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四十万人齐解甲
作者:灰熊猫|发布时间:2024-06-29 01:00:07|字数:213635
第一节 湖广
今日贺宝刀回到家中后,贺夫人见到她丈夫脸上的忧色,显得比往日更重,便询问到底是何时。贺宝刀告诉他夫人:“今天侯爷和元辅大吵了一架,侯爷对天子说,不杀侯恂无以谢天下人。”
“那皇上又怎么说?”贺夫人问道。
贺宝刀摇摇头,“元辅对皇上说,侯督师和高巡抚他们毕竟是为皇上和社稷出力,如果这次皇上严惩了他们,那么日后谁还肯皇上分忧呢?”
听到这话,贺夫人脸也显得焦急起来:“可是现在街头巷尾无异纷纷,说的都是朝廷的坏话。”
“这个皇上也知道,”贺宝刀点点头,道:“皇上也担忧民心不利于社稷,可是元辅说,皇上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愚民愚妇本来就不懂得国家大义,元辅说皇上如果为了民心失去了士心那才是得不偿失。”
“那对侯恂一点惩罚就没有了吗?皇上就这样放过他么?”
贺宝刀语气里全没有把握,犹豫着说道:“皇上还是会听侯爷的吧?皇上已经下令将侯恂免去督师职务,并派锦衣卫将其索拿回京。但是皇上同时奖励了开封首官以及侯恂周围的那些参赞官员,不知道皇上最后会不会真的追究侯恂的责任。”
见妻子黯然无语,贺宝刀先是宽慰道:“侯洵还在大牢里关着,说不定明天皇上就会下旨赐他死。”话完贺宝刀又是一声叹息:“说到底侯督师还是立功了的,没有侯督师,我们哪里会有时间重振新军?”
目前京师的新军扩编为十三营加直卫,每营理论上会有五千人,总计近七万官兵,现在大约已经训练好了五万五千人。湖广那边的求救信如潮水般涌来,声称李自成、许平带百万大军来攻,镇东侯表示愿意随时带新军沿运河南下,绕到闯军之前予以迎头痛击。
不过新军内部对此普遍表示反对,贺宝刀就明确表示不同意,他对妻子发牢骚道:“新军九成都是北方人,到南方水土不服怎么办?”
“福建那里还好了,我们又不是没有去过。”贺夫人对贺宝刀的慎重有些不解。
“又不是去驰援福建,而是湖广,湖广!”贺宝刀突然没来由地发起火来,贺夫人见状就将嘴闭上了。
……
“救火营又闹事了?”赵慢熊在金求德的营帐里嚷起来:“你怎么事先一点也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这是将军们的授意,他们又怎么会告诉我。”金求德感到新军已经越来越不服从指挥,这次新军哗变闹事表示不愿意南下增援湖广倒是让内阁挺高兴,内阁里多也不愿意派出新军去南方,生怕李自成会杀一个回马枪。
“内阁拟票要福宁军北上支援湖广,同时还要肇庆军也一起出发。”赵慢熊透露了一个今天刚打探到的消息:“侯爷认为可以同意?”
“哦?我还真不知道福宁军和肇庆军里还有可用之兵,”南方的事情从来都是杨致远在管,而施策和鲍博文两人和杨致远差不多,都是镇东侯的死党,不然镇东侯也不会把这些人留在南方根据地:“贺家老大就不知道在干什么,这仗打了三年了,他连福建都没回去过。”
“两镇确实没有可用之兵了,不过大人的意思是,不妨陈兵江西,阻止闯军越过湖广,福宁的水师已经挑选合适的船进入长江,有水师在闯营自然不会太过深入。”镇东侯已经命令施策准备出发,由他统一节制郑芝龙和刘香。
“这一帮水鬼懂得打陆战么?”
“本来就没有想打,大人嘱咐施策要见好就收。”赵慢熊最担心的到不是南方,而是北方:“大人准备把老兄弟召集来好好谈一次,如果他们还不知好歹的话,那就是绑也得把他们绑走。”
“大人打算什么时候和他们摊牌?”因为下面不配合,所以金求德必须严守口风,一点也不能透露出打算弃京师而逃的意思。
“等闯营杀回马枪以后,到时候若是军情紧急皇上肯定会让大人领兵御敌,”赵慢熊估计若是闯营攻入山西或是山东的话,这个命令就差不多该下了:“到时候大人带着军队就走,若是还有谁不服的话,就让直卫把他们先绑起来,绑到南京去。”
“也只得如此了。”
……
李自成确定南下湖广后,差不多每一个河南的士兵都愿意从此离开故土,跟随闯王踏上未知的征途,大批受灾的百姓亦纷纷到闯营军前报名,表示愿意参加闯军,和跟随闯王一起打天下。
七月闯军在刚攻克的襄城稍事休息后,闯军一路沿着官道南下,途径南阳、新野,很快就逼近了湖广北部的重镇襄阳府,襄阳府背靠汉水,是扼守湖广的门户。五日,打先锋的李定国夺取位于襄阳上游的谷城后,得到消息在他面前的不仅仅有楚军,还有刚刚从福建调来的福宁军,听说到这个消息以后,李定国立刻收起轻视之心,他知道福宁军是镇东侯的嫡系部队,是二十年前就是镇东侯一手打造起来的。
很快李定国就打探清楚,来增援湖广的福宁军由郑芝龙和刘香领军,查到他们的履历后李定国有些迷惑不解,无论是郑芝龙还是刘香之前都是福宁军的水军将领,这是他们第一次带领陆军作战。至于为什么会派两个水军将领带领福宁军来增源湖广。
虽然不是很清楚里面的原油,但李定国确定四万福宁军急袭击而来之后,立即下令全营戒备,同时将所有的部队收缩到刚刚占领的谷城县城当中。当福宁军抵达谷城近郊后,李定国下了一道令手下都感到莫名其妙的命令。那就是用石头把谷城四门全部堵住。
听到这个荒谬的命令后,李定国的部下们都大吃了一惊,眼下位于谷城附近的是李定国统辖的三西营,三个营计有一万五千多官兵,虽然较福宁军处于劣势,但并非没有防御的能力。有参谋向李定国建言道“将军,福宁官兵急袭而来,显然如意算盘是趁着闯王和大将军主力到达前抢先击败我们,但我们未必不可一战,大将军十日之内就能抵达,我们只要沿着城郊节节抵抗,坚持十日并非什么难事。将军下令尽数退出城中也无不可,但如果退进城还要把光化四门全部堵住的话,那也就丧失了任何反击官兵的可能,官兵就可以从容地围攻我们,无论他进攻城墙的哪一点,我们都难以逆袭,完全是被动捱打。”
李定国狡猾地笑了一下,道:“宋代的守城录有言:墙贵低、门贵多。若无反击,势难坚守,我已经打了这么多年仗难道会不明白这么浅显道理吗?执行命令!”
参谋们见状见李定国态度坚决,就满腹狐疑地去执行他的命令。
很快对作战胜利充满信心的郑芝龙就抵达谷城附近,旁边则是愁容满面的刘香:“施帅说过不许与闯营交战,你为什么不听呢?”
刚出兵没多久,施策就发急病不得不停下休息,郑芝龙见状连忙带领福宁军进入湖广,沿途狠狠地打了地方一通秋风,还和刘香炫耀道:“从军二十年,穷得我简直忘记金银长什么样了,这次可算是发财了。”
刘香把肇庆军停在江西和湖广的交界,本人带着亲卫跟着福宁军一起北上,屡次试图把郑芝龙劝回去,但后者却不为所动,反倒拼命动员刘香:“二十年了,我们从来没有在元帅面前露过脸,这次我们得好好立一功啊。”
“施帅说……”
“施帅年纪大了,暮气!”郑芝龙一脸的不在乎,他儿子郑成功统帅闽粤水师中的精锐已经进入长江,一路上躲避礁石逆流而上,眼下到了汉水附近,这些水师中有不少都是装备着大批火炮的巨舰:“我们有水师,沿江而战,闯营哪里是我们的对手?”
“我们从未打过陆战。”刘香还是心里发虚。
“在南洋不是打过么?”
“那是以多欺少!”刘香倒是指挥过水师在海外作战,不过那个规模要小很多,一般都是几百上千人的战斗,如果有两、三千陆军就是了不得的大战了。
“现在也是以多欺少!”郑芝龙的计划很简单,就是用大批的火炮压倒对手:“湖广总是给元帅眼色看,这次我们若是把湖广纳入元帅的地盘,你说元帅得赏赐给我们些什么啊?将来等元帅背北朝南了,怎么也得赏我个南洋王、总督吧。”
“嘘!”刘香连忙竖起一根手指:“小声!”
“周围又没有人,”郑芝龙这些年一直给镇东侯干黑活,对镇东侯隐藏在水面下的实力有不少了解,久而久之也看出些征兆,觉得背地里东征西讨的镇东侯多半有不臣之心:“将来是王是候,得靠我们自己去争取啊。”
得知谷城的李定国将四门全部堵住后,郑芝龙更是喜出望外,对刘香大笑道:“我早就说闯营就是一帮乌合之众,你还总在瞎担心,他们连海外的蛮夷都不如。”
既然如此,郑芝龙连水师也不等,立刻督促福宁军准备进攻。
虽然也对福宁军的战斗力很有信心,不过刘香显得比郑芝龙谨慎些,道:“侯爷在北方锻炼的新军数营,虽然是新组建的军队,但是也是按照我们福宁军一贯的方法编制训练的,装备更不在我们福宁军之下,可是几次出击都被闯营打得大败,这李贼也是惯战的悍匪,怎么会愚蠢到把城门都堵住了?”
“那是因为侯爷留了一手,施帅不是总在气新军么?好像他们在和元帅闹别扭,”郑芝龙善于察言观色,虽然没人和他说过但是把北方的一些矛盾猜了个七七八八:“我们可是侯爷他老人家的嫡系,看看我们的大炮吧,吓也吓是闯贼了。”
“施帅可是说了见好就收。”
“明白,明白,一旦闯贼明白湖广是我们的,江西更是他们招惹不起的,我就不打他们了。”满心要证明自己是水陆全才的郑芝龙,下令按照日常的条例,广挖战壕,从多个方向逼近谷城城墙。
……
城外的福宁军忙着挖战壕,李定国则在城内悠哉游哉地养精蓄锐。在郑芝龙的指挥下,福宁军一连刨了三天的战壕,很快就有好几处都接近城墙。
这期间郑芝龙百般打探,但是一直没有城内的消息:“也难怪,城门都被贼人堵上了,我们的人也混不出来了。”
根据情报许平的部队正在赶来,郑芝龙下令给士兵发双饷,督促他们日夜赶工抢挖战壕。进入湖广以来,除了有大功可立以外,郑芝龙总算也有机会讹诈地方了,这些天来已经捞了不少钱财,反正是白来的钱花起来毫不心疼:“等消灭了李定国这贼,我就该稳固防守了,放许平安全退去吧,他是元帅的大弟子,我打败了他元帅面上也不好看啊。”
看到官兵四面包围谷城,并且开始土木作业后,闯营的部下们屡次主张出城逆袭,但李定国始终不同意,看到福宁军开始挖纵壕时,李定国的部下们快要忍不住了:“大人,这纵壕一旦挖成,他们就会把大炮拖进去轰击我们。”
李定国显得一点儿也不紧张,到城头上看了一圈又踱回官邸里休息,就好像没事人一般。
等太阳刚刚落山,李定国就紧急召集他的部将,下令立刻把堵住城门的石头偷偷扒开。
明白就要发起反击后,三西营的指挥官顿时一片叫好之声,而这时李定国才解释自己前几天的决定:“我早就料到官兵必急于吃掉我们,堵住城门是故意麻痹官兵,让官兵认为我也是个不过如此的将领。谷城我们刚刚拿下还来不及清肃,城里这么多百姓,鱼龙混杂,难免没有官兵的细作,急于反击很容易走漏风声,堵上城门也好让这些细作无法与城外的官兵沟通消息。今天就我们要打官兵一个措手不及。”
第二节 父子
白天李定国已经观察好了福宁军的阵势,晚上三西营齐动手迅速地把堵着城门的大石搬开。城门打开之前,李定国就让部分士兵从城墙上缒下,等城门一开,三西营的三个马队就呼啸而出,事先出城的小队跟着一起发起冲锋,城外的福宁军哨兵刚刚报警,闯军的步骑就已经杀到面前。
忙碌了一天的福宁军此时大部都在睡觉,郑芝龙认定李定国会死守城池所以考虑的是如何用火炮把闯军淹没,今晚临睡前他还讥笑了一通李定国的愚蠢:觉得对方对福宁军强大的火力毫无概念。
营外响声大作后,郑芝龙睡得迷迷糊糊地走出帐篷,听到围着谷城的壕沟那边传来正天动地的杀喊声,刘香没有带军队来所以也在郑芝龙的主营里住,他赶出来的时候看见郑芝龙正冲着谷城发愣:“这李贼不是把城门都堵死了么?”
“从城上缒下来的敢死队吧?”黑灯瞎火的刘香也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建议道:“不会有多少人的,还不赶快派兵杀光他们?不然我们的大车就全毁了。”
郑芝龙命令军队打起火把反攻,以免黑暗中自相残杀。
这时西首营已经涌出谷城,对面明晃晃的福宁军正是极好的靶子,见闯军火力凶猛,郑芝龙这才恍然大悟:“这李贼,他不堵门了啊!”
此时从两侧城门杀出的西锋、西锐营也击溃当面壕沟里福宁军,从左右包抄杀来。郑芝龙见福宁军阵脚大乱,气恨恨地说道:“这李贼,也算是懂点兵法啊。”说完急忙命令各营坚守营盘,准备防御,可是黑夜里福宁军指挥不畅,郑芝龙既不是知道敌军在哪,也不清楚自己的手下是否安全回到各自的营盘。反之李定国事先早就分配好任务,一伙儿功夫就有好几座福宁军的军营被攻占起火。
见大势已去,郑芝龙只好全力鸣金撤兵,以免遭到更大的损失:“李贼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民,没想到居然这么狡诈,算了,等天明再和他算账。”
刘香和郑芝龙一口气退兵十余里,逃到汉水边上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刘香看着身后黑乎乎的旷野:“我们还是赶快退兵吧。”
环规周围,郑芝龙见四万大军跑散了得有一半,心里起恨交加,听刘香这么说更是不满,暗道:“要是你把肇庆军也带来,那李贼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出城袭击啊,现在退兵?那我回去和施大帅怎么交代?”
“背水列阵!”郑芝龙下令剩下的一半福宁军背水摆开阵势,对刘香解释道:“虽然被李贼偷袭,但他只有万把人,断然不敢在白天和我军对垒。等天明后我把李贼逼回谷城去,收拢了我们的散兵再走。”
此时福宁军几天来辛苦搬运到城墙边的工程器械都被闯军捣毁,辛苦运来的火炮和火药都被闯军缴获。而李定国得了便宜仍然不肯卖乖,亲自带着三西营继续追击败逃的郑芝龙,他赶到汉水边上的时候,正好看见郑芝龙迎面列下大阵。
“官兵这是干什么?”西锐营营官张献宝看得目瞪口呆。
“黄侯从哪里寻来的这两个草包?”李定国望着对面郑芝龙和刘香的大旗捧腹大笑。
“大将军总说福宁军是镇东侯的心腹、嫡系,怎么军中会有这样愚蠢的将领?还让这种蠢货来领军?”参谋们看着这种不可思议的军阵后议论纷纷,这次听说福宁军前来后,许平还让人快马加鞭给李定国送信,让他可战则战,不可战则退,或是坚守谷城等他来给三西营解围。
“坚守谷城,等大将军前来再消灭福宁军算什么好汉,待我全歼这股官兵,再与诸君痛饮。”李定国见对方沿着河水布阵也不着急了,慢悠悠地观察起郑芝龙的阵型,寻找着其中的弱点和疏漏:“背水之阵如何调动?不必慌张,先看清楚了再狠狠地打。”
看到闯营不继续追击了,郑芝龙面有得色,对身边的刘香道:“当年兵仙以两万大破二十万赵军,靠的就是背水之阵,今天我有两万大军,可对面却连二十万都没有。你看,闯贼看到我的军阵就胆怯了吧,我们先不着急进攻,等闯贼后退时我们再来一个趁胜追击。”
李定国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确认福宁军确实是一条一字长蛇阵,而此时他派去两翼的探马也先后回报——东西都没有福宁军的伏兵。还有人报告在上游找到了一些渔民和船只,李定国命令骑兵退出战场,准备渡河平行追击。
“或许这两草包是想学韩信,背水一战吧。”李定国端着望远镜一边看着对面的福宁军,一面抑制不住地笑个不停:“韩信固然是背水一战,可惜太史公惜墨如金,不知道有多少布置没有细述,这郑芝龙和刘香二人,看到背水一战四个字就学,真是可笑啊。”
侦查完毕后李定国不再多做等待,立刻命令全军发起进攻,首先是试探性的,同时攻打福宁军一字长蛇阵的中央两侧,做出把福宁军一分为三的举动。在闯军的猛烈进攻下,遭到攻击的福宁军很快就被打得连连后退,李定国操纵着部队交替进攻,而福宁军背后就是大江,无法迂回调动,后排的生力军被前排败退的同伴压回也无法上前交战,若不能挤到两边的同伴阵里就只好往江里跳。
福宁军中本来就都是福建子弟,几乎人人会水,见形势不好兼江水又不是很急,被推搡到水边的士兵索性就脱了军服往水里跑。
本来只是一个试探性的进攻,李定国见效果比他想像的还要好,就取消了本来的中央猛攻,把预备队投入发展这两处的佯攻。
等闯军杀到江边上时,看到的是一地的衣服,来不及向两翼逃开的闽兵都投水脱离战场,有的水性好的已经在对面上岸了。
被从中央将旗切割下的福宁军两翼,见闯军来势汹汹而且又失去指挥,也各自向两翼撤退,这样只剩下中央的五千多福宁军被三西营包围在江边。
中央的两侧被突破防线后,郑芝龙也看不清到底外围的福宁军在干什么,他先是命令军队反击,准备与两翼夹击突入防线的闯军,但面前还有闯军,背靠江水的中央部队无法完成旋转。等过一会儿后,郑芝龙看到三面都是围上来的闯军,才知道大事不妙,失去指挥的部下多半是撤退了,郑芝龙二话不说,三下五除二就把脱了个赤条精精,一猛子就向身后的汉水里扎去。
这时刘香急得是满头大汗,他一扭头不见了郑芝龙的身影,连忙回头向水里看去,看见一条白流正快速地窜向对岸,气得刘香指着那条人形大骂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跑得了吗你?”
此时闯营已经有部分士兵或扎木筏,或用在江边搜到的渔船渡河,刘香看到对面已经有一批打着闯营旗号的骑兵登陆了。
“听我号令,全军突围!”刘香接过指挥权,命令全军向前突击,口中大声呼喝着:“兄弟们杀啊,冲过去就各自逃生吧。”
刘香觉得闯军既然让骑兵渡河追击,那河这边可能没有多少能用来追击福宁军的骑兵部队了,而且闯军既然从两侧攻击,他希望中央的闯军战线会因此变得薄弱一些。正如郑芝龙说说,谷城这里的闯军只有三营一万五千人,昨天夜袭福宁军估计也很疲劳了,而且现在数万福宁军溃散,刘香猜测不少闯军也因此散开四下追击溃兵,所以如果能杀出一条血路,说不定就能死里逃生。
困兽犹斗的福宁军猛烈地冲击着闯军的中央战线和左翼的结合部,不愿意无谓损失的李定国先下令放开一个口子放部分明军通过,等明军争先拥挤着从这个缺口逃生时又突然反击将其关闭,前面的明军不管不顾地继续逃窜,而后面的则在绝望中放下武器投降。
冲过去的明军也没能逃多远,很快就又被闯军四下围住。
“真是胜之不武。”李定国已经没有了继续指挥的欲望,就命令参谋们道:“你们继续指挥剿灭残敌,我回营去睡一会儿。”
一夜没睡的李定国回到谷城就直奔自己的营房,沾到枕头就睡着了。小睡了一个时辰醒来后,李定国先用了点心和茶,才让部下进来汇报战果,得知肇庆总兵刘香被生擒活捉。
“肇庆总兵?这草包怎么没带肇庆兵来?”李定国听说没捉到福宁南路副将郑芝龙,心里有点遗憾,不过战果还是很显著的,四万援楚的福宁军,至此已是逃散一空。
刘香被五花大绑地拉进营中,衣服都被扯破,脸上全是乌青和红肿。
“这疯狗!”一个闯军士兵指着刘香骂道:“把他按在地上时,他还咬伤了一个兄弟的小腿。”
而刘香只是把下巴高高翘起,仰头看着帐篷顶任凭李定国的部下如何呵斥就是一言不发。
正在这时,第二骑兵队的队官兴冲冲地撩门而入,对李定国大声报告道:“大人,卑职捉到郑芝龙了。”
像个雕像似的刘香听到这话全身一震,也猛的回头向门口望去,几个第二骑兵队的士兵已经把湿漉漉地郑芝龙牵了进来,后者仍是一丝不挂,头发上、胡须上的水还没有干。
“儿郎们过河之后,看这厮岁数最大、胡子最长,别人都不管就先拿他,捉到之后他还自称是湖广的渔民,可是一嘴的闽腔,儿郎们都没听懂就把他给卑职带来了,卑职费了好大气力才听明白他原来是在说自己是渔夫。”
不等李定国说话,刘香已经蹦跳着大骂起来:“蠢货!蠢货!你算是把侯爷的脸都丢尽了!”
……
统帅军队向南疾驰增援的许平,在半路接到李定国大获全胜的捷报,郑芝龙和刘香也被李定国同时交给使者遣送送来。一见到许平,郑芝龙便磕头求饶:“大将军!我深知福宁军内部情形,愿为大将军效力。”
福宁军的另一员将领刘香则表现得比郑芝龙有骨气的多,见到许平后立刻破口骂道:“许平!亏你还是侯爷的亲传弟子,你竟然投闯了?爷爷劝你赶快投降,说不定侯爷念在师生之谊上还会赏你个全尸。”
“大将军,汉水上有一支我们福宁的水师,是末将的小儿统领的,”郑芝龙生怕刘香激怒了许平,苦苦哀求道:“水师有战舰百艘,大炮千门,火药、辎重不计其数,只要末将修书一封,小儿必定欣然来投啊,啊——”
汉水上的这支舰队让许平怦然心动,若是有这支舰队加入,征服湖广就会变得容易许多。
“郑芝龙,你还是人么?你忘了侯爷的恩情了么?你儿子的‘成功’还是侯爷亲赐的呐,侯爷可没给我儿子起过名字……”
许平挥挥手,让士兵们把刘香拉出去关起来,然后亲手解开郑芝龙的绳索,扶他坐下。
“多谢大将军不杀之恩,”郑芝龙又献计道:“长江水文小儿已经了如指掌,大将军不妨顺流而下直取南京,这支水师是闽粤精锐,远不是留下福建、广东的那些船只、水手能比。大将军日后自将陆师,末将愿为大将军将水师,如此天下无人能敌啊。”
“郑将军说的好,将来吾主必不吝封侯之赏,”许平让卫兵给郑芝龙送来茶水和点心,并传令为他收拾一间干净的帐篷:“将军先压压惊,等一会儿我再把笔墨送去将军的帐中。”
感激涕零的郑芝龙在给他的帐篷安顿下以后,马上写好了给儿子的劝降信。这封信写得很长,足足有上万字,信中郑芝龙声泪俱下,不仅回顾了父子之情,还提起自己当年曾是自由自在的海盗,和镇东侯打过仗,现在反出明庭也称不上不仁不义。
两天后,从福宁军的舰队上传来回信,相较于郑芝龙的长篇大论,郑成功的回信则简单得只有一句话:“父不为忠臣,则子不为孝子。”
第三节 追击
许平见劝降郑成功无望,就前去和李定国回合,打算仔细侦查看可否从从陆路进攻襄阳。
“襄阳以汉水为护城河,最宽的地方估计有几十丈了,上次能够偷袭襄阳得手完全是靠打官兵一个措手不及。”襄阳闯营志在必得,里面的大量物资可以帮助还没有从水灾中完全恢复过来的闯营恢复元气,许平记得元军攻打襄阳围了足足有六年,最后是靠训练好水师彻底切断宋军的补给通道才取得胜利,这种战术显然不适合闯营:“我们可不能花几年时间来围襄阳,我们更没有力量筹建水师。”
“围城做什么?等官兵再次决河么?以后我再攻打水边的城市一定要把军营高高地垒在山上。”孙可望笑道,这次三西营缴获了大量的福宁军攻城火炮,还抓到了一批炮手,孙可望把这些人统统从李定国那里要过来,组成了一个新的营叫攻城营。
许平非常支持孙可望的这个行动,这个营不会是野战部队而是彻头彻尾的攻城营,他问孙可望现在这个营筹备得如何了。
“托郑芝龙和刘香的福,攻城营现有臼炮六门,比上次在开封新军用来打我们的还要大,此外还有一种巨炮,大将军绝对想象不到有多么大,”孙可望用手比划着,向许平炫耀道:“这种炮还是黄候给起的名字,叫什么‘二十四磅加农炮’,每辆炮车下面都有八个轮子,一共有八门,是郑芝龙不辞辛苦地在福建装船,千里迢迢给我们送来的,我试着开了几炮,好家伙,我看就是山都能开个口子出来了。”
许平听得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他对孙可望和李定国道:“我已经把刘香放回去了。”说完许平看着李定国:“李兄不见怪吧。”
“这个草包放也就放了,不过……”刘香被俘之后一直骂不绝口,李定国一度想宰了他,只是考虑到许平或许有问题要问他所以才留刘香一条命,听许平把臭嘴刘好好放走后李定国有些不解气:“北人善马,南人善舟,说不定他水师带得很好,不然黄候为啥要提拔他?将来不会给我们找麻烦吧?”
“我又不打算从海路进攻福建,水师有什么用?这长江绵延千里便是有几万条船也看不过来啊,”虽然和黄石有约定,但许平也要替闯营考虑推翻明廷以后的问题:“再说我留下了郑芝龙,将来若是南征,这家伙可以做我们的向导。”
“郑芝龙也是一个草包,”李定国立刻推翻了自己刚才的话:“他和刘香都一点用没有。”
“他水师也带得不错,”许平微微一笑,作为一个陆战将领,他很能体会李定国对水师统领的蔑视,在许平的印象里自古中国决定胜败几乎都要靠陆战决胜,水师总体来说是个配角:“而且刘香肯定不会替我们出谋划策,留在闯王身边也没有用,郑芝龙虽然没有骨气,但对我们来说就有用得多了,将来若是我们有余钱了,可以让他来帮我练水师。”
“大将军想得真是长远,”孙可望把话题拉回来:“当务之急是攻打襄阳。”
“我们面对的是左将军,不是吕将军,在左良玉手里,襄阳空有坚城大河也没啥用,”李定国满不在乎地说道:“福宁军已经溃散,肇庆军还远在江西,左良玉必然死守待援,等我把他堵在城里后,三哥你就用炮轰烂他好了。”
“注意,注意,”许平提醒道:“李兄小心不要犯和福宁军一样的错。”
“哈哈,我会犯郑芝龙的错?”李定国大笑三声,向许平抱拳道:“大将军静候佳音吧,我这就去把左良玉堵在他的窝里。”
……
近卫营前锋大约还有两日的路程,许平也不等待亲领到来就和李定国、孙可望一起并肩向襄阳前进。
三人纵马而行时,孙可望突发感慨:“三年前我们并肩向开封前进时,手下不过万余儿郎,西营的人多点,可是操练不精、器械全无,大将军的兵好一些,但是人可是太少了。那时新军出动一营,我们的肝就要颤三下,要权衡再三、要集中手中的所有兵马,才敢抱着拼死一搏的心思去与一营新军决战。”孙可望越说越是感慨:“开封虽然最终没能拿下,但是我们从弱到强,各营从无到有,现在便是新军全师而来我们也凛然无惧了。”
“只要侯爷不来就行。”许平轻声跟了一句。
孙可望和李定国对望一眼,他们俩都觉得镇东侯多半是大奸大恶之辈,不然怎么能位极人臣,不过这二人也早就摸透了许平的心思,在他面前绝口不说镇东侯的坏话。
闯军前锋因为要保护着孙可望的大炮部队,所以走得比较缓慢,三西营抵达襄阳前李定国照例向前派出探马侦查官兵的动向。
结果出乎三人意料的是,探马回报襄阳方向不但没有发现明军侦骑,而且还遇到了一批流离失所的百姓。
探子把其中几个百姓带到许平面前,这些从来没有见过闯军的湖南人竟然在闯营的三位将军面前失声痛哭:“左贼洗了襄阳,三天前就跑了。”
“左良玉竟然不守襄阳?”听到这个消息后许平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湖广北部的这座雄城竟然兵不血刃就到手了。
三个人都是胆大包天之人,既然官兵主力已经逃走,许平和李定国立刻就要抛下部队带着一队卫兵前去查看,而孙可望也拒绝继续和大部队一起慢慢磨蹭:“上次说好了要让我第一批进开封,上次大将军食言了,这次又要抛下我么?”
三人带着一队骑兵,由那个探子带路直抵襄阳城下,只见城门洞开,大批百姓像漫无目的地在城郊乱转。许平策马驰到一个白发老者面前,这个老人抬眼看看闯营的这队骑兵,眼睛里空洞洞毫无神采,接着就又把头垂下。
许平客气地问了几声,对面的老人一言不发只是坐在地上摇头,无可奈何之下许平只好从这老者身边经过,纵马进入门户洞开的襄阳城。
未等许平穿过城洞,他就闻到一股股烧焦的气息,等从城门下出来后,映入眼帘的就是破败的房屋,还有飘荡在城市上空的青烟。
听说福宁军惨败,闯军正向襄阳开来后,左良玉立刻纵兵在襄阳大掠,百姓但凡有反抗的一律格杀勿论。然后把抢掠来的财宝和妇女装在船上通过汉水运走,走到河边后,许平看到岸边的水草里还缠绕着一具具无头女尸。
“算起来左良玉的士兵一个人都得抢了好几个女人,逃走的时候船塞得满满的几乎装不下,楚军的兵丁就仔细检查,若是老丑或是看得不顺眼就手起刀落杀了,”一个闯营的骑兵询问过城内的幸存百姓,向三位将军报告道:“或是有的女人因为被抢伤心,向着家园哭泣,楚军士兵嫌她们晦气也都杀了,大将军看到的就是这些可怜人的尸体。”
“都是弱女子,在自己的家边上,在父母兄弟和丈夫的眼里,被杀害了。”许平轻叹一声,襄阳城内外到处都是惨死百姓的尸体,幸存者甚至没有寻找掩埋他们亲人的愿望:“这些百姓已经完全垮了。”
……
“湖广熟,天下足,”在襄阳周围打探一番后,许平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左良玉施行焦土政策,凡是带不走的粮食一律、抢不光的财宝一律烧毁,而百姓也被杀得一片凋零:“本来这里应该是人口稠密、物资充足的,可现在当地百姓自己生存都成问题了,更不用说跟在我们后面的闯王大军。”
“长江上本来还有不少渔民,就是靠打渔都能撑下去,可左良玉把他找到的渔船统统用去搬运他财宝妇女,剩下的也都被他烧了,”孙可望苦笑一声,现在别说让闯营就食湖广,侥幸存活下来的百姓估计还要向闯营讨食:“这左良玉是湖广人么?”
“当然不是,他是辽人,以前是在关宁军里。”
“难怪。”听到许平的回答后,李定国应了一声:“不过他手下可都是楚军吧。”
“楚军又怎么样?川军不也干过这手?”眼见襄阳指望不上,孙可望就提议继续向前,进攻武昌。
“如果左良玉又不战而走呢?他手下可是号称有八十万楚军呐。”许平觉得继续进攻很可能会深陷泥潭,闯营说不定又会陷在一片赤地里苦熬冬季:“左良玉可以源源不断地从江西、福建还有南京得到粮草,我们可不行啊,还是返回河南吧,如果要过冬的话,还是河南好一些。”
“然后呢?”孙可望不同意许平的看法:“江西也是粮仓,我就不信湖广、江西这么多人左良玉他杀的过来,我们应该继续南下,把湖广平原和江西统统夺取,这样明年我们就好过了。”
许平不愿意继续南下有一个理由就是和黄石的秘约,他总是想获得足够的粮食然后就北上夺取京师,这样闯营就能获得大片的巩固根据地而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苦于生计。而且继续南下闯营就会越来越靠近福建、广东,许平深知这里是黄石苦心经营多年的基业,对方绝不会允许自己染指。
在没有后方的情况和黄石正面消耗,对此许平没有太多信心,现在闯营还是弱势,军队一旦被摧毁就很难重建,这也是许平唯一能和黄石讨价还价的资本,他实在不敢孤注一掷。
“怎么说服孙可望和李定国呢?这是个难题。”许平知道这两人不会相信黄石的诺言,而且他们对黄石的可怕也毫无了解,至少不如许平了解:“现在闯营还没有和侯爷抗衡的本钱,一定得先取得北方,这样强弱就逆转了。”
……
刘香灰头土脸地跑回江西,遇上了刚刚大病初愈的施策。
郑芝龙违令出发时,施策正在病重他的亲信不敢告诉他免得加重大帅的病情,等施策好些了总算能起来视事时,福宁军大败的消息传来。情况严重到纸包不住火的地步,亲卫不敢继续隐瞒只好实话实说,刚能下床的施策听说后立刻就又躺回床上去了。
等好不容易第二次能从床上爬起来后,施策也急急忙忙赶来江西收拾残局,正好遇到了被放回来的刘香。
“大帅,”虽然理论上平级,可这么多年来刘香每次见到施策都持下属礼,已经早就习惯了,他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末将死罪。”
“你让我怎么和侯爷交代啊,怎么和侯爷交代啊?”施策听说福宁军全军覆灭后,气得很不到一刀砍了郑芝龙和刘香,不过刘香幸运的是施策现在手脚无力,半天没能拔出刀来被卫士们一拥而上抱住了。
接下来就轮到施策感到幸运了,刘香的肇庆兵还完好无损,有这两万多兵加上水师,施策觉得还是有把握保住江西完成镇东侯交代的任务的。
“大帅,末将这些日子一直在收拢残兵……”刘香又报告道,四万福宁军被他找回来了一万多,而且每天都有迷路的福宁军士兵遇到刘香派出去的旗号兵,被引回江西肇庆军大营。
福宁镇的游击姜敏,以前就是江西人,他是在黄石征讨西南时投军的,这次他自己就带回了两千多人,姜敏也连忙过来安慰施策:“大帅,末将已经沿途部署哨探,从湖广到江西的各处险要刘帅和末将都已经安排把守,一定能把闯贼挡在江西之外。”
“还有左贼,”刘香又加了一句:“左良玉这厮比闯贼看起来还像贼。大帅一时不到,末将已经传令全军,左贼的一兵一马都不得放入江西。”
“很好,刘兄你做得很好,姜兄弟也很好,”施策问了一会儿,发现情况比他想像得要好得多,对刘香的称呼都变回来了:“江西的理事会,可来人了么?”
第四节 守夜
“理事会说会全力协助我们防守江西。”自从明廷开始失控以来,理事会在江西地方上已经经营了十多年之久,除了商业以外,理事会的最重要工作就是协助同乡躲避朝廷的威胁。大部分宗族的族长对此更是极为支持,江西的缙绅、地主都视之为积德行善、救人性命的行动。这样朝廷定给江西的赋税由理事会出面想办法凑齐。避免了下面的层层克扣和损耗,对理事会和出力协助的缙绅们来说都算是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大批农民因此得以保全家产和妻小。
理事会在江西已经控制了四分之一的村长,很多知县也是通过镇东侯买通朝廷取得的功名,因此现在已经称得上是一呼百应,姜敏报告理事会已经派来了一批民兵,并选拔熟悉地形的人充当向导。
“这些民练打过仗么?”施策心里很不安,闯营来势汹汹,镇东侯交给他的任务是务必不许闯军侵入江西。
“当然没有,不过江西兵也没有,而且听说闯军靠近后,他们都抢先撤走了。”
“也只好如此了。”施策无法可想,这两天刚刚有一批军火运到,都是崭新的燧发火枪,施策命令立刻把这些武器给理事会的民兵送去,至少不能让他们赤手空拳地与闯军作战。
“理事会如此大张旗鼓,江西巡抚那里不会有什么想法吧?”刘香远在广东,那里的理事会已经非常猖狂,基本上囊括了广东所有的知县一级官员,广东巡抚都需要他们的支持,但内地刘香就担心这样太过显眼,会暴露镇东侯的实力。
“不必担心,江西巡抚方大人,是侯爷的故交。”施策告诉刘翔江西巡抚方震儒,是镇东侯几十年的老朋友:“侯爷在广宁发迹的时候,和巡抚大人有着过命的交情,要说那个时候连我都还不在侯爷身边呐。”此外江西兵不堪大用,方巡抚对施策寄予厚望,自打进入江西以来对福宁军的各种要求都百依百顺。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最开始侯爷想见方大人都不可得,广宁之后是见了方大人要磕头,”施策回忆着刚被发配从军,第一次负责驾船送黄石、杨致远和贺宝刀几个人去山海关时的情形,那时方震儒的官威真是让人印象深刻:“现在是方大人见了侯爷要磕头,如果不是因为老朋友,一般的巡抚想见侯爷还见不到哩。”
……
负责守夜的两个福宁军士兵在天黑前走到岗位上,远远地就看到还有两个人已经在篝火旁了,正在做着射击练习。
“两位兄弟,辛苦了。”福宁军士兵笑嘻嘻地看着这两个被派来协防的江西民兵,这两人都是一脸的紧张,显然初次上战场让他们感到无比地紧张。
“闯贼还离这里远着呐,我们只是加倍小心罢了,此外就是不让闯军的细作能够轻易通过,”一个福宁军士兵好心宽慰道:“不要太紧张了,悠着点使劲,免得真遇到闯贼时不行了。”
“知道,大哥,”一个江西民兵答应道,但又开始操作起手中的火枪来,按部就班地做着填药、瞄准、扣扳机全套动作:“以前没用过这东西啊,不好好学怎么杀贼呢?”
两个福宁军士兵坐在火边,不再多劝说,只是在一旁偶尔提醒他们动作的要领。
一直忙到天彻底黑下来,两个满头大汗的江西士兵才坐回到篝火旁,一个人伸手接过福宁军递过来的水壶,仰脖痛饮几口,把水壶交给身边的同伴后问道:“两位大哥是福宁军还是肇庆军?”
“我们是福宁军。”
“啊,两位大哥没有去湖广么?”先喝水的那个江西民兵问道。
“去了,”一个福宁军坦然承认道:“我们两个一起跑回来了,五天前才归队。”
江西民兵犹豫着张张口,终于还是没有说话。
“敢做敢当,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还是那个福宁军开口说道:“我们两个都一枪没开,一下子大军就被闯贼冲乱了,我们俩就跑了,摊上郑将军真是晦气啊。”
两个江西民兵对望一眼,脸上显得更紧张了,似乎是觉得这两个同伴太不可靠。
“不过我是不会再跑了,”第一个福宁军士兵是个爽快人,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江西后面就是福建了,不能让战火烧到我的家乡,我们福宁军就要在这里、在江西保卫福建。”
“不错。”第二个福宁军士兵轻笑了一声,对同伴说的话表示赞同,他问两个江西人道:“你们是理事会给的军饷吗?”
“是的,理事会给每个民兵二十两安家费,此外每月还有二两银子。”第一个江西人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不错嘛。”
“我可不是为了这点银子来打仗的。”江西人似乎觉得对方的赞美对他来说是一种侮辱,他立刻解释道:“我家里一百多亩地呢,我是独子。”
“哦,那你怎么想到来给理事会当兵?”听到原来是个富农子弟,那个心里藏不住话的福宁军士兵就问道:“独子?难道你们家同意你为二两银子买命吗?”
“理事会对我们村不错,”富农子弟说道:“帮我们选了个好知县、好村长,从来都是很公正,领着大家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别的县有人因为朝廷的重税逃荒了,可我们县……至少我们村没有,这个世道下孤寡老人仍然能够得到赡养。要是为了朝廷……”富农子弟哼了一声:“我才不会来拼命了,可这是为了我自己家,我们村的青年都抢着要来协防,我是因为身体好才被选中的。家里人虽然担心,可是脸上也有光啊,我离家的时候四乡五邻的都来我壮行呢。”
“你呢?”福宁军转头看向另外一个江西民兵:“你为啥来?”
“我听说闯贼又在搞均田免粮,我就来当兵了,”第二个江西人答道:“我想得有人杀贼啊,这样他们才不敢来我们江西。”
“你家里有多少亩地?”听到这话,福宁军士兵立刻问道。
“我家里没有地,我祖祖辈辈都是交租的佃农。”这个江西农民的子弟摇摇头,看了他的同伴一眼:“我可没他家有钱,这二两银子对我来说就不少了,理事会给的十两银子,也可以给我大哥当聘礼。”
“哦,”福宁军士兵以为这个农民子弟是为了军饷来当兵的,这并不奇怪,不过奇怪的是:“那你刚才说什么均田免粮,又均不到你头上?”
“我觉得均田免粮是不对的,这么做就是强盗,在路上看到强盗,就算不是抢我,我也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福宁军的问题挠到了这个农民子弟的痒处,他立刻侃侃而谈:“我一直觉得,分别人的田,就好象是强盗凌辱弱女子;如果说多数人得益就是对的的话,那一群强盗都得益了,痛苦的只有一个女人而已,是不是也对呢?我不是缙绅,但我希望我能成为一个缙绅,我没有地,但绝不会想通过抢别人的地来发财。”
其余三个人都楞了一会儿,这个比喻他们都没想过,半响后第一个福宁军士兵才说道:“话糙理不糙,说的好,我看你不像个种地的倒像个当官的。”
“我们村的村长也是理事会帮着选的,之所以他一当就是十多年,就是因为我们村长集资让村里的孩子都能认字。”江西农民答道:“我有一个志向,将来我也要当官,而且要当大官。”
这个农民子弟的志向把三个同伴都惊得说不出话了,只听他继续说道:“以前能不能当官,要看你有没有一个好爹,要能供得起你读书认字,有交情能让你考中。现在我们江西可不同了,只要你认真替乡亲做事,为乡亲们做好事,就能当官光宗耀祖,这有什么难的?我很愿意替乡亲们做事啊。”
这个江西农民自幼就被认为是罕见的聪明孩子,是村里义学里最好的学生,而且自己也有很坚定的志向:“在我们江西,要是一个县里大部分村都推举你,理事会还会帮你取得功名,让你做知县!”农民子弟看着两个目瞪口呆的福建人,他不太清楚福建的情况所以误以为对方不信:“这可不是假的,我们县的知县就是各村推举出来的,开始大家也不信,但理事会真的帮他取得了功名,真的让他当上知县了。”
“你也想做知县吗?”江西富农终于能够开口了,好奇地问他的老乡道。
“当然,”这个年轻人雄心勃勃,毫不迟疑地说道:“说不定再过十年,就连巡抚都可以由各县推举了。我若是当了村长,就用心为乡亲们做事,若是当了知县,就用心为全县做事,将来谁知道各县会不会推举我当巡抚呢?”
“兄弟啊。”那个富农拍了拍同伴的肩膀:“真没看出来,我竟然和一位巡抚大人一起烤火。”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来当兵,我可不仅仅是为了钱,江西就要过上好日子了,将来做官不需要看你是不是有个好爹,不需要看你是不是有钱有势,只要你做事努力,对乡亲们好就可以了。”这个一心要走仕途的江西农民越说越是慷慨激昂,已经在地上坐不住了,他站起身大声说道:“将来,当我想求大家推举我当巡抚的时候,可能会有人问:当闯贼威胁我们江西的时候,你在做什么?而我能够理直气壮地对大伙儿说:当时我在保卫我们的家乡!”
“好好,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一定支持你。”富农子弟大笑起来:“而且我要劝我所有的亲戚朋友支持你,好汉子。”
“这就是我们江西!”农民满脸得意地看着两个福建人:“我们江西顶好了。”
“其实我们福建也一样。”心直口快地那个福宁军士兵也笑起来:“我的县的知县甚至不是福建人,而是一个广东佬,不过他确实是个好人,是个很和气的厚道人,总是帮我们修桥补路,我们都很喜欢他。如果你们江西将来不这样,你可以去福建试试,只要你替大伙做事没人会在乎你是不是福建人。”
在今天的对话里一直几乎没有开口的另外一个福宁军士兵这时张嘴说话了:“你们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想啊。”
“我世代都是福建的军户,自从镇东侯执掌福宁镇,我们军户子弟就都认字了,我父亲说,镇东侯来以前,镇里的军户整天想着怎么跑出去,而镇东侯来以后,大家都求爷爷、告奶奶地想当军户。”
“哈哈,是的。”另外一个福宁军士兵笑道:“我父亲就是送礼花钱才当上的军户,然后我兄弟几个就都认字了。”
“我喜欢看小说,尤其喜欢冯先生(冯梦龙)的小说,”第二个福宁军士兵继续说下去:“可是从来没有看到一篇小说是讲我们当兵的故事,两年前过年的时候,我去了一趟国民书局,问他们愿意不愿意出一本当兵的人写的小说?”
“结果呢?”
“国民书局说很愿意,但他们有言在先,说不想要一本写帝王将相的小说,说这样的故事已经太多了,他们想要一本描写小兵生活的书,说有很多很多人想看这样的书。”
“是啊,我也很想看。”
另外三个士兵纷纷说道,另一个福宁军士兵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你写了多少了?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吧,这守夜太无聊了。”
“还差得很多,这次去湖广的时候,我本来雄心壮志,以为这会是一个好故事,福建子弟不远万里踏上湖广大地,浴血奋战从闯贼手下救出了和他们素昧平生的百姓。”士兵作家摇摇头:“可是完全不是这样,湖广的百姓,相比朝廷和左良玉这厮,若是活到闯贼赶到反倒是他们的幸运,我觉得我们好像是在作恶,是在害人,这没有什么好写的。”
“是啊。”另一个福宁军也是一声长叹。
“我在湖广什么都没有写,一枪不放就逃回来了。”士兵作家举手向两个江西民兵致意道:“可是在江西这里,见到了两位兄弟之后,我知道江西是我愿意战斗的地方,有我愿意书写的故事。”
第五节 剿匪
攻克襄阳后,闯营产生了严重的战略分歧,许平对继续南下没有信心,他打算以占据武昌控制湖广北部为满足。
可孙可望则认为已经乘胜向南进攻,除了需要湖广和江西的粮食以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就是包括炮弹在内的军械:“我们是缴获了不少福宁军的大炮,那个什么加农炮用的还是实心弹,我们勉强能够仿造,可那个臼炮的炮弹我可没本事造出来,打一颗少一颗,我们必须要进攻福建。”
“从这里去福建一路山高水险,我们连水师都没有,炮弹也是打一颗少一颗,要是攻不到福建军粮和火药就耗尽了怎么办?”许平仍然激烈地反对这一冒险行动,他主张仍然以河南为中心,在靠近自己地理、民情熟悉的根据地作战:“我们军中八成都是河南子弟,不能弃河南而去。”
“拿下河南很好,但不能让河南成为我们的负累,大不了打到福建再招一批福建兵好了。”孙可望不以为然地说道,闯营和西营的高级将领多是陕西人,他们到了河南一样发展起来,所以不觉得这有什么难的:“朝廷这么昏庸,天下民不聊生,还怕到了福建没有人当兵么?”
“你说的一切都是建立在能打进福建这个前提下,我说的是万一打不进福建怎么办?”
见许平和孙可望的音调越来越高,李自成出来圆场:“可以先拿下武昌再做计较。”
“拿下武昌不是难事,”李定国插嘴道:“但兵贵神速,大王既然委任我为先锋,那取得武昌后是不是可以见机行事继续南进?”
“当然可以了。”
“那若是打到江西边境,我可以攻入江西么?”李定国追问道。
“不行。”不等李自成说话,许平就抢先反对道:“福宁军和肇庆军现在云集江西,最好不要莽撞行事。”
“福宁军是什么货色我们已经很清楚了,我不明白大将军你为什么这么胆小。”这几天李定国已经收集了一些关于江西情报,都是江西巡抚衙门发的邸报,李定国当中介绍道:“江西巡抚已经征召民练,准备抵抗我们。是民练!”李定国加重了语气:“内地官兵本来就不堪一击,现在江西却连官兵都不足了要靠民练!这些人估计见了我们就会夹着尾巴逃走,或者干脆为我军前驱。”
李定国的话很有说服力,在其他省份作战时,地方民兵属于最不可靠的一种部队,地方官不到万不得已根本不会使用民兵作战。比如河南的民兵中很多都是饥民,对官府毫无好感,临阵倒戈是家常便饭,最大的用处可能就是在正规军击败闯军后,协助搜捕四下躲藏的溃兵。
听到江西召集民兵后,季退思连忙表态:“闯王,末将愿意与李将军一起南下,夺取江西献给大王。”
其他义军首领得知这个利好消息后,也纷纷表态支持南下,李自成没说话而是把目光投向许平。
现在许平心里也有些迟疑,既然江西巡抚在征召民兵,那已经可以认定江西明军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他没有反对的理由。
“好吧。”看许平都沉默不语,李自成当即下令,让各部做好南下准备,如果武昌轻易取得而且湖广南部空虚可以继续进攻;若是江西有机可乘也可以攻入其中。既然季退思第一个主动请缨,李自成就让他和李定国一起为先锋,若是遇上江西民兵不需要动用李定国的三西营,而是交给季退思负责消灭。李定国所部可以养精蓄锐,随时准备与福宁军和肇庆军主力交战。
散会之后,牛金星派人来许平的营中又把他招去李自成那里私下谈话,最近许平和孙可望、李定国分歧越多,牛金星对许平就变得越亲切:“许兄弟,我知道黄侯对你师恩深重,但江西既然如此空虚,那我们还是得为闯营这数万兄弟考虑啊。”
“军师这是说哪里话?”许平感到牛金星的话听起来有些刺耳,好像暗示自己是故意不为闯营考虑一般:“我只是觉得有些兄弟太小看侯爷了。”
“我和大王商量过了,这次南下许兄弟就不要领兵了。”
许平转头看看李自成,后者点点头。
“既然如此,好吧。”许平懒得争辩,拱拱手就表示领命。
“许兄弟不要瞎想。”牛金星笑着解释道:“我们只是怕许兄弟难做,反正江西一群民练加上新败的福宁军,用不着许兄弟这样的大将出马。”
“军师说的是。”许平显得很平静:“大王、军师,还有其他的事吗?”
“有,有件很重要的事。”牛金星把一份情报递给许平,这是今天才从河南快马加鞭送回来的,是河南留守闯军的告急信。
许平接过看了两眼,脸上就变了颜色:“孙传庭又要出关了?”
“是的。”
河南留守的闯营报告,福宁军惨败后,镇东和在朝堂上大闹了一场,坚持要出动新军几个营去南方。这个提议当然不会得到朝廷的同意,于是紧急命令秦军出关直捣闯营的根据地,此次崇祯天子把整个北方七省的兵权全部交给孙传庭,由河南总兵陈永福打前锋进攻洛阳,连护卫京师的河北军都在杨文岳的带领下前去和孙传庭回合。
“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刚才不和大家说呢?”许平立刻就急了,虽然部下们都说愿意跟随自己离开故土发起远征,但如果知道家乡危急难免会有怨言。
“就是怕影响军心啊。”牛金星答道:“大将军愿意不愿意统军返回河南迎战孙传庭?”
“义不容辞。”许平立刻表态,现在他最想知道就是可以带回哪些部队。
“近卫营大将军尽管可以带回去,河南留守部队也由大将军统一指挥。福宁军无论如何都是黄侯起家的嫡系,大王这里总要多些兵才保险。”李来亨指挥的装甲营虽然有小近卫营之称,但牛金星不同意许平带走:“这救兵如救火,大将军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我这便去召集部下。”许平向李自成拱拱手:“末将告辞了。”
“大将军辛苦了,”李自成脸上带着些歉意:“来回奔波不得闲。”
“份内之事。”
许平匆匆离开李自成的大营,回到近卫营的营寨讨论立刻返回河南一事。
“这是三年来秦军第四次出关了吧?”余深河掰着指头数道:“第一次是傅宗龙、第二次汪乔年,然后孙传庭被打得全军覆灭孤身逃回潼关,怎么他又敢出来了?”
号称三月平贼的三边总督孙传庭之前一直死守潼关不出,听说秦军又来河南后余深河鄙夷地说道:“孙传庭什么时候胆子又变得这么大?”
“大概是听说我们离开河南,孙传庭打算出来捡便宜了吧?定是得知我们南进后,孙传庭知道河南空虚觉得有机可乘。再说上次孙传庭大败后不是说要练兵一年,然后就可以三月平贼了吗?他已经练了一年多的兵了,估计昏君觉得孙总督是该实践他的诺言了。”许平让近卫营把重武器都给装甲营留下,士兵轻装出发,明日就启程返回河南。
……
自从孙传庭听说河南大水之后,就开始观望是否可以出关,但他仍然担心闯军的主力并没有被大水全部消灭,所以始终犹豫不决。去年李自成虽然解散了大部分部队,但孙传庭仍然觉得没有把握。
接着闯营内讧的消息传来,李自成杀了罗汝才,老回回等人和他分道扬镳,联系之前闯营解散部队一事,孙传庭确信闯营确实在洪水中元气大伤,开始自相吞并。但尽管闯营被重创,孙传庭仍然觉得攻打李自成没有什么胜算,所以还是一如既往地按兵不动。
这次虽然是朝廷催促孙传庭出兵,但其实也不是完全违背他的意愿,李自成挥军南下,已经在湖广和楚军、福宁军激烈交战,据孙传庭侦查所知,河南只剩下很少的留守部队。去年打十万闯军没有把握、年初打几万闯军没有把握,但现在打个几千闯均孙传庭觉得自己还是有把握的。
为了保证进攻的顺利展开,孙传庭竭尽全力地向崇祯皇帝讨要部队,被赶出河南的汴军、从川北逃到陕西的川军,河北军、鲁军……只要能搜刮到的部队孙传庭一概不放过,眼下他手中已经握有二十万大军。尽管做了这些军事上的准备,但崇祯皇帝对是否能够剿匪成功仍然非常担忧,在内阁的竭力劝说下,崇祯天子终于同意下旨免去河南地区赋税三年,希望能够帮助孙传庭争取民心——这是崇祯皇帝第一次同意河南免税。
过去三年,明廷在河南丢了不计其数的军队,孙传庭手中的这支部队已经是明廷除新军外最后的家当。本来不该作为机动部队的一些驻守军,也被孙传庭一并带出潼关。
八月下旬,孙传庭的先锋部队抵达洛阳,并且占据了这个已经没有人烟的重镇。等占领洛阳之后,孙传庭的幕僚们劝他在此固守,收复洛阳已经是可以向朝廷有个交代,而且洛阳一带表里山河,二十万大军在此坚守,料想区区几千、上万的闯军是无法轻易夺回的,再说这里离潼关也不远,万一大事不妙可以迅速退守。
可孙传庭不这么看,闯军的主力仍然继续南下,并且开始进攻襄阳。由此孙传庭判断闯军志在江西、湖广、福建,那么收复河南的大功可以轻易地落入囊中,于是急忙督军继续向南进发。
出洛阳之后,明军开始行走在有百姓生存的地区,在抵达汝州县之前,孙传庭已经斩杀河南百姓十余万,当作闯军的首级上交给崇祯报功。
沿途完全见不到闯营的士兵,孙传庭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在把百姓的首级交给朝廷的同时,孙传庭在奏章中大吹大擂,告诉崇祯皇帝:“贼闻臣名皆溃。”
崇祯闻报大喜,当天将孙传庭的报捷书交朝臣转念,内阁当然是一片阿谀之声,皆称崇祯皇帝命孙传庭出关是“灭贼胜招。”念完了孙传庭的信,之前因为觉得反正也收不到河南赋税而同意免税的崇祯皇帝又变卦了。孙传庭一路旗开得胜让他觉得收税有望后,当天崇祯皇帝就出尔反尔,严令内阁挑选合适的地方官员,马上赶赴河南收复的诸县上任,并且催收欠税。当然、这个时候崇祯皇帝还没有料到他用不了多久就会第二次下诏免除河南赋税。
……
九月五日,剿匪军抵达汝州,入城后孙传庭将满城百姓屠杀一空。
汝州之后是宝丰,此城城内有三百闯军留守,听说官兵一路屠城的宝丰百姓决定内应官兵投降换取孙传庭的宽大处理。孙传庭好言安抚了出来投降的缙绅,第二天在内应的协助下攻入宝丰。消灭了留守的闯军之后,孙传庭依旧把宝丰全城屠杀一空,其中男性人头尽数上缴朝廷报功,女性全部赏给剿匪军充当军妓。甚至连出城和孙传庭联系,充当内应的宝丰缙绅都没能幸免遇难。
宝丰大屠杀以后,全城只剩下二百六十人存活,而且这些人并没有因为孙传庭发善心才免死的,而是因为他们有亲属在朝中做官。宝丰大屠杀绝不是控制不住军队,而是孙传庭在经过鉴别筛选后,把所有孙传庭认为杀了也没有关系的人都杀了。
宝丰之后是鲁山,鲁山城中没有闯军留守,因为得知了宝丰大屠杀后,鲁山百姓拒绝方秦军入城。孙传庭下令剿匪军攻城,攻破鲁山后孙传庭不留一个活口,全城老幼一个不留,甚至连女人都不放过——这里的妇女甚至连被充为军妓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
离开鲁山,下面一个县是唐县,唐县父老效法宝丰派缙绅去与孙传庭谈判,希望剿匪军能够大发慈悲。孙传庭信誓旦旦地保证绝对不会继续杀人,唐县缙绅相信了孙传庭的承诺,回到城内说服百姓同意剿匪军入城。
十二日,孙传庭的剿匪军进入唐县后,孙传庭立刻如同宝丰一样进行鉴别工作,将一百多有亲属在朝中做官的人挑出来安置。
孙传庭的逻辑显然就是凡是没有绝对必要活下去的百姓,就没有必要活下去。鉴别工作完成后,剿匪军开始屠城,和宝丰一样没有进行抵抗的唐县,得到了和宝丰一样的待遇,孙传庭把妇女全部赦免为剿匪军的军妓。
宝丰的二百六十人,加上唐县的一百余人,共计不到四百人。
不知道从洛阳到唐县之间百姓有多少人事先逃离了家乡,但在孙传庭的剿匪军过后,这三百多人是有史可考的仅存的生还者。
汝州、宝丰、鲁山、唐县,拥有数十万户籍人口的这片地区,在短短不到十天里,就被孙传庭将百姓减少为三百余人。这就是崇祯皇帝的心腹重臣,孙传庭孙督师的收复河南工作,一件打着“抚育生灵,剿贼安民”旗号的工作。
中国的土地是片多灾多难的土地,在这片土地上对中国的百姓进行灭绝人性的大屠杀有过很多次,最近的比如努尔哈赤的铁岭、沈阳、辽阳等大屠杀,在黄石本来的历史上还会有多铎的扬州、尚可喜的广州,在黄石的前世还有日军的南京。
不过即使是努尔哈赤、多铎和尚可喜,甚至日军,都没有孙传庭杀得这么干净。
尤其是……可悲的是,孙传庭是中国的官员,他带领的军队打着中国军队的旗号。
眼下,摆在河南百姓面前的路有两条:
一,抵抗明军,那么全家无论男女都会死;
二,不抵抗,男的和老人小孩都会死,女人会被抢走。
每一个河南百姓,无论是缙绅还是农民、无论是商人还是贩夫、无论是长者还是幼童、无论是丈夫还是妻子。
问题就摆在眼前:
孙传庭来了,明军来了,你是抵抗还是不抵抗?
第六节 威胁
京师
“皇上,孙传庭草芥人命,理应问罪。”对河南四县发生的惨剧,黄石感到非常的愤怒和震惊,这件事他并无印象,似乎马主席在穿越前交给他的明史上没有记载,或许是因为不是天启年间的事而没有用心去看。若是马主席当年再交给黄石一本顾诚先生写的《明末农民战争》,那黄石或许就会预见到这一连串大屠杀的发生,也就绝不会同意让孙传庭统领剿匪军。
今天在朝廷上一片为孙传庭歌功颂德的欢呼声中,黄石的话显得与主题非常不协调。
得意的笑容从崇祯皇帝慢慢敛去,金銮殿上顿时鸦雀无声,陈演见气氛尴尬,连忙出来打圆场:“元帅……”
“元辅!”黄石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陈演正准备开始的话,继续冲着崇祯皇帝大声说道:“皇上派去剿匪军,难道是为了把河南的百姓杀光么?”
崇祯皇帝仍然一言不发,只是向内阁投去了一个眼色,魏藻德用洪亮的声音替崇祯皇帝解围:“这当然是为了给湖广福建解围,元帅不是说南方若是危机,那军械军饷就无从着落了么?”
“不错,我是这么说的。”
——或许历史上本不会有这一连串的大屠杀。
得知这个消息后,黄石反复回忆他看过的那本明史,里面把孙传庭说得差不多和圣贤相近了。
——或许是我造成了这恶果。
想到这里黄石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无数次他想抛下崇祯去南方,可是总有类似的念头在困扰着黄石,那就是如果没有他的介入,或许有事情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或许他能够对朝廷造成一些影响,让他苦心教育要爱民护民的新军负责内战。其实黄石几乎没有造成任何影响,至少在孙传庭的这个兽行上,黄石的出现只是让本该发生在崇祯十六年的事情推迟了几年而已。
“但孙传庭杀的不是贼人,是皇上的子民。”
听黄石的口气软下来了,陈演又跳出来打圆场:“元帅悲天悯人,下官不胜敬佩之至,可是孙督师杀的这些,明明就是贼啊。”
“是啊,如果没有这些刁民供应闯贼粮食,官兵何至于数年劳师动众,都不能克尽全功。”魏藻德在边上帮忙道:“就连元帅您的二公子……这些贼人是元帅您的仇人啊。”
“他们不是我的仇人。”黄石黯然摇头,在朝廷当官的日子过得很憋屈,但是若一走了之,黄石有感觉自己太不负责任,他只是怀疑,或许自己在朝廷里多呆一天,就能给朝廷施加一些有益的影响。
黄石记得历史上孙传庭被李自成迅速击败,但现在明史上没记载的大屠杀都发生了,黄石不知道后面还会有什么变化。
“皇上如果一定不愿意惩罚孙传庭,臣同意,但请皇上火速下令,命令孙传庭立刻回师。”施策是黄石很信任的一位手下,有施策在他估计闯营是不可能攻入江西的,虽然少了一个名正言顺离开京师的借口,不过黄石想以后总会有其他的借口。实在不行是强行反出京师去,虽然这样名不正、言不顺,不过黄石相信自己的老兄弟们即使再有怨言,总归还是会服从自己的命令。
“孙督师光复河南在即,大军岂能空回。”陈演见黄石口气越来越软,觉得这点不愉快只是一桩小插曲:“慈不掌兵,元帅乃当世名将,怎么这样心软呢?”
看到崇祯皇帝脸上有浮出了笑意,魏藻德知道自己今天的表现不错,心中愉悦,笑道:“这些刁民于国家无用。”
“于国家无用?”黄石冷冷地问道。
“是啊,这些刁民从来都抗拒皇粮,闯贼去了就委身事贼。就算孙督师光复河南他们又不得不缴一些粮食,可万一闯贼来了,他们又会给贼人提供物资,合起来想想,还是于国家无用。”
“于国家无用就可以杀?”黄石的语气有开始不善了。
“于国家无用当然……”魏藻德险些把心里话脱口而出,他连忙把舌头一转:“杀了也于国家无害啊。”
“不错,确实于国家无害。”其他的官员纷纷点头,这就是他们与黄石的分歧所在,孙传庭既然没有伤害大明的利益,那么就是无罪的。
“当年韩非说这世上有五害之人,于国家无用,所以应该杀之而后快,”黄石的声调突然恢复了一开始的高亢:“魏阁老,那焚书坑儒也是对的吗?”
“焚书坑儒当然不对,”魏藻德和黄石有过很多次私下交易,从未听对方用这口气和自己说过话,他略微一愣后答道:“儒生对国家最是有用,那韩非乃是卑鄙小人,献媚暴秦,信口胡柴。”
“为什么韩非说对国家无用之人就未必无用,而魏阁老你说对国家无用之人就是真无用,就可以杀个一干二净?魏阁老你是玉皇大帝吗?”
黄石的声音在金銮殿上回响着,多少年来,从来没有人敢在这个地方高声喧哗,一时间满朝的文武都愣住了,崇祯皇帝的笑意也再次凝固在脸上,站在黄石边上的贺宝刀在背后轻声咳嗽了一声。
“元帅。”魏藻德也有些生气了:“这是御前,元帅不要失礼。”
“难道是我失礼吗?魏阁老你是圣人门徒,既然与国家无用就可以杀,那老人是不是也该杀?疯魔了的人是不是也该杀?残疾之人是不是也该杀?”
“下官没有这么说,侯爷不要冤枉我。”魏藻德大声争辩道:“下官只是说孙督师并没做有害于国家之事。”
“所以侯询也没错,对么?”侯询至今仍在天牢里关着,但黄石对朝廷问罪于他已经不抱什么指望,既然孙传庭都没错,那侯询当然就更没错了。黄石不再追问魏藻德,而是面向崇祯皇帝,他默默地看着高坐于御位之上的大明天子,所有的人都愣愣地看着黄石不知所措。
背后的贺宝刀咳嗽声变得越来越急,中间已经没有了间歇,而崇祯皇帝的脸上开始浮起怒容:“元帅有何事启奏?”
“皇上,”黄石平静地问道:“皇上真的是先帝的弟弟吗?”
满朝的官员几乎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贺宝刀张着嘴连咳嗽都忘记了。
“大胆!”第一个反应过来的还是魏藻德。
“那是二十七年前,奴酋屠戮辽东汉民,凡家中没有五斗民的皆被称为懒民,建奴尽杀之,”黄石仿佛没有听到魏藻德的那一声大喝,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已经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先帝为之食不能咽、寝不能安枕。那些辽民一样没有纳皇粮,一样委身事奴,而且奴酋此举更有大利于我军,但先帝却垂泪太息:祖宗之地、祖宗之民。”
说到这里黄石眼神一变,又变得锐利起来,盯在崇祯皇帝的脸上:“而陛下听说河南生灵涂炭,却是欣喜若狂,让满朝传读凶手的奏章,好似唯恐不能赶尽杀绝,好像不知道该如何酬劳屠杀陛下子民的凶手。”黄石冷笑一声:“臣敢问,陛下真是先帝的亲生弟弟吗?”
“黄石!”陈演也从雕塑状态恢复过来,他趴在地上向崇祯皇帝连连叩头:“臣弹劾黄石咆哮朝堂、大逆不道。”
朝臣们呼啦啦地跟着陈演跪下,就连贺宝刀亦连忙磕头替黄石向崇祯皇帝谢罪:“皇上,元帅他日夜操劳,神志有些不清了,臣请陛下恕元帅的君前失礼之罪。”
朝堂之上,只剩下崇祯仍坐在御座上,脸色铁青。而黄石则笔直地站在跪满了一地的群臣之前,脸上毫无愧色。
“陛下,自古有言,三百年一大劫,”黄石再次开口的时候,其他的臣子们听到后都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只剩连连磕头,为黄石的平静的语气伴奏:“自洪武元年到如今,已经二百八十余年了,臣从来不信这个劫难……”
听到这里贺宝刀暗出一口大气,竖着耳朵继续听下去。
“……但臣很好奇,陛下是不是决心让这个劫难躲不过去?陛下如此倒行逆施,别说保存宗庙了,难道就不怕祸及子孙们?”
崇祯皇帝从御座上跳起身来,指着黄石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哆嗦着,而其他的臣子们现在连磕头都忘记了。陈演拼命地睁眼,试图从这个奇怪的梦中醒来。
黄石无所谓般的挺胸看着崇祯,他知道这位天子最是欺软怕硬,平生从来不敢朝有兵权的人动手,现在杨文岳都把河北军带去孙传庭一起剿匪了,那黄石还有何可怕——对方就连误会实力对比的可能性都不存在。
“陛下若是如同先帝一般,臣也曾想和陛下有始有终,但陛下如此行事,陛下的社稷臣不能保了。”记得历史上从来没有人这样赤裸裸地威胁过崇祯皇帝,不过黄石总觉得一个欺软怕硬的人可能会受威胁。
——因为我来到了这个世界,所以本来没有的大屠杀都发生了,对此我是有责任的,如果因为我的威胁崇祯就把孙传庭调回来的话,那我也算是稍微弥补了自己的过失。
黄石心里如此这般地想着,朝廷上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动一动手擦去脸上的冷汗。
“若陛下召回孙传庭,臣仍保陛下的江山;若不召回孙传庭,那陛下就好自为之吧。”
——虽然我决心推翻这个朝廷,但有我在至少崇祯无辜的孩子们可以得到保全。至于是不是失信崇祯?如果失信一个杀人凶手就能就拯救无数生灵的话,那我已经失信过很多次了,皇太极、孔有德,也不差崇祯这一个。
黄石又看了看脸色憋得青紫,仍然一句话也说不出的崇祯天子,自顾自地转身向门口走去:“陛下,明天臣就不来上朝了。”
走到门口,卫兵们用带着惧意的目光看着黄石,当与他眼神接触时,这些锦衣卫都连忙垂下目光避开了黄石的视线。
走出门口没有多远,黄石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痛哭声,接着就是无数的“皇上息怒”声响起……
平安地离开皇宫后,黄石看到了等待在皇宫门前的新军直卫指挥同知杨怀祖。
“黄伯伯,”周围没有其他人,杨怀祖有些惊奇地迎上来,探头向他背后张望:“这么早就下朝了?贺叔叔呢?”
“没有下朝,今天他们下朝早不了了,希望不会耽误他们吃晚饭。”黄石微笑着翻身上马,不明所以的杨怀祖一脸茫然地跟在黄石身后。
把今天在朝堂的事情简单复述了一遍,杨怀祖已经是大惊失色,人都从马鞍上站了起来,他飞快地回头向着皇城的方向张望了一眼,确认没有看到追兵,马上转过身正色对黄石说道:“元帅您立刻出城去直卫军营,末将这便去侯府带夫人、公子脱险。”
“为什么?”黄石侧头看着杨怀祖,仍不紧不慢地骑马缓缓而行:“今天你黄伯母要蒸鱼给我吃,我为什么要去直卫那里吃糠咽菜?”
