奇的百姓外,大多都是来自全国的邸报记者,这桩案件在过去的几个月内轰动全国,今天这些记者都焦急等待着记录提刑官的宣判。
坐下后提刑官并没有立刻去拾惊堂木,而是首先望向坐在被告席最左侧的两位满头银发的老人,这两个还存活于世的并参与杭州之战的前新军营官都低垂着头,他们胸前挂满了耀眼夺目的勋章。
“包将军、史将军,你们卑鄙的行径令人不齿,”提刑官大声地斥责两位老将军道:“你们的所作所为令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军队还有执政王陛下蒙羞,让所有为我们国家努力效劳的人蒙羞!”
说完提刑官重重一拍惊堂木,本来就鸦雀无声的公堂上更是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清楚地听到。
“萧山监察司起诉被告合谋杀害宋建军,本官认定被告无罪。”
“萧山监察司起诉被告合谋伪造自杀现场,本官认定被告无罪。”
“宋家遗族诉军队用人不当,萧山提刑司对此没有管辖权,驳回。”
“宋家遗族要求军队修改战史有关杭州之战部分,萧山提刑司对此没有管辖权,驳回。”
“宋家一组要求军校修改现有教材中有关杭州之战部分,萧山提刑司对此没有管辖权,驳回。”
……
一口气说完所有不利于原告宋家的判决后,提刑官顿了一顿,加重语气说道:“宋建军是军人,无论军队对他做了什么都不在本官管辖范围内,但他的遗孀和孩子们不是。军队因为一些见不得人的理由,对死者的遗族隐瞒事实,对宋建军死因的大肆造谣也给他的遗族造成极大的伤害……”
洋洋洒洒讲解了一番自己宣判的理由后,提刑官宣布:“军队对宋家遗族的损害,不是处于军队内部而是发生在军队和平民间,这损害的原发地是萧山,萧山提刑司对此有着当然的管辖权,本官判军队要赔偿一百万给宋家遗族。”
公堂上此时只有密密麻麻地笔纸摩擦声,所有的记者都低着头飞快地记录着提刑官的发言。
“虽然宋家没有要求,但本官还额外命令军队……”提刑官看着被告席另外一侧,那里还有三个正襟危坐的军人,他们是军方的过堂代表,一个个腰杆挺得直直的,身上穿着笔挺的军装,目不转睛地望过来,提刑官一指坐在原告席后的方向:“向宋教官的儿子郑重道歉。”
见三个军方代表没有立刻反应,提刑官盯着他们说道:“若军队对本官的判决不服,可以向杭州府提刑司上诉。”
事先这三个军官已经同军队的讼师讨论过判决问题,提刑官的判决并没有太出乎他们的预料,这桩陈年旧案已经变成了军队不堪忍受的丑闻,军方的讼师强烈建议接受所有的可忍受裁决。向杭州府上诉最好的下场就是被驳回,万一杭州府的提刑官重新受理此案的话,那么军队就还得忍受几个月的丑闻折磨,在公堂上被质问得体无完肤。
三个军官同时站起身,整齐的转身向着宋建军的儿子,摘下帽子抱在臂中,向他弯腰九十度深深鞠躬,保持这个姿势几分钟之久才缓缓抬起身,然后利落地转身重新面向萧山提刑官:“大人,军队接受判决,放弃上诉。”
“被告可以走了。”提刑官又重重一拍惊堂木:“退堂!”
提刑官的背影消失后,公堂上一下子就像是开了锅,大批的记者疯狂地向门外跑去,打算以最快地速度把消息发回自己的城市,而门外还有许多记者没能挤进来,他们见门开了之后就纷纷伸头询问:“怎么判的?”
还有的人则向前涌来,想向原被告提问。
这时宋建军的儿子已经是热泪盈眶,他望向李讼师:“李先生,我们赢了?”
“是的,宋老板,我们赢了。”李讼师笑道,他让宋家把被含冤自杀改成谋杀诉讼,谋杀这么荒唐的控诉一开始他就知道肯定赢不了,但给了萧山提刑司一个受理的理由,被传唤的当事人不得不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受最凌厉的反复盘问:“我从来没打输过官司。”
“原来我还担心付不出你们的讼金。”宋建军的儿子轻松地笑起来,他的积蓄付一个月的讼师费都勉强,虽然对方一直说结案再结账,不过这也是始终压在他心头哦一块巨石:“李先生明日我们就结账吧。”
“我们现在就可以结,”李讼师微笑着说道:“陈老板已经说了,宋老板的讼金都免了,这个官司我们讼师行请客。”
“什么?”宋建军的儿子叫道:“这怎么使得?”
“怎么使不得?如果不是担忧被告挑唆事端,陈老板都想送一份仪金给宋老板的。”看宋建军的儿子还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李讼师笑着伸手指向不远处的东家——陈老板被一大群记者围拢在中间,正大声发表着声明:
“陈记讼师行,全国最好的讼师行。”
……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提刑官长吁一口气,这个案子折腾了他好几个月,总算是告一段落了,他打算请假放松些时日。
“大人,浙江总督来访。”
“快请。”
自从这案子之后,萧山提刑司的这个小小的办公室,大人物是一个接着一个地来。
“总督大人,有什么事下官可以效劳吗?”
浙江总督已经年仅六十,不过仍然神采奕奕,坐定后他首先恭贺道:“邢大人真是年轻有为,这案子真是审得细致入微、判得让人心服口服。”
“总督大人过奖了。”这案件升温后,浙江总督也抽空前来萧山旁听过三次,不过这是他首次来和萧山提刑官说话,两人称得上是初次见面。
“邢大人应该知道,再过几个月,我省就又该选举了。”浙江总督倒是快人快语,一句话后立刻就直奔主题。
“下官一向是投票给总督大人的,”提刑官笑起来:“总督大人不用拉票,下官也是您的忠实党羽。”
“这个我知道,”就是因为打听到对方是自己政策的铁杆支持者,浙江总督才胸有成竹地前来谈话,而且相信这个话题能投提刑官所好:“我省有一个重大的问题,那就是司法。”
“总督大人说的是。”提刑官果然立刻点头称是:“我省的司法已经被闽粤远远拉在后面了,确实需要急起直追。”
这个问题也是浙江总督备受攻击的地方,政敌最近一直在猛烈攻击浙江的司法落后,问题提得都非常尖锐刻薄,让总督大人感到很头疼,而且发现选票流失了很多。
“所以我想邀请邢大人相助,和我联手参选下一届本省选举。”本来萧山提刑官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官,但这个案件的审理让他名声大噪,浙江总督调查后发现百姓对这个提刑官的印象都很不错,超过九成五的人认为他刚正不阿,是个让人信得过的好官。
“总督大人要下官去做您的副手?”提刑官很是吃了一惊。
“不错,若是邢大人肯出任副总督一职,我省的司法必能急追闽粤。”浙江总督相信有这样一个竞选搭档,政敌再想在司法漏洞上攻击自己就没那么容易了。
“总督大人海涵,下官不愿意从政,”提刑官微微摇头,一口回绝了浙江总督的提议:“刚刚总督大人说到我省司法落后,其实这就是一个问题,提刑官们总是想要从政,这难免会让我们有求于人,会影响到我们审案。闽省省卿院已经立法,提刑官辞职五年之内不得参加任何竞选,不得出任任何公职,下官觉得这真是好法。”
“这样啊,”浙江总督眉头一皱,又问道:“虽然邢大人想继续做提刑官,应该不限于萧山一地吧?”
“当然不限,”提刑官笑道:“谁不盼着事业有成?杭州府马上就有前辈要退休了,或许这次能轮到下官。”
“杭州府算什么?”浙江总督在明朝时是个浙江小船厂的工人,其实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是颇有冒险精神,明廷垮台后是第一批投身新式政治的大胆人,等其他人好多年后才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在政治场上拥有了稳固的一席之地。浙江总督的性子比较直爽,他闻言一拍大腿:“现在就有一个省提刑官的空缺,我忙于竞选一直没定下来,这样吧,下个月我去省卿院提名邢大人顶这个缺,如何?”
“这个,”虽然有些跃跃欲试,不过提刑官还是问道:“这个提名,惯例不是总督大人要面试一番的吗?”
“当然要面试,邢大人现在有空吗?有空我们就开始吧。”
得到肯定答复后,浙江总督皱眉想了想,开口问道:“若是有一个奸商,行贿官府招标得手,邢大人会怎么判罚此人?”
这个问题让提刑官楞了一下,他知道前任宁波知府是浙江总督的好友,就是因为这样一起案件被闹下台——某个商人把浙江总督那个收受贿赂的好友给检举了,现在此案还在审理中:“总督大人是有所指吗?”
“嗯,是的,那个奸商正向省提刑司上诉,说他是被逼行贿的,现在判他行贿罪是宁波府在打击报复检举人……”浙江总督气愤愤地说道,突然他收住口:“邢大人会怎么判这案子?”
萧山提刑官轻轻敲打着桌面,这个问题的回答很可能会决定他能不能得到这个空缺的省提刑官职务提名:“去岁,广东省卿院通过一条法规:对公职人员不存在行贿罪。最近福建省卿院也在辩论这个话题,通过的可能性很大,这对检举人是一种保护,对检举不法赃官也是一种鼓励,而且官府对商人来说无论如何都是强势,所有的行贿其实都可以叫做被逼的。”
“邢大人会怎么判这个案子?”浙江总督追问道。
“如果总督大人提名下官为省提刑官,并且恰好总督大人好友的那个案子就落在下官手里的话,”提刑官说道:“下官不会追究那个商人的行贿罪。”
浙江总督抿着嘴,歪头想了一会儿,站起身道:“邢大人,下个月我会省卿院上提名你为省提刑官,同时会宣布我参加竞选连任。”
只要把司法方面搞好,不让政敌有可乘之机,浙江总督觉得自己再连任几届不成问题。
……
京师。
“大哥,又在看报纸啊?”
“是啊。”黄乃明手边厚厚一摞的报纸,他一边饮茶一边看报,远处还搁着他打了一半的木匠活,京师这么多家报社对宋建军一案各有各的说法,黄乃明专门挑他们对案情的分析看。
“别和自己过不去了,”这个弟弟比黄乃明小十几岁,明末的那场变乱他感触不是很深:“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好多报纸上的东西也是信口开河。”
“要是那个时候福宁的邸报也是这样的肆无忌惮、身边的人都敢这样信口开河,我当年怎么会糊涂至此啊。”黄乃明长长叹了口气。
“这两个奸贼,做了这些恶事、丢了这么大的丑,”黄石的幼子忍不住怒道:“大哥就这样饶了他们两个么?”
“这些年我一直不管事,”黄乃明抬头冲弟弟微笑道:“别人从我这什么也得不到所以不会来巴结我,也不担心我处罚谁所以也没人来奉承我,所以我现在能做个明白人。做个明白人不容易啊,为了这两个家伙破例?不值得。”
“明白?可是大哥你光明白,什么都不管,这对国家有何益处?”
“父亲后来不也是这样?我就是什么都不管才能做个明白人,要是我一伸手,把生杀予夺的大权拿回来,立刻就该糊涂了。”黄乃明扬扬手里的报纸:“小弟,现在我能安心地看报纸就是因为我不管事了,要是我一朝权在手,我敢说立刻就有人会挖空心思地造假报纸给我看!做个对国家无益的明白人对国家也无害,总比做一个大权在握的糊涂蛋强吧?”
“大哥你既然知道,就可以防啊。”
“防不胜防,小弟你说我比父亲怎么样?”
“嗯……”
“肯定不如对吧?父亲有权的时候也一样犯糊涂,周围人各有各的算盘,哄着、哄着人就被哄糊涂了,父亲权利最大的时候,就是他最糊涂的时候。光心里明白有什么用?眼睛是瞎的!你看见的、听见的都是别人存心要你听见、看见的,能不糊涂吗?”
……
时光回到多年以前杭州一战刚刚结束的时候。
“被俘的不仅仅有福宁军,还有不少是肇庆兵。”根据俘虏供认,福建、广东两省的正规军主力多被黄乃明带出来了,结果杭州一战丢了个七七八八。得知黄乃明和赵慢熊在收拢部队后,许平派出一支军队进攻把他们逼得继续向东南撤退,这样大部分敌方溃兵不是逃入山林就是被顺军俘虏。
“浙东沿海恐怕不易打,”现在许平还没有太好的办法对付福宁水师,周洞天奉命在长江两岸选址,准备建立几个大型的炮台,为它们安装上重型的开山炮以威慑敌军不让他们轻易窜入长江:“我们的重炮没有多少,也没法带着他们到处跑,可水师不同,他们来去轻松。自古南人善舟,在水边和他们打绝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大将军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留下一支偏师慢慢清剿浙东,把他们逼到海边的城塞里就好,不必急于攻克,大海如此辽阔,在我们的水师建立以前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拔光不拔光沿海的敌兵城塞没什么区别。我会带主力直取福建,俘虏不是说福宁、肇庆的主力都被我们打散了么?正好趁虚进攻福建。”
“大将军小心,他们水师强大,可能会从浙东回援。”
“那浙东你们不就唾手可得了吗?何况或迟或早,我迟早要在战场上面对侯爷的,”许平看向边上的余深河:“余兄弟还记得我们当年说过的话吧,这一天终于要到了。”
“是啊,”余深河也还记得那次的谈话,一想到面对镇东侯总是难免感到压力重重,毕竟顺军现有的一切都是源于这个人:“不过侯爷也许已经老了,雄风不在了。”
“我不这么想,上次侯爷笑称我连他的十分之一都没学到……”
“那是吓唬大人您。”
“希望吧,不过我觉得侯爷不似做假,此次我们要小心提防,说不定侯爷藏着什么杀手锏等着我们呢。”
“大将军未免过虑了。”李成栋听许平和余深河两人越说越丧气,忍不住插嘴道:“黄侯武功盖世是不错的,但是岂会有人留着杀手锏不用,坐看对方十分天下有其八呢?”
第二十节 储备
攻陷杭州之后许平下令顺军暂时休整,扬州战役以来他的部下就几乎没得过一天闲,而新收降的明军降军也相当疲惫。以近卫营为例,全营满编是六千六百余名官兵,在离开北京的时候全营已经达到满编,杭州与福宁军一战给这个营带来了二百伤亡,可目前营内其实只有四千五百多士兵,超过四分之一的人员因病掉队。
一边停在杭州向北京报捷,许平一边仔细审问俘虏,预先了解福建一带的地理和这个省的军事情况。
据俘虏称,福建目前沿海都是人口稠密的城镇,北方山区里很多原本在家种地的青壮都离开家乡前往沿海地区工作。
“有不少人说,福州、泉州两地好多年前就有人在雇佣女工,”一开始顺军参谋集团对这种事都不敢相信,不过差不多每个福宁军俘虏都这么说,而且肇庆军的俘虏说他们广东也有类似问题,大批的劳动力仍然被拴在土地上,而且闽粤的捕渔、砍伐和采石同样因为兴旺而需要更多的劳动力,老一代人说沿海的城镇规模比二十年前已经扩大了三倍以上,但人力还是很缺乏,所以有些老板就开始招女工,她们的酬劳大约是男工的一半,有些在城镇安家的人反正也没有地种,就让他们妻子隔三岔五,平均三、四个月去打一个月的工补贴家用:“还说福宁军的募兵钱,相比做工也多不了太多,好多是在城镇里找不到合适的工做才当兵的。”
“他们不是说福建、广东的城镇缺工么?”周洞天立刻问那个参谋道:“怎么会找不到工做?”
“大部分福宁军士兵都是山民,肇庆兵也差不多没有沿海人,他们说城镇里的人多想抢拿钱多的好工,就是什么造船厂、工具厂、木材厂的工,连原本掏阴沟、扫大街的人都不够了,不少山民就是去做这些城里人不做的工。”俘虏们供称,很多工作就是缺人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要的,不过他们说的一些道理顺军也不太明白:“这两年福宁镇招兵,很多人觉得招兵拿钱还多,就来当兵了。”
“工匠是人才,再说工匠怎么能比得上山民善战。”许平对福宁镇以招募山民为主力军丝毫不感到奇怪,还有不少人说他们参军是为了混福宁镇的军户人份,那些已经混上的军户虽然也有一些人志愿从军,不过支撑他们作战的动机是保卫福建,上次去湖广的时候那些志愿兵就没有什么斗志。这次出兵的时候福宁镇派出的部队不少都是山民,许诺若是打赢了就立刻给这些士兵福宁镇军户身份。
还有一大批福建兵和广东兵连福建话和广东话都不会说,这些以湖广为主的俘虏被审问了这么久,竟然还说不清他们到底是怎么就变成了福宁军和肇庆军,不过他们也提到了福宁镇和肇庆镇的军户优待政策,并且对它们很向往。
“福建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原来这么多人想要一个军户身份。”虽然俘虏们把军户身份说得天花乱坠,但顺军认为这多半是福宁镇骗人当兵的手段,周洞天对那些优待条件一条也不信:“论蛊惑人心的本事,黄侯可比朝廷强多了。”
“好消息真不少。”
这几天的情报收集让许平心情大好,在他看来福宁军的兵源正在枯竭,从来当兵就需要农民兵,胆小老实、吃苦耐劳、服从命令,而城里人多一身的商贩习气,吃不得什么苦,而且更擅长偷奸耍滑。但是农民兵的资源是很有限的,有土地的人九成九的还是会留在家里种地,福建政治听起来远比中原要清明的多,没有什么流民出现就意味着大部分人仍然拥有土地不会出来拼命当兵。许平承认有少量的人比较有冒险精神,即使有地种也忍不住像凭一身本领闯出个地位来,但福建沿海城镇的发展又把这部分人也大量吸收走。根据北方的经验,如果一地百姓安居乐业那兵源是相当有限的,福宁军在湖广和浙江两次大败损失了好几万人,工商业又是许平难以想象的发达,他觉得黄石的口袋就是再深,也已经被掏得差不多空了。
其次还有沿海密集的城镇,人口稠密意味着交通发达、物资丰富,以往作战的时候许平必须考虑如果对方坚壁清野的后果,但如果福建、广东沿海真像这些俘虏说得有如此众多城镇的话,他面对的问题就小得多了。
……
霞浦、福宁镇大营。
金求德赶到福建后,已经忙得不可开交的黄石立刻把征兵、训练的工作交给了他,金求德一天都没来得及休息,立刻开始工作。
“浙东打得不错,”浙江的战报让金求德心情舒畅了不少,福宁军节节抵抗,从杭州到萧山一路上,每一座城市都让顺军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现在伤亡惨重的顺军已经不得不停止了继续向浙东的进犯:“给大人的报告上,总算是能写点开心的东西了。”
“若是这样说上一句,大人一定会很高兴的。”金求德提笔就开始对战报进行润色,把浙东的顽强抵抗再描绘得花团锦簇一些。因为宋建军的问题他还不知道黄石会有什么反应,这个紧急关头,金求德认为自己的责任之一就是让大人能够保持一颗平常心,不要因小失大,金求德很奇怪赵慢熊为什么还要专门修书一封给自己叮嘱自己要多在宋建军问题上为前方将士说话:“难道他担心我会在这个时候进谗言,让前方将士离心么?这个时候谁会为了一个死人和活人计较?”
现在最让金求德头疼的是兵源问题,以前福建是个产兵大省,那个时候民很穷、官很贪,活不下的农民很多,一部分当了兵,其他的不少当了流寇,更进一步刺激了对士兵的需求。
金求德已经二十多年没来福建了,现在的福建比他离开时还富,政治上的清明已经从福宁真扩散到了政府里,大部分官员都被福宁镇收买不去欺压百姓,而头上没有了政府这座大山,翻身把歌唱的福建百姓现在一点儿也不穷。
福建百姓的幸福是建立在金求德的痛苦之上的,之前这份痛苦是施策的——没有穷鬼就会缺乏士兵。
之前施策已经搜山检海了几次,传统的出兵重地比如福清什么的,现在没有什么人还想玩命打仗。金求德亲自到山区去转了一圈,发现情况比他想像的还要糟,很多地方连种地都开始缺人手,大批的青壮年跑到沿海城镇挣钱去了,也就过年的时候回家一次——金求德在这里募兵告示贴得再多也是白费力气。
原本遍布闽粤海域的海盗现在也基本销声匿迹,沿海地区每日消耗的鱼肉量据说已经快有二十年前的十倍了,渔税归福宁镇管后也比以前合理得多。大部分海盗们很久以前就离开荒芜的岛屿,改行捕鱼去贩卖给市民,从良后这些海盗也都把原来破破烂烂类似独木舟的袭击艇换成了神气漂亮的大渔船——这样金求德想招安海盗当兵都没有原材料。
福宁镇军户中的大多数人总是挂一个牌子,他们一天的武器都没摸过直接去城镇的工厂干活,而剩下的那些人里,大多数人对保卫福建以外的地区毫无兴趣。一听说要出省作战就怨声载道,而且数量也严重不足。这次出兵浙东的时候赵慢熊不愿意带他们,施策就用紧俏的福宁镇户口做诱饵,收集了一批想入镇却不可得的山民——其中还有很多其实连福建人都不是,是从逃避左良玉而来湖广人,这些人进入江西的时候,被施策设的卡拦住,发给每人一批口粮、军饷,然后鼓吹一通福宁镇和肇庆镇军户的优厚待遇,接着就把这些“福建兵”和“广东兵”打发去跟着黄乃明和赵慢熊到浙江打仗——要说施策这种海盗世家出身的家伙的脑子就是灵活。
金求德觉得这个办法不错,但是他觉得这是对福建军事资源的极大浪费,而且施策上次工作做得挺彻底,上个月金求德想故伎重施再来一次户口换士兵行动,却失望地发现这种人差不多已经被施策在上次一网打尽了。同时在还在江西执行军务的肇庆总兵刘香也报告说,李定国和孙可望虽然才刚刚抵达,但是在他们的治理下生产急速恢复,左良玉又已经被顺军消灭,江西边界上的湖广难民正在扶老携幼地返回家园——没外省的壮丁好拉了。
而本省壮丁也被施策拉得差不多了,现在农村种地的人都不够,金求德就是想拉也得考虑万一出饥荒怎么办。
施策报见进帐,后面还跟着一个将官,金求德认识这个人——姜敏,二十年多前从军的家伙,现在也是海防游击了。
“大帅还为募兵伤脑筋吗?”施策进门后就问道,脸上还带着一种让金求德都觉得阴险的笑容。
“当然,难道施兄弟有办法了吗?”
施策连忙向身后一指:“大帅一问他便知。”
……
“九爷。”
正在忙着算账的朱九抬起头,看到这声招呼后抬头一看,一个来客笑吟吟的望着自己,他背后两个人朱九都认识,一个是施大帅,还一个是成天在海上缉私收税、外号姜扒皮的海防游击。就是眼前这个人……
突然,一丝灵光从朱九脑海里掠过,他跳将起来,语不成调地喊道:“金,金大人啊,哎呀,哎呀,是金大人啊。”
“九爷真是健忘,当年在茶馆的时候,你见过我的嘛,后来到长生岛去运货的时候,我们又见过面啊。”金求德面上带着人畜无害的微笑。
“大人责怪的是,责怪的是,”一溜小跑到金求德身边,朱九爷笑咪咪地说道:“金大人也到福建了?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听说九爷就在霞浦,不禁想起了几十年前的交情了,就来看望九爷。”
朱九请金求德上座,奉茶,每次见面从来没好事的姜扒皮紧紧坐在金神通身侧,不过朱九今天一点儿也不怕他,因为九爷记得金神通是个厚道的好人,当年在茶馆的时候还和自己喝过很多杯酒,是老交情了。
两人寒暄了几句,金求德谈了几句福宁军在浙江的顽强抵抗,随口问道:“我记得九爷也懂得些兵法吧,还有些练兵的手段?以前在辽东的时候也算是见多识广了。”
“大人过奖了,老夫哪里懂得兵法?”朱九笑起来,连连摆手:“老夫是一点儿都不懂哇。”
说完朱九还向姜敏看了一眼,对金求德道:“要是老夫懂的话,又何必请镇里的人来帮忙练海防队呢?”