“元帅!”
“放心吧,”黄石又是微微一笑,面冲前方慢悠悠地走着,安慰紧张得已经无法坐在马鞍上的杨怀祖:“京城之外,就有我的七万大军,咱们这位皇上敢把我如何?”看杨怀祖仍是神色不宁,黄石开玩笑道:“你黄伯伯岁数大了,这么冷的天就贪图个暖和屋子,去郊外吹风会要了我的老命的。”
“黄伯伯啊,”杨怀祖终于坐回到马背上,他叹息一声:“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说得大概就是您吧。”
“还有你父亲,你父亲和我是一样的人。”黄石从来都是简从外出,今天和往常一样,他身边并没有什么随行的护卫,更从来不会躲在密不透风的轿子里。
看到黄石的京师百姓,纷纷向他大声致意:“侯爷福寿。”
“老人家平安。”黄石在马上躬身向一个问他好的长者回礼,再次和杨怀祖说话时,黄石指指自己的身边:“所以你父亲和我,从来都不需要护卫,不是因为我们的武勇,而是因为我们生活在爱我们的人中间,而不是仇敌的土地上,我们不需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第七节 影响
“镇东侯的事情,你们都听说了么?”
镇东侯大闹金銮殿的消息就像是长了翅膀,一天之内便传遍了整个京师。
“知道,知道。”
围坐在这个妓院雅间内大桌旁的人群,提起此事也是个个精神抖擞,谈性大起,早在来这个欢场聚会之前,他们就已经和相熟的人或多或少地讨论过这件震撼性的新闻。
提起这个话头的不是别人,正是侯洵的公子侯方域——东林四公子之一。父亲被朝廷下狱后,侯方域不好独自回江南,恐怕会被责备为不孝——竟然不在蒙灾老父身边伺候。因此这几个月来侯方域只好留在京师,每日就和东林俊秀们流连花红叶绿之处。
“贼来如梳,兵来如篦,官来如剃,”陪坐在侯方域身边的一个圆脸姑娘细声细气地说道:“黄侯说的应给没错吧?”
“原来美人你也知道啊。”众人一起大笑,有好事之徒就追问道:“你以为如何,速速说来。”
“镇东侯自是大忠臣了,忠言逆耳。”
“想不到这院里的姑娘居然也有这番见识,”一个东林子弟笑着点点头,对那个女孩儿说道:“镇东侯的老毛病又犯了,”卓边的人纷纷向侯方域看去,不少人脸上还有取笑之意:“当时镇东侯还力主要对令尊不利啊。”
“是啊,当时可真是把我急坏了,”侯方域一捏身边女孩的脸,长叹道:“那几天我看这些娥眉都失了颜色。”
“听说陈元辅、魏阁老都当场气昏过去了,”另一个东林士子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他听说到的一片混乱,最后皇上也哭、内阁们连哭,无论文武大员都哭得像泪人一样:“还有御史当场弹劾黄侯有操莽之志,不臣之心昭然,要皇上速发缇骑把黄侯下狱。”
“这些御史啊,也就是有胆子弹劾黄侯罢了,要是真换了曹莽来了,他们保证连大气都不敢透一口。”说起这些当朝官员的时候,在座众人的脸上都毫无尊敬之色。今天这件事实在是太有意思了,很多年……不,自从大明开国以来,甚至自秦焚书坑儒以来,就很少听说有这么刺激的事情发生了,今天竟然被自己遇上了,这些年轻士人都感到非常的兴奋。
其实不光是这些士人,就是整个京师,无论贫贱他们今晚的主题差不多都是镇东侯大闹金銮殿这件事。
其中也包括这家妓院的这些姑娘,圆脸姑娘又一次问道:“河南的事镇东侯没有说错吧?”
“美人是河南人?”
“不是啊。”
“你在河南有亲朋?”
“没有。”
“那你问这做甚?”连续得到两个否定的回答后,发问的那个士人立刻失去了所有的兴趣,他附和前一人道:“是啊,曹贼哪会这般说话,弑伏皇后和两位皇子的时候,曹贼说的大义凛然,诡称伏皇后秽乱后宫;述志的时候,又自辩若天下无他,不知几人称孤、几人道寡;徐州一路杀得白骨遍野,曹贼还能赋词哀叹什么千里无鸡鸣,一边纵兵劫掠,一边哀叹生灵涂炭。御史们要是真遇上的是曹贼,估计人人都会歌颂他高风亮节,哪里还敢如同骂镇东侯一样地骂他?”
“今天听说了这事以后,你们知道我想起谁了吗?”又有一人笑着开口道:“岳王!我记得当年岳王找宋高要兵要权,宋高不给,岳王就一怒撂摊子回老家了,说不伺候了。”
“是啊,我当时也是立刻想起这段了。”屋内响起几个赞同之声:“当时金寇拥兵百万,南宋有累卵之危,当时岳王可是把宋高吓得不轻,好像也哭鼻子了。”
“也?”马上就有人敏锐地察觉到这个人用词中隐藏的含义:“讽刺圣上!该罚、该罚!”
“当罚,当罚。”在众人的起哄声中,说错话的人也不推辞,接过酒杯就一饮而尽。
“岳王和黄侯都是行伍出身,没有什么教养,那比得上董卓、曹操这些良家子?不过岳王写的一手好字。”
“你没看过黄侯的字吗?镇东侯府门前那对联就是黄侯自己写的,也是了不得的好字啊。”
“是吗?可见黄侯乃是岳王转世。”
“未必,可岳王的词写得极好,”有人反驳道:“黄侯的诗可真是没法看啊。”
“哈哈。”想起镇东侯的诗,众人又是一片大笑:“五个指头还不一般齐呢,苛求了吧。”
“若真是岳王转世的话,难道同命同运?”
“就算不是岳王转世,也未必不同命,”话题被士子们越扯越远:“以前看书讲到风波亭时,我还扼腕叹息,不明白宋高何以昏庸至此,今天黄侯一闹,我算是能够体会一点宋高当时的心思了。”
“那谁当秦桧呢?陈元辅?”
“陈元辅?他要是敢动手也就是个张邦昌,当年张邦昌害岳王不成就是因为岳家军还在,现在黄家军还不像岳家军那样在千里之外,黄家军可就在京城外呆着呢。害了黄侯,就不怕真的出个曹操?”
“那你说谁是秦桧。”
众士人又说了几个名字,不过虽然争得脸红脖子粗,却一直没有统一的意见,就在大伙儿争执不下的时候,一个陪坐的姑娘突然插嘴道:“妾身觉得还是等着看好了,谁把黄家军解散了,那多半谁就是秦桧了,至少是想做秦桧。”
众人一愣之后又爆发出阵阵笑声:“姑娘高见,正是如此。”
“到底河南的事是真是假呢?”圆脸姑娘第三次发问。
“是真是假,与我们何干?”侯方域随口答道,京城士子们都是一样的态度,河南——那是太遥远的地方,只要没有亲属去那里做官,或是籍贯在那里,一群河南农民的死活,又和京师、江南的花红酒绿有什么干系呢?
……
“河南的事,和大人有什么关系?”
自从那次镇东侯和自己推心置腹地谈话一番后,金求德曾经暗暗赌咒发誓再也不过问镇东侯到底动机是什么,只要执行命令就好了,但今天他又食言了:“闯营在河南经营多年,百姓多半德贼而不得官,孙传庭杀人这事——若真是能把河南百姓杀光了……当然不可能,属下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说如果能成的话,闯营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自然而然就平了。”
“那么当年我们在辽东,如果把建奴治下的百姓杀光了,建奴不也就平了么?”
“第一,我们有本事杀光建奴,而孙传庭他打不过闯军;第二,如果建奴从关宁军那里抢不到人,其实大人说得也没错。属下觉得孙传庭就是这个意思,河南百姓少一个,这闯营的力量就弱一分。”
“许平已经回师了,”镇东侯已经得到了最新的情报,许平带着直属部下日夜兼程地赶回了河南:“江西那里的压力应该小了一些。”
“希望如此吧,所以说孙传庭也算是有些用处,”金求德认为孙传庭绝无与闯军一战的勇气:“如果他有胆子和闯营打,也就不用所过之处寸草不留了,现在许平既然回来了,那孙传庭多半该找借口跑路了。”
“你认为他一定会退兵么?”
“属下认为孙传庭的思路很明显,他是效法北虏入关之故伎,每次打了就跑。通过一次次的摧残河南来破坏闯营的实力,毕竟现在闯营还是被四面包围,河南是他们根据地。既然不能一次性收复河南,那么孙传庭认为不妨慢慢来。”金求德指出早在战国时期,这就是让敌国疲于奔命的战略之一:“虽说河南名义上还是皇上的土地,河南百姓名义上还是皇上的子民,但河南人心如此和敌国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金求德见黄石微微皱眉,倒也一点不慌张:“大人,属下从来都是从纯粹的军事角度看待战事。”
“你做的很好。”黄石做了个歉意的手势:“金兄弟继续说。”
“孙传庭已经收复洛阳,他的幕僚都劝他在洛阳固守,屯田以窥中原,但孙传庭不停,属下认为他内心里对守住洛阳并无信心,若是闯军回师他怕白忙一场反倒便宜了李自成。而和北虏不同的是,北虏总是把百姓掳掠出关,因为在新军成立之前他们不担心和河北军一战,所以走得慢些也没什么。而孙传庭显然是要轻装行军,怕带了百姓走不快。”金求德认为孙传庭的手段虽然残忍,但是对镇东侯还是有利,他自打大都督府关闭后就没有去过福建,对杨致远到底经营的如何全无印象:“施策那里连民练都派上战场了,属下认为可以称得上是岌岌可危。民练……他们有何斗志?”
不光是金求德,就是在江西前线的施策对理事会招来的民兵到底会不会临阵脱逃都全无把握,毕竟他们已经见过或是听说过太多民兵一哄而散的事情了:“许平回师,会让江西那里的压力轻一些,而且若是许平能够追上孙传庭的话。”
说到这里金求德微微摇头,情报上说许平只带了一个营返回河南,而孙传庭手下的七省之兵有二十万之众:“估计很难。”
“如果能够追上孙传庭痛歼这支剿匪军,那么北方的官兵就不复存在,而闯军就能长驱直入京师,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抵挡他们的了。”在这种情况下,朝廷就不得不派出新军抵挡闯军,一旦新军离开京师那到底是向何方行军就是黄石说了算,如果他一口咬定闯军会从南路进犯,那谁也无法反驳他的判断。
“孙传庭如果决心一战,或许许平还有机会,但属下认为孙传庭肯定会逃回潼关的。”金求德略微思索一番:“大人,外面都哄传许平是您的大弟子,希望您这个名义上的弟子也能和您一样创造奇迹吧。”
“好了,让我们静候佳音吧,我倒是充满信心,无论是江西的民练还是回师河南的许平。”黄石结束了和金求德的会谈,打算回京师去。
现在金求德已经不回京而是驻守在狼穴里,赵慢熊和黄石一样仍然呆在城里。
“属下送大人出去。”和忧心忡忡的其他部下诸如杨怀祖不同,对黄石的决定金求德没有一言相劝。
“你倒是很放心啊。”出门的时候,黄石对金求德开玩笑道。
“天命所归,王者不死。”金求德利索地答道:“属下自认为是这世上对大人最有信心的人,当今皇上大人不需要怕他什么,再说若有变故,属下立刻提兵入京。”
“大明……”黄石摇头轻叹口气,大明,无论皇帝如何昏庸,毕竟可以骂皇帝,自己把崇祯皇帝痛骂一顿说到底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骂皇帝的太多了,而在满清这就是不可想象的是了:“大明……”黄石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
九月底,得知闯营许平已经返回河南,孙传庭立刻上书表示:“道路泥泞,粮草转运困难。”表示会带领剿匪军返回潼关。
“贼闻臣名皆溃。”
孙传庭的大话言犹在耳,剿匪军就开始返回陕西,秦军的第四次出关,和前三次最大的不同就是根本没有遇到李自成的主力抵抗就自行退却。
许平沿途见到的都是各县自发组织的河南民练,在许平回师之前,一连串大屠杀之后,河南百姓逃进各个山寨,抛下幻想坚决抵抗,大大减缓了剿匪的行军速度。
“大将军,”一个中年男子策马驰到许平面前,向他拱手问安:“孙贼已经开始逃跑了,小人恳请大将军立刻追击。”
“孙传庭已经走了吗?”许平听说剿匪军已经开始撤退后心中有些失落,他的部下急行数百里赶回来,本希望能在本土与剿匪军交战。
环顾了一下跟在身后的行军纵队,许平露出些迟疑之色。
这位中年民练头目看到许平脸色的变化,也注意到跟在许平身后的只有几千士兵,就再次抱拳朗声说道:“大将军,小人不懂兵法,只是一个猎户,但对于豺狼,如果不把它们打痛,那它们日后还是会来的,小人风闻大将军回师后,日夜在此守候,就是盼望大将军能够帅我们追击孙贼。”
第八节 尾随
“现在孙传庭在何处?”许平问道。
“正往郏县退去,”这中年男子报告道:“小人曾随谢将军在郏县与孙贼打过一仗,对那里的地形很熟悉。”
“那谢将军何在?”许平知道附近的民兵应该由李自成的部将谢君友指挥,闯营主力南下时他奉命留下保护今年闯营科举时提拔的地方官员。
“谢将军不幸受伤被俘,被孙贼杀了。”这中年男子一脸愤恨,他也是郏县人,谢君友在郏县拼死抵抗,但手下只有千余闯军民兵,挡不住孙传庭的大军。而剿匪军攻破郏县后照例把全县没来得及逃走的百姓杀个精光。
正与这男子说话间,周围又报告有其他民兵赶来和许平会合,其中一个带队的还是许平的老熟人——中原大侠袁锋,现在他也是闯营的头目之一。闯营主力南下之前袁锋帮许平训练民兵棍棒,剿匪军攻入河南后中原大侠就带着新招的弟子和民兵们打游击,这些日子来也劫杀了不少落单的剿匪军兵丁,听说许平返回就领着游击队前来助许平一臂之力。
看到许平后,袁锋顾不得行礼就大叫起来:“还好,还好,总算赶上了,我还怕大将军已经追去了把我落下了。”
许平注意赶来与自己回合的虽然有几千人,但人人都是手持木棍,只有极少的人有铁制武器,见状许平问道:“袁大侠,你手下只有棍子么?”
“他们的棍棒都是我亲手交的,”袁锋大大咧咧地说道:“大将军放心吧,我连祖传绝技都没有藏私。”
随着新军改进装备,燧发火枪在明军中也变得越来越普及,根据许平的情报此次剿匪军中就有大量这种新式火器,朝廷除了拨给这些以外还调拨给孙传庭部分野战炮。
“孙传庭有二十万大军,而且他们还有火枪。”虽然不想泼这些民兵冷水,但是许平觉得必须要让他们明白他们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
“我们知道,”不少闯营头目都冲着许平嚷嚷起来,他们已经与剿匪军交战十几天,对官兵的装备情况心里有数,他们身后的民兵纷纷挥舞这手中的棍棒:“我们能和他们打!大将军下令吧。”
“他们还有火炮。”许平又补充了一句。
“我们也有家伙!”民兵们再次轰然响应,他们更加用力的舞动着手中的棍子:“大将军下令吧!”
“好吧。”许平终于点点头,大声对传令兵说道:“近卫营全速前进,追击孙传庭。”
“杀官兵啊!”
“杀官兵啊!”
不等许平的传令兵应声,河南的民兵就发出齐声呐喊。
……
“虽说军心可用,”趁左右无人,余深河跑到许平身边小声说道:“可是这一群乌合之众,便是有数万人又如何和官兵打?”
“我猜我们追不上孙传庭,他必然会留断后部队,我们和这些断后军队一战后他早就走远了,”对面有二十万军队,不需要有多少军事才能就该懂得需要分路进兵,进攻有前锋、撤退有后卫,许平的计划就是追击这些后卫的明军部队,能打多少算多少:“等到正面一战,这些民练就该明白战阵是怎么回事了,现在他们凭着一腔热血往前追,等他们见识过了战场,我想就不会嚷嚷着继续追击了。”
“那若是遇上了官兵的后卫,大人打算如何布阵?”
“当然是近卫营居中,我们先把官兵打散,然后把追击和清剿的工作交给这些民练。”许平认为这样有两个好处:第一是不会被民兵倒卷冲散了自己的队形;第二是近卫营也需要保存体力,以免被孙传庭杀个回马枪。
向着郏县进发的路上,周围是络绎不绝前来助战的河南民兵,其中有一些山寨本来和闯营若即若离,但这次他们的山大王们也纷纷带着手下赶来。
一个山大王见到许平后,向他拱手致歉:“大将军,小人有眼无珠,往日做了不少混帐事,大将军大人大量,不要和小人计较。”
许平看着此人很面生,完全没有印象,经中原大侠提醒后,才得知此人本事一个游离于闯营之外的土匪,平日做的是打家劫舍的买卖。
这次剿匪军经过郏县,满城玉石俱焚,这个山大王在县郊的老家也被剿匪军洗了个干干净净。如果许平不回来,这些山大王也没有胆子独自去找剿匪军拼命,更无人有威望能够把这许多路绿林好汉都凑在一起。
人越汇越多,等距离郏县还有不到五十里的时候,许平发现自己已经拥有了四万大军。而更令他吃惊的是,这一路追赶下来,他竟然始终没有遇到剿匪军的后卫部队。
见天色已晚,许平就下令就地扎营,由近百个头目带着的几万民兵,乱哄哄的瓜分地盘分头扎营。
看着乱成一锅粥的闯营,余深河脸上的忧色更重:“大人,若是官兵夜袭我们该如何是好?”
“确实不可不防。”以往主帅的营盘应该位于正中,以便统筹指挥,这次许平下令近卫营前出朝着郏县方向,而让其余的军队在自己主营的后防扎营。当夜近卫营派出双岗,不但要照顾自己的营盘,更要连友军的周围都兼顾到。
这个夜晚虽然许平一直提心吊胆,但最终还是平安无事,第二天一早看到初生的朝阳后,他长出一口气,下令继续追击。
抵达郏县近郊时,探马带来几个幸存的百姓,他向许平报告孙传庭带领的官兵主力今天清晨刚刚离开郏县,正沿来路返回。
“没有后卫部队?”没想到真的追上孙传庭,许平大吃一惊。
“本来官兵是留兵把守郏县的,不过孙传庭前脚走,他们后脚就撤了。”这几个百姓都是躲在树洞、地窖甚至枯井里才逃过一劫的,他们说若不是城内官兵走得干干净净,他们还出不了城。
许平默默地点点头,吩咐探马加倍警惕,继续向前行军。
很快就有探马报告发现了一路南去的官兵,还与这路官兵的后卫哨探发生交战,并且抓住了其中一人,其余的官兵探子见到装备精良的近卫营骑兵后,立刻夺路而逃。
从这个探子口中,许平得知河南总兵陈永福被孙传庭留下在郏县断后,这陈永福就是在第二次开封之战中把李自成一支眼射瞎的明廷功臣。陈永福自知是个惹眼的目标,他不想留下送死,于是等孙传庭离开后立刻也撤出郏县,生怕被闯营大军围住。
“陈永福为何南下?”余深河对此有点疑惑。
“虽然闯王得此人而后快,不过他也知道孙传庭是更大的目标,陈永福是河南总兵,不是陕西、山西总兵,他若是逃得太快,难免不会拿他做替罪羊。”从刚才那个明军探子口中,许平还得知孙传庭在退兵时留下好几队明军各路把守,其中就有晋军、鲁军的几位总兵:“我们一路上明明没有见到他们,我猜他们可能是自行撤走了免得当了替死鬼。”
之前的侦查,因为许平担心剿匪军会打埋伏切断自己的退路,所以对南翼比较重视,因为侦查兵力有些北面就相对潦草,陈永福如果不是难逃或许也不会被发现踪迹:“陈总兵多半是想等我们过去了,然后再返回郏县,这样就可以想办法为自己开脱,说他没有临阵脱逃而是我们没有走他那一路。若是孙传庭主力走远了,他再走也没什么关系了。”
“那我们是追击陈永福么?”
根据许平事先制定的追击原则,这陈永福是最佳的目标。
可是许平摇了摇头:“不,我们去追孙传庭,官兵士气已堕,此时不打更待何时。”
“再说,”许平指了指跟着近卫营一起追击的大队民兵,虽然已经跟着许平以急行军的速度走了一天,虽然一半的民兵连鞋都没有光着脚赶路,但他们仍然士气高涨,而且愈发地高涨,只有很少的人掉队:“虽然是乌合之众,但余兄弟你还记得山东之战么?我们长青营都败在了这些农民手下。”
余深河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半响后喃喃说道:“他们当时人多啊。”
“孙传庭能和长青营比吗?何况,还有我们近卫营在。”
……
自从出潼关以来,孙传庭一路顺风,没有遭到任何有力的抵抗,部队也没有收到什么损耗。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损失,孙传庭主动撤出河南返回陕西,反正朝廷给的命令是策应湖广,现在许平都回师了,那李自成还会远么?所谓得便宜卖乖,任务圆满完成就该走了。
秦军作为三遍总督的嫡系部队,孙传庭当然要平安带走,而保定总督杨文岳在官场上也颇有人脉,和孙传庭一样是进士出身,当然不能把他带来的四万河北精锐留下送死。因此孙传庭把其他各路兵马都派去断后,形成一道成扇形的防御线,如果闯营攻势不强,他们守住了河南那自然孙传同的功劳就更大了——收复了大量失地并且守土不失。如果他们没能守住,那也不是孙传庭的错——他把河南收复了,但是因为粮草不济所以回陕西就食,而无能的其他各路总兵把孙督师辛辛苦苦收复的土地又丢给闯军了。
现在孙传庭身边只剩下秦军和河北军共十万人,人数少了一半行军速度也迅速许多,根据孙传庭的估计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可以平安返回潼关。
当后卫哨探报告发现闯营追近时,孙传庭的惊讶已经不能用言语来形容了,他布置了那么多道阻击线,闯军怎么可能不声不响而且这么轻易地就逼近到他的核心部队附近呢?
不过现在没有时间多琢磨这里面的不合理,孙传庭连忙把手中的探马统统派了出去,同时让前队放慢脚步,将八万大军收缩得紧凑起来。
当得知追近的闯军打着许平的旗号后,杨文岳脸上的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孙传庭此前并没有和许平交手过,看到杨文岳一脸的紧张连忙问道:“许平到底有多厉害?”
孙传庭听说许平是镇东侯的大弟子,也知道他数败新军,但总归还是没有感性上的认识。
“比下官手下的大将齐图和夏侯宽甫加起来都厉害。”
“原来如此,那确实是个厉害的贼人。”孙传庭嘴上如此说道,但心里忍不住想:“如果许平只相当于齐图和夏侯宽甫之和,那倒也不是很可怕。嗯,他是镇东侯的大弟子,应该还是比这俩人加起来要厉害很多的。”
但到底如何个厉害法,孙传庭还是不知道。
秦军奉命收拢的同时,杨文岳也连忙命令河北军收拢,同时嘱咐手下众将要小心提防,这是就是仇人许平。
“速速让齐将军回撤。”杨文岳知道齐图深以那次被俘为耻,平日总是摩拳擦掌要报那一箭之仇,他生怕齐图会莽撞迎战,若是交战不利不但会动摇军心还会破坏孙传庭的统一布置。
“让夏侯将军前去部署防御,将那许平阻上一阻。”杨文岳记得上次夏侯宽甫布置的营盘还得到过许平的由衷称赞,夏侯宽甫的防御之才连数败新军的贼酋都赞不绝口——这已经成为了河北军中津津乐道的美谈。
不到一个时辰,六万秦军就聚拢完毕,探马把敌情如流水般汇来,咬在剿匪军主力尾巴上的闯军确实是许平统帅没错,不过这些闯营怎么看也不像是闯营的主力,他们甚至没有多少骑兵来遮蔽明军的情报线,让孙传庭的探马把闯营的军容看了个清清楚楚。
听说追击的闯军以衣衫褴褛、手持木棍,看上就像是被剿匪军追得满山遍野乱跑的民兵为主后,孙传庭和杨文岳不禁面面相觑。
“许平的兵很差么?”
“不差啊,许平是黄侯的弟子,特别讲究军容旗帜,他手下虽然不穿盔甲,但是毡帽、斗笠井井有条,更绝不会短了草鞋和干净的军服。”
第九节 遭遇
“哦,原来是许平这厮来了。”夏侯宽甫听到来将的性命后,浓眉顿时拧成了一个疙瘩,捻须问道:“大人要我做什么?”
“都督大人要夏侯将军暂时将许贼阻上一阻,”杨文岳派来的督战使者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孙督师和总督大人正在收拢兵马,不需要很久,夏侯将军只要稍微抵挡一下,有半个时辰就差不多了。”
“总督大人该不是想扔下我家大人逃跑吧?”虽然平素夏侯宽甫的亲丁一向对杨文岳这尊发军饷的财神很尊敬,但眼下这种关键时刻也顾不得讲什么礼仪了,一个陪伴在杨文岳身边的亲丁一蹦三尺高,指着那个督战使者的鼻子骂道:“难道把我家大人当傻瓜了不成?”
见平日一向点头哈腰,还不时孝敬些银子的家伙们突然间翻脸不认人,一个个还有面露凶光,督战使者目瞪口呆:“哪有此事?”
“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夏侯宽甫的亲丁们不再搭理杨文岳的使者,而是冲着他们的主子嚎叫起来:“大人手下这么多精兵强将,到哪里还不是吃饷?”
“夏侯大人!”杨文岳的使者见看事急忙,连称呼都变了:“总督大人对你不薄啊。”
“总督大人对末将确实不薄。”
夏侯宽甫总算发话了,听到这话之后杨文岳的督战使者出了口长气,算是安心下来,他脸上带着得色瞟了一眼夏侯宽甫的亲丁们,却意外地见到他们用一种嘲讽的目光看着自己,刚才那个叫得最大声的亲兵脸上同样也带着笑。
“总督大人要末将如何将许平阻上一阻?”不等这个使者多想,夏侯宽甫的问话声就又把他的思绪吸引过去,他看到夏侯将军一边说话的同时手中还在比划着:“是要布置个口袋阵,还是个犄角大阵?”
“这个总督大人没有特别交代,”这个临阵部署杨文岳也不可能干涉,使者马上答道:“总督大人要夏侯将军便宜行事。”
“那好,我立刻去北面布阵。”夏侯宽甫大手一挥,他手下的亲丁们就齐声响应,立刻把这个命令传达下去,准备全军北进。
“将军,将军……”督战使者一迭声地说道:“许平是从东南那边过来的。”
“本将知道,本将这叫故布疑阵,”夏侯宽甫显得很耐心,等待手下传令的同时他还颇有兴致地给杨文岳的使者解释道:“当道扎阵乃是下策,在北面故布疑阵才是上上之招,这个讲究说起来就多了……”
“大人,大人……”杨文岳使者的称呼不知不觉间又转回来了:“那要是闯贼不顾大人您的疑阵,直接冲过去怎么办?”
“那许平乃是镇东侯的大弟子,精通兵法,岂会做这种农夫所为之事呢?”夏侯宽甫呵呵一笑,宽慰这个使者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这兵法之妙——存乎一心。”
“岳爷爷说得好,夏侯将军比喻得恰当,但标下只是担心,许贼要是真像个农民一般,就不管不顾地从大人的疑阵前冲过去了怎么办?”
“那就更好了。”夏侯宽甫胸有成竹:“本将正好与孙督师、总督大人夹击许平,杀他一个落花流水。”
“大人,总督大人不要大人夹击,他只需要大人稍微抵挡片刻,给孙督师聚拢部队多留点时间。”
夏侯宽甫笑吟吟地还要作答,但此时一个亲丁窜过来:“大人,许平到了!到了!离我们只有几里地了。”
同时另外一个亲丁跑来通知大军已经更改了行军目标准备,全军已经从向西退却改为朝北进发,听到这两个的话后夏侯宽甫没有时间再与杨文岳的使者罗嗦,他把脸一沉:“在河北军中,谁最善守?”
“当然是夏侯大人您,不然总督大人也不会……”使者连忙陪着笑脸恭维道。
“所以我说故布疑阵好那就是好。”夏侯宽甫一扬马鞭,带着亲丁们急忙向北退去:“你回去告诉总督大人:只要许平不是个傻子还懂得那么一点点兵法,他就断然不敢继续追加;若他真蠢到连这种兵家常识都不懂的话,那督师大人和总督大人就是闭着眼睛也打赢他了。”
……
秦军排兵布阵的时候,杨文岳派去齐图那里的使者带着标营卫士气急败坏地赶回来,这个使者见到杨文岳就跪倒在地:“大人,标下无能,没能拉住齐将军?”
虽然已经有了最坏的预料,但杨文岳亲耳听到这个坏消息时还是气得直跺脚,连声哀叹:“齐将军太鲁莽了。”
“大人……”被派去齐图那里的使者吭哧了一声,低着头附和道:“大人说得不错,齐将军实在是太鲁莽了。”
等杨文岳身边的人少了些后,使者凑上来澄清事实:“大人,齐图这厮不是杀贼去了,他一听说来的是许平,带着亲丁拔腿就跑,标下无能没有拉住他。”
“哦?”杨文岳呆立片刻,半信半疑地说道:“不会吧,齐将军赌咒发誓,要阵斩许平一箭之仇的,难道他之前都是在演戏?那他演得也未免太像了点吧?”
杨文岳还在狐疑的时候,另一个派去夏侯宽甫那里的使者带回来另外一个噩耗。
“这不可能,夏侯将军岂是浪得虚名之辈,河北众将对他都是交口称誉,就连那个许平都对他颇为忌惮。”杨文岳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对使者的话全然不信。
“可是夏侯宽甫这厮确实是跑了啊。”这个使者同样急得满头大汗。
“夏侯将军到底怎么说的?”
听使者把夏侯宽甫的发言仔细复述了一遍以后,杨文岳皱着眉头想了想,迟疑着自言自语道:“既然夏侯将军说这样比当道阻拦好,说不定是真的好吧。”
……
探马报告在右翼发现大量的明军行动的痕迹后,他们估计人数可能多达万人,听到这个庞大的数量估计后,许平也不敢怠慢,立刻增派人手前去打探,侦查明军是否伏击自己的企图。
侦查显示有上万明军就在很近的距离内,但这些明军正匆忙向北离去。
“是逃走?还是绕路袭击我们的后队?还是打算夹击我们?”余深河一连抛出好几个问题。
“你怎么看?”
“我认为是逃跑。”余深河和许平都抢在近卫营主力抵达前先赶到发现大批官兵痕迹的地方,看过周围的各种迹象后余深河认为他有九成的把握确定这是一支正逃离闯军攻击范围的明军。
“我赞同,”许平也不认为对方有是伏击或是夹击的打算,而且孙传庭的主力就在眼前,眼看大奖就要到手许平舍不得为这么一点风险而把它放弃:“这险还是值得冒的。”
就在这时,北面响起了密密麻麻的枪炮声,听到这声音后许平和余深河同时转身向发出响声的地方张望。
“空炮、空枪。”余深河凝神听了片刻,缓缓点头道:“这是故意示我们以无害。”
“还有示孙传庭以忠勇,离得那么远孙传庭肯定听不清是不是空炮。”许平脸上露出了微笑:“不知道这是哪位将军啊?”
“贼人许平!吾乃直隶大将夏侯宽甫,尔可敢一战?可敢一战?”
像是听到许平的问题一样,远处传来了无数明军齐声发出的呐喊声。
“原来是这位故人啊,还真是知情识趣,不枉我当年助他一臂之力。”许平哈哈大笑起来:“对面的官兵,大概得有七、八千人吧。”
“至少,这位夏侯将军没有隐瞒兵力,”对方显示出来的实力和余深河侦查到的情况相吻合,听到许平对夏侯宽甫的称呼后,余深河的话中也用上了敬称:“这位夏侯将军和大人有故。”
“嗯,”许平点点头:“晚上给你详细说说。现在先说今天这仗怎么打吧。”
“大人打算怎么打?”
现在许平的手下中大部分都用木棒子,沿途除了步兵同样也有不少闯军是骑马来投的,不过他们的武器多半也是棍棒。戚继光讲究骑兵要轻刀快马,镇东侯发扬了这个精神,除了用来硬冲坚固步兵阵地的长矛和直剑,一般新军的骑兵装备的都是重两斤左右的马刀,尤其是斥候更是只装备一把这种马刀和一把手铳而已。这种轻薄的马刀十分锋利,借助马速可以轻易地致人于死地,而轻灵的刀身能够保证士兵进行长期的作战并在高速运动的马上快速完成招式变换。隶属近卫营的第一骑兵队使用的全是这种缴获的马刀,其他各营虽然看着眼馋,但也还没能像近卫营这样百分之百换装。
这次投效到许平军前的闯营骑兵——有马可骑的闯军士兵可没有这种精良的兵器,他们中大部分人用的都是重达十几斤的大棒,有些马匪甚至还用石块、铁片加工了他们的大棒子,将它变成威风凛凛的狼牙棒。许平承认狼牙棒看着确实很威风,面对非正规军的时候可能比轻刀更有震慑力,不过许平可没有将这些狼牙棒骑士当作斥候派出去的想法:这种平时都要把武器横在马鞍上以保存体力的“重”骑兵没有足够的机动力来完成侦查和驱逐对方斥候的工作,若是万一和对方使用轻刀的斥候发生单打独斗,许平也不看好他们——估计几轮大棒抡下来就累的气喘吁吁任人宰割了。
作为一个精通步骑战术的教导队学员,余深河就因为看到了这些骑兵的武器而变得对他们极其没有信心:“我们没有多少骑兵,我们的步兵多是民练,末将觉得还是让近卫营上去把官兵打散,然后让民练去打扫战场吧。”
“如果是一两万官兵,没问题,不过对面至少还有八万官兵吧,听说孙传庭找昏君要了不少东西,就算他们手里一半人有枪吧那也是四万把,别说还有大炮。余兄弟打算死多少人来把他们打垮?”许平承认官兵的战斗力可疑,但现在的问题是他的友军战斗力同样可疑:“时间不好说对谁有利,或许我们这边人看的热血沸腾,对面官兵见死伤惨重就自行崩溃;但也有可能是官兵看的热血沸腾,我们的民练因为初见残酷的战阵而自行崩溃。这是赌博,而且是赢面难以预料的赌博。”
“那大人的打算是什么呢?”
……
得知许平果然像个不通兵法的农民一样没有搭理夏侯宽甫的疑兵而是直愣愣地冲过来后,杨文岳无法只得带领自己的标营以及剩下的万五河北军兵马与六万秦军合阵迎战。
今天在见到闯营之前孙传庭确实还是挺紧张的,对面赫赫有名的将领和他大名鼎鼎的师父恐怕没人会不紧张,不过当孙传庭见到在自己面前列阵的数万闯军之后,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心中的紧张和担忧一扫而空。
在剿匪军面前的闯军不但没有几个人有火器,连一门炮都没有,更是缺少旗帜。其中大部分闯军队形散乱,连军旗都杂乱无章,一看就知道是乌合之众。
孙传庭几年来一直在向朝廷索要巨额的军饷和物资,这次他带出关的秦军虽然称不上久经战阵,但是装备方面还是不错的,至少燧发枪几乎是人手一把。孙传庭看着自己背后整整齐齐、旌旗飘扬的雄师,再看看眼前这支人数既少而且显得毫无章法的闯军,对自己周围的幕僚们笑道:“本官早就说过,开封大水定然把闯贼的主力席卷一空。你们看,闯贼现在竟然会派这样的叫花子军队来迎战我军,这不是送死还能是什么?”
周围的幕僚闻言也是一阵赞扬之声。他们看着那些手里连长矛大刀都不齐,多数举着木棍的闯军,每个人心中也是无比的蔑视,一起奉承他道,“督师大人算无遗策,这次我们肯定能大获全胜。”
“早知道许平手下是这般货色?我为什么要退兵呢?”
孙传庭心里有些后悔,不过自己的失误总算是被对方的愚蠢所弥补了。
“还真亏他来追我了。”
孙传庭心里美滋滋的,等军队排好阵以后,他急不可待地一挥手,大声喝令道:“进攻!”
第十节 诈败
随着孙传庭的命令下达,八万多秦军呐喊,或点燃火炮,或击打战鼓,向着对面只有他们人数一半的闯军逼去。随着秦军的鼓声想起,秦军对面的闯军也齐声呐喊,向着超过他们人数一倍的秦军猛扑上来。
孙传庭满意地看着秦军的火炮一发接一发的射击,有一些成功地打进闯军的阵营,每一发都把不少的闯军士兵撂倒。
两军的距离迅速地接近,当闯军的步兵进入剿匪军的火枪射程后,剿匪军的士兵立刻像模像样地进行了一次齐射。
距离虽然很远,但还是能看到有几个闯军士兵被打倒了,随着这次齐射,闯军的民兵士气立刻冰消瓦解,不少士兵开始掉头逃走,而看到前排回转后,后排的闯军士兵也纷纷抱头鼠窜,还没有发生短兵相接,闯军就发生了崩溃。
紧接着孙传庭和杨文岳就看到许平的将旗开始移动,但是这旗帜似乎已经被他自己的溃兵挤住了,向后撤退的速度并不是很快。
“这就是镇东侯的大弟子?新军就是败给他们了?”孙传庭大吃一惊,转头问身边的杨文岳:“你上次就是败给他了么?”
“唔,唔,上次这贼子带着几十万闯贼来打我的。”杨文岳也感到出乎意料,不过他马上就反应过来:“而且都是他的精锐,不是这帮民匪。”
“骑兵出动!”孙传庭看到许平的旗帜已经倒下了,对方显然是怕自己的目标太显眼,孙传庭估计许平已经发觉民兵溃不成句无法收拾,开始带着近卫潜逃了:“骑兵不要管别的贼人,去把许平的首级给本官取来!”
顿了一顿后,孙传庭又追加了一句:“若是能生擒当然更好。”
雪藏在剿匪军后方的明军大队骑兵呼啸着杀出,风卷残云般地追赶他们的步兵兄弟而去,而这时剿匪军的步兵也士气高涨,大声呐喊着穷追不舍,就如同河北军在中都的表现一般。等骑兵追上步兵的后阵时,剿匪军的前军已经冲过刚才闯军布阵的地方,地上扔得到处都是碎银子和铜钱,剿匪军士兵见到满地的钱货后,纷纷停下脚步开始拾取。
“快追,快追!”剿匪军前排的将领和军官们发出大声的怒吼,他们用剑指着前面闯军的背影:“不要让闯贼跑了,抓到许平,赏银千两!”
有些剿匪军士兵听从命令继续追赶,可大部分还是在捡地上的碎银和铜钱,甚至还有些自相争抢起来:
“这是我先拿到的。”
“放手,这是我先看见的。”
见到大家都在拾东西,本来跟着追击的士兵也停下脚步,开始环顾周围是不是有触手可及的财物。僧多粥少,没有抢到东西的士兵是大多数,他们就争先恐后继续前冲,一旦跑到队伍前排就立刻俯首去捡前面地上的东西。
“不要停,快追!”剿匪军的军官们当然看不上这些细碎银子,可是他们的命令声被淹没在士兵们你争我夺的嘶喊声中了。
这时有些机灵的剿匪军军官已经开始疑惑:“闯贼怎么还带着这么多银钱上阵,莫不是有诈吧?”
这些扔在地上的银钱都是许平临时从周围山寨中借来的、或是找附近幸存者讨要的,前排的闯军一边逃跑的时候就一边把银钱满地乱抛。
当剿匪军的骑兵冲过本方步兵的阵容时,他们的步兵同伴已经是一片混乱,大批士兵正在地上扭打着,后派才赶到的剿匪军士兵见光天化日居然地上有可以白捡的钱,就一个个都奋勇扑上去,压在别人身上掰着前面士兵的手指企图分一杯羹走。
骑兵从这团乱哄哄的人群中强行挤了过去,不时有人发出被践踏到的惨叫声,更夹杂着骑兵不小心掉下马后的谩骂声。
当终于有一批骑兵跌跌撞撞地通过本阵后,对面的闯军民兵已经逃开很远了,看到面前终于是一片坦途后,冲过去的骑兵也顾不得调整阵型,再次加速望着闯军追赶上去——身后变得更加混乱,骑兵找不到骑军军官,军官也看不到他们的手下。
对面奔跑着的闯军步兵不停地有人向两侧跑去,骑兵顾不得这些逃进道路两旁麦田、小溪和树林中的杂鱼,直奔正前方许平将旗消失的位置而去。
和闯军步兵后队之间这点有限的距离一转眼就跑完了,更多的闯军士兵散到两旁,当这些骑兵离闯军的背影还有大约一箭之遥时,刚才消失了的许平的大旗突然又竖立了起来。
随着这面旗帜竖起,所有的闯军发一声喊,来不及散开的人纷纷趴下,这时剿匪军的骑兵才看到在闯军的民兵背后,有一支阵容整齐的黑衣枪手……
“瞄准……”
一等军士岳牧将手中的长矛指向剿匪军骑兵的方向,他身侧的近卫营同伴们放平火枪时,发出熟悉的铿锵之声。
“开火!”
近距离的射击把冲过来的剿匪军骑兵纷纷打下马来,硝烟散去前,后排的近卫营士兵已经跨上一步走到前排,他们稳稳地用枪对着前方,当第一个剿匪军骑兵出现在散开硝烟中时,第二声“开火”的命令传达下来。
这次齐射结束的同时,大批的骑兵从近卫营火枪手的两翼冲出,为首的人一袭黑衣,带着一顶宽檐毡帽,把一柄闪亮的马刀平举在胸前,紧跟在他背后的旗手高举着闯营大将军的将旗。
“上刺刀,冲锋!”同时近卫营的营旗也快速的向前舞动三下,看到这个信号后,所有的近卫营军官都同声发出号令。
“杀官兵啊。”岳牧端着自己的长矛,发出一声大吼,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前奔去,背后是兄弟们齐声的呐喊,无论岳牧跑得多快,都不能把这呐喊声抛下分毫。
战前许平表示他会带队冲锋时,余深河觉得他有脱离统帅岗位之嫌。
“这些民练没法指挥,上百个连旗号都不懂的首领,几万才汇合不到两天的大军,你让我怎么指挥?”许平觉得不光他没有办法指挥这支大军,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如臂使指地操纵这样的一支军队:“我只能给他们最简单的旗号,让他们记住四个命令:撤退、调头追击、整队,最后冲锋。”
“就算这样,大人是不是有必要亲自带队冲锋呢?”余深河还记得当年许平在教导队的时候是最不喜欢练剑的一个,可是到了闯营之后他却一有闲暇就去练剑,虽然上次和黄希文斗剑没占到什么便宜,许平自己也说可能怎么练也比过这种世家子,但仍勤练不辍。
“余兄弟,今天我手下都是民练,他们不懂什么指挥的重要,他们只知道评书里说大将就要冲在最前,我必须要给他们做一个榜样。再说,兵无常势,不能把统帅近卫营和西营的经验照搬到这里。”许平觉得对这些民兵来说,士气比指挥重要更重要,或者说:他们需要最简单的指挥和高昂的士气:“以前我又没少干这种事,你不记得刚出洛阳时,连混进城偷门都是我来做的吗?”
“那个时候大人只有一个营而已。”
“今天我也只有一个近卫营而已,”许平笑着拍拍余深河的肩膀:“而我已经不是这个营的指挥官了,余兄弟,你才是应该留在指挥岗位上的人。”
……
身边是近卫营的第一骑兵队,许平挥着马刀冲在最前,他无暇回头去看其他的骑兵是不是跟上来了,所有有马骑的闯营士兵都得到一个命令,那就是紧跟着许平的大将军旗。
剿匪军不成队形的零散骑兵被紧紧靠在一起的闯军骑兵轻易地冲垮,许平看到面前的敌人已经开始掉头逃亡,他用力夹紧马腹,双眼注视前方。
“我是全军的榜样,我身后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我,而更多的人在看着他们。”许平在心里这样想着,没有任何犹豫和迟疑,跟着剿匪军骑兵的脚步冲回到最初的阵地前,眼前是一望无尽的剿匪军部队,有些人还在争抢东西,而有些人已经拿起武器似乎准备抵抗。
许平毫不停留地纵马冲向人群,从散乱的明军空隙中冲入,他看到敌人的士兵惊慌地四下躲避,无数的人从身边掠过。许平连续挥刀,一连把几个擦身而过的敌兵砍倒,同时感到坐骑似乎还从某个人身上踏过。
来自背后的惨叫声不绝于耳,似乎还有被马或撞或踩造成的骨骼碎裂声。
面前的敌人已经只剩下背影了,许平看到身前的每一个人都在跑,他依旧没有减速,直到追上最前排的一个敌兵,从他身侧冲过时许平用力挥出一个弧线,看到血光跟着刀光飞溅上天。
面前,是孙传庭的大旗和一批严阵以待的标营士兵,这时许平才放缓马速,他勒定马后回头望去,同时用力地举起马刀:“整队!”
身后是大队的闯营骑兵,他们没有让许平失望,全都紧紧地跟着将旗,许平看到这些闯营士兵的大棒上面,一个个也都遍布血迹。
透过这些骑兵的缝隙,许平看到更远的地方大批的闯营步兵已经冲上来了,他们正用棍棒痛击剿匪军的兵丁。
“整队!”许平又叫了一声,第一骑兵队的骑兵跟着他一起用力地挥舞马刀,号召其他人停下来为最后的冲刺做准备。
“杀官兵啊。”
“杀官兵啊!”
可是冲上来的河南民兵们对许平的呼喊声充耳不闻,他们急速地从许平身边冲过,义无反顾地向孙传庭的大旗冲去。那些跟着许平将旗的狼牙棒骑兵们本来倒是停止下来,事先跟他们交代过要时刻跟着将旗,所以他们在许平止步后也收住了马步。
可看到成千上万的闯营士兵从身侧冲过后,这些骑兵也耐不住性子,再次把他们手中的大棒子高举过顶:“杀官兵啊!”
无数的士兵从许平身边汹涌而过,这让他无奈地摇摇头,也把马刀再次指向前方:“冲锋!”
……
“好狡诈的闯贼。”
孙传庭看到前面的部队被诈败的闯军击溃后,忍不住大骂了一句。
明军的火炮再次开火,毫无顾忌地把炮弹倾泻向前面敌我难辨的乱军中,而后就是剿匪军的后备步兵开始发扬火力,由于闯军已经冲到了近前,他们的每一次齐射都将以密集队形冲锋的闯军大片大片地击倒。
“虽然败了一阵,但毕竟还是我们人多。”现在留在孙传庭身边的还有两万河北军和两万秦军,虽然另一半已经溃散,但孙传庭觉得还是可能力挽狂澜的。
被不停攻击的闯军却没有丝毫的停留,后面的人毫不犹豫地踩着前面倒下的同伴,踏着他们的血泊继续前进。他们越跑越快,手中的木棍也举得越来越高。
“杀官兵啊。”
闯军的呼喊声连成了一片,大批赤着脚的河南农民咬牙切齿地冲了过来,剿匪军发出了最后一次齐射,和之前一样,这次齐射仍然不能阻挡闯军的推进。手持木棍的闯军抡着棍棒撞到了秦军的防线上。秦军前排士兵已经给自己的燧发枪换上了刺刀,被刺刀刺中的闯军士兵抱着刺入身体的利刃,使得这些秦军再也不能应用他们的武器。而他们背后的同伴则越过他们的肩头,用大棒狠狠地砸在前面秦军士兵的头上。
孙传庭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战局的发展,越来越多的闯军士兵奋不顾身地扑上来,对迎面的子弹和刺刀视而不见,只是自顾自地挥舞抡起手中的木棍,没头没脑地向着明军士兵的头上砸去。不要说那些没带头盔的明军士兵,就是一些前排指挥作战的明军军官,他们头上的铁盔甚至都被闯军用木棍连同脑袋一起砸得粉碎。
大批狼牙棒骑兵也加入战团,他们没有停留在步兵的战线上而是像之前一直深陷阵中,一转眼间,整个剿匪军的军阵中就是杀声大起。
第十一节 弃军
在闯军这种疯狂的攻击面前,剿匪军的阵型不可避免地动摇了。
更多的闯军士兵越过剿匪军的前排,用手中的棍棒殴击官兵士兵,在剿匪军士兵的严重,这些浑身浴血的闯军士兵就如同地狱的恶鬼一样,这些人仿佛对疼痛毫无察觉,还有那些已经被打倒在地的同伴仍然不能逃过闯军的棍棒。这些恶鬼一样的闯军就是对倒地不起的秦军士兵仍不放过,用木棍一下接一下地继续砸,直砸得这些人脑浆崩裂,鲜血和头骨的碎片飞溅得到处都是。
士兵们被吓破了胆。他们扔下手中的武器,离开自己的岗位,还有不少人在丢盔弃甲逃跑的同时,还哭天喊地地嚷着“败了!败了!”
孙传庭不能置信地看着自己装备精良的军队竟然被一群手持木棍的闯军打垮了。这些闯军还在勇往直前,已经冲到离他将旗不到百米远。孙传庭这时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一些,他喃喃自语:“这帮河南佬疯了,疯了!”一面大骂着这帮疯子,孙传庭一面迅速拨转马头,带着自己的标营卫士离开战场。
随着孙传庭的将旗撤离战场,余下的剿匪军士兵就各自奔逃或是为自己的性命而战。本来就所剩无几的明军士气彻底垮掉,后排负责牵着炮车的明兵纷纷扔下本应由他们保护的火炮,解开炮车上的马匹,骑上这些马脱离战场。而那些不幸没有抢到马的官兵则再也没有人服从长官的号令,扔下武器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这些挥舞着棍棒的闯贼。而明军的军官也不是考虑怎么取胜,而是如何让自己的离开战场。
此时许平被夹在大队的闯军中间,只能看着孙传庭的旗帜渐渐远去,战场已经变成了一个杀戮场,不少负伤或是被围住而无法逃走的剿匪军士兵跪在地上哀告饶命,但他们的敌人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仁慈,毫不客气地木棍打碎他们的脑壳。
许平把佩刀收进鞘中,转身带着卫士和第一骑兵队向余深河的旗帜靠拢,战场附近的剿匪军已经基本被闯军杀光了,一些闯军士兵追赶着逃走的剿匪军士兵而去,还有一些人则在地上仔细地翻看着官兵的尸体,检查是否有漏网之鱼。
“大人练了三年的剑术,总算是没有白费,”见到许平安然无恙,余深河笑道:“大人该不会杀上瘾了吧?这带头冲锋的事可一不可再。”
许平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就在他和余深河身边突然爆发出一声欢呼。
“这个孙子在装死!”
一个看上去也就十六、七岁的闯军士兵,把一个“尸体”从地上揪起来,一手握着这明军士兵的衣领,另一只手从腿部抽出一把利刃。
在这个少年拔出刀的时候,许平注意到被发现装死的剿匪军士兵和他的敌人差不多大,同样也是一个少年的剿匪军士兵的哭声中还带着一种稚气:“大王,小人是个伙夫,是被抓丁抓来的火夫……”
哭泣声嘎然而止,第一个少年把利刃慢慢地刺入敌人的咽喉,带着快意看着剿匪军士兵发出咕咕的垂死之声。越来越多的血从伤口和剿匪军士兵的口中涌出,闯军士兵松开手,抽出匕首,死者像个破口袋般倒下。
收拾完这个明军士兵后,少年人意犹未尽地搜索着其他的幸存者,一连几个都被证明死透了之后,他赌气地踢了最后一具尸体一脚,当他抬起头时,看到几个人正向他望过来。
这个少年向望着他的那个领头人大声叫道:“大将军,菩萨保佑您。”
其他在周围战场上检查死尸的闯军士兵,听到这个少年的喊声后,纷纷停下手中的工作,向许平发出欢呼。
余深河从许平的眉目间看到了一丝不忍,小声说道:“大人,要不要严令禁止他们杀俘?”
“以什么理由?”许平苦笑一声,对余深河轻轻摇头:“让近卫营先休息一下,我也要休息片刻。”
……
既然剿匪军已经被战败,那么接下来的任务就是继续追击,让他们在逃回潼关前流更多的血,余深河建议继续穷追孙传庭:“若是能生擒活捉孙传庭,那必能大张我军声威。”
“孙传庭已经被打破了胆,他不会再对我们构成威胁了,”许平并不同意这么做,目前还留在河南境内成建制并且没有逃跑的明军仍有一支,只要一支军队建制未乱,那它人数再少也是威胁:“近卫营立刻出发去追击陈永福,对付孙传庭派些民练就够了。”
掌握得比较牢靠的部队也都会随近卫营一起出发,那些报仇心切而没有来和许平汇合并且接受命令的民兵们,许平也不去管他们,既然他们这样穷追孙传庭不舍,也就由他们去吧。许平派部将刘君宝带上一千人跟着一起去追,这个方向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刘君宝负责。
……
这时惊魂未定的孙传庭刚刚带着自己的标营逃出闯军的追击范围,杨文岳也和他在一起,现在两人身边只剩下不到两个标营的部分卫士,加起来也就只有几千人。
孙传庭命令手下稍作休息,立刻生火造饭、饮水喂马,从这里到潼关他们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不但长而且注定不会走的舒服。
“陈永福不是还在郏县么?”孙传庭立刻想起了自己命令断后的这个河南总兵,他命令一个心腹马上化妆出发,设法通过闯营的阵地前去面见陈永福:“闯贼仓促行军,一定来不及部署哨探游骑,你见到陈将军后把我的手令给他。”
孙传庭命令陈永福不要再管郏县,而是应该立刻主动出击攻打闯营的背后,在信里孙传庭保证若是陈永福猛烈进攻的话,无论损失多大都会帮他补上,若是消极怠慢,那么定然严惩不贷。
在命令陈永福进攻的同时,孙传庭和杨文岳则在督促他们的标营抓紧时间喂马休息,随时准备出发继续他们的逃亡之行。从战场上跟着孙传庭跑回来的士兵不过数千人。至于八万大军剩下的七万多人,孙传庭估计不是溃散了就是被闯军打死了,但孙传庭并不打算再花时间等他们。就在孙传庭紧锣密鼓地准备撤退的时候,营外突然又传来了喧哗声,一个标营的军官冲进来,气急败坏地说:“闯军已经杀到营前了。”
话音未落,孙传庭和杨文岳就听到杀喊声已经在帐外响起,是营内的帐外而不是营外……
杀到孙传庭标营内的就是中原大侠袁锋和他的几十个兄弟,接到许平的命令后,刘君宝立刻飞身出营带领本部向这个方向上赶来,沿途聚拢那些自发追击剿匪军的民兵,同时下令侦查孙传庭的动向,一旦有消息就要立刻向他报告。
刚才在战场上的时候,袁锋就属于冲得最靠前的一批人,他本人并不认识孙传庭的将旗,但当这面旗子撤走时袁锋虽然不知道这面旗帜的主人是谁,但却认定这必然属于一位明廷的大员所有。念着在开封洪水中失去的亲人的名字,一心报仇的袁锋就不管不顾地带着几十个手下朝这个方向上追来。
中途袁锋还跟错了方向,失去了孙传庭的踪迹,而遇到刘君宝的传令兵时,袁锋也不知道他追赶的就是孙传庭只是说他正在寻找一个看上去像大官的明将。刘君宝的传令兵没有和这几十个人多废话,只是让他们在日落后循大路去与刘君宝汇合,说完就急急忙忙地继续去搜索其余的闯军小部队。
袁锋对郏县一带的道路毫无所知,走着走着就又走上岔路,没有找到刘君宝反倒找到了在这个僻静地方休息的孙传庭和杨文岳。
见到这面苦苦寻找了半天的旗帜后,袁锋想没有多想就大喊一声,领着手下的部队冲了上去。守门的明军看到几十个浑身浴血的闯军挥舞着棍棒,朝他们冲过来时,竟然连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扔下营门自顾自逃走了。
今天大败之余,营内本来就是一片混乱,所以营门口发出的嘶喊声并没有引起营内乱哄哄的明军太多的注意,他们以为或许是谁又在抢马或是为其他什么事争吵。袁锋就这样领着几十个人,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就闯进了孙传庭的标营,如果不是他带着手下抡着棍子见到穿明军军服的人就打,或许还不会这么快就被发现。
标营的士兵已经是惊弓之鸟,上面的催促声也一次急似一次,正忙着准备逃跑的明军士兵看到又是一群闯军冲进来四下乱打后,先是惊得呆住了。片刻后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明军士兵就大喊一声,抓着手里的东西,跳上身边的一匹不知道主人是谁的马,头也不回向西面冲去。
其余的人被这一声喊声惊醒,没有人想上前帮助那些遭受闯军攻击的同伴,他们不再等待上峰的命令,谁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闯军已经杀到,现在不走谁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逃脱。不管会不会骑马,所有的士兵都不约而同地向离自己身边最近的马匹扑去,只要抓到了什么东西就绝不松手。
当一匹受惊的马又蹦又跳地拖着三、四个揪着马鬃、马尾的士兵从孙传庭的帐篷前冲过去的时候,已经有士兵开始抢夺属孙传庭和杨文岳亲卫伸着他们本人的坐骑。依旧忠心耿耿的亲卫们不得不人人拔刀迎战,为了他们自己和他们大人的坐骑而战。
孙传庭和杨文岳听到的,就是这些士兵性命相搏时发出的激烈厮杀声。
听到卫士的报告和帐外的人喧马嘶后,孙传庭一把抛下自己手中的水碗,就命令全体亲卫出营作战。下达完这个命令后,孙传庭一回头已经不见了杨文岳的踪影,他贴身卫士指着还在晃动的一处帐篷脚:“杨大人……杨大人从这里钻出去了。”
听到这话,几个杨文岳的卫士或掉头冲出门,或扑向孙传庭卫士手指的位置,撩开帐篷跟着钻了出去。
“咱们也走。”孙传庭顾不得多说,带着卫士们匆匆出门。
门口的战斗还在激烈的进行着,孙传庭的卫队长已经全身浴血,他刚把又一个来抢马的明军一刀捅死,他抽出血淋淋的佩刀,把孙传庭的坐骑保护到长官身前:“大人,给。”
孙传庭翻身上马,营内一片人声鼎沸,四面八方都是厮杀声。
一抖马缰孙传庭就直奔通向军营后方而去,他的卫士们把他围拢在正中,人人刀剑出鞘,在乱军中大肆砍杀,无数明军士兵被砍翻在地,踏着这条满是明军尸骨的血路,孙传庭一行冲上了通往潼关的官道。
在天黑前,孙传庭还追上了杨文岳,后者披头散发,正抱着坐骑的脖子向西疾奔。
……
“我的娘啊,这营里有这么多官兵啊,原来有这么多啊!!!”
袁锋和他几十个手下,聚拢成一团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每个人都把手中的棍棒握得紧紧的,全神贯注连眼都不敢眨一眨。从这个临时营地的前门冲进来,打了几个明军后继续向后走,见到几十个,然后又是几十个,树林后还有几百个,再往前走更是数不胜数,幸好他们都在地上躺着……只有一开始遇到的那几个是袁锋他们动手打到的,剩下的都乖乖地躺在地上有喘气的力气就算情况不错的了。
周围到处都是毙命或是重伤不起的明军士兵,尤其是在这个高耸的帐篷前的大片空地上,袁锋估计这层层叠叠倒在地上的明军加起来得有上百人之多,如果算上之前看到的,袁锋怀疑他们已经遇到了二、三百死伤士兵,更不用说这只是一路,这个军营里还有更多的地方他们没有去过。
地上的伤者大声地发出呻吟声,他们看上去人数足有袁锋这一伙的十倍,他走到那座醒目的帐篷前。先是用力地向里喊了几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袁锋小心翼翼地用棍子把帐篷撩开了一个角,弓着身向里面探视。
第十二节 受降
帐篷里一个人也没有,袁锋带着他的弟子们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放下帐篷的门后这里面顿时变成一个封闭的空间,将他们与外面伤兵们的隔离开,他们每个人好像一下子都感到放松不少。
“好家伙!”袁锋大步向帐篷正中的一方小木桌前走去,从上面拾起一个黄色的包袱:“这是什么?”
一边说袁锋一边把包袱解开,里面是一把有着漂亮花纹的剑鞘,袁锋用力把剑从中抽出来,晶莹的剑身顿时把他的脸孔映照出来,袁锋轻轻抚摸着锋利的剑刃。
“好家伙,”袁锋又叫了一声,好歹也在江湖上闯荡这么多年,袁锋立刻意识到这是一柄少见的宝剑:“价值连城啊。”
“师傅,这还有一把。”一个新收的弟子发现桌背后还有一个相同的黄色包袱,解开第二个包袱后显出一把和前者几乎一模一样的剑鞘。
“难道这就是尚方宝剑?”另一个弟子看着寒光四射的两把宝剑,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师傅你看,上面还有龙纹呢。”
“胡说!”袁锋把脸孔一扳,他在开封见多识广,对明廷的制度还是有一定了解的:“别这么没见识,尚方宝剑哪是任谁都有的,至少也得官至巡抚才能拥有一把而已,这一下子就两把,你当尚方宝剑是烂大街的白菜梆子么?”
说话间,袁锋的弟子们在帐篷里翻翻拣拣,一个人捧起桌边的红丝绸包:“师傅,这里面好像是个印。”
里面果然是一方金印,袁锋的弟子看不明白上面写着什么,就双手把这印递给他师傅,袁锋看了半响也不知道是什么字,就往印上吐了口唾沫,照着桌面上的一张白纸狠狠按下去。
四个字迹显现出来,袁锋盯着那张纸,一字一顿地念道:“保——定——总——督。”
“总督啊,原来是总督啊,这官可比巡抚还大了。”刚才那个被训斥的弟子连声叫道:“师傅,总督会有尚方宝剑吧。”
“总督当然是有,但这肯定不是尚方宝剑,”袁锋严厉地看了那个大呼小叫的人一眼,对这个弟子竟然质疑自己的阅历感到有些不满,更不满的是他居然说话不走脑子:“总督也不会有两把尚方宝剑,既然这两把剑是一对,那就肯定不是尚方宝剑。”
“师傅,师傅,”一个蹲在地面上寻找东西的弟子把双手伸到桌子底下,从横七竖八的东西中又拽出一个丝绸包袱:“这里好像还有一方印!”
……
“孙传庭命令陈将军立刻向我军进攻,以掩护他退回潼关,”岳牧把一张手令交给面如死灰的陈永福,傲慢地说道:“所以陈将军就不用指望孙传庭还能来救你了。”
陈永福双手哆嗦着从岳牧手中接过那张手令,送信的人被近卫营抓获后从他身上搜出了这封信,陈永福仔细看了看手令后面的印信,然后又看了看信上面的笔迹,颓然无力地跌坐到自己的椅子中,对周围的部下和亲丁们哀叹道:“确实是督师大人的亲笔信。”
现在河南总兵的军营已经被数万闯军团团包围,看上去或许也就是南方稍微薄弱一些,通向河南腹地的道路上闯军兵力最少。首先陈永福知道许平绝不会看着自己平安逃走;其次就算对方一个不提防被他连夜向南遁走,这茫茫中原大地到处都是充满敌意的人,陈永福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逃多远——总不能横跨河南、湖广,向江西突围吧?
“陈将军还犹豫什么?”岳牧咄咄逼人地问问道:“陈将军难道以为不投降还有生路么?”
现在陈永福心里是一万个后悔,当年李自成二打开封,自己射瞎了李自成的眼后还大肆吹嘘,拼命想朝廷表功。今天若是落在闯营手里,能不能得到一个痛快的死陈永福都清楚还属未知。
“贵使,”陈永福的部下一个个也都哭丧着脸,有人向岳牧哀求道:“我家将军若是放下兵器,大将军能许他一条生路么?”
“刚才我已经说过了,陈将军的生死大将军无权做主,”岳牧大幅度地摇头,冷冷地说道:“但大将军保证,他一定把陈将军好生送去吾主闯王那里,陈将军的部下和亲丁都可以随性,这一路上也会以礼相待。”
“那,那我若是自裁……”陈永福心想见李自成多半不会得好死,顿时生出了自尽的念头。
“大人。”
“家主。”
周围的部下和亲丁们听到这话顿时哭成一片,而岳牧又摇了摇头,冷冷说道:“陈将军不要讨价还价了,大将军的条件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陈将军投降去见吾主闯王,大将军保证你手下姓名无忧。”
陈永福环顾左右,这些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兄弟,他实在狠不心让他们陪自己去黄泉。那些亲丁接触到陈永福绝望的目光后,一个个又都流下泪来,终于有人忍不住叫道:“家主,小的们护着您拼死突围。”
这声呼喊没能引起多少响应之声,而岳牧则毫不掩饰地发出一声冷笑。
“休要胡说。”陈永福抢在别人之前否决了那个家丁的妄想,但他一双手握紧了又松,松开了又握紧,显然还是没有完全死心。
“陈将军,你到底要想到什么时候。”岳牧不耐烦起来,他一身的黑衣在这满营的红军服中显得格外显眼,他大声质问道:“陈将军想要你一万手下为你陪葬不成?”
“贵使……”陈永福仍存着和许平讲价钱的一丝幻想,他客客气气地对岳牧说道:“还请稍做,末将先失陪片刻。”
立刻就有家丁为岳牧搬来椅子,但岳牧全然没有坐下的意思:“陈将军往哪里去?”
“我到营外和儿郎们商谈一下,”陈永福打算和心腹们再商议一番,看看该如何措辞谈判:“贵使请先用茶……”
“我建议陈将军在决心投降前不要离开这个营帐,”岳牧打断了陈永福的话,朗声说道:“如果陈将军不同意就离开这个营帐的话,我只好回去启禀大将军:陈将军拒绝了他的提议。”
营里的明军都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有几个人明将明兵脸上腾起怒容,看向岳牧的眼里也显出凶光来,岳牧毫无畏惧地昂首而立,缓缓转动颈部将目光从这些明军的脸上扫过。那些明军和岳牧的视线接触后,眼中的凶焰就如同遇到冰雪一般立刻熄灭,他们纷纷把头低下。
“那么,贵使愿不愿意先移驾,”陈永福的副将希望岳牧能够先出去片刻,他哀告道:“贵使是要我们投降啊,我们总要先商议一下吧,这要求不算过份吧。”
“当着我的面商议好了,”岳牧的态度仍如坚冰一样毫无融解的迹象:“难道你们想商议什么对大将军或是对我不利的事吗?”
“当然不敢。”副将连忙解释道。
“那么当着我的面商议好了,如果你们决定不投降,我也立刻能够知道。”岳牧把目光又投向陈永福:“陈将军可以开始商议了,我已经站得有些累了,大将军还等着我回去复命。”
军营内一片沉寂,岳牧等了片刻:“你们还不开始商议么?”
“贵使,”陈永福长叹一声:“大将军保证不伤害我手下儿郎的性命么?”
“你听说过大将军杀俘么?”
“没有。”陈永福摇头道。
“你听说过大将军毁弃诺言么?”
“没有,”陈永福低声说道:“大将军的信用是很好的。”
“那么陈将军不会认为贵军如此特别,值得大将军为贵军破例,以致自坏名声吧?”
陈永福深深垂首,低声说道:“贵使所言甚是,末将愿意投降。”
“那好,请陈将军随我去拜见大将军吧。”
“遵命,贵使请移步。”
……
“大将军,这是孙传庭的印信,这是杨文岳的印信。”
检查过刘君宝送来的两面金印,许平大笑道:“刘将军真乃当世虎臣,居然以数千民练就夺得孙传庭、杨文岳的印信而归。”
“大将军过奖了,这全是袁大侠之功。”刘君宝也是满脸得色,他指着站在身边的袁锋,示意他开口向许平汇报夺印的经过。
袁锋绘声绘色地讲述起来,比起向刘君宝表功时,这番他的故事又惊险了数倍,许平微笑着听得连连点头:“中原大侠,当真了得。”
听完袁锋的故事后,许平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他龙飞凤舞地写就了几封手令,然后分别盖上孙传庭的印信,然后交给身边的卫士,许平对帐内的将领们解释道:“这几封手令是发给陕西诸卫的,其中还有西安卫,我让他们速速把兵力部署等情况报告给带信的使者。”
此战缴获军服甚多,陈哲手下有的是这种特种兵,他们会立刻化妆成明军带着许平假冒孙传庭口吻写就的手令去刺探陕西各个要塞的军情。
其他人多半不知道陈哲手下的这种本事,刘君宝就有些担忧地说道:“如此是不是太险了?孙传庭会说他的印信丢失了吧。”
“会说,但是他空口无凭,他要先报告丢失了督师大印,然后朝廷会给他打造新的印信,同时通报陕西各军旧印作废,等这一来二去,我们的人早就带着军情回来了。”
边上的陈哲也连连点头:“改换印信可不是儿戏,要是一个人什么凭据都没有,张口就说某某督师、某某总督把印丢了,凡是持印前来的都是敌军细作,而各军也会听从的话,那岂不是太容易被搅乱了么?孙传庭的印信陕西各军都有存底,我们的人带去是真迹他们一对便知。”以前陈哲还曾煞费苦心地模仿河南巡抚的印信,但是效果很不好,官兵稍微细心一点就能看出破绽。
“至于这两把尚方宝剑,”许平低头看看摆在自己桌前的这两件光彩夺目的战利品,站起来走下营中,一手拿着一把走到刘君宝和袁锋面前:“以我之见,刘将军和袁大侠各自拿一把走吧。”
袁锋大声感谢,喜不自禁地接过许平递给他的剑,而刘君宝虽然高兴,但他接过剑后略一沉思,就单膝跪倒双手捧着剑朗声说道:“大将军,末将愿把此剑献给大将军,请大将军千万收下。”
袁锋闻言一愣,看了看刘君宝,脸上露出明显的痛心之色,但他向前跨了一步眼见也要学着刘君宝的模样把剑献出来。
“我要这剑作甚?”许平摇头笑道:“刘将军、袁大侠,可以把这剑留在家中,转给后人,你们的后人一代代都可以指着这剑诉说祖先的功绩。而我要了它的话,让后人说什么呢?战场上有人奋不顾身夺回宝剑,被我强抢而来据为己有么?”
“大将军……”刘君宝还要争辩。
“就这么定了,把剑收好。”许平挥手不让刘君宝和袁锋继续推辞,他又坐回自己的座位上:“我们还有事要说。”
袁锋退出营外后,许平对众人说道:“陈永福我已经送去闯王那里了,闯王现在正在返回河南的路上,从闯王的来信上看,他希望我们攻打潼关,进入关中。”
“闯王回来了?”营内的众人大多不是地位很高的将领,以前和李自成接关系密切的没有几个:“大将军上次不是说闯王要攻入江西么?”
“闯王觉得关中更重要。”许平在这些人面前不愿意多说,只是简单吩咐道:“诸君早做准备,若是闯王回来后看到我们已经攻入关中,势必重重有赏。”
“愿为大将军效力。”帐内大多数将领听到许平的许诺后都很高兴,这种立功的机会本来不太可能轮到他们。
这些人也离开后,留在许平身边的余深河和陈哲都没有了顾忌:“江西战事如何?”
“听上去不是很顺利。”许平脸上露出忧色。
“闯王怎么说?”
“闯王说江西民风彪悍,远超我们事先的想像。”
第十三节 退意
毡帽下的额头上已经是汗珠密布,正顺着脸颊汇集到下巴上,许平勒定战马,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晚,几个卫士已经把火把点燃举在手中。
回首望了望刚刚纵马驰过的马道,许平感到还是有些不满意、有些意犹未尽,他用力地喘了几口气,拨转马头就要再来一遍。
“许将军!”
马道的尽头传来一声呼喊,许平望去见到清治道士又背着他的桃木剑站在那里,他无奈地摇摇头,放弃了原本的打算缓缓策马走过去。现在每次发觉许平有些不太正常时,他的卫士都会去把清治道士找来,而每当这位心理医生抵达后,总是能让许平恢复常态。
“今天许将军的战绩如何?”清治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建立军营后许平就在这片空地上修起这条临时的马道,两边挂上稻草人头,一如新军教导队的设置。
“七十四个,最后一次。”许平仰头看看已经出现在空中的那轮明月,挥了挥发酸的手臂,这个成绩如果放在教导队中,毫无疑问已经是优异:“又过去一年了。”
“和黄小将军的那次比剑么?”
“是啊,那个时候我最好也就能砍下六十一个,而且还是在白天,”许平把剑收回鞘中,到闯营的第三年,他剑术的进步速度仍然没有明显的减慢:“这一年来我更轻松有闲了,军营中的事情不需要我亲历亲为,以前也就是晚上能有点闲暇,哪像现在,白天都可能整天无事。”
清治看着许平:“或许是因为有些事情许将军没有用心去做。”
“大师说话的口气,就好象我的余兄弟、周兄弟一般。”许平很清楚清治所指何事,但是那些事情他没有什么兴趣去做,甚至连动脑筋去想一想都懒的想。
“人应该是越来越忙,而不是越来越闲的。”清治委婉地说道:“许将军的手下也是担心您。”
“大师说的是俗世吧,我看大师就闲在得很。”
清治微笑起来:“难道许将军不在俗世中么?”
“现在还是在的。”
“现在?”
“是的,是啊。”许平说话的时候环顾了左右一圈,确定卫士们都在远处没有人跟过来。
“那将来呢?”
“等到推翻这昏君,明廷,”许平的手指在剑柄上摩挲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也想试试闲云野鹤的日子。”
看到清治仔细地看着自己,许平笑道:“大师不要误会,我没有投入道门的意思,我还是宁可去做和尚。”
“和尚?许将军你要去做和尚?等推翻了明廷之后?”
“嘘。”许平伸出了一根手指,示意清治他说话的声音太大了。
“贫道有些好奇,许将军为什么会突然有这个念头?”
“哦。”笑容从许平的脸上消去:“大师见到郏县外那堆积如山的尸体了么?”
“见到了。”
“有一个少年郎,大概十六的样子,是个官兵,他就在离我不到十步的地方,被另一个和他差不多的孩子杀了。用一把匕首,缓缓地插进他的喉咙,无论是杀人的,还是被杀的,他们眼里都噙着泪水。”许平舞动了一下自己的双手,杀人他见得太多了,但是像郏县战后这般大规模的杀俘是他不曾有过的经历:“上了战场,生死各凭天命,没什么好说的,但战场之下……都是炎黄之后,千百年前还可能是一家,不是吗?”
“许将军为什么不管呢?”
“我管不了,”许平发出一声轻叹:“人贵有自知之明,仗从来都不是我一个人打的,是成千上万的士兵打赢的,只有大多数人觉得一件事该我管,我说话才算数;如果每一个人都觉得某件事不归我管的话,我是管不了的。”
“许将军觉得郏县这事归你管么?”
“仇太深了,我没有去管的道理。”许平脸上露出些迷惑之色:“大师知道,我一开始投奔闯王并不是为了替天行道。”
“许将军是要报私仇。”
“没错,但渐渐的,我觉得我是在替天行道。三年下来,我想我就是遇到金求德大概也不会把他怎么样了,”许平擦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以前每日练剑,为的是狭路相逢也不会放仇人走,但现在只是一种运动了,我知道侯爷是绝不会同意我对金求德下手的,当时我与侯爷约定时还有些犹豫迟疑,可自从开封洪水之后,我也算是想清楚了,只要金求德不再与闯营为难,我不会为了杀他而破坏闯王与侯爷的默契。”
“既然许将军能这么想,那就是在替天行道。”清治道士称赞道:“贫道认为许将军成为钦犯、被逼到闯营都是天意,上天要借闯王和许将军的手推翻明廷。”
“我不敢确信,难道天意就是让这么多人死在我的手下?”
“生死有命,何况如果他们不死,可能会有更多的百姓会死。”
“大师说得不错,但确实昏君欠下了几百、上千万条人命的血债,但我也欠下了十几万条。”
“所以许将军动念离开这个俗世了吗?”
“我很累,大师,我非常的累。我是一个武人,按说杀多少人不该由我来想,但什么扩充实力、赢取军心、两面三刀、勾心斗角这些破事,就更不应该由我来想。但现在不是我去找事,是事来找我。”许平脸上露出倦容:“我不想和同生共死过的兄弟斗心眼,也不想和闯王搞得面和心不和,这些事之所以来找我,就是因为我手握兵权,若我没有了兵权,自然就会离我而去。”
“那许将军和闯王的约定呢?”清治是李自成和许平击掌为誓的见证人,他问道:“那些投奔许将军,想让许将军帮助他们跳出治乱循环的人呢?”
“我是个武人,这些治国的事情也不是我该考虑的,我该想的就是如何打胜仗而已。闯王志在夺取天下,将来这是他的责任,不是我的;侯爷说我的见识不到他的十分之一。国家的事,让闯王和侯爷去想吧,我觉得我做不到顾先生和夏先生的期望,齐家、治国、平天下,我连自己身边的事都一团糟,治理天下的事我就不要去添乱了。”
见许平似乎已经打定主意在太平后放弃兵权,清治又问道:“许将军就不怕有人会报复么?”
“我已经想过了:等闯王攻入了京师,侯爷按约定退去南方,他们俩的岁数都不小了,杀了一辈子估计心也杀累了,这太平日子一来我猜他们俩都会有些贪图这安逸日子,尤其是他们俩都没有必胜的把握。”许平觉得如果划江而治的话,那么短期内很可能谁也吃不掉谁,南方自古就难以集中足够的力量北伐,而现在北方民生凋敝估计也不是十年、八年就能恢复元气发起大规模南征的:“我猜这太平日子,能够维持了几十年,怎么也得到我的下一代,他们太平日子过够了,国库充足了,人口又多起来了,才会再次开仗。而这和我不会再有什么干系了,等闯王攻入了京师,一统长江以北,我就去和闯王说,说我要一座庙,我要他给这座庙捐一大笔钱,就像是《水浒》里那个什么、什么大官人替鲁智深做的事一样,没人会知道我原本是谁,我想吃肉就吃肉,想喝酒就喝酒,念佛超度亡灵、也算是赎去我手上的罪孽。”
清治听得哈哈大笑,道:“原来在许将军心里,出家是这么一件惬意的事啊。”
“只要闯王捐一大笔香油钱,我敢肯定是件非常惬意的事。”
“那么?”清治问道:“许将军想好怎么说服闯王同意你出家了么?”
“不需要我去说服,有牛军师呢。”许平微笑道:“不需要我花这个力气,牛军师会替我说服闯王同意的,他还会提醒闯王注意保密的,不让任何人知道我的身份来历。有一件事我很清楚,那就是我放下兵权这件事,牛军师一定会全力相助的。当我和闯王、牛军师说起我打算出家的时候……我都能想像到牛军师会是如何地如释重负,现在我都能猜到他听闻此事时的表情。”
……
京师,镇东侯府。
黄石和赵慢熊二人面冲着远处的靶子,他们每人身前都放着四把手铳,两个人正慢悠悠地给手铳装填弹药。
“大人以武功成就功名,可是侯府里却连一个练武场都没有。”
“怎么没有,这不就是?”黄石瞟了赵慢熊一眼,手下仍在准备着火枪:“你家倒是什么都有,可是你用过吗?”
“我是靠脑子打仗,练武做甚?”赵慢熊笑道,在没有外人的时候,赵慢熊总是以“我”自称,在这方面他大概是对黄石最随便的人,而且发觉黄石很喜欢他用这样的自称。赵慢熊家里马道、箭房、演武场一应俱全,十几年下来仍然是崭新的:“但是大人不同,贺兄弟对此不是很看不惯吗。”
“我很怀疑贺兄弟那一身本事有没有机会用一用。”黄石举起一把手铳,稳稳地瞄准遥远的靶子,“砰”的一声响过,硝烟散去,靶心上出现了一个黑色的痕迹。
赵慢熊也举枪射击,同样准确地命中靶心,自从有了燧发手铳后,赵慢熊就认定这是最适合他的兵器,这么多年来和黄石二人乐此不疲地练习。
“贺兄弟的弓马、剑术,那老赵你是说什么也比不了的,不过这手铳嘛,我想他连你一成的本事也没有。”黄石笑着举起另一支枪,他那面靶牌的中心位置又多了一个黑洞。
“贺兄弟看不起我练这个,他说这是暗箭伤人,而且比暗箭伤人还不如,起码弓箭还是要技巧的。”
“贺兄弟这是指桑骂槐呐,哈哈,”黄石大笑着开了第三枪,他知道贺宝刀不好意思说自己,贺宝刀总认为这是小兵的武器,而武将还是应该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他以为这个不要技巧么?”
“其实我觉得不管是不是暗箭伤人,反正我一把手铳在手,就是勇猛如贺兄弟这样的人也不是我的对手。如果我有两把手铳,两个贺兄弟也不是我的对手,如果有三把……”
“三个贺兄弟也不是你的对手。”黄石笑着接上话茬。
“至少三个,或许能对付二十个也没不一定,大人你看,二十个人想我扑来,我打到冲在最前面的,然后又打倒一个,虽然我还剩一支,但是这个时候谁还肯冲在最前呢?”
“不错,不错,是我说少了。”
黄石举起第四把手铳开始瞄准,这时赵慢熊问道:“大人看到郏县之战的邸报了么?”
“还没有,不过想来孙传庭是赢不了的。”
“大人不急着知道战况到底如何么?”
“估计孙传庭被一群拿棍棒的农民打败了吧,打得丢盔卸甲。”黄石平静地开了第四枪,低下头开始重新装填。
本来已经举起枪的赵慢熊听到黄石的话后,吃惊把手铳收回来,他知道黄石既然说还没有看邸报那就是一定没有看:“大人怎么猜到的?”
“哦,看来我猜对了啊。”
“是的,孙传庭被一群拿着棍棒的闯军打垮了。”
“历史总是重复它自己,”黄石心不在焉地说道,看来虽然自己改变了很多,但著名的郏县之战还是大体近似:“闯营是不是诈败、抛下金银,然后反击?”
“不错。”赵慢熊虽然心里吃惊,但打枪的时候手仍然稳稳地一丝不抖:“大人真是料事如神,那大人认为接下来闯营会如何行动?”
“如果是李自成的话,我认为他会直取关中,不过许平我就不清楚了。”
“通过潼关进攻关中?”
“是的,如果闯营进攻潼关的话,我猜孙传庭一天都守不住。”
“一天?”赵慢熊更加吃惊了:“大人没去过潼关吧?”
“没有,怎么了?”
“潼关是天下雄关,就是一帮老头子、老婆子拿着棍棒坚守,也绝不可能一天就丢,如果潼关这么不牢靠的话,那根本就不会有这座关。”
“我没说关不牢靠,但没有坚定守卫者的地方,天堑也是通途,”黄石漫不经心地说道:“以孙传庭的威信和能力,我不信他能守两天以上。”
赵慢熊盯着黄石看了半天,缓缓问道:“大人在潼关有细作,大人的细作要为闯营开关?”
“我?我没有。”黄石已经装填好了弹药,他看到赵慢熊手下没有任何动作而是一直盯着自己看,奇道:“老赵你不打了么?”
“我……”赵慢熊歪头想了想,缓缓地开始装填手铳:“大人不是在闯营有人、就是在潼关有人,嗯,应该两处都有。”
“确实没有。”黄石笑道:“我有什么好瞒着你的?”
“那大人怎么会这么有把握,属下可是去过潼关,那里绝不可能轻易拿下,许平就是一个月拿下关都算他厉害。”
“我们走着瞧。”黄石又举枪开始射击。
“大人……”赵慢熊又观察了黄石的表情一会儿,问道:“大人听说官兵败绩好像特别高兴。”赵慢熊感觉这不仅仅是因为于黄石的计划有利,其中明显参杂进了感情因素,联想到之前黄石派新军去河南时的迟疑不定:“当初我们都认为新军能轻松消灭闯军,那时大人好像还有些内疚?”
赵慢熊语气里的不确定让黄石哈哈大笑,他没有立刻回答赵慢熊的问题。
——崇祯朝的明军,这支自称是中国军队的明军,无论是我本来的世界还是这里,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杀中国人,杀更多的中国人,镇压求活的农民。开始是为崇祯皇帝杀。当崇祯皇帝被中国农民推翻后,就大批地去投奔满清主子,继续杀中国人,杀更多的中国人,镇压求活的农民。
——崇祯朝的臣子,这些自称是中国官员的官吏,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帮崇祯皇帝出谋划策盘剥中国百姓,镇压求活的农民;等崇祯皇帝被推翻了,他们就投奔满清帮助多尔衮策划如何如何盘剥中国百姓,镇压农民起义。我不幸犯了个错,也帮崇祯干了些这样的罪孽。
——崇祯皇帝,抵御外族动用过十几万军队,但对内屠杀中国百姓出动过几十万、上百万军队,而当内战不利后,就想和皇太极、多尔衮和谈……崇祯皇帝愿意赦免几个人——李自成、张献忠,如果他们不继续领导农民求活的话,崇祯皇帝不介意用荣华富贵收买他们,不过他不愿意给无数的中国百姓一条活路。
——难怪顺治要和崇祯称兄道弟,难怪孙传庭会在明史里被描写得如同圣贤,因为崇祯君臣和满清奴隶主是一路人,做着同样的事,难免会有兔死狐悲之感。在屠杀中国农民这件事上,满清统治者和崇祯君臣绝对是心有戚戚焉,更因为崇祯的失败而同情他。
“正义不一定总是能伸张的,”尤其是在封建社会,人民被侮辱、被损害、被欺压、被蔑视是常态,黄石笑道:“看到正义伸张总是一件快事。”
第十四节 破关
“公正?”
“是的,公正。”黄石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见黄石没有更多的谈性,赵慢熊也识趣地没有追问,而是谈起另外一个问题:“福建的理事会,说明年不会再给大人更多的钱了。”
“我知道这件事,”杨致远去世后,一些联络的工作就被黄石交给赵慢熊和张再弟,昨天黄石已经看过理事会的来信,他们声称新军所需要的巨额财政支持对福建来说已经是不堪重负,他们希望黄石能够让朝廷为新军在福建订购的武器付钱,而不再由南方的各个理事会补贴:“他们说的有道理,这两年来福建没有新建学校,给新军武器的补贴比给孤寡老人的赡养费还要多好几倍。北方太远了,这里的战争与他们无关,而且我本来答应只找他们要两年的钱,现在已经三年了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是我食言了。”
“大人,可是新军需要这笔钱。”南方给的财政补贴数额非常巨大,虽然朝廷承担了一部分军械开支,但是大概也就够新军所需的两到三成,其余的差额都要分摊给黄石在南方的势力集团。而且赵慢熊很确定,如果黄石坚持,理事会最终还是会妥协的,他们既没有造成对抗的胆量,也没有这个实力。
“不再需要了,明年我们就会去南方了,”黄石的口气不容置疑:“等到新军到了南方,他们会愿意出钱的,因为那就是在保卫他们的家园了。”
“大人,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以前赵慢熊认为理事会只是黄石用来筹款的一个敛财工具,后来认为是黄石用来扩大影响的工具,但如果是一个工具的话,那黄石不应该如此纵容理事会的反抗。虽然赵慢熊不知道黄石的全部部署,不过从他接管的这部分工作记录来看,他觉得黄石简直就是在鼓励理事会对抗他、损害他的利益、反抗他的权威:“大人到底想把理事会变成一个……变成一个什么东西?”
“你会知道的,现在对你说,你会觉得我异想天开,等你到了南方亲眼看见,你立刻就会明白的。”
……
已经是寒冷的十月,许平正带着军队向潼关进发,首先追上他的闯军是李来亨统帅的装甲营。
“李将军,江西的战况到底怎么是怎么回事?”见到李来亨后,许平立刻问起这个让他颇感迷惑的问题,从李自成的信上看,闯军对江西的试探进攻很不顺利,以致闯营上下都丧失了继续进攻的决心:“江西民风彪悍?不会吧,湘西民风彪悍我倒是听说过。”
“大将军你是没有亲眼见到啊,”李来亨说湖广的明军没有进行任何有力的抵抗,左良玉一路逃窜,逃到江西边界时被福宁军和江西兵挡住不许他入内,于是就转头逃向北方。等季退思和李定国抵达湖广和江西边界时,就发起了试探性进攻:“福宁军在正面抵抗,他们坚守各个要塞和城镇,他们在江西的表现完全变样了,前锋无隙可乘,每一座有城墙的镇子里都有坚强的抵抗。而农村……”
说到这里李来亨的脸上有些迷惑的神情,装甲营并没有投入进攻,实际上试探进攻后闯营就不打算再啃江西这块硬骨头了:“江西的男人,父子齐上阵,他们有大量的火枪,又熟悉地形,我们的前锋遇到无休无止的游击骚扰,而江西男人开枪的时候,他们的女人也都没有躲起来,而是母女媳妇一起在他们父亲、兄弟和丈夫身后给他们装填弹药。”
“嗯,难道朝廷不在江西抽税么?”许平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以往无论是在河南还是山东,闯营过处农民都欢天喜地,别说帮助官兵抵抗闯军,还会有很多人参军或是给闯军当向导:“没听说有这种事啊?”
“不知道,闯王和牛军师都认为江西百姓受朝廷的蛊惑太深了,既然如此闯王也不愿意硬打。”相对在中原和山东的作战,闯营前锋在这种游击战中损失不小,但绝对损失并不算太大,也远远没有超过容忍范围:“我军不适应这种战斗,我军士兵也多是穷苦的农民,江西百姓的游击对我军士气影响很大。”
“看来江南百姓还是过得要比中原好很多,不过没关系,我们自己做得好,朝廷的谣言也就不攻自破。”许平并不是很担心这个问题,相反松了一口气,闯营的势力不侵入江西就不会破坏李自成和镇东侯的约定:“湖广如何?”
“被左良玉洗劫一空,也不适合过冬了。”李来亨和许平想得差不多,他觉得现在南方的百姓还是把闯营当贼看,等到推翻明廷大义在手,这种恐惧和不信任自然会平息:“我军正在退出湖广。”
“回来也好,我军如果攻入关中的话,地盘就会扩大一倍,或许我们随后还可能会进攻山西、直隶,这些地方都需要部队驻守,现在我的兵力已经感到捉襟见肘了。”即使加上李自成的本部,闯营总共也就只有五万左右的野战部队,这么广大的占领地区里实际还是危机四伏,如果不打算流动作战而是守土不失的话,许平认为闯营全军回师也就是刚刚够用。
“大将军打算如何进攻关中?”李来亨见到许平的部队朝着潼关笔直进军,就问起他的打算。
“进攻潼关啊!”许平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答道:“闯王给我的命令就是如此。”
“正面进攻潼关?”固然李来亨知晓李自成的命令,不过他还以为许平会另有计划:“正面进攻潼关恐怕不妥吧?”
“没有什么不妥,孙传庭此次出关,把潼关卫都带出来了。”这期间许平已经收到了陈哲的报告,孙传庭此次出关把各地驻防军抽调一空,其中也包括本应驻守在潼关的部队。
“那潼关现在谁在守?”
“孙传庭大概组织了一些民练,”许平把自己所知道的军情一五一十地告诉给李来亨,逃回潼关后孙传庭和杨文岳搜刮周围的所有兵力向潼关集合,可是已经没有什么兵力好搜刮了,本来负责保卫西安和秦王的西安卫都不得不派兵支援潼关,除此以外就是民兵:“现在潼关的官兵五花八门,很多都是人生地不熟,既没有训练也没有斗志。”
“即便如此,潼关仍然不会好打。”
“是的,但是潼关的官兵断然没有野战能力,如果他们坚守不出的话,我打算带兵从潼关城前直接绕过,进入关中切断潼关守军的退路和粮道。”在正常情况下,潼关这座要塞的存在对进攻者是极大的威胁,潼关守军可以借助要塞阻止进攻者使用城前的道路。就算潼关守军虚弱到不敢出城,攻击者也要用好几倍的兵力来包围要塞以保护自己的非战斗部队和粮道;更不用说如果不拿下潼关,一旦作战失利就会被关门打狗:“现在孙传庭已经是顾此失彼,他手里的部队连保卫潼关都成问题,为了集中这些部队他把关中其他城镇的守军也都调空了——关中已经是无人之地,进入关中后我们不但不会成为孤军,潼关反倒会成为孤城。”
“希望如大将军所料。”
……
十月六日,潼关城前。
许平带着卫士已经来到潼关城下,他背后是连接陕西和河南的潼关谷道,近卫营拉成一字长蛇阵,先头部队正缓缓从谷道中行出。
“看来孙传庭对我的计划也有所预料,”许平指着潼关城前的两道木栅栏,栅栏后是密密麻麻的明军旗帜:“他不打算放我军入关。”
“关中已经是一片空虚,如果不能在这里堵住我军,那孙传庭还打什么?他就只能困死在孤城里了。”陪在许平身边的陈哲说道,这两道木栅栏和潼关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防御体系,挡在闯军面前堵住了入关之路:“不过潼关守军已经是虚弱至极,若是稍有余力,就应该扼守谷道,不让我军逼近到潼关前。”
“刚刚赶来的乌合之众、衙役和民练,背靠潼关和这些木栅栏,还能有一战的勇气,你是孙传庭,你敢放他们在野外扼守谷道?”许平回头看了看行动缓慢的近卫营,脸上露出一些忧色,潼关前的有利地形尽在明军掌握,没有足够的空间供闯军展开兵力,甚至没有足够空间供大军安营扎寨。
“或许正面攻打潼关真不是一个好主意,”许平喃喃自语道,他也是第一次见到潼关,没有想到这里的地形如此有利于防御者:“我太想当然了。”
虽然有望远镜,但是许平还是看不清明军的具体部署,他回头挥了一下手:“我们再凑近些。”
带着卫士一直跑到明军的防御体系前,许平勒定坐骑再次举起望远镜仔细地观察起来,寻找着明军防御上的薄弱环节。
“这真是一锤子的买卖啊,”许平一边认真地看着,口中一边感慨道:“这么狭窄的地方,要是一下子没能攻破官兵的栅栏,我们的前军退都没有地方退下来,后军也上不去。”
“所以我们一定能打破官兵的栅栏,”身后的陈哲闻言说道:“不然大军就得在谷道里过夜了。”
“如果部署炮兵的话……”许平和陈哲仔细地商议起来,可供闯军部署的地方实在太有限,若是部署太多炮兵就没有地方摆突击队和步兵,若是不部署炮兵就只能寄希望于步兵顺利突破,不然军队会拥挤在一起白白挨打。
……
栅栏后的明军一直紧张地注视着面前的这一小队闯营骑兵,看到这些人跑到跟前肆无忌惮地观察起自己时,明军变得更加焦躁不安。
看到这二十几个黑衣闯营骑士聚在一起议论片刻,又掉过头来大模大样地朝自己指指点点时,终于有一个陕西民兵大叫一声:“老子不干了。”
这个几天前还是附近农民的明军士兵突然发出这声喊叫后,周围的紧张至极的伙伴们都转头向他看去,不少人还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喊声而哆嗦了一下。
“老子不干了!”这个明军士兵又大喊了一遍:“每年交租、交租,一斤粮留不下一两,几十万大军被人家打得精光,又要让老子来送死!”
说完这士兵就扔下武器,但他口中虽然这么说,却也没敢立刻逃走。
可是这抱怨声引起了一片共鸣:
“他娘的,说得好!”
“老子也不干了。”
这些仓促成军的明军士兵来知道,对面是把几十万官军一次次扫荡得干干净净的强大敌人;他们也知道本方多是连枪都没摸过几千的民团;他们更知道,如果死在战场上,明年朝廷的赋税也不会因此少上一钱。
“老子还有老娘要养。”
“老子走了。”
终于有人在扔下武器之后,开始掉头离去,出现了带头者后,抱怨变成了混乱,越来越多的明军开始立刻岗位,涌到第二道栅栏前的人群一起动手把它掀翻,大批的明军士兵从缺口中夺路而去。
……
“这是怎么了?”陈哲惊讶地看着明军形成汹涌的人潮,像落潮的洪水般从自己眼前退去。
许平也楞住了一会儿,直到他看到潼关的城门被打开,大批明军士兵从城中涌出,追着城外的人的脚步飞奔向内地。
“让近卫营全速前进,不要管大炮了,跑步行军!”许平回头向一个卫兵大声喊道,接着就拔出佩刀,纵马向前的时候喝到:“官兵这是炸营了,跟我去夺门啊。”
二十几个黑衣的骑兵如同一阵旋风冲向潼关,许平一马当先冲到第一道栅栏前,从一个低矮的位置跃马而过,紧跟着在他背后是陈哲等心腹军官和卫士。
奔跑的时候许平紧紧地盯着潼关的城门,生怕它会在自己的眼前猛然闭上。
一百步、
五十步、
二十步、
十步、
到了!
许平一阵风般地冲进城门洞,佩刀高高举在空中,准备向任何抵抗者砍去。
不过许平并没有遇到意料中的抵抗者,看到这队黑衣骑士冲来后,已经逃出城门的明军发疯一般地以更快的速度远远逃走,而还没有冲出城门的明军纷纷向城内逃去。
“城破了!”
“城破了!”
逃回城内的明军发出绝望的喊叫声,而一些来不及逃走的明军士兵看到如神兵天降出现在城内的闯军骑兵后,纷纷跪倒在地,或把空着的双手高举向天、或抱着自己头。
哀求声在许平身边响起一片,上百个软在地上的明军把刚冲进潼关的他包围在城门洞后的空地中央:
“饶命,饶命。”
“小人投降了。”
“发发慈悲吧!”
许平驰回门外看了一眼谷道的方向,近卫营走在最前的一队步兵已经推到了第一道栅栏,正向自己的位置奔来,在他们身后是第一骑兵队的旗帜。已经冲出谷道的近卫营的骑兵已经追上他们的步兵同伴,正试图从侧面超过他们。
于此同时,从远传传来了炮声,许平知道某些城墙上明军并没有逃走,部分明军精锐已经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开始进行抵抗,炮声过后,许平就看到刚通过木栅栏的近卫营步兵旁边腾起了一团尘土。
“控制这座门,接应大军入城。”
许平飞快地又下达了一个命令后,再次策马冲回城内,陈哲他们已经把投降的明军士兵驱赶到墙边。纵马跃上通向潼关中心的大道后,许平身后的卫士们也纷纷跃马扬鞭,再次紧紧地跟在许平的身后。
沿着大道直奔到潼关衙门前,这里的一批明军已经听到炮声和混乱的明军的呼喊声,看到闯军的黑衣猛然出现在眼前,几乎所有的人一下子都目瞪口呆。
当许平冲到衙门的大门前时,一个最先反应过来的明军猛地一举枪,摆出迎战的姿态,而此时许平已经重重地挥落他的佩刀,这个明军惨叫一声就倒在地上。
“坐者免死!”
跟着许平冲过来的卫士齐声大呼,同时纷纷手起刀落,把那些露出抵抗架势的明军砍倒。
骑着马驰入衙门,许平一直疾奔到衙门的大门前才猛地勒定马,坐骑顿时人立起来,接着许平一松马缰,坐骑的一对前蹄重重地落在大门上,发出一声如同雷鸣般的响声——潼关衙门的大门被猛地撞开。
孙传庭正气急败坏地在大堂内询问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标营卫士,刚才听到城内大哗后,这个标营卫士在孙传庭派人出去打探消息前就赶来报告大事不好。大堂内杨文岳、白广恩等文武大员,此时也顾不得礼数,围在孙传庭身边焦急地听着汇报。
大门传来的巨响打断了他们问答,孙传庭看到一个身着漆黑如墨的军服、包裹在一件严严实实地黑披风内,头上还带着一定插着黑羽毛的毡帽的骑士,策马缓缓行了进来。马蹄踏在大堂的石板上,发出沉重的敲打声。
这名骑士仿佛没有看到大堂上密密麻麻、甲胄灿烂的明军官兵,悠闲地一直行到大堂正中,这时白光恩等明军将领和标营卫士们都刀剑出鞘,如临大敌地用它们比着这名骑士,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挪动脚步,形成一个以这名骑士为中心的圆弧。骑士对满屋的刀光剑影是视如无物,骑着马来到孙传庭身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
接着孙传庭就听到一声问话:
“孙传庭孙督师吗?在下许平。”
第十五节 西安
“来人啊,拿下这个反贼!”孙传庭的喊声在大堂上回荡着,大堂上也只回荡着这一个孤零零的声音。
许平双手持缰,显得既悠闲又自信,他听凭孙传庭一连喊了三遍还没有任何反应,这时大堂上的其他人看到,在被踢开的正门外,一队黑衣骑士静静地等在门外——这些闯军骑兵的姿态就好像是侯在他们大将军的帅帐外一般,显得恭敬而且有礼,呆在门线外就好像是怕私闯入内似的。
“还不快去把这个反贼拿下!”
孙传庭又声嘶力竭地喊了一遍,可刚如同从梦中惊醒的众明将兵,不但没有一哄而上向许平扑过去,反倒纷纷把手中的武器垂下,这些人不再继续后退,而是一个个呆立在原地,垂下头看着自己脚下的地面。
“孙督师,”坐骑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许平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它的颈背,语气平静而且缓慢:“你的手下比你识时务多了。”
孙传庭咧着嘴没能吐出任何反驳的言语,全身披挂的孙督师,手按到了自己的佩剑剑柄上,这本来对他而言是装饰性的,除非是为了吓唬人展示官威,孙传庭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真的需要去握剑。
“潼关已破,这里已经是我的大堂,而你们都是我的阶下囚,”看到孙传庭的手紧紧地握在剑柄上,许平脸上浮出一个微笑:“孙督师如果想为昏君尽忠,我不拦着你。”
孙传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那剑柄好似有千钧之重,怎么也拔不出来,就在这时突然腰间传来一阵巨疼,同时耳边还响起了一片惊呼之声。
骑在马上的许平冷冷地俯视着那个扑到孙传庭身边的人,后者抬腿踏着孙传庭的后背,猛地把自己佩剑从他的腰间抽出来,孙传庭的生命随着他的鲜血一起从伤口中喷出。凶手顾不得说话,手起刀落就把孙传庭的首级一刀斩下,从地上拾起来双手捧着跪倒在许平地坐骑之前,竭力仰着头,伴随着依旧不断传来的大炮轰鸣声,凶手大声叫道:“潼关还没有破!末将……小人,这算是弃暗投明吧?大将军,小人应该是算弃暗投明吧?”
许平看着眼前这个满脸绝望的明将:“你是谁?”
“小人,小人白广恩。”
“原来是白将军。”许平记得以前白广恩也是农民军的将领,后来接受了朝廷的招安,秦军一连几次覆灭在关外后孙传庭已经无人可用,只好重用这等降将,许平轻轻点了点头:“白将军确实是弃暗投明。”
随着许平这句话出口,大堂上的人好像一瞬间都活过来了,四五个人猛扑向桌边的一人,七手八脚把那人按到在地,大骂和呼喝声几乎同时响起:
“大将军,这是保定总督杨文岳,小人也弃暗投明了!”
“大将军,小人生擒杨文岳,献给大将军啊。”
大堂上已经乱作一团,两个明将搂在一起在许平马前翻滚着,他们一边厮打一边用尽气力地叫喊:
第一个人嚷嚷着:“大将军,这贼是西安卫指挥使,是孙传庭的心腹。”
而另一个则喊道:“大将军,小人把潼关兵马指挥给您拿住了……他是孙贼的爱将。”
许平向白广恩伸出手:“把孙传庭的首级献上来吧。”
“小人遵命。”白广恩立刻站起身窜到许平马前。
“白将军辛苦。”许平加重语气念道。
“谢大将军,末将谢大将军。”白广恩喜形于色,忙不迭地应道。
许平让另外一个弃暗投明的明将取来一根长矛,把孙传庭的首级挑上矛尖,然后亲手持着这杆长矛从大堂行了出去。
白广恩等人一愣,也连忙追了出去,那两个仍厮打的明将见许平走了,也止住了手,先后爬起来怒目而视,然后拍拍身上的尘土一起冲出门去。
“孙传庭授首!”
许平高举着手中的长矛,哪里有战斗的声音他就向哪里前进,看到许平长矛上的人头后,仍在顽抗的官兵丧失了最后的斗志,丢弃武器向闯军投降。
就这样许平一路走着,明军残存的抵抗行动如冰雪遇到炭火,消融得无影无踪,直到最后一座还竖着明军旗帜的城楼。
许平举着长矛站在城楼下,伸直手臂尽可能地把它举的更高一些,让上面的官兵看个清楚:“潼关已破,不要再做无谓的顽抗。”
这个城楼上的参将已经缒城逃去多时,剩下的明军看到孙传庭的首级后,也停止了放枪放炮,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现在的领头人——这是一个身穿明军百户军装的中年男子,将领们带着亲丁一哄而散后,他挺身而出接过指挥之职,鼓励这个城头上的士兵继续向闯军开炮。从获得指挥权到许平来到城楼下,前后可能还不到一刻钟。
百户也呆住了,城内已经没有了厮杀声,他环顾周围,触目可及的地方都换上了闯营的旗帜,这时白广恩等人已经追上许平,他们就像是亲丁般地紧紧簇拥在许平身边护卫着他。看到城楼上的百户还没有答话,白广恩喝道:“还不早降?”
西安卫的那个指挥是个大嗓门,他也连忙发挥自己的这个长处,仰头冲那个百户和他的手下们吼叫着:“你们不想活了么?潼关已破!”
看到这些潼关城中知名的将领尽数云集在许平身边,已经没有人对他的话还感到怀疑。百户身边的兵丁们有人已经扔下武器,就连另外一个百户——刚才和这个百户一起并肩作战,努力督促士兵坚守岗位,并鼓励他们要坚持到底的人,也小声说道:“降了吧,没什么可打的了。”
中年百户神色凄然,他环顾左右的百来个伙伴,显然已经没有任何人还想打下去。
“大人,徒死无益。”
中年百户叹了口气垂下了头,他的同僚向城下喊道:“许将军,您保证免我们死吗?”
“只要你们投降,我保证不害你们的性命。”
听到许平这句话后,那个中年百户再次抬起头,双手扶着城垛向许平叫道:“许将军,小人知道您言出必行,从不杀俘。但……”这个百户猛地一挺胸,语气恢复了往昔的坚定:“但小人先祖自成祖皇帝起,累世为大明百户,已经十五代二百五十多年了。”
说完这个中年男子就抽出佩刀向自己的脖子上搁去,在这一刹那,许平大声喝止:“壮士且慢!”紧接着许平正色问道:“壮士尊姓大名?”
这个百户的刀刃已经勒进了自己脖子上的皮肤,他听到许平的问题后,略微犹豫了一下,又用力叫道:“无名之辈,恐有辱先祖之名!”
说完百户就用力将佩刀横着一抹,血花四溅之后,他人就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这个百户倒下后,潼关城内最后一张明军的旗帜也随着落下,潼关就此易手。
……
“西安现在由何人防守?”
许平安抚好投降的明军后,立刻唤来投降的明将询问。
“启禀大将军,西安现在已经是一座空城。”
“既然如此,那我这便去取西安。”许平命令白广恩留在潼关中负责善后问题,同时肩负将潼关的库存运送去前线的职责。许平一边快马向李自成报捷,一面让近卫营和装甲营稍事休息,明日一早便挥师西向。
数日后闯营前锋抵达西安郊外,大明的秦王帅西安文武百官开城跪应在道路两侧,秦王乃是明太祖亲藩,是大明资历最老的亲王之一。潼关失守后,秦王发现他连保卫王府的卫队都未必能凑齐,更不用说保卫西安,而且仅存的一点军队还很不可靠,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用秦王和西安文武百官的首级去做投降许平的见面礼,无可奈何之下,秦王索性不战而降。
进入西安后不久,李自成的大军也通过潼关进入关中,抵达西安后李自成就住在秦王府里,他打算把这里变成他的指挥部。在城门口迎接李自成的时候,许平在闯王身边见到了河南总兵陈永福。
之前李自成曾经无数次想像抓到这个夺走他一只眼的明将的情景,但当许平真的把陈永福送到李自成面前后,他最后还是决定赦免这个仇人。
当着闯营众将的面,李自成下令给陈永福松绑,表示不会计较此事。
可陈永福看到李自成的那只独眼后,仍吓得魂不附体担心李自成在玩猫捉老鼠的把戏。
当时李自成就安慰陈永福道:“当日各位其主,陈将军若是不射我,才是不忠不义之徒,我这一只眼是战场上所失,有何怨恨可言?”
见陈永福还是唯唯诺诺显得不能安心,李自成大概也能猜到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我知道陈将军担心我现在是为了收买人心,让明军看看我连陈将军都不计较,自然更不会计较其他人,陈将军恐怕是在担心我在大事已定后再算帐吧?”李自成当着满营的部下,亲手在陈永福面前掰断了一支箭:“若日后我重提旧事,加一指于陈将军之身,有如此箭,此誓天地可鉴。”
李自成在秦王府安顿下来时,许平已经从其他人那里得知此事的来龙去脉,便恭贺李自成道:“大王海量,如此陈将军日后必然死心塌地为大王所用,其他明将也会闻风来降。”
“做大事的人,岂能计较私仇?我是要一统海内的人,连一个陈永福都容不下那还像话么?”听许平这么说李自成大笑起来,他看了许平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许兄弟当与我共勉之。”
见许平一声不吭,李自成奇怪地问道:“许兄弟还有什么事?”
“确实是还有一件事。”这件事许平是进入西安后才知道,虽然感到难以启齿但许平终于还是咬牙说道:“大王先父母的陵寝,好像受到了些惊扰?”
“什么?”笑容一下子从李自成的脸上消失了,接着许平就看到一种令人生畏的怒色涌上了李自成的面庞:“你说什么?”
“事情是这样的……”
这三年来李自成在中原纵横无敌,他一个米脂的老乡就向朝廷献计,说李自成父母的坟墓风水非常好,所以导致李自成变成朝廷的大患。地方官谁也不愿意承担同情逆贼的罪名,就把这条计策层层上报,一直报到京师,内阁虽然觉得此事非常不妥,但他们同样担心把此事压下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崇祯皇帝看到这份报告后,深以为然,立刻下旨去把李自成的父母刨出来,尸骨由米脂县令负责搓成灰然后倒进黄河,以保证彻底破坏李自成先人给他的遗泽。
“先父一生安分守己,从来没有短过皇粮,我造反时先父、先母都已经去世,人死为大,既然我不是在父母在世时造反,崇祯为何要刨我祖坟?”
“第一是由小人献计,”许平叹了口气,李自成的那个米脂老乡靠献计挣了大概一百两银子的皇赏:“第二昏君说有人刨了凤阳皇陵,所以他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凤阳是张献忠刨的,干我何事?我什么时候刨过他们朱家的陵墓?”李自成勃然大怒:“这些奸贼许兄弟可拿住了?”
“都拿住了。”
投降闯营后,陕西的官员为了开脱自己巴结闯营,就把负责指挥此事的县令、刨坟烧尸的具体执行团体,还有献计的那个人,统统抓来交给许平。
“把这些奸贼带上来,”李自成顾不得休息立刻就要处理此事,只听他咬牙切齿地说道:“进西安我还没杀过人呢,这些家伙自己送上门来了。”
米脂县令、十几个刨坟的劳工、参与烧尸的小吏,与此事有关的人大约有五十多人,许平把他们尽数关在秦王府的牢房里,李自成一声令下,这些人就被提了出来。
见到李自成后,米脂县令对活命已经不抱指望,索性把心一横:“大王,这事都是小人做下的,大王应该剐了小人。可大王的这些乡亲,他们是奉小人之命动的手,此事于他们无干。”
第十六节 改元
李自成瞪着县令一言不发,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死的米脂县令胆气渐渐泻去,终于变得面无人色,这个时候李自成终于开口,他用手一指那个献计掘坟的米脂老乡:“把这个鼠辈拉出去,砍了!”
早就知道绝不可能活命的那个米脂人,连哀求声都没有就被大厅里如狼似虎的闯王卫士拉了出去。
发出这个命令后李自成似乎稍微出了一口气,他继续威风凛凛地盯着那个县令看,脸上的怒气又重新开始不断地聚集。当许平看到李自成的脸颊上的肌肉开始抽动时,他突然把目光转向了那些负责挖坟烧尸的人群,这些人看到李自成几乎要喷出怒火的独眼后,有的人当即就瘫倒在地上,终于有人开始求饶道:“大王,这不管小人的事啊,是这狗官让小人们去挖的,小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这声音一出,立刻就有大批的附和声:“是啊,大王,小人们全是被这狗官逼迫。”
“他威胁小人们不去刨……不去做事,就要活活打死我们。”
越来越多的求饶声响起,一个卫士听得不耐烦大声喝道:“肃静!”
这一声断喝让大厅里又安静下来,包括许平在内,闯王的部下们都屏住呼吸,大家都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不合时宜的。
“他们说的是真的么?”李自成冷冷地问米脂县令。
“不错,一人做事一人当,”听到这些百姓的呼号后,米脂县令似乎又恢复了勇气,他一边点头一边大声答道:“全是小人威逼他们去做的,他们要是敢不从命就会家破人亡。”
“既然如此,”李自成把手一挥,对卫士们喝道:“把这些人都放了吧,他们毕竟还是我的同乡。”
感恩戴德的几十个米脂人连连磕头,满嘴称颂着李自成的仁德,李自成阴沉着脸又一挥手,卫士们就上前哄这些人出去。这些人唯恐李自成反悔,赶快从大厅上跑了出去,许平看到他们临离开大厅的时候,不少人还回头最后望了一眼仍跪在那里的县令,许平从这些人的脸上看到了似乎是感激的表情。
那些人离开后,大厅里又陷入了沉寂,只有李自成来回踱步的声音,许平看到闯王脸上的表情不断变换,一会儿是怒容渐增,一会儿又会消去点,如此反复循环。
米脂县令承受不住这气氛带来的压力,片刻后他再次开口:“大王……李将军,小人不是您的同乡,您没有什么可再考虑的了。”
“是,你说的不错,”李自成停下脚步,又盯着县令仔细地看:“你很有胆色,但是我今天若是放过了你,无法向先考、先慈交代。”
米脂县令垂下了头,闭目等死。
“先父母的骨灰……”李自成艰难地问道:“还有剩下的么?”
厅里的人都明白李自成想重修他父母的坟墓,而这当然需要遗骸,大家都把目光转到县令身上,竖着耳朵听他的回答。
“没有,都撒到黄河里去了。”
“一点儿也没有么?”李自成的声音有些颤抖,听得出来他仍抱有一线希望。
“没有,圣旨明令一粒渣都不能留下。”米脂县令的声音也有点颤抖,不过他还是实话实说。
“那,先父母的棺木、衣服呢?”李自成仍不死心,进一步追问道:“总有一些留下的吧?”
米脂县令抬起头看着李自成那充满期待的独眼,良久后又缓缓摇头:“没有。”
许平听到身后的一个卫士发出声低沉的闷哼声,其中也饱含着怒意。
“那先父母的坟里还剩下什么?”
县令这次又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张口:“因为涉及到大王的风水阴功,所以什么也不能留下,就是墓里的长虫也都要一起烧成灰烬,撒进黄河;就是墓周围的树木也要砍倒烧掉。”
“你这厮!”李自成手臂猛然举起,笔直地指着米脂县令,嗔目怒喝道:“做得真绝啊!”
县令有一次把口闭上了。
周围的卫士都蓄势待发,就等李自成一声令下就要上前把米脂县令拖出去处置。
可是李自成迟迟没有下达这个命令,许平看到李自成激动的脸色渐渐又恢复平静,怒气一点一滴地散去,慢慢地,李自成指向县令的手臂也放下了。
“找几个能工巧匠,做一对真人大小的纸人,上面书写上先父母的名讳,”李自成刚开口说话的时候语速很快,几乎让人跟不上,随着大段的话吐出来,李自成的语速渐渐放缓恢复到和平常时差不多的速度:“放在棺木里下葬后,把我父母的墓好好合上,再立一块石碑,上书:不孝子李自成谨立。”
米脂县令没有立刻答应,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相信这是李自成给自己的命令。县令左顾右盼,想寻找李自成发号施令的目标。
“你听见了么?”李自成喝到:“不用多么奢华,和原来一模一样最好,你若是做不好这件事我不会绕过你的。”
这是县令才确信这个命令确实是发给自己的,连忙应承道:“遵命,大王。”
“你身上是什么功名?”
“小人崇祯十五年中同进士。”
“原来如此,你还是米脂县令,以后在我面前自称下官就可以了。”李自成吩咐左右去把县令身上的绳索解开,让他站起来听令:“好好对待米脂的百姓,他们都是我的同乡。”
“遵命,大王,下官遵命。”
县令退了出去,许平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大厅的出口,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李自成。
“我,”李自成咽了一口唾液,露出一个带着苦涩的笑容,对许平解释道:“我志在夺取天下,有一天我会是皇帝,岂能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县令。”
“大王,”许平沉声问道:“大王为何要容他?末将很想知道理由。”
“因为我赦免了那些动手的人,他们奉官家之命行事,我不和他们计较了,而这个县令也身负皇命,皇命难违。”李自成长叹一声:“一不做、二不休,这些奉命行事的人,我要不就一个都不赦,要不就一个都不杀。”
“大王您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李自成虽然口中这么说,但脸上仍有悲痛之色,见状许平轻声安慰道:“体谅别人的难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王您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
“我会尽力而为,再说,这个官不错,居然会为他的子民开脱,米脂有这样一个县令挺好,这样的好官我要为我的乡亲们留下。”
这些话李自成翻来覆去地讲显得有些罗嗦,许平知道闯王心中气苦,就进一步安慰道:“这帐终究还是要算在昏君身上,等我们攻破京师,就拿他问罪。”
“不错,昏君既然做得初一,就不要怪我做十五,到时候我把京师朱家的皇陵挖了,他休要埋怨。”李自成脸上又露出恨恨之色,手也紧紧攥成拳:“我要先让昏君看着我把他祖先的陵都刨了,再把他碎尸万段。”
……
攻破西安以后,闯王李自成在这里自立为王,称顺王,明确表达了和朱明争夺天下的雄心,同时宣布他的年号为永昌,明年也就是朱明的崇祯二十五年,将成为大顺的永昌元年。
这对天下人来说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信号,而对闯军——现在的顺军来说,也是一件令人欢欣鼓舞的事。
在李自成宣布建国改元的当天,岳牧就欢天喜地跑去女营看望他的心上人,见到刘姑娘后岳牧把崭新的军服展示给他的女孩看:“不错吧?为了大王的典礼新做的。”
“大王什么时候进行典礼?”刘姑娘觉得这件衣服和以前的近卫营军服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同样是漆黑如墨的颜色:“有新衣服当然不错啦。”
“你仔细看看。”岳牧忙转过身,让刘姑娘能够看清他左臂上的一张布片。
“大顺近卫营一等军士。”刘姑娘把多出来的这张布片上的字念出来:“还叫近卫营么?”
“当然了,哦,刚才你问典礼,这次大王只是称王,所以一切从简,后天就在秦王府祭祀天地一番,然后给我们换军旗就完了。”满心欢喜的岳牧笑嘻嘻地说道:“从后天开始,我们就不是朱明的闯贼了,我们就是大顺的官兵了。”
“行,好,官兵老爷。”刘姑娘仔细地看着岳牧身上的军服,片刻后说道:“先脱下来给我吧,这扣子缝得不是很紧,今晚给你缝缝结实。”
“等到大王攻入了京师,称了帝,天下太平了,你说我是继续当兵呢?”脱军服的时候岳牧若有所思地问道:“还是要一块田,回家种地呢?”
“嗯。”刘姑娘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没有回答岳牧而是立刻开始检查起上面的针线来。
“问你呢。”岳牧不满地提高了一些声调。
“怎么都好。”刘姑娘虽然有一点害羞,但是也不对未来的归属还有什么疑惑:“岳大哥说如何就是如何。”
“要是当兵的话,子子孙孙可能都得当兵,这对咱家的孩子未必是福气啊,我当兵也是阴差阳错,要不是这天下大乱,谁愿意当兵杀人啊。”岳牧正在仔细地思索其中的利弊,他皱眉又想了想:“对,还是找大王和大将军要块田,回家种地吧,过太平日子。”
“好,岳大哥说了算。”刘姑娘脸上微微一红,细声细气地问道:“秦嫂子昨天又问了,问我们什么时候成亲,秦嫂子说不妨沾沾大王改元的喜气。”说道这里刘姑娘的声音变得更低了:“岳大哥觉得如何?”
岳牧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些歉意:“还是再等等吧。”
“岳大哥想等到什么时候?这样没有名分却总见面,女营里已经有人在说怪话了。”刘姑娘显得有些不满,她一个单身姑娘,总是和一个青年男子私会,虽说大家都知道他们是迟早的事,但终究与风气不符。
“等到攻破京师,推翻朱明,等大王坐了天下,那个时候我要是还活着就成亲,免得耽误了你。”岳牧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刘姑娘脸上大变,心中的些许不快一下子尽数散去:“快别这么说,岳大哥,不许你说不吉利的话。”
“放心吧,我命大着呢,”看到刘姑娘紧张的神情,岳牧哈哈笑起来,心中充满了甜蜜:“快了,快了,大王典礼后就要马上东征,这个冬天我们不休息了,直捣朱明的老巢。”
“这么急?”
“是的,大将军在营里通报了,朱明的军队已经损失殆尽,我们不能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可还有新军呢?”
“新军我们又不是没有遇到过,大王天命所归,怕什么?”
刘姑娘又低下头去看衣服,这次她并不是真的在看针线,而是借此隐藏她心中的忧虑,一丝不祥的预感不知何时溜进了她的心田。
“一等军士,一等军士,大顺近卫营一等军士。”刘姑娘心中有事,口中就无意识地重复念着岳牧的军服上的标志。
“说起来还有件好玩的事,牛相爷……”岳牧告诉刘姑娘刚刚被李自成封为国相的牛金星主张大顺应该有不同于闯营的新气象,其中一点就是将军的称号不妨变变:“牛相爷想把闯营大将军的名号改称大顺权将军,算一品,还有什么制将军什么的。”
刘姑娘侧头想了想,突然抬起头问道:“是就一个权将军,还是有好几个权将军啊?”
“当然就一个了,”岳牧想也不想地答道,然后楞了一下:“哦,还真不好说啊,好像牛相爷也提到过,刘将军劳苦功高,也该给个一品。”
“不过这事没成,”岳牧也没有多想,他告诉刘姑娘:“大将军不喜欢这个名号,说不如大将军好听,最后大王表示不用改了,闯营大将军改成大顺大将军就可以了。本来就是嘛,权将军哪有大将军威风?孙将军、李将军他们也都说不好听。”
第十七节 东征
京师。
“朝廷有什么反应?”李云睿问起今天朝议的内容,自从陕西丢失后,崇祯派人来请黄石回去参加朝议,内阁的阁臣们也走马灯一般地来镇东侯府拜见当崇祯的说客,理由无外就是既然孙传庭完蛋了,那黄石不去上朝的理由也就不存在了。
今天朝议主要是针对大顺的东征问题,黄石同意亲自挂帅出征,带领新军抵御顺军。
“朝廷当然大惊失色,”黄石在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朝议内容的报告,贺宝刀在朝议结束后来他和仔细讨论过后续的军事行动:“皇上和内阁都断定顺军绝对不会进攻山西,不会‘犯天下重兵之所在’,他们认定顺军会走河南,从南面进攻京师。”
“哦,”李云睿注意到黄石是最先使用顺军这个称呼的人,作为明廷的高官,黄石很明显地站在倾向李自成的友好中立立场上而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就算是李云睿这样的心腹也感到有点过份:“大人怎么看?”
“让他们继续这么想好了,今天皇上和内阁说什么兵法讲求避实击虚,哈哈,”黄石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如果顺军真有十万兵马的话,确实可以避实击虚,但顺军有么?明显没有,开封一场洪水差点把顺军都淹光了,他们歇一年哪里缓得过来,他们不敢避实击虚,必定稳扎稳打,一口口蚕食掉所有的明军。不然他们主力走南路,陕西岂不是唱空城计了?”
“大人断定顺军会取道山西。”既然有黄石带头,李云睿就也改变了对闯营的称呼。
“显然,顺军的兵力太少了,虽然李自成扬言进攻京师,并且和我有了协议,但他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如果能轻易取得山西、兵力损失不大就继续东进;如果他们在山西受阻,那就专注于保住已经取得的地盘,如果朝廷用全部的兵力去增援山西,晋军或许还会坚持下去,而慑于山西的雄厚兵力,顺军也不敢离开陕西周围,京师或许还能安全、或许。既然不去增援山西嘛,这大概是明廷最后一个新年了。”
对黄石的军事判断李云睿从来没有太多怀疑,他现在的担忧是在其他地方:“那么,新军的事呢?”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们三天后离开京师,金兄弟已经和他们通过气了,他们都同意跟我走。”
“都同意了?”李云睿有些吃惊,现在新军高官都在北方有着大量的产业,经营者从合法到不合法的大批买卖,和朝廷的权贵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事情很简单,如果我走了,他们留下来也不会是许平的对手,东西还是保不住,跟我走,起码这三年来他们捞的钱都能带去南方,下半辈子、甚至几代子孙的吃穿都够了。”黄石习惯性地耸耸肩:“比如李兄弟你吧,这三年来你也攒了不少钱吧?”
“朱明的钱,不拿白不拿,”李云睿面无愧色:“大人放心,到了南方我一定改。”
“我会看着你的。”黄石微微一笑,没有更多的责备。
“到了南方后,新军怎么办?”李云睿一想起新军内部的问题就感到头疼,很多东西已经成为了惯例,经营赌场、妓院,协助走私等等,其他明军有的毛病新军已经一样不落,甚至连吃空饷都出现了。而且新军中还有大量士兵是和其他明军一样来当兵吃饷的,拿到安家费和头几个月军饷后就开始琢磨怎么开小差,对此下面各营和其他明军各部一样,用各种手段来监视士兵,李云睿担心离开京师后新军就会出现大量逃亡,至于那些走门路进军队的关系子弟,他们就是为了披上这身虎皮好经营生意发财,李云睿觉得这些人也未必肯去陌生的南方。
“新军嘛,用来震慑一下南京就可以了,到了南方后我不会补充新军,更不用说扩编他们,”黄石脸上露出一丝冷笑,等新军这个难以修复的工具完成了历史使命,黄石就不打算再留着它了:“至于我的那些老兄弟们,他们这么有钱了,也该告老了。”
李云睿端详了黄石一会儿,斟酌着语气说道:“大人,后羿的故事您还记得吧。”
“嗯,神射手后羿啊,能看见百里之外的鹅毛,却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人心,”黄石微笑着反问道:“李兄弟是在提醒我么?”
“是的,大人。”李云睿答道:“就算说谎,大人也要先骗一骗他们,让他们觉得到了南方还是高官厚禄。”
“无欲则刚,说得难听一点,如果没有我,嘿嘿,是绝不会有长生军的,”黄石不打算追究任何人的治军问题,现在他已经想通——在大明这种封建体制下,新军不变成这个模样才是怪事,不过他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也绝不会对此感到愉快:“没有新军,我的事就是难办点,但也不是办不成,只是这么多年的老兄弟我不能不管他们的死活。既然又是老兄弟,我又不求着他们什么,那么也就不必撒谎枉做小人了。”
“贺兄弟哪里?”
“这些日子我和他仔细说过这个问题,昨天和我和他摊牌了,我知道这对他来说是件很难的事情,但总算……”说到此处黄石如释重负地叹息一声:“今天他答应跟我走,这么多年他贺飞虎都没回过家,他们父子也该见见了。”
“贺兄弟不管皇上和朝廷了?大人真的和他说清楚了么?”
“说清楚了,我不要他效力,我只要他中立,放手不管,在苏杭一带挑个地方好好地颐养天年。”黄石今天得到了贺宝刀的答复:“贺兄弟同意了,等我不替明廷效力后,他也不会再为我效力,很公平,我很满意,哈哈,我在说什么呢?这本来就是我的意思。”
“大人的具体安排是什么?”
“尽早走,省得夜长梦多,大后天我们就誓师出发。”
“和朝廷彻底撕破脸么?”李云睿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
“是的。”黄石毫不犹豫地答道,这几天新军会把行军所需的物资准备充足,金求德和老兄弟们还是留了一手,只是暗示说若是形势不利,新军可能会去南方而不保卫京师。但黄石打算在朝廷规定誓师出发的前一天,发动一场突然袭击占领城门,把城内的军属也一同带走。黄石不打算进攻皇城,而且很有把握进行一场不流血的夺门行动,接出新军将领们的家属后黄石就会立刻带领军队离开北京,虽然这样类似公开的叛乱,但黄石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反正也是迟早的事情。
……
同一天,许平指挥的闯军已经开到陕西、山西交界处。
“给官兵看的檄文写好了吗?”
“大人啊,是给朱明看得檄文,不是给官兵,我们现在也是官兵了。”旁边的余深河笑着提醒道。
而李定国也笑道:“难道大人是当贼当惯了,不想改了?”
“确实如此,我真是说话不走脑子,”许平想起顺王已经下令军队都要注意改口,就对围在身边的营官吩咐道:“要是有人不小心说错了,不要惩罚他们,这事无伤大雅。”
“明白,大人。”余深河和李来亨同声答道。
此次大顺东征集团分成前后左右三个军,比如李定国指挥的东征前军就下辖三个西营,除了近卫营以外许平不再直辖其他的营,他希望用分权的办法来降低顺军犯错误的概率:根据许平的体会,当交战兵力超过一万人以后,犯错就不可避免,哪一方犯的错少就会取得优势。
在给山西、直隶明军看的檄文上,许平自称带着五十万大军的先锋,李自成亲提百万大军于后。
“一百五十万大军,本来是不会有人信的,但现在朝野哄传,说我们有百万大军,所以山西官兵将信将疑之下,可能会认为我们有个几十万人。”
“大将军说的不错,我只纠正两点,第一是朱明哄传我们大顺有百万大军,第二是朱明的山西兵。”李定国对许平争取到统领东征军主力感到很满意,开封洪水让顺军的精锐损失惨重,虽然经过一年修整,但能够野战的部队也不过只有五万人而已。经过商议,李自成同意把他手下所有战斗经验的顺军也都编入许平本计划完成整训的那十个营中,另外又搭建了一个实际是空架子的东征军后军统辖着三个有称号但是几乎没有士兵和装备的空营,号称十三营五十万大军——其实是五万。现在由许平统领的这五万军队,差不多就是大顺全部的野战力量。
除了军事上的原因——也就是许平更熟悉新式战术和这些部队外,还有一个很关键的理由是政治宣传上的需要。五万人,终究还是显得太薄弱,甚至没有开封之战前闯军的一半强大,李自成不亲自统帅他们有机会给明军造成一些迷惑,那就是李自成身边有一支比大顺前锋更强大的军队。
“是的,大明的山西兵,”除了东征恐吓性的檄文,许平知道大顺还动员了所有在山西的情报力量。大顺在山西的细作并不多,影响力更是非常有限,幸好陕西和河南一连串的大胜造成山西人心惶惶,这些大顺探子尽数出动,竭尽所能地与山西缙绅接触,设法鼓动其中一些人为大顺做说客,帮助他们联系到晋军将领:“晋军还有十余万之众,不知道会有多少进行抵抗。”
“如果新军不及时增援山西,那么他们未必敢于我们的百万大军一战,如果黄侯全速赶到山西,恐怕就又是一个中都。”李定国同意许平兵贵神速地提议,为了争取时间大顺仅有的五万野战军,现在仍然没有聚拢在一起。典礼完成后,不等所有的部队准备好,最接近满员的近卫、装甲和西首营离开西安出发,西首营推迟五天出发,明天才能追上主力部队回归到李定国指挥下,李过的神射营昨日据说已经出发,而西锋营大概还有一天才能完成准备:“希望朝廷会认为我们走安全的河南。”
“如果我们有百万大军,我们还真的会走河南,既然朝廷……哦,李兄你刚刚说什么?是朱明不是朝廷,既然朱明认为我们有百万大军,那他们还真可能认为我们会走河南。”许平对山西之行非常有信心,因为他知道一个李定国所不知的秘密,那就是镇东侯已经和顺王有了秘密约定,山西不会得到任何支援。李定国虽然同意必须利用陕西大捷、谣言满天飞的时机发展攻势,但是他还是觉得这么急忙地冬季出兵有些冒险,而许平知道其实这称不上什么冒险。
“若是山西明军投降了,大将军打算怎么办?”
“那就让他们原地驻守山西,我们继续东进。”许平没有多余的兵力留下来防守山西,要不是担心山西明军不可靠、缺乏训练而且会给降将制造不必要的担忧,许平都有心用将来的降兵补充自己手下不满员的几个营。
“要是他们看到我们人少,会不会又动了别的心思。”
“只要我们一路摧枯拉朽,打下京师灭亡了朱明,他们就是知道我们人少又能怎样?”许平对此不是很担心,等山西明军确信闯军其实没有多少中央野战部队后,明廷已经瓦解,他们已经没有地方可以投靠叛变过去,他反问道:“总不能用我们的军队留守、让降军进攻京师吧?那样他么看到我们其实没有多少部队,说不定又会临阵倒戈回去,我们留守地方还会分散兵力。”
而此时在太原,总兵姜镶也确实陷入了两难的挣扎之中,现在许多山西手握兵权的将领都备受煎熬。同样有说客求见的姜镶并没有把来为大顺说话的访客怎么样,而是偷偷款待一番后礼送出府。
“家主,您得拿个主意啊。”
见姜镶迟疑不能决,他手下的家丁心腹们都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顺军西来,虽然肯定没有一百五十万,但几十万总是有的,”姜镶觉得自己手下的四万军队实在是太薄弱,但他也没有如同黄石原来的历史上那样决定投降:“还是要等,要等京师黄侯的消息。”
第十八节 摊牌
当天傍晚,杨怀祖就急急忙忙地离开京师直奔天津,他是赶去负责搜集海船的,有相当一批家属不适合与大军一起走陆路。之所以需要杨怀祖去负责这件事,那是因为新军目前只知道他们要离京抵抗闯军,了解黄石真正意图的不过是各营的指挥官而已,黄石已经嘱咐他们不得把这件事提前传达而是要等到他规定的一刻。
第二天一早,金神通披挂整齐,今天他奉命去见教导队的宋建军总教官,黄石让他以个人的姿态和宋建军好好谈谈。宋建军虽然是黄石的心腹,但黄石仍希望使用暗示而不是明白的大白话,这样万一泄露朝廷也无法立刻分清到底是黄石的意思还是黄石女婿的意思。
“做好离京的准备了么?”金神通问他的妻子,他们夫妻二人都对黄石的计划心知肚明,所以早就开始秘密准备,只是家里的仆人还都蒙在鼓里。
“好了。”越是接近这一天,黄子君对京师就越感到依依不舍,本来她好像也没有特别的依恋,但直到真要远赴他乡才能感到离别之苦:“明天,对吧?”
“是啊,就剩一天了。”金神通看着妻子,轻轻在她肩膀上拍打抚摸:“别担心,你的马车非常舒服,娘子一看就会喜欢上它,走在路上一点也不颠簸。”
“嗯。”黄子君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希望一路平安。”
“会一路平安的,放心吧,等到了南京,我们就可以住下等孩儿出世了。”
……
离开京师的家跑回直卫军营简单交代了几句后天出征的注意事项,金神通就带着林光义一人又离开了直卫大营,虽然黄石交代尽可能不要提前告知别人,但金神通经过一番考虑还是告诉了林光义——金神通也需要一个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的手下来帮助他处理一些棘手的事情。
“我们为什么要不战而逃呢?”林光义仍然一副想不通的样子,他对金神通抱怨道:“我们有七万大军,兵精粮足,闯贼又是远道而来,我们以逸待劳,难道这京师的花花世界就白白送给闯贼吗?”
“这次许平来势汹汹,我们避一避也好。”金神通头也不回地轻声说道。
“许平?是啊,他当然来势汹汹了。”林光义在背后偷偷看了他的大人一眼,声音低下了一些:“不过大人难道会怕他不成?”
这次金神通侧头向后望了一眼,似乎想看看林光义脸上的表情是否真诚而不是单纯恭维,不过他并没有看很久,迅速把头转了回去:“除了单打独斗,我还真不知道怎么赢他。”
“可是有侯爷在啊,侯爷总能赢他吧?”
“问题就在这,侯爷不想和他打。”
“可是大人难道也不想么?大人为什么不多劝劝侯爷呢?”林光义的调门又提高了上去,他撺掇金神通去说服黄石改变主意:“……大人,许平,嗯,他会肯窝在北方么?他和大人的恩怨,这根本没法化解啊,他一定会追去南方的。”
“就是他肯窝在北方,我们也没说就和闯营这么算了。”金神通忍不住多说了一句,他冷冷地道:“我们还是会回来的。”
“那为什么要走呢?白白把北方送给闯贼……吁——”
金神通和林光义同时勒定了坐骑,前面里教导队的军营已经不远,从这个路口拐个弯就快到了,八个头带长长白羽毛的新军站在路口处,见到金神通和林光义后他们一起跑过来敬礼:“是金将军么?”
“你们救火营在这里干什么?”选锋营已经取消建制,现在所有头带白羽的都是救火营无异,金神通仔细一大量,认出了其中两个人,一个是烈焰营包营官的侄子,另一个是王启年拜父但没改姓的干儿子金满仓。
既然都是熟人,金神通立刻客气许多:“包队官、金队官,你们俩来教导队干什么?”
“金兄弟啊?”包队官答道:“王大人想请你过去救火营一趟,说说……”包队官凑近了一步,压低声音说道:“说说明天的事。”
“哦,”金神通不禁微微皱眉,虽然不知道黄石给救火营的具体安排,不过提前一天通知队官,虽然都是心腹子侄,他觉得这未免有些不够谨慎:“找我有什么好说的,去找侯爷吧。”
“有些话王大人说不好由他和侯爷说,还是希望金将军和令尊大人出马,和侯爷去说。”
金神通的眉毛皱得更紧了,他猜测包队官说的意思就是让他们父子去动摇黄石撤向南方的决心,不过他不打算趟这浑水,因为私下里的一丝犹豫,金神通才刚被他父亲破口大骂一顿。
“今天我有令在身,要去教导队见宋教官,抱歉了。”金神通一抖马缰,冲着面前的救火营官兵道:“借过。”
……
山岚营军营。
魏兰度还在琢磨昨天黄石的那番交代,不过他对此并没有太多抵触情绪,自从开封大水后他就没有什么继续替崇祯买命的打算,而是日夜盼望能回福宁军去,为此他和其他营官还大吵过几架。
“侯爷总算是下定决心了。”魏兰度心情十分舒畅,除了不想替明廷再效力外,他本人也没有什么和许平交战的欲望。同为开封洪水的受难者,魏兰度现在最痛恨的就是崇祯君臣,他很希望看到他们被闯军收拾一番。
突然有哨兵报告,发现其他营外有其他的新军向这里开来,魏兰度一怔:“今天没有什么举动啊,应该是明天啊,明天一早召集队官训话,然后离开军营采取行动。”
登上军营的岗楼,魏兰度迷惑地看到营外的友军已经呈三面部署,连大炮都已经拖来了:“他们要干什么?这是要进攻我们吗?”
正面是救火营,侧面两支打着泰山和细柳的旗号。魏兰度身边的卫士和参谋也都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对面的友军既没有喊话通报也没有派来使者,就是敌对作战有时战前还会有些使者交流。
“所以他们不是进攻我们,不然怎么也会有使者来说明一下情况吧,这是什么临时部署吧。”一个参谋说道。
“在我的营外部署就不需要使者来说明一下么?”魏兰度转身对一个传令兵说道:“出去问问,他们要干什么?”
“遵命,大人。”
这个传令兵转身跑下岗楼的时候,一个参谋指着营外白羽飘飘的军阵,不可思议地说道:“大人,他们是要点火开炮么?”
魏兰度闻言举起望远镜向参谋所指的地方望去时,正好看到救火营的一个炮手把炙热的炮引按向炮口,从望远镜里看到那团从炮口中冲出的硝烟时,魏兰度一下子呆住了。
……
“这是炮声么?”闷雷一般的声音好像就从不远处传来,金神通和林光义一起回头张望,接着又一声,一声接着一声连成了串:“这是我们新军营地的方向啊!”
“去看看怎么回事。”金神通想也不想地下令。
“遵命,大人。”林光义一拨马头就向来路奔去。
“这位兄弟稍等。”金满苍叫道,但是林光义充耳不闻,当即加速向新军驻地的方向奔去。
“这位兄弟止步!”