上个月姜扒皮跑来通知大家,说根据福宁镇施大帅的情报,数万顺军可能会乘巨舰来攻,所以所有在沿海办厂的人都需要练自家的海防队,这军队当然不能瞎练,要交一笔钱请福宁镇的军官来指点。
这钱已经被金求德充入军资了,不过他本没有真派人去帮助各位厂主练卫队的打算,因为金求德从来看不起城镇兵,觉得他们就是一群沿街叫卖的市井之徒,没有纪律、服从观念和协作精神。根据北方的经验,金求德一个兵也不想从城镇招,觉得就是训练一头牛听从号令都比训练城镇人容易。
一通讨价还价后,朱九把价格砍掉了一半,但姜扒皮把钱拿走了一个多月也没派教官来,其他就算了但是朱九不肯。虽然朱九也不信什么“顺军会乘坐着前所未见的巨舰从海上攻来”的鬼话,但他觉得练些卫队起码可以防贼,经不住朱九死缠烂打,姜扒皮只好派了几个军官让他们到朱九的厂里进行些简单的军事训练。
“哦,”金求德漫不经心地应道,又聊了几句后,金求德忽然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感慨声:“我说我怎么会有这个念头嘛,”他回头问身后的姜敏道:“好像是你说的吧,九爷的厂卫队练得很好。”
“是吗?”姜敏侧头看天皱眉想了想,忽然一拍脑袋:“对,是有这么回事,我手下的回来是说过:不愧是去过辽东的人,连厂里的工人都看着像兵一样。前天吃饭的时候,末将好像随口和您提过一句,金帅您真是好记性啊。”
“过奖了,那是姜大人的手下抬举小老儿了。”朱九自己是全然不信,笑道:“小老儿哪里懂一点点练兵的手段。”
“是吗?”
金求德似乎没有了在这个话题上的谈性,垂首端杯喝茶,但姜扒皮却不依不饶地说道:“九夜谦虚了,本将锻炼新兵的时候,让他们分清左右至少得十好几天甚至个把月,可九爷的手下这根本不用人教,也就是一个上午就能做好左右转了。”
“什么?”
朱九问明之后,大笑道:“这些虽然不是老夫的熟工,但是老夫的场是造船的,工人岂能不辨左右?”
在姜敏的鼓励下,朱九吹嘘了一阵他是如何训练工人的,趁他唾沫横飞的时候,姜敏偷偷看了金求德一眼,看到对方虽然还在低头给茶水吹起似乎毫无兴趣,却不动声色地微微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得到暗示的姜敏立刻终止了这个话题,又问起其他的事情。
“排队?这有何难,老夫的工人天天上工要排队,下工要排队,就是中午吃饭,也要到食堂排队打饭啊……服从号令,这当然要服从号令了,老夫开工一条船,要几百个人同心协力,不服从号令会出事死人的……分组?合作?哦,原来是这个意思啊,当然了,造一条船会有很多组,老夫的工人里一样有组长,有分工合作……老夫的厂里也要点卯啊……吃苦,难道工人就不苦?农家还有农闲的时候,老夫的工人为了多挣些银子,可是一年到头不得歇……”
见金求德都渐渐抬起头听得入神,朱九更是得意洋洋,大肆吹嘘着自己是如何的治厂得力。
“九爷的熟工,就是比姜游击手下见过的那些还训练有素,有多少?”金求德突然插嘴问了一句:“三百,五百?”
“大人啊,小老儿在福建造船已经二十七年了,福州、泉州还有好几家分厂,大人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了吧?”朱九志得意满地伸出三根手指头,虽然这个数字一般是保密的,不过朱九觉得对方又不是竞争对手又有交情就一个没留神:“足足有三千熟工啊!”
“九爷真是了得,这熟工的数量想来是闽省第一人了吧?”金求德恭维了一句。
提到这个朱九突然神色一黯,虽然这个是各家的秘密,但是谁比谁强,大家还是心里有数的:“这个可不敢当,小老儿这点算不得什么,闽省几百上千的厂主,怎么也得熟工上万,才敢说自己能进个前十、前五吧?”
“但工人最是需要好好训练。”
“这个也不敢当,最训练有素的得是矿厂吧?或是工具厂,这俩比船厂还是危险,一刻不能走神,工人间得非常默契和……”朱九话才出口,连忙又纠正道:“不对,不对,应该是消防厂?”
“这是什么厂?”金求德精神越来越是振奋,姜扒皮已经完全不需要代他问话。
“就是防走水的,霞浦的消防厂是吕志强吕老板开的,我们办厂的谁还没遇到过个走水失火啊。每月交吕老板一点月钱,若是这些交钱的人里厂房失火了,吕老板就会派他的工人来救火,然后再收一些出马费,比我们自己养水龙队省钱,而且吕老板的那工人!啧啧!”朱九手舞足蹈地给金求德比划着:“各个都能飞檐走壁,扛着水龙在房顶上健步如飞,手里的绳圈一抛就能搭上十丈外的小木叉,那么高的围墙,嗖嗖地就上去了……小老儿看吕老板工人发威的时候,甚至想过所谓披坚持锐、攻城陷阵,也就是这么回事吧?”
“嗯。”金求德一边听一遍点头。
第二十一节 内忧
离开朱九爷的房子后,姜敏立刻上来对金求德表功:“大帅,这下不愁没兵了吧?”
“你想从这些商人手里征兵?征他们的熟工?”金求德的口气里没有丝毫的喜悦之意,反倒显得有点阴冷。
“是啊,大帅,”姜敏不解地说道:“不算江西、浙江,闽粤两省有数不清的厂商,就算一千个好了,就算每家我们征一百人,也一下子就有了十万大军了。”
“何况还不止,”以往一直是杨致远在管各地政务,和理事会联系沟通;鲍博文管研发工具、招标投产;施策负责看住福宁镇和肇庆镇,他们二人对理事会的势力不太了解,而杨致远死后黄石立刻亲自接管了这部分工作。施策刚才听朱九说他自己就有几千熟工后喜出望外,对金求德笑道:“前十的大厂商,我们征一家就能组建一、两营兵了,还有那个什么消防厂,征下来就连锐士都不愁了。”
施策说着还想着泉州方向和天上分别一摆手:“侯爷高瞻远瞩,杨大人也是有通天彻地之才,藏兵于民,为侯爷伏下这样了得的一支大军,真是令人叹服啊。”
施策和姜敏两个人越说越高兴,已经开始讨论征兵后的训练问题。
而金求德一声不吭,闷头不语地回到霞浦大营,回到军营后金求德把左右都赶出去,沉着脸看着两个笑呵呵的部下,把刚才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你们两个!想征这些商人的熟工当兵?”
“是啊,”施策和姜敏虽然异常兴奋,但这个时候也看出来不对了,两个人连忙收起笑容躬身道:“还请大帅示下。”
“你们当他们是村里的农民吗?任由你们随便拉?”金神通勃然大怒,声色俱厉地叫道:“你们好莽撞啊,唯恐侯爷的麻烦还不够多么?”
两个人都被骂得楞住了。
“刚才那个朱九已经说了,他手下的几千工人,平日分组,由头目带领,工人听组长的,组长听监督的,监督听总管的,总管听老板的,组织严密丝毫不在军队之下。一层层对上面都是惟命是从,这要是触怒了朱九这样的大厂主,他下令造反作乱哪还了得?我问你们两个,这些厂主手里有没有枪?”
两个部下对视一眼,施策答道:“有,自从几年前有了燧发火枪,闽粤的商人都改用这个防身了,猎人也用他们打猎。”
“岂只是有?”金求德见施策还没明白自己的意思,提高嗓门喊道:“我们的枪炮也都是他们做的,他们的武器一点儿都不比我们少,说不定还要多。大人一开始不严禁火器流入民间我就有些担心,但是我当时以为归根结底是一群乌合之众,没什么可怕的。”
金求德在屋子里转了两个圈,他很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大人太疏忽了,杨致远真是误事,怎么能让私兵盛行到这个地步?”
“大帅是说私兵?”
“这不是私兵还是什么?”金求德觉得姜敏说得不错,这种工人稍加训练就是合格的士兵,而且数量极其庞大:“亏你们两个还想征兵!要是征了一个厂主,其他人难免兔死狐悲。不错,征一个大厂主就有一两营兵了,我们现在手里还有几营兵?我敢说那许平都没有这么多的兵,要是他们都反了,我们就是打得过许平都未必能打得过这帮厂主!”
“大帅,您这也太……”施策觉得金求德有些危言耸听了,自古以来从来就没听说过商人造反:“一群买卖人,哪里会造反啊。”
“幸好是一群买卖人,几千年来胆小惯了,要是一个地主有这样一万部下,估计早就生出为祸一方之心了。”金求德说着又在屋里转了一个圈,现在他越想越是胆寒,据朱九说这样的大厂主居然还有很多:“以前商人没有造反的,那是他们除了钱财一无所有,顶多雇几个看家护院的镖师,还不如地主缙绅的庄丁呢。现在杨致远鼓捣出来的这帮可不同,他们手下的工人可不是缙绅家里的长工佃户能比的。”
施策和姜敏一直呆在福建,是与这帮商会一起成长起来的,所以从来没有多想和二十年前的商人有什么本质不同,姜敏楞了楞,杨致远活着时还好,他死后接管政务的黄石远在天边,福宁镇没少向商人乱摊派、乱收费。姜扒皮是施策的最得力干将,这个称号也是去年骤然响亮起来的,他说道:“大帅,可是也从来没有谁敢不交钱给咱啊。”
“他们现在还不明白自己的力量,不过若是放纵下去,迟早有一天,迟早会有人明白过来的。”金求德站稳脚跟,感到手心里全是冷汗:如果商人的力量不是已经遍布闽粤、而只是霞浦有几个这种厂主的话,发现危险的金求德肯定会不等黄石号令就速发军队镇压。但现在金求德知道一不做、二不休,要动手就必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所有拥有作乱能力的厂主一网打尽,他对两个部下吩咐道:“你们二人万万不可透露出我们想琢磨这些商人家财的意思,我这便去泉州面见侯爷,吾恐侯爷之危,不在北顺,而在萧墙之内。”
金求德说走就走,临行前还想起来又叮嘱施策和姜扒皮道:“我走后不许再加临时税给这些厂主。”
……
在许平完成修整之前,李自成就派出使者通报大顺的全国文武,南京落入大顺手中后他在北京就任监国,改称陛下。
监国就是代理皇帝,孙可望得知此事时正在湖广境内巡查,组织人手兴修水利、帮助流民安顿下来,同时出动军队帮助百姓尽快恢复生产。
李定国一开始还能忍耐,见许平都打下了杭州孙可望还在忙着搞内政就问道:“三哥咱们是来南征,江西就在眼前了,我们怎么干起农活来了?”
“现在我们大顺已经是十分天下有其八,”得知许平在渡江后,孙可望反倒更不急着出兵了:“浙江是我们和黄侯分而有之,广西也在高将军虎视之下自保都有问题,就凭闽粤赣三省,黄侯他就是三头六臂也翻不了身了,现在我们要防备的就是曹操的赤壁之败、苻坚的淝水之战,而为什么会有这样呢?就是因为他们心太心急。我们都是北人,南方百姓本来就对我们心怀恐惧,明廷长期蛊惑之下还多半视我们为匪,要是现在猛攻他们很可能会帮黄侯拼死抵抗。所以我们要善待百姓,让闽赣的百姓看看,我们是要给天下一个太平的,等百姓看明白了,黄侯就是孤家寡人了。”
李定国仔细想想,觉得孙可望说得不错,又问道:“要不要提醒大将军一番?”
“这倒也不必,大将军又不是三岁小孩,不用我们事事提醒。”孙可望希望许平能再消耗一些闽省的力量,让自己先完成攻心,然后再一股而下江西、广东:“我们让湖广的百姓都回乡就是在帮大将军,若是这些人逃难去闽赣的话,他们缺衣少食又没有生计,男丁多半都会去从军和大将军交战。”
顺王的使者抵达后,孙可望和李定国一起出声恭贺顺王就任监国,大顺使者随后又掏出一份黄绸,原来是顺王给孙可望和李定国的封赏:
顺王以监国的身份封孙可望为秦王、建藩陕北,封李定国为晋王,建藩山西。
“两位大王。”宣读完监国的旨意后,使者笑着向二人讨喜钱:“千岁、千岁、千千岁。”
听到是一字王,孙可望也有些吃惊,接着则是一阵感动,顺王给的是实授的藩地,而且旨意上明说可以自拓疆土——当然拓展之后要上交一部分给大顺,还保证说正式登基后会宰马为誓留下祖训:胆敢削藩的就不算是李自成的继承人,诸侯起兵抗拒有功无罪,而提议削藩的都是奸臣,杀无赦。
孙可望飞速地在心里琢磨了一番,虽然李定国的封地比自己的富裕点,不过自己边上全是胡虏,可以向西域拓展领地可以成一大国,而且路途遥远中原王朝多半也没这么好的胃口削到自己头上。
李定国得知封地所在后心中生出一个念头:晋中还算富裕,不过北面是大漠苦寒之地,说不削藩,但万一要削的话山西肯定要收回去。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能封王已经是人臣的极致,李定国把未来的发展暂时抛到一边,有了封地和开拓的自由后,将来可以再仔细斟酌发展方向。
赏赐过使者后,孙可望问道:“陛下还封了什么王吗?”
“还有大将军一人而已。”使者略一考虑,觉得没有必要在这个问题上隐瞒,他和另外一个使者同时出发,估计也已经到了杭州了。
“哦,理所应当。”孙可望接着又追问道:“大将军封在哪里?”
“大将军封吴王,建藩浙东。”
……
使者走后晋王、秦王商量起来:“陛下这到底是宠爱大将军,还是防着他?建藩浙东,这能往哪里去?”
“去海外呗。”秦王琢磨了一会儿,他忽然觉得顺王封秦、晋两王,针对的就是回域和蒙古,所谓开拓疆土后要上缴一部分,说不定顺王打的主意就是让回域和蒙古成为汉人统治的封国,然后再把长城内的领土收回去:“陛下这不是封藩啊,这是借我们本钱让我们自己去想办法挣钱,然后他收利钱嘛。”
晋王听得哈哈大笑,现在他们二人的心情真是好得难以形容:“浙东,从来都是防备倭寇,陛下大概是指望大将军和我们一样唯恐日后削藩,赶快打出去当倭王,这样周围的敌人就全变成大顺的封国了。”
“我觉得陛下也有此意。”
……
三王受封的消息传遍天下时,山东的路上一队顺军正在全速行军,他们头上打着的军旗上,书写着一个大大的“吴”字。
领军的大将正是前明宁远总兵吴三桂,之前李自成把山海关总兵高弟和居庸关总兵唐通调换了防区,让他们都离开自己的老巢到新的岗位上任职以便控制。而吴三桂奉命放弃宁远勤王,这城已经丢给林丹汗了,李自成也没有什么好地盘安置吴三桂。
虽然刘宗敏一直给吴三桂白眼看,但是牛金星倒是常帮他说好话,李自成也还记得许平临走时的劝告,所以终于决定让吴三桂参与南征。
听说三王受封的消息后,吴三桂也是兴奋不已,督促大军加快行军:“封晋必封辽,将来天下一统后,陛下是要去襄京的,秦藩若乱,晋藩可以制其后,可是不封辽藩的话,晋藩若乱又有何人能制?”
听说许平在杭州又胜一仗后,吴三桂变得更加心急,在济南急急告别了山东防御使继续南行:“大将军已经封王不怕分功了,可是郁董、李成栋、刘泽清他们赶在我前面了,吴王殿下可千万不要在我赶到前就进攻福建啊。”
一个部将愁眉苦脸地来报告,说军饷这次又只给了一半:“大帅,太师信上上以后恐怕都只能给一半了,让大帅省着点花。”
“陛下宅心仁厚,与民休息不征税赋。”吴三桂似乎一点儿也没动怒,还替李自成辩解道:“三年之内,这国度恐怕宽松不了啊。”
“可是大帅,这钱不够啊。”明朝时,关宁军极少欠饷,这次吴三桂根据牛金星的要求裁减了一半兵力,但还是要欠一半的军饷,让他的部下们都感到很不适应。
“本将出来前已经和家里说过了,尔等不同担心,”吴三桂说服父亲把在明朝聚敛的钱掏出一些,毕竟行兵打仗不同坚守宁远,花销众多而且还要赏赐有功将士:“但无论如何不许抢劫!陛下和吴王殿下都极其痛恨这个。”
“一定要约束好部众,”吴三桂再三强调军纪:“陛下可是实实在在地建藩,等本将的辽王到手了,你们都可以当公侯!”
第二十二节 包庇
泉州港,一批港口的检查船在密密麻麻的海船中游弋,其中一条靠上了只大船。
“出海检查!”
为首的福宁军官跳上海船后立刻大声嚷嚷道。
“军爷,这是小人的海引。”立刻有水手递上了文件,上面写着船里的货物是咸鱼和海参干。
“厦门的船啊,要去下关。”军官皱眉翻动着文件。
“是啊,日本人就好吃个海产。”船长亲自迎了上来。
“有违禁物吗?”
“不敢,不敢。”船长说着就掏出了一个绸包。
军官接过来掂量了掂量,又抛了回去:“对不住了,上峰刚刚下令,要严查违禁物。”
说完军官就要招呼兵丁下舱检查。
“哎呀,军爷真是辛苦了,要说这闯贼真是祸害啊。”船长一边叹息着,一边把那绸包解开了一角,里面闪动的是金光而是银光,接着他又把小包重新系好再次递给军官:“可马上就要来台风了,迟了这船就没法走了。”
这次军官把绸包塞到了自己怀里,叹口气:“也是,不过上峰有令,我还是下去看看吧。”
让部下留在甲板上,军官跟在船长的身后下到船舱里,里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封得严严实实的木箱,只有细不可闻的一些硫磺气息散透。军官快步走到船舱最深处,毫不客气地掀起盖布,看了看下面的两门铜炮,回首盯着船长:“先生这海参干,未免也太大了吧?”
“日本人就好吃个大个海参。”船长又从怀里掏出了一条金子。
“也是。”军官点点头,掏出一张出港许可在下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郭武。
把它交给船长后,军官快步走上甲板,带着部下离开这条船,当他们向另外一条驶去的时候,背后的海船已经升起了风帆。
在远处另外一条船上,为首的检查军官一见到船老大就热情地招呼道:“赵老大,又送广东的皮货啊。”
“可不是嘛,”船长领着军官走下客舱,给他点上了水烟:“程军爷,最近风声听说很紧啊。”
“是啊,上峰已经下令,所有的木箱都要开箱检查,不许抽查了。”程明惬意地吸了一口烟,翻看着船长的文件:“陆老板的皮草买卖,这两年是越做越大了啊。”
“赚一点辛苦钱而已,”船长笑着问道:“程军爷是要军票还是黄货?”
“这年头世道,谁还要军票啊?”
“是我糊涂了,程爷莫怪。”
程明先签好了通行文件,然后才接下船长的红包,不过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递给对方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每一行的开头是船名,接着是出港时间和计划巡逻海域:“这是福宁水师的缉私行动表,赵老大这一路最好看着点。”
“多谢,多谢。”赵船长忙不迭把纸张揣进怀里收好,啧啧称赞道:“程军爷真是神通广大,连这个东西都搞得到。”
军官神秘地一笑,得意地笑道:“赵老大这金子花得不冤吧?”
福宁军的检查官离开后,赵船长马上把副手们喊来,拿着行动表仔细对照着海图研究了一番,安排妥当后下令升帆起航。
水手在甲板上忙碌起来后,二副跳下船舱招呼里面的人:“再给货都上一遍油,万万不要锈了。”这批货大顺山东防御使要亲自过目检查,如果出了什么问题对方可是会罚钱的。
“好咧。”
舱里面的水手把崭新的枪支和刺刀擦得锃光瓦亮,小心翼翼地放进盛满稻草的箱子里,然后一下下把箱盖钉死。
……
数日后,泉州海防司。
“郭武!”
指挥一声厉吼,把一张文书掷在这个军官的面前:“你还有何话说?”
泉州缉私队昨日怒气冲冲地找来海防司,他们的缉私船在海上拦截一条船进行登船临检时,遭到对方武力抵抗,两名海兵被当场打死,三个重伤还生死未卜。从船上查获了大批火药和两门铜炮,还在被击毙的船长身上搜到了这封文件。
郭武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片刻后突然抬头向周围的同僚和长官们大喊起来:“诸位兄弟救命啊,救命啊,兄弟有难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啊!”
指挥脸色铁青,指着郭武的鼻子骂道:“平日也就算了,李大人亲自下令要严查,你怎么敢在这个时候防水?你这狗头,不但自己性命难保,也害了我们这些兄弟!”
屋内的都是海防司的军官,看着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郭武,他们也不禁有兔死狐悲之感,程明率先叫道:“大人,这事或许还有回旋余地。”
“有什么回旋余地?要是没死人说不定还会有,现在人死了两个,还怎么盖得住?”指挥气恨交加,上前伸腿就去踢郭武。
不料这一脚没能把郭武踢到,反倒被对方抱住了腿,郭武抱着长官的大腿哭得涕泪横流:“大人啊,这么多年,小人一直对大人忠心耿耿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大人您就饶了小人这一次吧。”
还是程明开口:“大人,这事缉私队也不是没干过,平素和我们称兄道弟喝酒的时候都吐得清清楚楚了,他们难道就不怕李大人彻查,把他们那些脏事也都抖落出来?”
“那这事怎么办?”指挥知道程明一向脑筋灵活,他急忙询问起对策来。
程明扫了地上的郭武一眼,有环顾了屋内的同僚们一圈:“这世道,谁还没有个粗心大意的时候,我们自家兄弟得同舟共济啊!缉私队死的人,我出一份抚恤。”
其他人也纷纷叫好,响应这个号召:
“程哥说的是,我也出一份。”
“我也出。”
“还有我。”
郭武在地上连连向着大家作揖:“兄弟们的救命之恩,我没齿不忘,将来就是做牛做马,我也会把钱还给兄弟们的。”
……
泉州海防游击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个部下,眉头皱得紧紧的一言不发。
“大人,这些奸商实在是太狡猾了,确实是卑职的部下一时不察,让这个奸商混了过去,但是……”
“住口!”游击喝住海防司的指挥:“李大人反复交代,什么角落都会查到,你们怎么还会漏过呢?分明是不把李大人的话当话,分明是把我的命令当耳边风!”
“大人,这事其实倒也不能全怪他们,”缉私队的指挥开口替同僚解了围:“经卑职严刑审问,这个奸商把两门铜炮沉在海里用绳索拖带,出港之后才提升起来的,也是老天有眼,天不助逆贼,落在了我们的天罗地网里。”
游击哼了一声,脸色稍微放松了一些,不过李云睿那边还是不知道该如何汇报:“除了两门铜炮,还查到了什么?”
“没有其他的了,都是海参干和咸鱼。”
海防司的指挥跪倒在地,双手伏在地面上连连磕头:“大人救命,大人救命,大人救命……”
“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了,一向忠勤谨慎,怎么这紧急关头突然来这么一桩?”游击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不耐烦地挥手道:“回去好好反省,等候处分吧。”
……
“启禀大人,缉私队发现以往我们的海检有重大疏漏,一些宵小熟悉了我们的检查惯例,就挖苦心思来逃避检查,”在李云睿面前,泉州海防游击一脸严肃地汇报着最近的工作:“比如这次缉私队指挥在带队登船临检时,发现船长言词闪烁,水手面露惊慌,敏锐地察觉到此船可疑。可是船舱内确实没有违禁之物,警惕的陈指挥就一面继续用言语询问,一面沿着船帮认真查看,当他走到船尾时,发现几个水手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后舱一个不起眼的盖板上,当陈指挥进一步上前细察时,有个水手已经是面无人色,而船长则突然暴起伤人……”
“这个陈指挥做得很好,”李云睿仔细听过报告后,点头道:“应该记功,至于殉职的海兵,更要从优抚恤。”
“遵命,大人。”
“这个发现要立刻通报海防司,让他们注意是不是有可疑的绳索沉入海中。”
“是,大人,末将已经通报了海防司。”
“好,我会立刻向大人报告,你可以退下了。”
“是,大人,末将告退。”
……
“最近广东和福建两省严查违禁,成效卓著。”李云睿向黄石报告道:“海防各司恪尽职守,布下天罗地网,一些宵小妄图用各种鬼蜮伎俩瞒天过海,但哪怕是沉在海里拖带的铜炮,都休想我火眼金睛的海防官兵的察觉。”
李云睿报告完毕后退出,又有参谋进来汇报其他事宜。
“左梦庚投降了顺军后,和其他降将一起向湖广南部发起了猖狂进攻,刘总兵统帅得力,将士用命,给予闯贼极大杀伤。”
黄石仔细看了一眼战报:“加上这次,刘香已经击毙了快有二十万顺军了吧?李定国和孙可望哪里有这么多人?”