金满苍又喊了一声,金神通回头盯着向自己部下发号施令的救火营队官,脸上露出怒容,他正要喝问的时候,突然脑后传来枪声和一声闷哼。
等金神通再回头的时候,只见林光义已经从马上掉下,远处又冲出六个带着白羽的士兵,他们手中的火枪还有硝烟没有完全散去。
“林兄弟!”金神通大叫一声,冲过去时看到林光义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胸口和嘴里都冒出血,已经断气了。
“你们!”金神通惊怒交加,回头向金、包两位救火营的队官喊道:“你们竟敢杀我的人!你们要造反么?”
这时来路上出现的六个救火营士兵看到两位队官都皱起了眉头,连忙自辩道:“大人,这人要跑。”
金满苍虽然觉得手下有些鲁莽,不过这毕竟是事先的命令,他首先回过神来,对金神通冷冷地说道:“王将军有令,一定要请金将军去见他,而且金将军要找的宋教官,已经奉命去见王将军了,金将军和我们回去就能见到他。”
另外一位队官把手一挥,他身后的救火营士兵把枪抬起,指向了金神通。
“奉命,奉谁的命?”看到对方身后的士兵黑洞洞的枪口,金神通感到越来越愤怒:“我是奉侯爷的命令来教导队的,王将军凭什么命令我?”
“有圣旨。”包队官答道:“王将军是奉皇上的圣旨行事。”
“圣旨?”金神通冷笑一声:“圣旨什么时候在新军有作用了?你们要背叛侯爷么?”
金神通用手一指包队官:“姓包的,上次你强抢民女,要不是看在侯爷的面子上,国法岂能饶你?”
“那不是侯爷的面子,是我伯父为国效力,我伯父用军功保的我,”包队官闻言大怒,立刻反驳道:“反倒是侯爷一开始不愿意为我说情,是我伯父和王将军去向朝廷求的情。”
“要是没有侯爷……”
“要是没有皇上,”包队官打断了金神通的话:“因为又有皇上,又有侯爷,所以皇上才会对新军里的人特别关照,要是没有皇上,侯爷会替我们做主么?侯爷早就忘了我们父辈为他多年的效劳了。”
“要是侯爷忘了,他就不会和你们说他的打算了。”
“但是到了南方,侯爷会用剥夺我们的军权作为我们效忠于他的酬劳,是不是这样?”
这声质问让金神通楞了一下:“谁告诉你们的?”
“反正就是如此了,对吧。”金满苍接过话头:“金将军,我们知道不能没有侯爷,要是没有侯爷,皇上就该对我们翻脸了,王将军的意思只是想让侯爷留在朝中。请金将军不要误会,我们这是兵谏,不是背叛。”
“原来你们想把侯爷当作向皇上献媚的工具,”金神通摇摇头:“我不会当你们手中的人质的。”
“请金将军把佩剑和手铳掷在地上,”包队官威胁道:“王将军给我们的命令是,如果金将军一定不和我们走,那就格杀勿论。”
“你们真是疯了,都疯了。”金神通骂道:“如果不是你们和其他官兵一样无法无天,新军怎么会败坏到今天这个地步?怎么会连农民都打不过?”他指着包队官又骂了一句:“侯爷的救火营不是收容就会欺负女人的人渣营。”
“难道你没做过么?金神通。”一再被揭伤疤后,包队官反唇相讥:“当年山东的事怎么说?许平这个祸害难道不是你们父子折腾出来的?山东一战到底怎么回事大家都心里有数,许平打了前锋、驰援友军、最后还断后,结果被你们父子折腾成了钦犯。你这个侯爷的女婿是怎么坐上的?和闯贼战死的兄弟都是在给你背黑锅,亏你也就有脸说我。”
“我的尸体会跟你们走的。”金神通微微摇头,手已经按在剑柄上:“你可以带我的尸体去见王将军。”
“不要拔剑,金将军。”金满苍出言喝止,十二个救火营的白羽兵一起用火枪瞄准这金神通。
这时金神通已经把剑猛地抽了出来。
“如他所愿。”包队官大声下令道。
……
镇东侯府。
“贺大人求见。”
“快请他进来。”正在书房看书的黄石立刻让仆人把贺宝刀带进来。
贺宝刀一脸沉重地走进黄石的书房,回身轻轻把门关上,然后问道:“大人,我们在这里说事,不会有人听到吧。”
“你是第一次来我家么?”黄石笑着问道,镇东侯府里统共没有几个仆人,和其他富贵人家相比显得冷清清的,书房外的走廊上也没有等着伺候的仆人。
“大人您说,当您不为皇上效力后,属下可以不为您效力了。”贺宝刀缓缓开口道:“大人、属下很难过。”
“贺兄弟对不起,我知道这让你很为难,我很感谢。”黄石示意贺宝刀坐下说话:“我总是欠你很多。”
“属下确实很为难,大人。”贺宝刀走到黄石的书桌前,突然将佩刀一把抽出,指着黄石的腹部:“大人,请把您藏在书桌下的手铳扔到地上。”
黄石的表情变得严肃,渐渐地带上了一丝冷酷:“贺兄弟你要做什么?”
“大人既然不为皇上效力了,那属下就不为大人效力了,但属下仍然为皇上效力。”贺宝刀重申了他的要求:“大人,请把您藏在书桌里的四把手铳都扔到地上。”见黄石还是没动,贺宝刀追加了一句:“大人,这么近的距离上您就不用试了,您没机会开枪的。”
“我深信不疑,”黄石冷着脸,举起右手,用左手打开抽屉,把里面的手铳一把接一把地远远投掷出去,直到四把投完,他才放下右手在椅子上坐正:“贺兄弟常说刀剑才是武人的根本,果不其然啊。”
“大人,属下不和您开玩笑,属下想请大人答应属下一件事。”贺宝刀来过这个书房很多次,对黄石的武器都藏在哪里了如指掌,现在黄石已经没有能威胁他的武器后贺宝刀把佩刀插回了鞘中,站在黄石的书桌前。
“我知道你不是在和我开玩笑,你从来就不会开玩笑,”黄石把双手平放在桌面上:“不过我有说不同意的权利么?”
贺宝刀和黄石僵持了一会儿,摇头道:“没有。”
“我猜也是这样,好吧,贺兄弟要我为你做什么呢?”
“大人安心住在侯府里,暂时不要外出,由属下为您统领新军去山西。今天发生的事谁都不会知道,皇上也不会对您不利,属下可以担保。等打垮闯贼后,大人仍然是头功,属下一定守口如瓶。”
黄石皱起了眉头思索了很久,开口问道:“去山西?你要带新军去山西?”
“是的,大人不是认定许平不是佯攻山西,而是主攻山西么?”
黄石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谁和你一起?”
“都会和属下一起,除了山岚营,魏将军属下根本不用去问也知道他会有什么样的回答。”
黄石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见状贺宝刀就猜测道:“大人是不是在想为什么军情司对此事一无所知?”
“李云睿太误事了,他都和你说什么了?”黄石已经是怒容满面,这些事他没对金求德讲过,也不信赵慢熊会说出去,那只剩下李云睿,而且黄石提醒李云睿注意新军营官有什么反应,是不是有过私下串联,但李云睿报告一切正常,各营指挥官没有串门而是留在各自的营地里筹备行程。
“说的足够多了,”贺宝刀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今天早些时候把李云睿抓起来的时候,他显得极为吃惊,对这个变故完全没有预料:“光这几天李兄弟就拿了老兄弟们好几万两银子,他拍着胸脯说能劝动大人,等到了南方也不会夺去他们的兵权。这几天老兄弟们私下商议的时候,就告诉李兄弟是在我们是在商议到了南方以后要好好表现、不让大人生气,李兄弟收了钱自然没有向大人您报告,实际上这几天来,老兄弟们每天晚上都去我家。”
第十九节 决裂
“拿人家的手软,吃人家的嘴软,理所应当,理所应当。”突然间黄石脸上的恼怒统统消失不见,重新换回惯常那种波澜不惊的神情:“也好,有了这次性命之忧他应该能吸取教训了,不会再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贺宝刀一点儿也不信黄石心里会想他表面上表现得这么平静,不过他也知道黄石一贯如此,从在广宁第一次见到他时,贺宝刀就意识到这个人不简单,异乎寻常的冷静,好像从来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慌张,至少表面上不会。
“贺兄弟你这是孤注一掷了啊。”看上去黄石就好象真的把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抛却掉了,口气轻松地就好像是只是被人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如果我不同意,皇上和贺兄弟你又敢把我怎么样呢?别说是什么你们敢动手杀我,只要我不肯去与顺军交战……”
“是闯贼,大人。”
“只要大家知道连我都不想和顺军打了,”黄石微微摇头:“今天这个消息传出去,明天新军就得散一半,新军士兵确实训练、装备比京营强点,不过如果不是相信我,靠着我的威望名声,你以为他们会比京营强吗?”
“大人,属下希望您能三思,您是大明的侯爵啊,属下不相信你是许平那种反贼。”
“我有的时候常常会想,如果我现在还像许平那样年轻,处在他的位置上,看到这个朝廷还有新军的模样会怎么办?”黄石微微一笑:“我也会反了它。哦,不对,”紧接着黄石就改口道:“还是贺兄弟你说的对,我不会像许平那样直截了当地反了,我会和朝廷还有新军同流合污,竭尽全力巴结奉承,让朝廷和新军上下都认为我和他们是一类人,对我信任有加,至少得等到我武功盖世、手握几万大军、党羽遍布天下再反,最好还是开了大都督府、拜了侯爵,这样反起来就更有把握了。”黄石笑道:“贺兄弟说的好,我不是许平那种反贼。”
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片刻后黄石若有所思地问道:“山岚营,既然贺兄弟知道了他必然的回答,那贺兄弟打算如何对魏将军说呢?就算我同意陪贺兄弟演戏,呆在这京师里哪也不去,但他是不会信我突然又同意远征山西的,必定会起疑心,而这份疑心他会和部下们说,然后流传遍整个新军。”
对黄石的问题贺宝刀仍然抱以沉默。
“难道贺兄弟去进攻山岚营了吗?”黄石端详着贺宝刀的表情,见对方还是不说话后,脸色变了变:“原来贺将军已经有了万全之计。果然这也是条路,万一我坚决不同意,贺将军便可以把我杀了,然后推给山岚营。我猜猜,你们会说他是闯营、错了,是顺军的内应,想靠刺杀我来让新军解体。而贺将军你作为我遗志的继承人,是一定不会让这种企图得逞的。嗯,靠着我在士兵和百姓中的威望,说不定还能维系些士气,激起不少人去和顺军一拼的斗志来。”黄石皱眉思索片刻:“不过还是太险,不到万不得已最好别用,上策还是说服我老老实实地呆在京师里。”
贺宝刀凝视着黄石,看着对方肆无忌惮的表情,终于有开始露出怒容:“大人,大明待您不薄。”
“我待你们也不薄,你们为什么要背叛我呢?”
贺宝刀哼了一声,不屑地说道:“大人真的这么想吗?”
“看来你们有很多不满了,那告诉我,如果我答应新军到了南方可以继续作威作福、参与走私、即使是杀人放火我也保证护着你们,你们是不是就不忠于大明了?就会高高兴兴地和我去南方了?”黄石讽刺两句之后,又换了一幅口气:“贺兄弟,你大儿子也在南方效力,他也不是为了这个大明朝廷效力,你赶快收手吧,趁着还来得及,不要让你儿子两面为难。”
……
听说有十个锦衣卫来拜访后,赵慢熊满心奇怪地出门迎接,见到赵慢熊这群锦衣卫立刻掏出一封黄绸圣旨:“赵大人,有圣旨下,请接旨吧。”
“啊,不知天使前来,臣怠慢了,”赵慢熊大吃一惊,连忙回身对家人喝到:“还不快摆香案?”
“倒也不必如此麻烦,圣上给赵大人的旨意很简单,是道恩旨。”除了笑嘻嘻的锦衣卫首领,其他人其实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而首领接到的命令是尽可能地不要引起众人注意或怀疑。
“微臣不敢失了礼数。”赵慢熊神态极其恭敬,点头哈腰地让锦衣卫稍待。
见状锦衣卫首领也就不再多言,反正他知道圣旨上只有一道命令,就是让赵慢熊立刻随来人进宫面圣。
“微臣去换上朝服就来。”赵慢熊让仆人摆香案的时候,和锦衣卫指挥客气地说了一声,然后掉头匆匆进后院去了。
锦衣卫指挥一想不错,反正接旨后也不好穿着便衣进去皇上,万一先宣旨后对方起了疑心说不定还会有什么反抗,虽然皇上的交代是就是硬驾也要把赵慢熊驾进宫,但是如果能和和气气地自然是最佳结果。
……
“看起来贺兄弟觉得我说的不对,”黄石注意到贺宝刀听完自己的话后脸上不但没有犹豫迟疑之色,反倒平添怒容:“贺兄弟有什么不满尽管说,你连这种事都做出来了,难道还会怕我生气么?”
“当初大人说犬子是为福宁军效力,可是后来竟然去给一帮商人做事,如果小儿他在京师的话,现在怎么也是个将军了,”贺宝刀果然对黄石给他长子的安排很不满:“这么多年来,属下一直以为大人会另有深意,会帮犬子取得个前程,可是属下和大人说了这么多遍,大人就是充耳不闻。”
“我确实是另有深意的,”黄石叹了口气:“而且贺飞虎他不是给商人做事,他不是给任何人做事,他是给理事会做事。”
“理事会不就是一群商人么?”
“不完全是,只不过你一直效忠大明,有些事我一直没法和你明说,但至少贺飞虎很有干劲,而且理事会记得他的劳苦功高。”
贺宝刀完全不信黄石的话,他宁可儿子替黄石本人效力也不愿意他替一个虚空得很的理事会买命:“理事会又是谁的?难道不是大人的么?可大人就是不愿意给他一个前程。”
“理事会不是我的,不是任何人的。”
“那它到底是什么?”
“是国家,是未来的国家。”黄石轻声说道,这还是他第一次对杨致远以外的亲口说这句话:“你儿子是在为国效力,这远比为我效力强。”
“谁的国家?”贺宝刀对黄石的托词嗤之以鼻。
“百姓的国家,平民的国家。”
“什么?”贺宝刀感到自己听不懂黄石在念什么咒语。
“很久、很久以前,很远、很远之外,曾经有这么一个国家,她叫民国。”
“明国?”贺宝刀道:“大人您又在编故事。”
“是平民的民,就是平民的国家的意思。”黄石收敛起了笑容,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个国家没有皇帝,因为有一些人相信这个国家的人民不是天生的奴才,他们有辨识好坏的能力,有向往自由的权利和自由,所以一些志士团结起来,推翻了奴役平民的皇帝,创建了这个国家。”
“没有皇帝,那它一定一团糟。”贺宝刀冷笑道。
……
赵慢熊已经进去很久了,还是没有出来,锦衣卫首领渐渐开始感到紧张,让仆人去催问后,得到的回报是他们家老爷躲进了书房还栓上了房门。
“这事要糟。”锦衣卫指挥心中暗道一声不好,他连忙留下两个人把门,带着剩下七个人冲进赵府后厅,现在顾不得许多,把赵慢熊抓住才是紧要。唯一让锦衣卫指挥感到庆幸的是:他要对付的人从不练武,而是个年过半百的人,而锦衣卫指挥今天带来的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
冲到赵慢熊的书房前,锦衣卫指挥隔着门喊道:“赵大人,请您出来接旨。”
“我不出去!你们今天来到底所为何事?”
听人还没跑,锦衣卫指挥心头一松,再不多话一脚把房门踢开,当先闯了进去。
“砰!”
“砰!”
赵慢熊的书桌上一溜摆着十几把已经上好了弹药的燧发手铳,他左手枪打得和右手一样好,左右开弓一转眼的功夫就把指挥使带来的这群大内高手尽数放躺在地。
“你们真以为我武将出身,会从来不习武么?”赵慢熊抓着剩下的手铳冲出房门,轻而易举地干掉了最后两个锦衣卫,命令关闭府门。
赵慢熊紧张地又开始给手铳填药:“大人那边恐怕出事了。”
……
“确实,她确实一团糟:因为是平民的国家,所以平民有权利对政府感到愤怒,可政府却总想压制这种愤怒,有时平民在城市的大街上发出愤怒的抗议声时,政府会用救火的水龙去喷他们,他们畏惧平民的愤怒就像是畏惧一种会把他们烧成灰烬的火焰;因为是平民的国家,所以民众的税金要优先用来兴修学堂而不是政府的衙门,有些省份规定如果县衙的衙门比这个县给小孩子上学用的学堂还气派的话,县太爷就要被罢官,但很多高级官员仍然贪污民脂民膏并且逍遥法外;虽然号称是平民的国家,但是私塾的先生仍然不能无所顾忌地痛斥政府的无能与腐败,因为政府还在做着钳制人口的事。”黄石记得一些腐朽黑暗的国民党政府的事迹,比如当时北大、南开的教授们,有的时候就会紧急敲钟,在被逮捕前在大礼堂给学生们进行最后一次演讲,国民党的警察就会等在边上,等教授慷慨激昂的演讲结束后就会把他带上囚车,送去坐上半年、一年的牢。
贺宝刀好像说了什么,但是黄石根本没有用心去听,他继续讲道:“于是有一些人矢志把这个黑暗的政府推翻,他们发誓要建立一个真正的平民国家:一个官员不能仗势欺人,政府不能欺压平民,每个人都可以畅所欲言的国家,他们发誓要让他们同胞永远摆脱被愚弄、被损害、被视如草芥的命运。”
“这些志士当然受到了残酷的镇压,不过即使面对屠刀的时候,他们也不愿意哪怕只是口头上放弃自己的理想,他们会把自己的理想当作口号高呼在刑场上。这些人中有很多是家财万贯的富人子弟,他们可以生活得非常好,他们为了一些素未蒙面,生活在底层的贫苦同胞捐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因为他们相信他们的这些同胞不应该因为贫穷而被受到欺压和损害;还有一些志士出自教养良好的家庭,他们前程远大,见多识广,这些志士为他们不识字的同胞牺牲了生命,因为他们相信这个国家中每一个人都应该有受教育的机会……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我并非出生在大明,而是出生在这些志士为之献身的国家,”黄石越说越是感慨,完全进入了自己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这些志士被称为烈士,他们的事迹和理想被用来教育很小的孩子,当我在我的梦里的时候,我才发觉我的祖国、我的民族有多么的伟大,因为这个国家和民族,居然会产生这么多前赴后继的志士,这么多情愿牺牲自己生命去给同胞争取他们自己注定享受不到的幸福的英雄。”
黄石越说越是慷慨激昂,但贺宝刀已经完全跟不上他的思路了。
“有一次我又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没有穿越到大明,而是穿越到这些志士就义前。”
“穿越?什么叫穿越?”
黄石没有回答贺宝刀的问题,他自顾自地说道:“那些志士在得知我的来历身份后,一定会问我:我的同胞们,他们生活得怎么样?他们幸福吗?他们快乐吗?而我会回答这些烈士:是的,我们有了一个真正的平民政府,每个人都因为他作出的贡献而不是父母的地位而受到大家的尊敬,官员没有任何的特权,更不用说他们的孩子;官员或许还有以权谋私,但这种只能发生在阴暗角落的事情一旦曝光,就会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我们的政府清廉而且简朴、衙门的开支只留下必不可少的,其他从平民身上取得的赋税,都用来让孩子受到教育、让孤老得到赡养、让病人得到医疗;或许有人贪慕虚荣,但是穷人家的女孩子不必为了生计而出卖尊严;或许人各有志,但穷人家的孩子也不会因为生存问题而辍学;平民的不满和愤怒,会让政府感到歉疚,每个人都可以畅所欲言,没有人会被奴役,如果有人企图压榨穷苦的血汗,把同胞当成奴工一样地使用,一定会受到政府最严厉的追究;因为是平民的政府,所以永远会保证农民拥有足以保证温饱的口粮,收取的那些也是用来帮助其他有需要的人,所以也不会有几十、上百万农民再去逃荒,更不用说饿死。”
“是的,这就是我要对这些烈士说的话,”黄石从幻想的世界中回到了现实:“我要对他们说:因为你们的流血牺牲,给我们的国家和民族,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是我们最珍贵的财宝,有着无法衡量的价值。”
“大人您在讲神话故事么?”贺宝刀嘴巴已经听得合拢不上了:“世上那会有这种人?这种全不为己的人?”
“你怎么知道没有?这次在江西,民练的表现如何?”黄石看到一份战报,面对季退思的攻势,一支两千人的江西民兵死伤了七百人仍然守住了阵地:“他们中有多少人,都是因为相信理事会能带来一个不一样的江西而战?他们中有多少人,都是为了同乡能够生活在一个更好的江西而流血牺牲?而这个更好的江西,他们为之而战的东西,他们本人是极有可能享受不到的。”
贺宝刀紧紧闭上嘴,不再说话。
“我不知道在这些本不必参与到顺、明逐鹿中的江西百姓、在他们闭上眼的时候他们一定深信自己的牺牲是有价值的,而不是后悔用军饷换命的买卖实在太不划算,但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有一点点怀疑,在所有烈士生命的最后一刹那,”黄石伸出拇指和食指,在贺宝刀面前轻轻比了一比:“会不会有哪怕就这么一点点的怀疑:那就是他们会被他们最信任的人背叛、被他们最寄予厚望的人背叛,以致让他们的志向变成了泡影。”
“大人。”贺宝刀已经预料到了黄石的回答,但他还想再做一下努力。
“我不是窃国大盗,我不是独夫民贼,我黄石不是那种人,”黄石双手举起了自己的佩剑,一手托着剑鞘、一手紧紧握住剑柄:“我绝不会让烈士死得一文不值,贺将军,拔你的剑吧。”
“大人……”
“我不是你的大人,贺将军。”
看到黄石已经摆好了迎战的姿势,贺宝刀摇头叹息道:“黄大人,我就是用左手也能打赢你。”
“贺宝刀!拔你的剑!”
听到这声断喝后,贺宝刀抿着嘴又深深看了黄石一眼:
“好吧,黄石,如你所愿。”
第二十节 交易
“令郎抵达山岚营营地外时,山岚营正在和救火营交战,他们误以为令郎是去进攻他们的营地的,结果……”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这篇鬼话吗?贺宝刀?”
看着躺在地上的长子,金求德一下子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只是一个时辰之后,金求德又重新振作起来,他还需要为家族继续努力。
贺宝刀没有继续讲下去,他肩膀密密麻麻地缠着绷带,左臂吊在胸前,脸色看上去挺苍白,不过看起来这伤势并没有能影响到他行动,金求德看不见伤口自然也无法判断对方到底伤势如何。
“或许你会奇怪为什么我连一句大人的事都没问。”金求德冷笑了一声,现在朝廷对外宣布山岚营魏兰度在开封就被李自成收买了,他趁镇东侯阅兵的时候行刺杀之事,镇东侯猝不及防之下身负重伤,多亏女婿金神通拼死断后太得以脱险。现在重伤的镇东侯正在侯府中养伤,只能由贺宝刀按照原定计划出兵。
在金求德看来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贺宝刀把黄石给害了,现在在侯府养伤的是个替身,说不定就是用黄石原来养着的那个替身;另一种就是黄石已经逃出京师或者正藏在京城中的某处,朝廷也只能先这么说,不然事情暴露一下子军心就垮掉了。
贺宝刀确实有些奇怪金求德为什么一句也不问,只听金求德说道:“反正快则一个月、慢则两个月我自然就知道了,现在明知你肯定会说一嘴的鬼话,我还有什么好问的?”
“金大人什么意思?”
“如果大人脱险了,回到南方去了,那朝廷就只能说是派大人南下公干,我估计大人也会默认这种说话。”在贺宝刀来见他之前,金求德已经设身处地替黄石想了一番:现在黄石身边没有大军随行,万一和朝廷撕破脸,对他与南方势力周旋未必是好事,所以金求德估计黄石还是会先借用下朝廷的名义,不将今天发生的事情立刻声张于外:“一、两个月内,如果朝廷还没有宣布派大人去南方办事,那就是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把大人给害了。”
“道不同不足与谋。”贺宝刀来见金求德就是想告诉他自己已经控制了局面,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害人害己,说完这番话后贺宝刀就打算告辞离开。
“贺宝刀,你知道大人是想救你们的命么?”金求德又叫道:“就好像溺水的人,如果有人来救他他还要持刀行凶,那别人就不会管他了,最后淹死的还是他自己。”
“你管这叫救吗?大人是要让所有人都成为叛贼,还把北方拱手相让。”
“你以为就凭新军能是许平的对手?你知道大人管许平手下的军队叫什么?叫长生军!连杨致远都不是长生军的对手,你就更不是了。”金求德骂道:“上次在山东,救火营一营就杀了好几千百姓,差不多赶上新军杀的总数的一半了,今天更是长本事了,连友军都能杀得精光,你们还配叫新军么?你们和其他的官兵没有什么两样了。”
“我们本来就是官兵。”贺宝刀冷冷地回道:“镇东侯说的也不一定都对。”
“大人说的就是都对,今天大人被你阴了那是因为他想救你们的命,不想和你们斗心眼。想当年我刚追随大人的时候,遇上的第一个对手是广宁孙得功,他的本事比你贺宝刀大得多了去了,那叫一个阴险狡诈,把经略、巡抚一个个都玩弄于鼓掌之上,手下几千精兵强将;而大人手下就有八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孙得功的探子,最后怎么着?大人杀孙得功就和杀一条狗那么容易。”准确地说应该有两个,不过金求德自动把自己省略了,参与那次的明争暗斗,不光是金求德,赵慢熊和杨致远也都因为黄石的厉害手腕和算无遗策而暗暗感到毛骨悚然:“现在是你逼着大人和你斗心眼,我告诉你吧,大人一只手就弄死你!”
“多说无益。”贺宝刀转身要走。
“等等,我还没说完呐。”金求德又把贺宝刀叫住:“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
和金求德分手后,贺宝刀急匆匆地去见王承恩:“王公公,情况如何?”
“赵慢熊不知去向了。”
“怎么可能不知去向?”
王承恩告诉贺宝刀,早上进赵府的人全被赵慢熊干掉了,等在外面的人许久不见人出来,等援兵抵达后一起又冲了进去:“他们在赵府找到了一条地道,顺着地道追出去,是隔着赵府两条街的一户民居,已经查明是赵慢熊化名购买的。”
“那他应该还在城里啊。”今天九门戒严还搞得百姓人心惶惶,用的名义是大军出征在即,戒严以排查细作。底下的人都不知道这件事和镇东侯有关,但城内的人没有圣旨是不可能出城的,就是镇东侯的腰牌也不管用。
“赵慢熊化名买的房子不止这一处,”通过严刑拷打,王承恩又从赵府的管家嘴里问出其他几处:“有一处就在城墙边上,咱家一听就知道大事不好,连忙派人去找,果然后屋床底下有一个大坑,坑下是一条通向城外的地道,而且明显刚刚有人用过。”
“那么厚的城墙,那么宽的护城河,还修得那么深,地道竟然能挖到城外去?”贺宝刀听得目瞪口呆:“这地道里能透气么?”
“咱家已经查过户籍了,赵慢熊二十年前就买了这座房子,”从时间算那是黄石刚开大都督府的时候,王承恩一脸的丧气:“他不是挖了一年、两年,他是挖了二十年了,地道里通风挺好的,咱家的人也通过地道到的城外。”
“好吧,”既然如此贺宝刀也没有什么办法,不过新军各营营官都会派心腹把门,小心戒备各种可能的突发情况:“地道王公公堵上了么?”
“当然要立刻堵上了,这京师重地,怎么能留这么一条地道。”
“夜长梦多,末将明日就带新军出发,奔赴山西迎战闯贼。”反正新军的出兵准备已经完成,贺宝刀打算立刻就走,不给底下的官兵多思考这件事中蹊跷的时间。
“贺帅一定要去山西么?”
“是的,黄石认定闯贼是主攻山西,末将也觉得山西万万不容有失。”
“可是闯贼怎么会犯天下之重兵呢?”朝议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认为顺军会从这条地形复杂、沿途坚城密布的路,所有的官员都认为顺军必然会取道河南从南方进攻京师:“黄石这厮反复狡诈,贺帅不会又被他骗了吧?”
“不会,必定是山西。”
王承恩犹豫了一下:“万岁爷觉得还是南面更危险,万岁爷打算让大学士李建泰代帝出征,向南抵御闯贼的进攻。”
“皇上要让一部分新军去南方?”贺宝刀大吃一惊,经过一场火并后,现在新军还有六万五千人左右,贺宝刀觉得对付许平仍然没有问题:事先讨论军情的时候,黄石就说过经过开封洪水,就算修整了一年,闯军也绝不可能恢复元气,别说顺军檄文上的一百五十万大军,能有五万就了不得了。
“不是,李阁老会带四万京营出征。”王承恩说道:“如果李阁老发现闯贼主力,贺帅万万不可在山西多耽搁,要立刻回军京师。”
“末将知晓了。”
……
被软禁在家的李云睿见到金求德后吓了一跳,前者今天一直呆在家里愁眉不展:“金兄,您怎么跑出来的?”
“我不是跑出来的,我和贺宝刀做了个交易,他们同意让我来见你。”
“什么交易?”
“我答应出面证明确实是魏兰度叛乱,刺杀大人未遂,明天贺宝刀誓师出发之前,我还会去校场为他助威,号召新军官兵努力奋战,为大人报仇。”
“这是为何啊?”李云睿更加吃惊了:“这不是遂了贺宝刀那贼的心愿了么?”
“我猜赵慢熊和张再弟跑了。”朝廷刚刚在邸报上宣布,甚至崇祯也是这么对内阁说的:和黄石一起遇刺负伤的还有赵慢熊和张再弟,金求德认为如果这两个人死了,那么朝廷就会说他们遇刺身亡。这两个人不像黄石那般是民心士气的主心骨,崇祯和贺宝刀没有必要隐瞒他们的死讯,既然这两个人无法露面,那多半是已经跑了。
李云睿认可金求德的这个判断:“所以?”
“这俩人会扔下大人自己跑路么?尤其是张再弟?”
李云睿眼前一亮:“不错,难道大人脱险了?”
只要黄石脱险,那崇祯就投鼠忌器,不敢把他还在京师的家属和部下怎么样,就冲皇帝现在和内阁都不敢说实话,可见他是没打算把这事捅破的。
“现在皇上是还想用新军,所以不敢把这事捅破,万一我们把它给捅破了、新军一哄而散,那皇上指望落空,说不定就一发狠把事情抖落出来,下旨通缉大人。”金求德担心的就是崇祯破罐破摔,把事情公告天下,要是有哪个不长眼的地方官真得奉旨捉住了黄石就麻烦了——虽然金求德认为这么不开眼的人不多,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而且背上一个反贼的帽子对做事总是会有影响,以前这顶帽子能换七万大军金求德不反对做这笔买卖,现在则另当别论。
“嗯,现在大人确实还没有脱险。”李云睿立刻明白了金求德的意思:“所以我们得让皇上把这件事继续瞒下去,一直瞒到大人平安抵达南方。”
“估计我们得等很久了,大人现在手里没兵,得先回福建了。”金求德知道黄石对江北军不信任,觉得那帮人是一伙儿墙头草,现在黄石若真的脱险了,手中没有军队估计也不会去整合江北军:“而且,为大人的长远考虑,我们也得让许平多流点血。”
“嗯?”
“当初的计划是把新军带去南京,整合江北军,见我们兵力雄厚许平自然不敢南下,可新军要是一哄而散,许平很可能就乘势南下,现在大人手里可没有一支能抵挡他的军队,所以新军的军心绝对不能散,趁着他们还能打仗,让他们去把许平的兵也拼掉些才好。”早先金求德和贺宝刀说他愿意出面帮他作证时,贺宝刀也吃惊不小,不过有了金求德帮忙,这谎话基本能圆过去了:“你也得出力,去证明是魏兰度行刺大人,害了……害了我的长子。”
“金兄,节哀顺变。”
“嗯,直卫让小杨带着跟贺宝刀一起走。”
“直卫也要去?”
“不错,光凭救火营他们不是许平的对手,直卫去了也未必是,不过现在直卫怒不可遏,还能一用,如果让他们知道了真相,估计军心一样也会散了,这对许平是好事,对大人未必所以要趁着现在用。”金求德还记得黄石总说什么:不能谋全局者不能谋一隅;不能谋万世者不能谋一时。虽然贺宝刀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但金求德也不能拖他后腿让李自成、许平捡到这个新军内讧的便宜:“贺宝刀是个蠢货,但我们可不能犯傻,这关键时刻绝不能让和大人争天下的人渔翁得利了。”
“好吧。”李云睿点点头。
“从今天到我们死的那天,我们都要坚称是魏兰度勾结许平要害大人。”金求德认为这件事曝光对黄石没有丝毫的好处,只会对他的威望和名气产生怀疑,反正魏兰度已经死了,金求德只考虑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反正死人也开不了口了:“除非大人有令,否则我们要把今天的秘密带到棺材里去。”金求德觉得说服黄石同意这点不会很难,说不定黄石本人也已经权衡过利弊了:“将来的史书上,大人没有背叛过崇祯,有人背叛过大人,但不会有这么多,大人和贺宝刀、王启年这伙贼,仍然是肝胆相照,生死与共。”
“对小杨也不讲?”
“不讲。”
“可是……”
“他是杨兄弟的儿子,杨兄弟在天有灵,也会同意让儿子为大人的安全、还有大业效力的。”
第二十一节 疑案
“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杨怀祖回到直卫军营后,到处都是激愤的直卫官兵,一时间杨怀祖也感到无话可说。
“许贼……”杨怀祖从急匆匆地换马赶回京师后,见到了贺宝刀、李云睿和金求德,尤其是最后一位,杨怀祖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位伤心的父亲:“许贼和魏贼,他们丧心病狂……”
杨怀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愤怒,他甚至觉得这件事很滑稽,此刻他心中已经是啼笑皆非:“如果许贼你不来这一手,侯爷本来就要走了,就要去南方了。”
镇东侯府现在禁止闲杂人等进入,杨怀祖本想去看望黄石但被贺宝刀他们劝住了,金求德还要求他努力作战,给死去的人报仇。
“诸君,”杨怀祖首先宣布明日直卫会按计划离开京师,作为新军的先锋向山西挺进,然后向着直卫的众军官拱拱手:“此番出师,我们必要斩许贼之首,以报侯爷,以慰金将军在天之灵。”
……
山西,自从顺军进入山西以来,明军闻风而降,只有总兵高杰不敢投降,当初他本是掌管李自成内营的闯王心腹,因为和李自成的妻子邢氏私通,就将闯营出卖给官兵,获得了朝廷的赏赐。和许平一道东征的刘宗敏等人,一直嚷嚷着若是捉住高杰,要用他的心肝祭奠那些因为他的出卖而死的闯营兄弟。对顺军高层对自己的仇恨高杰自然也是心知肚明,不过他也没有在山西抵挡顺军锋芒的勇气,就继续向东逃窜直奔山东。
除去这一路明军外,其他明军闻风顺王李自成连刘永福和米脂县令都赦免了,既不作战也不逃跑,不等许平抵达就派使者来请降。出兵前李自成和牛金星嘱咐许平凡是来投降的明官明将,都要按照“以其旧职职之”的原则来处理,许平现在也是这么做的,他曾对余深河笑道:“就是大王不这么说,我也得这么做啊,我们哪里还有兵马、将领来替代这些降将。”
接着许平就得知了京师的变故:
“大人,新军已经誓师离京,向着山西开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后,许平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黄石撕毁了和李自成的约定,不过看到具体的邸报后,许平又变得十分疑惑:“山岚营叛乱?山岚营怎么可能叛乱,而且我对此根本就一无所知啊。”
余深河已经从许平那里隐晦地听到了一些有关黄石和李自成约定的事情:“大人,末将以为这可能是黄侯的一个借口,他觉得开封洪水之后我们已经不行了,他不打算践约了。”
“为此搭上金神通的性命?”
许平一句话就把余深河问得哑口无言,他忙仔细看了一遍邸报:“末将鲁莽了,刚才没有看到这段,这事真是奇了怪了。”
很快又有更新的军情传过来,邸报上提到的一个人名引起了许平的注意,他把第三教导队的队官、装甲营的刘翼宣找来,指着邸报上的一个人名问道:“刘兄弟,你提过的那位金兄弟,是不是这个人?”
刘翼宣看到金满苍的名字后,也是吃惊不小,上面提到是他抢救出了金神通的尸体,掩护镇东侯突围,是魏兰度叛乱的见证人:“难道金兄弟促成了此事?”
“看来是这样了,唉,金兄弟智勇双全,就是可惜不知道内情。”许平感到事情变得十分棘手,顺军和镇东侯解下这样的仇怨,显然不上战场是不可能化解了:“等到见到了金兄弟,再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吧。”既然发生了这种事,许平明白对面肯定是认为本方撕毁了原来的协议,既然如此那也就只有打到底了。
“现在大人打算如何?”
“我们要急行军直取太原,然后是忻州,”事先许平已经考虑过这种情况——这也是他能想像中的最坏情况,新军以全部主力来增援山西必能振奋晋军的士气:“夺取太原之后,我军就能在山西获得一个稳固的阵地,我会带兵环绕太原部防以阻碍新军,这样我们的半个山西和陕西就不会失去。还有忻州,如果能抢在新军之前取得忻州,那么新军就会被堵在山西北部,不能窥视太原。”
“姜镶已经带着四万大同兵抵达太原,帮助山西巡抚蔡懋德一起守城,”目前许平身边只有两万军队,李定国的一万五千人和李过的一万五千人分成另外两路,震摄山西明军:“大人打算强攻太原么?”
“不得不攻,如果让新军进入太原与姜镶合流,我军要面对的就是超过十万的明军野战部队,趁着新军还没有到,我们要先设法引诱姜镶出来和我们交战,我的计划是绕过太原直奔忻州,姜镶肯定不肯让我们隔断他和新军的联系,只要他从太原城出来,我军就有机会在野外击溃他。”
“如果姜镶坚持在城中抵抗呢?”余深河立刻指出这个计划的不足之处:“我们需要留下相当兵力在忻州抵挡新军,就算姜镶无力出城野战,我们余下的兵力也很难迅速拿下太原,这势必需要长围,一旦陷入长围,我们的粮食未必跟得上。”
“但总比放新军进入太原好,若让晋军意识到我们的兵力其实很薄弱的话,他们说不定又会一窝蜂地倒戈回去,我军的实力不是不能和新军交战,但是我们很难和新军与晋军的联军交战。”许平认为即使出现余深河所说的最坏情况,那其余的晋军在太原战事明朗前也多半会持观望态度,而新军被阻挡于忻州之外实力也不能完全发挥出来:“既然新军到山西参战,那以我军的兵力,任何时候都只能做一件事:为让晋军退出战场而和他们作战;或与没有晋军协助的新军交战,不能同时做两样。”
许平带着近卫、装甲、神射三营和刘宗敏统帅的骑营日夜兼程赶向太原,并通知李定国、李过等人及其他各路顺军加快行军步伐,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与自己汇合。
……
虽然得知新军正赶来山西增援,但姜镶仍然没有多少坚守的勇气,之前来太原是有谣传说镇东侯会亲自带兵辞京出征,现在既然镇东侯还在京师躺着而且生死不知,姜镶就失去了在太原继续抵抗的决心——本来也没有多少。
“新军竟然会有一个营叛乱,背叛黄侯,”这个消息让姜镶感到非常恐惧:“看来就是黄侯手下也有不少人对取胜缺乏信心啊,不然他们为何要背叛黄侯?”
“不过大部分新军将领还是支持黄侯的,支持朝廷的。”姜镶的幕僚说道:“这次黄侯虽然不能前来,但贺帅是黄侯手下第一猛将,也未必没有胜算。”
“要是连黄侯的手下都统统反了,那我还有什么好等的?许将军此番带着几十万大军前来,他后门跟着的顺王更是兵多将广,我们这四万人够人家填牙缝的么?”姜镶不认为贺宝刀能与镇东侯相提并论:“当然是未必没有胜算,但我们还是不要莽撞行事,先回大同去吧,若是贺帅确实能占到上风,我们再来相助不迟。”
姜镶说走就走,不顾巡抚蔡懋德的苦苦哀求,当天就率领军队离开了太原。连在忻州都不停留,日夜兼程赶回了相对暂时还算安全的山西北方重镇大同。
失去了姜镶的大军,太原城内还剩下不到两万晋军,巡抚蔡懋德仍想垂死挣扎,在姜镶走后的第三天,装甲营已经抵达太原城外二十里。蔡懋德召集城内晋军将领,号召大家誓死守城,等待新军前来救援。
散会后,得知顺军已经兵临城下的晋军将领当即就有近半逃出城去向许平投降,入夜后,剩下的一半中又逃走了几个,蔡懋德接到报告剩下的将领也在私下商议是否还要继续抵抗。
第二天清晨,知道将领已经不可靠的蔡懋德亲自登城鼓励守城士兵,号召大家坚守待援,太原乃是千古雄城,墙高壕深,并储备有大量的军火和粮草,蔡懋德向士兵们保证坚持上几个月都毫无问题,更引用开封的例子说明顺军缺乏攻城手段。
不过未等巡抚把话说完,城楼的守军就大哗:
“无论粮草多么充足,都迟早有吃完的一天……”
“给开封解围四次,次次被顺军打得大败,蔡大人凭什么说太原就能解围?”
“许将军从不屠城。”
更有士兵们大叫:“等粮草吃完了,要是许将军不给我们粮食,蔡大人就该让我们吃人了吧?要是许将军还给粮食,朝廷又该派个马督师、狗督师来决汾水灌城了吧?”
之前崇祯为了鼓励各地官员和士大夫竭尽全力为他效忠镇压闯军,已经把侯询释放回乡,蔡懋德发现自己已经是孤家寡人。哗变的士兵并没有上来拿这个光杆司令的意思,一个个带着冷笑看着巡抚大人,就好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一般。
蔡懋德跌跌撞撞地回到巡抚衙门,不多时听到城外传来如雷的欢呼声,一个老仆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老爷,闯贼进城了!贼酋是李来亨。”
“知道了,”蔡懋德举起桌上的一个酒杯,把其中的药酒一饮而尽,发出最后的一声大骂:“魏兰度你这个奸贼,真是死有余辜!”
……
金求德的回忆录由他的子孙整理出版,此书一出顿时引起轰动,遗作中写到很多鲜为人知军中秘辛,被众多历史学者视之为不可多得的第一手材料。至于导致他丧子之恨的北京之变,金求德更是浓彩重墨,大骂许平、魏兰度二贼狼心狗肺,早在山东的时候就沆瀣一气,在开封魏兰度更是贪生怕死,私通许平背主忘恩。还断然驳斥了那些有损先王名誉的有关北京之变的谣言,斥之为贪生怕死之徒为了活命而制造的无耻谰言。
又两年,京师
“老爷,李大夫来了。”
一个衣着华丽、正坐在石桌旁读书的俊秀年轻人闻言连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快步走到花厅门口去迎接贵客。
“李大夫来了。”
主人向和他年纪相仿佛的客人问好。
“魏兄,许久不见了。”
宾主在典雅精致的花厅中坐定后,主人开门见山地问道:“李大夫,明日之事,你到底是助我还是背我。”
说话的时候,主人的手臂微微抖了一下,不小心将内心的紧张透出了一点来。
“魏兄,”客人凝视着主人的眼睛:“放弃吧,这个提案是不可能通过的。”
“为什么?”主人大叫一声:“难道我就听任天下人这样肆意诬蔑先父吗?”主人愤怒不已地嚷道:“先父对先王忠心耿耿,蒙冤而死,可就仅仅因为涉及到执政王的尊严,几乎所有的知情人都缄口不言,我若是不为先父洗脱冤名,真是枉为人子了!”
“没有人说魏兄不可以、不应为先翁讨还清白,对北京之变,魏兄知道我也是疑惑重重,但这个提案……”客人摇头道:“若是魏兄觉得有人故意诬蔑先翁,应该去公堂讨还公道,而不是来国卿院。”
“李大夫,你什么时候也成了齐王府的说客?”数年来在公堂上的处处碰壁,已经让主人怒不可遏:“我寻遍了天下最好的讼师,但没人说我能打赢这个官司。”
“这个官司确实是打不赢的,金求德书中是有不少捕风捉影的东西,但这些地方他用的也是‘我想’,‘我认为’,任何人一看就知道是他的个人想法,国法不因言罪人,更不用说一个人是怎么想的。”
“但人看了这本书,就会认为他想的是真的!”
“魏兄,难道你真认为国卿院可以立法不许人想什么吗?”
“我没有要求这个,我只是要求修一部官史,而证人必须如实回答,否则就是做伪证。”
“这不可能。”客人仍在摇头。
“为什么不可能?每一朝都要修前朝的史,为什么我们偏偏不修?”主人更是愤愤:“现在没有皇帝了,难道我们仍然要为尊者讳吗?”
“魏兄说的是,我们没有皇帝了,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不修史了。”客人拿出了一本小册子,递到主人的面前,这本小册子上书写着四个大字《太祖实录》:“魏兄看过这个么?是一些京师的闲散文人自己写的,他们称先王为太祖,甚至还给先王上了足有二十多个字的庙号,虽然参与写书的人没有一个人是先王旧部,里面的史氏赞语更是竭尽阿谀奉承之能事,但这本书卖得不错,有很多人愿意买,所以一版再版。魏兄,我们没有皇帝了,有人愿意像这本书歌功颂德也好,愿意像以前的《庄氏明史》那样痛骂先王乱臣贼子也好,只要是自己出钱,国家是不会管的。而魏兄你要做的,是让国家出钱来修史,用国民的税金来达成你的心愿,这绝对不行。”
“修史是一件大好事啊,我已经联络了很多大学先生,他们都愿意参与其中,而且元辅也说了,只要国卿院不作梗,他也认为应该修史。”主人激动地说道:“李大夫,难道许将军不是先翁的好友么?难道你不像许将军得到一个公正的评价么?”
“许将军确实是先父的好友,如果当年那仗是许将军赢了,现在我……嘿嘿,”客人轻轻笑了两声,又道:“可是现在我是国卿院的大夫,我发誓要在任内为百姓谋利,与损害百姓的人为敌,即使面对的是执政王也在所不辞。不错,国家这些年是有不少钱,但没有一分钱不是百姓的血汗钱,即使是元辅,也无权把任何一分钱用在某个人的心愿上。魏兄你已经是富甲一方,为什么不用自己的钱去做这件事呢?我相信元辅能拿来修史的钱,不会是你掏不出来的。”
“可是很多人不说真话!”主人叫道:“我需要得到真话,即使不是我相信的那样,只要是真话我也认了,我最憎恨的就是谎言。”
“这就是我和魏兄的不同,我也憎恨撒谎的人,我也不信现在关于北京之变的说法。但我认为‘不因言罪人’,不仅仅是保证人不必被强迫说违心的话,也包括一个人不必被强迫说真话,除非是在公堂上。”
主人抿着嘴盯着宾客,良久后摇摇头:“李大夫,我已经为此事筹划了一年多,这次我一定要赢。”
“我知道魏兄在国卿院有很多朋友,也是元辅的坐上宾,但魏兄应该知道,我当讼师的时候从来没有输过官司,进入国卿院以后,凡是我负责的提案,无论是支持还是反对也都没有失败过……”
“我知道李大夫口才很好。”
“不是口才的问题,而是我从来都站在道理的一边,”客人一点也不介意主人无礼地打断了他的话,继续道:“国卿院的提案是要公开投票的,明天我会提到魏兄的势力,魏兄的慷慨仗义和魏兄拥有的众多友谊。而我也会说明我反对的道理,魏兄的朋友,就算再想帮魏兄这个忙,他们终归要有一个支持的理由,不然百姓就会在邸报上看得清清楚楚:他们是在以权谋私。魏兄,难道你想害你的朋友们?毁掉他们的仕途吗?”
第二十二节 忻州
“顺军离我们这里只有不到二十里了,大人到底做何打算,”忻州守军现在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本来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但新军几次派来急使,勒令忻州守军务必坚守城市,大都督府直卫正在向这里赶来:“我们到底是抵抗顺军还是抵抗大都督府直卫?”
“这个……”满头大汗的忻州守将背着双手在自己的军帐里打转转,要是镇东侯亲自带兵来救援山西,他很愿意看看这对师徒对决,而且也会把宝压在师父身上,但眼下镇东侯生死不知,那万一拒不投降惹怒了顺军,将来新军又被顺军打败那如何是好:“知府怎么说?”
“知府大人把自己锁在书房里,不肯见人,说全权交给大人了。”
“这软蛋,亏他还是进士呢,怎么如此脓包?”守将一听就怒火直冒,得知太原投降后,他和知府本来已经商议妥当要投降顺王,知府连给顺王的表章都已经写好了,守将也在知府的大名后跟着署名画押,还召集城内缙绅宣布了他们的这个决定,并派人去与太原联络:“要是出尔反尔,顺王必定大怒,而且这事全城都知道了,就是不投降了,难道朝廷还会饶了我们不成?”
“那我们就拒守城池,抵抗大都督府直卫?”
“那怎么行?许将军还没有到,”守将知道离城不远的是许平派来接受的一队先锋骑兵,主力估计还在太原附近,而新军的先头部队同样离城不远:“就凭咱么这几千人,怎么能抵挡得住新军的锋芒?”
“大人,大人。”又一个手下连滚带爬地窜了进来:“新军又派使者来了,大都督府直卫同知杨将军的亲兵,他问忻州如何?”
“你们放他进来了么?”
“没有,小的不敢,小的在城头上向他喊话,说顺军已经兵临城下了,不敢开城。”
“你说的是顺军?”忻州守将一蹦三尺高。
“当然不是,小的对直卫当然还是喊闯贼。”
“还好,还好。”守将长吁一口气。
“大人,我们该怎么办,快下令吧。”满营的将官们异口同声地催促到。
“问我有什么用,我是武人,我要奉命行事,去问知府大人吧。”忻州守将一甩胳膊,窜回自己的座位上,抱住自己的脑袋:“知府大人说什么,你们就如何执行吧。”
“可是知府大人躲在衙门里不出来啊,”刚才几次守将派人去催,衙门都大门紧闭,任凭外面的人把大门砸得震天响,里面就是死活不开:“大人,你快拿个主意吧。”
“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忻州守将突然暴跳如雷,满脸赤红,脖颈上青筋毕露:“滚,去问那个脓包知府,这事我不管了!都滚!”
这群军官灰头土脸地被从军营里哄了出来,这时又有人跑到帐外,不和大家打招呼就要往军营里闯。大家看着这个倒霉蛋刚冲进去,就被一阵大吼赶了出来,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就逃出了帐外。
“怎么了?”
大家这才有机会问他。
“顺军半个时辰就到,可大都督府直卫半个时辰内大概也到了,”新来的这个报信的军官哭丧着脸:“可大人也不拿个主意,这让我们怎么办啊?”
围拢在帐外的军官们和把自己关在帐内的忻州守将一样,都是世袭的晋军军官,他们在忻州有家产,在城外有土地,如果新军真能击败顺军,那他们的土地就安全了。如果顺军击败明军,那许平同样保证不会侵犯他们的财产,但如果战火在忻州烧起来,那就什么都别指望了。
“到底新军主力还有多远?”
“许将军还没有从太原出来吗?”
“你问我,我问谁去?”
一个刚刚袭职的忻州千户,突然抱头蹲在地上痛哭起来:“去年我才顶的伯父的这个缺、又成了亲,怎么今年就要打仗了?我老婆才生了儿子,为了顶这个缺、下聘成亲我借了那么多的债,还根本没还呐、一点儿也没还呐,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孤儿寡母的该怎么办啊?”
这个新任千户的哭泣声,听得大家心中沉甸甸的都不是滋味。
“诸位弟兄,诸位弟兄,”突然有一个人大声喊道,挥舞着双臂把周围同僚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兄弟我倒是有个想法,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快说,快说。”
“什么想法?”
军官们七嘴八舌地催促着他,同时围拢到这个说话的人身边,连那个蹲在地上痛哭的千户也跳将起来,胡乱抹去眼泪凑过来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竖着耳朵倾听。
“顺军朝着南门来,大都督府直卫朝着北门来,我们就在这两个门盯着,如果大都督府卫队先到,我们就配合新军保卫忻州,如果顺军先到,我们就投降了顺军抵抗大都督府直卫,诸位弟兄以为如何?”
“可是不知道大都督府直卫后有没有新军主力啊,谁知道许将军是不是正在赶来。”
“难道你敢说新军主力就没跟在大都督府直卫后吗?”
“我当然不知道,可是你敢担保么?”
“我要是敢担保,我们还用得着在这废话吗?”
“好了,好了,”还是刚才提议的那个军官又挥臂把大家的吵闹压了下去:“这事谁也不敢说,但是我们不能又不投降顺军,又不让大都督府卫队进城吧?今天我们只能赌一把了,谁先到我们帮谁,全凭天意。”
其他人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于是分头去南北两门,紧张地等待着顺军或新军的援兵。
南门城楼上的忻州军官,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向南而去的官道,就在他望穿秋水的时候,一个亲兵大叫起来:“大人,看,看!顺军来了。”
这时城楼上的人都看到远处腾起的烟尘之上半空,形成一条长长的痕迹朝着忻州而来。
“这得有上千骑兵吧?”军官如释重负,对周围的同僚、部下和亲兵们抚掌笑道:“我早说了吧,大将军的援兵一定能及时赶到的。”
周围的明军无不笑逐颜开,有这么多顺军协助守城,那大都督府直卫的骑兵也就不太可怕了。
“快去向知府大人、指挥使通报这个好消息,大将军的援兵到了!”
“遵命,大人。”满脸兴奋的忻州兵丁大声应是,带着一身的干劲跑下城楼去传信。
“我们赶快出城去迎接吧。”南门的军官们也都快步跑下城楼,这个时候没有人还愿意呆在城楼上,要是不热情点,万一惹顺军将领不快,以为自己心怀怨恨不是诚心投降那可就麻烦了。
……
“援兵!援兵!”
北门上响起一片欢呼之声,看着那些疾驰而来的火红旌旗,在北门等候多时的忻州军官们也都是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真是及时雨啊,看这阵势,怕不得有几千铁骑?”
“是啊,可算到了。”
“久闻大都督府直卫乃是黄侯的亲卫,想必能保忻州平安。”
“快开城门,”一群军官忙不迭地跑下城楼,蜂拥而出到道边去迎接援兵,同时也有人不忘吩咐道:“快去通知知府、指挥使大人。”
“还有南门,准备炮石伺候来犯的闯贼。”北门的军官们眨眼间也走得干干净净,一个眼尖的军官看见南门上空升起了面黑色的大旗,一把揪住那个正要去传令的士兵:“快让张千户把旗子撤了,手脚麻利点,别让直卫看见了。”
……
“刘将军大名如雷贯耳,备至不胜仰慕之至,”南门的军官们跑出门外足有一里地,跪在道两边迎接刘宗敏,他们每人都在袖子上缠了一条黑布:“敢请将军速速入城,明寇马上就要来犯我忻州。”
“明军离这里还有多远?”听这些人说的紧急,刘宗敏马也不下,带着骑营冲向城门。
“马上就到,不过刘将军放心,我忻州上下万众一心,定让明寇有来无回。”
南门军官们跟在刘宗敏马后赶回城门,在刘宗敏抵达城前时,一张漆黑的大旗已经在城头迎风招展,刘宗敏扫了一眼这面旗帜,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这些忻州军官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更坦然了。
第一个陪着刘宗敏进入城门的忻州军官,一眼看到一个没有缠黑布的忻州兵丁跑过来,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正要上前怒斥。
不过不等他说话,这个传令兵已经大喊起来:“张大人,你怎么把闯贼的旗子插起来了?炮石准备好了吗?李千户让小人来问有没有看到闯贼踪影。”
“畜生!”
这个传令兵被一拥而上的忻州军官打翻在地的时候,刘宗敏才来得及刚刚皱起眉头,这时已经有人把剑拔了出来,就要往那个传令兵的身上斩去。
“且慢。”刘宗敏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狂徒意欲行刺将军!”张千户满脸都是杀气,说完又要把剑往人身上插下去。
“不是,我说这个!”
顺着刘宗敏向前指出的手臂,抬起头的忻州军官们看到一个受持红旗的骑兵刚刚绕过位于城正中心十字路口上的衙门,向南城跑来。
“是新军直卫!”
刘宗敏身边已经有见过这面旗帜的部下叫了起来。
“是朱贼的新军!”已经以官兵自称的第一骑兵营营官迟树德也大叫一声。
刘宗敏拔剑在手,警惕地看了周围的忻州军官们一眼,只见他们也是一脸的茫然,都愣愣地望着那面红旗。
把头又转回正面,刘宗敏不再搭理这些失魂落魄的忻州军官,一挥手中的宝剑纵马向前冲去,招呼着他身后的大顺官兵:“儿郎们,杀贼啊。”
刚进城的大顺第一骑兵营,顿时呐喊着挥刀跃马而前,被这喊声惊醒过来的忻州南城守军,也纷纷发出惊慌的喊声:“明寇进城了!”
……
“这位是大名鼎鼎的杨将军,”李千户认出来人是张千户的心腹家丁,此人看着杨怀祖还有他背后的红袍骑兵队,嘴巴张得大大的合拢不了,整个人就像钉在地面上一样,一动不动既不行礼也不给大都督府直卫同知让路。见这无礼的举止已经让杨怀祖眉毛扬了起来,李千户连忙出来打圆场,他弯着腰,脸上全是阿谀的笑容,站在杨怀祖马旁双手比了一下:“还不快通知你家主赶来拜见?”
“闯贼杀进城来了!”
突然背后的城楼上响起了一声凄厉的嚎叫,北城的哨兵猛然发现在城远远的另一头,举着黑旗的马队正鱼贯而入忻州。
喊声响起未久,刚才被杨怀祖派去召知府来见的传令兵举着大旗飞奔而回,满脸都是惶急之色:“大人,忻州南城的奸贼,他们反了!把闯贼放进来了。”
“闯贼有多少人?”
“卑职无能,一下子没有看清楚,不过不少,已经有数百人进城了。”
杨怀祖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李千户,后者就像是被烫了一下地跳起来:“杨将军,卑职这便带人去侦察。”
“不必了,进攻就是最好的侦察。”杨怀祖把佩剑抽了出来,他身后同时也是一片拔剑的铿锵之声:“儿郎们,杀贼啊。”
从南向北的黑衣骑兵,与从北而来的红衣马队,猛烈地碰撞在忻州城中的十字路口上,全城顿时杀喊声鼎沸。
抢先占据了衙门的刘宗敏,命令刚刚投降忻州张千户带路领着第一骑兵营的部分士兵登上衙门的外墙观察敌情并且射击。
此时被杨怀祖紧急任命为城中向导的李千户,刚把一队直卫士兵领到衙门的墙外,不等直卫下马翻墙,就遇到了刚登上墙头的第一骑兵营的士兵的拦阻射击。
直卫找掩护还击的时候,李千户的头盔被一枚流弹打飞了,吓得他出了一身的冷汗,躲到一个民房的墙角后看着两军噼里啪啦地对射。
“明寇,敢犯我大顺忻州!这里就是你们的葬身之所。”
顺着这熟悉的声音望去,李千户看到老朋友张千户正目光炯炯地向自己望过来,也马上反唇相讥:“闯贼,吾等誓与忻州共存亡!”
和张千户对骂几句后,李千户又跑回杨怀祖身边,献计道:“杨将军,卑职熟知忻州地理,城东多是商贩贱民聚集之地,民房拥挤,不是骑兵用武之地,卑职觉得可以带领一队人马绕过去,从背后偷袭闯贼。”
杨怀祖也觉得战斗十分棘手,两军先头的骑兵拥挤在衙门前的一小块地方上,谁也展不开兵力,而新军还要防备占据了衙门的顺军从墙上打来的冷枪:“你需要多少人?”
“不需要将军一兵一卒,卑职就带本地人去好了,路熟。将军的骑兵不认路又有马,反倒是累赘。”
得杨怀祖同意后,李千户忙带着忻州北城守军绕到西城,从民房间的空隙向南跑去。没跑过城中线多远,迎面而来的就是张千户带着的忻州南城大军,和李千户一样他身边也全是忻州本地官兵,并无顺军第一骑兵营的士兵。
“这下麻烦了。”
两派人见面后,先是一通互相抱怨,不过在这火烧眉毛的时候他们倒也没有抱怨太久,很快就簇拥到一起商议起来:“现在如何是好?”
“其实这样也好。”李千户首先转过弯来:“现在胜负未可知,我们现在分成两派,一派支持大顺、一派支持大明,无论最后是大顺还是大明赢了,我们忻州人都没输。”
听李千户这么一讲,大家琢磨着确实是这个道理,张千户当即说道:“好,现在我们先去搬运家小出城,就从西门走。这里都是房子骑兵是不会来的,若是大顺赢了,我负责照顾弟兄们的家小。”
“一样,若是大明赢了,你们就在跑过来,反正这兵荒马乱的,杨将军也不知道谁是谁。”
“此计虽然妙,但是我有一个更好的,就是即便大顺输了,我也跟着刘将军走,只要大将军和贺帅一天没有决出胜负,我们就不着急反正,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不能心急”张千户说道:“大将军和贺帅手下都是一大批将军,怎么会注意我们这些小鱼小虾?我紧跟在刘将军身边,如果大顺赢了,他们心情大好之下,我再美言几句,绝不会和弟兄们计较的。”
“还是张大哥说得在理。”
无论是忻州顺军还是忻州明军,都哄然叫好。
“对,张兄想的长远,那这边就由我来吧,”李千户点头道:“无论这忻州到底归谁,我们都负责照顾好弟兄们的家属,耐心等大将军和贺帅分出高低。”
这时一个在北面放哨的明军探子匆匆跑来叫道:“直卫的传令兵来了!”
“杀闯贼啊!”
“杀明寇啊!”
很有默契的明、顺两军一边大喊着,一边分别向南北方向跑去。
第一骑兵营和大都督府直卫在狭小的城中僵持不下,由于忻口的地形也无法包抄,杨怀祖派人来问李千户进展如何,未等这个传令兵靠近战场,就听到了如火如荼的厮杀声。接着就见到满脸狰狞的李千户提着一把大刀跑过来:“被一些宵小挡住了,不过让杨大人放心,卑职一定能杀过去。”
第二十三节 焚城
除去占据了县衙外,刘宗敏还有一个很大的优势,那就是忻州的大炮都摆放在南城,这还是在大顺刚立国并随机宣布东征时进行的部署,后来决心投降时大家第一担心顺军不接受他们的投降;第二也懒的费力再去从城头上搬运下来。
刘宗敏挑了两门还能用的火炮搬到城中衙门所在,此时知府已经接受了刘宗明的战场委任——成为大顺的忻州地方官,督促着衙役们火速帮助顺军把大炮运上围墙,开始炮击北城的新军。此时张千户正和李千户通力合作,忙着把家小从东、西两门运出城,城中的百姓则纷纷紧闭大门,以躲避门外的战火。
到午后时分,东征军的三个骑兵营五千人马全部抵达,刘宗敏把其中三千人调入城内作战,指挥部队在炮火的掩护下发起进攻,试图把杨怀祖赶出忻州城去。只有两千多人的大都督府直卫此时已经全面处于下风,幸好狭小的地形实在不适合骑兵作战,而顺军的骑兵营装备的火器也大大少于大都督府直卫,大部分只装备马刀的骑兵也无法成为合格的步兵,因此虽然刘宗敏几次努力,仍无法推进到北城城楼下。
将近傍晚的时候,杨怀祖总算盼来了自己的援军,五千头戴白羽的新军步兵拖着十二门野战炮赶到忻州。
“王叔叔来得正是时候,”杨怀祖的手下现在都下马用手铳迎战,完全发挥不出直卫的最大的优势,他指着城内错综复杂的战线,对王启年说道:“赶快让救火营的步兵进城吧,对面闯贼都是骑兵,我们今晚肯定能把他们赶出去。”
王启年观察了一会儿战局,摇摇头道:“救火营是野战军,进行这种巷战只会白白损失兵力。”
“可是大帅说一定要占领忻州啊。”
“不错,大帅是这么说的,但是大帅要忻州是为了不让闯贼堵上这道门,我们不需要在忻州坚守。”
“哦?”杨怀祖听得还是似懂非懂。
“其实不需要我来,杨贤侄就足以击退闯贼了,”王启年笑道,伸手指向城头的大旗:“贤侄没注意到现在刮的是什么风么?”
“是北风,”杨怀祖一愣,立刻明白了王启年的打算:“王叔叔打算放火烧城?”
“这城又不大,房子还这么密集,火势一起闯贼只能徒呼奈何,”今天的北风还很大,王启年当即就准备开始纵火,下令救火营准备点火的材料:“这么小的一个城,一夜就烧光了,我军今夜正好休息,等火熄灭了就占据南城城楼。”
“可是,城内还有百姓呐。”大多数百姓都躲在自己家里,杨怀祖刚才和刘宗敏一直围绕着城中的道路进行争夺,战火波及到的不过是两侧很有限的一些民房,而这些百姓大多已经逃到他们的邻居家中:“闯贼都在外面的街道上,他们一看火起势必立刻逃出忻州城去,这火烧不到他们的,可百姓还都在家里呢。”
“我们是武人,要想的是怎么以最少的损失打赢这仗,大帅要的就是能顺利通过忻州,又不是要我们在这里全歼闯贼,”王启年不以为然地反驳道,这时救火营已经点燃了大量的火把,只待王启年一声令下就开始行动:“杨贤侄不记得开封了吗?如果侯督师早点决堤,那令尊又怎么会积劳成疾,不幸逝世军中?”
说到父亲杨致远,杨怀祖顿时也是一股怒火从胸中腾起,只是他还是有点顾虑:“可是侯爷说过,我们官兵就是保境安民。”杨怀祖还记得黄石对侯询非常不满,极力主张将其治罪。
“我们首先是要赢,首先要保自己,然后才可能去安民,”王启年一点也不愿意进行巷战,这种战斗损失会非常大,搞不好就会给救火营带来不小的损失,不过他也不会在杨怀祖面前说太多黄石的坏话:“要是侯督师早早挖河,然后我们再趁势追击,这闯贼早就平了,哪里用的了打这么多年?闹到今天这番田地?”
见杨怀祖已经是哑口无言,王启年把手一挥,救火营得令后马上进城开始纵火。杨怀祖的卫兵看着自己的大人,只见他默默点了点头,就马上跑去传令让所有的弟兄们都退回来。上千白羽兵在几分钟内就把数千把火把投到城内的各种建筑物之中,转眼之间北城这边就腾起点点火光。被狂暴的北风一吹,火光就转瞬就连成了片,骤然升腾成十几米高的火墙,大团、大团的浓烟翻滚着直上半空。
就是站在上风口的杨怀祖,也能感到阵阵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已经退回墙边的直卫们一个个寂静无声,看着凶猛的火舌向着南城舔去,到处都是噼里啪啦的木材爆破之声,还有无数正在燃烧的茅草和破碎的木片被卷上半空。
“我的天啊,新军这是疯了啊。”对面大都督府直卫突然后退时,刘宗敏还觉得奇怪,可他一看到对面有火光冒出就知道不好,连忙命令士兵退回来。等巨大的烟柱和火墙出现时,顺军已经开始向城外逃跑。
呼啸的北风,吹来的都是带着刺鼻的烧焦味道的死亡气息,本来坚守在衙门里的顺军士兵,也扔下好不容易搬进去的大炮,发疯一样地向南跑。
“秩序,秩序!”
迟树德在南城门口竭力维持着军纪。
“必须列队出城,违者杀无赦!”
第一骑兵营在迟树德的指挥下列着严整的阵型,看着友军以行军纵队从城门鱼贯而出。
一批接着一批,直到刘宗敏带着后卫赶到城门离开忻州,迟树德才下令第一骑兵营开始离城。
一些靠近城门的百姓这时也逃城边,迟树德看着这些仓皇而来的忻州居民,他们扶老携幼,人群中满是惊慌的喊叫和凄厉的哭泣声。
“大人,全营已经出城。”
身后的卫士向迟树德报告道,烟火已经将城中的衙门吞没,迟树德的军服上都挂上了被北风吹来的飞灰。
“撤兵吧。”
迟树德最后看了一眼即将吞噬全城的烈焰,转身带着自己的亲卫向城门走去,他的身边百姓和最后这队顺军拥挤在一起,拼命地抢出门去,不时传来被挤到践踏的百姓的尖叫声。
……
大火一直烧到将近天明,几处城墙都被烤得发红,新军一直等到这些城墙降温以后才占领了全部的城楼废墟。
“大人,方圆数里之内,已经没有了闯贼,他们大概是回太原去了。”直卫的侦查队赶来向报告杨怀祖报告,他们的猜测很正确,见救火营已经抵达后,刘宗敏知道大批的新军步兵随时都可能抵达,任何夺回忻州的举动不但没有成算而且会置军队于险地,所以连夜南返去与近卫营和装甲营回合。
“不费一兵一卒,轻取忻州。”昨夜王启年已经向贺宝刀报捷,现在长青、天一和东森三营都已经抵达忻州北门:“我们开始清理工作吧,明天我们就可以越过忻州继续南进了。”
城内已经几乎没有任何立着的建筑物了,余下的一些砖墙也被烈火熏成了墨色。
几个白羽兵围在一口水井的边上,向里面探头张望着,这口被烤干了的水井壁上,贴着一个有一个隐约还能看出人形的焦枯尸体。这些黑色的物体已经被烤得只有孩童大小,一个个像面饼似的紧紧贴在井壁上而不会坠落到井底。
昨天一些无路可逃的百姓,在绝望中跳下水井避难,大火先是把井水煮沸、蒸干,然后再把里面的尸体烧焦。
“乖乖,以后咱可知道了,”一个白羽兵吐了吐舌头:“起火的时候可不能往井里跳啊。”
“不起火的时候就能往井里跳了?”另外一个白羽兵笑道:“你还是嫌命长啊。”
……
“忻州失守,新军就可以长驱直入,直奔太原这里而来。”得到消息后许平马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刨去山岚营,还有十二营新军,每营大概五千人吧,加上直卫他们还有六万两千人。”
“不会有那么多的,”周洞天马上说道:“新军一路上也有逃亡,这点属下有绝对的把握。”
“我知道新军有逃兵,不过到底有多少呢?”根据直隶大顺细作的报告,这次出兵新军和其他明军一样,都对自己的士兵严加戒备,以防他们拿了军饷却不肯上阵作战,各营营门前都能见到被悬尸的逃兵。而且贺宝刀在新军中也恢复了穿箭游营、割耳等侮辱刑,以震慑那些试图开小差的新军士兵。
“怎么也得有几千吧?”