“刘总兵也有些奇怪,所以对各军将领仔细询问,看起来闯贼大量征用民壮,裹挟他们攻击我军。”
“裹挟的民壮能有什么战斗力?”
“侯爷明见,确实没有,所以我军几乎没有伤亡。”
“但还是退出了湖广南部。”
“因为后勤困难,不过江西边境上已经被我们修成了铜墙铁壁,闯贼绝对无法越雷池一步。侯爷请看,刘总兵的部下已经三次发现孙可望和李定国亲自督战试图攻入江西,但每一次他们都在我们坚强的防守前撞得头破血流,刘总兵已经把这三次大捷通报全军,并重赏有功将士,官兵士气大振啊。”
黄石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批准了刘香为部下的请功、请赏的大笔银子,这个时候他不能因为自己不信就拒绝这种赏赐。
但是更重要是浙东。
“侯爷这是赵帅今天送到的报告,经过认真核算,公子已经毙伤许贼两万余人,进攻杭州已经耗尽了许贼最后的攻击能力,赵帅认为六个月内许贼无法进攻浙东……”
“不可能,要是许克勤这么好打,顺军还能到今天这个地步?”黄石断然摇头,他之前不同意浙江部队和许平硬碰硬,看到赵慢熊坚决执行自己的主张逐城防守让他感到很欣慰,不过许平损失两万,这个,许平他统共能有几万人?
“赵帅也认为不是许贼亲领,主要是那些立功心切的江北军,但是他认为这些人元气大伤后,许贼舍不得拿自己的主力嫡系来硬啃我们在浙东的坚强防御。”
黄石逐字逐句地把赵慢熊的分析报告看了两遍,又摇头道:“没有这些人保护南京、杭州,许克勤确实不敢轻兵深入来攻福建,但是浙东仍然未必,回信要赵帅小心提放,不要骄傲轻敌。我们在浙东的大军是牵制顺军的关键,一定要慎之又慎,只有浙东无忧福建才能安全。”
“遵命。”
最后进来的是张再弟。
“半年以来,我们得到的全部税赋是一千二百万两银子,半年来我们的各种开支总计两千万两,其中一千五百万两用在军队上。半年前藩库还有八百万两储蓄,现在只剩下二百万两。”
“这半年我们只得到了二百万两的捐助?”
“是的,”张再弟点头道,两年前黄石得到的捐助达到顶峰,然后就不断下降,随着战场形势的急剧恶化,这半年来的捐助已经下降到区区二百万两,其中包括实物捐献:“而且恐怕以后会继续减少,未来六个月,我担心大哥能够得到的捐助不会超过五十万了。”
“那我们会有八百万的亏损……”黄石看着手中的文件,苦笑道:“恐怕还不止。”
“肯定不止,江淮丢失会让我们的商税大减,估计未来六个月的税赋会减少到……”张再弟顿了顿:“很难说。”
“反正不可能超过一千万了,能有八百万都是大幸。”
“是的。”张再弟直言不讳地说道,长江失守后,直接面对顺军的福宁军需要训练更多的士兵、购买更多的武器、供养规模更大的水师、撒更多的钱维持士气和忠诚:“大哥,如果你在什么地方埋了一笔银子没告诉我的话,现在是把它们挖出来的时候了。”
第二十三节 召集
在泉州听李云睿说起奸商诡计层出不穷,金求德表示他一点也不吃惊:“很多奸商都交通闯贼,商人从来都是惟利是图,现在觉得北顺的风头正劲,他们就琢磨着改换门庭了。”
今天见过黄石后,任凭金求德好说歹说,黄石也不肯同意限制工商。金求德就把李云睿和张再弟找来商议,希望这两个黄石的心腹帮忙一起劝说,张再弟赶到后,金求德没有立刻切入正题,而是抱怨道:“你这个内政是怎么帮大人做的?我要的银子每次都三成、四成的砍,现在不全力组建军队,留银子还有什么用?”
“哪里还有银子?”杨致远死后,张再弟从副手升级为大管家:“到处都要用钱,南京、湖广一下子就垮了,一下子四面受敌,你知道有多少军队要建?有多少堡垒要修么?福宁镇就算好的了。上个月广西急报说急需五百万两银子和三百万石粮食,大人才批给他们一百万两的银子,粮食都要从这笔钱里购买,湖广南部丢失后,江西、广东整个北境都要组建民练,得马上买枪、炮弹药送过去,还有给民团的军饷和安置费,钱理事会倒是能先垫付,可枪都全是赊来的,付清前还要交利钱……”
“为什么不征用?”金求德打断了张再弟的诉苦。
“大人不同意。”张再弟无奈地说道。
沉默了一会儿后,金求德终于提起了此行的正题:“其实眼下的问题,我们可以轻易解决,只要大人点头,钱、兵,都不是问题。”
……
黄石公布了弘光皇帝的诏书,接受了齐国公的爵位拥护弘光皇帝三岁的太子在泉州监国。太子监国后立刻下诏,宣布眼下大明已经处在危机存亡的时刻,所以让齐国公开幕府,由齐国公府接管一切军政大权,不准备建立新的内阁,诏书里还给予齐国公一个意味深长的名义:执政。这个齐国公执政将持续到监国太子成年,或是北狩的皇帝返还京师。
齐国公府随即通报治下,宣布明军在浙江和湖光南部都取得了大捷,成功地遏制了顺军的如潮攻势,邸报里乐观地估计顺军在短期内无法恢复元气发起新一轮的攻势。趁着这个余暇,齐国公府发函给闽省的理事会成员,要他们到泉州觐见齐国公。
作为福建理事会的成员之一,朱九也接到了邀请函。
“齐公这是什么意思?”有其他理事会成员的人拿着请柬跑来朱九这里商议,不少人都感到奇怪,从来没有过这样大举召集理事会成员的前例。
“唉,齐公大概是想劝我们助饷吧。”朱九估计齐国公府无外又是劝捐,这三年来朱九就捐献过数以万计的银子,但一开始是乐于捐助,而这快两年来则是摊派居多。
其他的理事会成员也有类似的想法,这个来拜访朱九的人就担心万一顺军取胜,会报复他们这些支持黄石的商人:“要是齐公保不住福建将来我们该如何是好?”
但朱九还是决心去参加这个会:“齐公待我不错,钱终归是身外之物,要是齐公危难之时我就避而不见,将来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
抵达泉州后,朱九住了没有两天就有人来带他去见齐国公,他被领到一个新落成的宏伟建筑外,进去后是一个明亮的圆形大厅,地面成倾斜状,上百个座位成扇形分布,所有的椅子都指向大厅最低矮处的一个类似戏台的平台,这个平台后还有一个高高的桌子——这也是整个大厅中仅有的一张座子。
“齐国公会按时在半个时辰后抵达,朱老板既然到得这么早,就先坐一会儿吧。”
座椅前没有标注人名,引路的人只是把朱九带到这个大厅内就返身离去,朱九环顾四周,看到已经有几个人到了在这空荡荡的大厅里正坐在一起说话,这几个人朱九都认识,全是福建著名的商人,也都是知名的黄石拥护者,其中有一个就是福建理事会的会长,也是朱九的好友。
“刘老板,”朱九在这群人身边坐下,寒暄道:“来得真早啊。”
“我还以为齐公会逐一接见我们呢,”刘会长是今天第一个抵达的,作为会长和福建数一数二的大商人,他立刻出言相劝:“九爷,无论钱多钱少,终归是要捐一些的啊,侯爷……不,齐公这些年待我们不薄啊。”
几年前刘会长鼓动理事会承担新军相当一部分的军器供应,也得到了积极的响应,但是战争旷日持久地拖延下来,人心渐渐涣散,去岁理事会中大部分表示不愿意在投钱给一场看不到结束的战争。而后新军主力覆灭在山西,顺军冰锋直指福建,大家就更担忧黄石失败后自家的结果。
“这个不消刘老板说,”朱九慨然应是:“银子我已经带来了就存在客栈,一会儿刘老板打头,我立刻就起身响应。”
几个人商议妥当就开始聊买卖和商机,期间不断有人到达,见刘老板这边有人就围过来打招呼,很快周围就坐了一大圈。
“齐公打算怎么招待我们呢?”大家开始稀奇地四下打量这个大厅,本来认捐会的流程多半是请大家喝茶,然后再摆宴款待,可是这个大厅里椅子连着椅子,面前连个茶桌都没有。等了小半个时辰后,有人就不满地抱怨道:“渴了,茶水怎么也没有?”
朱九同样好奇地观察着这个大厅:“是不是齐公要请我们看戏啊?”
“那么小的台子,能演戏么?”朱九的话才一出口就有人反驳道,其他人也立刻附和说:“就是,这台子小得连器乐都放不下啊,而且幕布呢?”
大厅里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大家的话题都集中在这个大厅是干什么用的问题上,朱九又冥思苦想了一会儿,忽然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齐公这是要请我们听书啊。”
说完朱九就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最前,走到那个大桌子背后,得意样样的叫道:“可不是么?这还有块惊木呢。”
在桌子后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朱九伸手拾起那块惊木在桌上重重一拍:“诸位客官听仔细了!”
不拍还好,这一拍之下顿时整个大厅里有如雷鸣,朱九的话显得特别的清晰和响亮,连坐在最后排的人都能听得十分真切。
这个大厅设计的时候就考虑过回声问题,椭圆型的会场能有效的聚焦声音,而四面的墙也做得非常厚实,隔音效果十分理想。
虽然不知道齐公为什么专门修这么一个大房子用来听书,不过朱九的发现让大家都来了兴趣,不少人凑到桌旁好奇地察看起来,还有人发现其实站在桌前的那个平台上发言声音效果还要好一些。
“不过茶水该放哪里呢?”猜到了齐公要如何招待大家后,有人就开始在座椅旁打转:“还有瓜子、果子的,也不能都捧着手里吧?”
来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大厅的座椅有一多半已经坐上了人。
陆煜帆和蔡云楠并肩走进大厅时,后者还显得有些神色紧张。
“蔡老板不要自己吓自己,”陆煜帆给同伴打气道:“齐公又不是千里眼什么都知道,再说他要是知道的话,也不会请咱们来了,直接就有兵上门了。”
“也是啊。”蔡老板寻找了个偏僻角落,拉了一把陆煜帆:“咱们坐那边吧。”
“好。”
两人坐下后,陆煜帆又一次和蔡老板嘀嘀咕咕:“一会儿劝捐的时候,我们多少也得捐些啊。”
“知道了,陆老板真是啰唆。”
两个福宁军的士兵抬着个高高的木制讲台走进大厅,把它放置在桌子前方的平台上,这个木制讲台黑漆漆的有半人多高,上面没有图案只有三个看不明白的文字:卿议院。
“卿?”朱九琢磨不出字里面的含义,不过他知道这肯定不是说自己的,卿是对国家栋梁的尊称,只能用在士大夫身上。
接着就是一声锣响,大厅入口处有人高声叫道:“齐国公到。”
几乎所有的人都在一瞬间起身,面前前方打算下跪,可是他们都被面前的椅子挡住了,没有下跪的空间。
“诸君请落座。”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朱九背后传来,他急忙回身,看到黄石正大步从他进来的门口走下阶梯,直奔前排而来。
“原来齐公是要与民同乐。”朱九刚蹦出这个念头,就看到已经有人朝着齐国公的方向挣扎着挤出一个位置跪下去,当即朱九也不管齐国公的命令,和周围人推搡着下跪参拜。
看着黄石一直走到前排却没有停留,而是直奔那个小戏台而去,朱九猛然一惊:“原来那个座位是给齐公预备的,这可遭了,刚才我带头上去坐,岂不是僭越了。”
但黄石也没有走到桌后,而是在那个木制讲台旁停住脚步,转过身面冲着眼前高高在上的人群,伸出双臂向下一压:“诸君请落座。”
朱九起身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齐国公,顿时又觉得一阵不妥,可是站起身就会比齐国公高得更多,似乎更加不好。
朱九如坐针毡地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动时,讲台后的黄石转头扫视着众人,大声问道:“刘会长?刘会长何在?”
“小人在。”刘老板忙不迭地站起身,又要再次跪下:“小人……”
“刘会长请前面来。”
理事会会长弯腰走到齐国公身前,再次行礼道:“小人叩问国共金安。”
“刘会长请上边坐,”黄石伸手扶住理事会会长的手臂,把他拖到了那张宽大的桌子后,按他坐在椅子上:“会长就坐这里吧。”
“这是给刘会长用的惊木,”黄石指着那块响木,示意刘会长把它拿起来试试手感:“这个会场的规矩是:只许站在讲台后的人说话,或是一个!只有一个坐在上面的人得到许可后向讲台后的人发问,如果有人喧哗、打断发言、不经许可擅自起身提问的话,刘会长就用力一拍这个惊木,然后大喊一声:‘肃静!’,刘会长听明白了么?”
“这个……”
黄石又重复了一遍,微笑着问道:“刘会长听明白了么?”
“小人明白了,可是……”
“明白就好。”黄石又用微笑勉励了一下,回身走到讲台后要开始说话。
“国公!”刘会长发觉自己竟然坐在黄石侧后比他还高的位置上,而且对方连椅子都没有,立刻跳将起来:“小人死罪。”
“刘会长请落座。”黄石回头笑道,等刘老板战战兢兢地坐下后,黄石回头看了一言鸦雀无声的现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有人说商人最是唯利是图,最是没有气节的宵小,就连水浒里面无恶不作的土匪们,在拿人肉做包子贩卖、不知道害死多少无辜的时候也敢鄙视商人,说什么若是读书人经过山下不要坏他们性命,若是农民、渔夫,也不要与他们为难,但跋涉千山万水、不避风雨挣辛苦钱的商人,土匪们却一定要谋财害命,还大言不惭地说杀害商人就是替天行道,就是替人间除一奸恶之徒,真是无耻之尤!”
“国公说得好啊。”
“国公真是高见。”
“国公要为小民们做主啊。”
台下响起一些赞同声,甚至还有可能是装出来的感动呜咽声。
黄石并没有示意大家噤声,而是回头看向刘老板:
“刘会长。”黄石轻声叫道,同时向他做了一个手势。
“国公有何吩咐?”刘老板从座位上弹起来,随即醒悟过来,一把将惊木抢在手中,恶狠狠地向桌面上死命拍了下去,同时发出一声大吼:“肃静!”
拍完后刘老板小声问道:“国公,小人做得对么?”
“刘会长做得很好。”黄石微笑着点点头,回头正要开讲,突然再次回头向刘老板看来,温和地命令道:“刘会长请落座,这会场里除了说话的人和提问的人,不应该还有第三个人站着。”
“说到气节,先帝殉国时敲打景阳钟,没有一个士大夫前去护驾;皇上北狩,武将投降唯恐争先恐后;监国太子意图召开科举,可是没有人来应试;可……”黄石加重了语气道:“虽然明知后果难测,但理事会超过八成的老板都来到这个大厅,诸君并不因黄某势力孤危就弃之而去。”
第二十四节 问答
黄石进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厚厚一打文件,他把文件摊开摆在讲台上,口中继续说道:“士农工商,商人从来都是最下一等人、是贱民,有钱的贱民就是待宰的猪羊,虽然黄某自问这三十年来待诸君不错,但当到了危机关头——比如眼下这个时候,劝黄某杀猪宰羊渡过难关的人便层出不穷。借口,黄某的手下也已经替黄某找好了。”
低下头,黄石开始念文件上面的名字:“刘昌,福建理事会的会长,私通顺军,派人向大顺吴王捐献白银十万两……”
“国公,冤枉啊。”刘老板在背后大叫一声。
黄石没有理会刘老板的喊冤,继续念了下去,很快朱九的名字也赫然出现:“……朱九,私通顺军……”
“齐公,小人对齐公忠心耿耿,万望齐公明察啊。”
朱九不等黄石念出给自己捏造的罪名,就从座位上弹起来,向着讲台大声喊起来。
这时大厅里人声开始沸腾,不少人猜到今天这多半是鸿门宴,心眼灵活的已经开始四下张望,在门口惊恐不安地寻找着福宁军兵丁的影子。
“刘会长。”黄石回头看着刘老板,后者正一脸惶急地看着自己,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滚滚而下。
“刘会长,请用惊木。”黄石见对方没有反应,微微提高声音提醒道。
“小人遵命。”刘会长再次履行自己的职责,用重重的惊木声把会场里一片喊冤声压了下去。
第三次请刘老板落座后,黄石再次低头念起来,几乎每个在座的商人都榜上有名,而排名基本是按照他们的财富多寡排列的:“……蔡云楠,私自出售军器……陆煜帆,偷运军火给顺军……”
把长长的名单和各自的罪名念完时,黄石抬起头,此时大厅内鸦雀无声,所有投过来的目光中都满是惊骇和恐惧:“有人劝我,行擒贼先擒王之计,借口晋国公一事,伪称行劝捐之举,将诸君哄骗来泉州一网打尽,然后速发缇骑扑平乱党,抄没诸君家财以充军实。”
刘会长已经瘫软在座位上,惊木从他抖动不已的手中无力地滑落,再也无法行使职责,幸好此时大厅内死一般的沉寂,不需要他再维持秩序。
“我知道顺吴王在杭州广发檄文,通告闽粤商家,发誓入闽、粤之后必定秋毫无犯,我所建之条例奉行如常,顺王和顺吴王一向言则必诺,若我是一个商家,也多半会闻言心动。”黄石扬了扬手中的文件:“我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都是真的绝不可能,但全是假的也是欺人之谈。”
回头看了一眼刘老板,黄石朗声说道:“刘老板我深知其为人,我不信他会叛我。”
“国公明见啊。”刘老板立刻回复了活力,惊恐一去,头脑也立刻灵活起来,马上在心里大骂自己愚蠢:“若是国公疑我,怎么会让我坐在这个位置上维持秩序呐?”
黄石又回过头,望向几个他比较熟悉的人,一个个叫出他们的名字,直到朱九:“九爷和我相知已经三十年了,昔日在京师、辽东的情谊历历在目,必定是有人觊觎九爷的家产,构陷于他。”
数过这几个名字后,黄石环顾全场:“但在座诸君,和黄某有交情的也不过十数而已,其他的莫说相熟,就是说过几句话的都不多,我敢断言这报告上的事是真是假,若行雷霆之举,必定冤枉无数。虽然不究便是姑息养奸,但宁枉勿纵之事,黄某不为也。”
“国公慈悲啊。”
“国公仁德。”
“小人必誓死以报。”
下面已经有人嚷嚷要出钱助饷,但是会前最积极动员要大家掏腰包的刘会长此时却突然一拍惊木:“肃静,让国公说话!”
见黄石又回头看过来,刘老板心中一惊,他急于想听黄石的下文所以不假思索地拍了惊木,但却不知道是不是黄石就是想劝大家助饷,连忙问道:“国公,小人记得您说只能一个人说话。”
“刘会长做的很好,只是不必加后半句。”黄石微笑着点点头,又回身继续发言:
“只是黄某今天虽然不肯行宁枉勿纵之事,但诸君怎知我明日便不会变了心思?怎知将来接替黄某这个位置的人,也会和黄某一个心思?顺王、还有顺吴王,迄今为止没有食言而肥过,但诸君怎么知道若是他们真能击败黄某一统天下、无所顾忌后还会如此?就算他们一生严守诺言,顺王的后人也会萧规曹随,对诸君的财产秋毫无犯吗?诸君的身家性命,终归还是操之人手,莫要忘了士农工商,杀诸君以充国库军实,士人只会拍手称快。对君王是名利兼收之事。”
在座的理事会成员无人不明白这个道理,之前黄石善待商人大家就竭力支持他希望他能在朝中位高权重为大家遮风挡雨,许平发出檄文后这些商人也愿意相信大顺的诚意——人为刀俎。
我为鱼肉,除了相信掌权者的善意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么?但此刻听起来齐国公已经是胸有成竹,能够拿出一个解大家危难的长久之计,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黄石的解决办法。
只是黄石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把商人的黑材料抛去一边,翻开下面的文件念起来:“杭州大捷,击毙闯贼三万;萧山大捷,击毙闯贼两万……桂北大捷,击毙闯贼五万,高贼宵遁……湖广大捷……”
一口气把明军的赫赫战绩念上一遍后,黄石又抬起头,望着大厅里的众人:“这里面不知道有多少是真是假,要真是打了这么多场大捷,现在战场应该是在北京而不是浙东、江西、广西。这些场大捷,共向我讨赏、讨恤五百余万两,我可以一概不与,但唯恐让忠良含屈,殉国者家小害于饥寒。这些个仗到底打得如何,我不知道,在座的诸君也不会有人全知道,但不会没有人知道,可是诸君只会助饷,看着我把你们的血汗钱往水里抛却暗自心疼而不发一言,因为你们担心报复,担心会惹怒权贵——诸君,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真话,一个也没有过。”
接着黄石又念了几份报告,从情报战线到海防稽私都有:“形势真是一片大好啊,我每日看到的是一场又一场的辉煌胜利,零星夹杂着些无关痛痒的失败,但顺军已经渡过长江,官兵却是一退再退。先帝在时,身不解衣、寝不灭烛,一有奏报即起身批改,而殉难煤山。我自问比先帝相差远矣,每日都要睡足四个时辰,也做不到每个县的奏报都躬亲批示。连先帝都不能扭转颓局,我当然更做不到,如果没有更好的办法,我觉得我就是把眼累瞎了也别想把国事办好。”
封建专制政权最终都是极度腐朽的,但当两个封建专制政权对决时,新兴的一个往往在还没来得及完成彻底腐败前就击败了她的竞争者。老的政权只有苦苦地熬,力求挺到新兴政权变得和她一模一样的时候,如果这时新兴者没能成功利用开始的冲劲占据全国大部分地盘,老政权就有希望凭借更大的地盘压垮她的敌人,史书会把这种幸运称为中兴。中兴是极其罕见的现象,所以领导中兴的皇帝会得到极大的颂扬——因为他的敌人如此罕见、出色地迅速走完了专制政权的腐朽道路而颂扬这个捡到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的皇帝。
“和先帝不同,我出身行伍,几起几落,见过人间冷暖。”黄石把所有的报告都推到了讲台的角落上:“虽然这上面一切大好,但我猜测:国朝已经很接近彻底战败了,无论是军事、财务还是内政、人心,国朝已经到了全面失败的悬崖边缘,诸君即使捐献给我再多的军饷,只是推迟最后失败到来的时间而已,因此我不打算向诸君要一个铜子。”
向着大厅的屋顶挥了一下手,黄石坦诚地说道:“这个大厅我去年就开始修建了,但是我本想等到一个更恰当的时候,我曾以为在平息了叛乱和内战后才是恰当的时候把它交给诸君,不过当我看到报告上形势仍然大好后,就知道国朝有了大问题——不能发现危机的朝廷是有问题的,在生死关头仍然不能发现问题的朝廷是行将崩溃的朝廷,不管恰当不恰当,今天是我最后的机会把这个大厅交给诸君了。”
“闽省所有的法令,包括诸君最关心的税法,在黄某还坐在这个执政位置上的时候,都会由这个大厅发出。”
税法一词又激起阵阵窃窃私语声,不过这次不等刘会长拍他的惊堂木,出声的人就被周围的人怒斥:“肃静。”
“这个衙门我起名为省卿院,诸君将是福建临时省卿院的大夫,这个省卿院将负责制定、修改国朝的律法,决定国朝的政策。以税法为例,到底国朝能够向全闽的商人征收多少税,都将由这个省卿院定下规则,一旦规则定下就成为闽省的律法,官府只能征收律法许可的数目而不许多征。我相信诸君很快就会发现,这个省卿院将是诸君身家性命的保证。”黄石顿了一顿:“我知道诸君还有很多不解之处,我说的越多诸君不解之处可能就越多,下面我将接受提问,我先把这个大厅提问的规矩说一下,不许坐在椅子上发问,举手就表示有话要问,我点到的人可以站起来提问。好了,诸君可以开始了。”
虽然仍然畏惧齐国公这种朝廷高官的权势,不过黄石话音才落就有人举起了手。
黄石点了他第一个看到的人:“这位大夫请讲。”
“国公,”被点到的人站起来,点头哈腰地说道:“小人是个消防厂主,有一事不解,以国公刚才所言的税法为例,如果我们定下每次出马费只能征一成的税,可是官府仍然像现在这样要征五成,不交就要封我的厂,怎么办呢?难道我能去告官府么?”
“这位大夫贵姓?”
“不敢,小人鄙姓吕。”
“吕大夫请落座。”黄石高兴地说道:“这涉及到另外一个重大的问题,我刚才忘记说了,为了保证省卿院的权威,以后闽省会设立专门的提刑官负责司法,这个提刑官会分为省、府、县三层,巡抚、知府、县令将不再有断案权,任何人——不仅仅是诸君,只要觉得官府违省卿院的法律,就可以向提刑官申诉,由提刑官以省卿院制定的律法进行判决。”
下面的人一时哑然,黄石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就继续解释道:“官官相护,古之皆然,这个提刑官同样不由巡抚、知府和县令任免,他们由卿院表决通过。”
马上有人喊道:“什么是表决?”
“肃静!”刘会长正听得入神,闻言大怒拍案。
“这十多年来,闽省很多村的村长一直是选举出来的,想必大家对选举已经不陌生了,卿院表决与选举相仿。”黄石没有计较而是立刻开始回答。
“就是谁人多谁说了算么?”
“肃静!”
“是的。不过也有不同,卿院表决不同选举,必须公开投票,诸位大夫不可以隐瞒自己的意愿,提刑官只有通过卿院的表决才可以走马上任,一旦上任官府就无权将其罢免。但如果他做了有损卿院权威的事情,卿院可以弹劾。”
“弹劾?谁准这个弹劾呢?”
黄石没有再做回答而是重新开始四顾大厅:“谁有问题?”
一堆手举起来。
“这位大夫。”
“国公,小人敢问这个弹劾谁来批准?”
“任何大夫都可以提出对提刑官的弹劾,如果卿院三分之二的大夫赞同弹劾,就可以上报给齐国公府,我来确定是否批准,如果四分之三的大夫都赞成弹劾,则无需上报给我,对该提刑官的罢免令立刻生效。”黄石解释完后多加了一句:“不仅仅是提刑官,将来在省卿院的指导下,各府、县都会有自己的卿院,县卿院可以弹劾县令、府卿院可以弹劾知府、省卿院可以弹劾巡抚。”
一个又一个问题被提出来,有一个人提问道:“国公,若是官府不满意我们定下的规矩,把我们抓起来怎么办?”
“首先提刑官负责断案,其次我已经想到了这一点,所有的大夫都有豁免权,无论是杀人还是欠钱,提刑官都不能抓你们,但这并不是说你们可以为所欲为,因为你们的大夫身份也可以被弹劾,如果卿院弹劾一个大夫通过,那么他就失去了豁免权。”
接着又有更多的问题,问题越问越仔细,终于有人问道:
“为什么叫临时省卿院?将来国公还会取消这个卿院么?”
在黄石原本的世界里,第一个进行工业化的是英国,这条路她摸索了一百多年,其后国家有前例可效仿,工业化的进程越来越快。民权的兴起也经历了同样的过程,在工业化的早期,资本家残酷压榨工人,血汗工厂层出不穷,数百年先行国家无数底层百姓流下的血,让后起国家能够缩短这一血腥的进程。因为后起的国家有先行者的经验可期,可以照搬成熟的法律,这条血腥的进化路,后起的国家可以缩短到先行者的五分之一、十分之一甚至有国家几年就走完英国几百年才的民权之路。
和枪炮、军制、科学上的捷径一样,这是属于穿越者的特权。黄石不认为英国工人曾经流了几百年的血,就是中国统治者看着自己同胞再流血的理由,恰恰相反,正因为知道什么样的政策会导致血腥的后果,政府才有义不容辞的理由去竭力避免它——只有这样的政府,才能自称是中国人民的政府。
“闽省各村已经试行选举十多年了,我认为是把它推广到全省各级官府的时候了,包括卿院。”黄石给卿院定下的规矩是公开表决,就是为了让人民能够知道坐在卿院里的大夫到底是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明年,卿院的大夫会由选举产生,诸君都是有钱有名望的人,只要你们想留在这个大厅里我相信问题不大,只要不制定欺压你们手下工人的法律就可以了。工人的饭碗是你们给的,让他们继续对你们心存感激吧。”
“国公,小人也有问题!”
刘老板在黄石背后叫起来。
“刘会长,坐在您这个位置上,不用提问。”
坐在后面偏僻角落里的陆煜帆和蔡云楠一直没有提问,两个人同样憋了一肚子的问题,等到太阳落山,饥肠辘辘的理事会成员仍然此起彼伏地提问。两个人嘀嘀咕咕了一会儿,陆煜帆也犹豫着举起了手。
“远处的那位大夫请问。”
黄石时刻注意着那些不积极的成员。
“国公大人,您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所有的税法都会由我们制定,但如果我们宣布商人不纳税怎么办?您真的也不会干涉么?”
“这位大夫贵姓?”
“鄙姓陆。”
“那就是向顺军投降,意味着朝廷的失败和瓦解。”黄石答道:“经过这一天的提问,想必陆大夫已经明了,只要我还坐在执政的位置上,这个卿院就会存在,诸君的地位、财产和生命就会处于卿院的保护之下,永远不必担心被抄家、被灭族、被陷害、被勒索,还有你们的子孙后代,这不值得你们保卫吗?不值得你们为之而战吗?如果你们真的认为不值得的话,很好,我不会干涉,我会远走海外,让你们留在大顺治下。”
第二十五节 监督
又有新的手举起来。
“肃静!”背后传来一声大喝,然后是刘会长客气的声音传来“国公大人,小人有问题啊。”
“刘会长不要这样,如果下面的人没有违规,就别阻止他们问话。”
“今天时候不早了,最后两个问题。”黄石提高声音说道:“然后大家不妨先回去喝喝茶,吃点东西,来日方长,我们还有时间。”
一个幸运的人被挑中了。
“国公大人,您说只要您坐在这个位置上。那您……您万一退隐了之后……”
“这位大夫贵姓?”
“他姓李。”刘昌在背后提醒道。
“鄙姓李。”
“李大夫请落座。”每次黄石都客气等提问者坐下后才可是面相全体回答:“自古君王与士大夫共天下,监国陛下仁德,愿意与万民共天下。而且监国陛下已经下旨,我已经副署,这个省卿院一旦开启就永不关闭。”黄石琢磨了片刻,突然笑道:“这是民主的开端。”
“什么是民主?”刘会长越来越沉不住气了,今天他一个提问的机会都没有捞到。
“还有一个问题!”黄石注视着自己面前那片手臂的森林,最后挑到了自己的老朋友之一:“朱大夫请问。”
“国公……”朱九又一次得到了提问的机会,他刚站起身要发问。
就听刘会长大喊了一声,这是朝着朱九而不是黄石喊的:“什么是民主?”
黄石回头看了一眼刘会长:“刘会长,请肃静。”
转过身看着朱九:“朱大夫请问。”
朱九看了看从桌子上倾身紧紧盯着自己的刘昌,把自己本想问的问题压了下去:“敢问国公,民主是什么东西?”
“一句话,民主就是相信官府应该被监督。”黄石斟酌了一下,决定再发挥两句:“在座的诸君现在大多都是老板了,以前多也当过伙计。所以想必诸位可以明了,当老板站在背后时,往往是伙计最勤快的时候,这个时候也不能明目张胆地揩油往自己的口袋里装。而没有一个伙计愿意老板站在背后,他们有很多种说法,比如‘我勤奋肯干,老板监督不监督一个样。’或是:‘老板这么不信任我,让我感到很难受’还有‘我们可以自我监督’诸如此类,这些借口诸君当伙计的时候我猜大概也都用过。”
黄石的话引起了一些笑声。
“但等诸君当了老板,诸君还是会监督,盯得越紧伙计就越不敢偷懒、越不能揩诸位老板的油,老板有权监督伙计、罢免那些揩油和偷懒的家伙,这不但是治理之道,而且是诸位老板天经地义的权利。监国陛下欲与万民共天下,诸君和天下万民以后都是国家的股东老板,官府就是伙计,民主就是监督,它不能杜绝伙计揩油和偷懒,不过可以比不监督好一些。监国陛下它也是诸君和天下万民天经地义的权利。”
“好了,今天到此为止。”黄石宣布道“明天不会开会,我本来想立刻登记诸位大夫的姓名的,不过今天好像人没有来齐,”黄石指着那些空着的椅子说道:“这大厅给诸位大夫准备了一百五十一把椅子,和闽省理事会的理事人数刚好相同。”
刘会长的椅子在最显眼的位置,其他一百五十把是一个整体:“休会三天,三天后会正式登记诸位大夫的姓名,诸君会正式拥有豁免权和进入这个大厅的权利。三天后闽省省卿院会正式开启,从此永不关闭。”
“齐公仁德。”不少人发出称颂声:“愿与万民共天下,闻所未闻。”
“是监国陛下仁德。”黄石更正道。
“齐公,”背后又传来刘会长的低声:“您老人家真以为我们相信一个三岁小儿会下圣旨么?”
黄石微微一笑,昂首走出了大厅。
三天后省卿院正式召开时,早早的大厅里就座无虚席,差不多所有的理事会成员都赶来了,一个重病在身实在赶不来的还让他长子跑来想参加会议,不过黄石虽然同意这个人可以替他的父亲报名登记,但是无权进入会场。
刘会长满面春风地坐在院长的座椅上,他的好友们羡慕地看着他,今天朱九又想去那把椅子上做会儿用用那块惊堂木,但是被刘会长毫不客气地拒绝了:“这是国公交给我的重任。”
“在向诸位大夫报告我的其他行动前,首先要说明一下有关诸君通敌案的问题,这个事迟早要解决。”黄石让人把每个商人的罪状都交到当事人手里,他不希望商人还有担忧或是顺军手中还有要挟闽粤商人的把柄:“我猜里面有真有假,不过如曹操昔日在官渡所言,当袁绍势大时他自己都忧虑不安,何况其他?陛下监国,按惯例也是要大赦的,这次的大赦不是一概而论,而是在今日之前,所有通顺、贪污、受贿之罪一概赦免,其他诸如谋杀之类则不在赦免之列。和曹操当日之举一样,这个赦免不需要坦白认罪而后予以赦免,即便之前有通敌行为,只要自今日之后不犯便是无罪,官府将不再关注任何早于今日的通敌嫌疑案。所有人都可以保其秘密,以后便是意外泄露也不会被追究,即便是顺军向官府通报,只要发生日期是在今日之前,官府一概视之为诽谤而不进行追查。”
宣布了大赦令后,黄石开始讲述他的行动计划,他没有提到具体的军事部署,而是告诉与会者他打算再拨款一笔钱给浙东,还有湖广北部。
“国公不可,浙东那里就是无底洞!”刘昌才听了个开头就嚷嚷起来,他在浙东也有生意,对当地的军事形势一直保持密切关注。
不过嚷起来的不止刘昌一个,其他不少人也纷纷喊起来。
并不是所有人都在浙江有生意,不少人就开始七嘴八舌地在地面询问,黄石示意刘昌维持秩序后,让出了自己的讲台给一个喊得最激动的海商:“发给大夫的手册上,不是写明在这个大厅里,只有站在这个讲台后的人才能发言,其他人只能提问吗?”
命令这个大夫上前讲述他所知的时候,黄石走到一边坐到给官员准备的椅子上仔细地听着,那个商人这些年一直兼营福建和浙江的生意,他不敢骂黄乃明,也不太敢骂赵慢熊这个齐国公著名的心腹,就把黑水一股脑泼给了他们手下的将领。
激动地痛骂了一阵后,那个大夫按照手册上的规矩问道:“谁有问题?”
黄石也举手问了几个问题,不过他立刻发现这个大夫的注意力全在自己身上,所以就不再举手把提问的机会交给其他人,有个别不太清楚军事情况的人根据朝廷邸报的内容提了几个问题,这个大夫不耐烦起来,指着他一个朋友叫道:“沈老板在杭州还有木材厂呢,他是杭州陷落后才化妆逃回福建的,你们问他不就好了。”
这个亲眼目睹杭州陷落的人介绍了他所见的顺军,从他的描述里听来顺军的损失微乎其微,似乎不太可能被浙东的明军拖住。
暗自下决心把浙江明军拉回来退保福建的黄石,在听完一大群人叽叽喳喳地讲完他们各自的所见所闻和消息来源后,他又上台说到要给湖广的几场战役论赏。
“国公大人,这个事其实小人知道得很清楚。”刘昌上个月还有一支商队在心腹的带领下去江西、湖广南部收购粮食,回来后就绘声绘色地给东家讲过当地的情况,听到黄石说起湖广的战局后,刘昌立刻又觉得表现的机会到了。
黄石仍是微笑着打消了刘会长的念头:“议长,您坐这个位置,只需要维持秩序就好了。”
……
黄石规定福建省卿议院每个月可以休会三天,但大夫们义正词严地表示国难当头、无瑕谋身。可是黄石希望这些人能够利用休假去四下走走,帮助自己扩大影响,因此应该按照法规办事坚决休假。结果福建省卿院出台的第一条反对黄石的法令,就是福建临时省卿院的大夫们一致通过要求紧急加班,暂停省卿院的所有休假。
黄石的担忧也没有持续多久,大批的工厂主自从听说泉州巨变就开始向泉州涌来,找卿院里的朋友打探消息,同时帮助他们出谋划策。
过了头几天后,黄石就不去省卿院添乱,而是在齐国公府办公,把一些拿不定主意的决策送去省卿院让那帮精明的老板帮自己参谋。
省卿院很快又通过几条紧急法令,一条是征用枪炮厂的军器火速发往福建浙江边境武装民团。本来有人试图无偿征用,但是几个出身枪炮厂主的大夫竭力反对,福建枪炮厂集团已经云集在他们身边,有人威胁说如果无偿征用枪炮他们就要提议无偿征用商船,甚至还有人扬言说要去投顺。最后决定先发成本给他们付工人的工钱和料钱,其他的钱先欠着,而且以后官府财政好转得付利息。
其他的征用令大多也按此办理,征兵令吵闹的时间最长,所有的商人都认为自己的工厂最需要壮劳力,最后也达成妥协每家都得出人,不过军饷要省卿院派人去观察发放,军费使用也得监督过目。
“怎么样?”黄石问金求德道:“比你的办法好吧?”
“确实,”金求德承认虽然省卿院吵闹不休,但是政策的实施有这些商人配合比强抢容易了许多,而且不会造成大的动荡和人心惶惶,卿议院里的人都是各行各业的大头目,由他们去说服其他商人配合也比官府靠威权镇压好,尤其是这个朝廷飘摇的时候:“只是,大人这是权宜之计吧?等到我们渡过危机了,大人会把大权收回吧?”
“当然。”黄石不假思索地答道。
……
一个月眨眼就过去了,福建像是个嗡嗡作响的大蜂巢,动员了大批的军队后全省都变成了个大军营。
卿议员现在一个个忙得不可开交,今天刘昌来拜访朱九的时候,往常会立刻跑来会客的老朋友把他晾在客厅里喝了好久的闲茶。
“诸君。”朱九在院子里忙着接待一拨拨跑来见他的霞浦老友们:“鄙人一直在卿院里为大伙据理力争的,不管是不是海商,只要是我朱九的朋友,没有一个吃了亏吧?”
虽然才当了一个月的临时省卿,但尝到权利甜头的朱九已经决心竞选明年的正式省卿院大夫,朱九已经让管家赶回去在全厂宣布:只要投朱老板当选为期两年的议员,每个工人都能拿到二两的赏银加五天的大假,他还鼓动自己的亲朋也都做出类似的许诺,霞浦的工人和家属占人口的绝对多数,有了这些厂主和工人的支持,朱九觉得自己赢得一个名额那是不费吹灰之力。
“九爷,我一向是支持齐公的,可是这火药征用令……以后官府真得会还么?”
“一定还,只要我朱九还在省卿院里,就一定不让官府少了陈老板一个铜板。”
“这征用可不止一次啊,九爷能不能在卿院里说说,征一次、买一次啊。”
“陈老板,打不退闯贼那你的火药以前就真算是白征了,打退了闯贼,这不是还有利钱么?”朱九毫不客气地借用了黄石的话:“陈老板以前就算没有征用令,你被白拿走的银子还少么?打退了闯贼以后,你会有朋友为你仗义执言,”朱九指了指自己:“有你信得过的人帮你要债,少一个铜板都不会和欠你钱的人善罢甘休,这不值得你保卫么?不值得你为之而战么?要是我,我死都愿意了。”
动员了一番后,朱九又问一个在闽北有生意的朋友:“仙霞关确实打退了闯贼,对吧?明日卿院要讨论这件事,我可不想丢丑。”
“确实是赢了,不过不是主力是先头探军。”
“嗯,我知道了,多谢。”
好不容易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朱九擦着满头的汗水来见刘昌,见面就是一阵苦笑:“为国效劳,哎呀,辛苦啊,辛苦。还是刘议长清闲啊,真是让人好生羡慕。”
本来刘昌在省卿院是很威风的,大家都羡慕他坐的那把位置醒目的椅子,而且根据黄石的初始规矩:在票数相同时议长一言而决。大家都更是嫉妒得了不得,觉得这议长真是位高权重,一票顶得上别人几十、上百票,和刘会长不睦的还私下商议要提出换人。
结果一个月下来,大伙儿就看明白这议长其实是头纸老虎,除了拿块破惊堂木瞎拍外什么用都没有。既不能发言也不能提问,只能坐在那里听别人慷慨陈词。
票数一样?七十五对七十五,做梦去吧,大家仔细一算这事上百年都未必能出上一回。
这些日子来刘昌家门前已经是门可罗雀,清闲之余私下串门时,每次不是被晾上半天就是被婉言劝走:鄙人还要为国效力,议长您先回去忙吧。
“我这个理事会会长的位置已经坐了很久了。”刘昌对朱九语重心长地说道:“我觉得该是退位让贤的时候了……”
“不、不、不,”猜到刘昌打算说什么的朱九连忙跳起身,双手连摆:“刘会长德高望重,这个议长的位置非您莫属,换别人我朱九第一个不服!再说,这是齐公交给您的重任嘛。”
第二十六节 武斗
吕志强老板身边聚集着一群闽北商人,好几个人脸上都裹着绷带,还有一个人的胳膊用吊带吊着,杀气腾腾的吕老板正在向周围的朋友们分发手铳:“今天姓缪的那伙狗贼要是再敢强词夺理,我们就干死他们!”
“当众杀人,恐怕不好吧?”一个省卿有些担忧地问道。
“那帮软蛋,哼,你拿火铳一比他们就软了。再说,难道你不会朝他们大腿开枪么?”吕志强老板一脸的凶光,哪里还像个胆小怕事的商人。
“吕老板说得好。”
“今天收拾不了那姓缪的贼,老子就跟他的姓!”
其他人轰然叫好,都把手铳塞进怀里,吕志强老板的桌子上还摊着一堆短剑、匕首,卿议员们也纷纷伸手拿上几把。
……
在省卿院的大门口,一彪人马昂首阔步地走过来,没有人穿着体面的长袍,一个个都是短襟紧衣,不少人腿上还打着绑腿、手腕上带着束袖,乍一看就像是一位大侠领着弟子巡街。
这群好汉走到省卿院门口就被卫兵拦住了,为首的军官为难地看着一身大侠装束的为首者:“缪大夫,您们不能这样带进去。”
“我们都是省卿大夫,我们要去开会谁敢阻拦?”
缪老板身后的一群人齐声叫好:
“谁敢阻拦?”
“谁敢阻拦?”
“大夫们要去开会小的们不敢阻拦,但是您们身上的凶器不能带进去,上峰有了严令,大夫们恕罪。”
“什么凶器?”缪老板大怒:“我们身上哪里有凶器?”
“缪大夫得罪了。”为首的军官当兵多年,对方就是身穿长袍,下面若是藏着武器他一样能一眼认出。
士兵们不顾大夫们的恐吓,从这伙人身上搜出了铁棍、短枪和几把斧头。
“这是我们用来防身的。”缪老板大声抗议道。
“卑职保证从今往后只有赤手空拳的人才能进去,”军官在每件物品上都贴上一个系条,上面写好主人的人名,把它们都扔到办公桌后的武器堆上去:“诸位大夫出来时,卑职会原物奉还的。”
缪老板刚进去没多久,军官又瞅见另外一伙大侠朝这里开过来,他立刻迎上去:“吕大夫,您们昨天闹得太凶了,上峰交代不能放你们这样进去……”
……
黄石给福建划定的选区基本是按人数来的,此外对沿海工商发达地区有一定偏向,对那些势力足够大的商人来说,比如朱九就自信一定能拿下霞浦五个席位中的一个,所以他们持无所谓的态度。但对如吕志强这种小商人来说,他不是很有信心和强大的对手竞争沿海的席位,在农村又没有什么势力,所以就有人提议推翻黄石的选区划分法,把所有的席位都挪到沿海来,内地随便施舍一两个席位就是。
不过齐国公已经明确表示他不同意修改选区,不过若是省卿院能够达到三分之二的话他也不会干涉,小商人集团就紧锣密鼓地进行拉票,提议对选区划分进行修改。
但除去这些彻底扎根沿海工商区的小商人外,还有一些商人和农村联系紧密,比如做粮食买卖的缪老板,最近就有不少闽省西部缙绅来拜访他,希望缪老板能够仗义执言,许诺若是选区维持不便的话,明年选举结束后给缪老板的货一概打三折,而且会动员他们在沿海的亲戚在缪老板选定的选区投票支持他。
“姓缪的你这个无耻小人,你怎么会替那些缙绅说话,他们连商人都不是!”今天缪大夫才开了一个头,吕老板就跳起来,今天已经是辩论的第三天,吕老板一伙儿形势不妙,只有寄希望于在座的商人同仇敌忾。
“肃静!”
刘议长立刻开始执行权威。
“齐公说了,与万民共天下,”站在讲台背后的缪老板振振有辞:“难道征兵征不到农夫头上么?难道闽西的缙绅不出粮出钱抵抗闯贼么?在座的诸君都是商人,大伙儿来评评这个理,掏钱入股了,可是什么事都不能管,账册不能过问、伙计不听话也不能骂,难道吕老板平素就是这么对待合股的伙伴的么?吕老板就不怕为了自己的私心结果让闽西的缙绅投了闯,连累了大伙们么?”
“缪贼!你娘的就没有私心么?”吕志强恼羞成怒,虽然只有短短的一个多月,但大家都已经很明白坐在这个大厅里可是享受到齐公与万民共治天下后最多的好处,若这里没有你的椅子,那就只能去游说其他议员照顾自己的利益了。想到正式选举后可能失去自己的这把椅子,不再提问而是冲向讲台。
吕老板猛冲而来的时候,缪老板仍一副气定神闲的摸样,心里全是不屑之意。
缪老板已经打探清楚,吕老板手下有个工头以前就是少林寺的武僧,河南大乱后流窜到福建给人看家护院,被吕老板聘去当了个消防工,最近听说吕老板把这个和尚从霞浦召到泉州,紧急学习少林武功。
“少林寺那是末流,外家拳何足道哉?”这些天聚集在缪老板家里的闽西缙绅听说省卿院的纠纷后,立刻就有人向他推荐了一位大相国寺的高僧——同样是从河南跑到福建躲避兵祸的:“这位大师修炼的乃是内家拳,千年来大相国寺始终压少林一头,就是因为外家拳这种末流无法和真正的内家高手相提并论。”
“气沉丹田。”趁着对手奔袭而来这一点点余暇,缪老板双目微闭、两腿微曲,双手从腰腹间缓缓上提,深吸了一口天地间的元气,顿时就感到通体舒畅,还有一丝真气从腹部上行到檀中。
吕老板一个大鹏展翅跃而演讲台,同时缪老板双目猛睁、挺身迎战。
“呼。”
“呼。”
“喝。”
“喝。”
两个都是一身紧衣武服的省卿院大夫,见招拆招,在讲台上你来我往打做一团。
“肃静!”
“肃静!”
刘会长把惊堂木拍得震天响,但是不但讲台上的那两人充耳不闻,台下两派也一拥而上大打出手。
这种全武行已经发生过多次,大部分事不关己的大夫都远远避开,围成一圈欣赏着免费的武打表演。
“吕老板一开始那两手,好像是白鹤亮翅加黑虎掏心。以前我在街边卖艺把势那里见过,所以知道这名字,久闻吕老板手下的消防工人里有少林武僧,果然是名不虚传啊。”一个大夫看得过瘾,兴高采烈地评价道。
“那缪老板的招是什么呢?”