“几千?周兄弟你确定么?”
“当然不确定,不过应该是有的。”
“我们就算他们六万吧,那还是比我军多很多。”
李过带领的神射营、前卫、后卫三营已经抵达,现在开封除去刘宗敏的三骑营,已经拥有六营闯军三万多人,满编的近卫营就下辖有六千五百大顺官兵。
“李将军到哪里了?”
许平一直在着急地等待着李定国的三营兵马,这批部队抵达后,他就会拥有五万部队。
“李将军正星夜赶来,如果是五万对六万,我们完全足以一战,不对,是我们一定能够取胜。”周洞天对战胜新军充满了信心,但眼下还有一个严重的威胁,走北路的李定国到达太原的时间未必会早于新军:“如果新军卡在我们和三西营的中间,把我军一分为二的话,我们就可能会输掉这场战争。”
“周兄弟有什么想法?”
“属下认为我军应该离开太原,迎着李定国将军而去。”
“离开太原?”
“是的,属下认为我们应该向牛尾庄进发,”周洞天把手指向了地图上西北方向的一个小山庄:“我们在这里迎战新军。”
“为什么是这里?”
“我们背靠着三西营的来路,绝对不会被新军将我军分割开。”
“但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新军可能会在三西营抵达前和我们交战。”余深河指出新军主力随时可能通过忻州,从忻州到牛尾庄这一条路不但路途近,而且也更好走。
“是的,但是顶多快上半天,我们以六营兵力坚守半天是没有问题的,而且新军优势肯定会主动进攻,等他们耗尽了力气没攻下来,李将军就会带着三西营的生力军抵达,我们就可以趁势反击。”
“这是冒险啊。”余深河看起来不是很同意:“而且冒的险和坚守太原的险差不多,新军未必会不顾太原主动向西寻找三西营。”
“但是可以让新军主动进攻我们的防御阵地。”周洞天固执己见:“这是好处。”
“好处有限。”余深河还是不同意:“或许新军会主动猛攻太原也说不定。”
“攻城和野战不同,太原这座坚城,他们多半会想先扫清一下外围,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围困取巧的办法,很可能就会装上三西营,至少李将军想与我们汇合会很费劲。”周洞天强调道:“贺帅一贯心高气傲,大将军以他一半的兵力与他野战,会被他视为一种侮辱和挑衅,他一定会想:‘既然你敢出城,我就要消灭你。’而且若是我军用一半的兵力与新军野战他们都不敢来,那他们还打什么?哪里还会有士气?”
“说得不错。”刘宗敏开始赞同这个计划:“我喜欢痛快的野战,不喜欢憋屈地守城。”
“你也知道野战是冒险么?”余深河继续反对。
“我愿意冒这个险。”许平不让大家继续争论下去:“余兄弟、周兄弟都说得不错,守太原还是守牛尾庄是风险是差不多的,那么这个时候我不由得想起侯爷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还有宋教官挂在嘴边的那句。”
“长生军要时刻记得,我们是为了我们身后的百姓而战。”几个新军出身的将领异口同声的说道。
“是的,侯爷说过长生军就是要保境安民,太原周围已经是我们大顺子民,既然军事上不会更不利,那我们就要前出保卫他们。”
第二十四节 民心
“如果我们离开了太原城,那就只能靠太原这群新降的兵来守卫了。”今天军事会议上讨论是如何击败向太原而来的新军,但是其中并没有哪怕一个太原地方部队的将领参加,而是清一色的东征军野战部队成员,他们对太原地方部队显然还不怎么信任:“他们不会又倒戈回去了吧?”
“太原城,我认为他们不会倒戈。”许平看了周洞天一眼:“我想周兄弟应该和我想得差不多,不然也不会提这个建议。”
“太原当初投降我军就是认为我们比新军强,只要我们野战没有失利,太原军就会观望而不会倒戈,如果新军去进攻,他们也会坚决抵抗。”周洞天想的果然和许平一样:“刚才已经说过,太原并不是一个适合与新军决战的地方,如果我们守城不出,新军就可以从容构筑长壕把我们围困在城中。如果我们出城形成犄角之势,那么同样要坐等兵力优势的新军来进攻我们,我们不能主动进攻就会让这些墙头草清楚地意识到敌强我弱,这并非什么好事。”
“周将军说得很好,”李来亨也已经被周洞天说服,离开太原城向北主动迎击新军,反倒会给太原地方顺军更大的鼓励:“这里与河南不同,河南我们一贯采用后退决战的策略,是因为越深入我们的土地,新军就会越虚弱,而我们在本土作战实力会更强大。而山西绝不是什么可靠的土地,后退只会让新军更强大,而我们自己更虚弱。我们把不可靠的土地与军队留在我们野战部队的后方,保卫他们让他们能够持续地供给我们。”
“王太孙说得不错。”许平笑道。
“是啊,王太孙说得好。”随着许平这句话,营帐内响起一片善意的哄笑声。
而李来亨则涨红了脸:“大将军取笑了。”
因为李自成没有任何子嗣,所以他把李过册封为他的王位继承人,李过也没有亲生的子嗣,所以李来亨就是未来的顺王。
“还有一点,那就是如果新军敢于分兵袭击太原,我们就可以攻打他们,那个时候新军就未必还有兵力优势了,更不用说三西营很快就会抵达。”周洞天对最后一种可能性进行情况说明:“不过属下不认为这种事会发生,新军并不清楚我们是不是在太原留兵,留了多少兵,属下不认为贺帅会犯这样的错误。”
“所以就是牛尾庄?”许平环顾着营内的众将,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余深河脸上。
“就是牛尾庄。”余深河和其他将领异口同声地答道。
……
从太原前往牛尾庄的一路上,刘宗敏所部与大都督府直卫发生多次交战,两天后近卫营抵达牛尾庄附近扎下营寨时,刘宗敏告诉许平顺军骑兵已经伤亡二百余人:
“大都督直卫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难缠的对手。”
“他们大概损失了多少。”
“五十,六十,这个可不好说,反正迟将军已经下令第一骑兵营在人数达不到两倍于敌的时候,不得和大都督直卫交战。”刘宗敏一脸的丧气,小规模接触战大都督府直卫总是能把伤兵带走,除去武器装备上的优势,马匹也明显是对方的更好:“我都已经不敢派出十人以下的探马了,不然一旦被大都督直卫缠上,这队人多半就回不来了。”
对此许平也很头疼,被迫扩大侦查分队的规模让顺军的侦查范围大为缩小,只能保证行军时不会突然遭遇新军的主力,但完全无法排除对方的侦查,现在六营顺军不得不集中在一起行军、扎营,以防被新军小股部队偷袭:“增加到十人一组就安全了吗?两倍于敌就能驱逐对方的探马么?”
刘宗敏又叹了口气,顺军对忻州新军主力的动向一无所知,那一带密布明军哨探,顺军的骑兵分队很难渗透到忻州附近,之前迟树德尝试了几次,但损失极为惨重不得不停止这种近似自杀的行为:“不一定,大都督直卫一般是两人一组,但是也有以十人一组的驱逐骑兵队,万一碰上了,我们的儿郎在和他们白刃交战前就得被对方的火铳打下来一半,剩下的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掉。”这几天连续的交战不利,已经严重影响了第一骑兵营的士气。目前就是十人一组的驱逐骑兵分队,也只能在顺军主力附近活动,在这个范围内顺军骑兵反应速度能快很多、兵力也密集。一旦发现大都督直卫的大型骑兵分队,周围一呼百应,还可以让骑兵营主力出动参战。而大都督府直卫也变得比较谨慎,担心出现伤亡会无法撤回本方的保护范围内。
“直卫的活动范围大概是我军骑兵的一倍,大概,”因为缺乏情报周洞天也很头疼,以往在河南作战时从来没有出现过顺军情报处于下风的情况:“属下只能推测,贺帅大概在这个位置……”周洞天在地图上画出了一块区域,这是顺军参谋根据大都督直卫在不同地区的活跃程度模糊推测的:“不过我们无法知道对方是不是故意在某处表现得不活跃,或是刻意在某些地区非常活跃。”周洞天把两手一摊,可想而知对方对顺军的位置已经了如指掌,情报战总是这样,获得优势的一方有太多种手段将其扩大,而劣势一方只能苦苦支撑。
“就是说,新军可能全军集结在一起,也可能分兵一、两营掩护直卫,主力潜行等待我们失误。”
“是的,”虽然周洞天认为分兵的可能性不大,新军以往已经多次为此吃亏未必肯重蹈覆辙:“大人说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是他们未必还如此自信。”
“但那是因为我们之前的绝对情报优势,所以我们才能抓住战机,现在已经倒过来了。”耳聋眼瞎的感觉很不好,但许平对此无可奈何:“我们集中在一起吧,我们现在不能犯任何错误。”
……
忻州。
“三万?”贺宝刀再三向杨怀祖确认:“你肯定许平只带着三万人么?”
“两万八千左右的步兵,还有五千骑兵,猬集在牛尾庄,从这里到太原之间没有其他的大股闯贼,”杨怀祖对顺军的部署很有把握,几天来的交战直卫只重伤、阵亡了二十五人,却取得了二百多斩首的战绩,昨天一队探马一直挺进到太原城下,注意到这座城市也如临大敌,在白天都只敢开一座城门:“大帅,虽然不清楚太原城内到底还有多少闯贼,不过显然不会很多了,我们可以集中力量歼灭许贼。”
“嗯,是的。”贺宝刀记得黄石说过,经过开封洪水的顺军顶多只有五万:“就算李定国的西营赶到和许平汇合,我们仍然有绝对优势。”贺宝刀已经通知大同的姜镶带兵前来参与会战,加上四万大同晋军,明军对顺军会有二比一的兵力优势:“最差的结果就是姜帅没能及时赶到,而我们遇上和许平的全部军队,那样也是六万对五万,难道我们还会怕了他们不成。”
“大帅所言极是,而且我军若是立刻出动的话,很可能在李定国抵达前就已经打垮了许贼,到时候他就算来也不过是来送死罢了。”杨怀祖信心十足地说道,六万新军已经充分休息过,随时可以出发,而他们距离牛尾庄也不过就是一天的路程而已。
“更不用说我们还有姜帅的四万大军为后援,”贺宝刀哈哈笑道,六万新军对三万顺军,而且还是野战不是攻城战,贺宝刀认为这简直就是天赐良机:“牛尾庄许平就算再加固营盘,才一天他又能做得成什么?”
“就算许平能把营盘修筑得坚固无比,难道他还敢死守不成,如果他死守的话,我们就把他包围在里面,修筑壕沟困死他。”王启年也觉得顺军的部署实在太过狂妄,坚守太原的话,依靠城内的储备顺军无疑可以长期坚守,但坚守一个野外的营地,不用强攻只要围上十天半个月,里面的顺军就得拼死突围了:“机不可失,大帅。”
“许平这小子是像我挑战呢,”贺宝刀冷笑一声:“他是在问我,敢不敢去打他,如果我不敢去的话,皇上、朝廷乃至天下人又会怎么看我?这狂妄的小子三年来战无不胜,已经不知道自己行老几了。”
新军全体动员的时候,一贯比较内向的杨怀祖有些不知道该对将士们说什么,可想而知这会是一场血战,前面就是杀戮场,他也想不出该如何勉励部下。
救火营的军营就在直卫的旁边,看到那如林的白羽挺拔在呼啸的北风中,杨怀祖也感到一阵阵的心情激荡:“这就是黄伯伯建立的辉煌铁军,是天下无敌的白羽兵。”
“儿郎们,前面就是太原,山西的千古名城,”明天一早就会移动军营向牛尾庄靠拢,全身披挂的王启年在为这个军事行动进行解释:“全山西的富商都住在这座城里,那里遍地是金银,无论怎么伸手去捡都拿不完;这些富得流油的家伙们,养着无数娇滴滴的女人,他们的女儿都是弱不禁风的纤细小妞,可不是村子里的大脚婆娘。只要拿下了太原,我不管别人怎么说,兄弟们头三天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听到主帅的许诺,军营前的白羽兵们顿时发出如雷的欢呼声。
“可现在许平那贼还挡在我们面前,他领着一帮又傻又呆、蠢得不知道死活的穷泥腿子,不想让弟兄们杀进太原,想让我们在这荒郊野外喝风吃露,想让弟兄们两手空空地回家,想让弟兄们见不到娘们只能当和尚!”王启年深吸了一口气,质问面前的白羽将士们:“弟兄说——我们能饶了他么?”
“不能!”
“宰了许贼!”
“杀光那帮泥腿子!”
“好,明天我们就要去杀光这帮不知死活的蠢猪,把他们的心肝挖出来下酒喝,给弟兄们壮壮阳,”王启年大笑道:“然后我们就去太原,弟兄就能把腰包塞得鼓鼓的,每人都带着四、五个新媳妇回京师。”
在白羽兵惊天动地的呐喊声中,救火营营官结束了他的演讲,走下将台后,王启年看到不远处的杨怀祖若有所思,就笑着问道:“贤侄,怎么了?来老伯这取经学怎么鼓舞士气么?”
听着身边鼎沸的人声,还有他们高昂的士气,杨怀祖满脸都是迷惑:“王叔叔,侯爷不是说要争取民心么?”
“民心啊,”王启年笑笑,他记得自己二十年前也曾被黄石的理论迷惑过,不过现在他已经是眼界开阔的大将,不是昔日那个惟命是从、世界小的好像除了黄石就没有其他的东西一般的小军官了:“民心有什么用?能帮我们打仗么?能让我军取胜么?贤侄啊,对我们武人来说,除了刀枪什么都是假的,有了这个就什么都有了。”
……
“不知道新军到底会不会来进攻我们。”
许平带着他最精锐的两个营的营官巡视牛尾庄附近的地形;“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干什么?”
“大人,”余深河突然问道:“大人不坚守太原,一定要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好处周兄弟不都是说了么?”许平答道,他看了余深河一眼,又点点头道:“虽然我不敢说我们若是战败,太原周围的百姓是不是会又跟着明军,像打落水狗一样地来打我们,但他们既然现在已经是我大顺子民,我们身为大顺官兵,就要保卫他们,尽可能不能让战火波及到他们。”
“大将军说得好,如此我们必能深得民心。”李来亨很支持许平的决定:“我们大顺起义师,除暴安民,就是为了反抗朱明的昏君暴政,如果我们和朱明一摸一样,换汤不换药,那我们还起兵作什么?”
“民心?”余深河摇头道:“若是对上孙传庭、杨文岳的兵,那民心还算是有点用,可我们现在的对手是新军,民心有什么用?”余深河提到当年长青营在山东的一战:“即使是对上新编的长青,即使我们已经是势力孤危,如果不是季大王亲自带着他手下的精锐来围攻我们,单凭一帮百姓,他们就是再怒不可遏,又能把新军怎么样?”
“但总是压断骆驼背的最后一根稻草,”许平微笑道:“如果不是他们,长青估计还是能全体脱险。”
“但新军若是来打我们,那恐怕就连最后一根也算不上了,”周围的百姓已经纷纷逃向太原,附近的村庄都变得空空如野:“大人总不会盼望有几万百姓帮我们打新军吧?就是真有,他们能杀伤哪怕一百新军么?”
“举头三尺有神灵,我们以正伐逆,神灵也会垂青的,”许平笑道:“这就不只是一根稻草了。”
“大人,末将是个武人,不信鬼神会帮我们打仗。”
“即便两不相帮,至少他日到了阎罗殿上,我们也可以自称我们尽力弥补我们的过失了。”许平发出一声轻笑:“或许因为这个,山东那些死在我们手下的百姓,会因此而原谅我们。”
余深河抿着嘴,也点点头:“但愿如此,但末将想,他们是永远不会原谅我们的。”
“王太孙。”许平又笑着看向李来亨。
“大将军又在取笑末将了。”李来亨一听到别人这样称呼自己就感到全身不自在。
许平没有理会李来亨的抗议,继续说道:“总有一天,王太孙你会成为皇帝,会成为天子,千万不要忘记我们今天的志向,不要欺凌百姓。”
“大将军……”李来亨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总有一天,王太孙你会高坐在金銮殿的宝座上,身边环绕着对你五体投地的臣子,被无边无际的称颂声所环绕,那个时候你再也看不到穷苦的百姓,他们的声音你也再也听不见了。到时候不要忘记他们过的苦日子,不要让官吏欺压他们。”
“是,大将军,”李来亨不再推辞逊谢,而是郑重其事地答道:“末将一生都不会忘记,不但末将不会忘记,将来末将还要好好教诲末将的子孙,要留一个祖训给他们:永远为百姓谋福谋利、永远与损害他们的人为敌,即使身为天子皇帝、或是面对天子、面对皇帝也在所不辞。不但是他们,末将日后也会以此为座右铭,哪怕是面对末将的叔祖、父亲也不会行违心之事。”
“大王会是一个好皇帝的,令尊也会是的,王太孙以后也会是的。”许平听到这誓言后,感慨良多:“如此死在沙场的将士也都能瞑目了,便是死在我们手下的敌人,知道他们的后世子孙可以生活在比朱明更好的治下,他们也会明白我们是不得不夺走他们的性命。民心,能够证明我们大顺得国之正。”
第二十五节 军阀
“许平之前虽然数败我军,但其一是因为河南刁民太甚,从来都是敌暗我明;其二是许平从来都是倚多为胜。但这次不同了,这次所有的优势都在我们一边,”第二天中午过后,新军就开始安营扎寨,准备明日一早就发起进攻,贺宝刀把所有的新军营官都召集来做最后的动员:“这次是我军以多打少,我军比许平强大好几倍,只要大家精诚团结,一定能够打败他。”
“大帅说得好。”帐内响起一阵阵赞同的喝彩声。
“明日一战,我军务求全歼,”贺宝刀开始分配任务:“如果许平出来迎战,我军将首先攻击他的两翼,救火营和直卫会留到最后,对败退的闯贼发起勇猛追击……”
在会议结束前,一个参谋进来报告道:“姜大帅已经带着四万大军通过忻州,明日他三更造饭,五更出发,中午以前就能抵达牛尾庄。”
“好,许平这贼死定了。”
贺宝刀满意地结束了军事会议。
从贺宝刀的大营回到自己的军营后,吉星辉召集自己的部下询问战备情况,听说沿途掳掠来的女人和娈童还都被留在忻州后,他满意地说道:“弟兄们还算明白,明天打败许平,后天我们就进太原了,省着点气力打赢这仗就什么都有了。”
“明天我们在什么位置?”一个参谋问道。
“我营在最左翼。”泰山营会被部署在新军左翼,贺宝刀判断许平还是会把最精锐的部队部署在中央,他们负责包抄许平的侧后,为新军全歼顺军制造机会,吉星辉把贺宝刀的大致安排交给了部下参谋们。
“许平又不是白痴,如果是白痴我们也不会败那么多次了,难道他看到侧翼有威胁会不调兵来增援吗?”看完贺宝刀的部署,泰山营的参谋们就开始诉苦:“这可是一场硬仗啊。”
“大帅倒是说中央会同时进攻牵制许平。”
“这个自然,可是大人啊,要是中央牵制不利呢?”参谋们还是有不少怨言:“为什么不让救火营侧翼包抄,把我们留到最后去追击?”
“你们以为我不想吗?”吉星辉似乎一点儿也不生气,还在宽慰部下们:“谁叫救火营是老大呢。”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再说在侯爷手下,救火营可从来都是冲在最前,那样才能叫老大营,遇到硬骨头就让兄弟们先上,自己躲在最后,这叫哪门子老大?”
看到吉星辉还是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参谋们叫苦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泰山营的参谋长是吉星辉夫人的外甥,进入新军后一路高升,现在世职、军衔都有了,他代表全体参谋叫到:“姨夫,就算打赢了这仗,皇上的赏赐一层层分下来,到时候能到我们手里的又能有多少?”
“要是我们营拼光了,大帅会给我们补齐吗?到时候大人手里要是没有了兵,就算有赏赐能轮得到我们吗?”另外一个参谋附和道:“大人手里有兵,说话的底气才硬啊。”
“这个我自然心里有数。”吉星辉和颜悦色地让参谋们退下去,安心为明日的战争作准备工作。
离开京师的时候吉星辉还招募了个幕僚,这一路上一直跟着他,参谋走光后,吉星辉把这位先生请出来:“先生和本将一起去拜会细柳营的周将军吧。”
“敢不从命。”
到了细柳营的中军帐后,周续祖一见到吉星辉就抱怨道:“你可好,明天在侧翼,我可得打中央。”
“大帅说得好,只要我们精诚团结,就一定能够打败许平。”吉星辉笑道。
“要是许平那么好打,也就不用大帅出手了,明日无论胜败,我的营损失都不会小,”细柳营的任务是和其他几个营一起从中央发起进攻,牵制许平的注意力同时消耗顺军的力量,等到顺军被削弱到一定地步后发起最后的总攻来一锤定音:“这一路上我每次找大帅要兵,他都两手一摊说没有,说回京师后我可以自行招募,谁知道到时候又会有什么变故。”
“你的营损失如何?”吉星辉的手下也有逃亡问题,去年的新军补充兵比往年更加不堪,离开京师后虽然严刑峻法,但仍然不能完全阻止士兵开小差,为了防止士兵带着军饷逃亡,吉星辉已经把那些比较危险的士兵的钱都收了上来。
“损失了快五百了,这两天还好,要跑的早就跑了,跟着到山西的都是不想跑的。”周续祖和其他一些营,每天晚上扎营时都学其他明军的故伎,把新兵的衣服都统一收集起来——如果有人敢在这天气里赤身裸体的开小差,那也就不可能还有什么办法留住他们了。到了山西之后,士兵人生地不熟的,开小差的念头也就渐渐淡去了。
“这些烂兵,也不知道教导队都是干什么吃的,亏他们也好意思把这些兵交给我们。”周续祖大声抱怨道,目前新军各营的所有军官职位都被有关系的子弟占据,教导队成绩再突出也比不上有一个好爸爸。当一次次失望后,寒门子弟或是同流合污,或是离开新军而去,早已不复新军初建头几个月时的气象。下面的不满和吃饷混日子的情况各营不是没有察觉,亲兵家丁体制实际上已经在新军中复苏,每个军官都会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组建一支特别忠诚于他的小团体,只不过还不像其他明军那样严重而已。
这样的结构让新军内部的调动已经近乎停止,很少有哪位营官会同意上层指派军官到自己手下的岗位上,而军官也愿意离开他经营以久的团体,到另外一个陌生的岗位上任职。
“明天若是赢了,也是王启年赢了。”周续祖毫不隐晦他的不满和怨恨:“到时候他的营最完整,说不定大帅就会让他自行扩充成几个营,我们能补满兵力就谢天谢地了。”
“要是打不赢呢?”吉星辉问道。
“打不赢?那就什么都没有了,反正休想让我断后,要断后也是救火营和直卫的事,总不成王启年的兵是兵,我的兵就不是兵吧?”周续祖营中也有大量的亲戚和熟人,他不能把这些来投奔他、支持他的朋友往死路上推。
吉星辉想了想,终于说道:“来,周老哥,我介绍个人给你认识。”
“什么人?”
吉星辉让周续祖散去左右,然后跟自己带来的那个幕僚道:“见过周将军吧。”
“在下钟龟年,拜见周将军。”没有外人之后,钟龟年跨上一步,坦承了自己的身份:“在下的恩师牛公,现任大顺国相。”
听到来人自报家门后,周续祖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大惊失色,而是一脸的平静,他垂下头仔细斟酌了片刻,又抬起头问道:“钟先生是来给许将军做说客的吗?”
“在下和许将军已经多年不见了,今天在下不是来给许将军做说客的,其实……”钟龟年笑道:“许将军就是在下引荐给闯王的。”
“先生是说,你说的话许将军不知道?”
“许将军现在还不知道,但如果将军有意的话,在下这便会修书一封去通知许将军。”钟龟年脸上露出微笑:“但顺王知道,牛相爷也知道,在下是奉顺王之命而来的。”
“顺王想让先生对本将说什么?”
“如果周老哥同意的话,”吉星辉替钟龟年回答了这个问题:“顺王愿意封我们为侯,让我们仍执掌本部。”
“同意什么?同意临阵倒戈?”周续祖冲吉星辉嚷嚷了起来:“原来你早找好退路了,可是怎么今天才和我说,现在哪里还来的及?”
“不需要周将军临阵倒戈,顺王只是希望周将军按兵不动,就是不要拼全力为朱明作战。”钟龟年解释道:“当年许将军孤身投奔顺王,顺王解衣衣之、推食食之,言听计从。周将军现在手握重兵,一身本领也不在许将军之下,我恩师本来说若是周将军肯临阵倒戈,顺王会对许将军、周将军……”钟龟年看了旁边的吉星辉一眼:“还有吉将军一视同仁。可顺王知道周将军和吉将军素来忠义,虽然明知朱明军昏臣奸、民不聊生,可仍不肯和昔日同袍兵戎相见,所以只让在下来和两位将军说,只要在决战之时按兵不动便好,许将军自然能大破贺宝刀,到时候两位将军弃暗投明,也不用和旧友一战了。”
“钟先生先出去用茶,本将想和吉将军说两句话。”
把钟龟年请出中军帐后,周续祖看着吉星辉:“你打得好算盘。”
“贺宝刀说他把侯爷留在京师了,不过我看未必,”吉星辉道:“若是侯爷逃走,在南方振臂一呼,咱这新军立刻就得分崩离析、元气大伤。就算明天能赢了许平一次,难道事情大白、军队解体后还能赢他第二次不成?”
“要是成了大顺官兵,”周续祖轻轻点头:“那样就算侯爷把事情挑破,有了大顺撑腰,部下也算是有了主心骨了。”
“正是如此,无论侯爷到底是真的呆在京师,还是已经逃走了,大顺都势必要派兵南征,许平已经在顺王手下立了那么多功劳了,顺王怎么敢再把南征的功劳给他?”见周续祖一脸的沉思表情,吉星辉趁热打铁道:“若是侯爷果然不在了,那南征凭我们还不是手到擒来?即使侯爷还在,福宁精锐早就抽调来新军中了,侯爷已经是无兵可用,再加上其他顺军,我看侯爷也没回天之力了。”
“不错,侯爷已经是孤家寡人,连江西的民练都上阵了。”周续祖心里暗自琢磨,若情况有变,实在不行就去和黄石哭诉自己被贺宝刀蒙蔽了,到时候只要手里还有兵权——这乱世中还愁兵权在握的武将找不到主子么?不过这话周续祖不打算和吉星辉明言:“按兵不动也好,贺宝刀手下可是有六万大军,许平才三万,就是加上我们这一万也凶多吉少。”
“而且一旦倒戈,说不定贺宝刀会发了疯一般地来打我们,要是把兵拼光了,顺王那里说不定就有变卦了。”吉星辉已经想好,若是明日新军大胜,那还是跟着明廷先混着,他和周续祖的想法一般无二,只要手里有兵,总是会有人来招揽的,明廷也会像供着菩萨一样地供着自己。
……
忻州附近,晋军姜镶。
“贺帅说许将军只有三万人,我们两军联手有十万人,一个时辰就能击溃他。”姜镶问周围的幕僚:“你们怎么看?”
“许将军不可能只有三万,贺帅这是给我们鼓劲,想让我们给新军卖命罢了。”一个幕僚不屑地说道。
“可若是许将军真的被贺帅击败了,我们又没去帮忙的话,恐怕皇上那里不好看,新军也会霸着山西不走。”另外一个幕僚则忧心忡忡:“这请神容易送神难,新军那么多将领,谁敢说他们不盯着我们山西的地盘呢?这是我们的山西,可不能容他们赖着不走。”
“是啊。”姜镶就是担心这个,如果晋军一点不出力,让朝廷觉得晋军又不听话又没用,说不定就会把山西的地盘分给新军的有功将士,姜镶越琢磨越有这种可能性,朝廷如此行事还有分化新军的好处:“别人不管,我不能一点功都不立,不然将来就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可要是我们拼光了士卒,结果新军还输了,我们就连在大顺那边的立足之地也没有了。”第一个说话的幕僚发急道:“大人您得三思啊。”
“而且顺王还带着主力在许将军身后,除非我们能和新军协力把许将军和顺王一起打败,否则还是帮着顺王把新军打败为好。”
“还是两不相帮吧,”又有一个幕僚建议道:“我们先看看贺帅到底能不能打赢顺王再说,明天新军就算赢了也不要急忙从事。”
第二十六节 时代
“王兄弟不必如此忧心忡忡,”大战在即,贺宝刀见王启年显得有些紧张,就给他鼓气道:“明天是十万王师对三万闯贼,他许平就是长了三头六臂也绝对无力回天,难道王兄弟就如此看轻自己么?”
“如果能精诚团结的话,当然如此,可是大帅,如果大家真能精诚团结,大明又怎么会落到这番田地?”王启年在私下里显然也不像公开场合那么乐观:“比如晋军,我就一点儿也不看好他们,很难说他们到底会不会来增援我们。”
“就算没有晋军,凭我们六万大军,还奈何不了许平么?”出征以来贺宝刀听不得丧气话,有些生气地说道:“从长生岛开始,我们多少次以少胜多,比这险恶得多的时候我们都闯过来了。”
“那个时候我们不需要监视自己的士兵,也不需要靠提前许诺事后的赏赐才能让弟兄们上阵杀敌,只要……只要侯爷喊一声去哪里杀敌,大伙儿想也不想地就去了。”这次出兵的时候,以及一路上,贺宝刀一直在反复论证顺军绝不是新军的对手,如果没有这种必胜的结论,估计有一些营就不想打了:“大帅还以为我们是在长生岛的时候么?”
“那你说怎么办?”
“或许我们可以用计,假装私通闯贼、诈降,然后暴起发难。”
“胡说!我们堂堂十万王师,还用得着向三万闯贼诈降么?”贺宝刀闻言大怒:“再说我们比许平强大这么多倍,我们诈降他会信吗?敢信吗?”
“或许可以让某个营去诈降……”
“王将军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贺宝刀更加气愤:“就是成了,也会让天下人耻笑,如果败了,更是千古笑柄。”
和王启年不欢而散后,贺宝刀提笔给远在京师的妻子写信:
“……自古三百年一大劫,此乃天数,恐非人力能移,自皇上登基以来,信用奸佞、倒行逆施,天下处处皆亡国之像。新军入山西后,百姓不分敌我,多有愚民愚妇道边相问:彼大顺兵焉?大明军焉?若言大明兵则四下而走;若言大顺兵则欣然叩拜。诚如杨兄弟生前所言:天下人之怨明,直恨入骨髓。而皇上昏昏不自知,以非亡国之君自诩。遥想先帝初崩、皇上继位之始,海内爱戴效忠之景,真恍如一梦……”
这封信贺宝刀本不想写很长,但一提起笔就再也搁不下了:
“……李闯起身陇亩,才智不过中人,竟有今日之形势,隐隐有新朝之气象,我深夜思之,亦甚骇然,此非天命恐不能至。”
想到黄石的密谋,贺宝刀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竟然连黄石这样岳王在世一般,大明的擎天柱都要造反,这大明看来是真的要完蛋了:
“只是天下都可以反,唯有我不可以反,我贺家世受大明君恩,已二百多年矣。若是跟着造反作乱,哪怕是跟着大人,必受前夫所指。大人出身贫寒,受先帝之恩虽重,但确实有大功于国,他就是反了,天下百姓最后也能谅解他,更不会说他让祖先蒙羞。可我贺家不同,我贺家必须要有人为大明殉节,以不负这二百年来的深厚皇恩。”
虽然形势远远称不上绝望,但贺宝刀还是让妻子立刻做好准备,万一自己战败就要抓紧时间带着儿孙逃离京师:“……若我不为大明殉节,日后虎儿、豹儿也抬不起头来,大家会戳着他们的脊梁骨,说他们是背主反贼之儿。可如果我战死在山西,那一切都会不同,大家会说他们是世代忠良之后。他们俩没有受过大明太多恩典,虎儿连功名都没有,豹儿又伤了一条腿已经无法上阵打仗了,无论日后他们如何行事都没有人能责备他们什么。更不用说当今天子,如果我不是世代将门的贺家之后,而只是一个史官的话,许平攻破京师杀了皇上我也不会说他什么,只会说:未闻弑君、但闻诛一夫……”
在信的最后,贺宝刀再次强调道:“即使我有不测,千万不要让虎儿、豹儿再替皇上效命,即使是皇上这样的昏君,贺家也必须要有人牺牲来保全祖先的声誉,但我一个就够了,足够、足够了。”
贺宝刀嘱咐妻子一定要在看完信后立刻把信毁掉,之前在所有人面前,贺宝刀都表现出了对明廷的绝对忠诚——就算是黄石,顶多说贺宝刀是愚忠愚孝,但绝不会有人能说他带着新军出征是有什么私心。
……
“义父,唤孩儿来有何命令?”
入夜后,王启年把金满苍找来,军营里只剩下这对义父子二人。
“你在顺军那边,应该还是有几个朋友的吧?”王启年问道。
“孩儿早就和那些反贼誓不两立。”金满苍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们父子之间,不必说这种假话。”王启年摆摆手,表示他不爱听这种虚言:“我记得你在教导队时的朋友,有好几个都去投奔许将军了。”
金满苍楞了一会儿,点头道:“是的,义父明见。”
“我想让你给他们写一封信,就说我想临阵倒戈。”王启年此言一出把金满苍惊得差点跳起来,王启年神态平静地说道:“为父是救火营一营之主,凡事都要先替全营的兄弟们着想,不能看着大家往明知必死的道上去。”
“大帅知道这件事么?”金满苍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贺宝刀刚愎自用,不听人言。”王启年不屑一撇嘴,他觉得贺宝刀最近不是状态很好,大节、大义的话说了不少,但是对一些军中隐患却缺乏重视。
“其他各位将军呢?”金满苍试探着问道。
“他们啊,我得先替救火营想,他们也是一样。”这些日子很多人一提起未来的交战,就认定是必胜之局,王启年同意新军有很大的胜面,不过优势也不至于大到不需要一点忧虑的地步:“明天许将军若真的是不堪一击还好,大家肯定会一拥而上。若是陷入苦战,嘿嘿。”
“尤其是泰山这营,”王启年冷笑了两声,每次军事会议的时候吉星辉嘴上从来都是千好百好,显然没有用心思考万一遇险该怎么办,冷眼旁观的王启年不由得暗自揣测对方为什么完全不担心遇险:“有些人嘛,说不定已经早我一步,抢先给自己准备好退身之路了。”
……
刘翼宣拿着金满苍的信仔细读过一遍,放下信后冲许平点点头:“没错,大人,这确实是金兄弟的笔迹。”
“嗯,”刚收到这封信时许平也很惊讶,不过若是此事为真,那明天的决战就会有把握许多:“金兄弟当真难得,把救火营都策反了。”
之前许平等人一直怀疑京师的山岚营事变背后有金满苍的身影,这封来信上倒是没有提京师之变,不过许平知道这封信多半是在王启年的注视下写就的,当然不好说那场事变中的秘密,尤其是一场失败了的政变。
金满苍的来信中不但告诉许平新军明日会发起总攻,而且还提到了贺宝刀的具体安排。
“救火营会被作为预备队留到最后,王将军说如果我们能顶住新军前面的三板斧,等贺帅让救火营出动的时候他会临阵倒戈,配合我们作战。”许平询问自己的部下们:“你们怎么看?”
“对我们没有什么好处,因为我们不知道救火营会不会真的倒戈。”余深河一点儿也不信任王启年:“末将认为这是诈降,贺帅想诱使大将军过早使用预备队,等他出动救火营的时候我们就无法反抗了。”
“但同意他也没有任何坏处,”周洞天说道:“反正我们该怎么打还是怎么打,尽可能保留预备队,到时候救火营要是倒戈最好,褥若是不倒戈我们也不怕它。”
“没有好处、也没有坏处,这是最容易让人胡思乱想的时候了。”许平提笔写就回信,交给使者带回救火营去:“就当没有这封信吧,以不变应万变。”
“那么信上说的部署,大将军怎么看?”
“和钟兄送来的情报倒是吻合,”许平笑道:“没有什么新鲜的。”
余深河在一边摇头:“本来这种保存实力、死道友不死贫道的事,只是明军所为,怎么现在新军也这样了?”
“新军难道不是明军么?”许平倒没有感到太多意外:“若明军不如此的话,我们又怎么能够纵横中原。”
……
第二天一早。
“牛尾庄南发现大都督府直卫旗号,是直卫主力……紧随其后的是新军的长青和山岚两营……沿途所有哨探都在用烽火狼烟报警,不再注意隐蔽,末将认为十三营新军已倾巢而出……暂时还没有发现救火营,想必是在中军的位置……还有两岭关送来的急报,守军一直是晋军旗号没有变化。”最后周洞天对许平说出他的判断:“是了,这就是决战,也该见分晓了。”
“知道了,”许平对着他的参谋长点点头,然后转头对等在身旁的余深河道:“召集各营指挥、军官,我要和他们说话。”
“遵命。”近卫营营官一跃而起。
“各营的军官皆奉命前来,几百人昂首挺胸望着他们的统帅,每个人都把心中的紧张包裹在他们的漆黑斗篷之下而不显露在外。这并不是许平第一次在众人前发表演说,他们曾面临过无数次的艰难险阻,每一次他们的统帅都领着他们从胜利走向新的胜利。”
只是这一次台上许平的表现和以往完全不同,台下的顺军将领无人不注意到他们的统帅双手反常地拢在身前,交叉在一起的十指还在不安地搓动。等待良久后,许平开口后的腔调也非常的低沉,脸上还带着忧郁之色:
“三十一年前,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怀着保境安民的壮志,带着百来个忠诚的部下前往辽海上的一个荒岛。他们斩木为兵、竖竿为旗,对抗北虏的铁蹄。他们的志向和勇气得到了天命的眷顾,他们称自己为长生军,他们把自己的第一个营起名为救火营……”
台下鸦雀无声,人人都竖着耳朵听着他们的统帅陈述着他们早已知道的历史,听着他重复着长生军还有救火营走过的辉煌历程。许平向着面前的兄弟挥挥手,微微提高些音量:
“我军的建制、军规、条例和今天站在我们对面的敌人如出一辙,我军和敌军就像同父同母的兄弟那般相似,因为我们本来就是一根藤上两个葫芦,一个荚里的两颗豆,我们都来源自于三十年前的长生军。只是救火营已经渐渐忘记他们最初的救民之志,忘记了他们为什么能得到天命的眷顾,他们的军纪虽然依然良好,他们的战力虽然依旧强大,但是他们已经成为昏君奸臣手中的屠刀,因此他们再也不能得到上天的恩宠,天命已经转移到我们的头上。”
许平停顿片刻,深吸一口气,他的声音突然变得高亢起来,一如往日的激昂:“我们不是扰乱天下的乱臣贼子,这天下已经被昏君奸臣所扰乱,我们只是在拨乱反正;我们不是犯上作乱的逆贼,大顺是天命所归,我们所行的是汤武革命的伟业!今天,我们对面的救火营,它是昏君手里的最后一把刀,也是贪官污吏淫蟹虐万民的最后依靠。今日以后,救火营曾有的荣誉将为我们所有,救火营曾经有过的传奇将成为我们的传奇的映衬。昏君不能继续稳坐在朝堂上荼毒天下,忠厚的人不会被逼为盗、敬天的人不会家破人亡、善良的人不会妻离子散、年长的老人会得到赡养,年幼的孩童不会被贩卖为奴,而亡者……也会有供他们安息的葬身之地。”
统帅的话停顿下来,所有的军官都等着他最后的那句“诸君努力”的大喊,但当许平再次开口时,他并没有发出激烈的呐喊,而是再次变得和演说刚开始时那般淡然:
“前进吧,我的朋友们、我的弟兄们,前面就是我们的时代,太平的时代。”
第二十七节 对垒
得知新军已经出动后,姜镶的幕僚团又一次爆发争吵,为到底该不该如约前去助战而争论不休。
“可如果贺帅连许将军都打不过,那又怎么办?”之前许平的檄文自称身为先锋提兵五十万,李自成自将百万在后,这个当然大家都不信,但是包括姜镶和他的幕僚在内,都觉得顺军几十万还是有的。先锋许平手里有十万人、甚至十几万也是可能的:“若是能帮许大将军取胜,岂不是大人给顺王的最好见面礼?”
“无论如何,我军都要做好参战准备,”姜镶意识到无论顺军还是明军获胜,他如果想在胜利者身边立足就必须要有功劳,姜镶为今天的行动定下调子:“一会儿,我军待在离战场十五、或十里外,紧密监视新军和顺军的胜败。”
“若是新军赢,我们就助贺帅,也不用对许将军穷追猛打,只要杀伤些顺军的溃兵,取得些首级能够向朝廷证明我们的忠勇就可以了,毕竟一日顺王和贺帅没有决出胜负,这天命到底是属于大顺还是大明就很难说。”作为一军的统帅,姜镶必须要比他手下所有的幕僚都考虑得更周全,不能孤注一掷地在战事明朗前投靠大顺或死心塌地为明廷效力,姜镶认为自己本质上不是一个赌徒:“但如果贺帅连许大将军就赢不了的话,那大明真就是气数已尽了。到时候看吧,若是顺军赢,我们就全力助大将军,不放新军一兵一卒逃离山西。”
……
其他几营已经向战场开进,作为预备队的救火营的士兵也已经出营列队,随时准备出发。
营官王启年召集所有的队官做最后的训话完毕,金满苍也在其中。
王启年虎视眈眈地看着面前的队官们,突然伸手一指:“把他给我拿下。”
卫士们一拥而上把金满苍擒住,金满苍大惊失色:“义父,小人何罪?”
只听王启年喝到:“你这厮的狼子野心,当我不知道么?”
说完就一挥手,让卫士们把金满苍拉出营外斩首。
把大骂不已的金满苍拖出去后,王启年对其余的心腹们解释起来,他对金满苍和救火营的怨恨了如指掌,之前只是隐忍不发。
片刻后卫士把金满苍的首级呈送进军营。
“这就是三心二意,想陷害全营兄弟的叛徒的下场!”王启年抓着死不瞑目的金满苍的头发,把血淋淋的人头举到办半空:“生逢乱世,我们救火营只有拧成一股绳,才能在这乱世图存。”
不少人都被这变故惊得说不出话来,尤其是几个参与山东屠杀的队官,想到如果不是王启年洞察这一切,那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王启年把金满苍的头颅抛在地上,大声喝道:“今天谁和我同生共死,明天谁就是我王启年的亲兄弟!”
这里的队官不少都是王启年的后生晚辈,剩下的也都是他的老部下,听到王启年这话后纷纷拜服在地:“大人言重了。”
……
许平把自己的将旗放在附近最高的一个山头上,近卫营藏在背后的山坡上,刘宗敏的骑兵则更远一些。左面就是牛尾庄营地,前卫营负责防守,而右翼地形最险恶,只留下了神射营。而在将旗前的,则是装甲营,另外一个后卫营则部署在装甲营和牛尾庄之间,保证战线的连续。
“真是雄伟的大军啊,”看着对面层层叠叠的新军,许平忍不住发出了感叹声,由于是顺军选择的战场,所以战线并不是很宽,许平很满意地看到虽然新军人多势众,但不能完全展开兵力:“我们的炮兵都藏好了吧?”
“藏好了,大人。”虽然一路缴获众多,但顺军的炮兵仍然远远不能和新军相比,为了尽可能地抵消新军的炮兵优势,装甲营和神射营都只在山脊线上部署一部分步兵组成防御线,剩下的半数士兵则躲在反斜面,前卫营则藏身于牛尾庄的营地里。至于炮兵,现在都躲在山坡背后或是牛尾庄的营内,等待着新军的步兵出动。周洞天向许平汇报道:“三西营昨天遇到大雪,李将军估计他不可能在中午以前抵达。”
“要下午才能到啊?”许平看着远处泰山营和细柳营的旗号,如果三西营抵达,那么顺军在兵力上就已经和新军持平,顺军现在已经能靠质量优势抵消新军的数量优势:“也好,让新军先进攻吧,要是三西营早到了,就得我们主动进攻了。”
“李将军走的是北路,”新军从南面绕过来攻击牛尾庄,周洞天猜测对方这是为了切断许平和太原的联系:“三西营抵达后,我们两军还是会正面顶牛。”
“大概贺将军担心我们在太原还留下了一部分兵力吧,”无论新军从这个方向进攻还是从北面进攻,对许平来说唯一要考虑的问题就是三西营进入战场的位置,反正太原他没有任何部队,新军切断不切断自己和太原的联系无关紧要:“顶牛就顶牛吧,也不坏,新军还得防备他们的背后突然杀出一支我军来。”
“大人真是通达,”听许平说的如此轻松,周洞天大笑道:“怎么都好,怎么都不坏。”
“我统领的三万大军,都是久经沙场的豪杰之士,士气又这么高昂,”许平笑道,便是周洞天再说些其他的坏消息,也不能影响许平对胜利的信心:“手里就这么一副好牌,还担心什么呢?”
“大人说得好,”余深河也大声说道,他有些羡慕地看着部署在近卫营前方的装甲营,李来亨正在忙个不停,巡视部队鼓舞士气、检查各队的准备工作。而与李来亨相比,余深河则显得无所事事,他的手下都静静地呆着山后,现在没有任何工作需要他们去做:“希望今天装甲营不要把风头全抢了,也留些朱明的贼寇给我杀。”
“放心吧,会有的,会有的。”许平安慰道,又拿起望远镜继续观察对面明军的动向。
……
在战场的另一面,贺宝刀正在调整阵型,进攻顺军左翼看起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好处,他打算针锋相对地只留下一个营与神射营对峙,另外的兵马都集中在许平的将旗前和右翼。
“或许还是全线进攻比较好,”王启年建议道:“大帅只留下一个营,那许平也能把他右翼的兵力继续抽调出来。而且我们不清楚他在山后的部署,万一他还留有一支劲旅,突然从侧面杀出,也是麻烦对不对?”
“许平只有三万人,他还能反击么?”贺宝刀用望远镜仔细地观察着对面顺军的阵容,他大概数出了一万多士兵,牛尾庄许平大营里的兵力不知道有多少,不过贺宝刀估计怎么也要部署几千,他一指山脊:“许平的战线上不可能只部署这么薄薄一层,后面大概还会有一万,加上我们已经看到的,许平为了组成战线就已经动用了大约两万两千以上的步兵,他的近卫营和骑兵,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肯定藏在他的将旗后面。”
“可是许平的三西营还不知去向,”王启年担忧这支部队已经到达或者很快就会抵达:“要是突然有两万闯贼从我们的右翼杀出来,一个营是肯定顶不住的。”
贺宝刀想了想,决定在神射营对面多留一个营:“两个营总够了吧,救火营随时可以增援他们。”
烈焰营被贺宝刀放在拖后位置,以防备太原方向:“许平一贯狡诈,或许闯贼的三西营就藏在太原城,想袭击我们的背后。”
王启年也有类似的担忧,直卫已经集结准备参战,明军的情报遮蔽网一下子缩小很多,预警时间大概只有一个时辰左右。
看了身边的贺宝刀一眼,王启年知道自己未来的前途取决于今天这一仗:“朝廷已经失去了武人的控制,无论是在新军还是其他明军中,朝廷已经威信扫地,闯贼此番进入山西,地方的边军将领根本不听文官的指挥,望风而降。而朝廷再也没有一支军队能威慑各省军队了。”
王启年不知道贺宝刀为什么仍然对朝廷毕恭毕敬,不过他很清楚贺宝刀绝对有割据一方的实力——只要能够击败顺军,而朝廷对他也未必会信任到底,很可能又要祭出大小相制的法宝。
“贺宝刀到时候还是会服从朝廷命令的,朝廷肯定会让新军的营官各自为政,不会让贺宝刀一人独大统帅全军、不会让他收复全部山陕,那样贺宝刀的实力就太可怕了,他想做郭子仪,但朝廷可不敢冒又出一个曹操的危险。到时候我说不定也能当个有实无名的陕西王。”之前黄石信誓旦旦地说顺军绝对不会超过五万兵力,和其他悲观的新军营官不同,王启年对黄石的判断很有信心,他在心里默念着:“河南久经战火已经破败不堪,陕西闯贼新得人心不定,只要消灭了许平这几万人,他跟着一个连火枪、火炮都造不出来的李闯,怎么可能恢复元气?那个什么大顺,根基如此不稳,只要败一仗转眼之间就会化为乌有。”
虽然三百年一大劫的预言让不少人忧心忡忡,但王启年不信大明就会这样垮掉,自古王朝崩溃,从来都要经过税源流失、地方割据、军阀拥兵自重的阶段。虽然连崇祯皇帝都哭诉:天下处处皆亡国之像,但王启年总忍不住想到,就是在崇祯朝,朝廷仍然拥有对地方绝对的人事任免权,中央还是能从各省收缴到大量的税收——哪朝哪代,能够在这种形势下亡?恐怕只有隋朝了,可是那可不是大明这种几百年的朝代,那个时候岁数大点的人都还记得这天下原本不姓杨。
所以王启年觉得黄石的作乱行为太操之过急,或者说路线不对。他认为这样莽撞行事只能成为董卓,为后来者铺路。或者成为权臣、或者成为军阀,等朝廷彻底威信扫地后才能取而代之。既然黄石不愿意老老实实地经营朝廷成为一个权臣为后代铺路,而是一定要去当董卓,那王启年觉得自己还是去设法成为一个军阀为好,从历史的角度看,这才是保命保家之路,他不想成为李郭之流。
“大帅,”一个泰山营传令兵赶来报告:“吉将军说正面太窄,一次只能展开两个营,他希望大帅同意他绕过牛尾庄,继续向闯贼后方迂回,然后与其他营夹击牛尾庄。”
“开什么玩笑?”贺宝刀一口回绝了这个提议,许平在山背后的部署新军一无所知,贺宝刀虽然有所猜测但并没有绝对把握:“他就不怕撞上闯贼的伏兵么?”
“吉将军就是想迂回侦查一下,若是我营成功迂回到牛尾庄后方,许贼的部署也就一目了然了。”泰山营的传令兵连忙解释道。
“然后呢?吉将军如何通知我,他会千里传音还是飞剑传书?”贺宝刀不满地说道,隔着许平的主力军,贺宝刀认为这样的长距离迂回行动只能导致自己丧失对泰山营的指挥。更不用说泰山营还有迷路或遇到道路不通的问题,这里可是山地,军队一绕就不知道久经会绕出去多远。
“我家将军可以见机行事。”
“他就是被顺军伏击了,全军覆灭了我也不知道,还会傻等他迂回到位。”贺宝刀挥手道:“不必多说了,本帅不同意,再说对面闯贼只有我们的一半,堂堂正正进攻就能取胜,为什么要自找麻烦?而且本帅完全看不到这里面的好处。”
轰走了泰山营的传令兵后,贺宝刀继续指挥着全军排兵布阵,不久各营纷纷派来传令兵汇报部队调整完毕。
“开始进攻吧。”贺宝刀不再等待,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位于中央的长青营和天一营,奉命发起了第一轮攻势。与此同时,泰山营和东森营也开始向牛尾庄发起攻击。
第二十八节 火线
刘老六不是第一次报名参加新军了,三年前新军刚刚成立时,他那个兵痞连襟就建议他参加新军,刘老六还记得当时他连襟的原话:“黄侯武功盖世,那打流寇还不跟完一样,听说新军还不拖欠军饷。到时候不但拿钱,打了胜仗还有皇赏,这好事天下哪去找?”
之前连襟已经三次参军,每次拿到安家费就当逃兵,挣了几十两的外快,但那次连襟信誓旦旦地说道:“良禽择木而息,这次我一定要跟着黄侯好好干,也博个封妻萌子。”
“就他这老兵痞还良禽呢?没看出来他还会拽成语了。”但连襟的话让刘老六深以为然,一想到封妻萌子刘老六也有些心动,虽然家里的婆娘有点担心,但就连刘老六就忍不住斥责她:“头发长,见识短。新军一个月军饷顶的上作半年工了,而且跟着黄侯打仗,哪里会有危险?”
转天连襟两个就去投军,他们的妻子也满心欢喜把他们俩收拾得干干净净地出门,不过出乎意料的是,新军招募士兵的报名站前人山人海,全是志愿从军的人,而且新军招募士兵的条件也极其苛刻。身高、体重,没有不提要求的,刘老六和连襟就这样被刷下来了,听说报名的人里,四个也就是能留下一个。回到家里才得知,好几个平素一块玩的年轻人也都去报名新军了,可他们和刘老六一样,跟谁都没提,就怕自己没能抢到这个先,不过——谁也没选上。
第一次新军旗开得胜,一个叫许平的年轻人名声鹊起,当时刘老六还被婆娘一通埋怨,人家也是志愿从军,也是从小兵干起,这一下子就把荣华富贵拿到手了。看着每月拿回家的那点铜钱,婆娘说到伤心处还发牢骚说这辈子是没嫁对好人。一怒之下刘老六大骂道:“那我休了你好不好,听说那许平穷得还不曾成亲呢,你去嫁给他好了。”
因为这个,刘老六把许平也恨上了。山东新军第一次败绩,一转眼许平就成了钦犯,刘老六甚是幸灾乐祸,连襟还有其他几个也没报名成功的人还聚在一起喝了顿酒——看他起高楼,看他楼塌了。
一晃几年就过去了,新军不断地扩编,一拨接着一拨去中原作战,几次都被对面那个大顺大将军许平打回来。说起这事的时候,刘老六和他的连襟都感到不可思议:师徒两个,那许将军还是黄侯唯一的弟子,他们这是打什么打啊?
而且再提到山东一战,大家也变得满腹狐疑,毕生不收徒的黄侯的仅有弟子,本事看来也是了不得的人物,怎么山东一战就成钦犯了?
中原的战争对直隶人来说虽然遥远,但也成了大家饭后茶余最主要的谈资。去年新军又一次大败,招募士兵的榜文几乎贴遍了北京城,可再也没有往日蜂拥而去的景象,刘老六也不打算去送死。
直到去年年中,刘老六的连襟又回京师来了。被新军拒收之后连襟一怒……准确地说是他也不愿意踏踏实实地干活,就去了别处投军,这几年里当过鲁军还当过汴军。连襟回家的时候,带着满满一口袋银子,说都是当兵时挣的,而且还好几次遇上过那个许将军。
“我听说啊,当年山东一战是因为许将军杀人杀得少,所以被同僚看不惯了。”出去混了几年,连襟也算是见多识广,他告诉刘老六:“侯督师下令斩草除根,大部分新军营都执行命令,许将军心软好像才杀了二、三百。一开始其他人都动手的时候他也迟迟不动,像那个救火营就杀了好几千,结果不肯动手的都死光了,不是死在督师手里,就是死在东江军手里,你看最后手上没沾血的长青、山岚不都完蛋了么?许将军好歹还杀了二、三百,所以没立刻被处死,但还是成了钦犯。”
“他可是黄侯的弟子,黄侯怎么不救他?”
“就是因为黄侯的弟子才倒霉啊,”连襟说得唾沫横飞:“朝廷里觉得黄侯想收买人心,所以要黄侯手下的人也沾血,其他各营都动手,听说许将军反应很慢,朝廷当然不愿意了,黄侯这时候要是替他说话,这不就坐实自己在收买人心了么?要是替弟子说话,不成了秘嘱心腹对朝廷阳奉阴违了么?”
“原来是这样。”
“这也是算是自食其果了,把许将军办成钦犯就是朝廷给黄侯一个颜色看看,结果许将军一怒反去闯贼哪里去了,”连襟说起许平也挺感慨:“许将军不杀俘、不屠城,在河南颇得人心,我看啊,这仗难打啊。”
说完之后连襟就又提议去报名新军,刘老六吃惊不小:“你刚还说……”
“我也算看明白了,新军和其他明军没啥区别,一样当兵吃饷混日子,一样别想指着军功出人头地,我拿到安家费就溜,怕什么?实在溜不掉,许将军又不杀俘,我到时候把枪一交,还不是屁事都没有?”
就这样,刘老六又和连襟投军去了,辞别哭哭啼啼的婆娘,刘老六第二次来到新军的招兵处,这次没有任何身体上的要求,那天和刘老六他们一起参军的还有几个骨瘦如柴的乞丐,新军也一概收下了。刘老六和连襟都被分配到重建的长青营,这是许将军参与建立又被他亲手消灭的营,当时他连襟就私下笑道:“别说,咱和许将军还真有缘。”
“别瞎说,万一又派我们去打许将军怎么办?”
“跑呗,还有什么可想的?”连襟很痛快地答道。
出发来山西的路上,每天都有逃兵的尸体被悬挂在营门,看着那些血淋淋的尸体刘老六一阵阵地心虚,连襟几次劝他逃跑都没敢答应:“你不是说许将军不杀俘么?若是赢了有皇赏,输了把枪一交就行了。”
就在前天,连襟趁着一次砍柴的机会逃了,这个没义气的家伙,不过连襟不在刘老六更不敢跑了,他好不容易才让长官相信他不知道连襟要跑。看在大战在即的份上,队里的长官也没太为难他,只是交代不给刘老六出营的机会——其实就是给刘老六也不敢跑,这山西他人生路不熟,周围都是新军的部队,他既不知道回家的路也不想被抓到痛打一顿然后悬尸营门。
望着对面山上密密麻麻的黑旗,第一次上战场的刘老六感到腿肚子只打哆嗦,鼓声响起时,左边的伙伴抱怨道:“为什么我们要去打他们?我们就呆在这等他们下山来打我们不好吗?”
“当官的都是蠢货。”右边的同伴赞同的回答道。
果长好像没有听到士兵们的窃窃私语声。
不过军命难违,刘老六他们听着鼓声,只能硬着头皮向山上爬去,背后的大炮不停地轰响着,刘老六听到身后又有一个同伴嘟囔道:“我们的大炮这么多,把他们轰垮不就得了?”
“当官的都是蠢货。”刘老六小声应了一声,果长还是似乎什么也没听到。
黑色的旗帜越来越近,渐渐的,刘老六能够看到旗帜下的敌兵,他们一个个笔直地站在那里,接着对面腾起了几团烟幕——这不是己方火炮造成的,而是对方的大炮开始还击。
“娘咧,闯贼也有炮。”
一个士兵骂道。
“记着你们的训练。”果长总算开口了。
鼓声没有停,继续向前走吧。
“这些闯贼看来是不会跑了,”刘老六看着面前的敌人,在心里默念着:“菩萨啊,菩萨,他们怎么还不跑呢?”
无数的白烟突然从对面腾起,接着就是密密麻麻像炒豆子一样的枪声传入耳中,再接下来就是不少惨叫声:
“哎呀。”
“老子被打中了。”
“疼,疼,疼!”
刘老六向左右看去,有几个人被打中了,倒在地上捂着伤处大声叫嚷。
身边的同伴脚步慢了下来,刘老六也放慢步伐保证自己不突出队列,既然脚步要踏着鼓点,那步伐迈得小一点儿就可以了。
对面又是一轮齐射,这次有更多的同伴倒下了。
“还击啊。”有人嚷嚷着:“为啥干挨打不还手?”
刘老六走得更慢了,可还击的命令还是没有下达。
“既然闯贼能打到我们,那我们也能打到他们,为啥不还击,这不是送死么?”刘老六腹谤着,不停滴看着果长,期盼着射击的命令能快点下达。
……
“前锋怎么走得这么慢?”贺宝刀看着两军的距离,在目前的位置上开始齐射,双方打光了弹药了未必能把敌人杀光,贺宝刀希望距离更近一些以加快彼此消耗的速度,他的兵力是对面的两倍,消耗速度越快对新军越有利,他打算靠不停顿的攻击来流光顺军的血:“传令,让前锋加速。”
……
“这鼓敲得,它是催命咧。”刘老六听着背后密如雨骤的鼓声,在心里用力地骂道。
幸好随着部队继续向前,对面也没有再射击,直到刘老六能模糊看到对面敌人的面容时,才看到他们又一次把枪放平。
“好疼。”
在白烟出现在视野中时,右手的同伴突然把枪一扔,抱着胸口去扑到在地,接着一阵清晰、猛烈得多的枪响声传来,无数的人同时发出惨叫,这次被打倒的同伴比前两次加起来还多的多。
鼓声终于停了。
“预备——”
总算传来还击的命令,刘老六连忙把枪放平。
“瞄准——”
“瞄准个屁。”刘老六手指扣在扳机上,以前训练的时候无数次听到这个口令,但它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让刘老六觉得可恶。
“开火!”
刘老六急急忙忙地扣动扳机,然后熟练地按照训练要求开始装填。
在用牙咬纸药包的时候,对面的敌人又开火了,刘老六本能地往地上一蹲,一颗铅弹呼啸着从头顶飞过,身后传来一声惨呼,背后的同伴扑在他的身边。刘老六看了那人一眼,子弹打中了他的脖子,血从伤口像喷泉一样地涌出来。
“幸好。”刘老六暗自庆幸道,手里纸包中的火药已经洒了一半,他看了一眼,将它随手抛掉,又掏出一个用牙咬开。
“预备——”
火药还没倒进去。
“瞄准——”
“催你娘的命啊。”刘老六小声叫了一声,子弹还没有塞进枪管。
“开火!”
正在压膛的刘老六知道赶不上这次的射击了,他放慢了动作,对自己说道:“等下次吧。”
看到对面的敌人又一次放平火枪,刘老六更看到对面侧对着自己的黑衣军官把佩刀举到半空,知道对面马上就要开火了,他抢先往地上一蹲,白烟冒起,铅弹又一次呼啸着从上空飞过。
“好险。”
刘老六还来不及庆幸,就听到队官的怒吼声传来:“你们躲什么躲?不就是子弹吗?”
侧头一看,无数的同伴都蹲在地上,有的人甚至已经趴下了,听到队官的怒吼声后,大家又急急忙忙地起来装填。
这次队官还没有来得及喊话,刘老六就看到对面第三次放平了火枪。
“预备——”
“预你娘的备!”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大概是另外一个看到对方准备射击而心焦的同伴吧。接着刘老六就听到了一声枪响,他也急急忙忙地胡乱放了一枪,顾不得掏药包就趴到在地。
“你压到我的手了。”
身边传来一声小声的责备声,是右手哪个不等对方开火就中弹倒地的同伴,刘老六趴在地上侧头看去,对方一动不动地趴着,正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
刘老六收回了压在同伴手上的枪,身侧已经是无数卧倒的同伴。
“没人起来装填,”刘老六抬头向前,看着对面紧锣密鼓地装弹,情知这次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赶在对面射击前装好弹药了:“那我也不起来。”
既然赶不上了就不赶了,刘老六很想得开,等对方射击完再起来装填吧。
对方又射击了一轮,黑衣军人人直立着继续装填。
“这次也赶不及了。”刘老六无可奈何地继续卧倒在地:“让后面的人也开两枪吧,我已经开过两枪了。”
第二十九节 初捷
看到自己当面的明军是举着螳螂旗时,站在装甲营的猫头鹰旗前的李来亨脸色凝重,望远镜始终不曾放下过。正如李来亨所料,长青营是第一波向装甲营阵地发起进攻的明军,不仅仅是李来亨,参加过野鸡岗之战的装甲营军官们无人敢掉以轻心。
“这是大将军一手调教出来的营头,和我们还有鹰营一样,也算是师兄弟了。”长青营踩着鼓点向本方杀来时,一个参谋还这样说道:“螳螂营是大师兄,鹰营是二师兄,我们是小师弟,真好像是同室操戈一般。”
其他人都专注地看着战场,没有人应声。
现在大家的神色都轻松了不少,第五步兵翼越来越占据上风,对面明军前排已经被打得七零八落,不少士兵已经停止射击趴在地上等死。长青营的还击也显得越来越不成章法,整齐的排枪已经消失不见,那些还站立着的明军士兵大部分都弯着腰缓慢地装填,然后等不及军官的命令就急忙发出零星的回击,还有些人则缓缓后退,似乎已经开始丧失对射的斗志。
“大师兄不行了。”一个参谋轻快地笑道,对面的长青营显出明显的疲态,阵势暴露出迟疑不定的军心。
“十七步兵队打得很好,二十也打得不错,不过打得最好的还是十八和十九步兵队。”李来亨仍然没有放下望远镜,不过他已经有余暇开始评判战局,在中央的位置上,明军的步兵已经快退到顺军的步兵火力范围外,这两队顺军开始向猫在地面上的明军士兵射击,虽然效率比较低,但每次齐射也能击中些企图躲避顺军火力的敌人。
李来亨注意到第五步兵翼的齐射速度开始放缓,每次都用更长的时间仔细瞄准,来保证每个士兵都能参与到集体射击中,这既能减少体力的浪费,减缓士兵的紧张情绪,而且向不还手的敌人射击对士气也既有好处。
有一些趴在地上的敌人开始趁着第五步兵翼齐射的间隔期起身逃走,越来越多的明军士兵学着这些人的样子,飞快地从死亡区域地撤离。又是一次齐射,还在抵抗的明军士兵又被打翻了一批,整条明军战线开始动摇,士兵们不再尝试还击而是一起把后背亮给顺军。这些士兵已经不管是不是在射击的间隔了,以最快地速度向螳螂将旗的位置跑去。
对面的鼓声再次响起,原本呆在螳螂将旗位置的后排明军开始前进,他们放过撤退的同伴,开始向交战位置前进。
“又是四个明军步队。”相对六百人一队的顺军步队,只有四百人的明军步队列出的阵型显得稍微单薄一些,这次李来亨看到第五步兵翼没有向前次那样进行原距离拦阻射击,而是把敌人放近。
对面的明军军中腾起了排枪的硝烟,这次是明军先开火了,他们没有走到刚才的位置就停下来开火。
这次开火过后,第五步兵翼并没有还击,可明军依然没有向前,而是原地不动装填,看起来还要进行新一轮的齐射。
“太远了,这么远他们在打树么?”李来亨话音未落,就看到第五步兵翼的旗帜开始晃动,鼓声也响了三响,看起来他的副官打算离开既设阵地向前。
身边的传令兵立刻转身向李来亨看来,营官微微点头,表示同意副官的建议。
装甲营的营部用主旗和鼓声回应了第五步兵翼的请求,这时明军果然又进行了一起齐射,第五步兵翼的士兵离开阵地,大步向前走去,一直走完两军间一半的路途,然后才抢在明军第三次射击前进行了首次的回击。
顺、明两军的战线上,你来我往地喷射着成排的硝烟,两轮之后,李来亨虽然看不清对面的情况,不过他能感到对方的回击明显又慢了下来。顺军连续攻击了一次,对面的还击变得更加有气无力,零零星星地不复刚才的威力;接着顺军又连续齐射了两次,对面的齐射停止了。
第五步兵翼再次放缓了攻击频率,透过硝烟的缝隙,李来亨看到又有不少敌兵卧倒在地,还有更多的敌兵步前队的后尘开始退缩。
“第五步兵翼请求白刃冲锋。”一个传令兵冒着硝烟赶到李来亨面前:“明寇已经丧失斗志,我军一个冲锋就能打垮他们然后开始追击!”
李来亨摇摇头,这个时候继续用齐射杀敌那效率就显得太低了,可他也不同意进行白刃战:“退回来,今天的战斗才刚刚开始,没必要这么着急。”
越来越多的炮弹在前出的第五步兵翼周边横飞,顺军又进行了一轮齐射,然后咚咚敲着他们的鼓,交替撤回到出发阵地上。
硝烟散去,长青营已经远远地退到顺军火力外,一批整整齐齐的新的明军部队正越过长青营,向着第五步兵翼的战线开来。
“大人,要末将出击了么?”第六步兵翼的翼官王无双大声问道。
李来亨事先预计,即使有预设阵地的依托,第五步兵翼在顶住明军第一个营的攻击后也会疲惫不堪,部队的组织度也会因为严重的伤亡而受到严重耗损,这个时候就需要第六步兵翼上前替下苦战已久的第五步兵翼,让这个翼能够在阵后稍作休整,以恢复斗志和士气。
在刚刚看到螳螂旗时,李来亨甚至考虑过提前派出第六步兵翼,利用对方替换第一阵部队的时候就把第五步兵翼撤回来,以免部队在状态不良的时候被迫和强大的敌军硬碰导致不必要的伤亡。
不过眼下是没有这个必要了,李来亨看着开过来的崭新明军,摇头道:“敌人还有很多,今天这仗还要打很久,我们不能过早动用预备队。”
“这就是在野鸡岗打得我们险象环生的长青营么?这就是宁陵死战不退,给鹰营造成巨大麻烦和伤亡的长青营么?”想起之前遇到长青营的两仗,李来亨轻声念道:“大将军总说我军不能承担一败,而新军的恢复能力是无穷无尽的,我看也未必如此啊。”
从上次遇到新军到今天过去一年了,李来亨觉得顺军的战斗力恢复得远比新军要好,虽然顺军还没有达到开封洪水前的顶峰状态,虽然总兵力增加了,但很多人都没有经历过河南一连串激战的锻炼。尽管有湖广和陕西的实战经历,可精锐士官和士兵的数量也就是那时的七、八成,李来亨之前还为此感到很不安。可从今天新军的表现看起来,他们的战斗力则是一落千丈。
第五步兵翼又开始和新军交战,三轮齐射后,李来亨看到己方又稳稳地占据了上风。
这次新军的进攻被顺军用排枪击退后,这个新军营的后排部队不再尝试与既设阵地中的第五步兵翼对射,而是直接发起了冲锋。
看到对方挺着刺刀呐喊着冲上来,李来亨又一次缓缓摇头:“太早了,应该至少再缓步走上五十步,发动一次齐射,再冲锋,至少。”
在猫头鹰旗下的顺军军官们,都在心里暗暗猜测新军的斗志成问题,王无双说道:“就算他们的营官知道应该如大人所说,但是他们恐怕没法让部队缓步再走上五十步了。”
“那就更不应该冲锋,”李来亨冷冷地看着前线,第五步兵翼开始速射以压制新军的冲锋,训练有素的前排士兵在射击后立刻把火枪交给身后的人,然后接过同伴的火枪开始进行新一轮的瞄准:“就算能冲上来,体力也耗尽了怎么白刃战?何况如果斗志有问题,怎么可能冲得上来?”