“缪老板几天前请了一个大相国寺的高僧回家,”有消息灵通人士马上讲起来:“缪老板修的是内家拳,讲求的是靠内劲伤人、无招胜有招,将来吕老板就是练成了金钟罩、铁布衫,也禁不住缪老板隔山打牛的内劲啊。”
“来人啊,快把他们拉开!”刘会长还在努力地高声喊着。
几个卿院的工作人员犹豫着走上前,但他们面前一片乱飞的拳头不但没有止歇,还传出愤怒的大喝声:“我是省卿院大夫,有豁免权,谁敢动我?”
……
张再弟气急败坏的跑进来,报告黄石省卿院又一次爆发群殴,十几把椅子都在斗殴中被打坏了:“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会成为天下笑柄?”
“或许顺王他们会笑,会笑我们的朝廷官员不成体统,不过这是民主的必经之路。”黄石对这种事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只是派人去修理椅子:“因为这个卿院里的人都明白他们是真正有权的人,他们争夺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所以一开始难免就会急眼,等他们明白讲理比动武更有用后,自然就不会如此了,莫说这么几天,就是打个一年、两年我都不奇怪,记得不许他们携带武器进场就行,不要闹出人命来就行。”
随着这个省卿院继续发展,黄石知道议员往里面投入的心血和精力就会变得越来越多,对这个卿院的依赖越来越大,若是有人想把权利收回时,这些已经投入了巨大成本并且享受着高额回报的人会誓死保卫省卿院,哪怕只有牙齿和指甲也要战斗到最后一息。而且他们拥有的绝不会只是牙齿和指甲,封建专制的官场中只有最寡廉鲜耻、精于阿谀奉迎、欺上瞒下的人才能一路顺风,所以通过这种优胜劣汰法则选拔出来的封建官员无论无能到什么地步都不必太过惊奇。而议会制选拔的是最能争取人心、最能团结同盟的人,每个议员都会有广泛的支持者,精于控制人心为自己所用,善于引导平民自愿去走他手指的道路,这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优胜劣汰法则,会选拔出所长截然不同的官吏。
“这样很好,不用去管,”黄石再次重申道,他觉得这充分证明议员已经开始觉醒,意识到了自己手中的政治权利并在努力争取它:“省卿院大权在握,你难道指望在这种真正的权力面前,他们还会见面握手、表决举手,通过拍手一团和气吗。”
……
“大相国寺,果然名不虚传。”缪老板的心情现在大好,今天在省卿院的武斗他们这派没输,而随后的表决则是大获全胜,大部分都心明眼亮估计到重划选区派不可能让他们的提议获得通过,既然无论如何都无可能取胜,中间派就希望站在胜利者一边,捞到维持现状派许诺的好处。还有些人虽然不稀罕维持现状派给的好处,但考虑到齐国公明确说明他不希望重新划分选区,那反正吕老板一伙儿也赢不了,那没有必要为这些很可能会被逐出正式省卿院的人得罪未来的同僚和齐国公。
最后表决下来,维持现状派以压倒性多数击败了挑战者,晚上请功宴上,缪老板把大相国寺的高僧也请来喝茶,虽然一咧嘴就会锥心彻骨地疼,但缪老板的笑声依旧是哪么的爽朗:“将来王师收复河南,本大夫一定提议拨款给大相国寺当善款。”
其他人觉得缪老板是喝高了,这一个月下来就连院外游说的闽西的缙绅也知道这种白花钱的事在省卿院是通过不了的,连忙提醒道:“这个钱就不必省里出了吧?”
“闽省当然不出这笔钱,”缪老板两眼紫黑,大笑着说道:“到时候把欺世盗名的少林寺拆了,把他们的地卖了的钱拿去给大相国寺好了,今天我才知道,这外家拳真是末流,那吕贼打在老子身上的拳,一点而也不痛,哈哈,一点都不痛啊。”
志得意满的缪老板看着满屋来恭贺自己大胜的人群,知道明岁正式选举时自己的席位已经是板上钉钉,除去这个席位外,缪老板最关系的就是闽省的军备建设,毕竟只有保住了省卿院才能安享胜利果实,他暗自盘算着,庆功宴后他就要分头去找闽西的缙绅,向他们宣传朝廷的征兵、征粮政策,鼓动他们支持朝廷——经过这一个月在省卿院的厮杀,缪老板的口才和说服能力也是水涨船高,这些议员和以往的朝廷官员不同,很少讲什么国家大义,一开口就是赤裸裸地利害关系和利益交换。
几家欢喜几人愁,吕老板院子里现在则是愁云惨雾,二十几个议员人人带伤,不过相比他们心中的忧愁,这身上的伤痛又算的了什么?
“朱九爷居然也投了反对票,我那么多次给他的厂救火,一次次给他折扣,他都忘记了么?”看到一个个老朋友也不支持自己,吕志强的伤心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坐在他周围的全是势力有限的小商人,他们拿不出足够的钱也没有足够多的工人同大商人竞争,而远征内地的选区更是没有丝毫把握。
“不是光巨富、豪商才想为国效劳。”吕志强抱怨道,看起来齐国公的体制,似乎只有闽省最有影响力的头二、三百人才能有机会入围:“我们虽然位卑言轻,但也是心忧国事的。”
第二十七节 结党
“吕爷,”大家唉声叹气了一个晚上后,突然有个人灵光乍现:“虽然我们每个人都势力孤危,但如果我们大家人齐心合力,拿下三、四把椅子还是没问题的。”
“可谁去坐这椅子呢?”大家先是精神一振,但马上就有人问道这个关键问题。
“这个……我们可以再选。”
本来这个人一开口,大家的眼睛都亮了,但听到这话后大家的眼神又开始涣散黯淡,谁都不愿意花钱出力给别人做嫁衣。
“谁坐不重要!”吕志强突然将大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出钱,而且会号召我手下工人支持随便哪位兄弟,但我本人不抢这把椅子。”
大家闻言都惊奇地看着吕志强。
吕志强摸摸自己还在流血的嘴角,毅然决然地说道:“不错,我们论单个谁也别想当选,但我们的力量要是合起来,那就是刘会长也闭上我们,我是这么想的,无论谁坐这把椅子,他支持还是反对某个提议,都得经过在座诸君同意,就是说,这把椅子无论谁做,都得替大家说话。”
“吕老板的意思是?”有人不解地说道:“十个指头还不一般齐呢,怎么能替所有的人说话。”
“我们不妨效法齐公,省卿院不是表决么?我们也这样办,事先到底投什么票,我们私下先表决一遍,少数服从多数。”
大伙儿一统商议后,都觉得这是个适合他们这些小商人的办法,但还是有人担心:“这不是结党吗?”
“结党就结党了!”吕志强豪气十足地说道:“齐公不是说不以言罪人么?结党又怎么样?我们就是结了,你们要是怕的话,我不怕,我来当这个党魁,到时候杀头也好,都是我一力承担。”
商议了大半夜,这二十几个临时议员最后杀鸡放血为盟,约定要共进退。
“反正也是结党了,不如就结得光明正大,”吕光头身上颇有一股悍勇的光棍之气:“我觉得我们干脆就给咱们党起个名字吧。”
“叫什么好呢?”
“大家一起想啊。”
“拥戴齐公党?”
“太肉麻,而且齐公未必喜欢。”
“忠君爱国党?”
“拍齐公误会,我们可不是保皇派。”
“与民共治党?”
“抢了齐公的风头。”
大家提出了不少意见,最后还是党魁吕志强拍板:“又要拥戴齐公保卫国家,又要与万民共治天下,那就叫国民党了!”
国民党成立后,第一任党魁吕志强连夜就去求见齐国公取得对结党的谅解,回来后他马上和同志们商谈本党的未来大计:
“齐公说了,要让省卿院指导建立各府、县的卿院,这些日子来一直没有动手。我党当务之急就是立刻在卿院发起提议,迅速成立各府的府卿院。”
“不错。”不少人虽然对竞争省卿院没有什么信心,但如果各府也有卿院的话,他们对取得一席还是有信心的,立刻就有人意动打算回去动员,好几个人都纷纷发言,打算互相帮助争取让在座的都至少选上府卿大夫的职务。
“你们就想到这个吗?浅了!”经黄石暗示指点,吕党魁痛定思痛,觉得这番争执失利,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朋友交情在切身利益前靠不住:“我们不一定要自己都选上,我们这二十几个,就算都选上又能有几票,而且大家分散了还不是被人欺负?”
“吕老板有何妙计?”
“我们要团结起来,你们想想,为什么一天到晚有人往大夫府上跑,不就是因为我们能在卿院里说话么?以后我们是一个党,若是我们用一个声音说话,我们点头一下子就有好几票,不要说那些挤不进省卿的,就是其他的大夫也要拉拢我们,所以团结在一起时很重要的。”
“吕老板的意思是,我们要集中在一个府,一口气拿下某个府的多数卿位?”有头脑灵活的已经跟上了党魁的思路。
“也是也不是,我们要争取每个府的选票,我有个计划和诸君商议下,但万万不可透露出去。”吕志强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神秘之色。
“吕老板快说。”
“现在竞选大夫,那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每个人都凭自己的财力和人脉去争,将来府里多半也是如此,只有一府最有势力的那些人才能进去,剩下的都只能干咽唾沫,我们不要去找巴结自认为十拿九稳的家伙。我们要反其道而行之,找那些单凭自己的力量进不去的人做同盟。”无论哪里都是小鱼小虾数量大大多于大鳄,而且他们同样会有共同的利益所在,吕志强敏锐地通过今天的失败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们要大大扩充本党的成员,几十、几百地联合起来,哪怕是只有十几个工人的小厂主也不放过,只投本党的人的票,每一个府都要去争,这样我们虽然自己的力量小,但是没有人能斗得过我们!”
“党魁高见啊。”大家都是精明的商人,虽然还不是很清楚,但是已经能朦朦胧胧地看到了未来光辉的前景。
“不要看现在缪贼这帮风光,且让他们风光一时,”另外一个理事补充道:“若是我党能控制了一府的府卿院,到时候大家都会来求我们,那个时候我党再竞选省卿院,一府的席位就都是我们的,到时候就连刘会长也比过我们。”
“不错,不错。”
刚刚表决惨败的一伙儿人,马上就开始兴致勃勃地讨论如何发展党员,以什么样的共同利益为号召拉拢同盟军。
……
吕老板一伙儿提议从速建立府卿院的动议并没有在省卿院遭到什么阻力,大部分人都认为他们是认输打算退出福建省权利中枢。那些吕老板的朋友们,比如朱九对吕志强心存歉意,虽说他同样认为省卿院是大商人才能涉足的,不过想到吕老板多次帮自己灭火还常常给自己打折,也希望吕志强能够在低级议会有一席之地。而缪老板等人,则抱着冤家宜解不宜结的想法,既然对手已经认栽自愿退出省卿院,那他们也愿意帮助昨天的敌人找一条退路和下台的台阶,第一是没有将对方赶尽杀绝的必要;第二万一真逼得对方无路可走去投闯或是给福建的动员下绊子同样有损己方的利益。
顺军在福建边境的山区裹足不前,省卿院的紧急动员为地方民团提供了数以十万计的火枪,面对有大量熟悉地理的武装民兵协助的福宁正规军,几万顺军还是显得兵力单薄。本来抱着骑墙心理的地方豪族,在明细了选举规则后发现自己有绝对的把握控制地方政权,他们不希望重新回到中央朝廷派来流官操控地方行政、司法大权的境地,也纷纷断绝和顺军的联系。一时间“闽人治闽”的口号喊得震天响,有心竞选县令的缙绅挨家挨户地摆放各村的村长,号召他们出力抵抗北方来的蛮子。
广东目前还远离战火,理事会的商人和地方有心仕途的缙绅看得眼热,在九月联合上书齐国公府,要求暂停科举也举办卿议院和地方选举。
得到许可后,广东理事会忙不迭地宣布粤省省卿院成立,广州虽然没有议会大厅但丝毫不能影响大夫们为国效劳的热忱,粤省理事会会长把自己在广州的大宅子捐出来给临时省卿院当做会堂,不过他坚决拒绝出任议长一职。
经过一番歇斯底里般的互相谦让后,还是福建省卿院帮助他们解决了这个难题,闽省省卿院大夫吕志强辞去了省卿大夫职务,自愿前往广州出任广东卿院议长。乘船抵达广州后,吕志强受到了比泉州欢送会更加热烈的迎接。
吕议长主持的第一个议题,就是广东出钱、出枪、出人支持福建。
“保卫福建就是保卫广东,武装保卫齐国公、保卫与万民共治天下,保卫省卿院,匹夫有责!”
这个议题让吕议长名声大振,在广东省卿院为争权夺利闹得不可开交时,吕议长则不动声色地拜访那些弱势议员,开始在广东发展国民党成员。
福建、广东的变天使得浙江的士人更加义无反顾地投奔了大顺,这两省通过科举的士子也滞留省外不归,上书顺王要求从速进兵闽粤,清除这股让中华斯文扫地的妖氛。
江西目前仍处于暧昧状态,忠于齐国公的肇庆镇大军仍在境内,上层官吏虽然觉得闽粤闹得不像话,但是湖广的顺军始终打不进江西。而地方实行选举的村县不愿意向顺军交出权力,得到闽省的财政和军器支援后,村长们鼓动地方父老坚持抵抗,武装保卫地方选举权力。江西理事会目前还不敢提出和广东一样的决议,不过看到闽粤的巨变后他们也觉得有盼头,纷纷出力协助肇庆军坚守,还制造谣言希望齐国公以执政的权力罢免江西巡抚和各府知府,早日召开赣省省卿院,江西的缙绅目前也持观望态度,大量前去拜访理事会成员商讨未来的权力划分,导致本来就虚弱无力的江西巡抚衙门更处于被架空状态。
到十月底,军事上的僵持形势已经变得很明显,浙江顺军主力开始掉头清扫浙东沿海地区,大顺中央对今岁攻入福建、江西已经不抱指望,工作重心转向内政。浙东的商人相当一部分焚烧了厂房逃去福建,和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些把宝压在齐国公仍然能够翻盘上的缙绅,福建省和广东省两省省卿院均通过提案,表示会在适当的时候补偿遭受战火的浙江商人。这些拒绝同大顺合作,带着细软逃到明军控制权的浙江商人、缙绅迅速成立了浙江流亡省卿院,主要议题就是将来王师收复浙江后,如何赔偿他们因避免资敌而放弃、烧毁的家产。
……
自从李自成封李定国为晋王后,姜瓖过得并不快乐,他现有的地盘属于李定国所有,等到天下一统后就得把地盘交给大顺的新贵。
得知吴三桂领兵南下后,姜瓖的心情变得愈加的不好,作为更早投顺的边军大帅,他没有得到为新朝立功的机会而是依旧防守边境。而大顺拨给的军饷比起前明也是有减无增,但监督却严厉了许多,姜瓖不但无法继续吃空饷,而且还不得不裁撤了一部分军队。
得知南方的战局陷入僵持后,姜瓖幸灾乐祸了一番,战事旷日持久地拖下去就意味晋王无法来山西接受他的地盘。但现在大顺十分天下有其八,齐国公在闽粤搞的东西怎么看都像是垂死挣扎,姜瓖的前途仍然是一片灰暗。
驻扎在附近的王启年是姜瓖的难兄难弟,救活营投降顺军后牛金星许诺会让王启年把军队扩充到两万,但是现在只发给一万人的军饷还是看在他手下这支军队之前的赫赫声威上——在天下没有一统的时候都这样对待将帅,那将来刀剑入库、马放南山后更是可想而知。
今天王启年偷偷离开营地跑来见自己,姜瓖不用问就猜到准没有好事。
果然,“太师说,国库吃紧,南方久战不定,所以明年的军饷还得减少。”
王启年一开口就说到正题,大顺认为目前山西边军的数量还是太过富裕,就是再减少一部分也足以保卫边疆,所以打算再减少三成的军饷。
“从来没听说过不缴皇粮的事,这国库能不吃紧吗?”姜瓖毫无掩饰地发出抱怨,三年免征的政策让山西的民生状况迅速变好,但是这对地方军阀毫无益处。虽然姜瓖也承认就是再减少一半军队也足以防守边境的关隘,但这迟早是晋王李定国的地盘,他就是守得再好又对自己有何好处?
互相抱怨了一番后,王启年说道:“今天来见姜兄,其实还有一事,有一个人想要见见姜兄。”
“哦?”
来人被王启年引进来以后,姜瓖定睛看了看,突然一蹦而起,大叫道:“鬼!鬼!鬼!”
第二十八节 倒戈
“姜帅还记得老夫啊。”来人捻须呵呵而笑,大模大样地找了个椅子坐下,气定神闲地看着姜瓖。
姜瓖惊疑不定地看着来人:“督师到底是人是鬼?”
“老夫当然是人了。”洪承畴对姜瓖的反应似乎相当满意,他指着从窗外洒进来的阳光说道:“难道还有鬼敢大白天出来吗?”
“可是,可是……”姜瓖此前拜见过洪承畴多次,之后松山明军大败于北虏,洪承畴下落不明,后来又消息说他在林丹汗那里绝食而死,崇祯皇帝亲为奠基,这数年来所有人都以为他确实是死了。
“洪督师是人非鬼,姜兄不要误会了。”王启年笑道:“督师此番前来,正是奉青吉斯汗所命,和我们共商大计的。”
洪承畴本来确实摆出了一幅绝食的摸样,他自认为凭借自己的身份地位,还有对中原官场的熟悉,就算林丹汗是个无谋鄙夫,但只要心存席卷中原之心就不能不善待自己。绝食而死不会很快,洪承畴琢磨着若是对方来给自己披件外衣、或是亲给端茶送饭,自己就感动一番,啼泣声“明主啊”,然后就可以继续在蒙古那边当大官。
不想林丹汗这个野蛮人比洪承畴预料的还要没有文化,把所有的俘虏一窝蜂地打发去当奴隶,年轻力壮的种田,年迈体衰的就去放羊,洪承畴还没有来得及摆好他的名士架子,就被蒙古兵用鞭子劈头盖脸地一顿乱抽:“装什么死,还不去干活!?”
一肚子学问的洪承畴这几年过得是暗无天日,正在他仰天悲叹,可惜自己满腹的锦绣无从施展时,一眼没看见手下的羊就撞了阿敏的行驾。
阿敏看这老东西举止还算得体,心想要是他的死鬼堂弟皇太极还活着的时候,挺看重中原的读书人,就扔给洪承畴块马啃了半截没吃完的麦饼子,好不容易逮到机会的洪承畴纳头就拜,哭喊着“明主啊”,寻死觅活地攀上了阿敏。
正好阿敏当时正琢磨着投降大顺,需要个熟知中原官场规矩的奴才,就把洪承畴捎回了朝鲜,一路上洪承畴使出全身解数替主子筹谋划策,指出阿敏进占朝鲜后李家国王逃去了大明受到优待,要想查清顺王的意图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侦探顺王对这位流亡国王是什么态度。
阿敏对洪承畴的话深以为然,经过一番打探后失望地发现李自成进占北京后对朝鲜国王依旧以礼相待,还说过什么要存亡续绝,保他重回旧府。
虽然失望,但阿敏依旧派人去大顺朝廷疏通,希望能够在大顺治下做个藩王,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李自成也姓李的关系,大顺朝廷对阿敏的使者爱搭不理,最后只扔下一句话:若是阿敏将来出兵协助顺军攻打林丹汗,收复全辽、平定漠北后可以把建州节度使的职务给他。
第一这个职务只是副职,大顺仍要往建州派防御使,其次阿敏在汉江平原住了这么多年,实在没兴趣再回建州老林子里去喝风。本来阿敏还想再疏通一番,但他的使者要往来于朝鲜和北京之间,路途遥远还得小心潜行避开林丹汗的耳目,朝鲜国王就待在北京,听到风声后立刻跑去顺王那里,毫无廉耻地说什么汉江以北是明太祖赐给他祖上的,现在大顺革新,他情愿把鸭绿江和汉江之间的北朝鲜交还给顺王以示和前朝一刀两断。就此顺王就拿定了主意,说什么也不同意阿敏的条件,一定要他把朝鲜的基业交出来。
既然投降的大门被堵死了,阿敏只好横下一条心和林丹汗顽抗到底,洪承畴发觉主子的神态有变,立刻敏锐地意识到对方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他连忙献计给阿敏,说顺王赏罚不公,北方边帅投顺之后待遇还不如前明一定心怀怨恨,只是慑于大顺吴王的赫赫声威敢怒不敢言。
阿敏觉得洪承畴分析的有道理,就收起把他一刀宰了的心思询问对策,洪承畴分析说当今之计,只能先行等待,若是南方一鼓而定,大顺吴王帅师还朝,那以中原的人力、物力,林丹汗是说什么也撑不住的,阿敏就是再不情愿也得去当建州节度使;但洪承畴觉得黄石应该还能挣扎一番,阿敏也同意这个看法,洪承畴指出若是南方迟迟不定,以顺三年免征的政策必定会陷入困窘境地,南方花钱一多势必还要进一步降低前明降军的待遇,吴王又被南军拖住大顺北方空虚,要是到时候煽动前明作乱就能把水搅浑。
后来形势的发展一步步地验证了洪承畴的预见,南方的僵持局面从年中后变得越来越明朗,洪承畴料定顺军冬季无力继续进攻,要积蓄粮草准备明年夏秋才能再次发起攻势。
无论是阿敏还是洪承畴都觉得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现在是大顺旧力已尽,新力方生的虚弱阶段,阿敏马上带着洪承畴去见他的妻兄。林丹汗这时几次和顺廷沟通,对方都咬定一定要他把辽东吐出来,重新接受顺廷的册封和节制,他和阿敏一拍即合,打算发动冬季攻势和顺王拼命。
洪承畴自告奋勇出使山西去劝降待遇最差的晋地将帅,临行前他再次和阿敏秘议,要是此战能一举推到黄河,那就吞下这块地盘好好经营,坐视顺和残明继续内讧,将来成则大元,退亦不失金国。要是大顺在南北夹击下崩盘了,黄石又大发神威卷地而来,那就凭借着手里的地盘和背刺顺王的功劳和齐国公讨价还价,至少要把朝鲜王捞到手。
潜行入关后,洪承畴第一个就去求见王启年,大顺吴王南征后,已经扩充到一万人的救火营成为北方不可忽视的一支力量。洪承畴估计王启年肯定不甘心征战了一辈子,手握这样一支雄兵最后却被顺廷削减兵权,什么荣华富贵都捞不到。
而洪承畴确实也没猜错,王启年得知李定国受封晋王后也是气恨交加,得知牛金星又要减军饷后已经在暗自盘算造反的成算。洪承畴开出的条件是赵王加半个山西的地盘,但王启年主动推辞掉了,表示山西可以都留给姜瓖,他要山东。和洪承畴达成协议后,王启年就带着他去找姜瓖。
“姜帅,想必你也看到闯贼的邸报了,刚刚又把后卫、神射两营派去江南了,现在李贼已经是孤家寡人,姜帅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和姜瓖痛陈半天的利弊,洪承畴见姜瓖还是迟疑不定,忍不住催促道。
姜瓖也清楚李自成手边的嫡系只剩下三万多人,其中两万怕都是新招募的士兵,唐通、高第守卫关隘还行,但他们的实力不够参与征讨山西,而且若是尽撤居庸、山海两关的守卫,辽西走廊上的蒙军就可以直捣北京:“只恐吴王北归。”
“姜帅多虑了,”洪承畴呵呵笑道:“许平是齐公的弟子,他们师徒二人交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现在虽然闯贼势大,但姜帅和王帅在北方举义,青吉斯汗挥大军五十万入关,转瞬之间黄河以北便不是李贼所有,许平军中闻之根本已失势必人心惶惶,而齐公必定蹑其后,待许平仓皇回师救主的时候,齐公击其惰归惶惶之众,吾料定他必死于乱军之中。”
姜瓖皱眉想了想:“尚有细柳、泰山两师。”
吉星辉和周续祖被李自成派去防守陕西北境和镇守河南,要是王启年和姜瓖造反的话,这两支军队立刻就可以被征调参与镇压。
闻言王启年大笑道:“他们二人不来则已,来的话我的救火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他们俩灭了。”
姜瓖再三考虑一番,点头道:“事成之后,汗王如何待我?”
“汗王愿与豪杰共分天下,当拜姜帅为晋王,举全晋之地像授。”
“那汗王要什么地方?”姜瓖看看王启年:“王帅又要什么地方?”