第五步兵翼进行新一轮射击时,第二排的士兵已经走到了队尾,射击完毕的头排士兵接过刚刚补充到身后的同伴手中的火枪。
“预备——”
成排的火枪又一次放平。
“瞄准——”
第三排的士兵也退向后排,第四排走上前来准备把火枪交到前排手中。
“开火!”
无数的枪口中喷出致命的子弹,顺军士兵头也不回地伸手向后,听任身后的伙伴将手中的武器拿去,接着又是一把新的火枪塞到手中。
比起许平更推崇的数排轮换法,李来亨更喜欢这种速射战术,速射造成的后果就是装填时间延长,既是许平的轮换法士兵在移动换位的同时也会造成动作变形,装填速度远远不能和静止不动时相比。而李来亨的战术会让士兵装填的时间更加延长,复杂的换位动作会让士兵没有精力兼顾装填工作。不过李来亨认为速射的目的就是在白刃战前射出更多轮的齐射,所以是不是能装填其实不重要。如果对面的敌人在百步内进行坚定地冲刺,李来亨觉得许平的战术不足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出尽可能多的火力,大概能射击三次左右,当然约一半的人能完成装填;而李来亨的战术能射击四次甚至可能五次,几乎没有人能完成装填。装甲营的训练是按照李来亨的要求来进行的,现在因为敌人冲锋距离较远,所以原本第二排的士兵还在装填弹药,而第三、第四两排的士兵都统统刺刀上枪,准备开始白刃肉搏。
第四次预备的命令已经下达,最后两排的士兵准备把火枪递给第一排的士兵,翼官满怀信心的看着前面的敌人,看来今天由于距离的关系顺军有机会把全部六排士兵的子弹都向敌人倾泻出去以后再开始肉搏。原本第二排的士兵还在紧张地进行着装填,负责的队官看了一眼他们的进度,似乎来不及装填完成,然后跑步上前再把枪递给第一排的士兵:这样很可能会在敌人杀到面前的时候冲乱自己的队形,影响到已经上好刺刀准备迎战的同伴。这个队官暗暗打定主意,战后要向营官建议:如果再有类似的情况,即使距离远也不必考虑换弹问题了。
敌人已经冲到了五十步外,顺军又进行了一次齐射,这次的齐射造成了惊人的杀伤效果,第一排的明军几乎被打倒了三分之二。
“预备——瞄准——”
硝烟还未散去,军官就又对刚接过火枪的步兵下达了命令。
密密麻麻的火枪第五次向前探出,所有的顺军都侧头开始瞄准自己正前方的敌人。
但开火的命令迟迟没有下达,对面的敌人并没有继续前进,无数的明军在血泊中挣扎,而刚才的那一击似乎已经打光了敌人的士气,已经冲到顺军眼前的明军开始畏缩不前。大批的人不顾命令停下脚步,不愿再向前冲锋迎接那必定更加猛烈的齐射。
“开火!”
顺军军官看到有的敌人开始举枪想要还击,就不再等待敌人继续靠近。
差不多又有三分之二最前排的敌人被打倒。
接过最后一排火枪的顺军士兵,等待着军官的命令。
“下刺刀,”一个顺军队官看到战场的变化后,断然回头对自己的部下喝令道:“全体装填。”
本来已经紧张地持枪准备肉搏的顺军后排士兵,听到这声命令后纷纷卸下刺刀,不再目视前方而是低头开始换弹。
“预备——瞄准——开火。”
第一排的顺军军官一气呵成地把三个命令喊完,这次排枪是朝着明军的背影发出的。
“自由射击!”
军官又大声补充了一句,完成这个命令后,他后退一步,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绷得紧紧的身体也松弛下来。
有的顺军士兵急急忙忙地装填着弹药,然后拼命地举起枪,抢在明军逃出火枪的最大射程枪放上一枪。
而大部分的顺军士兵则要悠闲许多,他们不紧不慢的给火枪填药,刚才的激烈战斗已经够忙的了,现在好不容易又一个闲暇能够放松片刻。还有很多士兵则根本没有给火枪上膛,他们向着败逃的敌军背影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获得新生一般的喜悦,同时用力地甩着有些僵硬肩膀和发酸手臂。
第三十节 静坐
“长青和三千营都被击退了。”
看着面前的战场,贺宝刀也感到一阵阵气闷,天一营还在和装甲营并排的劲射营交战,只是这两个营交战距离比较远,劲射营拒绝离开他们的既设阵地,而天一营也没有任何靠近的打算。这两个营之间发生的战斗远没有装甲营那边的激烈,看起来伤亡都很有限,一时半刻是无论如何也分不出胜负的。
“让细柳营立刻投入进攻,”贺宝刀大声下令道,虽然长青和三千的攻势没有能够达到预想效果,不过这么近距离的激战,对方的体力和兵力损失也绝不可能是微乎其微的,现在许平的兵力都被牵制住了,尽管天一没能消耗对面敌手的多少兵力,但很显然他们也不能去增援受到攻击的装甲营:“那群猫头鹰是许平的最精锐的部队,一群新兵能打成这个样子也不错了,持续攻击,不要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近卫营和装甲营,贺宝刀知道这是许平手中两张王牌,还有一个西首营也是战功赫赫,不过至少现在应该还不在战场上。贺宝刀还记得许平不止一次亲自带领这个营作战,比如上次奇袭杨文岳的河北军,就是这个营大破保定总督的十万大军,尽管杨文岳说什么闯军有三十万之众,但贺宝刀是一点儿也不信的:“不可能每支闯贼都有这样的战斗力。”
但排在三千后面的细柳营迟迟没有发起进攻,贺宝刀看着顺军得以恢复士气和组织,急的再三派人去催问。
“周将军认为,兵法避实而击虚,这装甲营是块硬骨头,而它旁边的那营闯贼看起来比较软,周将军认为不妨先放过硬骨头,一会儿替下天一营,先突破这群猫头鹰的侧翼再夹击他们?”一个周续祖的传令兵赶到贺宝刀的大旗下解释道。
“胡说!”贺宝刀大为生气,伸手一指正在交战的前线:“周将军打算等到什么时候?天一营一刻不分出胜负,他就一直在边上干看着不成?”
“周将军说,兵法要避实击虚啊。”细柳营的使者还在解释。
“这么小的一个战场,怎么避实击虚?”贺宝刀气得简直像亲自跑去周续祖那里和他理论,不过他无法离开自己的岗位,否则就是自动抛弃了指挥全军的责任:“我们的精锐部队是互相吸引的,就算周将军能够换到另外一个位置攻击,这块硬骨头不会原地不动,还是会跟过去的,还是要硬啃掉,或迟或早。”
虽然把气撒在一个小小的传令兵上没有任何意义,不过贺宝刀现在也只能把这个传令兵当做周续祖的化身,苦口婆心地劝说道:“周将军不记得侯爷常说的吗?作战要抓住重心,近卫营和装甲营就是今天这场战斗的重心,击败他们就击败了闯贼,我们就赢了!现在战争的重心就在周将军面前,立刻去进攻它!”
“遵命,大帅。”
传令兵急急忙忙地从震怒的贺宝刀眼前跑开。
贺宝刀下令长青和三千立刻开始休整恢复体力和士气,依仗着兵力优势,贺宝刀并没有太把眼前的小挫放在心上,他计划对装甲营轮番进攻,不让它得到休息的时间和机会。无论对方多么经验丰富、久经战阵,贺宝刀相信只要是肉长的人就有疲惫的一刻,而只要是由人组成的部队就有把血流尽的一刻。
“迟早,装甲营会挺不住的。”贺宝刀决定用更多的兵力来轮番与装甲营交战,许平的兵力不足,手中大概只有近卫营这一营的预备队,当装甲营坚持不住的时候,这杆旗帜的倒下必然会重挫顺军的士气,而为了挽回士气兼弥补战线,许平一定要让近卫营出动,然后就继续消耗近卫营的实力。贺宝刀决心充分发挥明军兵力优势的长处,被击退的明军各营总能在安全的后方休整,恢复斗志和士气,而顺军则要一刻不停地交战,等到顺军被无休无止的战斗削弱后,他就出动救火营一锤定音。
“牛尾庄哪里怎么样了?”
送走了周续祖的使者,贺宝刀又急忙关切地问起另一侧的战事,那里从开战开始就炮火连天,但一直没有报捷的消息传来,而且遥遥看去,许平大营上的黑旗仍在骄傲地飘扬。虽然知道进展不会很快,但是贺宝刀仍然忍不住关心道:“闯贼有多少兵力?可否攻到壕边了?”
“没有什么进展,泰山和东森两营顿兵不下。”一个参谋告诉贺宝刀,刚才他们已经催问过几次,牛尾庄的许平大营是一个棱堡结构,顺军依托他们的土木工事,能够极大地抵消明军的兵力优势。
无可奈何的贺宝刀只有继续等待,他重新关注起中央战线,细柳营总算发起进攻,这让贺宝刀松了一口气,他紧紧握了一下拳头:“不能让闯贼有喘息的机会,绝对不能给他们这个机会。”
贺宝刀知道新军的战斗力已经无法同几年前相比,但这样的兵力优势,他看不出任何失败的理由。
……
此时第六步兵翼已经替换下战斗已久的第五步兵翼,连续三场对射让第五步兵翼付出了数百人伤亡的代价,一直高度紧张的士兵也感到疲倦,就是久经沙场的顺军军官们,也需要稍微松弛一下。
退下来的官兵们就呆在李来亨的猫头鹰旗后,不少士兵这还是第一次与新军交战,这些人兴奋地议论着刚才的战斗,他们发出的喧哗声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显得有些与这肃杀的气氛格格不入,但没有哪怕一个军官去干涉他们。李来亨已经交代过,要让第五步兵翼的士兵、尤其是其中的新兵充分放松,他相信这种议论不但不会有损纪律和士气,反倒能让士兵们彻底拜托对镇东侯和新军的畏惧感。
“对面是细柳营,”李来亨看着新的明军营向第六步兵翼开去,他曾听许平提起过这个营和顺军的默契:“传令,让王翼官坚守阵地,没有我的命令不可以擅自发起进攻。”
……
“周将军这是在打什么啊?”
贺宝刀一直全神关注着装甲营对面的交战情况,细柳营呆在火枪的极限射程上,和装甲营有气无力地对射着:“隔着这么远,和放空枪又有什么区别。”
以目前装甲营和细柳营步兵线的距离,贺宝刀估计一次百人的齐射也就只能打死一、两个人,这还是在没有超出火枪射程的前提下——贺宝刀说不好现在到底是在火枪的射程范围内还是范围外。
“报告大帅,牛尾庄那里进展不是很顺利。”一个参谋又带来了不好的消息,东森营的营官曾是贺宝刀的亲密部下和老朋友,也是一个坚决支持明廷不愿意背弃崇祯的人。虽然牛尾庄的棱堡不是一个容易攻克的目标,不过东森营还是打算全力进攻,至少要消耗顺军防守部队的实力为后续部队进一步攻击并拿下牛尾庄大营创造条件。
“本来说好了泰山营和我们一起攻击的,”前来报告战局的东森营军官气愤地说道:“结果他们打得软绵绵的,只是一味地用炮猛轰,而迟迟不肯把步兵派上去,最后禁不住我们再三催促,总算让步兵发起进攻了。结果……结果……”
遭遇到顺军棱堡的拦阻火力后,泰山营的步兵就退了回去,此时还以为另一侧进攻已经牵制住守军相当多兵力的东森营就一股冲到棱堡的壕沟前,工兵也跟着一拥而上准备填平壕沟、爆破垒墙。等他们抵达到近处后,大批顺军伏兵突然出现在垒墙上,对明军进行了猛烈的攒射,东森营官兵在顺军的交叉火力下损失惨重。
按耐不住的贺宝刀把全军指挥权暂时放下,带着亲卫赶到牛尾庄附件,他赶到后看到泰山营还是呆在安全范围外,有条不紊地继续用火炮向牛尾庄轰击着。
“吉兄弟!”贺宝刀刚才已经见到了东森营的营官,后者报告遭到伏击的东森营损失了三百多步兵,还有近百宝贵的工兵也是在战斗中伤亡,现在迫切需要休整喘息,在一时三刻内无法再次发动进攻:“你在做什么?”
“我们的士兵是血肉之躯,他们无法抗拒闯贼的子弹。”吉星辉理直气壮地说道:“这里根本是无法进攻的地方,我不能让儿郎们去送死。”
“这牛尾庄里根本就没有几千闯贼,他们经营这个营盘只不过几天的工夫,只要我们不怕牺牲,一定能打下的。”贺宝刀承认进攻这种棱堡会造成惨重的伤亡,就算最后没能打下也不会特别出乎他的意料,但是他希望对此处的攻击能够吸引许平向牛尾庄投入更多的增援兵力。贺宝刀也不太追求交换比问题,进攻阶段即使是一比四、一比五他也不在乎,只要顺军被削弱到一定程度,许平的兵力就不足以维持战线的完整,就会给新军以突破分割的机会,即使新军损失一半,只要还剩下三万人就不会失去进攻能力。
“棱堡是不可以正面强攻的,”吉星辉不为所动:“必须要靠猛烈的炮火压制,将其破坏掉以后才可能攻克之。”
贺宝刀看着那双与自己对峙的眼睛,突然感到面前的人变得很陌生,如果是在长生岛的时候,首先不会有这样公然违抗命令的事情发生,其次黄石立刻可以撤换掉任何一个胆敢违抗他军令的军官,换另外一个人接替职务执行命令。
但现在贺宝刀没有任何权利撤换任何一个营官,不要说现在的他,新军成立之后就是黄石也无权随意撤换任何一个营官,他们都已经是大明的将领,无论是黄石还是贺宝刀都不是督师的文臣,他们没有得到朝廷无限的信任。而新军甚至不像其他明军将领手中的私家军,至少在那些军队中,将领还有更大的权利。而新军各种人事依附关系被黄石砸烂得差不多了,现在上级既没有传统明军那种权威,更没有长生岛时那种如臂使指的组织结构。
“要是都像吉兄弟这样保存实力,那这个棱堡确实拿不下来。”贺宝刀怒道。
“明知是荒谬的命令也要执行吗?难道我手下的儿郎就不是爹生娘养的了吗?”吉星辉反唇相讥道:“难道侯爷的命令,大帅也不问青红皂白、不顾是非曲直地统统执行了吗?”
贺宝刀顿时被反问得哑口无言,他只能苦口婆心地劝说泰山营要多协助友军一些,吉星辉也借坡下驴向贺宝刀道歉,然后表示他会在合适的时候发起猛烈的攻击。
碰了一鼻子灰的贺宝刀赶回自己的将旗所在,举起望远镜观察了前线片刻,把它放下问身边的参谋们:“细柳营就一直是这样打仗的么?”
现在细柳营还呆在贺宝刀刚才离开时的位置上,顺军的火炮统统躲回山后面去了,不给明军炮兵将他们消灭的机会。而且贺宝刀注意到虽然细柳营还一轮轮齐射打得欢,但装甲营已经连回击都没有了,显然对方认为这是在浪费弹药。
几个参谋同时默默点头。
贺宝刀长叹一声,手臂有些无力地垂下,长青营和三千营还在休整,他们过一会儿就可以再次发起进攻,不过他们不能也不应该再去撞同样养精蓄锐良久的装甲营。贺宝刀手头还有几个营可以参与轮番攻击,不过他还是打算鼓励一下细柳营的斗志。
所谓遣将不如激将。
贺宝刀唤来一个传令兵,命令他立刻去把自己的话带给周续祖,要和原话一字不差:
“如果周兄弟的细柳营都是这样的孬种,那让周将军赶快把阵地让出来,我让其他的营上,免得让闯贼有喘息之机。”
过了片刻,贺宝刀的传令兵回来了,他一拱手向贺宝刀郑重报告道:“周将军说了,他立刻会把阵地让出来。”
第三十一节 决策
“各营打得都不错,”在顺军这边,许平和他手下的军官、参谋们都对战局充满了乐观,眼下战况的进展比他们预料的还要好:“看起来不要说中午,就是打到天黑新军也休想突破我们的防线。”
“新军这几个营打得确实不太好,不过他们人实在太多了,难说会有什么变故。”余深河显得比较谨慎,他指出长青营都是新兵,而泰山和细柳和顺军颇有默契:“刚才三千发起一次冲锋固然是被击退了,但是未必每次我军都能这么幸运。”
从开战到现在,顺军也有近千的伤亡,其中一半是由新军的炮兵造成的:“新军的大炮实在太多了。”现在周洞天最担心的就是敌方的炮兵,由于顺军的炮兵很难对明军的炮兵构成威胁,所以他们的射击越来越大胆,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明军的火炮也打得越来越准。
“如果我是贺帅,”为了安全起见,顺军的火炮在敌方步兵攻势不太猛烈的时候都躲在本方步兵后面,由于兵力劣势许平不能在任何地点发起反击,所以他也不认为明军的炮兵肩负有协助防守的任务,至少不是很重:“我就会把所有的大炮集中在一起,一个营一个营地敲过来。”
“幸好贺帅不是大人,”周洞天对三西营迟迟不到感到非常忧虑,不能反击的防守是太被动的作战模式:“那样会给我们造成不小的麻烦。”
“或迟或早。”许平轻声说道。
……
天一营也开始后退,这个营向贺宝刀派来使者,要求让另外一营顶替上去继续进攻,天一营需要一些时间来恢复,以便重新投入作战。
“这么耗小去也不是事,”贺宝刀已经重新冷静下来,他回头问道:“姜帅还没到么?”
“姜帅的前锋离我们这里还有十五里地,”参谋报告道:“姜帅正在带着主力赶来。”
“他们的前锋愿意参与作战么?”贺宝刀手里还有相当的兵力可以动用,不过他希望晋军能够接替一部分战线,让他能把左翼无所事事的两个营调到更重要的区域,参与对顺军防线的车轮战。
参谋摇摇头:“他们说需要休息。”
“这样啊。”贺宝刀知道晋军也多半指望不上了,没有走多远就扎营旁观,显然也是有了保存实力的心思。
“让在后方休息的各营把炮队都交给我直辖。”开战一个时辰来,贺宝刀注意到顺军没有任何反击的尝试,即使是新军被击溃的时候顺军也不肯发动追击——这明明可以轻易给新军造成重创,并阻止新军恢复战力。
“许平手里肯定没有多少兵,他不敢反击。”贺宝刀想了想,让左右的新军都留下一个营的炮队,万一顺军真敢反击这些炮兵可以参与防守:“我要把十营的炮兵集中起来。”贺宝刀向着劲射营和装甲营的位置一指:“这里是许平的重心所在,打垮了这两个营,许平就完了。”
“可是顺军的三西营还不知去向。”
“就当他们赶不到好了。”贺宝刀心里还有几句话没说,如果顺军的实力和新军相当,那今天这仗就怎么也不像能打赢的样了。如果非要考虑对方的三西营,那就是自动承认失败,取胜的机会就在于抢在这三成顺军抵达战场前先击溃顺军的主力。成功的话,山西战场的明军野战军就会是三西营的六、七倍之多,任凭李定国再矫勇善战也无法挽回败局。
在贺宝刀的严令下,在后方整顿的各营纷纷交出了他们的炮队,如此贺宝刀就在中央战线上集中起一百门大炮。
得知炮兵已经准备好后,贺宝刀立刻下令道:“抵近射击,越近越好。”
贺宝刀毫不担心顺军炮兵的反击,对面六营顺军的火炮加起来也就有三、四十门的样子,如果他们敢出现在明军炮兵的近前,很快就会被明军压制摧毁。
参谋们指出顺军还有一种反击模式需要提防,就是顺军的骑兵部队,在眼前的这个战场上,明军的骑兵总数也有优势,每个营都有超过四百骑兵,十二个步兵营加上直卫这个骑兵营总共有六千多骑兵,但这么庞大的骑兵分散在整个战场上,由各营自己控制。而顺军每营只有一、二百骑兵,他们的五千骑兵全部集中在一起,如果投入任何一处都能形成压倒性的骑兵优势。
“我早就和侯爷说过,骑兵应该集中在一起,二十年前我就这么说过,不过侯爷总说什么骑兵集中使用是歪理邪说。”贺宝刀抱怨道,其实他也知道这不完全是黄石的责任,当时黄石手下没有几个营,所以每个营都要有独立作战能力,而新军建立后黄石同样组建了直卫。而现在新军各营都把自己的骑兵当成宝贝,由特别亲信的部下统帅,贺宝刀就是想把他们调到自己手下直辖,各营也未必同意——是十有八九不会同意。
“不要让炮兵集中在一起,分成几个阵地,步兵在他们身后掩护他们。”贺宝刀知道炮兵越靠近战场,受到顺军反击的可能性就越大,但是他仍然坚持抵近射击的策略:“让闯贼反击吧,他们冲击我们炮兵的时候,我们的步兵会极大地杀伤他们的骑兵。”
“大帅,要不要末将待命,随时准备反击闯贼的骑兵?”杨怀祖问道。
“不,直卫不能动。”贺宝刀毫不犹豫地否决了杨怀祖的提议,在他看来,顺军强大的骑兵集团是一个很大的威胁,如果任何一个新军营的步兵被击溃时,顺军出动骑兵追击,单凭各营自己的骑兵部队是无法保证步兵安全后退的。甚至面对一个新军完整的步兵营时,这么庞大的骑兵部队仍然是一种威胁。这个威胁的存在实际也影响到了贺宝刀进攻的决心,所以他打算首先消耗顺军的骑兵集团,降低他们的人数和突击能力,把他们削弱到不对新军各营造成严重威胁的地步。
当赤灼营对劲射营的阵地发起攻击时,已经有五十门火炮部署到位,这些炮兵对劲射营的阵地倾斜着火力,不久又有十几门大炮加入。这些炮兵火力不仅严重影响了劲射营的还击,而且大大鼓舞着明军的士气,看到敌军阵地上此起彼伏的炮火烟尘后,即使是赤灼营的新兵也突然充满了胜利的信心,他们的队形也变得更加近前,与劲射营展开激烈的对射。
……
“真是弹如雨下。”一个参谋跑过来向许平报告,新军在中央战线上集中的炮兵给劲射营造成很大的伤亡,虽然顺军已经分散了队形,但已经有数百人被明军的火炮击倒,而分散的队形还导致劲射营在对射中变得很吃亏,现在劲射营的战线已经被压得开始后退:“第十一步兵翼已经顶不住了,第十二步兵翼将在北坡防守以躲避明寇的火炮。”
“嗯。”对此许平无计可施,只能同意劲射营放弃南坡后退。没有炮兵的协助,明军在其他战线上的攻击变得更加无力,但明军重点攻击区域的压力则变得非常大,已经不是一个营能单独承担得住的了。
“大将军,我去把明寇打退!”刘宗敏见形势开始变得不利,也有些急躁起来。明军的炮兵越来越肆无忌惮,一直推到半山坡向顺军疯狂射击,在这么近的距离上,他们的炮弹变得非常准,第十一步兵翼的防线在短短一柱香内就被撕成了碎片。
许平离开将旗,跑到近处观察敌阵,透过硝烟形成的白雾,他还是能隐隐看到部署在炮兵后方的明军步兵方阵。
“用骑兵去冲击步兵阵地那是送死。”许平摇头否决道。
“末将不会硬冲敌阵。”迟树德报告他手下第一骑兵营的儿郎们都已经检查木塞、铁锤,保证每个骑兵都携带着它们:“末将冲过去,绝不和明寇恋战,驱逐了他们的炮兵后立刻把大炮的火门塞死。”
许平又想了想,还是摇头:“仍会是伤亡极大,而且直卫会立刻冲出来追杀你们。”
骑兵在步兵面前保持作战队形会被打成筛子,而如果不保持队形就会被直卫冲杀,许平没有足够的步兵掩护骑兵突击,他很担心那些下马塞炮的骑兵来不及逃回来。
“我们远没到需要拼命的地步,骑兵要留到用来追击。”许平抬头看了看天,已经快到正午了,新军的进展比许平预计的还要缓慢,三西营一旦抵达,许平就可以从新军的薄弱环节发起反击,到时候骑兵集团会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要是骑兵营损失太大,我们就没法好好追击了,直卫就能掩护新军退出战场了。”
……
“新军打得怎么样?”
姜镶问道。
“难分难舍,”晋军的哨兵报告道:“顺军非常善战,看上去新军大概有两倍的兵力优势,但半天打下来进展甚微。贺帅的攻势一轮接着一轮,但只能一寸一寸地夺取顺军的阵地,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战果。”
“是不是顺军要赢啊?”一个神情紧张的幕僚替姜镶问道。
“赢倒也未必,至少目前看还是新军全面占优,顺军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哨兵摇头道:“新军人太多了,顺军最后说不定还得输。”
“说不定?”
“是的,说不定,要是突然又有一队顺军到达那就难说了。”晋军的观察员都认为如果照目前的形势发展下去,新军还是赢面大一点,很可能靠着兵力、火力优势勉强压倒对手。但看上去也就是两、三万的顺军,和两倍、甚至三倍于己的新军打成这个样,都让晋军感到非常惊讶。
“许大将军和贺帅出自同门,怎么战斗力差得这么多?”姜镶一直认为新军和许平统帅的顺军应该战斗力差不多,那样今天的战斗应该是场一边倒、摧枯拉朽的战斗。
“可见黄侯还是藏私了。”幕僚们纷纷得出结论:“贺帅说到底也是外人,那比得上自己的亲传弟子?”
“是啊,”姜镶也点头道,大家都知道黄石有个怪癖,身居高位但是亲兵、家丁、义儿、弟子一个也不收,许平是目前所知仅有的一个:“许大将军也真是怪,居然会反叛出去,而且这次在京师,居然还想欺师灭祖。”
“反出朝廷的时候就是欺师灭祖了,再说若是害了黄侯,他不就天下无敌了?”一个幕僚说道:“就是没成,黄侯不来他也无人能制。”
“谁知道到底怎么回事,说不定京师之变是另有隐情呢,或许黄侯根本就不想对付自己的得意弟子。”另一个幕僚撇嘴道。
“京师之变,确实迷雾重重,”姜镶咳嗽一声:“扯远了,现在我们还是静观待变吧。”
……
所有的参谋军官,都朝向南面望去,从那里传来的隆隆炮声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密。
终于有一个参谋向李定国建议道:“大人,我们是不是应该立刻向大将军靠拢?”
“不必,大将军手下三万兵马都能征惯战,新军那帮新兵蛋子怎么可能是大将军对手?”李定国觉得许平无论如何也输不了:“大将军终归还是出身新军,太喜欢这种正面抗衡了,要知道我们顺军和新军条件不同,不能拘泥不变。”
三西营在山路上蜿蜒向东,一批被搜索到的樵夫在前面给顺军充当向导,三西营的工兵跟在他们背后画出草图,不停地送给后方的参谋,供他们研究如何调遣以充分利用各条小道的通过能力,让大军既不迷路,还能保持足够的行军速度。
“不能让新军逃出山西,只要他们能逃回京师,他们就能再次补充和我们继续交战。”李定国始终感到有一种紧迫感沉沉地压在心头,顺军补充困难、物资有限:“我们要堵住新军的退路,就在这里把他们彻底歼灭。”
第三十二节 黑骑
新军首先继续攻击劲射营的阵地,赤灼营一直追击过脊线攻击在北坡,贺宝刀也充满希望地等待突破顺军防线的好消息,不过他们的攻势被阻止了。
部署在南坡的劲射营炮兵协助第十二步兵翼击退了赤灼营的两次攻击。接替攻击位置的烈焰营一越过山脊就发起冲锋,随后的白刃战给双方都带来了数百的损失,但最终明军又一次被击退到山顶。
许平命令第劲射营马上发起反冲锋,把明军从山顶赶出去。刚刚被击退的烈焰营立足未稳就被顺军把山顶阵地夺了回去,不过顺军刚一冒头,就又暴露在明军的火炮攻击之下,很快又退了回去。
等明军的观察哨再次出现在山顶位置时,他们的面前出现的顺军后卫营的部队,刚才许平下令劲射营反击的时候,利用这一点时间差把后卫营的部队从原来的防线上撤出来了一批,机动到劲射营的后方,现在严重受损的劲射营正从掩护部队的背后绕过山头,去接替由后卫营另外一个翼把手的防线。
“大帅,我们和许贼的将旗只隔着一个山谷了,如果把大炮部署在这个山头上,我们就可以直接轰击他的将旗。”贺宝刀派去的观察哨回报道,他们仍然没有发现近卫营和顺军骑兵的踪影,看来是躲在许平的将旗后方。
不过贺宝刀认为明军的正面还不够宽,他命令炮兵掉头攻击装甲营,围攻这个顺军营的明军很快形成了一道弧线,从三面对装甲营发起攻击。没有多久装甲营也退到了山的另一侧,把山顶让给了明军,这样明军总算是占领了顺军的第一道阵地,不过还远远称不上突破,只是把顺军压向了后方。
现在摆在贺宝刀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转向攻击联系许平和牛尾庄的劲射营,切断牛尾庄和顺军主力的联系,然后集中力量围攻据守牛尾庄的顺军,争取先消灭掉顺军这一部。牛尾庄棱堡内据观测估计只有十门大炮,贺宝刀觉得若是利用明军的火力优势有不小的把握拿下它。
但贺宝刀也说不好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占领这个棱堡,头上的太阳越过天顶的最高点,开始向西方行去。要是在牛尾庄拖延时间太久的话,就可能等来许平的援兵。
“先攻击这里的闯贼,”贺宝刀决定还是先驱逐劲射营,把牛尾庄的顺军孤立起来,但随后不调转矛头去攻击牛尾庄,而是继续进攻许平的将旗。许平做了一个很不错战场机动,不过贺宝刀注意到他还是在防御,没有任何反击的意图,这个战场上的明军拥有绝对的主动权,可以随心所欲地集中兵力发起攻击:“不能让他继续拆东墙、补西墙下去。”
此外贺宝刀不愿意转移攻击矛头也是因为炮兵的机动速度有限,要是把中央位置的炮兵再调去牛尾庄又要花费很多时间,更不用说再调回来。
……
得知劲射营又受到攻击后,许平犹豫了片刻:“如果我置之不理的话,新军可能会猛攻牛尾庄,前卫营有全军覆灭的危险。”
不过当前的局面不容他多考虑,出动近卫营反击的风险太大,而且救火营至今也没有出现在战斗中:“让劲射营且战且退,向我靠拢吧。打下牛尾庄顶多是一个小胜,这应该无法满足贺帅吧。”
下达了这个命令后,许平仰头看天,已经快到未时了:“李将军怎么还没到?”
……
“姜帅怎么还不出动?”在战场的另一侧,贺宝刀也变得非常急躁,把劲射营击退后,他把不愿意出死力的细柳营也派去牛尾庄的方向,和泰山营一起监视那里的顺军。另一翼也有两个营被顺军牵制住,这样中央战线上只有七个营的新军,他迫切希望晋军能开来好让他能把所有的兵力都投入对许平将旗的攻击。
……
刘老六又一次跟着长青营被派上前线,现在他们脚下的土地就是今天早上他们奉命攻击的装甲营阵地。一路走来时,到处是横七竖八的明军尸体,刘老六知道其中肯定有不少还是他之前的营里同伴。
还没爬上山顶,就看到前面的明军正向着坡下射击,山顶上的明军阵中不时腾起一团团烟尘,这是顺军的大炮在轰击明军的阵列。
“弟兄们,上啊。”
小队官大声喊叫着,前面的明军开始从山顶上退下来,这些满脸都是黑灰,不少人身上还带着血污的士兵从长青营士兵身边鱼贯而过,刘老六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提心吊胆地走上山顶,刘老六眼前豁然开朗,密密麻麻的黑衣军又一次出现在视野中。不等长青营排列好队形,一颗炮弹就呼啸着落在他身边不远处,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但是激起的土块似乎有一枚溅在他的军服上,让刘老六感到一阵阵发疼。
不远处的装甲营士兵发起了齐射,将刘老六的同伴打倒了几个。
“开火!开火啊!”
队官已经不要求齐射,只是命令明军士兵不停地向顺军射击,身边不时有铅弹和炮弹飞过,明军士兵纷纷蹲在友军的尸体旁,利用这些作为掩护,向顺军还击着。
一会儿工夫过后,刘老六就感到自己要撑不住了,每一刻边上都有同伴惨叫着倒地,而对面的黑衣军似乎毫无松动的迹象,又有一颗炮弹飞过,这次它准确地闯进了明军的方阵,引起了一片骨骼碎裂的声音。
“退,退!”
远处的军官叫起来:“先退下去,弟兄们,我们尽力了。”
老六忙不迭地跟着军官的号令,和其他士兵一起跑向后方。
“这仗没法打!他娘的。”一个带队离开山顶的军官骂道,刘老六听到那个军官毫不掩饰地大声抱怨道:“我们的大炮呢?”
离开山顶后刘老六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面前又有新的明军整队开来,越过他的身侧向刘老六背后的山顶开去。
……
“李将军报告,他估计装甲营又打死、打伤了一千明军。”在许平的面前,一个参谋汇报着:“后卫营估计从上次报告到现在,他们打死了七百明军。”
“可是新军依然夺取了阵地,我军依然被逼退了。”许平看着前方山坡上的交战,决心依靠蛮力取胜的明军一波接着一波,每一批上来打上两轮就退下去换上新的一批,就好像拥有无穷无尽的人力。
因为顺军无法反击,就算是溃散下去的明军,许平知道他们也可以安然被重新组织起来,新军军官有充裕的时间恢复士兵的士气,软硬兼施地带着他们再次上阵。好几次许平都忍不住想出动预备队攻击被击退的新军,严重地杀伤他们、击溃士气低迷的败兵不给他们重组恢复的机会,但薄弱的战线不容他下定这样的决心。
李来亨报告,经过几个时辰的激战,不少士兵手臂都开始痉挛,有的人连弯曲一下胳膊都感到剧痛。而装甲营一直没有休息的时间,李来亨只能不断地在营内进行替换,让特别疲劳的士兵到后面稍微休息一下,但随着部队损失越来越大,替换的频率也越来越频繁。有的士兵被替换到一线时,他们因为持续装填而强直的手指都还没有完全恢复。
“李将军到底在哪里?”许平看着仍在激战的一线,这个时候如果三西营到达,他就能把疲劳的前军退回来休整,许平估计新军的前军也已经因为反复交战接近极限,出动生力军反击就可以把他们击溃。
……
“大帅,我们的士兵今天一直在战斗,他们没法再打下去了。”
几个新军营都叫苦不迭,中央的七位营官一起来见贺宝刀,一轮接着一轮的进攻,让士兵们心理和身体都极度疲劳,各营都在动手枪决不肯从命的士兵,迫使他们继续上前和顺军交战。
“出动救火营吧。”有的营向贺宝刀建议道:“对面的闯贼也快不行了。”
“他们是快不行了,只要你们再加一把劲。”贺宝刀不为所动,虽然顺军明显有着更丰富的战斗经验和士气,但只要是人就有崩溃的一刻,现在顺军的射击也变得越来越缓慢无力,贺宝刀毫不怀疑对方的士兵马上就会耗尽体力:“中央是我们七个营打他们三个营,打不下来那还像话吗?”
“那至少大帅让我们的炮兵上去助战吧。”
“危险。”贺宝刀告诉中央的几个营官,山顶的阵地太狭小,部署了炮兵就部署不了掩护部队,步兵必须继续进攻,把顺军赶得更远一些才能把炮兵调上去。
“我们一定能把炮兵保护好,再说,只要能打垮闯贼,炮兵损失一些就损失了。”
其实这也正是贺宝刀所想的,但是如果他主动提议炮兵前置,万一损失太惨重难免会怨声载道,对贺宝刀来说,新军的任务还很多,还肩负着收复山西、陕西以致河南的重任,不能今天一战就搞得上下离心——彻底离心。
“好吧。”贺宝刀同意了,他下令炮兵向山顶阵地进发,准备近距离攻击顺军的步兵。
……
“哪是什么?”许平看到了突然出现的明军炮兵,急忙叫道:“传令给所有的炮兵,攻击新军大炮。”
明军大炮才一出现在山顶,立刻受到顺军所有炮兵的关注,不过他们仍在继续部署,调整着炮口准备反击。越来越多的明军大炮出现在山顶上,虽然顺军的火炮一直朝他们轰击着,不过很快部署好的明军大炮就在数量上超过了他们的顺军同行。
“刘将军,”看到出现在视野里的明军大炮已经超过五十门,而且数量还在继续增加,许平知道本方炮兵被压制是迟早的事情,如果任由这些炮兵向近距离的顺军步兵纵射,那会带来毁灭性的后果。而且一旦明军炮兵在对面的山顶上站稳脚跟,他们就能一直轰击到许平的将旗所在,扰乱顺军的指挥系统:“李将军是没法及时赶到了,我们的骑兵现在就得出动。”
“遵命,大将军。”刘宗敏好像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许平交给他的是一个近似自杀的任务,让几千骑兵去冲击可能有几万步兵的阵地。
不过许平打算把这个自杀程度稍微降低一些,他对刘宗敏飞快地交代道:“对面部署不下很多步兵。”山顶上空间有限,而顺军步兵一直据守着北坡,不给新军步兵展开兵力的机会,不然新军的炮兵也不会等到这个时候才上来:“不要向南坡冲击太多,尽可能地毁掉已经上山的炮就好。”
“知道了。”
刘宗敏立刻下去带队出发,而许平则急忙命令装甲营、后卫和劲射三营准备拼死反击,协助顺军的骑兵夺取对方的炮兵阵地。
“近卫营不出动吗?”看到眼前危机的场面,余深河也跃跃欲试。
“不,不知道李将军什么时候才能到,我们还需要更多的时间。”许平摇头道,紧张地关注着前线的交战。
……
刘老六正和同伴们在北坡休整,他高兴地看到不少炮兵已经登上山顶:“轰!轰烂这帮闯贼。”
就在这时,突然山顶上响起尖锐的报警声:“闯贼冲山啦,闯贼的骑兵也来啦!”
接着就是一片呼喊号令声,长青营的军官们也纷纷叫道:“组成空心方阵。”
山顶上的明军步兵战线已经收缩为一个个方阵,把炮兵围在方阵中心,而刘老六也连忙爬起身,和同伴们一起按照条例的要求组成空心方阵。
这时刘老六看到山顶的友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猛烈射击着,他们的射击方向很快就不再只是指向正南,而是开始向四面八方发射着硝烟。
接着,刘老六就看到第一个黑衣骑兵出现在视野中,紧接着就是一片黑色的骑兵出现,像潮水漫过堤岸一般遮蔽了整个山顶。随即,这潮水就从山顶倾泻而下,向南坡的明军奔腾而来。
第三十三节 代价
向山顶冲锋时,顺军的骑兵收到了明军火力的猛烈射击,当他们冲近时,明军发射的霰弹把顺军骑兵成排、成排地打倒。
尽管如此,刘宗敏仍带着他的大旗毫不停留地向明军冲去,对面的明军收缩成一个个空心方阵,这种阵型刘宗敏多次见许平演练过,知道这不是骑兵能够轻易对付的东西。不过只要把敌兵逼迫得采用这种阵型就已经是骑兵的成功,刘宗敏没有再这些明军部队前多做停留,而是继续向前,把这些发挥不出正面火力的乌龟壳交给尾随在自己身后的步兵对付。
登上山顶时,刘宗敏看到前方的顺军骑兵已经迫使南坡的明军步兵也结阵,这个是出乎刘宗敏预料的喜讯,因为他记得许平在训练部队时反复强调过,如果步兵兵力优势,那么最好不要结这种阵而是依然用普通队形迎战。越强的正面火力越能杀伤对方的骑兵,而且连续的战线还能进一步阻碍对方骑兵的机动,阻止他们进一步的行动。
看起来对方确实缺乏斗志而且容易惊慌,刘宗敏已经做好损失惨重的心理准备,他的工作就是拖延明军后续步兵的反应速度,让己方的反击部队有时间消灭山顶的明军炮兵和他们的掩护部队。
几个营的新军骑兵没有发起反冲锋,而是和他们的步兵呆在一起,保护着他们营官。还有大约一个营的新军骑兵上前迎战,他们的队形一下子就被十倍于己顺军骑兵冲开,一眨眼间这些要一个人对付七、八个敌人的明军骑兵就被顺军骑兵乱刀砍死。
“很顺利……”刘宗敏心头刚刚冒出这个念头,突然就看到几十门火炮被部署在遥远的坡脚,几万明军的后方。
贺宝刀只派了一部分炮兵登上山顶,虽然只有一半已经不是顺军弱小的炮兵能够抵挡的,贺宝刀对顺军的逆袭也有预料,他打算牺牲一部分炮兵来换取顺军骑兵的重大损失,就像他一开始设想的那样。
“冲,冲啊!”刘宗敏突然把马刀一指前方,话音未落就带头向山坡下冲去。
虽然和事先交代的命令不符,不过刘宗敏的亲卫和掌旗官只是一愣,就紧跟着主帅一起向山下冲去。
大队的顺军骑兵从明军无数个方阵之间冲过,他们两侧的明军不停地射击着,无数的顺军骑兵滚鞍落马,不过这弹雨并不能阻止他们,他们不顾一切地向南疾驰,根本没有余暇去注意身边同伴是否还安然无恙、是否还伴随在自己左右。
刘宗敏意识到这样的自杀冲锋不太可能发起第二次,破坏明军炮兵的行动估计只可能有这一次而已。许平不是总说什么骑兵的职责是掩护步兵么?那么趁着顺军的骑兵还在,就尽力去掩护步兵吧。
看到顺军的骑兵从明军空心方阵的空隙间长驱直入,在后方观战的贺宝刀大叫一声:“怎么好全军都部署方阵。”中央所有的营都摆出针对骑兵的队形,把指挥官们万无一失地紧密保护在中间,但已经归贺宝刀直辖的炮兵却没有人去管,虽然他们呆在遥远的阵后,却立刻就要遭遇到顺军骑兵的冲锋。
成排的炮兵有的已经换上了霰弹,其他炮组的队官还在呼喊着要组员立刻换弹,用直射攻击已经被严重削弱的顺军骑兵,不过这些炮组的士兵看到冲过来的黑衣骑兵后,纷纷扔下手中的弹药,向后方跑去。
那些换弹完成的炮组也受到了这些逃兵的影响,一个,然后又是一个炮手扔下手中的引火器,拼命向最近的步兵方阵或是远离顺军骑兵的地方跑掉。贺宝刀只看到有一门火炮开火,这门炮射出的霰弹在近距离把冲在最前的顺军骑兵统统击落下马,但没有第二门开火,保卫大炮的炮组燧发枪兵也已经跑掉。
紧跟着冲上来的顺军骑兵已经杀到这门炮旁边,他们的坐骑从炮身边掠过,一个顺军骑兵手起刀落,那个勇敢的开炮炮手的头颅就被掀上了半空,喷洒着鲜血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等这颗头颅落地时,他依旧直立的身体才颓然倒下。
“让直卫立刻出动。”贺宝刀急忙下令道。
……
冲到明军炮兵阵地时,迟树德身边已经只剩下不到一百人了,其他的人不是落马就是还没有跟上来,他一刀把那个没用逃走的炮手砍翻,接着就大声号令道:“塞炮!”
一些士兵跳下马,掏出木塞和锤子,准备动手把火门封死,迟树德回头看了一眼,顺军的骑兵正围绕着明军的方阵打转,不让他们能过来干涉先头部队的行动。
“大人,骑兵!骑兵!”
一个近卫发出大声的警报,迟树德张望了一眼,大批头戴红羽的明军骑兵正从明军帅气所在的侧面绕出来,带着踏破山河的气势向自己这里冲来。
每一分一秒都很宝贵。
第一骑兵营的营官迟树德拨转马头向后赶了几步,在一个被霰弹击倒的部下尸体边跳下马,从他身上摸出了锤子等工具,快步跑向一个无人照顾的大炮。
虽然没有抬头去看,但几千骑兵把大地踏得微微发抖的声音还是能感觉得到,迟树德跑到那门大炮边,把木塞顶在火门上,用力地挥着锤子,把木塞一下下地砸进去,直到它完全没入其中。
当年还是个木匠的时候,迟树德和刘宗敏这个铁匠是邻居,他们的店面相连,也是通家之好、妻女不避。刘宗敏是个很奇怪的人,他不是农民而是铁匠,自称以前从来没有种过地也没有任何农民的亲戚,可对朝廷的考成法恨之入骨,总说这世道不是好人能存活的日子。
一想到自己的妻子,迟树德又是一阵阵心疼,这疼让他痛彻心肺,让踏不由得发出一声大吼。
身边一个部下塞上了另外一门炮,跟着就要离开去塞另外一门,迟树德冲着那个部下大叫了一声:“不行,这个不行。”
木塞没有完全塞进去,还有一截漏在火门外面,如果对方有一个好木匠,像迟树德一样好的木匠,就能把这个木塞从火门里拔出来,这门大炮还是能使用的。
“这不是良善人能活的世道了,跟着李大哥,替天行道,就是死了,也不是窝囊死的。”李自成因为打抱不平被下狱、被游街示众后,刘宗敏这样对迟树德说道,而他也没有辜负刘宗敏的义气和信任,跟着老朋友一起劫出了李自成,跟着李自成、刘宗敏去投了高闯王。
一拨又一拨的官军来围剿,在迟树德的记忆里很多年就是不停地逃亡,遇到官兵就是跑,跑得慢了的人就都死了,什么替天行道,完全就是待宰羔羊。只不过总会有新的人加入闯营,跟着高闯王一起造反——其实就是逃命,这世道活不下去的人实在太多了,不投闯也是死路一条,投闯吧,只要跑得够快,不当那个落在最后被官兵追上的,就还能多活些日子。
迟树德小心地调整了一下锤子的角度,稳稳地把它砸进了火门,没有一点留在外面。
在闯营的日子里,迟树德也还是干着木匠的老本行,多少年都不曾被派去前面打仗,平日里总是修修补补,刘宗敏总说他不是块杀人的料。
无数的人被官兵追上杀死了,就连高闯王也被追上杀死了,李自成李大哥成了闯王,还是跑,继续这条没有止境的逃生之路。
那是崇祯多少年来着?迟树德记不清具体的日子了,那浑浑噩噩的逃命日子仿佛都一样,闯营又被追上了,大部分都被官兵杀死了,只剩下十八个人还呆在李自成身边。
因为目标小了,总算是安定下来了,但是李自成很不满意,他一天到晚长吁短叹,总说躲在深山里不是个事。
终于有一天,李自成把剩下的兄弟都叫过来,说他不想拖累了大家,让大家去各自逃生,这替天行道是做不成了,起码不是闯营能做到的。如果有人想图个富贵,想请求朝廷赦免,李自成说他也会帮大家这个忙。
“闯王已经不想活了,他想自杀,让我们用他的首级去向朝廷请功。”当天散会后,刘宗敏这样对李过、还是迟树德等其他人说道。
迟树德也是这样看的,李自成看得出来已经心灰意冷,已经萌生死志。
“这世道不是人能活的,离开闯王还是死路一条,除非我们真的狼心狗肺去做官,像曹操、八大王那样当了官军,杀老百姓谋富贵。可是,那种事你们做得出来吗?”在一群沉默不语的人面前,刘宗敏显得很激动,迟树德知道他总是这样的。
“可我叔叔。”李过当时也叹了口气,无论他和刘宗敏怎么劝说,李自成就是不肯回心转意。
“闯王是担心我们放不下自己的家小,”迟树德还记得刘宗敏脸上那时露出的冷酷:“我放得下的,没啥放不下的,在这个世道上,我放不下他们也没有活路。”
刘宗敏把迟树德叫到一边,提出一个要求:“迟兄弟,我打算杀了我的妻儿,誓死追随闯王,你和我一心吗?”
见迟树德还在犹豫,刘宗敏怒道:“难道你想他们被官府被收去抵充浅粮?还是你想学曹操、八大王?”当时罗汝才和张献忠都投奔了官军,表示愿意帮助官府围剿其他的逃荒饥民。
当夜,迟树德动手杀了刘宗敏一家,用刘宗敏妻儿血淋淋的人头,从他手中换到了自己妻子的首级。十八个人都把自己的家小杀了,只有李过留下了他的养子李来亨,说这个孩子是个没有血亲的孤儿。
大家来到闭门不出的李自成房前,刘宗敏提着他妻儿的首级,一脚踢开了李自成的房门闯了进去:“李大哥,当年你说要替天行道,这话兄弟们没有人忘,我们誓死从君就是为了这个,不是为了别的什么。这是你欠我们的血债,如果你不实践你的诺言,你就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人!”
闯王决心不再跑了,要全面效仿明军的模式,建立一支能和明军正面对垒的闯军。他带着十八个死心塌地的人又下山了,攻破地方官府的仓库,里面的物资不再统统送给饥民,而是留下一些重做军资,银子不再统统分掉,而是宣榜募兵。迟树德没有再成亲,刘宗敏也没有,李过也没有,但他好歹还有个养子伴随左右。
攻陷洛阳后,刘宗敏又来找迟树德:“迟三啊,有件事闯王要靠你了。”
许大将军——从大名鼎鼎的黄侯手下逃来闯营的新军将领,被李自成、刘宗敏还有牛军师认为唯一能帮助闯军组建对抗官兵军队的人,要成立一个新的营。
“迟三,你要好好盯住他,不让他背叛闯王,也不让他祸害百姓。”这是刘宗敏给迟树德的交代。
大将军实践了自己的诺言,河南的百姓能够安居乐业,无数的贫苦农民因为大将军而得以活命。
“大人,大人!”身边的卫士叫得更急。
“挡住他们!”迟树德头也不抬地命令道,还在一个个地检查大炮。
“……忠厚的人不会被逼为盗、敬天的人不会家破人亡、善良的人不会妻离子散、年长的老人会得到赡养,年幼的孩童不会被贩卖为奴,而亡者……也会有供他们安息的葬身之地。”
迟树德还记得许平昨天说过的话,转战河南的初期,许平一次次身先士卒、讨兵安民,让迟树德相信许平会做到这一切的,他是真心帮助闯王替天行道的。
身边已经响起了厮杀声,迟树德检查到了最后一门炮,果然又被他发现了一个不合格的木匠活,他急忙跑到边上,小心地修补起这件工作。
在迟树德把锤子高高举起,准备砸下最后一计时,他已经全神贯注到没有察觉来自背后近旁的马声,也没有感到那丝冲着他后颈而来的寒风。
在锤子落下时,迟树德的头颅和他刚才杀死的明军炮手一样飞到了半空,他大睁着双眼,看着自己无头的身体旁的那尊大炮,在空中翻滚时,他确认木塞已经深深陷入了火门中。
“前进吧,我的朋友们、我的弟兄们,前面就是我们的时代,太平的时代。”
——这是俺、俺的婆娘没能看到的时代,大将军,俺信任你,不要辜负了我们……
第三十四节 拉锯
之前无论仗打成什么样,贺宝刀觉得只要顺军的援兵不到,那许平这三万人只是麻烦而不是威胁,取胜对新军来说也只是时间问题。但现在贺宝刀突然发现,能有能胜利还是有疑问的。
“大帅,用这点大炮,换几千闯贼的骑兵,还是我们赚了啊。”一个参谋见贺宝刀脸色沉重,便出言安慰道,本来贺宝刀的策略中就有牺牲炮兵换取对方骑兵重大伤亡的含义。
“可是不该损失这么多。”贺宝刀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语气也听不出是愤怒还是激动。
“大帅,我们还是要比闯贼强大几倍。”又有参谋劝解道,战场的总兵力仍然是明军绝对优势,顺军的骑兵经过这次突击后估计也损失惨重,现在明军的炮兵虽然不再具有优势,但骑兵拥有了绝对优势,至少从数目上看是如此。
“是的,我们还是比闯贼强大好几倍。”贺宝刀轻轻点头赞同道,口气也恢复了不少,看上去又一次显得信心十足。
直卫正在向顺军的骑兵冲击,在明军的步兵协助火力面前,这些顺军骑兵没有任何抵抗的可能,不过贺宝刀看到他们仍在努力地拖延时间。前面山顶上的战局发展成什么样还不清楚,但贺宝刀知道刚才并没有能够把顺军的步兵驱逐太远,对方一直呆在距离明军山顶阵地一、二百步内,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肯定不会静坐不动,必然已经发起了对山顶明军的反冲锋。
……
“人什么时候就叫老了?”
以前在京师的时候,贺宝刀常常会对黄石说什么:老了、老了,孩子都长大了,自己也年近半百了。
而黄石就问过贺宝刀这个问题,显然对方虽然也有了一群长大成人的孩子,却一点儿也不认为自己老了。
“如果有一天,我们对自己没信心了,比如会害怕出门,觉得离开自己的床、书桌和屋子太远是一件不安全的事,那我们就是老了。”黄石如此这般地对贺宝刀道:“我们现在还是年轻人,和三十年前一样年轻。”
“怕离开家后憋不住尿出丑么?”贺宝刀当时问道。
“是的,就是这样。”贺宝刀记得黄石大笑着回答道:“有一天,我们会对自己没有信心,会担心自己在外人面前出丑,而当我们真的相信我们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而是合情合理的时候,当我们觉得没有信心是理所当然的时候,我们就是老了。”
很多、很多年前,那还是在盖州,贺宝刀记得黄石带着的四百来步兵被一千多后金骑兵围住了,当时贺宝刀一点儿也不担心,他深信黄石一定能守住阵地。
后来还有过不少类似的情况,无论在多么险恶的局面下,贺宝刀从来没想过打不退敌兵怎么办?被敌人击退了怎么办?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事,对长生军来说,敌人永远只是麻烦而不是威胁。或许平日里会有担心,但一旦上了战场,那些莫名其妙的忧虑就会迅速消失不见,就好像今天开战后,贺宝刀一直想的都是:好麻烦的一群闯贼,而不是好有威胁的一支敌军。
因为击败敌人、守住阵地,对长生军来说似乎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不管过程如何曲折艰苦,结局总是这样不会有错的。
但现在贺宝刀对山顶上的明军能否守住阵地不被歼灭一点的信心也没有,尽管如同身边的参谋们所说,即使炮兵都完蛋了,明军仍然比顺军要强大。可……强大就能赢么?如果事情这么简单的话,这仗早就该赢下来了。
“怎么打成了这个烂仗?”
贺宝刀冒出了这样的疑问,以前他看关于和许平交战的战报时,总觉得同僚们——包括杨致远和贾明河,都会犯些蠢得不可思议的错误;其次就是许平的运气很好,他分兵、轻进、没仔细侦查就仓促行动,这些新军犯的错他一样不落地也都犯过,不过每次都是新军犯错的时候被重创,而许平总是有惊无险的逃掉了。
刚才看到自己的炮兵莫名其妙地被消灭后,贺宝刀猛然发觉自己也犯下了一个不比杨致远、贾明河他们好多少的愚蠢决策,再回忆今天开战来的种种部署,多少自己好好的设想,最后都变成了愚蠢的昏招。
再想得更远一些,当年黄石带领长生军打仗时,分兵、鲁莽行事,不做好侦查就轻率下结论、从几乎一无所知的地段向处于本土作战的敌人发起进攻——贺宝刀感到自己似乎找到了问题的总根子,黄石当年就是这么打仗的,但他没有输过。同样的思路、类似的决策,因为黄石赢了所以称为了智勇的楷模,但他的部下想复制这样的成功时,却一个个撞得头破血流。
不对,二十年前,没人曾为此撞得头破血流,那个时候是怎么打怎么赢,敌人抓不住长生军的失误,而他们只要失误就会被抓住。
一样的战略、一样的思路,一样的指挥官,只是军队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贺宝刀看着对面仍在死战不退的黑衣骑兵,用无人听到的语气轻声念道:“怪不得大人叫他们长生军了……”
现在贺宝刀突然能够体会杨致远和贾明河的苦衷,能够理解为什么他们抓不住战机,战场上双方总是在不停地犯错,但士气低迷、主动精神可虑的一方,总是很难抓住这些机会,而拥有更高士气和主动精神总是长生军,长生军的士兵弥补了他们主帅的失误,使得它们看上去就好像是从不存在一般。
“看来我真的是老了。”之前贺宝刀胸中那种必胜的信念,正在慢慢离他而去,本来贺宝刀认为就算新军会输,也绝不会输给一支比自己人少的顺军手中;不会输在一场堂堂正正的交战中。贺宝刀把身边的参谋唤来,要他们不停地向姜镶那里派出使者,无论如何也要晋军加入战团。
从今天早上开始,贺宝刀从未像现在这样急迫地期待着来自晋军的支援:“只要四万晋军参战,我们一定能取胜的。”
……
顺军的骑兵被击退时,李来亨又带着装甲营站在原先的预设阵地上,装甲营只是退到北坡后一点,但从未被驱逐到山顶阵地的火枪射程之外,刚才等刘宗敏的骑兵从步兵的阵地空隙中通过发起突击后,李来亨立刻带领装甲营跟着骑兵的脚步冲上了两百米外的山顶。
虽然拥有绝对的兵力优势,但明军并没有主动攻击驱逐顺军的骑兵,而是各自坚守阵地,呆在万无一失的阵地上安全地攻击着顺军的骑兵。面对实际上各自为战的明军,顺军步兵竟然拥有了在关键地带的兵力优势,可以从容地攻击一个个落单的明军步队。
山顶上的明军正结成方阵,外围蹲着将上了刺刀的火枪斜指向上,而内侧的步兵则冲着四个方向。遭到顺军步兵近距离的射击后,这些保护炮兵的方阵被轻易地打破了,看到顺军的骑兵横在自己的退路上,大部分明军不再尝试可能激怒顺军的抵抗,而是放下武器投降。
就连被步兵保护在中间的大炮,看到顺军步兵已经逼到方阵外,知道大势已去后他们也不再发射霰弹以免遭到顺军的报复,而是和步兵同伴一起向装甲营和劲射营投降。
攻破山顶上这些炮兵阵地后,李来亨就带着装甲营继续攻击那些靠近山顶的明军方阵,这些方阵发现顺军的步兵靠近后,大多也不再攻击顺军的骑兵,而是向南退去和各自的营主力合拢。那些被刘宗敏的骑兵隔断的明军的方阵,和山顶的那些明军一样被顺军歼灭了几个,等直卫冲上来时,顺军的步兵已经扫除或驱逐了他们骑兵同伴退路上那些威胁巨大的明军方阵,让更多的顺军骑兵得以活着回到己方的阵地上。
“第一骑兵营已经不存在了。”
见到许平后,刘宗敏告诉他不到两千人的第一骑兵营这一仗就损失了上千人,有人目击营官迟树德殉职,另外两个副官一个被杀一个下落不明,估计也是凶多吉少,全营的建制都已经溃散,变成了一盘散沙。
“把营旗保留在我这里吧。”很快许平就确信第一骑兵营的建制已经损害到不可能进行战场修复的地步,他命令旗手等残存组织呆在自己的将旗附近退出战斗,而还有战斗欲望的骑兵则编入另外两个骑兵营作战。
“第二和第三骑兵营也就是第一骑兵营稍好。”刘宗敏告诉许平这两个骑兵营同样损失惨重,他们围绕着靠近山顶的明军方阵打转,迫使他们始终保持空心方阵的阵形同时阻止他们撤退,直到顺军的步兵赶来把这些乌龟壳一个个敲开。虽然没有承担第一骑兵营那样多的火力,但这两个营同样损失了近千人,而且表现最英勇损失最大的也是军官和士官:“固然兵丢了不少,但是军官丢得更多,第一骑兵营的兵补进来都没有官去带他们。”
“但至少还有些军官,”第一骑兵营的军官没有几个或者回来的,这个还是刘宗敏刚刚对许平报告的,就算第二和第三骑兵营的军官要承担多五成到一倍的指挥压力,也总比让只剩兵、没有官的第一骑兵营留在战场上强:“刘将军多久可以让他们重新上阵?”
以刘宗敏一贯的悍勇,许平本以为对方会拍着胸脯说到:随时待命,或是说过一会儿就好。
但刘宗敏听到许平的话后却犹豫了一会儿,还抬头看看向西而去的太阳:“最好不要再让我的儿郎们再打了,除非大将军确信以后一、两个月内用不到他们了。”
……
泰山营和细柳营都不愿意到中央来参战,对此贺宝刀也无计可施。另外一侧的两个营倒是被勉强说动,但让谁接替他们的位置颇费了贺宝刀一番思量。
虽然参谋们都坚决反对用毫无战斗力的残废营去接替整个一侧的防守,贺宝刀也知道三西营随时都可能出现在战场上,但是他手里已经没有什么有战斗力的部队了。救火营还要留到一锤定音的时候才能出动,而让直卫去硬冲上万闯军步兵那和送死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贺宝刀把三千营和长青营调去了侧翼,刚才正好轮到三千营和长青营到山顶和闯军对射,他们留在山顶的掩护部队被顺军全歼,靠近山顶的部队也损失惨重。这个两个营估计有一、两千士兵投降,这差不多是他们最后的一点实力。加上早先的战损,三千营几乎损失光了它的所有战斗部队,只剩下骑兵、工兵、辎重兵和几百步兵,加起来不到两千人,而长青营稍微好一些,三千名步兵还剩下一千多人,加上其他各个兵种还有两千五百多人。参谋们很担心这两个营的战斗力,更不说它们的士气,即使对面只有一个顺军的营,要考虑的也是如何守住阵地而不是进攻。
“大帅,要它们立刻发起进攻么?”
中央其他五个营的士气也跌落到开战以来的最低端,严重的损失,辛苦夺来的山顶阵地又一次丢失,失去炮兵掩护……这种种给新军的步兵极大的挫败感,看不到胜利的希望让他们不愿意继续,营官们都表示需要修整时间。
“不,不,”贺宝刀仍尽力试图说服那几个营继续做些牵制进攻,至少别让顺军有时间休息:“闯贼的反击也是回光返照了,他们都打了一天了,还能有什么余勇?”
贺宝刀把两营生力军的指挥官和杨怀祖都叫过来:“许平的骑兵已经垮了,现在我们的骑兵和步兵可以一起进攻了。”如果顺军要防备骑兵,就用步兵进攻摧毁他们;如果他们专注于与新军步兵抗衡,直卫就会负责从侧面撕开他们已经被削弱得很厉害的战线。
第三十五节 王牌
“新军已经损失殆尽。”
自今天早上开始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四个时辰,即使是没有上一线的参谋们,也都感到筋疲力尽,根据最新的战报他们判断道:“新军直卫也完了。”
“是大都督府直卫,不叫新军直卫了。”许平冷冷地答道,刚退下战场没有休息多久的顺军骑兵,就被他又送上了战争以对抗新军步骑的联合攻势。就在不到一柱香前,许平亲眼看到刘宗敏的旗帜被混战中被砍断,无数明顺两军的骑兵为了争夺这面旗帜而付出生命。就连刘宗敏本人也身负重伤,被他的亲卫舍命从战场上抢救出来。
和部下们一样,许平也感到了疲惫,不仅是他,而是战场上的两军都被这种情绪感染了。拼死夺下的山顶阵地又被装甲营放弃了,大都督府直卫和两营新军的进攻能力在进攻劲射营、后卫营以及后来赶来的神射营的行动中被摧毁,而这三个顺军营和配合他们的顺军骑兵同样也被对手摧毁。看到侧翼的友军失去了续战能力后,这个营的顺军不得不主动后退以靠近许平的将旗所在,刚才这个营又和数个轮番上阵的新军营交战了一个时辰,现在李来亨不但还要继续防御,甚至还得进一步延展自己的战线以接替劲射营和后卫营的防御任务。
在装甲营的对面,明军的士兵木然地看着顺军拖着沉重的双腿主动离开阵地,敌人的撤退并没有能给这些明军士兵以一丝一毫士气上的鼓励——他们只是表现得如释重负。激战了一天的明军士兵,当看到最后一个敌人的影子从山顶上消失后,没有人发出喜悦的欢呼,而是纷纷坐到在地,再也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站起来继续作战或是追击了。
今天的作战中,王启年一直伴随在贺宝刀左右,现在救火营依然斗志高昂,今天他们一直呆在后方养精蓄锐。
面前的顺军还差最后的一击,王启年知道许平的底牌——近卫营同样没有出动,如果近卫营在与救火营交战前能够被削弱一番当然最好。但王启年同样很清楚,就像黄石说的那样:从来没有天上调馅饼的事情。如果像为自己赢得一个光辉的前途,那么有的时候就必须出死力去赢得它。
而现在就是这个关键时刻,对面的顺军到了崩溃的边缘,许平的手中只剩下最后的预备队,一旦近卫营被击败,已经失去所有骑兵、左右两翼都被分割的许平将无法保证他任何部下能够安全撤离战场。
“救火营一定能够击败近卫营,”王启年对贺宝刀说道,顺军只要惨败一次,对大顺这种根基不稳的政权来说很可能就是致命一击。王启年相信对大顺领土的收复,会造就第一批明朝的军阀和藩镇,这个阶段以前历朝历代都有,大明应该也不会例外——如此根基深厚的王朝绝不可能连军阀藩镇都没出现就垮了:“但谁去追击顺军呢?”
近卫营是顺军最后的预备队,救火营则是明军的,没有预备队的失败方无法阻止敌人对本军溃兵的追击因此会付出惨重的失败代价,但这个的前提是敌人得有预备队来发起追击。
中央的明军士兵纷纷席地而坐,一个试图把他们喊起来的军官遭到了枪击,即使是那些组织还算完整的新军野战营的士兵也拒绝继续作战。
“闯贼被打跑了。”
“闯贼已经跑了!”
“今天我们打赢了。”
“这仗打完了!”
士兵们冲着那些试图鼓励他们的军官这样嚷嚷着、而如果有人感威胁他们,很可能会遇上已经无所畏惧的士兵的枪口。
“救火营击溃了近卫营后,”王启年指着面前这些散在整个阵地上的明军士兵,问贺宝刀道:“大帅能让他们追击么?”
……
“劲射、后卫和神射营已经完全垮了。”许平得出了结论,发觉贺宝刀把失去战斗力的长青和三千营调去侧面后,许平也用神射营换下了因为遭到新军新一轮猛攻而失去战斗力的劲射营。神射营先是帮助装甲营顶了两轮来自其他新军营的进攻好让后者休息一会儿,然后就因为后卫营被新军的协同攻击击溃而不得不上前反击,许平命令他们与刘宗敏的骑兵配合作战,进攻正在努力喘息以恢复伤势的大都督府直卫和两个新军野战营——这些明军和顺军成功地完成了互相摧毁。
现在后卫营和神射营的建制已经混乱,官兵们散步在许平的周围,一帮一伙地聚集在一起,因为一天的苦战而脱力倒地。这两个营已经无法承担任何防御工作。现在挡在许平将旗和明军之间的,只有装甲营那条稀松的防线。
就是李来亨现在都无法让他的手下跑步前进,许平看到装甲营的旗手已经不再高举着军旗,而是把它们斜靠在肩膀上,士兵们有气无力地拖着枪前进。
“幸好没有人来进攻我们,”许平看着自己面前的军队,对身边的周洞天感叹道:“任何人,如果看到我军现在的混乱状态,都会对我们敌人的胜利深信不疑。”
“呵呵,”周洞天轻声笑了两声,他已经观察前面那片山顶很久了,装甲营已经彻底将那片阵地放弃,李来亨带着部队一口气退到前面那座山的半山坡才收住脚步。而直到此刻未知,周洞天没有看到任何明军步兵登上顺军放弃的制高点,都过去这么久了,仍没有任何明军尝试将军旗插上这片被鲜血浸透的阵地,将其宣告为己有:“末将想,说不定和我们一样,和大人说的一样,任何看到此时明军混乱状态的人,都会对他们敌人的胜利深信不疑。”
“大人,要近卫营出动么?”看着不断西沉的夕阳,余深河实在忍耐不住了,今天参战的六个步兵营和三个骑兵营中,全部的骑兵营和四个步兵营已经战斗到频临解体的地步了,而近卫营作为编制最完整、人员最充足、装备最精良的营,却仍是一枪未放。
“看来今天近卫营是用不上了。”许平好像没听懂余深河话中请命的含义,头也不回地说道。
“大人,末将的营总得做点什么吧?”余深河焦急地说道,躲在牛尾庄的部队没有近卫营的战斗力,待遇也远不如近卫营,而且今天也不是一枪不放,周围友军部队的惨状让余深河他有一种负罪感。
“去做什么?”许平终于回过头来,看着余深河的眼睛:“对面救火营还没出动呢!”
“末将一定能击溃救火营。”
“就算如此,就算你沿途打垮了那些已经频临崩溃的新军各营,一路杀到贺帅的帅旗之前并把救火营也打垮。”许平一伸臂指向南面,前面是还能勉强维持队形的装甲营,接着许平又挥手向将旗附近比了比——这周围全是已经完全无法维持组织的后卫营和神射营官兵;至于被调去防御长青、三千两营的劲射营,营官报告许平他正在努力维持军心使得他们可以保持直立姿态、用一种威武的形象和明军继续对峙。
“然后呢?”许平问道:“我没有骑兵了、也没有第二个近卫营,等近卫营和救火营拼完后——就算你把它打垮了,骑兵、步兵一无所有的我用什么来追击新军呢?”
……
“顺军垮了。”
姜镶的观察员向一直在旁观的晋军大帅报告道:“许将军把反复争夺了一天的山地拱手相让,已经没有继续抵抗的力量了。”
“那新军呢?”
“贺帅也垮了,顺军让出山顶后,新军的士兵都坐在地上喘气,连去占领山顶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连山后顺军到底在做什么都没有了兴趣。”
“两败俱伤?”一个幕僚问道。
“是的,”晋军的探子认为这就是结局:“救火营还没动,其他新军各营都动不了了。”
“贺帅让他最精锐的部队一直在看戏么?”
“是的,许将军也是一样,近卫营还没上,其他的营都没法上了。”
“真不愧是同门。”有幕僚发出这样的感慨声。
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姜镶身上,总兵大人仰头看了看天:“三西营是不可能在日落前抵达了,我们出动吧。”
“我们去打许将军么?”
“当然不是,”姜镶答道:“但我们不能旁观了一天,什么也不做。我们走得更近一些,和贺帅合兵一处都没关系,反正快太阳就要落山了,我们稍微磨蹭一下就该各自收兵回营了。”姜镶认为这样做最为妥当,自己确实赶到战场而且和贺宝刀汇合了,只是时间关系才没打起来,至于明天——明天三西营如果到了再说,如果没到……如果没到也再说。
不过考虑到再说的问题,姜镶决定自己不去了,他让一个副将去清点出万余人马,以缓速向贺宝刀的帅旗靠拢。
下达完这个命令后,姜镶还对幕僚们说道:“我看贺帅此番是凶多吉少,他连三万顺军都打不赢;不过许将军也很古怪,看起来顺王和许将军的兵力真的是有限啊。”
……
看到上万晋军由远而近,缓缓开入战场,贺宝刀遥望着仍然飘扬在敌阵上空的旗帜陷入沉思,此时杨怀祖已经包扎完毕,赶到中军前向他复命。
“大帅,”尽管脸上已经是苍白得没有连一丝一毫的人色,尽管伤口处还在不停地渗出鲜血,但杨怀祖的敬礼仍然干脆利落,他挺立在风雪中的身影也不曾有过分毫的摇摆:“末将幸不辱命!”
“贤侄……”贺宝刀看着来者血迹斑斑的征衣,还有他折断的手臂:“贤侄,侯爷和你父亲,都会为你骄傲的,下去好好休息吧。”
“这点小伤……”杨怀祖哈哈笑起来,脸上哪里有一丝一毫的痛楚之色:“末将好得很,大帅不必担忧。”
“多亏贤侄了,如今我们已是胜劵在握。”贺宝刀再无犹豫,大声命令道:“救火营,进攻!”
“救火营,起立!”一直紧张地跟在贺宝刀身后的王启年也用尽全力喊出命令:“全营——上刺刀!”
贺宝刀回头看了王启年一眼,王启年挺胸回答道:“大帅,侯爷说过:‘只有白刃突击才是最有威力的,’,末将以为不必再和闯贼纠缠了。”
贺宝刀微微颌首不再说话。
“起立!”
“上刺刀!”
命令被不折不扣地传达下去,休息了一天的救火营中,无尽无边的欢呼声又一次地响起:
“皇上万岁!”
“大明万岁!”
鼓声,伴随着漫天飘动的红旗,五千救火营官兵排成方阵,踏着整齐的步伐向顺军的主阵迈进。
此时在顺军漆黑如墨的将旗下,许平如同大理石的雕塑般一动不动,对面的白羽海洋,在寒风中起伏着波涛。几千把刺刀上反射着的寒光,就像夜空中的星河,密密麻麻地在许平的眼中闪动。
装甲营的火炮一刻不停地射击着扑面而来的白羽之海,他们已经开始使用霰弹攻击,冰雹一样的弹雨落在刺刀林中,就像落入片片卵石被撒落池塘,白羽丛中泛起一阵阵波澜,又迅速归于平静。
“救火营终于出动了。”许平看着前面层层的装甲营步兵防线向明军倾斜着火力,随即就被刺刀林无情地推开,明军火热的旗帜似乎没有被击倒过一片,李来亨的力量已经彻底耗尽了,装甲营的抵抗对救火营来说就像是不存在一样。看着那些如同烈火一样的救火营军阵坚定不移地向自己逼来,许平摇头道:“近卫营,出动吧。”
“遵命,大人。”余深河站在许平背后一天就是等待这个命令,他微微欠身,然后猛地转身向后:“近卫营,起立——上刺刀!”
许平仍然注视着前方,淡淡地轻声问道:“余兄弟打算与救火营针锋相对吗?”
“是的,大人。”余深河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救火营是镇东侯手下第一强军,末将以为,如果让士兵在他们面前犹豫是开枪还是拼刺刀的话,是很危险的,就是一瞬间的犹豫也不可容忍。”
“很好。”许平有再说更多的话。
第三十六节 悬念
顺军的预备队已然出动,他们从他们统帅的身旁滚滚而过,余深河也最后向许平敬了一个礼,再一次扶正自己的头盔,跳上战马,抽出军刀,把它笔直地指向前方,昂然走在军阵的最前。漆黑的旗帜、漆黑的戎装,火红的旗帜、火红的军装……刹那间,已经响彻在战场上整整一天的枪炮声嘎然而止,只剩下隆隆的鼓声,还有万千人踏出令大地震颤的脚步声。彼此不断逼近的两军中的每一个士兵,都加倍用力地握紧他们手中的武器,向迎面走来的敌军亮出雪亮的刺刀。
“余兄弟一直担心没有事做,现在可好,一下子两件,”余深河走后,许平看着战场对周洞天说道:“先击退救火营,然后再击退晋军。”
从东面而来的晋军差不多在落入贺宝刀视线的同时,就被许平注意到了,一万多晋军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大威胁,只要及时击退了救火营的进攻,许平觉得这么点其他明军还是拿顺军没办法:“更不用说他们到底会不会参与进攻,只要救火营打不垮我们,晋军就不会参战。”许平觉得要是晋军真有什么斗志的话,也断然不会在边上旁观到太阳快落山了才出来应付差事。
……
“救火营一定要打垮近卫营,”贺宝刀有些紧张地微微握拳,又轻声重复了一遍自己刚刚说的话:“王将军一定能打垮近卫营。”
陪在贺宝刀身边的现在是杨怀祖和他的直卫,本来拥有两千兵马的大都督府直卫,现在只剩下五百多人还完好无损地站着。
……
在牛尾庄附近,细柳营和泰山营的两位营官并没有呆在自己的指挥岗位上而是并肩向中央方向翘首盼望。
趁着钟龟年不在身边,吉星辉犹豫着问道:“是不是再加一把劲,许平就会垮了啊?”
“那也是成就了救火营的功劳,我们能分碗汤就不错了,”周续祖觉得一不做、二不休,反正都静坐到这种地步了,就是赢了别想从贺宝刀那里分到什么功劳,他现在就等李定国一出现就退出战场表明不与顺军作对的立场:“就算今天李将军到不了,我也是听调不听宣了,什么李将军一到我就和贺宝刀分道扬镳,免得遭到池鱼之殃。”
……
从许平背后走出的近卫营,迅速从纵队变成横队,在他们的对面,救火营的几千白羽兵也没有迅速上前,而是做着和近卫营一模一样的队列变换。两个营之间已经没有任何能够干扰他们对决的东西,近卫营和救火营在彼此的射程之外,以同样紧凑的节奏快速延展着自己的队列的长度。
近卫营每一个步队的横队都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薄,很快各个步队就首位相接,整个营的战线连接成了一体,像一条细细的黑线,横贯在整个战场上。余深河选择了单层六排的阵型,他对面救火营此时也变成了一条纤细的红绳,等战鼓再次急促地响起时。顺明两军就会以这样的单薄阵列短兵相接。
余深河不愿意下令进行射击,因为他没有一轮齐射就把敌人打垮的信心,而如果打不垮的话,救火营就会走过来,从更近的位置上发起威力更强的齐射。除非能靠近到齐射后对方来不及还击就可以冲过去的距离上,才可能白打一枪,不过在那样的距离上,很可能齐射命令还没有完成对方就已经冲了过来。
以六排单层这样单薄的队形肉搏交战,胜负会在一眨眼之间就决出,士兵根本不会有机会去观察两翼的同伴是不是被击退了。在他们的士气受到友军的胜败影响前,他们与对面敌人就胜负已分。
最后还有一个顾虑就是王启年的来信,许平对救火营是否倒戈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早上还曾对余深河说过:如果救火营要和我们打,我们也不怕他们;不过要是王将军真打算倒戈,那真是再好不过。
……
王启年也在焦急地等待着全营拉成细线阵型,他没有任何兴趣与顺军进行一场对射,顺军仍然处于防守状态,如果陷入阵地对射王启年不认为对自己有太大的好处,而且这种交战模式可能会让对方立刻察觉到自己根本无意倒戈。
白刃战、只有以最大接触面进行的白刃战才能在一瞬间决出胜负,取得对近卫营无可置疑的胜利,充分鼓舞起晋军友军的士气和信心。
在等待的余暇,王启年忍不住向右手方向看去,那里不到两万的晋军是不是能充满信心地发起进攻,将是能不能在日落前给顺军以重创的决定性因素。
……
这些晋军的动作很快,看到他们进入战场并接近核心区域后贺宝刀才下定决心让救火营出动,现在这些军队已经越过明军的右翼,直奔中央战线而来。看到救火营和近卫营拉开架势正在进行着最后的交战预备,晋军中的鼓声响得更急骤起来。
先头已经抵达到核心战场边缘,晋军长长的行军纵队开始向横队转变,它一分为三,最前面的士兵向最远的左前位置移动,稍后一些的奔向较近一些右前,而纵队尾巴上的那一部分则跑向正中,准备以最快的速度和友军拉成横队。
“一、二、一!”
“一、二、一!”
赶向中央位置的晋军官兵已经不是在急行而是小步跑,为首的晋军军官大声喊着号子,他们和身后的士兵们一起将身体裹在厚厚的大红战袍之中。跑在最前的一个军官,把遮脸用的厚厚的布巾拉下了一块,每一次张嘴喊号子时,大团的白雾就从口中喷到寒冷的空气中,接着就像战场上的硝烟一样被凛冽的北风迅速地吹去。
这个军官身后的士兵们,听着号子,踏着整齐、沉重的步伐,把步枪斜抱在胸前,整个军队跟着士兵们晃动的节奏,在寒风中滚滚向前。
“列队!列队!快!快!快!”
一个骑在战马上,头带高高明将缨盔的武人,带着紧跟在他身后的旗手,在刚刚跑到中央位置上的这支晋军的周围匆匆奔跑着。这个武将口中发出焦急的催促声,又张目向远处救火营和近卫营的位置望去,这两个营已经把自己彻底拉成了两条平行的细线,这支晋军的最右翼侧对着救火营只有几人宽的军阵窄面,而晋军左侧之前,则是漫山遍野杂乱无章的明军步兵。从这支军队背后追赶而来的长青营和三千营的使者,此时呆着距离这支军队不远的地方,脸上都露出了迷惑之色。
“好了,好了。”看到部下匆匆完成了向横队的变换,焦急的武将急忙带着旗手赶到自己的指挥岗位上,他从怀里掏出望远镜向最左面的将旗位置望去,口中嘟囔着:“紧赶慢赶、紧赶慢赶了一天,总算是在日落前赶到了。”
……
“好有士气的军队,”贺宝刀看着在自己侧面急速展开的晋军,脸上露出又是惊异而是欢喜的表情:“这是姜帅的近卫么?我怎么没有看到姜帅的旗号?”
其他参谋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们一直在忙着寻找姜镶的旗号,不过始终没有能够找到,这些参谋对晋军的派系只有大概的了解,而面前这队晋军显然不在他们了解的范围内。
……
看到如此快捷的晋军,许平也是一阵阵地惊讶,确实,从他们进入战场到救火营出动时间不短,如果是自己的部下也能一路小跑赶到,不过许平从未见过这样的明军部队,就是新军都没有这些晋军表现出来的斗志旺盛。
“这真的是晋军吗?”周洞天和许平一样,已经不再一刻不离地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投在近卫营的身上,而是转过身观察起这支让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议的晋军来。
……
“这是什么人?”
早在新的晋军出现在身侧时,姜镶的部下们就发出了这样的疑问,这支新抵达的晋军毫不理会姜镶所部的旗号询问,不管不顾地向着明顺两军的战场赶去。看上去足有一万五千左右的大军,就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周围密密麻麻的大同兵营盘一般,直愣愣地从姜镶军队的身边,他的主力和他的探马、前卫和哨探中滚滚而过。
当这支突然出现的军队从身边经过后,被他们视若无物的姜镶所部就开始观察起他们来。
“王总兵,”一个惊奇到已经无法把望远镜从眼睛上拿下的部将一边看,一边大声说道:“他打的是王总兵的旗号,可是领头的明明不是王总兵的人,我根本不认识,再说王总兵不是半个月前就投降了李将军了吗?”
“跟着是赵将军的旗子,”当先头部队过去后,另一个部将看到紧随其后的旗号后大叫一声:“赵将军和王总兵不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吗?他怎么会跟着王总兵一起来?”
“他们自己竟然没打起来?王总兵就不怕赵将军在背后捅他黑刀子吗?”一个脑筋比较慢的部将还没有反应过来,在其他人都已经陷入沉默的时候这个家伙还在喋喋不休:“不过赵将军不是也率全城投降了李将军了么?”
“我猜后面的,都是投降了李将军的人。”身后一个人听这家伙还在大呼小叫,就轻声说了一句。
被提醒的人转过头,愣愣地看着周围的同僚们,没有人再出声说话,包括他们的大帅姜镶,都已经脸色凝重。这个家伙脸上终于也露出骇人之色,他回过头,看着不远处隆隆而过的大队兵马,哆嗦着嘴唇指着他们叫道:“这……这是……”
“这仗打完了,没有我们的事了,大将军也用不着我们了,这样也好。”姜镶轻声叹息了一声,他目送着新来的军队远去,这支根本就将其视若无物的军队已经插到姜镶和贺宝刀之间,挡在新军向东退向忻州的道路上。虽然姜镶一直琢磨着万一新军战败,他要拿新军当送给顺王的见面礼,但真等到这一刻到来时,姜镶却发现自己还是无法下定这个决心:“说到底我也是世代将门,降了顺王是一回事,在降了顺王之前就帮着顺王打明军——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
站在晋军横队最左端的武将,没有发出任何旗号,而是一伸手把金盔从自己的头发上拔起,狠狠地扔到了一边,接着又用双手把一顶毡帽举到了自己的头上。
侧头看着他的军官们,见状纷纷把头盔摔到冰冷坚硬的大地上,为自己换上宽檐毡帽,用力地把绳索在下巴上紧。
一个士兵把斗笠从背上解下,把它举到自己的唇边,士兵用力地亲吻了一下自己的斗笠,然后郑重其事地把它捧上自己的头顶,仔细地摆放了一摆,让它端端正正朝向前方。
从最左面开始,一排又一排的士兵,松开御寒战袍上的绳索,听任大红的袍子从自己的箭头滑落向地面,露出下面漆黑的军服……
刚刚随着鼓声又一次响起而迈步向前的救火营士兵,一个接着一个发现位于自己右手方向的同伴停下了脚步向侧后回头看去,他们也因此忍不住稍微停一下,向同伴驻足观望的方向望去。而后,再没有什么鼓声能让已经停下脚步的士兵回头向前继续前进——更多的士兵又因为他们的举动而跟着停下了。
这奇异的景象就像是有一道笔直波浪从红色的水面上从左向右推过,随着这条波浪,整个军阵一下子变了颜色;又好像是有一个隐形的巨人,用它不可察觉的手臂将蒙在侧面那支大军上的那层红布轻轻揭去,一下子露出它的本色。
“李将军迟到了整整两个时辰,”许平望远镜的视野里,三面新的军旗正腾空而起,许平可以清晰地看到上面的老虎、金钱豹和大山猫:“但我决定不和他计较了。”
第三十七节 倒戈
“大帅,我们该怎么办?”
姜镶下令那队原本去贺宝刀身边装样子的部队不用出发了,大同兵开始回转,向自己的营寨迈进,姜镶没有离去而是带着亲卫留在战场旁,他让一个心腹将领去负责营务,而自己另有要事要做:“一会儿等仗打完了,我要去拜见大将军。”
今天据姜镶所见,顺军至少死伤了四、五分之一,而新军虽然差点,但也损失得有超过十分之一的兵力才失去进攻能力。对姜镶的四万大军来说,五分之一就是八千人,他知道自己的军队在野战中别说损失八千、就是损失个千儿八百都要面临战败了。
“无论是对顺军还是新军来说,我们都是无足轻重的小卒,等见了大将军,我们万万不能忘记这一点。”姜镶继续观看着战场,同时提醒自己的幕僚部下们道。
……
刚才出动本营骑兵和刘宗敏对抗的东森营指挥官吞枪自尽,其他一直保留自己精锐骑兵的营官,则在本部骑兵的保护下迅速脱离战场。
数千骑兵奔腾着离去的场面,就像同样多骑兵发起进攻一样激动人心,被抛弃的步兵连逃跑的念头都被这一击砸得粉碎,大批、大批地扔下武器向逼过来的西锐营投降。在西锐营的左面是西锋营,他们遭到了直卫的微弱抵抗;在西锐营的另一面,是位于近卫营和救火营旁边的西首营,现在它监视的顺明两营之间已经没有了敌对行动。
细柳和泰山营已经退出战场,这两个营的使者已经抵达许平的将旗前,开始与他讨论投降问题。许平明白这两个营的将领都不希望他们事先就与顺军勾结的事情流传出去,所以要先退出战场,以便能表现得像是在走投无路下才投降的。
和这两个营一样,姜镶也有类似的打算,不过他是真的没有事先与顺军勾结,确实是等到局面无可挽回后才确定投降。
几千骑兵保护着新军的营官们从战场上逃离,直到此刻周洞天仍遥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忍不住发出感慨:“从未想到新军也会有这样的一天。”
“跟着黄侯从未打过败仗,从来不需要投降,所以一开始斗志昂扬,誓死不降,既然所有的人都不投降,自己也就从来没有想到过投降或是逃跑。”陈哲已经不在协助余深河指挥部队,而是回到许平的身边,听到周洞天这句话后他就笑道:“一仗接着一仗地输,士气越来越差,终于有试着逃跑了,结果也没事。大家一下子也都想明白了:逃跑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没什么丢不起人的。”
“陈兄弟说的是。”周洞天应道,许平一直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听着。
“现在怎么样我不知道,反正我走的时候,一个小队官都得要几百两银子,一个队官得上千两、甚至几千两。花了这么多钱买来的官,谁舍得死啊?死了还怎么把本钱挣回来呢?至于上面的人,更是富得流油,当然更舍不得死了。”陈哲讥讽地说道:“今天能打成这样已经很出乎我意料了,新军里还是有批三年前从军的军官,他们的位置不是花钱买到的,虽然可能也跟着富起来了,但还有点往昔的斗志,今天死战的就是这批人;而将军们嘛,说到底也是黄侯几十年的部下,不比我们,虽然这样、那样舍不得死,但是黄侯的命令还是会执行。”
现在留在战场上的成建制明军还剩下救火营,和近卫营面对面地站着,而西首营已经不再监视救火营而是向另一面开去,去攻击营官已经把骑兵带走的三千营和长青营。牛尾庄的顺军也杀出来,配合李定国部围堵四散的明军士兵。
“王将军要求向顺王投降,他强调这是他事先就提的要求之一,”余深河不停派来传令兵向许平通报谈判进展:“王将军拒绝向大将军投降。”
“什么事先不事先的,”陈哲就是因为谈判的内容让他听不下去才跑回许平身边透口气的,刚才他冲王启年的使者大叫大嚷还被余深河责备了,现在他就冲着余深河的使者嚷起来——既安全不会有什么不良后果,而且还出了口针对余深河的气:“现在是我们绝对优势,救火营不投降就灭了它!”
“就是,刚才要不是西营都到了,救火营真的不会和我们打么?”周洞天也在边上搭腔道:“刚才那架势他们像是要真打,不像是装的。”
“王将军说他之所以选择刺刀冲锋就是像拖延时间,离开贺宝刀的控制越远,他越有把握控制部队倒戈。”余深河的使者转述着谈判内容,听上去就像是替王启年辩解。
“他有证据说他肯定不会和我们打么?”陈哲冷笑道:“如果王将军心里没鬼,我们完全可以派人去问,问他停止作战的命令到底是发现西营前还是西营后,允许他继续带兵已经是很宽厚的条件了。”陈哲对许平说道:“大将军,救火营军心已经垮了,我们全面有利,王启年不向您投降就摧毁他。”
“算了,你也没有证据说他没看到西营就一定会和我们打起来,毕竟他今天确实没有杀过我们哦人。”遇上装甲营虚弱无力的拦阻时,救火营也只是用刺刀把他们赶开而不是轰击他们,许平挥手制止了陈哲和周洞天的继续反对:“我答应过王将军救火营可以直接向顺王投降,我确实这么说过,我不能食言。”
许平让余深河把救火营的使者带到自己面前,对他说出了最终决定:“救火营可以单独立营,保留军旗,我不干涉王将军的权威和决定,救火营要呆在我大营附近,王将军稍微收拾一下,两天内顺王就会抵达,到时候我会派人护送王将军前去拜见顺王,而在此之前,王将军可以继续打着朱明的旗号。”
“谢大将军,大将军真是一言九鼎。”白羽使者欢天喜地的冲许平连连磕头,然后跑下去向营官通报这个好消息。
……
贺宝刀在兵败后自刎身亡,坚持抵抗的直卫指挥杨怀祖受伤昏迷,被顺军俘虏。
“加上直卫十三营新军,三个倒戈的,一个被俘的,一个自尽的,剩下都跑光了。”周洞天大笑道:“这些营官坚持不肯把骑兵借给贺宝刀统一使用,真称得上是老谋深算。”
“是啊,”随着战争的不断持续,新军急速地扩编,从上到下的质量都急剧下滑,许平命令道:“派医生去给杨将军好好看伤,不要伤了他的性命。”
直卫进行的最后抵抗,给李定国造成了几十、上百的伤亡,许平估计这么点小仇李定国也不会放在心上:“战争已经结束了,没有必要再死人了。”
在牛尾庄附近这个狭小的战场上,今天有四千余名顺军官兵阵亡,还有数目相当的重伤顺军此刻还在生死线上挣扎。而对面至少有超过六千明军被杀死,至于伤员更是不计其数,许平触目所及,到处都是战死者的遗体。
“大将军,”余深河安置好部队后,也回到将旗前向许平复命:“大将军真的不打算把救火营拆散么?”
“救火营已经连一战的勇气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可怕的?”许平不打算把救火营纳入自己的囊中,而是情愿让王启年去直接向李自成投降:“我们此战损失不小,对晋军的威慑恐怕有所下降,救火营投降我大顺后,正好补上了我们损兵折将的不足。”许平冲余深河微微一笑:“再说昨天晚上我已经在回信中答应过王将军了,不是吗?”
“大人倒是信守诺言,不过如果我是大人,我是不会让救火营继续存在的,”余深河微微摇头,他觉得救火营完全值得许平背弃诺言:“末将担心今天放过了他们,以后有一天近卫营会还得和它打上一仗。要是大人狠狠心,杀光……”
“不会了,我觉得战争已经结束了。”许平打断了余深河的建议,他望着面前战场上的尸山血海,轻轻地叹了口气:“没必要再死人了。”
……
五天后,李自成总算赶到太原,救火营正式向顺王投降,换上了黑色的大顺军装。
除去三个倒戈的新军营以外,姜镶也带着四万大同兵向顺王投降,目前山西境内仍没有投降或是没有派遣使者前来表示愿意投降的,只有代州总兵周遇吉一人而已——他手下不过万余人马,大部分还是地方部队,没有哪位顺军将领将其视为威胁。
除去倒戈的几万明军外,牛尾庄一战还有三万新军士兵被俘。
“新军只跑了那八位营官的几千骑兵,”许平向李自成介绍道:“六万三千多名新军,此战损失了差不多六万,而逃走的新军骑兵估计也未必会返回直隶,很可能会逃向山东静观待变,或是跟着侯爷南下去南直隶。”
前不久,明廷刚刚宣布,由德高望重的镇东侯黄石巡视江南,负责督促南方缴纳赋税,同时还肩负有在没有遭到战火摧残的江南组建一支新的勤王部队的使命。
“侯爷花了一年的工夫才筹集出来这六万多新军,被贺宝刀在山西丢得干干净净,以前新军不是没有打过败仗,但从来没有这么惨过,这次侯爷别说一年,就是两、三年都未必能恢复元气。”许平觉得新军此战不光是人员损失惨重,他们仅有的一点士气和斗志也被打光了,以新军现有的状态,许平觉得他们没有恢复的可能性。李自成至少善待三营倒戈的新军,接下来新军就算重建,估计也会和其他明军一样闻风而降。
“小杨将军醒了,如果大王不反对的话,末将打算放他回去。”杨怀祖醒过来后许平去看过他,见到许平后杨怀祖就破口大骂他欺师灭祖,居然想派人行刺黄石。
“金兄弟确实是有些鲁莽了。”无论是杨怀祖还是倒戈的新军三位营官,都告诉许平若不是山岚营叛乱,黄石确实有畏战之意;他们也并非不知道皇上昏庸、天下生灵涂炭,正是因为这个三营新军才决意倒戈,但是之前之所以走上战场和顺军交战,不是因为对李自成不满,而是出于对许平派人暗杀他师父黄石的义愤。怂恿魏兰度暗杀黄石的罪魁祸首金满苍已经被处死了,对方把金满苍的底细了解得很清楚,和许平的约定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许平对此也无话可说。
“可并不是许兄弟你下的令,对不对?”牛金星认为这事完全可以推得一干二净,他刚到还不清楚为什么许平要把这个黑锅背下来:“许兄弟只要咬死不承认认识金满苍不就得了?一口咬定是他们新军内讧。”
“我们这边也有太多人知道他的底细了,我不可能说不认识他,再说,”许平觉得金满苍虽然鲁莽,但是刺伤了黄石确实导致他无法领军出征,导致新军的大败亏输:“不错,侯爷说他会南下,可到底会不会亲自来山西我们不知道。金兄弟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为大顺立下这样的奇功,不好昧着良心抹杀了它,不让金兄弟的大名和勇气得以流传。”
“确实是奇功一件,”李自成也承认眼下的形势出乎预料地对顺军有利,而这一切看起来都要归功于金满苍策划的京师之变:“但这样一来,许兄弟和黄侯可就算是结下血海深仇了,金兄弟连黄侯的独女的夫婿都害死了。”
“是的,不过反正也是血海深仇了,多一些、少一些也不算什么了。”许平早就很清楚自己和黄石的仇怨没有化解的可能,他再次对李自成说道:“末将希望大王能同意把小杨将军放回去,让他去劝黄侯投降。”
“劝黄侯投降?”
“末将觉得大王不妨许诺给黄侯,明廷给他的待遇我们大顺会保持不变。”许平本想建议李自成继续与黄石的约定,但转念一想,在新军已经毁灭的今天,牛金星不会同意这个建议的,所以让杨怀祖劝降黄石是唯一拿得出手的理由了。
“杨大人,当年你待末将不错,待这里很多人都不错,这就算是末将替我们大家还您的一个情吧。”许平在心里想到。
第三十八节 劝降
“哦,不过黄侯会投降吗?”牛金星对许平的提议抱有些怀疑,不过他也认为不妨一试:“新军已经覆灭了,黄侯没有了和我们讨价还价的本钱,而是还是黄侯先毁约的,他答应不出兵山西的。”
“在黄侯看来是我们毁约了。”许平答道,既然有秘密约定,那刺杀显然不是践约的所为。
“我们问心无愧便是了,”牛金星笑道,金满苍的行动虽然没有得到顺军高层的批准,但看起来显然是顺军大赚特赚,连南北分治都不再需要考虑了:“我们马上就进攻京师,稍事休整后就派一部沿着运河南下,六月前就要渡过长江。”
“派一部?”许平觉得有些奇怪。
“是的,我们可能需要提防插汗。”李自成告诉许平,他刚刚接到一封来自北虏的信,信中要求与大顺一起进攻明廷:“既然北虏有染指关内之心,我们当然要防他们一手。”
“我本来劝大王先虚与委蛇一番,北虏希望我们承认辽东和漠南都是他们的,甚至希望能够分走一部分蓟地”牛金星主张不妨先假意答应,等把关内明军彻底收拾光后,再翻脸不认人:“他们这不是做白日梦么?漠南也就算了,辽东什么时候成他们的了?”
“就是漠南也不给,”李自成不同意回信进行欺骗,既然他认为顺军总有一天要发兵关外,那就干脆不回信,免得日后还要毁约:“我连朱明都不骗,又岂会失信于胡虏?”
“大王说得不错,是属下欠考虑,不然日后青史之上这段总是有些不佳,”牛金星也完全没有把塞外的威胁放在心上,因此既然李自成懒得撒谎,他也就不再多劝:“几十年来,北虏一直被关宁军、蓟军和晋军就挡在关外了,等攻破京师后,我们还是让姜镶、唐通(居庸关总兵)、高弟(山海关总兵)和吴三桂(宁远总兵)他们继续守关,留一、两万兵马在京师和山西策应边军,剩下的南下便是。”
既然以明廷中央军的无能,都能协助边军守住关内,牛金星认为对顺军来说这更不是问题,与北虏的和议确实无甚太大必要。
“只是既然北虏也有染指关内之心,我们就得赶快进兵,先取京师,然后招安唐通、高弟、吴三桂他们。”牛金星建议李自成把倒戈的三营新军留在山西,救火营在晋东、细柳和泰山派去晋西,让这三个营有时间清理内部的亲明势力、统一军心,同时随时准备策应守边的姜镶:“再派一个使者去劝降崇祯老儿,大王不妨许诺给他,若是他禅让给大王,就封他一个王。”
“便宜这老儿了。”李自成说道,天下汹汹十几载,被明廷折腾得死于非命的百姓数以百万计,不过为了迅速结束战争,李自成也同意不和这个刨他祖坟的仇人计较了。
“大王打算派谁去劝降明帝?”半天没有开口的许平突然问道。
“还没有想好……”李自成打算让在山西投降的监军太监去劝降崇祯,不过这个效果估计不会很好,崇祯皇帝看到自己派去打李自成的家奴一转眼降了对手,然后又调过头来劝降自己,多半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过若派自己人去虽然成功率会高点,但李自成估计没人愿意去冒险。
“大王,末将愿意出使明廷。”许平大声说道。
“许兄弟?”
“大将军?”
李自成和牛金星同时叫了起来。
“正是,若派一个无名小卒去见明帝,他多半会怀疑大王的诚意,末将也算是有点名气了,通过末将的口说出来的条件,明帝会相信大王践约的诚意的。”
……
太原城外,是一望无尽的新坟,几天来顺军一直忙着把战死的同袍收敛入棺,让他们得以入土为安,而牛尾庄外此时仍然是满山满谷的尸体,明军将士的尸体无人认领,忙得不可开交的顺军没有时间、也不可能在妥善安置了自己的战友尸体前去关照敌方的死者。
当许平站在战场中的山头上时,就好似置身于修罗场一般,尤其是当夜幕降临后,他感到周围似乎满是森森的鬼气,仿佛已经可以被肉体凡胎察觉到一般。
“大人,”匆匆赶来的余深河轻易地找到了许平,这几天许平总是在战场附近打转:“大人,末将刚听说……”
“你是要来劝我的吗?”许平笑着指指身边的周洞天:“他刚说了快半个时辰了。”
虽然李自成和牛金星一开始也不同意,但禁不住许平固执己见,最后还是同意了。
余深河瞪了周洞天一眼,又张嘴要开始劝说。
“余兄弟和我第一次见面,还是在德州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和这些新军的营官一样,”许平将手臂挥了一个圈,把当天曾布置在这里的新军诸营都拢在其中:“想的是如何升官发财,如果博取世职功名。我和他们一样不择手段,他们是拉关系、跑人情,我没有关系和人情,就只能富贵险中求,千方百计地为朝廷、侯爷和新军立功,希望能够引起朝廷、侯爷和上峰的注意。”
余深河听许平说的感慨,就识趣地把嘴闭上了。
“我如愿以偿了,到了长青营后,我没有把侯爷给我的权利拿去做过人情,无论谁来说情想把亲戚插进来我都绝不会同意;侯爷交代的事我都不折不扣地完成,从来没有为了保持同僚间的一团和气就对错事装看不见。当时所有的人都骂我不择手段往上爬,没错,我就是不择手段,我就认准了侯爷一个人,其他的人乐意说啥、说啥去。”那个时候许平想的是,有朋友、有关系的人多了去了,但是一丝不苟尽职尽责的新军中真挑不出几个,满眼都是和稀泥的和事佬。
“直到又一次到了德州,我第一次把侯爷给我的权利拿去换钱,虽然后来那钱我交公了,不过一开始我确实想过,其他营还不如我呢,长青营比其他营都强就好了。”那件事余深河和周洞天都心里有数,当初让余深河去给德州大侠保驾护航的时候,他一样也分到过好处。
“然后就是侯洵一声令下,王启年的救火营、詹天豪的磐石营、何马的选锋营,一起大开杀戒,我领着你们两个去找侯洵自辩,希望能够说服侯洵收回成命,不让救火营他们继续杀良冒功,不过当时我也没有想百姓如何。虽然他们很冤枉,但是我更看重的是需要他们帮我建功立业,我需要这些民心来打败季大王,让侯爷刮目相看,让其他新军各营无话可说。如果没有遇到林将军、周将军的话,我从来不知道新军中有一些将军和我是这么的不一样,他们把百姓的命看得比自己的性命、前途更重要。”
对明廷的忠诚在山东那个书生家里被摧毁殆尽,回到贺宝刀的军营中,许平明确表示要举报侯洵,贺宝刀提醒许平他自己手上一样有血,举报侯洵就是拖累自己,但许平当时已经不在乎,明说就是斧钺加身也要举报侯洵杀良冒功:“……新军也容我不下,所有和其他明军不一样的人,新军都容不下了,最后,他们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许平又伸手指指周围的战场:“如果我想和他们一样,那根本没必要反出新军,一开始就没必要和大伙儿对着干。有人想把子侄安插进长青营,我不需要拦着反倒可以收个人情;全军推演十个营都在胡搞乱搞,我可以和大家一样装没看见,反正倒霉的不会只有我一个;打了败仗,要跑一起跑,救火营带头,磐石、选锋扔了所有的大炮和一半的士兵跑路,我为啥要去劝张大人去救山岚营,那是他们自己的命不好呗;八个营在杀良冒功,参与其中的我更不需要去举报这件事。”
“所以他们变成了这个样,”许平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各自打的小算盘越来越精,彼此间越来越貌合神离,导致了失败,军事失败又加重了离心的倾向:“我既然反出了新军,就得和他们不一样,不然我岂不是吃饱了撑的?”
听到这里,周洞天和余深河知道许平已经不可被说服。
“这几天来,不止一个伤兵,在弥离之际握着我的手,虽然有的人说了有的人没说,但是我知道他们都是在怕我辜负了他们的牺牲,让他们的妻子父母仍然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许平长吁了一口气,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了,明廷现在已经是待宰的羔羊,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抵抗能力:“不需要再多死人了,只要明帝投降,天下就可以传檄而定,你们可以富贵荣华,士兵们可以解甲归田,而百姓们也可以安居乐业。”许平冲着余深河和周洞天微微一笑:“如果明帝不投降,有没有我也都一样,换谁来领军都能轻易攻破京师。而这次出使是我最后一次立功的机会,劝降崇祯皇帝,亲手结束这个乱世。”
……
周洞天、余深河和其他赶来劝许平的人都被许平劝走了,身边又只剩下清治道士一个人。
“许将军觉得这个天下不再需要你了吗?”左右无人后清治开口问道。
“是啊,是的。”许平哈哈大笑:“大师真知我肺腑。”
“我有一个舅舅要赡养,最开始在救火营的时候,我躲避太大的危险,因为我舅舅需要我活着。”这么多年来,许平的舅舅音讯全无,他估计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不然早就该找到闯营这边来:“然后我有一个心上人,我发誓要爱她、敬她、娶她为妻,她和我舅舅都需要我活着。”
“然后舅舅不见了,曾经的心上人也嫁人了,我一度想退隐山林,或者干脆死了一了百了,可是有兄弟的仇还没报,我不能轻易就死。”许平扫了一眼清治:“后来兄弟们报仇的心渐渐淡了,他们关心的已经不再是这件事,大师告诉我,我肩负着拨乱反正的责任,这个乱世有无数的人在苦苦挣扎求活,一天不推翻明廷,这些良善百姓一天就没有活路。”
“就像我和大师说过的,如果崇祯手上沾着几百万、上千万百姓的血的话,那我也沾着十几万人的血。”这并不是许平第一次见到成千上万战死者的场面:“尤其是山东的那二百无辜百姓,和沙场征战不同,无辜者的血是你永远不可能擦去的,他们会在阎罗王前控诉我的罪孽,这是我注定逃不过的公堂……现在舅舅多半不在人世,也没有心上人惦念着我,她的哥哥和夫婿因我而死,她肯定是恨我入骨;没有人要我替他们报仇,他们自己已经手握重兵;没有什么昏君还需要我去推翻,经此一役,昏君肯定被推翻了;天下不再需要我了,没有人还盼着我活下去。”许平摊开双手:“大师说过,破军星的分身,到底是功成身退、还是祸乱一方,是要看每个分身自己的信念——而我选择功成身退。”
“那顺王和黄侯的恩怨,许将军也打算置身度外么?”
“顺王不会输的,侯爷已经是孤家寡人,大顺稳操胜劵。刚才顺王和牛军师同意我出使明廷,就是知道这确实是我最后能贡献的一点力量。”
……
和许平有着一样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几百里外的一条官道上,数千旌旗招展的骑兵保护着长长的车队向南而行。
“吉星辉真是王八蛋,怪不得他连家产都没有搬出来。”
此次出兵前,除了贺宝刀外,其他营官大部分都把自己在京师的细软收拾好并做了安排,从战场脱离后,几千新军骑兵就赶回去保护好军饷和军官们的家财、以及沿途征集到的大车和民夫,然后立刻动身向南方进发。
“反正我们没有参加对山岚营的围攻,我压根就不知道贺宝刀这么丧心病狂。”
营官们私下凑在一起谈起只有几个人知晓的北京之变,纷纷说道:“当时咱们就是想让贺宝刀再去代表大家劝劝侯爷,谁想到这反骨仔真的背叛了侯爷为昏君效力,还一直瞒着咱们说什么侯爷被他说服了。”
如果真把几万新军统统带去南方,营官们担心黄石真有可能剥夺他们的军权,把他们闲置起来,不过现在不同了,福宁军中会打仗的差不多都调来北方并且死光了,现在南方剩下的什么施策啊、刘香啊、郑成功还有姜敏等,几乎全是毫无陆战经验的水师将领。
“便是我们出死力练兵,一年半载侯爷也未必能把新军再练出来,要是不要我们了,那侯爷还打什么呢?”
如果贺宝刀真打垮了顺军,营官们觉得替崇祯效力也不错,毕竟军饷是朝廷发的,武器是福建补贴的,真有了扩军的机会能吃上空饷,靠着朝廷给的武器也不是不能打仗。再说有新军撑腰,福建胆敢不继续提供武器津贴也得掂量掂量。
如果贺宝刀败了,那黄石还是要拉人组织队伍继续和顺军打。
就算黄石老糊涂了,真存心和大伙儿过不去,那大伙儿心里也清楚,最不愿意把北京之变抖落出来的还是黄石本人,一旦抖落出来他一贯的好名声都毁了不说,而且这样的内讧对他的威望是惨重的打击。
既然不能把事情抖落出来,黄石就没有理由杀一批老部下,将军们深信,黄石虽然已经很糊涂了,还没有糊涂到这种地步。
所以……
上万民夫,在新军骑兵的监督下,奋力推着沉重的大车全力南行。
每一辆车里都装满了金银珠宝,虽然属于新军的生意、店铺、土地、商队和货船不可能尽数搬去南方,但就是这车里面的金银细软依旧价值连城,这是几万军队——在过去的几年里这个国家最强大的一支军队、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一批高级军官全力挣来的家私。
“富家翁,”营官们说起黄石暗地里给他们准备的安排时,都有一种不屑的表情:“这不需要侯爷来安排,我们肯定能做到。”
跟着贺宝刀干、为明廷出力、背叛黄石、打了败仗全军覆灭,最终被黄石赌气一拍两散,就是把所有的坏事都碰一遍,新军将领们觉得自己的结局也不可能比这个结果更差,而只要运气不是差到这种地步,怎么都能混得比黄石给他们安排的下场好。
“教导队有没有逃出来?”
得知朝廷下旨说什么派黄石去南方公干后,营官们就知道又被贺宝刀骗了,什么把黄石软禁在京师纯属假话,肯定是被黄石逃走了。现在他们想知道的是,除了他们自己黄石还有什么人能用来练兵。
“没有,宋建军在贺宝刀家里关着呢,我看见过了。”
“教导队被贺宝刀一锅端了,一个都没能跑掉,这个肯定没错。”
第三十九节 直隶
越过忻州的顺军先锋很快抵达代州城下,守将周遇吉丢下城池突围逃向位于顺军攻击方向背后的宁武所。
“周遇吉还打着朱明的旗号吗?”李自成问道。
“是的,他仍拒绝投降。”
周遇吉已经避开了顺军的锋芒,让出了通向京师的大道,在以前历朝更迭时,这种做法是屡见不鲜的,不过在大明就很新鲜了。因为除了周遇吉以外,山西其他明军连躲避锋芒都不做,直接接受了李自成的委任成了大顺官兵。
在黄石的世界,为了证明崇祯不是倒行逆施到丧尽军心、民心,满清文人对周遇吉这唯一只是让出大道却没有彻底投降的明将大加称赞,以便给多行不义以致自毙的崇祯遮羞。诸如:洪水决口、有几座山自动升起以保护周遇吉的墓,或是只坚守了一天的宁武给李自成造成了几十万人的伤亡等。作为一个弃城逃跑的武将,能得到这样的歌颂是很不错的——毕竟在黄石的世界里,当顺军进攻明军时,这是仅有的一点报效崇祯的抵抗。
如果真是实力雄厚,李自成大可像前朝更迭时一样,对这些观望将领置之不理。现在皇帝还在京师,对方就在躲避顺军的主攻路线,那等到攻破京师、擒获皇帝时,这些将领的抵抗意志自然会不复存在,黄巢当年还主动号召唐军将领避开他的锋芒。不过在目前的局势下,李自成无法容忍背后有一支仍打着明军旗号的军队,只有几万嫡系军队的大顺无法在后方留下一支可靠的监视部队,李自成必须扫清一切不肯投降的明军,否则主力一旦离开,就等于把退路又送还给明军:“调头,我们回头去打宁武。”
顺军倒转身取宁武的时候,许平辞别李自成,带领一小队卫士继续向东。
“大师,送到这里足见盛情,请回吧。”和顺军分别以后,只有没有兵权的清治陪着他又走了一段,许平不希望清治陪着他冒险,便想请清治返回顺军营中:“若是有缘,我与大师还能相见。”
“若是有缘……”清治微笑道:“贫道乃是闲云野鹤,以后又要云游天下了。将军日后位高权重,恐怕也没有时间再到民间了。”
没想到清治这便要离开顺军,许平有些吃惊,这么多年下来,他觉得清治应该可以站在大顺王朝上层人物之侧。
“当年贫道刚见到将军的时候,将军杀心难抑,眉目之间满是戾气,后来贫道得知将军原本是黄侯属下,又受了顺王的委任。贫道便想,恐怕天下又多了一煞星,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将因将军这头食人猛虎而遭难。”
许平没有说话,而是又深深一躬,向清治致谢。
“能在许州与将军重逢,那是贫道的命数使然。若顺王是真龙天子,那贫道这几年来见到的也都是天上的星君、神人,贫道日夜修炼,图的便是有一天能白日飞升、位列仙班,现在已经和诸位星君混熟了,还是该回去好好修炼的。”清治有着很朴素的“自助者,天助之”的思想,他担心如果自己功夫不够,就是天界上的熟人也没法帮他的忙:“就连黄侯这位武曲星君,将军不也带贫道见过,混了个脸熟么?”
听到这里许平也笑起来:“如此说来,我与大师必有重逢的一天。”
“是啊,贫道希望在天界相遇,而不是这凡尘。明廷天命已绝,三百年内破军星不会再次下凡,有贫道在,能和将军聊聊这一世的经历,也能解解闷不是吗?”
“正是,”许平又是拱手一礼:“大师,末将告辞了。”
“去吧,许将军,无论此行将军成败如何,破军星都会再次陷入沉睡。将军若还有复出之时,那也会是以大顺的武曲星身份,而不是大明的破军星了。”
……
虽然顺军还没有抵达大同府,不过这里的地方明军已经得知姜镶带着四万军队尽数投降了李自成,许平抵达后,受到明军的百般阿谀。
顺军一日下宁武的消息传来。周遇吉的前车之鉴,使那些心存迟疑的山西明将像是被抽了一鞭子,立刻表示会毫无保留地投降,绝不会首鼠两端、抱着观望成败的心思。
许平沿途见到的明将,无一例外地苦苦劝他不要去京师,虽然他们看出许平不可能因为他们的劝说而改变主张。将领们认为这是自己眼下应尽的礼数、必要的应酬,向未来可能成为大顺重臣的人表明他们的担忧与忠诚。
离开灵丘的时候,沿途将领们馈赠的礼物许平就拿不动了,贴身卫士每人都带上了几个大包小包。许平赶到广昌门前,向打着明朝旗帜的城池自报家门:“我乃大顺使者许平,要前去京师求见明帝。”
城门楼上的守军把许平的话报告城内后不久,紧闭的广昌大门突然打开了,一彪骑兵簇拥着个身穿大红战袍的武将冲出城来。
急行到许平面前,武将滚鞍下马,冲着许平的坐骑使劲磕头:“末将……叩见大将军。”
“先别急着投降。”许平一路上见多了这种事,连忙伸手拦阻道:“吾主顺王还没有到,将军稍安毋躁。我现在是使者,要去京师,将军先帮我安排一下公文关防,再当两天明臣,等顺王到了再降不迟……”
“遵命,遵命……”许平说话的时候,广昌守将一个劲地叩头应是。但不管许平好说歹说,他坚持要投降,而且是刻不容缓地立刻投降。
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广昌的投降后,守将一声令下,城楼上的士兵们就欢呼着给广昌换上了黑旗,地方官身后跟着广昌的缙绅,他们的背后是更多的百姓,夹道欢迎许平一行人进城,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听上去比战场上的枪炮还要嘹亮。
广昌地方官和守将又是一番苦心地劝说,许平拒绝了他们的好意,执意继续前往京师。许平不由分说,把沿途文武硬塞给他的礼物统统塞给了广昌地方官,让他先代为保管。
推辞不得的地方官含泪收下了许平的东西,第二天和同样满含热泪的广昌守将一起把许平送出城门十里地,才惆怅地返回。
“赶快把旗子都换回来。”回到广昌后,守将马上又把大顺的黑旗降了下来,许平此去生死未卜,万一他真有个三长两短,那岂不是没有人记得广昌忠心效劳的投诚场面了么?所以等顺王的前锋来了,广昌得再投降一遍。
此时地方官也把缙绅重新召集起来:“大家表现的不错,不过仍然有美中不足的地方,幸好我们还有一次机会,这次一定要比上次更好。”
指着一个前排缙绅,地方官叫道:“你笑得太傻、太假了,要发自内心地笑!”地方官做了一个双手捧心的动作,质问道:“发自内心!你懂不懂?等顺王到的时候,你还这么傻笑会害死大伙儿的!”
……
离开山西边境,许平从保定府进入直隶,直到紫荆关前一路上许平如入无人之境,虽然他和几个卫士都身穿黑衣,但沿途明军的岗哨一概装没看见,反倒是百姓多有上前来询问的:“你们是大顺的兵吗?你们真的是大顺的兵吗?”
到紫荆关报上名号后,许平如释重负地看到到底是直隶的军队,守将虽然同样出关拜见,但并没有提到投降的事情,许平也很小心地不在这个问题上逼迫他。
紫荆关的守将再三向许平告罪,现在他还是明将与大顺乃是敌对状态,所以虽然是使者但仍然不能请许平入关过夜,为了表示他深重的歉意,紫荆关的守将亲自在许平住的帐篷外站了一夜的岗。第二天紫荆关守将派出一队精挑细选的精锐骑兵,敲锣打鼓地护送大顺使节前往京师。
不等许平抵达易州,定兴、涞水、易州的三位地方官就一起出现在前面,三位大人跪迎在道边,见到许平后不等他发问,就一起嚷嚷道:“下官叩见大将军。”
“不会吧,这里可是直隶。”许平见地方官又要投降,心中哀叹了一声,口中无可奈何地说道:“三位降得未免也太早些了。”
这话一出口,许平立刻从易州知县的脸上见到一阵惊恐,他连连磕头:“大将军恕罪,只是下官听说,大将军这次的身份乃是大顺使节,不知道大将军还要招安下官等。”
“我没有要招安几位大人,”许平一听顿时有了精神,连忙答道:“三位大人不降么?”
听到这声问话后,另外两个地方官的脸色也变了,他们对视一眼,还是由易州的出面:“顺王顺天应人,以有道伐无道,解民倒悬……”
“你们到底是降还是不降?”许平听得糊涂起来。
虽然知府交代过要统一行动,但是易州知县闻言后觉得这关终究要过,把心一横:“大将军要下官怎么做,下官就怎么做。”
而此时涞水的则吼出来:“下官降了!”
“你们先别降!”许平赶快道:“我需要关防文书,好去京师,三位大人帮我准备一下吧。”
“遵命,遵命,”三个人先是连连应是,但最后还是加了一句:“知府大人敢请大将军移驾保定,知府大人得知大将军虎步直隶,本想立刻赶来,怕赶不及所以先让小官们在这里迎接。”
“可是去京师是这条路,对不对?”许平马鞭一扬,指着向东北蜿蜒而去的大道:“保定府不是在南面吗?”
“大将军明察秋毫,下官不胜钦佩仰慕之至,”明朝的地方官大声称赞道,由于没有投降所以导致身份上的问题让这个官员仍然需要注意用词:“大将军此番出使下邦,知府大人担心下官们没见识失了礼数,再说,此去京师的关防,也还是由知府大人来开最为得体。”
……
最前面的锣鼓手一面把手中的家伙敲打得惊天动地,一面扯破了喉咙勒定行人尽早散开让开道路;面无表情的衙役们都是地方官挑选出来的衣服架子,他们高举着“肃静”、“回避”的牌子,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在许平的马前;两侧和背后,是虎背熊腰的紫荆关精骑,他们虎视眈眈地看着道路两侧的行人,警惕着每个人的一举一动,在树木和草丛间搜索着任何可疑的身影;三个地方官徒步跟在许平的左右,一脸的紧张和不安,好像随时准备扑到许平身上,替他挡开袭来的暗箭和飞刀,他们把地方的公务都抛下陪着许平前去保定府——这是许平在大顺地盘上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威风和排场。
终于抵达保定了。
一个身着大红明朝官袍,头带双翅乌纱的官员,同样跪迎在通向保定城的大道旁,见到这个官员后,无论是紫荆关的骑兵还是直隶境内的压抑,都识趣地让出了一条直通向许平的道路。
“贵使亲临,下官有失远迎,望贵使千万恕罪。”保定知府在许平马前一口气磕了九个响头,才从容不迫地站起身,躬着身给许平带路:“下官已经为贵使准备好了驿馆,还有一顿粗茶淡饭,请贵使移驾跟下官来。”
晚宴堆在自己面前的无数道菜肴中,许平能看出个大概材料的不超过两道,就是这两道菜,他吃起来的时候也感到完全不是自己所知的猪肉和鸡肉味道。
“贵使,”保定知府已经把关防为许平准备妥当,当着陪坐的满堂文武官员和缙绅,他大模大样地掏出两件东西:“这是下官的一点心意,还请贵使笑纳。”
一个盒子里据说是千年的老参,是不是许平不知道,他连五十年的参须都没见过,不过这已成人形的参一亮相就引起了不少惊叹,还有据说是南海来得夜明珠,这还是许平第一次在真实世界见到这种他只在西游记这本书里听说过的东西。
……
晚上回到自己的官邸,知府和夫人说起今天的情形,笑道:“大将军果然是个粗鄙武夫,将来之事易耳。”
“老爷不是还准备了四个胡姬么?”保定知府夫人问道,为了这四个肤色有白有黑,头发或金或银、眼睛或蓝或绿的女子,保定知府真是下了血本了,不知道扔了多少积蓄进去。不过生逢乱世,夫人也觉得不能光心疼钱:“花那么多功夫收拾妥当,怎么老爷又舍不得了么?”
“什么叫舍不得?”知府失笑道:“要是大将军是来受降的,我送他还怕他不收呢,可是他这次是出使,是要去京师的,朱明的那个皇上……唉,脑子不好使的。”知府重重地叹了口气。
第四十节 禁旅
金銮殿上,首辅陈演正向崇祯皇帝陛辞。
得知山西全境投降了大顺之后,陈首辅退意顿生并且立刻付诸行动。昨日,君臣间唱了一遍挽留和坚辞的戏后,崇祯皇帝同意了陈演告老还乡的要求,并委任魏藻德为首辅。
陈演得以卸去阁老之职后,当夜就迅雷不及掩耳地收拾好全家人的行装——本来大明已经是摇摇欲坠,结果皇上竟然还把镇东侯派去南方筹款募兵,事先也不说和阁老们稍微商量商量。看来这万岁爷真是得了失心疯,不知道什么叫“远水解不了近渴”。好吧,就算是镇东侯还在,陈演也打定主意要告老还乡了。镇东侯若在,对守城官兵说不定还有个望梅止渴的作用,陈演觉得那些粗鄙无文的武夫一定不像自己,能把局面看得清清楚楚。
今天在众目睽睽之下,陈演最后一次对皇帝歌功颂德,他在心里默念着:“马上就好了,就还剩几句话了。”陈演的家人就等在外面,一旦崇祯皇帝和陈演结束了今天的临行告别,陈家就要立刻动身上路,午时之前就要离京。趁着通向南方的回乡路还畅通无阻,赶快离开大明这条即将沉没的破船。陈演这一辈子已经捞够了,岁数也不小了,他无意再与顺王周旋,留下那些心还没老的人吧——金銮殿上以魏藻德为首的这些不肯走的人们,以后就是他们的事了。
“……赞画无效,臣罪该万死。”
陈演结束了他的告别词,趴在地上,面朝着大明天子的御座一动不动,等着对方的回答。根据一般的惯例,皇帝会说句“爱卿劳苦功高。”或者是类似的什么套话。随着皇帝这句话出口,全部的仪式就宣告完成,告老还乡的前官员失去了全部的官职,也没有了御前与闻的权利,只能灰溜溜地退出金銮宝殿,从吏部的小官手里领几匹红绸的退休金,永远地离开大明的权利中枢。按说,这是一个伤感的时刻,不过陈演现在心里没有一点点的悲哀,他焦急地等待着崇祯皇帝的那句告别语——家人和马车还等着赶紧启程呢。
“你早就该死了!”面前突然炸响了一声愤怒的吼声。
这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告别语,如释重负的陈演立刻又磕了三个头,大声回答道:“谢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微微躬起身,退行了几步,陈演再次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又起身退到大殿的门槛前,向御座跪下磕了最后三个头。走出金銮殿的陈演,越走越是心情愉快,越走越是眉飞色舞。吏部官员正等候在殿外,陈演从他手上一把扯过了自己的红绸退休金,兴高采烈地扬长而去。
陈家的车队离开京师宏伟的城门后,前首辅的全家都忧色尽去,仆人们也人人开怀大笑起来。陈演的小孙子用满是稚气的童声问道:“爷爷,今天陛辞时皇上都说什么啦?”
“还不都是老套话,”陈演曾经猜测,崇祯会用一贯的套话来结束这次陛见,但是刚才领退休金时,他觉得自己果然是高瞻远瞩,他爱惜地抚摸着孙儿的脑袋:“爷爷说:赞画无效,罪该万死;万岁爷道:爱卿劳苦功高,此去珍重。”
长长的车队向南迤逦而行,突然前方传来一阵喧哗,前面的车停下不走了。陈演从车窗向外探出头去,一个家仆已经跑过来报告:“家主,前面有几个不知死活的歹汉,说什么也不让我们过去。”
心中焦急的陈演不顾家人的劝说,亲自从车中跑了出去,赶到前队去问个明白。
“老子才不管什么致仕阁老还是致仕尚书,上面交代了,前面住着大顺使者,严禁闲杂人等喧哗!”
刚赶到前队,陈演就看到一个粗鲁的大汉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拦住去路,他身后是一大群带着类似表情的地方官兵和衙役,而自己的长子满脸愤怒,试图与他们理论。
“回来,回来。”陈演把儿子和仆人们都招呼回来,对犹自愤恨不平的长子说道:“绕路走,绕路走,不要说了。”
“果然是个致仕的尚书,”那个大汉在远处笑道:“果然有见识。”
听到这个莽汉把父亲的官职说错了,陈演的长子又想反唇相讥,在京师这么多年,他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侮辱,尤其还是来自一个这样卑微的底层军汉。
“走了,走了。”陈演拉住儿子,责备道:“不快些赶路却在这里吵架,你想让你娘在野外露宿不成?”
离开那些因为给大顺使者站岗而显得不可一世的明军兵丁后,陈演的长子回味着刚才的对话,问他父亲道:“父亲,什么大顺使者?顺王派来的人么?”
“是啊,是的。”陈演知道这是朝廷的机密,不过他并不打算对儿子隐瞒:“使者已经来了好些时日了,就是许将军,黄侯的弟子,保定府派人护送来的。皇上一直犹豫不定到底见还是不见,所以也不知道该不该让他进城。在朝廷拿出个主意前,只好先委屈他住在城外了。”
“许克勤许将军?许将军真是胆色过人啊。”陈演的儿子大吃一惊,现在陈家私下里对李自成及其部下的称呼也悄悄变了,不过陈演的儿子也有一丝不屑:“许将军一贯胆大妄为,当年好像就是他刚愎自用、贪功冒进,又仗着师父宠爱毫无顾忌,以致有山东之败。”
“是啊,就是他们师徒反目,师傅把弟子逐出门墙还让他成了钦犯。”现在想起来,陈演很奇怪为什么当时镇东侯会帮着侯洵说话,对弟子却毫无爱护之意:“山东之事到底如何很难说,谁知道到底是许将军胆大妄为,仗着师父看不起同僚,还是同僚忌恨他,这都很难说的。要是错全在许将军,他怎么就一怒去投闯……哦,投顺了呢?”黄石南下的消息传出后,陈演隐隐觉得可能是黄石对许平有愧,所以不愿意去打他:“至于京师之变,那也是各为其主,称不上欺师灭祖,难道顺王要对付黄侯,许将军还能拦着不成?”
……
到底见不见大顺使者,明廷内部一直争执不下,朝臣们大多主张见,甚至还劝崇祯皇帝以接见外藩使节的礼仪来见许平。崇祯皇帝愤怒之余,反唇相讥若是许平不同意自认下邦、外藩,要求以平礼见君怎么办?不想朝臣们毫不以为皇帝是讥讽,竟然认真地答道那也不是不能考虑。
虽然朝臣的态度让崇祯皇帝伤透了心,不过他也不肯就此关闭和大顺的和谈之门,李自成派许平前来,足见大顺方面的和谈诚意。虽然崇祯皇帝估计,对方现在要求的条件多半是自己无法接受的,但如果正面战场上能够取得一些胜利,对方的态度也很可能软化。
所谓能战方能和,放弃代州逃回山西中部宁武所的周遇吉,虽然只抵挡了顺军前锋一天不到就被消灭了,不过崇祯皇帝认为这总是个好的开端。除了新军以外,毕竟晋军也出现了对顺军的自发抵抗,而不是如同之前那般闻风而降。崇祯皇帝希望晋军好好努力,打一两个漂亮仗,不需要一定取胜,只要能让顺军付出相当的代价,让李自成意识到大明的京师不是轻易可以觊觎的就好,这样就能给明廷争取到一些谈判的资本。
可之后晋军表现得更糟了,很快山西全境十几万晋军全都投降了。当初朝臣们信誓旦旦地说,顺军绝不敢走山西攻打直隶,理由就是“必不犯天下重兵处以入”,现在大明的重兵却统统变成了人家大顺的重兵。
不过崇祯皇帝仍然没有绝望,虽然山西那帮兵痞靠不住,但接下来挡在顺军兵锋前的可不是地方边兵,而是大明天子亲领的直隶地区,是京营、禁军,由大明天子最心腹的亲信臣子统帅,或是由朱明皇室有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关系的皇亲国戚指挥。
比如,代帝出征的阁老李建泰,崇祯皇帝仍对他统帅的几万禁旅抱以厚望。由于是代帝出征,崇祯天子赐与李建泰前所未有的权威,“情真罪当,即以尚方从事”,将没有限制的生杀予夺大权下放到大学士李建泰手中。离京之日,崇祯皇帝亲自登上正阳门,送他名义上的替身——李建泰出征,而李大学士当时也痛哭流涕,发誓粉身碎骨以报。
顺军从西而来,李建泰却一路向南,带着大明禁旅在京畿之内烧杀抢掠,连续攻克了定兴等数座大明城池。一些大明地方部队对恣意抢劫杀人的大明禁旅发起抵抗,无一不被李建泰击溃。
夺取山西的李自成,亲率主力走北路,继续以大明主力为首要目标,直扑居庸关。同时派刘芳亮统帅偏师一万,循黄河北岸进攻以切断明廷南北交通要道,确保从南而来的援军和粮饷不能再通过漕运进入京师,以孤立北京。
得知顺军野战军突然出现在本以为非常安全的南方后,李建泰立刻统帅大明禁卫军北逃,和四川、河南的同行一样,大明天子的禁卫军不思与顺军作战,专门以消灭、杀害居住在中国领土上的中国百姓为目标。不过李建泰这次要加上一条,他带领的禁卫军还做出了歼灭京畿地方上保卫乡土的大明地方部队的事。
二月底,代替大明有限公司董事长——崇祯皇帝出征的大明有限公司常务董事兼副总经理——大学士李建泰,统帅着大明禁卫军抵达直隶地区的广宗县,知县李弘基得知禁卫军一路行来的所作所为,下令紧闭城门,亲自带领地方部队登城抵抗禁卫军。而李建泰也针锋相对地下令攻城,虽然没有胆子和刘芳亮的顺军野战部队交锋,但对消灭广宗县的大明地方部队还是蛮有把握。
在黄石的前世,广宗守官就是这个李弘基,这次他还是没能逃过这一劫。李建泰的行径也和黄石所知的历史没啥区别,开战不到半个时辰,离京以来战无不胜的大明禁卫军就在隆隆的炮火声中,击溃了广宗县军民的顽强抵抗,一举攻破广宗县南门。
李建泰满意地看到士气高昂的禁卫军像潮水般地杀入城中,本来悬挂在广宗县城楼上的明军红旗也被扯下,换上了大明禁卫军更加鲜艳的红旗。
火焰和浓烟从城内腾起,李建泰知道广宗县地方明军的垂死挣扎还会持续一段时间,但大事已定,有一伙胆敢对抗大明禁旅的无知鼠辈即将被歼灭在这里。
禁卫军开始洗劫广宗城时,李建泰指挥标营忙着搬运县衙里的银粮仓储,就在禁卫军和标营士兵都忙得满头大汗的时候,一个标营军官兴高采烈地跑过来:“督师大人,李弘基那狗官偷偷藏了一个银库,我们找到一个知情人。”
“快带来。”一听到银子,李建泰也是两眼发光。被带来的是一个年轻人,二十岁上下,书生装束,李建泰和蔼地说道:“不要怕,从实说来,本部院重重有赏。”
“阁部受命南征逆闯,赐尚方剑、斗牛服,推毂目送,圣眷至渥。今贼从西南来,正宜迎敌一战,灭此朝食,上报国恩。奈何望风披靡,避贼北遯,陷城焚劫耶?”广宗县王佐总算见到了大学士李建泰,他急不可待地吐出了这段想了很久的话。
“哦……哦……哦?”李建泰愣了一会儿,才琢磨明白对方原来不知道什么私藏的银库,只是以谎言来见自己一面,他反问道:“你来见本部院就为了说这番话?你以为说了这番话,本部院就会调头向南,去与那刘芳亮一战?”
王佐被反问得说不出话来,这个年轻人只是呆呆地看着李建泰。
“你这狂徒是不是还幻想着,本部院会惭愧得汗流浃背,甚至痛哭流涕,把你奉为上宾?”李建泰一挥手让标营卫士把这个广宗人也拖下去杀头,不屑地评价道:“幼稚。”
(笔者按:笔者的一位朋友,就是笔名为黑岛人的作者说过一段话,大意为:从中国的历史上看,大节大义,往往托于市井百姓,而非特别善于舞文弄墨和吃人不吐骨头的封建官僚士大夫。1644年发生在明朝北直隶的那场覆灭闹剧中,很少有人像广宗屠杀中殉难的王佐先生那样令人敬佩。)
第四十一节 召见
得知顺军已经逼近居庸关,守将唐通觉得凭借自己手下的兵马决计无法抵抗,对左右叹道:“外有战兵,内方敢坚壁。如此朝廷已经无兵,困守愁城终归是死路一条。”
见周围的部下们不少嘴唇都微微抖动,唐通抢在他们之前叫道:“吾非不知大明亡无日矣,然吾家世代将门……”虽然唐通很犹豫,但最后还是决定为大明出死力一战:“此战凶多吉少,不,是有凶无吉,诸君如放不下家中老小,可自行离去。”
军心既散,唐通知道居庸关也坚守不了几天,便带着那些明知前途未卜仍愿意跟着他的亲信离开居庸关向京师进发:“国破家亡之际,战死在帝城门前,也不枉我唐家数百年将种了。”
唐通统帅着最后几千手下抵达京师后,傍晚便有太监赶到营中,大叫道:“有恩旨下!”
“听说大将离京出战的时候,皇上会兰台召见、会赐宴勉励,甚至亲自登城楼送行。”唐通连忙去迎接天使,心里想着:“这些殊荣从来都只是听说,可从来没有轮到过我家头上,也罢,总算是我家为朱家尽忠数百年,有始有终,虽然迟了些,但最后还是没有少了我家的这一份。”
现在支撑唐通为大明效力到底的,只有家族的荣誉而已。
“唐通忠以爱君……”圣旨上表示对唐通前来勤王很满意,崇祯皇帝为此非常欣喜,所以:“赏唐通白银三十两。”
“臣,叩谢天恩。”
接着又是一队人马鱼贯入营,为首之人锦衣玉带,乃是一个御马监太监,是崇祯皇帝派来的监军使者。
“末将拜见大使。”
大使后面的从人,捧着一个用黄稠包裹的锦盒,唐通怔怔地看着那个锦盒,知道这是赐给监军使者的信物:里面会有一张明明白白将自己姓名写在上面的圣旨,监军使者有权将其请出来,把自己当众杀头。
监军使者被手下安排去休息了,唐通仍站在接旨时摆下的香台前,刚才为迎接天使而点燃的香已经在寒风中熄灭了。
“某家世代为大明守卫边关,族中殉国者不可计数,”几个亲信来报告已经把朝廷使者安排妥当后,听到唐通突然出声道:“今日某意欲为天子尽忠,将一腔忠血播洒在帝城国门之前,可没有召见、没有赐宴……只有一封要杀我头的圣旨,还有这三十两银子。”唐通手一松,刚刚接下的那张赐银三十两的恩旨就飘落到地上。
“回居庸关!”轻飘飘的那张恩旨落地,唐通再也没有把它捡拾起来的意思,他大声喝道:“全军拔营,兼程返回居庸关!”
“大帅,我们回去干什么?”居庸关军心已散,好多兵马已经在唐通离开后前去投降李自成,留在关中的兵马也只是单纯等着李自成赶到好向顺军投降罢了。
“回去投降顺王!”
……
唐通反出京师,崇祯皇帝当然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不光对于边兵,对禁卫军崇祯也已经失去了控制力,逃到保定的大学士李建泰既不南下抵抗刘芳亮,也不返回京师勤王。崇祯几番责问后,李建泰躲在保定上表朝廷:“臣愿奉皇太子前往南京。”
看到这份奏章,崇祯气得差点一脚把御案踢翻,现在要考虑的是皇帝的安危!不是皇太子的。
崇祯皇帝计划让太子留守北京,自己前往南京设法重振旗鼓,可是又担心万一太子成功守住京师,自己就成了唐明皇,会被架空为太上皇;放儿子去南京也有类似的问题,而且风险更大,所以崇祯打定主意,一定要把太子紧紧留在自己身边,以免给他抢班夺权的机会。
现在看起来,守住京师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崇祯皇帝再次考虑南遁,不过逃难需要一支可靠的军队,保证不会把他出卖给顺军的军队。
就李建泰的禁卫军的表现来看,崇祯觉得对方很难担负起这样的重任,京营虽然全在皇亲国戚的控制中,不过锦衣卫密报说统帅京营的那群本家们,也在秘密商议投降李自成。虽然此事不知真假,但这样的风声就足以动摇崇祯皇帝在京营保卫下离开京师的决心。
昨天又有噩耗传来,继唐通在居庸关投降李自成后,李建泰和保定巡抚也投降了刘芳亮,顺军已经从南北两个方向逼近京师。
崇祯皇帝让京营紧急动员,做好迎战准备。理论上京营仍然拥有二十万兵力——实际呢,实际只有老天爷才知道到底有多少。禁卫军主力已经覆灭在保定,崇祯皇帝只好在京营里挑挑拣拣,把比较可靠的一部分部队放进城内,和剩余的禁卫军一起坚守京师。其余的十多万则在公爵们的指挥下,在城外坚守野战阵地,不让顺军能够接触到固若金汤的京师城门。
今天朝堂上群臣虽然议论得十分热烈,但崇祯皇帝越听越觉得不着调。
比如阁老们今天一致推荐昔日附庸魏忠贤、把东林党往死里整的冯铨出山,说他经验丰富、精通边事。
经验丰富?你们不是一直说魏党祸国殃民么?怎么魏党的中坚份子一下子经验丰富起来了?还有精通边事,现在的情况,第一不是边事,第二是没有一支军队进行抵抗,从来都是不战而降,就是把诸葛武侯请出山,又能顶得了什么事?还不用说冯铨远在南边,如果能平安抵达那里,那还要姓冯的做什么?直奔南京不就得了?
用手指在茶杯里蘸蘸水,崇祯用手上的茶水在御案上飞快地写下了一行字:“文臣个个可杀。”
让左右看完后,崇祯皇帝飞快地用袖子把桌上的字迹擦去,站起身说道:“朕不能守社稷,朕可以死社稷。”
崇祯的话让魏藻德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他连忙带头跪下来哭哭啼啼,身后也是一片哀痛之声,不过大家都心有灵犀,在哀痛声中夹杂着无限的赞美之声,竭力歌颂着皇上的高风亮节。
退朝之后,魏藻德觉得自己的步伐轻快了许多,人也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周围同僚们的脸上,也尽是欢乐轻松的表情。
回到家中后,魏藻德罕见地哼起了小调,一步三摇地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见丈夫这个表情,魏夫人也猜到了事情的大概:“皇上不走了?”