“汗王已经拜王帅为鲁王,山东尽属王帅所有,而直隶之地汗王会先辖之,然后归还给大明天子。”洪承畴胸有成竹地笑道:“汗王此番兴师,非是为了中原之地,而是欲为大明天子报仇!李贼兴兵犯阙,谋害圣明天子,汗王将亲往京师为先帝发丧,若是吉帅和周帅愿意共襄义举,汗王也有大礼送上。”
……
“儿郎们!”王启年面朝着救火营大军发话,他眼前密密麻麻的白羽海洋下,官兵都是一身白衣,带着崇祯皇帝的孝:“我早说过太原乃是山西的千古名城,里面的子女玉帛都是要让兄弟们所有,我说话从来都是算数的!”
……
冯梦龙是苏州府人,除了创作过三言二拍等五十余部小说外,还更定过颂扬岳飞的《精忠旗》的故事。
顺军南下,吴王许平因为喜欢冯梦龙的小说,并且因为他当过福建的县令而加以征召,冯梦龙以年以八十为由拒绝接受顺廷的赏赐。
不过冯梦龙一生热爱游历,足迹遍布名山大川,顺军轻取南京后新朝重振法纪,冯梦龙便乘船北上京师,观察罕见的王朝更替情景。并对家人坦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当此鼎革之时要仔细体察民风,再努力写几篇小说出来,若是身处这样的惊涛骇浪之中而虚度光阴、老死床上会让他死不瞑目。游历到山西时,冯梦龙正巧遇到姜瓖、王启年引北虏入关,冯梦龙不顾年老体衰,连夜奔波于山西诸县之间号召缙绅、百姓起来抵抗异族入侵。可顺军措手不及之下,不出半个月就把太原以外的地区丢了个干干净净,蒙军连破代州、忻州,长驱直入山西腹地,很快就把太原包围起来。
几天来太原城头的炮火就没有止歇过,几天前顺军城外的营寨尽皆被蒙军攻破,全数退入城内坚守,和城外断绝联系前北京严令山西顺军死守太原,北京、陕西、河南正在急速动员,准备向山西开来与叛军和大举入关的蒙军交战。
“城破啦!”
“西门破啦!”
随着门外几声凄厉的大叫,周围顿时就是一片哭喊之声,太原城内家家闭户关门,藏在家中祈求着能逃过这番兵灾。
……
“真是摧枯拉朽啊。”看着烛光熊熊的太原城门,亲临前线的林丹汗由衷地称赞道。
虽然救火营装备的火枪、甚至火炮蒙军都有,以前也和救火营有过交手的经历,但这次看到救火营攻城的时候林丹汗还是钦佩不已。
一开始救火营就用火炮和火枪牢牢压制住城头的顺军,训练有素的工兵不急不忙地侦查好地形,然后迅速填平了太原城外宽阔的壕沟。铺好这条通道后,救火营的炮兵和步兵紧密配合,将城头上的顺军打得抬不起头来,参谋们带着工兵们从壕沟上的通道冲过去,娴熟地在城门下挖好洞穴,然后填上火药予以爆破。
看上去坚不可摧的宏伟太原城门,就像是一张纸般被爆炸撕得粉碎,大批救火营的士兵立刻从藏身的壕沟中一跃而起,呐喊着冲进城去。本来林丹汗面对太原这座坚城的时候,还考虑过长围的策略,没想到救火营几天内就以微乎其微的损失将其攻破。
“汗王过奖了,”王启年微微一笑:“举手之劳罢了。”
……
“老爷,不能出去!”
一个仆人紧紧地抱着冯梦龙的大腿。
“胡扯,八十老翁,只欠一死!”冯梦龙用力地敲打着仆人,把他砸得头破血流跑到门口,推开门冲了出去。
回头看了看畏缩在屋内的其他仆人,冯梦龙大喝一声:“我读书认字,身受圣贤教化,难道就是为了写几篇小说吗?”
西城已经是火光冲天,入城的蒙军正在焚烧房舍把守军从他们的藏身地赶出来,冯梦龙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前面是一些身穿黑衣的散兵游勇,正尝试着进行巷战。
“杀贼啊!”白胡子老头蹒跚着从巷边这些黑衣士兵的身旁跑过去,把手中的剑高高举起,无畏地冲向涌过来的白羽兵。
“砰。”
一声枪响过后,冯梦龙像个醉鬼般地在原地转了两个圈,一头摔倒在地上,救火营的士兵面无表情地从这个老人身边踏过,一个白羽兵看到他还在喘气,就停下脚步用力将刺刀扎入冯梦龙的后心,随即迅速地拔出,继续冲向前方仍在抵抗的黑衣敌军。
和黄石原本的历史一样,冯梦龙不仅为他的祖国留下了书籍,也为他的民族洒下了热血。
第二十九节 两难
张天琳乃是大顺正二品武臣,李自成藏匿山中时追随左右的十八骑之一,大顺在西安建制时,牛金星曾预备给他制将军称号,后来改称左将军。李自成北上攻取北京时任命他为山西留守,称监国后委任张天琳为山西节度使。
得知城破后,张天琳率领亲卫拼死巷战,且战且退到太原衙门时,他身边只剩下百余人而已。
见蒙军势大,张天琳一挥手中宝剑:“去南门。”
南门城楼上此时还在顺军手中,张天琳带着亲卫登上城楼继续指挥抵抗,入夜前太原全城失陷。得意洋洋的姜瓖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来到最后这小股仍在抵抗的顺军原处,派人向城楼上喊话:
“汗王知道张将军是好汉,何不早降?”
看着满城的烟火,还有身边人人带伤的部下们,张天琳长叹一声,对左右说道:“诸君把我的首级献给鞑子吧,应该可保平安。”
“大人,吾等誓死不降!”左右闻言纷纷大声叫道。
“你们若是能保住性命,可是寻机逃还,告知主上今日情形。”张天琳看见原处的蒙军已经把火炮推过来,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可能支撑到天黑了:“徒死无益。”
“大人,吾等誓死不降!”
左右的顺军仍是一模一样的回答。
“唉。”看着城下姜瓖那模糊的身影,张天琳想起当初晋军投降时的一番对话,顺王觉得姜瓖世代将门,大明崇祯天子对他又极为优待,结果却不战而降,就有心杀其人、夺其军,但张天琳拼命为姜瓖说好话,觉得杀降不但不祥而且不义,最后李自成看在这个老兄弟的面子上就没动姜瓖。从被委任为山西留守到出任山西节度使,张天琳一直对这些降将推心置腹,从来不曾剥夺过前明降将的兵权,左右有微词时他还常说:我待人以至诚,别人必会感动。
结果姜瓖在大同诱杀张天琳好友柯天相,引蒙古兵入关后,这些降将因为对待遇不满纷纷倒戈,张天琳竟然因为没剥夺过别人的兵权而变得无兵可用:“当初放过这贼子,真是妇人之仁啊,我害了顺王,也害了这山西全省百姓,还害了我的朋友和这许多好部下。”
“主上、太师和大将军会替我们报仇的。”张天琳向周围不离不弃的部下们团团一拱手,亲自探出头向城下大声喊道:“张某有死无降!”
太原城陷,大顺山西节度使张天琳殉国。
……
明朝时姜瓖世代将门,其兄姜让本为大明榆林总兵,现在是大顺陕西节度使,闻变在榆林起兵,打着为崇祯报仇的旗号叛顺围攻西安——大顺的西京。姜瓖伙同其弟姜瑄——原大明山西阳和总兵,配合救火营和林丹汗主力横扫整个山西,前明降军纷纷倒戈易帜,顺军的嫡系留守监视部队很快就被蒙军消灭一空。
顺廷急令正在四川恢复秩序、组织生产的高一功部驰援陕西,高一功星夜奔赴西安意图给守城顺军解围时,侧翼一同前往的吉星辉临阵倒戈,自称当初投降顺军乃是权宜之计,在姜让和吉星辉的夹击下,高一功所辖顺军一败涂地,突出重围后帅残军退保四川。林丹汗拜姜让为川王,让他急发兵南追高一功,而拜吉星辉为秦王,约他来山西会师一同进攻北京。
……
“大人,第十九步兵翼已经顶不住了。”
从北直隶紧急动员,第一个抵达山西境内的援军是沈云从带领的狙击营,这个营刚组建数月,营内只有很少一部分是跟随许平征战四方的老兵,而武器更是缺少。顺廷开始南征后,主要的力量都用来供给许平的部队,狙击营的训练计划严重滞后,本来沈云从也没有想到手下这个营会这么早就上战场,无论是顺王还是太师牛金星都估计怎么也得到许平北返,顺军开始经营关外时这个营才会派上用场,这样顺廷就有足够的时间和物资补给、完善狙击营。
“知道了。”沈云从的部下只有不到四分之一有火器,剩下的还都是长矛等冷兵器,不要说对上救火营,就是面对林丹汗的主力军都显得十分吃力,他看着眼前危机万分的战场,冷冷地答道。
“大人,周续祖军出现在我们侧面。”又一个参谋急匆匆地来报告。
“是助我还是助逆?”沈云从立刻问道,但话才出口他就自嘲地笑了一声,因为参谋指名道姓地叫周续祖的名字已经足以说明一切。
“周贼!”参谋气恨恨地报告道:“也打起了红旗,还让手下兵丁也带着昏君的孝。”
“不知道插汗许给了他什么,是豫王吗?”
沈云从看到救火营背后蒙古骑兵正发起冲锋,把败退的顺军第十九步兵翼的士兵成片地砍倒在地,可此时沈云从手边已经连一个兵都派不出,第二十步兵翼正勉力抵抗着周部和王部的两面夹击,失败看起来只是时间问题。
“当初余兄说要把王启年这贼宰了,救火营都坑了,要真是如此,哪里还有今日之患,就是蒙兵入寇,狙击营也不会没有武器,可大人就是不同意。”沈云从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的军队从颓势变得败象毕露,然后就是全线崩溃。狙击营各队的队官都是沈云从一手提拔起来的,几乎都有在近卫营或是装甲营种效力的经历,就像祀县之战是新军第一次全面溃败,这也是许平成军以来他手下第一次遭到毁灭性打击,而狙击营的队官也和祀县新军的军官一般,纷纷战死在沙场第一线:“大人真是妇人之仁!”
“大人,”左右看到蒙军已经从两侧包抄沈云从的将旗,顺军士气已经崩溃,士兵们在军官战死后抛弃武器满山遍野地逃窜,只剩下一点点部队还在营主的旗帜前做最后的抵抗,而沈云从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摸样,着急地催促道:“快走!快走!”
“胡说!我这么多朋友、部下和好军官都战死了,我岂能独活!”沈云从把佩剑解下来交给参谋,让他们带着自己的佩剑和营旗撤退,把它们交给许平,同时已经把手铳紧紧握在手中:“本将绝不会活着做俘虏,告诉大人,若是他不能用王贼、周贼的心肝祭奠兄弟们,我死不瞑目。”
……
北方急报如雪片般送到浙江,许平让全军转入防御,本人立刻回到南京坐镇。
“大同失守,右将军柯天相殉难。”
“太原失守,左将军张天琳殉难。”
“反攻山西不利,偏将军沈云从兵败自杀。”
“西京失守……”
“陕西全境沦陷……”
“山西全境沦陷……”
“紫荆关、居庸关戒严。”
“山海关戒严。”
“北京戒严。”
从北方来的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现在军中人心浮动,尤其是家属在河南或北京的官兵,更是一片心浮气躁。
“主上有何吩咐?”许平询问从北京来的使者。
“陛下和太师想知道大将军兵力有没有富裕,若是大将军能抽调一劲旅北返的话,那是越快越好。”几天前使者还带顺王和牛金星的话给许平,让南征军不必惊慌,顺廷已经集结部队准备反攻山西,许平的任务仍是积聚兵力、粮草,准备攻打福建。
而许平选择的攻击点就是仙霞关,早在李成栋、吴三桂几次试探进攻不利后,许平就发觉福建仍有相当余力,下令各军停止冒进展开侦查。最近几个月以来许平在一线扩建了许多大型仓库贮备军实,清剿浙东后方,抄没逃亡福建的缙绅、商人的家产,同时举办了多次劝捐、劝饷的诗会,把收集来的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到一线。
虽然许平放风说要到明岁夏秋两季再发起攻击,不过他始终在寻觅着最佳的攻击机会,而这个日期他估计可能会在闽省召开那个什么选举的时候提前到来。到前线督战后,许平亲自负责情报收集工作,仔细侦探仙霞关附近明军的具体部署,几个月下来其中明军防御体系中的那些核心棱堡,它们的垒墙高度、宽度,还有壕沟的周长、深度都已经精确到了寸,连这些棱堡堡门距离垒中明军指挥部的距离有多少步都了如指掌。目前近卫、装甲两营已经齐装满员,许平在后方秘密建立了一条同明军仙霞关阵地一模一样的防线,所有的棱堡、壕沟和交通壕都是严格按照情报复制的,这两个营就在这条秘密防线里进行训练。前卫、后卫、神射三营则继续补充人员,在许平的计划表里这个月会收集到足够多关于闽北龙岩、福州一带明军二线防御体系的情报,然后会建立另一条秘密防线让这三个营投入训练。
福建有大量的民兵组织,而且还有规模庞大的福宁军。虽然对方战斗经验远远不能和顺军精锐相比,但是对方既有山地地形依托,而且火器数量大大超乎许平想象,周洞天估计光对方民兵拥有的火枪就比顺军全体还多。所以许平认为对福建的第一击就必须达成摧毁性效果,争取靠雷霆一击来彻底击垮对方民兵的斗志,避免陷入僵持和令人头痛的后方游击战。
以现在许平的精心准备,他也不敢说有绝对的把握神速突破福宁军的防线并夺取闽北重地,而是不是能击溃对方武装民兵的斗志更是未知数。通过研究之前闯军在江西受挫的教训,许平认为对付这种前所未见的大量用火枪武装起来的民兵,必须得保证后方交通道上驻扎有本方野战重兵,让对方每一次游击袭扰都付出惨重代价才能摧毁民兵的士气。总而言之就是许平手头的兵力并不富裕,连江北军和关宁军都要尽数使用才能保证进攻的成功性。
“主上说的劲旅,到底需要多少?”此时抽调一、两营野战兵回援北方未必够用,而且同样会导致许平总攻兵力不足:“若是居庸关活着紫荆关失守,主上有何打算?会坚守北京么?”
使者答道:“刘将军已经赶去紫荆关坚守,他走前和太师都已经提议,北京空虚,居庸关和山海关都是前明降将在守,忠诚可虑,所以若是刘将军交战不利,主上可能会退守山东。”
陕西丢失,山西的蒙军已经没有后顾之忧,随时可能沿着黄河切断北京和山东的联系,将顺军包围在北京一带,而空虚的北京似乎也没有什么余力阻止蒙军的此类行动,使者的回答并不是很出乎许平的意料,但他仍是一阵摇头:“这样黄河以北皆不是国家所有。”
知道使者没有其他什么可说的,许平就让他退下继续看着地图,如果李自成退守山东,整个大顺的疆域就会被压缩成一条细长的地域,长江将成为主要的交通线,这样福宁军的水师威胁也会大大增加。
“不要在向前线送东西了,我们要加快修筑沿江炮台,若真是最坏的情况发生,我们得阻止福宁水师进入长江。”
交代了一些紧要军务后,许平让周洞天暂时代理自己的职务:“我要立刻轻装简从返回北京,面见陛下。”
“大人是要退兵么?那福建的事情怎么办?”福宁军的主力目前云集仙霞关,和顺军近距离对峙,周洞天担忧一旦退兵会被对方打成一个乘胜追击。
“你赶去前线稳固防守,前卫、后卫、神射三营不要撤下来训练了,一时半载我们恐怕不会进攻福建,安排近卫和装甲两营尽快返回南京,我很快就要用到它们。”许平想了想,又交代道:“若闽军势大,不妨且战且退撤回浙北、南京,不要和他们硬拼,我想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有援军来江南。”
“这三营不退啊,那如何处置江北军和关宁军?”在顺军气势如虹的时候,这些军队是助力,但眼下就成了隐忧,周洞天问道:“要是三营不退,大人又把近卫、装甲带走,他们在后方作乱怎么办?末将觉得大人退兵之举不妥,要是他们觉得风头变了,又投降回齐公那边,我们三营岂不是要被包了饺子?”
第三十节 北返
接到许平要自己去南京拜见他的命令后,李成栋有些犹豫,最近军中谣言四起,说北方已经一片糜烂,李成栋倒不觉得顺廷形势差到这种地步,但可怕的是猜疑已经出现在顺军内部。大量北方前明降军倒戈让不少顺军嫡系将领又惊又怒,已经有人放话说凡是降将都不可靠,应该将他们解除兵权监视起来。
这种言论当然不是出自吴王之口,但是李成栋不知道吴王会不会受到这种情绪的影响,受到许平召集令的不止他一人,比如刘良佐就打算借口军情紧张先看看再说。李成栋的左右也有人进言先装病看看,现在顺廷后院起火,就是许平再不放心也不会用武力解决,听调不听宣乃是在乱世安身立命的不二法门。
可是李成栋自认为投降以来自己立下赫赫战功,如果这个时候走以前在明廷统治下的老路,让顺廷和吴王起疑就会让自己之前的辛苦付之东流。正在李成栋犹豫不决的时候,有人报告吴三桂接到命令后立刻把军务交给副将,星夜赶去南京了。
“富贵险中求,现在用人之际,我又立过那么多战功,大将军应该是交代一些军务吧。”虽然不太清楚到底是什么秘密军务要去南京亲自领命,不过李成栋最后还是决定去见许平。
在快到南京的时候,李成栋追上了同样只带亲卫的吴三桂,两人并肩去大将军那里领命。
“两位将军来得正好,”见到他们二人后许平显得很高兴,他目前最关心的是降军的士气:“军心如何?”不等二人开口许平又补充道:“实话实说,我知道最近军中谣言四起,说我要对诸君不利,就连我打算退兵,有人也不同意让诸位镇守后方。”
“大将军要退兵吗?”李成栋吃惊不小,现在福宁军数万云集在福建、浙江边境,现在退兵很容易被对方追击,在李成栋的心里,最好还是让北方自己设法顶住,至少先集中力量解决了福建,击溃明军主力后再考虑撤军问题。
吴三桂也有类似的想法,他还指望靠平定福建、关东立功,好博取裂土封王的资格呢:“大将军,实不相瞒现在军心确实不稳,将士们哄传北京即将不保,要是此时退兵恐怕三军更是会议论纷纷。”
“北京确实有可能不保,如果我们不回师的话主上恐怕要退到黄河以南。”许平直言不讳地说道。
“如果主上肯暂时退让,那不如先把北京让给插寇吧,”吴三桂只关心他的功劳,忙不迭地说道:“等削平了闽粤,我们后顾无忧再北伐不迟。大将军,主上若是真想得通也好,我们在北方的兵力现在太分散了,好比一只手掌平摊在桌子上,这样打人是不痛的,要是后退聚集起来就可以攥成拳头,然后再狠狠地打出去。”
“如果是在以前,吴将军说得不错,但是眼下不同过去,我们军队依赖大量火器、火药,再不是几十年前只要有刀枪就可以了,北京目前的火药产量占我们的军需的一半,浙江的生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我们万万不能丢掉河北。”
“只要拿下福建……”吴三桂还待再说,依靠之前的缴获,前线部队一时间不会担忧物资告罄,他觉得只要打垮福宁军夺取福建,就是丢掉北京也不吃亏。
“要是打不下福建怎么办?再说就是打下福建,还有广东,我们到时候还是不是继续向南打?如果我们不打齐国公还是会反攻福建。插寇挑这个节骨眼入关,就是觉得我们主力在南方和齐国公对峙,抱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心思,我们拼个两败俱伤岂不是便宜了北虏?”许平觉得既然对面已经是黄石主政,那么军队打得再凶也和百姓关系不大,但北虏入关就完全不同,所过之处百姓势必死伤惨重,他并没有忘记和李自成的约定:“主上兴义兵,解民倒悬,哪能说放弃河北就放弃河北呢?”
见许平心意已决,李成栋只好悻悻地问道:“大将军要末将做什么?”他估计许平无外是拉拢人心,安抚降军以便能够顺利回师。
周洞天的反对意见让许平重新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决定,确实如他所说让降军在嫡系后方存在危险,自己带两营兵马离开后南京空虚,降将知道北方危急说不定会起什么心思。但让前卫等三营拖后镇守就更加危险,降军会觉得顺军是在让他们断后送死,到时候福宁军一涌而出他们就算不立刻倒戈,只要溃散逃窜就会让整个江南大乱,这片领地顺廷刚刚建立统治,根本经不起折腾。
“我已经保举李将军为川王,吴将军为辽王,主上已经同意。”许平拿出一封伪造的李自成八百里加急信件给二人过目,他倒是向李自成提出了类似的要求,不过现在形势危急许平就从权假造李自成的信函:“只是两位将军的封地,一个目前还沦陷在北虏之手,另外一个则朝不保夕,实在是有些拿不出手啊。”
许平冲着两个又惊有喜的将领笑道:“主上信上说得很明白,两位将军的封地得等到收复后才能正式封建藩国,不然岂不是空话。”
伪造的信上没有具体说明封藩位置,只是含含糊糊地说会把吴三桂封在辽东边疆,李成栋封在川边,这要等击退北虏收复失地后视具体形势和功绩而定。
“主上英明,臣等受之有愧。”李成栋和吴三桂赶忙向北方叩拜,他们二人都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和许平、孙可望、李定国这样的功臣并列,当初顺廷虽然有人提议封藩云南作为大顺屏蔽,不过高一功到现在还没有捞到正式的任命。
两个新贵马上变得意气昂扬,不过他们二人也知道顺王既然下了这么大的本钱,那肯定要求的回报也不会很轻:“主上有何旨意?”
“我会让前卫、后卫,神射三营留在边境防备福宁军,近卫营会调回南京镇守,而装甲营会在浙江驻扎,以防有宵小贼心不死妄图寻机作乱。”许平计划把带来的南征军精锐都留在江南,现在五营兵马共计有三万余人,足以确保其他各军的忠诚,安定江南新降地区的人心:“两位将军的兵马我记得有四万人吧,跟我回师北方。”
“末将遵命。”
“末将遵命。”
李成栋手下有一万五千兵马,是江北军中最有战斗力的一支。吴三桂现有两万多关宁军,他从崇祯皇帝手里拿到了数目极其可观的军资,装备比江北军还要精良。此番南下前吴三桂留强汰弱,虽然兵力从四万减少到两万,但战斗力反倒有所提高,比郁董之流的部队要强大得多。
“此事不要大肆宣扬,”许平嘱咐二人不要把透露给他们的顺王旨意宣扬得天下皆知,还有就是军队要尽快、尽可能不动声色地抽调回南京,做好北返的准备:“沿途已经给我准备好了驿马,我明天就启程先返回北京,两位将军带兵回到南京后从速沿运河北返山东,南京这里的事情我已经让周将军安排好,山东的钟防御也正在筹集给两位将军的沿途粮草。”
“大将军要孤身北返么?”
“是的,主上急召我进北京商议黄河的防御还有反攻山西事宜,这件事也先不要外传,两位将军心中有数便是。”
送走两人后,许平马上按计划带着几个随卫,一路不露行迹、不张旗号,沿着官道向北疾驰回京。
……
途径凤阳的时候,许平让部下去换马,自己则抽空赶去宋王府。
突然见到许平让朱慈烺吓了一跳,见许平一身平常打扮知道他不欲引人瞩目连忙引他到内室。
“殿下一起安好吗?我本想平定闽粤后再来拜会殿下,没想到会来得这么仓促。”攻破南京后,李自成就让朱慈烺就藩凤阳去守他的祖坟,愿意跟他走的宫人、太监都一起放去。许平担心有人欺负这位亡国太子,一直想着要来亲自看一眼,这次路过就来了却这番心事。
“堂兄……”朱慈烺见许平皱眉摆摆手,就换了个称呼:“吴王殿下,顺王知道你的身世了吗?还是这个吴王只是个巧合?”
“主上宽宏大量。”许平点点头算是承认了:“只是此事不需外人知道,还望殿下为我保密。”
“王兄放心,小弟就是连太妃她老人家都没说。只是……”朱慈烺顿足道:“王兄为什么要告诉顺王?”
“如此便好,”许平猜测对方可能是在遗憾自己没有反心,对称呼也懒得计较了:“主上待我恩情深重,何况君臣之份已定,我不愿行欺君之举。”
“王兄此番匆匆北返,是为了山西之事吗?”朱慈烺又问道,见许平没有回答的意思,便请他稍待。离开片刻后,朱慈烺又转回来,把一张清单交给他:“王兄,得知北虏入寇后,太妃娘娘和小弟就准备好了这些东西,打算捐给顺王充作军实。”
许平接过单子看了看,上面都是些玉器细软,顺王许可朱慈烺离京时,因为对崇祯皇帝印象尚可就许他将后宫的东西打包带走了一些,这张单子上不少都是朱家祖传的贵重收藏。
“王兄,祖上以驱逐鞑虏得此天下,虽然一朝失之,但凡是朱家子孙,皆不能坐视蒙兵再次入关。”
许平轻轻点头:“殿下所言极是,我也是做这番想,不过这次我急着返京没法携带,殿下还是交给南京吧。殿下放心,我不但会将鞑虏逐出关外,更会犁庭扫穴,不留遗患。”
说完许平就要离去:“既然殿下平安,那我就告辞了。”
“王兄,还有一事,”朱慈烺又道:“救火营头上的白羽,乃是王兄父皇所赐,奖励他们浴血关外抵御外辱,三十年过去了,后来者已经忘记了这白羽的起源。弟以为王兄当收回这白羽,莫让王兄父皇所赐蒙羞。”
许平想了想,道:“殿下放心吧,无论救火营在穷途末路之时是否再次请降,我都不会再这个营的名号留存于世,他们头上的白羽,当然更是休想保留。”
……
进入河北的府县此时个个如临大敌,一日三惊,到处都是蒙军袭来的流言,缙绅富户纷纷携家带口逃向山东。许平抵达黄河渡口时,注意到北岸已经是人满为患,无数人把金银持在手中向舟子挥舞,但仍欲求一渡船而不可得。
许平乘坐的这条渡船是顺廷的官船,上面的旗号清楚地说明此船绝不载客,可许平一行还没有下船,远处就有百姓向这里涌过来,和周围维持秩序的官兵推搡着拼命向挤到船边。
抢到最前的一个人竭力想从官兵的手臂间钻进来,高举着手向着许平和他的随从晃着手中的珠宝向引起注意:“老爷,这是小人家传之物,价值千金啊,放小人一家渡河吧。”
这个人和其他人一样都被顺军士兵拦住,看着官船重新驶向南岸,这个人突然失去了全身的气力,跌倒在地上抱头痛哭:“在这野地好几天了,怎么就是没有船呢?我上有老、下有小,鞑子来了该怎么办啊?这世道怎么就是太平不了啊?”
北岸的野外到处都是露宿的百姓,青壮在寒冬里搭建起简易的帐篷,让老人和孩子暂住其中。从道旁的人群边经过是,许平不时能听到一阵阵张皇失措的喧哗声:
“顺王离开京师了!”
“鞑子已经攻破紫荆关!”
“鞑子沿河而来,保定已经失守了!”
顺军的兵丁和地方官已经放弃安抚百姓的努力,许平从接待驿站官兵脸上同样看到了惶急,他们也不知道顺廷是否会坚守河北,或是撤退到黄河以南任凭蒙军蹂躏这一带。
“全速赶往北京。”许平下令道,迄今为止顺廷还没明确表态,路过山东时防御使钟龟年都开始着手准备迎接朝廷驾临济南。
第三十一节 定策
顺王和牛金星对许平如此迅速地返回北京都有些惊奇,尤其是他们对许平精心准备的攻势也有所了解。
“眼看福建就拿下来了,这样未免有些可惜。”顺廷上下都觉得拿下福建还是问题不大,然后趁势席卷广东也是情理之中,牛金星就觉得应该在北方咬牙坚持,实在不行就放弃河北:“不消除江南的隐患,我们就是腹背受敌。”
李自成更关心的是军事问题,此番许平轻装返回北京,他很担忧南征军的军心士气问题,至于对李成栋和吴三桂的封赏他倒是立刻同意了许平的提议:“要是福宁军冲出福建,南征五营能挡住他们吗?能确保江南不失吗?”
“有五营兵马在,南京、浙江就是有人蠢蠢欲动也得思量再三,其余江北各部战斗力都不强,他们没有作乱的胆子,但齐公那边就不好说了,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有什么杀手锏没有使用出来。”许平向牛金星和李自成介绍了他逐步抵抗的预设计划,若是明军压力过大南征军会缓慢向南京撤退,有近卫营和装甲营在后方接应,退路的安全应该不成问题:“若是齐公反攻到浙江也未必是坏事,我们就不需要在江南留那么多兵力了,可以把近卫和装甲两营还有大部分江北军都撤过长江,我军在北方的力量也会变得更强。”
“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南,若是一朝弃之让黄公有机会收拢人心,那下次再渡江时就未必还有这样闻风而响,”牛金星一听许平的计划就明白他已经有了放弃江南的心理准备,这让他觉得未免有些可惜:“有道是:攘外必先安内。”
“有道是?”许平立刻追问道:“这话不是太师说的吧?”
“当然不是,”听许平语气有些不善,牛金星否认道:“但有些人向陛下进言,主张不妨先退到山东坚持,大将军平定闽粤后就可以带着全部大军北返,这样我们也可以后顾无忧。”
“这是亡国之音啊,”见顺王脸上有些犹豫之色,许平郑重说道:“此话首闻于北宋末年,随后便有靖康之耻,前朝杨嗣昌也对崇祯这么说,随即社稷倾覆,还请陛下三思。”
见李自成还是不置可否,许平继续劝说道:“此番南征时经过巨鹿,在那里臣见到了百姓为卢公修建的祠堂,至今香火不熄。”
许平口中的卢公就是卢象升,组建天雄军以后,一开始帮助崇祯皇帝对此镇压逃荒的难民,因此闯营本来对其极为痛恨:“后北虏入寇,崇祯召卢公入卫京师,当时杨嗣昌、陈新甲力持攘外必先安内的主张,虽然北虏蹂躏内地,这二贼仍一心主和……”
卢象升见到崇祯后立刻说道:臣主战!
崇祯闻言则色变,失去了卢象升继续对答的兴趣,让他去和杨嗣昌、陈新甲商议此事,在卢象升的坚持下,杨嗣昌同意卢象升率军迎战北虏——在黄石的原来世界敌人是后金兵,卢象升两次交战,第一仗陷敌营一座、斩首五百;第二仗则是胜败未分。
随后崇祯的宠臣杨嗣昌利用督师职权把卢象升统御的兵马抽调一空,卢象升不同意就直接下令给卢象升的监军太监命令明军返回拱卫京师,最后卢象升身边只剩下他的总理标营共五千人马;而杨嗣昌在朝中的同盟陈新甲以兵部尚书的职权停发给天雄军的粮草,导致卢象升标营粮草断绝,不得不靠地方上百姓周济度日,有将兵十数日不得食。兵穷军困至极,卢象升全身披挂,率领标营出战在巨鹿同三万北虏骑兵决战,一仗几乎全军覆灭。
天雄军覆灭后,杨嗣昌和陈新甲报告卢象升弃军潜逃,崇祯下令锁拿卢家遗族问罪、通缉卢象升,幸好有百姓不顾危险,在战场上找到了卢象升的尸体,卢象升的铠甲已经多处碎裂,尸身上满是创口,朝廷这才没有穷追卢象升的罪责。
“杨嗣昌、陈新甲一意主和,并没有能够挽救前朝社稷,”因为卢象升的壮烈死亡,顺军攻取北京后依然好好保护他的祠堂,对卢象升的称呼也变得恭敬许多,许平对李自成说道:“卢公祠堂至今香火不绝,而陛下可见到有百姓给杨嗣昌、孙传庭立祠?陛下所以能攻取天下,靠的就是人心所向,万民厌明。若是陛下坚守河北,先外侮而后内患,民心仍在陛下所处;若不战而弃河北,必定令天下人失望。陛下并无祖先基业,要是又和崇祯一样让天下人失望,臣敢问陛下欲所归何处?”
一番话说得牛金星也是长吁短叹,李自成没有深厚根基,比崇祯的政治资本要薄弱得多,要是失却人心,百姓为什么要对大顺效忠?说不定又会将其视为逆贼草寇。
“所以臣说攘外必先安内是亡国之音,以北宋和前朝立国之久,都经不起折腾,大顺如何能够?”许平见李自成已经被自己说动,趁热打铁道:“如今紫荆关、居庸关和山海关都还在我们手中,北面暂时无忧,等吴三桂和李成栋回师,臣就巡黄河而行,以遏北虏之势。等江南人心安定后,再抽调些部队回来,反攻山西不是难事。”
“那闽粤怎么办?”牛金星心里已经同意了许平的策略,不过江南还是不放心。
“齐公一生与北虏交战,虽然现在是为仇敌,不过臣想齐公心中一定……一定还有对北虏的深仇大恨,臣敢请陛下休书一封,请求齐公暂停兵戈,让我们能够保全北方中华黎庶。”
“大将军这是童子之言啊,”牛金星摇头道:“现在要黄公停战,不就是要他投降么?难道他不明白等我们安定后方后,还是会攻打他么?”
“虽然齐公有忠臣赤子之名,但我们知道他其实不是的,而且看齐公在闽粤的所作所为,古来权臣也少有比他更自作威福的了。”许平说道:“陛下或许可以封建齐公为闽王,世代为大顺镇守福建,世袭罔替?”
“我猜黄去病是绝不会同意的,他可不是甘居人下的。”
牛金星还要反对,但李自成却表示同意了:“聊胜于无,我这边修书给黄公,就算不济事也没有损失嘛。”
……
顺廷发下诏令,表示绝对不会放弃河北,顺王通告天下要坐镇北京,在将北虏逐出关外前绝不会考虑移驾问题,同时任命许平为招讨山陕大元帅,全权负责对蒙军的进攻事宜,河南等临敌诸省的军务也一概交给他节制。
同时顺廷还飞马派人送信去湖广,让孙可望部也转入防御,酌情抽调部队北返河南准备参与对蒙军的反攻。
在给孙可望和李定国的书信里,许平仔细谈到了自己对战局的考虑还有他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李定国收到顺王和许平的私信后,立刻整顿兵马准备返回河南,但孙可望坚决反对,他对李定国道:
“当今的大患,在南不在北,北方已经残破不堪,尤其是山西、陕西,战火已经过了好几遍了,就是丢给插寇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闽粤养精蓄锐,黄石在那里虎视眈眈,要是我们因为残破的北方耗尽兵力,他一定会杀出来给我们捣乱的。”
“许兄弟不是说了嘛,会设法和黄石停战,等我们收拾了插汗,凭借闽粤赣桂这尺寸之地,黄石又能翻得出什么花样?”
“第一黄石还没同意呢,再说黄石的诺言能信吗?他什么时候说话算数过?还有大将军说什么黄石内心会赞同我们与北虏交战的义举,这实在太可笑了,当初他的恩人、上司毛文龙死的时候,他赞同过吗?黄石不数年,从一行伍小兵跃居大帅之位,要说他不是心智狡诈之徒,不善于趁人之危吞并友军,而是个忠厚直率的好汉,那我是绝对不信的,这样的人早都在边疆死光了。”孙可望坚决反对北返,他好不容易才把湖广经营出了些起色,利用天高皇帝远和李自成免征政策的疏漏充实了军队,说什么也不同意这个时候从楚地撤出:“要是我们走了,你难道指望左梦庚那般杂碎有抵挡肇庆军的勇气么?他们要是真有胆量,那一定会用在早饭拥兵割据上面。”
但无论孙可望如何反对,李定国仍然要带着本部兵马,最后孙可望只好和李定国平分兵马,自己留下继续坐镇襄阳,李定国临行前孙可望气冲冲地冲他叫道:“日后我们肯定要为此倒霉的,顺王和大将军都太心软了,你也一样,你们等着后悔,等着当黄石的俘虏吧!”
……
居庸关守将高第这些日子接到不少劝降信,其中还有老友祖大寿的,这个辽军老军头在松锦大战后下落不明,高第本以为他已经早死了,没想到突然诈尸一般地又蹦了出来。
在阿敏的苦劝下,林丹汗派人去奴隶圈里寻找被俘的辽军高官,祖大寿虽然岁数不小,但武将出身又吃得好,当初被俘后因为还算身强力壮就被赶去辽西种地。只剩半条命的祖大寿北蒙军找到后,吃了顿好久不曾吃过的饱饭,立刻提笔给高弟写信,吹嘘林丹汗是如何地礼贤下士,如何看重这些手握兵权的辽西大将。
除了这些人以外,高弟还收到姜瓖、王启年等许多林丹汗同盟者的来信,以现身说法诱惑高弟献关投降,引蒙军从侧面直插北京。洪承畴还化妆前来居庸关见过高弟一面,保证若是他献关倒戈,日后的前途富贵必定不可限量。
对此高弟一直很犹豫,他被李自成从山海关转隶到了居庸关,这里不是他原本的地盘,地方上的人脉称不上很熟,离北京近控制也比较严格,诸多因素相加导致他无法像姜瓖在大同那般一呼百应,就是投降了蒙军多半也没法拥有自己的地盘,因此他只是把洪承畴礼送出关,但没有立刻同意而是仍然打算继续观望形势。
许平返回京师、顺王发誓要死守北京后,高弟又收到几封信催促他投降,但现在高弟毫无犹豫地把使者和信件一起送去北京李自成那里,他对左右心腹说道:“吴王尚在,此事未可也。”
和高弟相同,前河南总兵陈永福也接到蒙兵的诱降信,但他不为所动反倒响应李自成的命令,引兵反攻山西。陈永福本着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原则,没有逮捕蒙使而是让他回去告诉林丹汗自己是有廉耻的。
陈永福的反攻和沈云从一般遭到大败,从山西仓皇逃回河南后,陈永福又接到蒙军进一步的劝降。这次胜利者的来信中除了诱惑外,还加上了威胁,更责问陈永福昔日背叛孙传庭投降李自成、许平时,所谓的廉耻何在?大军南下河南玉石俱焚,陈永福身为河南人却不能报乡土平安那他的良心何在?
“老子是世代的河南人,孙贼在河南屠杀百姓时,老子就看他不顺眼了,老子虽然没有多少廉耻所以投降了顺王,但不会没脸没皮到投降鞑子。”陈永福看完来信后,冲着林丹汗的使者大骂道:“若是放鞑子进了河南是保一方平安,那一方不平安老子实在想不出是什么样子了。”
顺王诏告天下要确保河北,反攻山西后,陈永福马上派使者去许平那里:“告诉大将军,末将誓死保卫河南绝对不会贪生怕死,将来殿下反攻山陕时,末将唯马首是瞻,愿为先锋。”
……
得知蒙古兵入关后,福宁军中一帮新军营官都是弹冠相庆,他们已经被金求德剥夺了军权委任为练兵官,但大家都觉得任重道远、形势又这么危机,黄石的所作所为虽然提高了商人和缙绅的积极性但也迹近跳墙之举,所以最近一段时间来都忧心忡忡。
“许平回北京去了!”练兵官们结伙跑来金求德这里献计邀宠:“浙江顺贼军心大乱,此乃千载一时啊,大人。”
第三十二节 军校
“你们真是蠢货!”北京之变虽然为了黄石的名誉不提,但金求德对这帮人极其不满,虽然在座的都拼命把自己摘干净,说只是在事变中旁观,但金求德还是常常见面就骂:“许平虽走,但他的主力尚在,现在去打浙江是为插汗火中取栗。”
“要是我们不打他,他迟早还是会回来打我们的。”原赤灼营的包将军显得有些委屈。
“所以说你是蠢货。”金求德又骂道。
“我们真的不打那伙顺贼么?”原来是长青营指挥官的包将军问道。
“你也是蠢货!”金求德又是一声大骂:“快滚,兵练好了么?赶快去练兵!”
……
几个人走出门来,对视几眼,随着被金求德骂了一遍又一遍,他们感觉在对方面前越来越安全了,不过丧子之痛这个是没法弥补的,幸好大家默契地把责任都推给了贺宝刀,连王启年都被大伙摘清了不少——这人还没死呢,不能往死里得罪。
被金求德红出来后,大家都去赶去见赵慢熊,被从浙东调回来后他遭到黄石劈头盖脸的一通责备,然后就打发他来霞浦帮助金求德练兵。
黄石打算在福建、广东都建立军校,现在他头上没有皇帝管着已经无所顾忌,福建的军校打算就放在霞浦附近,用福宁镇现成的设备。广东那边黄石也找了个地点,这几个人上次听赵慢熊随口说过,名字也和霞浦有点像,带个同音字。
福建的军校搭建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谁来当这个军校的校长,师生是个很重要的名义,以往金榜题名都得皇帝亲自来,就是让天子成为这些官员的大师父。以前教导队那个还可以称为职务关系,但这个军校连“校”字都出来了,那谁能当未来一国所有军官的大师父呢?
这帮人就恳请齐国公亲自出任军校校长,这请求大家都认为合适,至少见面就骂人的金求德并没有骂这份请求。现在赵慢熊、金求德都身在霞浦,他们二人可以先做一阵子的副校长,齐国公在泉州日理万机,没有工夫就不需要来霞浦,事情交给副手干,只要挂个名字就好,赵、金若是无暇分身可以换其他人选当副校长。
但不幸的是,这请求送上去后却被齐国公驳回了,说他身为国公之尊,怎么连个小小的军校的校长都要兼?而且齐国公说将来军校不止这一家,以后各省可能都会有,他就是想兼也兼不过来,并命令赵慢熊为第一任校长,不是副、不是代而是正式的校长,齐国公说将来若是其他地方需要,他会要求赵慢熊辞去校长职务更选他人。
“校长……”大家已经对赵慢熊换了称呼,在长生岛的时候赵慢熊总是在黄石出外时充当代指挥官,所以有过长生岛经历的人都叫他副大人,现在这些进入军校的将官则一律改称赵慢熊为校长。见到赵慢熊以后,这帮人又把他们对金求德提议对赵慢熊说了一遍。
经过这半年多给赵慢熊打下手,这帮前营官感觉赵慢熊的态度已经好了很多。
果然,赵慢熊听到这些人的提议后眉头就皱了起来:“现在不是时机吧?许平人虽然走了,但是他的大军还留在浙江,现在对我们还是很提防。但只调走这点兵力恐怕对付不了插汗,不管他心里对我们有多提防,只要我们不动手他把这些留守也调走是迟早的事,我们何必为插汗火中取栗呢?”
“校长高见啊。”
有人脸上马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但还有人依旧不解:“若是许平把所有的兵马都调回去了,那插汗肯定不是他对手。”
“这个自然,我打算明天就赶去泉州去见国公爷,金大人也会和我一起去,”赵慢熊对这些人嘱咐道:“我们当然会在恰当的时机攻打浙江,不会看着许平打赢插汗,但眼下还不是恰当的时候,你们心里要有数,但是嘴上万万不可泄露出去。”
“明白了,校长。”
“校长放心吧。”
“有校长这句话,卑职心里就踏实了。”
“是啊,既然国公爷和校长已经定好万全之计,那卑职闷头练兵就是了。”
……
泉州。
姜镶等人在山西起事已经快三个月了,黄石这才不急不忙地召集心腹手下讨论对策,之前差点没把金求德他们给急死,连新年都没过好。
“插汗的来信,说他起兵是要给大明天子报仇,表示对关内土地没有兴趣,只要大明天子同意把山海关以外的土地都让给他就好。”黄石给张再弟、赵慢熊、金求德还有施策、鲍博文等人出示林丹汗的来信:“他约我共伐李顺,还说他封的王都是代大明天子封的,事急从权,要是大明天子不喜欢这些藩王,关内这些王位也是大明自己的事。”
“为了一个辽东,插汗就把这些人都卖了,”张再弟说道:“真替这帮贼不值啊。”
“不光辽东,还有朝鲜呢。不过要是我们虚弱无力,插汗一样会毁约的,他现在只是给自己留退路罢了。此外,你还别说替他们不值,我这还有其他的信,”黄石又掏出王启年的迷信,有一个救火营的士兵乔装打扮,赶来福建给黄石送信:“王启年说,在京师他被猪油蒙了心,本想大败闯贼后再向我请罪,但是贺宝刀胡乱指挥以致兵败如山倒,他之所以忍住没死就是还想将功赎罪,听说许将军兵临福建,我黄某人危急万分,他便毅然起兵以解福建之危,希望靠此将功赎罪。”
介绍完了王启年的信,黄石又掏出其他的:“这里还有吉星辉的,他信上说,山西本该一死,但仗打得实在太窝囊了,贺宝刀刚愎自用不肯迂回,眼睁睁地看着从中央硬往许将军的坚固防线上撞,白白地死了好多兄弟……吉星辉说当时若是不投降,那就只有白白死了,没法替枉死的兄弟们报仇了,所以就先忍辱负重,听说许将军来打福建时,他急得头发一夜之间都白了,不管时机是否得当,决然地亮出义帜,希望能解我黄某人之围,希望能讨贼自赎其罪。”
“下面应该是周续祖的信了吧?”赵慢熊见黄石放下这封又拿起另外一封,便猜测道。
“猜对了,这是周续祖的,”黄石笑道,他翻开信简要地说起其中的大概:“周续祖觉得国家对他不错,不愿意当叛贼,而贺宝刀一口咬定我黄某要血洗北京,他一时被猪油蒙了心,信了贺宝刀的无耻谰言。但山西这仗打得实在太窝囊了,他不愿意白白送死就诈降,但这么久以来一直身在曹营心在汉,趁大顺北方空虚就起兵希望恢复大明江山。”
除了初级阶段的士官训练外,军校还准备编定一些晋阶级别的战术课,其中就有山西之战的战史,赵慢熊对这场战斗很关注,每次编出一部分新的后都会拿起看,因为知道黄石同样感兴趣所以还会立刻抄送一份送到泉州。
山西之战是六万多新军打许平三万,霞浦军校对此没有讳言,而且称以新军的兵力、武器和装备优势,有一万种办法赢:如果贺宝刀稍微考虑一下侧翼迂回,那么以许平的单薄兵力一定无法应付两面夹击,而且一直到开战后,连吉星辉这个软骨头都还在提议进行这个尝试,但贺宝刀傲慢地说道:正面打也能轻易取胜,所以不需要自找麻烦。
霞浦军校承认贺宝刀其实说的也不错,就是正面进攻,只要不是硬撞许平的坚固阵地,比如分攻打一下许平兵力薄弱的两翼,那么早在中午之前许平就会被新军击溃了,但贺宝刀不听人言,一门心思地往许平最厚重的中央防线上撞,大批士兵毫无意义地死去了,所有的营指挥官都看得心疼,但大部分仍然记得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当然也有反面例子,比如最没有组织纪律性的周续祖就因为这种毫无意义的伤亡,一怒把他的营从中央战线上撤出。
其实就是硬撞,霞浦军校的战史教材编委会成员认定以新军之骁勇善战,也能把许平的防线撞开,但是贺宝刀在关键时刻又搞什么大炮和骑兵的集中使用,前者导致各营战斗力下降功亏一篑,而且给对手一次性消灭本方炮兵的良机;后者则是对顺军的东施效颦,违背了齐国公的指示,齐国公几十年前就指出过这种骑兵集中使用作战理论属于歪理邪说,但贺宝刀就是喜欢在军事决策上与齐国公对着干,实在是蠢得要命——后来霞浦军校战史编定委员会将这一段改为:没有预先训练的起兵集中使用是东施效颦,齐王早就指出骑兵和炮兵集中能够取得奇效,但若是没有事先的训练就认为把起兵集中起来就是好那无疑是歪理邪说,比如许平集中使用骑兵取得良好战绩就是出于对齐王的军事理论的正确理解,而故贺将军则太过心急,而且指挥炮兵的时候太麻痹大意。
还有更致命的失误是救火营的使用问题,战史里认为如果早点出动救火营,以它的精锐战力还是有很大的机会取胜的,贺宝刀在前期作战失利后被严重的失败情绪所左右,迟迟不肯派出预备队。
基本上,战史认为:贺宝刀以令人匪夷所思的才能,硬是从必胜的形势下找到了唯一一条可能失败的道路,所有的人都提出了正确的建议,但是贺宝刀就是拒绝采纳哪怕一条建议,独自想出并实施了所有愚蠢的决定。
这战史赵慢熊看得对王启年、周续祖和吉星辉他们都有些同情了,听黄石的口气十分不屑,赵慢熊便说道:“山西那一仗打得也太窝囊了,贺……贺将军很少打仗,其实比新军各营的营官也强不到哪里去,看着明明能赢的仗打成这个样子,自己白白窝囊死确实是会心中有气。”
“贺宝刀就是个土包子,”金求德哼了一声:“那东西懂得什么叫打仗么?除了砍人就是砍人,他输了我一点不奇怪,要是赢了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呢。”
“我没说他们不可以心中有气,”黄石看到战史后把杨怀祖叫来询问,小杨承认这些营官说得情况据他所知基本属实:“不过现在他们是把所有的错都推给贺将军了,我猜他们当时出的瞎主意也不少,只是现在花花轿子人抬人,都推给贺将军罢了。我还没说完呐,这里还有姜镶的,他哥姜让的……”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金求德不屑地评价道:“可怜的插汗,怪不得这帮子都推举插汗为盟主,将来要是形势不妙,他们肯定又把插汗卖了,毕竟头子是没法卖主求荣的。”
黄石把来信都展示给大家看,最后一封信是从北京来的:“你们一定没有想到,顺王也给我来信了,他想和我们停战。”
“什么条件?”金求德马上问道。
“没有条件,顺王只是告诉我们他不想和我们打了,他想先对付插汗。”
“然后再回头对付我们?”金求德对李自成没有提出任何条件感到很惊讶:“他就连以后和平共处,互不侵犯都不说一声吗?”
“顺王是个言而有信的人,这种明知是谎话的东西他不愿意说,”黄石微微一笑:“许将军也是这样的毛病。”
金求德则耸肩道:“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有这样的敌人,不正是我们的幸运么?”黄石哈哈大笑起来,道:“金兄弟还记得我们在辽东的大敌洪太么?若是他在对面,我有些事就不敢做了。”
黄石找的理由是选举在即,领地内正在发生剧变,一、两年内都不太可能考虑反攻问题,金求德觉得这理由很勉强,而且开始后悔当初的决定,认为要是早知道北方会有变那根本不用放权。
第三十三节 承诺
金求德甚至认为应该把权力马上收回,现在顺廷被北方大叛乱搞得焦头烂额,对福建来说最危急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没有必要再用实在的权利去贿赂商人和缙绅。根据金求德对黄石的了解,后者对虚名基本是不在乎的,而且借口这东西从来都不是难事,金求德打算给卿议员们扣上诸如辱骂老母、私通父妾等罪名抓起来。
可是黄石不同意,告诉金求德他认为现在还态势不明,万一许平一会去顺廷就砍瓜切菜般地把叛军消灭了而闽粤这里还没有安抚好清洗必然导致的骚乱,那就太糟糕了。金求德声称他有完全的计划,但黄石对此同样表示怀疑,提醒之前新军同闯营作战的时候金求德也有类似的保证,但结果是新军一路败退。总而言之,黄石拒绝现在就搞什么清洗,用权力来收买商人、缙绅仍然要再实行一段时间。
“顺王这封信来的很及时,”黄石告诉他的心腹们,自己打算同意和顺廷议和:“不过我空口说话顺王一定是不会信的,看许将军这部署嘛,他对我也是小心提防的。其实我不但无心去打他们,而且我还愿意卖给他们军器和火药。”
虽然这段日子黄石常常能让他的手下们惊奇,但是这次他们又一次被他的念头所震撼,赵慢熊不反对暂时口头答应和顺廷互不侵犯——本来也不指望他们有多信,不过只要有这个互不侵犯的名义在,对方就可能在兵力吃紧的时候心存幻想,把更多的主力部队从浙江调回北方——顺廷在这里留下的兵力越少,赵慢熊觉得突然袭击的成功把握就更大。
但是黄石显然不仅仅打算只是表面同意、然后等待良机,而是在认真思考签订并且遵守一个这样的协议,刚刚甚至说打算和顺廷做军火贸易,这就有些超乎赵慢熊的想象了。
“以往我无论答应我敌人任何条约,都是以私人身份答应的,好吧,我承认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不过我不记得我曾以职位的名义答应过什么事然后反悔的。”黄石的表白让他的老部下们楞了一会儿,虽然明白黄石的字面意思,但还是不清楚他到底想说什么,黄石也没有进一步解释这里面不同之处,这个时代皇帝的私人名誉和国家信用基本是一会事,下面也是一样,比如以前在辽东的时候,毛文龙还是东江总兵时他的信用就是东江镇的信用,福建这里老板的名声和他的店号的商誉也是分不开的:“这次我给顺王的,将不是我一贯给敌人的私人保证,而是会通过省卿院表决,然后以执政大臣的名义给他的、由国家发出的保证。”
“这个李顺会信么?属下觉得还不如大人给他一个私人保证更能取信于人,由什么省卿院表决,一听就是大人有推卸责任之意,为将来撕毁这个条约预留退路。”
“我和赵兄弟你想的恰好相反,我倒是认为私人保证才是靠不住的东西,而以职位发出的保证则应该遵守。如果大家觉得国家签条约就是为了撕毁的、毫无信用,那么不但对外、而且对内我们都会收到怀疑,这对国家是有很大损害的。”
虽然黄石说的慷慨激昂,但金求德认为这只是因为黄石觉得自己食言了几次后不太能够取信于人,所以搬出另外一个名目来洗白,不过金求德凭着对黄石的了解,相信等好处足够大时黄石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撕毁条约:“属下附议赵兄,这个提议李顺不会相信,大人可以对李顺说您这次用您的赫赫战功做担保,一定遵守诺言。”
“我觉得李顺不会信。”
“总比那个什么省卿院强吧。”为了增加突然袭击的效果,金求德觉得总是要尽可能地增强说服力。
“我当然不会空口白话了,”黄石指着摊在面前桌子上的信,这些林丹汗和他北方同盟者的书信对黄石来说没有什么利用价值,至少现在没有,但是对顺军就不同了:“我把这些当作见面礼送给顺王,以表达我的诚意。”
“这未免太慷慨了。”赵慢熊立刻表示反对,林丹汗的信函上有的他的金印,其他的也有各自的印信,王启年他们的甚至是亲手写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真假,如果顺廷把这些信透露出去,北方同盟之间恐怕立刻会产生巨大的裂痕:“大人,属下认为实力占优的是李顺,不是插汗。”
“当然是李顺实力占优,所以插汗才会指望我出兵帮他拖住许将军,插汗觉得现在的形势类似战国,李顺就是那个想并吞天下的秦,而我们是需要合纵的诸国,这未免也看不起我了吧”
“那么大人为什么要帮助李顺呢?这个时候应该帮助北方同盟才是吧?刚才大人还说什么要买些军火给李顺。”
“不是卖些,是李顺要多少我卖给他多少,准确地说是我会取消对北方的军火禁令,商家可以光明正大地卖东西给他,火药、粮食,什么都可以。”看到周围部下越来越惊奇的目光,黄石摇摇头:“我不打算突然袭击顺王,至少在他把北虏逐出关外前不打算这么干,我打算和他订立盟约,不是向以往那样什么永结固好、中分天下之类,而是三年互不侵犯,不在划定的边界一百里内修建堡垒或驻兵。我会向顺王建议,若是他在两年内就击败插汗,那么三年后到期解除,如果两年内战争没有结束,那么就自动延长一年到第四年结束,若是三年内没有结束战争就再延长一年,以此类推。”
“大人不但要帮李顺,而且还要给他至少一年的喘息时间?”金求德终于听明白了黄石的意思。
“不知道金兄弟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民心定则难移’?”
“当然听说过,所以我们不能给李顺安定民心的时间,不能让百姓视其为君主,我们要趁早反攻浙江、南京,还有江北、中原,就是为了避免出现‘民心定则难移’的情况。”
“金兄弟明白就好,而定民心最好的办法就是同仇敌忾,有的时候为了安定人心没有敌人也要制造一个出来,而现在李顺已经有了现成的。金兄弟可以想一下,现在北方的百姓,是沦陷在山西、陕西的也好,还是河南、北京的也好,无论是缙绅、商贾、贩夫还是农人,肯定都是惶惶不安,他们听到许将军回师后肯定会长出一口气,觉得有人保护或是盼望他去解救,这个时候如果突然听说我们趁机突袭江南拖李顺的后腿……都不用突袭江南,只要我们提出个类似停战换取浙江之类的提议,这些百姓都会觉得我们是他们的仇人,如果他们遭到个什么不幸,很可能都会怪罪我们——若是闽粤那帮王八蛋不给吴王捣乱,如何、如何的……那么等到我们北伐的时候,北方的百姓就不再会像现在这样无所谓谁胜谁负,他们会视我们为仇敌,视李顺为恩人,把李顺看成是他们自己人,会有诸如‘我们大顺在前面浴血奋战,这群王八蛋一直在后面拣便宜,害得我们死了那么多人,吃了那么大的亏,现在还有脸出来打我们,想窃取天下。’等类似的想法,会有和我们作对的心思,对北方的百姓来说,这不再是我黄石和李自成的个人争霸,而是他们自己人和敌人的争斗。这样攻夺天下的话,我要多杀很多人来震慑住北方的百姓,远比现在的阻力要大得多。”
屋内的几个人都闭嘴不言,黄石看着他们严肃的表情,又道:
“当然,这是建立在我们即使拖李顺的后腿,他们最终也把插汗打跑了的情况下,还有一种就是我们一不做、二不休,不但拖李顺的回头,猛攻他们在江南、湖广的留守部队,而且还大肆卖武器给插汗,甚至出人帮插汗训练军队,让他们去血拼许克勤,假他们的手把李顺灭亡了,然后我们去和插汗争天下。这样做的代价就是,让鞑子占据河北甚至中原,让半壁江山沦陷……”
屋内其他的人表情显得更严肃了,黄石轻声问道:“我知道李顺一年来给我们的压力不小,听说他们北返诸君难免会如释重负,但以我对诸君的了解,我不认为你们会忍受这种事——出力去帮鞑子,让他们进占中原,让他们在关内为所欲为。”
张再弟首先叫道:“我们当然不能容忍!”
其他几个人也一一附和,金求德最后一个谢罪道:“大人恕罪,属下糊涂了。”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黄石统一了大家的意见后,进一步说道:“若是许将军不回师北方我本不必如此,可以举起驱逐鞑虏的大旗争取北方甚至是天下的民心,但现在许将军既然回师,我们如果不出力帮鞑子,就必须要帮李顺!不但要帮,而且要大张旗鼓地帮,更不能在这个时候趁人之危去占领地,这样北方的百姓会觉得我们也是自己人,甚至顺王的军队和官兵都会感谢我们。这样等将来和李顺打起来的时候,百姓甚至顺王的官兵,都会觉得这只是一场王朝争霸,是我和李自成的个人恩怨和他们无关。”
“那林丹汗、还有姜镶、王启年他们的信怎么回呢?”见到黄石心意已决,赵慢熊问道;“大人莫怪,属下觉得如果好言安抚,将来这些人多半还是会投我们,他们总不敢再投李顺一次吧?大人既然迟早要和顺王决一雌雄,总是要拉拢这些墙头草的。”
“当然,我不喜欢把想骑墙的人推到我敌人那边去,尤其是不拉拢就得杀人的时候,不过王启年、吉星辉他们,只要不是穷途末路固然不会再次投降顺王,也未必敢回来投我,等他们真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也不会计较我是不是把他们给我的私信漏出去了。我打算回信给他们,就说我不赞同他们此举,名言我打算帮助顺王所以就把他们的信给顺王送去了,但若是他们迷途知返的话,我一定不会动他们一根寒毛,而且只要他们能逃到我这边,我也绝不会把他们当作人情送还给顺王。若是他们立刻投降的话,不再和鞑虏做同盟的话,我还会给他们个富家翁当——我估计他们不肯,尤其是手里还有这么多兵和底盘的时候,一定想讨价还价多捞些东西。”
“大人打算用什么做保证么?也是那个省卿院表决。”
“这个就不必了,我就用我的赫赫战功以私人名义给他们这个保证吧,”黄石笑道,看着周围人脸上古怪的表情,他大笑起来:“他们要是不信也好,省得逃过来以后我还得费脑子是自己动手还是交给顺王去处置他们。”
……
被从浙江喊回来以后,黄乃明一直闷闷不乐,父亲没有责怪过他打败仗,倒是责怪他打了败仗还想隐瞒,黄乃明解释说他是想将功补过,而且赵慢熊等人也没表示什么反对意见。
父亲的表情显得很失望,叹息了几声,说让黄乃明他们兄弟自幼从军是白忙活了,两兄弟都轻易地被奉承话搞昏了头:“以前还好一点,只是我朋友们看在我的面子上照顾你们,现在多少人视你为他们未来的主人,你居然奇怪他们为什么不敢说会惹你生气的话么?”
不过黄石并没有过多地责备黄乃明,最后还是安慰他说连自己也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只是要他吸取教训。
听说黄石的打算后,黄乃明突然自告奋勇要亲自去做这个使者,到北京替父亲表达己方的诚意。这个念头他首先和自己的两个死党——鲍元朗和施天羽提起,他们两个都挺惊奇,不太明白黄乃明怎么会突然想到要自处险地。
第三十四节 期望
“这个恐怕称不上险地,”黄乃明指出自此他是带着许多给李顺的好处去的,而现在李顺两面受敌,更不会找南方什么麻烦:“何况,两位兄弟不记得触讋说赵太后了么?”
“人主之子,尚不能以无功之身,而守金玉之重。”施天羽赞同地点头道:“黄兄所言极是。”
“施兄忘了后半句,况人臣乎?我父亲是人臣,而我是人臣之子,我寸功未立,依靠父萌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将来我何以自处?”黄乃明觉得如果自己去也能让李顺更相信南方的诚意,对促成南北和谈也有益处,此外他还想找机会近距离观察一下北方的民生情况和对面的武装部队。
打定主意之后黄乃明就去见他父亲,抵达时黄石正在和金求德议论支援北方的问题,黄乃明听见金求德对黄石说道:
“大人既然要做好人,那就应该当到底,直接送一批军火和火药给北方,这样才能更好的笼络人心,展现大人的宽阔胸怀,现在这样还是要卖给李顺,多半还会有人会觉得我们时在趁机占便宜,是发国难财。”
“爱说什么说什么,那些知恩图报的人明白我们卖他们军火就是帮助他们,顺王和许将军都是这种明白人,而对于那些忘恩负义的家伙们来说,你无论怎么帮他们都是包藏祸心,就是白送给他们军火,他们也会说你有阴谋,是不安好心。”黄石觉得收不收钱效果都一样,感激并不会因未收钱而减少,诽谤和污蔑同样不会因为不收钱而止歇:“所以我不搞什么租借法案,想从我手里拿东西就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再说难道闽粤很富裕吗?现在都入不敷出了,就是我想白给,难道工人愿意给顺王做白工,厂主愿意捐款给北方,白给他们可能有一天用来打我们的武器么?”
“这个大人也要和省卿院商量么?”
“当然了,我敢说省卿院一定会高票通过,停战就意味着我们不用花这么多钱养兵了,民练也可以回去做工、种地了,而且恢复和北方的商贸大夫们也一定求之不得。”其实黄石已经私下和一些议员领袖讨论过援助问题,如果北方愿意花钱买,他们没有太多反对意见,但是如果白送,几乎没有人同意。
金求德走后,黄乃明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父亲,金叔叔担忧的不是没有道理,停战回复商贸,可以让我们的实力大大增加,孩儿可以想象,只要李顺同我们达成协议,北方的金银就会大量涌入福建,让我们实力急剧增强,将来很可能会有人觉得我们在趁人之危。”
“不错,我已经制定了一个练兵草案,就是要把练兵时间增加到十八个月,以后新兵只有接受一年半训练后,才能被送入部队参加实战,如果李顺不朝我买东西,我都不知道去哪里凑这么一大笔钱。比如我还打算效法许平的办法,提高士兵的肉用量,我打算把他们每日的肉用量定为十五到二十两。”一两大约是三十几克,黄石给士兵的定额大概会控制在五百克到六百克:“许平只是在刚入伍加大训练运动量时这么做,而我打算作为定例给每个士兵这个配给量,而且我打算让士兵们自己去养猪养羊,这都需要钱。和李顺和谈会让我的商业税收增加,其他开支减少,所以我很需要把这和谈办成。但李顺难道就不需要吗?我与他和谈后一定不会偷袭吞并他的部队,他可以放心大胆的把军队调走去北方,可以完全不必担心我制造摩擦让他依然处于两线作战的境地,而且通过这一仗,他会消灭内部的隐患,大大增强自己的威信,他难道就不会从和谈中收益么?还是我刚才那句话,明眼人自然明白,而那些胡搅蛮缠的,你做得再好也没用。”黄石笑道:“这钱一定得要,而且我拿得问心无愧。”
黄乃明不再多说什么,而是表明来意,他原本担心黄石会反对自己冒险去出使顺廷,不了黄石琢磨了片刻后就点头道:“可以,而且在停战结束前你都可以呆在北京,这样顺廷会对我更放心些,更早、更及时地把更多的军队调回北方去,这样北方的战乱也能早日平息,北方的百姓也能少受点苦。”
说完之后,黄石似乎是觉得自己这么对儿子说话显得有点没心没肺,便安慰黄乃明道:“明儿你知道我是不打算让大明中兴的,将来我不在了,这些百姓都是你的子民嘛,你受点苦是应当的,是不会吃亏的。”
“是,父亲,孩儿也希望为国效劳。”
“你能这么想最好,农人要耕地、工人要做工、商贾要经营,他们都要挣自己的口粮,只有你不需要,你是从这个国家中得到好处最多的人,你理应为这个国家做出最大的贡献。”黄石显得十分高兴,教导了黄乃明几句后,又说道:“其实我不但这次愿意帮助李顺,以后也不打算把顺王和许将军逼到死胡同,很出乎我的意料,他们居然还没有开始劫富济贫,这让我高看了他们两个一眼。”
“父亲就为这个高看他们一眼吗?”
“还有就是顺王停收新监,太监制度是我所知的最野蛮和残暴的制度,千年来,无耻的文人一批批前赴后继地歌颂这个皇帝的仁德、那个皇帝的慈悲,但是我一直认为他们都是冷血的野蛮人。顺王又一次废除了太监制度……”虽然听到黄石说了个“又”字,但是黄乃明以为李自成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完全没有想到黄石是想起了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情:“虽然我猜顺王的继承者——如果大顺能不被灭的话,多半还是会恢复太监制度而不会用顺王那个不知所云的女官制度,但是既然又我在,那这个野蛮的制度就绝不会被另一个更黑暗的朝代恢复了。”
“此外许将军居然没有放弃北京而是回师了,这让我吃惊不小,我相信这里面肯定是许将军再起影响,凭我对顺王的了解他改不了一身的流寇习气,缺少一种这种硬抗的坚韧劲,而这股坚韧是成大事者必不可少的……”
“等一下,父亲,”黄乃明发现黄石又扯远了,连忙问道:“父亲还没有说为什么会因为他们不劫富济贫高看他们一眼呢。”
“是这样的,自古以来,我们的皇帝从来都把子民视为待宰的猪羊,而那些趁乱而起的枭雄,更是铁石心肠从来没把自己的同胞当人看待过,但不幸的是,历史上往往只有这种人才能夺取天下,像顺王这样的厚道人,多半都是给为王前驱的命。自古以来,只有那些最卑鄙无耻的恶棍,才能击败其他在卑鄙阴险和寡廉鲜耻方面稍逊他一筹的群雄,夺到金銮殿的那把椅子坐,被后世称为太祖。”黄石和黄乃明、黄希文这些子女私下说话时,言论从来都是离经叛道得令人咂舌,这世上恐怕也就是这几个儿女能够听到黄石大发厥词时做得到面不改色心不跳。
“昨天我已经说过,自古民心定则难移,而安定民心最快、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一个敌人,有敌人最好,没有敌人也要制造一个敌人出来。这种制造敌人的手段同样有高下之分,一种是找外面的异族,指称他们是我们中华的敌人;另一种更加简单,就是指称我们一批同胞国人是中华的敌人。而且这还是一种推卸责任的好办法,就好比东林君子,把一切责任都推给先帝,这样他们的罪责就洗脱干净了。杀富济贫就是这样,皇帝可以指着一批人,对百姓们说道,你们之所以活得不好,就是因为他们这些人有罪,把他们都宰了你们就可以过上好日子。把这些富人制造成敌人然后杀光,用他们的血来安慰不满的百姓,用他们的财富来度过国家的难关,如果将来有问题就再找一批人出来当敌人,比如饿死了很多人什么的,那一定是有宵小在搞破坏,告诉百姓你们吃苦都是因为他们,你们去把这些敌人都杀光就好了。”
看黄乃明听得入神,黄石加重语气说道:“治国是很辛苦的事,尤其是不依靠制造敌人的办法来治国的时候,你需要有一颗爱民的心,有知错悔改之心,在意识到自己能力不足的时候,有为国为民而放弃手中的权利、让更贤能的人来取代你的觉悟。而制造敌人则很简单,只要你有一颗冷酷的心,对同胞的鲜血和苦难视若无睹就可以了。国家要想发达,需要让勤劳的人能够富裕,让不劳而获的人付出代价,你不可能做到尽善尽美,但你每一分努力都会让我们的国家得到回报,让我们的同胞和人民生活得更幸福,这当然是一条很艰辛的路;而另一条则不然,你可以一遇到问题就杀一批替罪羊,人生几十年很快就过去了而中国人很多,你可以一辈子高枕无忧,你儿子和孙子靠这个办法混过去同样一点问题也没有,正常情况下这时已经有新的豪富出现,但这些人已经动不了了,他们是达官贵人的子孙和官员,他们会变得越来越贪得无厌,侵吞农夫赖以栖身的土地,夺取市井小民贩卖瓜果的钱,渐渐会富者连阡接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没有活路的百姓越来越多,世风日下、盗匪蜂起,直至白昼闹市、杀人夺财,这时就有新的大乱在酝酿。”
“父亲是在说商贾和缙绅,是在说土地兼并么?”黄乃明听到过很多读书人在说大明之所以出问题,就是因为土地兼并。
“是的,杀一批商贾、缙绅,剥夺他们的财产,这是太容易不过的事情,容易得都不需要动什么脑子去想,可是勤劳的人难道不应该比其他人更富裕么?为什么土地会无节制的兼并,为什么那些大地主可以不纳税,为什么很多不劳而获的人可以成为巨富,而勤劳的人却要穷苦?这些都是需要花费心血去解决的问题,远不如把富有的人指认为敌人,然后消灭他们那样省事。”黄石看黄乃明还有点不明所以的模样,就举例道:“比如我们根据一个人拥有的财富来把他们划分为中国的敌人和非敌人、有罪和无罪,假如这个标准是一头猪的话,一个人有一头猪就是罪人和敌人,他的猪死了他就是无罪和非敌人,那么到底有罪的是猪还是这个人?中国的敌人是这头猪还是这头猪的主人?”
黄乃明大笑起来。
“如果说一头猪太少,猪要多到一个人养不过来需要雇人来帮他养时才是有罪的,那我觉得有罪的还是猪啊,如果这群猪更听话一些,让主人不必雇人来帮忙,那他就不是罪人和中国的敌人了。土地的问题也是一样,总而言之,这套理论的必然推论就是土地和牲口、以及一切其他的财富都是中国的敌人。”
“父亲说笑了。”黄乃明止不住地笑。
“前一种治国的道路很辛苦,你需要有耐心、忍得住寂寞,有时候你可能会恨一个人入骨,但是仍不能去动手伤他一根寒毛,你可能会明知一个人含冤待雪,但你只能将他辜负;而后一种则很容易,自古文人无骨,你可以像豢养倡优一样地养着一群,也可以用焚书坑儒累对付那些不肯被收买的,结果大部分人都会妥协。少数的硬骨头给他们扣上一个辱骂老母、私通父妾的罪名,让他们遗臭万年的死去,你豢养的文人会称赞你的功绩,就算你的倒行逆施害死了数以百万计的百姓,文人会替你辩护这是国富民强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文人真的是无骨啊,”黄石又感叹了一声:“只要狠狠收拾了那几个屈指可数的硬骨头,剩下的最多、最多就是敢借古讽今地说几句怪话,而且你只要一瞪眼,他们就吓得立刻把书拿回去删删改改,打算装作从来没有写过。”
“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别走后一条路,”黄石最后说道:“你一定要走的花,那还是选择外人吧,不要拿自己同胞当祭品。”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