“不走了!”魏藻德呵呵笑道。既然皇上不走,李自成就冤有头、债有主,不会一肚子火无处发,殃及无辜的大明文武百官。这些日子来,不管崇祯皇上说一千道一万,群臣默契地结成统一战线,说什么也要劝说皇帝留在京师。
他们的主要理由就是,京师毕竟尚有些还算可靠的军队,崇祯皇帝一旦离开,在野外非常的不安全,可能一个哗变的小兵就能轻易绑去献给李自成。
这种说辞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崇祯皇帝虽然恨透了他手下的臣子,但也不得不承认他们说的可能性确实存在。
……
“他们都怎么样了?”在紫禁城的深处,崇祯皇帝咬牙切齿地问道。
“万岁爷,散朝后这帮贼子一个个都兴高采烈。”王承恩答道。
“这帮狗贼!”崇祯皇帝气得又是重重在椅背上一拍,今天自己的表现估计让他们安心了。崇祯皇帝琢磨着已经有人把自己不走的决定去密报给李自成,幸好除了这帮子人,崇祯皇帝还有一两个人可用。
首先是妹夫巩永固,崇祯觉得这个时候也就是这种亲戚还能指望。
见到巩永固后,崇祯皇帝单刀直入地问道:“爱卿能召集多少人手,能否护朕前往南京?”
这问题让巩永固立刻呆住了,半响后巩永固跪地连连磕头:“祖制,亲臣不藏甲,臣难以赤手博贼。”
闻言崇祯皇帝放声大哭,王承恩在边上怒道:“驸马难道就一个家丁都没有么?”
巩永固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哭着应道:“驸马不许招募家丁,这是祖制啊,和亲王不许私出藩地一样,违者乃是逆罪啊。”
之前因为官兵除了烧杀抢掠以外就是闻风而逃,所以唐王试图带领王府卫队镇压叛军,不过刚一出兵就被朝廷抓起来送进凤阳高墙,唐王府招募的军队也就地解散。没想到这个傻妹夫真的一根筋遵守祖制,什么家丁也不招募,崇祯皇帝无可奈何,只好让他退下。
可靠的人没兵,那就只好靠有兵的人了。
虽然和朝臣们宣布要死社稷,不过崇祯知道他还有一条退路,便对王承恩说道:“速速发秘旨给天津巡抚,让他火速派兵来。”
之前天津巡抚密奏崇祯皇帝,表示可以从天津卫派来一千名绝对可靠的士兵,保护崇祯皇帝从京师逃向天津,然后从天津登船逃去南京。天津巡抚要求皇帝对此绝对保密,以免让朝中那些心怀叵测的大臣们知晓,甚至也不要和皇后、皇太子说。一旦天津卫的士兵抵达,崇祯皇帝就应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出京师,在所有其他人反应过来之前就赶到天津卫,登船出海。
王承恩一脸悻悻地看着崇祯皇帝,没有回答。
“快去啊。”崇祯皇帝又催促道。
王承恩扑通一声跪倒在崇祯皇帝面前,哀声诉说道:“万岁爷,那一千兵丁确实是对冯元彪(天津巡抚)绝对可靠,但是对万岁爷就未必了。锦衣卫前日送来密报,冯元彪已经召集手下文武,商议投降李闯了,万岁爷,冯贼这是要劫持陛下、卖国售君啊。”
可靠的人没兵、有兵的人不可靠。
晋军除了周遇吉,一枪不放地降了;居庸关降了、紫荆关降了、保定降了,天津正在密谋投降,甚至连大明的禁卫军,都一箭不放地投降了。
昔日元顺帝虽然无力抵挡明太祖北伐的雄师,但手下还有一支不会出卖他的禁卫军,所以就算打不过明军,至少可以逃跑。而现在崇祯皇帝就缺一支这样的军队——只要有一支不需要会打仗,仅仅不会投降的军队,崇祯就可以脱险。
一阵沉默后,崇祯吐出了五个字:“宣许平进京。”
“遵旨!”
当晚,王承恩再次来见崇祯皇帝:“万岁爷,那许贼坚持不肯用臣子之礼拜见万岁爷。”
“朕已经说了,朕可以用见外邦之礼见他,不一定非要逼他用臣子礼来见朕,如果他实在不愿意就不要强求。”崇祯怒道:“难道朕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王承恩跪在地上只是磕头不语,崇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哀声叹气道:“难道连外邦臣子之礼他也不肯吗?难道他一定要朕用敌国之礼见他吗?李自成甚至没有称帝,他只是称王罢了,李自成是朕的子民,就是许平他以前不也是朕的臣子吗?”崇祯的话音里满是愤怒不平:“难道就一点脸面也不留给朕了吗?”
王承恩还是一个劲的磕头,却始终没有说话。
一声接着一声痛心疾首的叹息,崇祯就这样看着王承恩把头磕得血流满阶,终于缓缓说道:“再与他谈。”
“遵旨,万岁爷。”王承恩起身,躬着身退下,然后一路小跑向司礼监。
首辅魏藻德和其他的阁老、尚书都等在司礼监,等待着崇祯皇帝的最后决定。
“万岁爷同意了,”王承恩冲着大明的首相、副相们还有各部部长、副部长们点点头:“皇上同意许平以敌国使臣之礼觐见。”
“皇上圣明。”所有的臣子齐声高呼道。
“让礼部去议礼吧,”王承恩对面前的大明重臣们说道:“要多久可以安排许平觐见。”
“议礼一般要七天……”看到王承恩脸色一变,礼部侍郎连忙改口道:“其实五天就差不多够了……”
见王承恩脸色铁青,礼部尚书出来打圆场:“实急从权,下官看就三天吧。”
“不行,”王承恩摇头道,他额头上的血还没有来得及擦去,声音里也全是疲惫:“就一天!明天你们把觐见之礼定下来,后天万岁爷就要见到许平。”
第四十二节 收礼
住进京师的驿馆后,许平也不再每日练剑,而是悠闲自得地看书,或是教卫士下棋。
明廷臣子送来的礼物许平一概照单全收,毫无推辞之意,但对方送来的红粉佳人,则统统婉言谢绝。
一直闹腾到好晚,许平才把最后一个明臣送走,虽然称不上全无忌惮,但只要职务和和谈能稍微扯上那么一点点关系的大明臣子,就一定会借这点关系来拜见许平。这些访客口中说得其实和和谈全无关系,重点全在于对顺王、还有他许平一贯的仰慕,最后恭恭敬敬地奉上一堆贵重礼品,许平同意收下时就好像给了这些官员天大的恩惠一般,一个个千恩万谢地告辞而去。
几个卫士和许平一起动手,把今天收到的礼物分门别类地整理好,金珠玉器、珊瑚玛瑙,应有尽有。
“就是没有字画,”许平对几个卫士笑道:“看来我真是粗鄙武人,竟然没有一个人送我字画。”
“这次大人真是发财了,”虽然凶吉未定,但卫士们一路上见到的都是明朝文武的奴颜婢膝之像,现在心情都变得很坦然:“大人需要多雇些大车了,这么多东西我们几个可是搬不走,说什么也搬不动了。”
“就放在这里吧,让各营来搬,”许平把别人送礼时一块递上的礼单也都细心收好,并全部抄写到专门的一个本子上:“一半给大王,一半给将士们。”
一个心腹卫士小心地说道:“大人,等大王入京了,这些官们断然不会少了大王那一份的,而营里的将士们,难道大王会没有赏赐吗?大人何必去做这事?”
“难道你们以为他们是送东西给我吗?”许平知道卫士有什么顾虑,一路上他不停地把一些别人送的小东西分给这些跟在他左右的心腹,这些人也都欣然收下:“若我不是顺王的亲信大将,若我收下没有那几万弟兄,这些人难道会给我一个铜板吗?不,不会的,他们是送东西给大顺的大将军,几万顺军的统帅,而不是给我许平。”
见几个部下脸上还有迟疑之色,许平猜他们即是替自己惋惜,可能还有一点不舒服,觉得若是许平不拿大头,卫士们收的那些小钱会让他们感到别扭。想到这里许平微笑着冲心腹们道:“我虽然全数上交给大王,但大王岂会不赐还给我一些呢?那时就是大王赐下的东西了,我当然会收下,也只有那个时候才能收下。”
“大人说的是,”几个卫士顿时嘻笑颜开,纷纷表示赞同:“大王肯定全数赐还给大人。”
“说不定还会更多。”
“当然会更多了。”
几个卫士兴高采烈地议论着。
……
得知许平把所有的礼物都照单全收让魏藻德出时有些意外,但随机又是一阵担忧,作为崇祯的首辅,如果顺王要杀哪怕一个文官来当贪官污吏的代表,魏藻德觉得自己很可能就会成为那个不幸的替罪羊。
本来前面还有一个陈演,可是他见势不妙已经逃出京师去了,而魏藻德寒窗十年,好不容易金榜题名,被崇祯皇帝钦点为状元——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庶吉士、翰林院,三年便入阁拜相,这风光了还没有几年,还是当之无愧的壮年好汉,魏藻德怎么舍得和陈演一般辞官而去呢?
为了取悦许平,魏藻德可是准备了好一番厚礼,只盼着许平对谁的礼都看不上,唯独被自己这份打动了心。
“真是粗鄙武夫,来者不拒,这吃相也太难看了。”现在可好,许平不管金子、银子,玉器、珍珠,看起来哪怕是铜钱宝钞,只要送上门去他就不客气地笑纳,魏藻德觉得自己白费了一份心血,这样泯然众人的话可保不住自己的富贵啊。
魏藻德想了又想,想了又想,一直想到夜深还没能想出什么能一鸣惊人,让许平永志不忘的礼物来。
见老爷几个时辰愁眉不展、唉声叹气,饭不食、茶饮,陪在旁边的仆人也是痛心,忍不住骂道:“都说年轻好色,年老好财,这许将军倒好,整个倒过来了。”
“什么,什么?”魏藻德猛地抬起头。
“还住在城外驿馆的时候,送去许将军那里的女子就都被他退回来了,听说他在大顺这么多年,位极人臣,却连媳妇都不曾讨过一个。”
“是不是好男风啊?”另一侧的仆人问道:“许将军才二十多吧,气血方刚不可能不好色,一定是武人出身,好的是阳刚男儿,不是阴柔女子。”
“不是,娈童也送去过,一样被谢绝了。而且环肥燕瘦,京师的名妓差不多论过一圈了,没有一个许将军看得上眼肯留下的,”首先开口的那个补充道:“我还听说许将军打仗的时候伤了肾水,所以不近女色。”
“哦,怪不得。”另外一个也恍然大悟。
“胡说?许将军唇上、颌下皆有须,哪里像是伤了肾水?”魏藻德骂道,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那是许将军看不上那些庸脂俗粉。”
……
已经洗漱睡下的许平,得知魏藻德又趁着深夜无人来偷偷拜见时,只好立刻爬起来见他。魏藻德乃是当朝首辅,是崇祯皇帝钦点的状元、翰林,三年入阁,这升官速度在大明真是前无古人,许平估计大明天子对他必然非常信任,如果有魏藻德帮忙说几句话,说不定更能促成崇祯皇帝下定投降禅让的决心。
“魏大人……”见到魏藻德后,许平行了一个礼正要开口寒暄。
“天色已晚,许将军还是赶快休息吧,”魏藻德截口打断了许平,他穿着一身青衣,头戴小帽,对外面的明军卫兵诡称是魏首辅派来的家人,见到许平的亲兵后才吐露身份。魏藻德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厮,指着许平魏藻德回头对指身后的人吩咐:“许将军鞍马劳顿,尔要细心伺候将军起居。”
许平见魏藻德背后是个矮小、清秀的小厮,心中顿时一声哀叹:“白天把所有的妓女都回绝了,结果晚上人家送娈童来了。”
“魏大人……”许平一张口就又要回绝。
“知道许将军看不上那些庸脂俗粉,”魏藻德回过头来,对许平流利地说道:“这是小女魏霜,十几年来一直养在深闺,从未出过家门一步。”
“什……什么?”
“许将军为天下苍生,不惜以身犯险孤身入京,下官不胜钦佩,原也知道小女配不上将军,所以将军若是不弃,收她做个妾室就好。”魏藻德语速飞快,毫无惭愧之意,说完就转身要走:“下官还得避人耳目,许将军恕罪。”
“魏……魏大人!”
魏藻德在女儿背上一推,就将她从许平身边推进了卧房,又对许平说道;“许将军,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望许将军先不要声张,免得坏了小女的名声。”
“快把帽子摘了!”魏藻德隔着许平冲屋内嚷了一声,便急匆匆地走了。
魏藻德一路小跑着窜走了,许平身为大顺使者,总不好在这黑夜里为拒收他的女儿而在众目睽睽之前和他起纠纷。
回过头,接着灯光许平看清屋内的人皓齿朱唇,雪白晶莹的肤色,确实是个娇生惯养的官宦小姐而绝非什么娈童。在许平回头审视的时候,那个看上去也就十几岁的女孩正轻轻地把头上的青色帽子摘去,乌黑的头发顿时如瀑布一般流下肩头。
“唉。”看着那女孩认命的表情,还有眼中忍不住的泪光和惊慌之色,许平轻轻摇了摇头。
……
“挤一挤,挤一挤。”听到部下们不满的声音后,许平笑骂道:“以前在河南打仗时,能有张皮毛垫在地上,上面得挤好几个人,现在床铺这么大,又有炭火、棉被,叫你们挤一挤怎么了?”
“从来只能没了有,不能有了没啊,”被迫和许平挤床的几个卫士毫不掩饰地抱怨道,自从大顺开国后,至少许平的贴身卫士不用睡地铺而是有床褥和被子了:“这铺是供三个人睡的,被子也不多啊。”
“不想挤就睡地下,”许平笑道:“除非你们好意思让我睡地上。”
“大人啊,”一个部下不满地翻身侧卧,嘟囔着:“送上门来的娇小姐,元辅的千金啊,大人您是天授不取,反收其咎啊。”
“咎什么咎,快睡!”
“反正也是迟早的事,早几天、晚几天罢了,大人不去陪新娘子倒来挤我们的床。”最里面的一个脸已经贴在了墙上,从床铺的最深处发出抱怨声:“难怪一直有人送娈童来,这说大人不好男风都没人信啊。”
“胡说!快睡,明天还有事呢。”许平骂道:“什么迟早的事,明天天亮我就把她送回去,还有,这事绝对不许走漏了风声,否则我绝不轻饶。”
“大人还是心疼娘子啊。”
“是啊,大人,属下们该怎么称呼夫人呢?”
“以前也不是没有丢下就走的,那些大人是真的不喜欢,轰出门外让她们自行回去,今天可就不同了,大人不但没往外轰,还怜香惜玉……”
另外一张床铺上的几个亲兵听得有趣,也开始搭腔,许平听他们嗓门越来越大,生怕被馆外的明军听见了,连忙叫他们噤声:“魏大人乃是明廷元辅,我不能让这件事闹大。”
许平再三喝令部下噤声,他还指望见到崇祯时魏藻德能帮忙说几句话,那这件事就更加不能被外人知晓,否则崇祯就会失去对魏藻德的信任——许平以为这东西还存在于大明君臣之间。
“大人真的不要?”部下仍不肯罢休。
“当然不要。”许平准备闭眼睡觉了。
“果然不要?”
“不要,不要。”
“那赏给属下们吧!”
不知道谁提议了一声,顿时响起几声喝彩赞同声。
“胡说。”许平闭着眼呵斥道。
“大人还是要的。”
“不要。”许平又是一声否认。
“真的不要就赏给属下们吧。”
“快睡吧。”今天折腾了一天很累,许平一闭眼就不想睁开。
“大人到底还是要。”
“没错,不然为啥要保着那丫头?”
“什么丫头,是夫人!”
后面卫士们还在叽叽喳喳什么许平没有听清而是重新睡去,只是他已经不再否认,不然部下说不定就会觉得许平不要的东西他们讨去也是没啥大不了的。
……
“老忘八,”魏府里后房,一个女人疯狂地殴击着当朝首辅:“你这老忘八,居然把嫡亲的女儿送给人做妾!”
“别打了,别打了!”魏藻德开始还只是躲闪,被再三痛击后忍不住咆哮起来:“你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
“霜儿啊!”被魏藻德推倒在地的女人没有爬起来,而是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爹娘,怎么了?”
听父母房里闹得太凶,魏藻德的儿子忍不住在敲门问道。
魏藻德三十出头中状元,三年后就入阁拜相,儿女自幼就是锦衣玉食,魏藻德的妻子扑过去打开门,冲着门外的儿子嚷起来,让他速速带人去驿馆门口,至少看看妹妹是不是被丢出了门外。
“不用去,不用去。”魏藻德一把揪住儿子,冷然地说道:“你娘好不晓事,那许将军现在还有求于为父,需要为父为其美言,甚至出力相救,怎么敢不善待你妹妹?”
把儿子轰走后,魏藻德又关上房门教训妻子:“当年我日夜读书,你又要服侍公婆、又要照顾孩子、做饭洗衣,无所不为,你我吃尽了多少苦头,才有今天的地位,怎么?你盼着我一无所有,还回头去做个穷汉么?”
“可是霜儿。”
“许将军将来飞黄腾达不在话下,霜儿跟着他,就算是做妾也是富贵不可限量。”
“可是现在他根本就是生死未卜。”
“便是死了也不怕,要是霜儿能给他留下个一儿半女,将来顺王想起许将军从龙辅佐的功绩,又怎么会亏待了霜儿和她的子女?”魏藻德指着妻子的鼻子骂道:“再说,你怎么就不知道替儿子想想呢?我是大明的元辅,要是顺王一个不如意,就能把咱家满门抄斩,到时候霜儿还不知如何呢。”
“可是,可是……”魏夫人心里有句话没好意思说,那就是若是最坏的情况发生,许平还是死在顺王入京之前,而且女儿也没能替许平留下又该香火,到时候若是李自成还是要追究魏藻德为崇祯效力,那又该怎么办?那今天把女儿牺牲又有何好处?
其实,魏夫人是多虑了,魏藻德的心思也没有对妻子和盘托出。
“若是许平死了,但他今天没有要霜儿或是霜儿没能怀上孩子,”魏藻德在心里思量着:“那就让霜儿给许平殉节,到时候把霜儿的牌坊往门前一立,大顺就再没有谁敢来我家惹事,见到这牌坊,顺王也得对我另眼相看。”
第四十三节 兰台
第二天也是就是去觐见的前一天,许平又见到了不少来拉关系的明朝官员,他上午把魏姑娘化妆成娈童让卫士送走,下午就一口气收到三个娈童做礼物。这些礼物被回绝后,送礼的人过不多时又换了人再次送来,哭笑不得的许平只好把这些男孩统统留下,等送礼的人走后才放他们出门自行离去。
这顿时惊动了礼部在宾馆的陪同官员,以致他们特意前来询问大顺使者有何具体要求。
黄昏时分,又有几个神秘兮兮的人物前来拜访,多留了一个心眼的许平已经交代过卫士,他们见来者没有胡须就没放他们入内,许平堵在门口问他们又有何贵干。
见到许平本人后,这几个访客再无犹豫,自报家门原来都是禁中的太监。
“小人是杜勋的好友。”
看到许平一脸的茫然,这几个连忙补充道:“大将军当然不知道杜勋,他是皇上派去大同的监军使者。”
许平还是莫名其妙,这几个人只好继续补充说明,杜勋是崇祯皇帝的心腹太监,危难之际奉命去山西监督明军作战,他到达后二话不说领着军队投降了顺王,本来李自成打算派他进京劝降,不过许平自告奋勇后他就留在大顺军中。
“明日大将军见到皇上时,若是皇上意图对大将军不利,小人们拼却这条性命也要保大将军无事。”这几个太监在宫中都小有权势,他们已经和金銮殿的一些锦衣卫商量好,并和好几位阁老、尚书达成协议,若是崇祯皇帝翻脸要杀人,文官们就会一哄而上劝崇祯三思,然后有锦衣卫会趁乱掩护许平逃出大殿,而这些太监则会等在殿门外。他们今天还带来了几件衣服让许平试穿,这些衣服全是普通太监的式样,到时候许平一旦离开大殿,他们就会给许平换上,然后掩护他躲藏起来。
甚至守卫紫禁城的卫兵也有密谋集团的人,他们会放许平出宫,掩护大顺使者躲在北京城中等待顺军入城。
“我乃大顺使者,事关大顺体统尊严……”
许平还没来得及说完,他的卫士们就一起叫好,七手八脚地帮着几个太监帮许平换衣服。找到最合身的衣服后,几个太监又逃出假须和剃刀,竭力建议许平连胡须都趁早刮去,明日带着假须上金銮殿,到时候趁乱一扯更是无人察觉。
但许平说什么也不同意剃须,把几个太监送出门后,许平显得有些怅然若失。
“牛尾庄一战,贺帅全军覆灭,但阵亡将士数以万计。”许平虽然知道新军覆灭以后明廷再无劲旅,不过他从来没有想到包括禁卫军在内的数十万明军竟然会不战而降:“我本以为,代顺王出使明廷,虽然生死未卜,但若能说服明帝禅让,仍然可以救无数战士的性命,让阴间少填十数万新鬼,让这世间少数十万孤儿寡母。”
可明军闻风而降,大明官吏争相改换门庭,许平突然发现就是自己不来,恐怕也死不了几个人了。
“不过这京师总归还会有一战,就算是数百、数千,也还都是人命,”许平转念一想,心中有些释然了:“明日若是能说服明帝,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
此时在城外,襄城伯李国帧统帅号称十万大军的明军京营,遇到顺军从居庸关而来的前头部队,为首大将正是刚刚投降了李自成的唐通。李自成的主力在居庸关稍事休整的时候,唐通就带着五千兵马立刻出发,成为第一支逼近北京的顺军。
见到唐通军的黑旗后,大明京营立刻倒戈投降,李国帧连夜指挥全军换上了早就准备好的黑旗、黑军服,摇身一变为大顺官兵。唐通让因为长途行军而疲惫的部下扎营休息时,李国帧则统帅前大明京营——现大顺官兵在子夜时分发起了对大明京师的第一波进攻,目标正是他负责指挥京营掩护的彰义门。
城外传来隆隆炮声,顿时让北京陷入了一片恐慌,没想到顺军来得这么快的崇祯皇帝急忙命令王承恩出宫去城门视察督战。
王承恩抵达城头时,见到城上城下已经被无数的火把照得犹如白昼,从彰义门的城楼望下去,只见外面黑旗遍野,无数黑衣黑甲的士兵在旷野里滚动,好似大海的惊涛怒潮。宏伟的彰义门城楼在这连天接地的大军面前,就像是一块小小的礁石,随时都可能被吞没。
“狗日的李国帧!”
彰义门的守军一边奋力用大炮向进攻者射击,一面破口大骂。
让王承恩欣慰的是,守军的士气异乎寻常的高涨,昨天还和他们称兄道弟,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要替他们挡灾避祸的友军的叛乱,不但没有让士气低迷的京师守军彻底垮掉,反倒激发了他们骨子里的悍勇。
一批又一批明军士兵悍不畏死的冲到城垛旁,不顾城下射来的飞蝗和弹雨,将身体大幅度地探出墙头,向那些企图填平或跨过壕沟进攻城楼的前友军泼下沸油、掷下滚石。
“丧尽天良的贼子们,想拿老子的人头当投名状么?”一个就在王承恩身前的明军士兵被铅弹射中,胸前的伤口咕咕地喷涌着鲜血,这个士兵的生命也随着一起流出。垂死的伤兵全然不顾伤势,仍奋力挣扎着想爬起身,想再往城下丢下至少一块石头:“老子就是死也要带着你们一起走!”
激烈的呐喊厮杀声在彰义门前响彻不休,城下汹涌的攻势好像永远没有止歇的时候,当黎明第一丝曙光照到彰义门的城楼时,这里的城垛已经被防守者的鲜血染得通红。
随着太阳出山,遭到意想不到顽强抵抗的顺军的攻势终于开始变缓,无数昨天还是大明京营的士兵横七竖八地倒在他们本该保护的壕沟前,如山的尸体几乎在其中填出一条路来。
望着似乎坚不可摧的彰义门,在远处督战的李国帧不禁汗流浃背,作为崇祯的亲信臣子,在面圣时常常可以坐着说话的大明贵族,李国帧急需一场大功劳来在顺王面前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用功臣的形象来洗刷自己身上耻辱、取代叛徒的面目。
“不要停啊,继续进攻!”李国帧不明白怎么军心浮动、士无战心的京师守军会一夜之间变得这么顽强,竟然挡住了自己精心策划的奇袭。
可是昨夜还人人满怀为新朝建功立业欲望的士兵们,在目睹了苦战后惨重的损失后,已经失去了斗志。李国帧手下的将领们本来也以为可以抢在李自成抵达前就攻占京师、俘虏崇祯皇帝,静候顺王抵达和随之而来的赏赐,最积极的一个游击昨夜甚至亲自带头登城被守军击毙。黎明看到彰义门前堆积如山的尸体后,这些将领也失去了继续猛攻的勇气,更重要的,他们对取胜的信心开始动摇了。
看到官兵们不停指挥第自行退下来后,李国帧无计可施,只好传令后退扎营,同时派人去请唐通的居庸关军前来助战。
……
许平昨夜睡得很好,城外的炮声对他和他的几个卫士来说已经是司空见惯,至于喧哗声更没有怎么影响到他。城破对大顺使者团来说是最不值得担忧的一件事,早上许平洗漱更衣,换上一袭整齐干净的黑衣,对着漂亮罕见的琉璃镜把毡帽端端正正地戴好,然后就随着一夜不曾合眼的礼部堂官直奔金銮宝殿。
进入紫禁城后,一路上许平看到的人个个神情恍惚,每个人都眼袋浮肿,显然没有哪个人睡好了。
首辅魏藻德带着大明群臣等在殿外,见到许平后无数官员和他一起向许平点头示意,在这些臣子的旁边,许平还见到了一个昨天来拜访自己的太监,接到了他向自己投过来的眼色。
“贵使,”魏藻德迎上前来,向许平介绍道:“一会儿皇上上朝,会先宣吾等觐见,然后就会传贵使入内了。”
魏藻德脸上也全是憔悴和疲惫,昨天夜里京师的百官都心神不安,但幸好城池还是守住了,不然他们就没有在大顺使者面前立功的机会了。和他们一样,那些打算保卫许平的太监和锦衣卫们对彰义门守军的抵抗也是心存感激,如果没有他们的顽强作战,大顺使者就不需要他们的效忠了。
从殿门走出来的人并不是平日那个小太监,出乎所有臣子的意料,他们见到的竟然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
“皇上有旨,宣许平往兰台对奏。”
一石激起千层浪,王承恩的话顿时引得群臣哗然,礼部尚书第一个跳出来:“王大官,此举与礼不合!”
“是啊,与礼不合。”礼部的官员们像是被烙铁烫了般地跳起来,一窝蜂地涌到王承恩面前:“王大官,大顺使者不能去兰台啊。”
一群根本没有发言权的锦衣卫和太监也藏在百官后瞎嚷嚷:“皇上不能这么见许平,臣等定要在左右护卫!”
许平认识的那个太监嚷的声音最大,一边喊还一边往许平这边张望。
“皇上已经下旨了。”王承恩冷冷地说道,双目凝视着许平:“许平!随咱家来。”
“许将军你不能去,”魏藻德突然转身对许平说道,满脸紧张地看着他:“许平你不可如此无礼!”
“是啊,是啊。”
一群臣子们都跟着大叫大嚷起来,不过他们的目标已经不是王承恩而是许平:“许将军先回馆去吧,不可对天子无礼!”
那个昨夜拜访过许平的太监,领着一群手下和几个锦衣卫,拦在许平面前,声色俱厉地呵斥道:“许平休得无礼!还不速速退下?”
“许平!”透过面前黑压压的人头,还有沸腾的人声,许平听到王承恩的声音又一次传来:“许将军,万岁爷召见你。”
“臣遵旨。”许平朗声答道,迈步向前走去,挡在他身前一个身着锦衣卫千户服色的武官,急得好像已经快哭出来了,他不在呵斥许平无礼而是哀声说道:“许将军,不能去兰台啊。”
许平没有理他,或是其他任何人,从人群中推开一条路,走到王承恩面前:“这位公公如何称呼?”
“咱家王承恩,”王承恩盯着许平看了一眼,垂下眼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许将军随咱家来吧。”
走过空荡荡的大殿,把沸腾的人声抛在脑后,许平和王承恩一前一后行走在御花园的小道上,两旁有宫女向许平的黑衣投过来敬畏的目光。
再往前一段,许平看到一批穿着太监衣服,却手持刀枪的人散在四周戒备。
“这些都是万岁爷让咱家组建的净军,”王承恩口气平和地说道,脚下仍在不紧不慢地走着:“不值许将军一提。”
走到一个小湖旁,王承恩让许平在假山边稍等,同时还客气地介绍道:“这是先帝做的喷泉,巧夺天工,许将军不妨观赏观赏,天下可没有几个人有这样的福分哦。”
王承恩走向湖旁的一个凉亭,许平呆在原地,饶有兴致地看着王承恩介绍给他的东西,确实很新奇,许平从来没有见过人造喷泉。
过不多时,王承恩又走了回来,向许平招手示意。
许平最后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服,向着王承恩背后的凉亭走去。
“来者何人?”
在凉亭外,许平听到一声平和的问话,温和的男低音中透着种不容侵犯的凛然威严。
闻声,许平立刻拜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顺臣许平,叩见大明天子,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谢陛下。”许平轻手轻脚地站起身。
王承恩无声地用手势示意许平入内,许平向掌印太监微微点头,踮着脚轻轻跨入凉亭。
面前的中年男子,同样穿着一身黑衣——这是大明天子的肃服,随意地看了许平一眼,男子淡淡地说道:“靠近了回话。”
第四十四节 坦诚
许平走近了以后,崇祯指离自己不远早就准备好了的一个凳子:“坐。”
这声命令让许平迟疑了一下,他正考虑是不是要推辞时,听到王承恩从背后传来的话语声:“这是兰台对奏的规矩,不管被召见的是谁,都是要坐下和万岁爷说话的。”
“遵旨。”既然如此,许平便不再犹豫,大大方方地在崇祯身边坐下。
“尔主,有什么话想对朕说吗?”
“启奏陛下,”许平立刻把早就烂熟于心的说辞吐出:“吾主顺王,恳请陛下效尧舜故事,将皇帝之位禅让于他。若陛下肯弃万乘之尊,吾主愿以一藩相赠。”
许平觉得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顺利,这些日子来他已经见过了大明臣子的百般丑态,许平也知道明之覆灭,无论贤愚都已经没有丝毫怀疑:“陛下虽然退守藩地,但朱家血食不灭,王爵世袭罔替。终陛下一世,更可以设天子旌旗,见诏不跪。”
许平满怀希望地等待着对方的回应,如果崇祯皇帝答应了李自成的条件,那么天下便可传檄而定,即使是心向明朝的人,再起兵对抗大顺就不是名正言顺的忠臣,而是不折不扣的叛逆。
面前男子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许平听到又是一声平和的问话:“什么藩?”
听到这个问题后许平稍微迟疑了一下,中年男子盯了他一眼,知道此时再推说不知恐怕难以取信于人,许平老老实实地答道:“宋王。”
武王伐纣,以殷太子为宋王。这个名字是牛金星给起的,用意就是向天下昭示大顺得国之正,对大顺来说是一种自我标榜,对大明天子来说许平当然知道其中蕴藏着的贬损意味。
幸好,许平并没有从面前的男子脸上看到喜怒,对方只是微微一点头,没有什么表情的变化。这让许平产生了一丝侥幸心理:“或许明帝不知道这个典故?”不过再想想,许平觉得对方不知道的可能性太小,只是这样一想,似乎对方接受提议的可能性变得更大了。
“朕听说,尔主要一个西北王也可。”
崇祯问出的问题让许平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片刻后他轻轻点头:“陛下明见,只是陛下登极御宇以来,多受左右奸臣蒙蔽,顺王愿效伊霍,为陛下革除流弊,不知道陛下是不是许可。”
今天还是第一次,许平注意到对面男子的眼中闪过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痛苦,这个条件也是牛金星提出的,如果崇祯皇帝不愿意立刻退位,他觉得李自成可以做几年摄政。这样也算是稍微照顾了一下崇祯的脸面,等顺王挟天子令诸侯,坐稳了位置后,再让崇祯或者崇祯的儿子禅让都可以再商量。
对李自成来说,能做周武王当然是最好,但如果情况复杂,为了尽可能不起波澜地让李顺政权取得天下,那李自成也不是不能考虑当个周文王。
“你有没有祖传之物?”崇祯突然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臣有。”虽然不明所以,但许平还是立刻答道。
“是什么?”
“一块玉佩。”
“你是如何对待祖传之物的?”崇祯问道,不等许平回答他就抢先说道:“朕猜,你这些年南征北战的时候一定会小心地将它藏好,贴身紧紧藏着,生怕会将它遗失,逢年过节就会将它取出来细细打量,心中满是崇敬和爱惜。尽管把这玉佩藏得很好,但每天睡觉前,你还是会再检查一番,当发现它确实没有丢失而是仍然完好无损是,你还是会长出一口气,只有确信祖传之物仍然安然无恙时,你才能驰然而卧……”
面前的中年男子仿佛突然失去了帝王的矜持,激动地说着话,许平静静地听着,男子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自己,全然不像是问自己问题,而是在自顾自地叙述着他自己的某些往事,许平好像甚至从男子的眼中看到一线泪光。
“朕说得对不对?”结束了长篇大论的崇祯,似乎自觉失态,语气又恢复了刚才的平和与威严。
“陛下说的是。”许平点点头,这些年来他确实一直把祖传玉佩藏在身边,这是许平唯一能寄托他对素未谋面的先祖的感情的东西,许平还曾想过,若是自己不幸战死,部下也能让自己带着祖先之物下葬。
“朕薄德寡能,上干天咎,信用奸佞,以致海内沸腾。”中年男子的语气又开始急促起来,许平注意到对方始终纹丝不动的袍脚,也在微微颤动:“天下有罪,罪在朕躬,在朕一身!”
男子说话的时候,许平听到背后王承恩的喘息声也变得急促沉重起来。
“全是朕的罪过!”男子又强调了一遍,盯着许平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道:“朕绝不推诿过失,尔主尔属,他们的仇怨朕会一身承担。”
不知道背后的王承恩有什么样的举动,许平只看到中年男子举起了一只手,向自己背后的人示意,举手的同时,男子继续说道:“但朕的皇儿,年少有德,完全不像朕这样的昏聩残暴。”
“陛下……”许平大概能够猜到崇祯皇帝要说什么,他见对方停止说话,便想解释道。
“朕还没有说完!”中年男子只是稍微喘口气,并不打算就此停止给许平回答同意与否的机会:“朕会自裁以谢天下之人,朕愿意封尔主为王,世袭罔替,授予西北一带,怎么样?给朕的皇儿几年时间吧,”中年男子的口音和刚才相比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可是里面的威严中已经掺上了一些哀求的意味:“尔主说得不错,朕无识人之能、朝中奸佞满朝,就由顺王辅佐朕的皇儿吧,为大明革除流弊。”
许平呆呆地说不出话来,崇祯又追加了一句:“尔主退回山西,朕便自裁以天下、国人,朕不食言!”
自古艰难唯一死,从山西到京师这一路上,许平越来越觉得自己执行的并非什么有死无生的任务。历代皇帝锦衣玉食,不怕死没听过几个,倒是成天求仙拜佛想长生不老的一群又一群,何况许平已经将崇祯视同亡国之君,自古亡国之君没有一个是心志坚定、性格刚烈的——这样性子一般都是开国、中兴之主。
所以许平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面对这样的谈话和难题,今天进御花园前他甚至乐观地想到战争就会在几个时辰、甚至半个时辰后结束。
“君无戏言,”男子见许平迟迟不说话,重申道:“朕可以诏告天下。”此时此刻,崇祯的手仍然高举在半空,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维持着个姿势,一直在提醒着许平背后的王承恩。
“陛下。”许平缓缓摇头,男子说的话他很理解,对方的感情他毫不怀疑是真情实意,不过眼下顺军绝不可能退兵。兵临城下、将至壕边,明廷已经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更何况,许平已经开始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他开始怀疑对方是在用缓兵之计。
“不要说!”对面的男子似乎已经猜到许平的答案,他断喝一声:“许平你又不是尔主,你回去问尔主,把朕的话原原本本地说给尔主听。”
许平闭上嘴,虽然对面的中年男子是天下鼎沸的元凶,让亿万百姓家破人亡,但突然之间,许平有些同情起这个男子起来。
“朕立刻就放你出城,你立刻去见尔主,让他来回答朕!”
对方的语速变得越来越快,渐渐失去了那种帝王气势。
如果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使者,许平确实应该回去问李自成才能回答崇祯的问题,不过他是大顺最高级的将领,参与过大顺高层所有最机密的讨论。所以许平很清楚对于崇祯的无理要求李自成和牛金星会做何回答,就算是许平自己,如果有使者带回这样的要求,他同样会嗤之以鼻。
不过这也是几天来第一次,许平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又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那种他这些日子已经渐渐淡忘,开始不再相信的危险中。
对面的中年男子虽然还是一副喜怒不行于色的表情,可他的袖口都开始和袍脚一样微微抖动。
“或许应该先答应下来,平安出城再说?反正我也不是撒谎,虽然明知会遭到耻笑,但我也会去和大王复述一遍明帝的话。”许平在心里琢磨着,这个念头一起,许平就不再全神贯注于崇祯的表情,而是情不自禁地想用余光四下打量一番自己当下的处境。
当许平的目光扫到男子高举着的那支手臂上时,他看到堂皇肃穆的龙袍垂下后,男子小臂上露出的内衣上满是补丁,而男子的手臂上也满是冻疮和伤疤。
注意到许平的目光后,中年男子突然脸上一红,猛地收回了手臂,用力地把龙袍扯回手腕处,遮挡住了龙袍下的破衣。
“陛下,臣闻,皇帝瘦、则天下肥。”许平不可思议地看着对面的男子,几年来见惯了明朝官员的骄奢淫逸,一路上受到了那么多金银珠宝,就是崇祯皇帝坐在金椅子上接见自己许平也不会有丝毫惊奇:“这是陛下的衣服吗?陛下穿着这样的破衣,天下怎么还会穷困至此呢?”
失去了崇祯控制性的手势,再也坚持不住王承恩放声嚎啕,他扑倒在地面,泣不成声地诉说道:“万岁爷已经十年没有做过新衣服了,这些补丁都是皇后娘娘亲手给缝的……万岁爷日夜操劳,寒夜却舍不得点炭火取暖,冻疮也不能耽搁万岁爷批改奏章,从来都是当日之事当日毕……便是患病在身,也从来不曾误过上朝,数十年如一日,从来不曾迟过片刻……这天下怎么会如此?这谁知道啊?这天知道啊!”
王承恩的话语听起来不似作假,以对面人的气度风范,许平也难以相信对方这是在演戏欺骗自己。只是这天下苍生的苦难更是许平亲眼所见,明廷上下解体、君臣离心离德,更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这些事可能发生在一个有道明君的治下么?”
“可若王公公所言为真,那对面的中年男子不是千古少有的有道明君又是什么?”
众多念头纷至沓来,许平顿时也迷惑起来。
大明治下,贪贿横行,民不聊生,崇祯朝以来,东林朝政,连科举这样的国家重典都在复社的舞弊操控之下。许平很难想象一个自己亲历亲为的皇帝怎么会对此一无所知或是无力扭转,如果真想王承恩所言,那崇祯皇帝怎么可能被蒙蔽呢?就好像,一个无恶不作的土匪窝里,他们的山大王是个圣贤,这怎么可能呢?
不过若真的如此,对方并非一个昏聩贪生、沉溺于享乐的皇帝,那许平如果做出让对方不满意的回答,他的下场也就可想而知。
见许平脸色变了几变,对面的中年男子突然加重语气说道:“祖宗栉风沐雨之天下,一朝失之,朕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若许将军不肯答应朕去说服尔主,你当朕真不敢杀了你么?”
“这大概是明帝最后的一点幻想了,将溺之人,便是最后一根稻草也要紧紧握住,尽管他自己在清醒时也知道这不过是徒劳。”许平明白对面的人已经开始丧失思考的能力,他犹豫着是否还有给对方继续保存这丝幻想的意义。
“许将军,”王承恩在背后发出哀求声:“咱家愿意随许将军一起去见顺王,误天下之人,是那群臣,非万岁啊。”
“许平,今天你不答应朕,别想活着走出这里。”中年男子又失去了一些帝王的矜持,发出了赤裸裸地威胁:“只要尔主同意,朕的首级也可以给他。”
崇祯并非不知道挖李自成父母之坟是浅薄无益之行,类似有失皇家体统的事情还有很多,不过只要能保住祖宗的社稷,哪怕就是再无聊的行为,只要看上去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性,他就忍不住要去做:“尔主的分封,朕可立下家法祖训,让后世子孙永世不易。”
许平知道对方能说出这种话,已经是罕见的推心置腹,比起李自成对自己的信任倚重也相差不多,只是,太过荒谬了。
“臣不敢欺骗陛下,”许平开口道:“陛下所言之事,断不能成。”
第四十五节 诏狱
崇祯皇帝听到这样斩钉截铁的回答后,盯着许平看了看:“你很有胆量,果然不怕死,朕成全了你。”
刚才回答的时候,许平就估计到多半会把绝望中的明帝彻底触怒。
“来人啊。”
随着崇祯皇帝一声呼喊,几个太监就跑过来用刀枪对着许平,准备把他叉下去。
“臣不敢避斧钺,”许平站起身,面无惧色地进行了最后的劝降:“王公公所言果真的话,陛下已经竭尽心力,并无遗憾。此乃天命,大明国祚已尽,臣愿陛下三思,莫为一家一姓之荣耀,让天下生灵涂炭,而陛下之子孙,亦可安享富贵。”
中年男子摇头道:“此天下非朕之天下,乃太祖高皇帝之天下,不管是天命人力,朕守得住也要守,守不住也要守。至于朕之子孙,他们既然生在朱家,就得为祖先之业牺牲。”
许平轻轻叹口气,便打算和太监们一起退下。
“许平,你是少有敢和朕说真话的人,”中年男子突然喝住了许平:“你可有什么遗愿,朕或许可以答应你。”
许平大笑起来:“陛下若能以苍生为重,臣虽在九泉,亦无遗憾。吾主已经兵临城下,将开太平之世,臣又会有什么遗愿?”
“你没有什么想对家人说的话么?”
许平摇摇头,他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亲人:“臣没有放不下的人。”
“原来是个可怜人。”崇祯心里突然涌起这样一个念头:“怪不得这么胆大。”
王承恩躲在许平背后,向崇祯投来焦急的眼色。
崇祯知道王承恩是担忧杀了许平会导致顺王大肆报复,不过相比即将倾覆的大明社稷,崇祯对家人的安危已经不怎么放在心上。
“杀了许平一样无法让顺军退兵,”崇祯此时在心里最痛恨的已经是那些首鼠两端的臣子,现在他心里的盘算对王承恩也不曾明言:“许平替李闯立下大功,又这么胆大年轻,杀了他李闯必然心疼,必然大肆报复。若是这京师真的守不住了,等李闯进城多半会迁怒于朕手下的那些狗官,恨他们没救得许平。把这些卖主求荣的家伙们杀个精光,也算是替朕报仇了。”
崇祯并不打算自己动手去杀百官,因为他仍然抱着一线希望,担忧自己动手杀人会导致京师守卫突然崩溃:“而且若是朕动手,日后说不定还要把朕与赵构并列,会有些不晓事的酸儒说什么:假设不杀魏藻德,大明必然不灭。”
“拉出去,斩首,悬头京门。”崇祯短促的一声喝令,冲着许平发出最后一声冷笑:“朕不能守住祖宗之业,可以亡之。”
许平倒是不担心自己的守尸问题,等京师一破,顺王和自己的旧部自然会做这种事,不过崇祯最后的话倒是提醒了他。
“臣还有一请。”
崇祯微微皱眉,挥手示意叉住许平的太监们且慢。
许平从怀中掏出玉佩,对崇祯皇帝说道:“此物是臣祖传之物,敢请陛下将它系于臣首级之上。”
“为了等你的党羽将它和你的头颅合葬么?”崇祯轻轻嗤道,以目视王承恩,后者把玉佩从许平手中接过,呈递到崇祯面前。
许平不打算将玉佩的来历说出,不过崇祯随便扫了一眼那玉佩,便冷冷问道:“这似乎是禁中之物,如何到了你的手中?”
许平听到对方怀疑的语气,只要简要把玉佩的来历复述了一番。
“可惜忠良之后,奈何做贼?”崇祯不屑地评价一声,把玉佩丢在身边的桌面上:“好吧,朕许了你了。”随后崇祯吩咐道:“先给他饭吃,看在他太高祖父份上,朕不让做个饿死鬼。”
“谢陛下。”许平躬身一礼,退出凉亭。
等许平走远后,崇祯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他只留王承恩在身边,然后轻轻将那玉佩举起,示给这个从他在藩王潜邸就跟着他的心腹太监看。
莫名其妙的王承恩仔细看了那玉佩两眼,突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涌了出来:“臣罪该万死!”
“去查,他口中那个所谓的舅舅是谁?立刻去!”崇祯厉声喝道。
……
许平大口、大口地把崇祯皇帝赐给的食物吃完,最后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抬起头对周围监视的太监们说道:“几位公公带路吧。”
不过太监并没有把许平带去砍头,而是带到御花园后的一个偏殿关了起来,许平等了一会儿,觉得有些不耐烦便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戒备的太监们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在殿周围警惕地站岗,其实就是他们的首领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刚才王承恩急匆匆地跑来交代说先关起来不杀,等待万岁爷的旨意。
一直等到午后,又有个太监给许平端来午饭,不过对他的问话仍是一言不发,不做任何回答。
……
此时御花园里,王承恩又独自跪在崇祯皇帝面前,他带回了一张纸,上面是根据许平街坊邻居描绘出的他的舅舅大概的面貌,还有年龄、身高、口音等等信息。
“臣,臣觉得,好像是奉圣夫人……”王承恩吞吞吐吐地说着,如果有外人在一定会觉得很惊奇,因为在大庭广众之前,对客氏这样的魏逆党羽王承恩一向是直呼其名的。
“的管家。”崇祯不耐烦地打断王承恩,在潜邸的时候,信王常常在客氏的儿子镇国将军身边见到他,天启很喜欢这个人,给过他一些赏赐。
“朕用客氏的两个侄女换走了朕皇兄的两个怀孕宫人,那么应该有两个人才对,怎么只有一个?”崇祯自言自语道。
“可能是另外一位娘娘不幸……”
“那应该有两块佩,而且这是朕赐给李妃的雌佩,王妃有孕在先,应该比李妃早生一到两个月。”崇祯摸着那块佩,脸色变的有些惨然:“难道真是天命不存我大明么?连皇子都会造反!”
“万岁,”王承恩突然叫起来:“万岁,万岁!”
“不必说了,他未必会信,而且就是信了,他手中一兵一卒皆无,又能济得什么事?”崇祯当年秘嘱王承恩把两个宫人放走,禁中并无第三个人知道此事,他也不想派人去跟踪两个宫人的下落,因为此事一旦曝光,崇祯觉得对大明社稷并不是什么好事,所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朕这皇侄是个有能耐的人,嘿,有一天这天下还会是高皇帝的。”
“万岁爷!”王承恩急的还在乱叫乱嚷。
“你不必再劝了,就像皇侄说的,闯逆是不会退兵的,朕不能贪生,若是朕毁了他……”崇祯皇帝又重复了一遍:“皇侄是个有能耐的人,他会取得这天下的,再说,若是皇兄能多……不那么早大行,这天下本也该是他的。”
……
魏藻德等百官在紫禁城外一直等到黄昏,已经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是许将军自己要进去的,吾等苦劝不听。”不少人心里都转着这个念头,不知道将来顺王大兴雷霆之怒时自己能不能逃过那一劫。
正在大伙儿都惶惶不安的时候,王承恩又带着一群净军把许平押解了出来,后者对于崇祯为什么改变主意放过他也是不明所以。
王承恩当中宣旨,下令把许平关入诏狱。
听到这个圣旨后,大明百官都送了一口气,只要人没死就能想办法,他们满心欢喜地山呼万岁,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各自回家。
把许平关进诏狱后,王承恩又回来向崇祯复命。
“万岁爷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千岁他的身份?”
“朕得想一想,”崇祯知道如果北京城破,那自己只有一次机会说服许平,不过若是北京城不破,那就未必要让许平知道此事:“闯贼也不一定就能破城,朕不能鲁莽。”崇祯想了想,又冲王承恩道:“唤太子来。”
“遵旨。”
……
进诏狱后,许平立刻发现这里的锦衣卫对自己也是敬畏得很,负责诏狱的锦衣卫指挥姓陈,是个三十岁左右比自己年长不了多少的人。许平到了诏狱后,这个指挥就客客气气地来见过他一次,那次见面简直不像是典狱长和犯人会面,而是属下拜见长官。
接下来的三天,城外顺军一直继续攻打城门,不过并无尺寸的进展,他们每一次进攻都被北京的守卫者击退,但锦衣卫指挥对许平变得更加客气,而且还来和他拉关系,说什么他的先父也曾在黄侯的军中呆过,是长生岛监军副使,既然许平是黄石的弟子,那么诏狱的锦衣卫指挥认为他们两人应该类似世交或是近似同门师兄弟的关系。
……
三月初二。
城外顺军已经两天没有发动过进攻,守卫者依然警惕不过也稍微松了一口气。
突然,城外顺军的阵地上突然欢声雷同,十数万士兵的呐喊声就像是惊雷一般,一个接着一个,这突然起来的变故让守军们大吃一惊。那些换岗休息的明军士兵不少都呆在墙后昏昏欲睡,听到城外的欢呼声后也都被惊醒,跳将起来互相惊慌地询问着发生了什么事情。
顺王李自成在居庸关休息了两天后,就带着顺军主力沿着唐通的道路向京师进发,今天一早他和近卫、装甲和西首三营一起抵达京师郊外。随即李自成就在这一万多顺军精锐的簇拥下巡视彰义门外的前明京营部队,得知顺王终于抵达后,这些刚刚成为大顺军的官兵们争先恐后地向骑在枣红战马上的顺王欢呼致意,发出撕裂喉咙的呐喊声,唯恐不能充分地表达他们对大顺的忠诚和对顺王的竭诚拥戴。
一直因为徒劳无功而懊恼非常的李国帧等将领,也急忙丢下手中的所有事情赶去叩见顺王,唐通倒是显得比这些从未见过顺王的人冷静得多,他下令本部兵马坚守阵地,防备明军可能的逆袭,保持戒备直到顺王派来使者宣他觐见。
……
“这些鼠辈,真是无能至极。”
两天后,顺军的女营也和后军后卫营一起抵达,岳牧找到一个机会跑去见到了他的心上人,在刘姑娘面前毫无顾忌地大肆嘲笑道:“十多万大军,连一个小小的彰义门都迟迟拿不下。还是要看我们的,大王下令休息三天然后总攻,看我们近卫营明天一天就攻破京师,生擒昏君。”
“为什么不让他们继续攻下去?”刘姑娘对顺王的安排颇有不满,她看到郊外层层叠叠的顺军营寨:“我们都有了十几万大军了,怎么每次都要你们近卫营打仗?难道大王就只有你们一个营吗?”
“为什么还要拖下去?”岳牧不以为然地说道:“十多万大军在郊外喝风饮露,却让昏君和狗官们待在城里享福,明白人知道是那些明寇不中用。”虽然京营已经投降了大顺,但在顺军嫡系口中,他们仍然被唤作明军:“不明白的人还以为我们大顺奈何不了这小小的北京呢。”
刘姑娘心里虽然还有不满,不过口中已经不再说话。
“所幸大将军依旧安然无恙,”岳牧扶额庆幸道:“昏君也明白覆灭无日,不敢把大将军怎么样,当时听说大将军入京可真是把我吓坏了,好,等明日攻破北京,我们就能把大将军救出来了。”
……
顺王抵达的消息在城内同样激起巨大的波澜,今天吃过晚饭后,许平看到诏狱的锦衣卫陈指挥又跑来自己的牢房。
陈指挥全身披挂,他身后的其他锦衣卫一个个也都是顶盔冠甲,刀剑在身。
“大将军!”陈指挥全身甲胄,仍然坚持向许平行了一个大礼:“卑职和这里的弟兄们都商量好了,若是皇上要对大将军不利,我们就是拼却这条性命,也要护得大将军周全。”
陈指挥已经下令诏狱戒备,紧闭狱门,不少锦衣卫都登墙做好坚守准备,如果有人想来杀许平或是提许平入禁中,诏狱的锦衣卫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第四十六节 破城
三月初六,黄昏,郊外顺军大营。
“回去告诉你家将军,若是他诚心来投,寡人绝不伤他一根寒毛。”
顺王身边的牛金星,跟着催促了一声:“早降莫迟!”
“谢大王,小人这便回去禀告家主。”
使者从营中退出后,顺王李自成看向边上的余深河:“余兄弟,这般容易了吧?”
刚才来请降是彰义门的守将,见到李自成的王旗后,已经和前同僚苦战多日的守军知道他们苦苦等待的机会到了,如果这个时候再不投降,那一旦城破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之前攻城的前明京营并不是很在乎士兵伤亡,如果守军向他们投降多半还会全部杀光以便多些首级向李自成请功。
而李自成的策略当然和李国帧不同,他急切地需要尽快结束战斗,因此守军请降后李自成立刻赦免了他们,他可不需要什么战功。
余深河闻言笑道:“确实是容易了。”
“全是大王的洪威。”牛金星也恭贺道。
其他营中的将领都是顺军的故人,并无新近投降的明军将领在内,听到牛金星的话后他们连忙跟着一起恭贺起来。余深河心里有些懊恼,自从大顺开国后,这礼仪就变得越来越多,挺不习惯的。只不过大家虽然都忍不住抱怨,但牛金星说过这是王朝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也会失去王家体面,余深河也明白确实是这个道理。
“呵呵,诸位兄弟抬举我了。”如果不是在外人面前,李自成也不太习惯自称寡人,最开始每天一说话就会听到各种颂扬时,李自成还觉得全身不自在,甚至会起鸡皮疙瘩。不过日子久了,他现在也渐渐能够适应,如同牛金星所说,高处不胜寒。现在君臣之份已定,连刘宗敏这样的老弟兄都只用大王或者陛下来称呼自己,牛金星还规定大顺的文书内一律不许出现“自”、“成”两字,但凡遇到“自”一律改用新造字“大”下加“日”,而“成”字则去掉里面的刀边换成中午的“午”。这两个字到底念做什么,绝大部分大顺官吏将兵目前还不知掉。
“万万不可伤了明帝的性命。”牛金星又嘱咐众将官,尤其是余深河道,关于这个问题他已经论证过很多次了,明帝禅能让才能让最后一批顽固派彻底死心,让天下人彻底对明朝失望,而且将来在史书上对大顺政权也会极为有利。生前身后名,牛金星对它们都很看重。
“是,相爷。”余深河抱拳行礼,回首看了一眼李自成,顺王的脸上有些不悦之色,他一直惦着刨朱家的坟给自己的父母报仇,然后再杀了崇祯祭奠先人。
“大王要是刨坟,下官没有说什么话说,但这明帝是万万杀不得的,”牛金星注意到李自成的脸色,之前他还私下对李自成说过,留崇祯活着做个藩王,那天不爽还可以骂他一顿出气,岂不是比一刀宰了好出百倍:“大王不是已经答应封明帝为宋王了么?大王可不能出尔反尔。”
“知道了。”李自成不耐烦地说道:“准备攻城吧。”
……
作为首批逼近城墙的近卫营士兵,岳牧把云梯搭上北京的城墙,等同伴用力扶住后就开始向上攀爬,背后是营里的同伴小心地用火枪掩护着他们。
彰义门上已经是一片混乱,守将本来试图带着心腹部队夺取城门,但是手下士兵各有打算,被召集来的士兵们得知将领打算投降后知道京师必破,很多人拒绝继续冒着生命危险与依然忠于明廷的军队作战。这些士兵觉得战争已经结束了,当着守将的面一哄而散逃回各自家中,他们中没有人打算死在明顺的最后一场战斗中,不管是为了明还是为了顺。
在彰义门守将徒劳地试图聚拢部队时,他的企图已经暴露在监军使者面前,王承恩派来的督战太监仍然忠于明廷,他把守将没有召集的部队、也就是那些被叛贼认为不可靠的人马聚集起来,向叛军发起了进攻。
近卫营发起进攻的时候,城内叛军已经被击溃,虽然立功很重要,但是只要城破同样是完成了大部分对顺王的许诺,彰义门的倒戈明军同样退到城中,没人认为被严重削弱的城门还可能在顺军的攻击下坚守——这些人同样不愿意战死在大明覆灭前的最后一夜。
而刚刚从城内敌人手中保全了城楼的明军,顾不得追击叛军就紧急掉头迎战攻城的顺军,此时绝大部分守军已经开了小差,余下大半还叛变了,依旧忠于明朝的士兵还不到昨天守军的一成。
虽然有几个顺军士兵在登城前被顽抗的明军用石头砸了下去,但很快就有顺军士兵就登上城头,岳牧跟在小队官后面,背上绑着一面军旗用力向城头爬去,在他的背后是他手下的一果近卫营士兵。
头顶上的同伴从墙垛上一跃而过,他的身影消失后,漫天的星斗重新出现在岳牧眼前,他手脚并用地全力向上攀爬,双手终于握到冰冷的城垛了。岳牧深吸一口气,猛地一用力,身体从北京的城墙上翻过。
眼前有许多或红或黑的身影在晃动,那些穿着红色军装的敌人发出一声声的怒吼,而黑衣人则都沉默不语、一声不吭地用手中的武器迎战。
岳牧也没有发出任何呐喊声,他轻松地用赤手就打倒了一个舞着刀光扑过来的敌人,解下背上的旗子后,他又连续敲翻了两个红衣敌兵。此间岳牧的背后一直传来呼呼的风声,越来越多的近卫营士兵从他背后的城墙上翻过,加入到城楼上的战团之中。
明晃晃的利刃在空中来回突刺着,城头上的人显得越来越多,可呐喊声却越来越低。又有一个红衣敌人没有章法地轮着大刀,向岳牧这个方向冲过来,远在他能够靠近之前,这个敌兵就被一柄从黑暗中猛然冲出的刺刀扎中,那个红衣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一头扑向地面,沉重地摔倒在彰义门的城楼上。
更多的火把被点燃举起,接着这些亮光,岳牧看到那个到底的敌兵是个大胖子,根据这三天的攻城前准备中学到的知识,岳牧认出这人穿着太监的服饰。
“这些阉竖不该在宫伺候皇上、娘娘么?”岳牧大步从这个尸体旁走过时,觉得眼前的情况有点奇怪:“他们上城来做什么?”
随着这个监军使者到地,这一片城墙归于寂寞,远处还传来杀喊声,近卫营的士兵小跑着向发出响声的地方奔去。岳牧走到墙边,向漆黑的城内望去,和乡村或是之前见过的那些城市不同,虽然是在黑夜中,北京城内仍然可以见到点点火光,这些亮光在城中闪烁着,就像是天上的星辰一般——大部分顺军士兵和岳牧一样,他们第一次见到北京这样的宏伟帝城。
……
“事急矣!万岁爷,大事不好!”王承恩窜了进来,不顾礼数地对崇祯皇帝大叫起来。
刚才得知彰义门发生变故后,崇祯皇帝下令亲征,命令最后的禁卫军残部跟随他出发去增援彰义门,但军队已经组织不起来。得知顺军猛攻城池,多个城门开始告急后,禁卫军发生哗变,士兵集体扔下岗位逃离紫禁城,任凭使者们喊破喉咙,也没有禁卫军士兵愿意留下来跟随崇祯皇帝去亲征。
其他各门的京营守军同样抽调不动,他们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拒绝离开他们处于严密保护之下的岗位或是派出援兵给崇祯皇帝的使者。在百般无奈之下,崇祯皇帝还下令敲景阳钟,希望有几个大臣能带着家仆来护卫皇帝,好把这些人当作援军向彰义门派出。
不过一个大臣都没有来,就在崇祯考虑把毫无战斗经验和紫禁城最后的守卫净军派去时,王承恩报告说彰义门已经遭到了顺军主力的攻击,而且迅速地被击败了。监军使者派人来报告城楼即将丢失,那个报信的小太监还说,他临走时监军使者已经亲自提刀,向城墙上跑去了。
“让万岁爷速速突围离京。”这是那个监军使者拿着刀冲向城上时丢下的最后一句话。
“万岁爷,彰义门破了!”
又有一个太监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他顾不得让王承恩转达,直接向崇祯报告道。
左右都面色惨白,崇祯轻轻一拂袖,轻声吩咐道:“去转告朕的皇嫂,还有皇后吧。”
“遵旨。”一个侍从跑了出去,事先崇祯已经为皇室女眷准备好了鸩药。
“怎么去诏狱的人还没有消息回来?”崇祯自言自语了一句,刚才崇祯下令去提许平觐见,结果诏狱的锦衣卫说什么也不同意奉旨,甚至连大门都不给开,争吵到最后,诏狱的守卫居然用火枪向传旨的太监射击。崇祯得知后就命令王承恩派出一队净军,去诏狱里把许平抢来。
“朕还不能死,朕得把内情告诉他,这样就是朕守不住这天下,他也会把祖业再拿回来的。”之前城池未破,崇祯皇帝心存侥幸,如果告诉许平内情最后却守住京师是自找麻烦,现在崇祯已经是焦急万分,但脸上仍保持着平静,努力维持着皇帝的形象。
……
“大将军,”陈指挥使风风火火地冲进门,冲着许平大叫道:“城破了,彰义门破了!”
“哦。”许平闻言就要起身出门。
“大将军且慢,”一群锦衣卫连忙把他拦住,现在许平是他们的护身符、是身家性命的保证、是留住富贵的希望:“外面兵荒马乱的,这里最安全不过了。”
“我知道,但你们光保住我是没有什么功劳的,”许平倒是不怕什么所谓的兵荒马乱,这根本不是什么势均力敌的交锋,而是树倒猢狲散的场面,不可能同许平之前遇到的危险相比,他对簇拥在身边的锦衣卫们说道:“跟我去抓明帝,这才是大功一件。”
见周围的锦衣卫还有迟疑之色,许平鼓励他们道:“此番顺王让我进京就是要劝降明帝,如果被他逃出城去,连我都会被顺王责备,何况你们?”
听到许平说得严重,另外锦衣卫作为大明天子的亲兵,这些人确实需要非常的功劳才能保住现有的地位,眼下保住了许平看起来已经是性命无忧,陈指挥等人也得陇望蜀,琢磨着要立下更大的功劳让顺王另眼相看。
听许平这么一说,有人就带头叫好响应,陈指挥也狠狠一拍大腿:“大将军有令,卑职怎敢不从?”
顾不得继续看管其他的犯人,这个时候就是尽忠职守也不会有人会觉得这是件功劳,诏狱里的锦衣卫都跟在许平后面,都打算跟着一起去紫禁城立功。
沉重的诏狱大门在眼前缓缓打开,许平刚走出门外就突然看到营门前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再抬眼向四周一望,周围还有更多,看上去没有一百也有好几十。这些死人身上都穿着太监的服色,有人手里还持着火枪或大刀,看上去有点像几天前许平见过的净军。
“这是?”许平指着周围的尸体问道。
“好叫大将军得知,”陈指挥急忙上来报告:“这些鼠辈想来害大将军,卑职等将他们一举击溃。”
说完陈指挥还拉过一个具体指挥战斗的锦衣卫小头目,这个人一脸得色地向许平介绍道:“这些鼠辈来了两次,第一被卑职们击退后,就带了更多的人马想来强攻诏狱。这些阉竖也不想想,他们一群没卵子的人那是我们这些七尺男儿的对手?!卑职们藏身狱墙之后,故意示弱将他们放到近前,然后一下子枪铳齐发,把他们杀得是丢盔卸甲、抱头鼠窜,”意气风发的锦衣卫用力地一挥手,大笑着用洪亮的声音说道:“把这些阉竖杀得是血流成河啊!”
哈哈大笑数声后,这个豪气干云的锦衣卫还不忘替顶头上司陈指挥美言两句:“仰仗大将军洪福齐天、陈指挥用兵得当,兄弟们是无一伤亡啊。”
第四十七节 叛离
“大将军,紫禁城在这边!”一个锦衣卫出门就要给许平指路。
“我们不去紫禁城,这黑漆漆的,谁看得清楚?”许平让锦衣卫带路去抄近路去各个城门,他觉得在黑夜里未必能认出崇祯来,而且若是崇祯打算突围也会难以追踪:“当务之急是控制每座城门,不放一人出城。”
只要城门全部在顺军手中,那么就算崇祯皇帝逃出宫,剩下的事情只不过是慢慢搜索而已。不过锦衣卫似乎对这样的安排不满,他们急迫地希望能够立下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大功,跟着许平走的锦衣卫们在他背后嘀嘀咕咕了一会儿,陈指挥就跑过来建议还是去紫禁城:“大将军,兵贵神速,明皇他拖家带口的,一时片刻肯定跑不掉,我们现在赶去紫禁城还来得及。”
许平摇摇头,他知道锦衣卫们立功心切,而且他觉得现在才去封闭各个城门已经有些晚了。
……
此时在朝阳门外,王承恩正和城门上的戚国公朱纯臣磨嘴皮子,任凭王承恩好说歹说,朱纯臣就是不同意开门放王承恩已经他背后的数百净军出城。
“非圣旨不能开门,”站在城楼上的朱纯臣最后扔下一句话来:“王大官若没有圣旨在手,则断然不能开门。”
无可奈何的王承恩跑回队伍中,乔装打扮的崇祯皇帝杂在人群中,把城关上下的对答一字不漏听了个清楚。
“万岁,微臣无能。”王承恩不敢行大礼,说话之时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这狼心狗肺之徒。”更有亲信太监跟着骂道。
得知城破的消息之后不久,崇祯皇帝就又得知去诏狱的净军被锦衣卫击退了,既然如此他便决心做最后的突围努力,首先是正阳门。守卫正阳门的是兵部尚书张缙彦,他苦劝崇祯皇帝玩玩不可突围南逃,说如果皇帝还在,则内城守卫依然士气不堕,虽然外城失陷仍然能依靠内城击退顺军。张缙彦赌咒发誓,以内城之固若金汤,加之以守军众志成城,至少能坚守半年以上。
作为兵部尚书的张缙彦还站在城头大骂王承恩贪生怕死,挟持、蒙蔽主上,罪该万死。当然,张缙彦坚决不同意下城,说在这个紧急关头任何让他离开岗位的圣旨都是乱命。
多疑的崇祯皇帝听到张缙彦的慷慨陈词后不但没有感动,反倒怀疑张缙彦是想把自己留在城内以便献给顺王做见面礼,不过张缙彦拒绝下城所以崇祯拿他毫无办法,指挥几百净军攻打坚固的正阳门城楼显然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崇祯皇帝下令摆驾朝阳门,文官既然不可靠了,那朝阳门的守将是戚国公朱纯臣,这种宗室贵族按说总应该和皇帝一条心吧?
这次崇祯皇帝还是让王承恩去唤朱纯臣开门,不过他这次学了个乖,没有显露行迹而是躲在净军之中,以免臣子看到他本人会起什么歪念。
可朱纯臣竟然也不开门,有的随行太监心焦,忍不住劝说道:“万岁爷,要不您就给戚国公他一道圣旨?”
王承恩斥道:“糊涂!朱纯臣这贼见到我后难道还会不知道这是万岁的意思么?这贼分明是拖延时间,等着投降闯贼,要是见到万岁后,多半又会说什么黑夜看不清,要万岁孤身登城,好让他有机会然后挟持万岁,卖主求荣。”
只要出了这朝阳门,就有很大的机会逃脱,不少太监已经急得吱吱叫,所有虽然被王承恩呵斥,但还是有人发出不满的议论声:“戚国公公忠体国,怎么会做如此之事,王大官疑心太重了。”
但多疑的崇祯天子疑心比王承恩一点都不轻,对王承恩的分析也是全然赞同,对其他抗议声丝毫不予理会,再次下令道:“去安定门。”
王承恩带队离开后,朱纯臣犹自在城头呼喊:“臣野战不利则守城、守城不利则巷战,巷战不利则殉国,还请王大官回复圣上,皇天后土,我朱纯臣必定不负国恩啊!”
“戚国公!”有太监听朱纯臣喊声痛切,有泣血之感,又劝王承恩道:“大官,戚国公中兴耿耿。”
虽然王承恩刚才认定朱纯臣是在演戏,显然依然觉得他多半还是在演戏,但对方声音悲呛凄厉,让人不忍耳闻。这让王承恩心中的怀疑稍微有些动摇,毕竟出了朝阳门就可以逃出生天了,王承恩偷偷向崇祯皇帝看了一眼。
“快走!”见王承恩似乎有些犹豫,崇祯皇帝短促地喝了一声,后世以多疑闻名的崇祯皇帝现在对他的臣子一点儿信任感也没有了。
之所以去安定门,乃是因为守卫安定门的是太监王则尧,文官武将、皇亲国戚既然都靠不住了,那太监总还有些指望吧。
这次连王承恩都不上了,崇祯命令一些净军化妆成刚从宫中来传旨的使者,要王则尧出来接旨。等王则尧出关后,王承恩才会显身让他开门,如果王则尧确实忠心耿耿就带他一起走,如果不是的话,安定门上群狼无首崇祯皇帝也有很大的机会带着净军斩关而出。
“是净军的人!”不料眼尖的王则尧看到关门前来的都是王承恩组建的净军成员后,根本不听来人说什么就急忙大叫:“放箭!放箭!开枪!开炮!不要让他们靠近城楼!”
……
从诏狱出来后,许平首先抵达的就是正阳门,这里离大明门最近,如果崇祯皇帝打算突围肯定以这里为首选。赶到正阳门前后,许平还没来得及拉住马缰,就听到城上又传来一阵义正词严的大骂声:
“汝等皆为天子亲兵,此时正是国难当头,汝等不思一死报主,反倒贪生怕死劝主上南巡。哼!我张缙彦誓死也要与你们这些阉竖、小人周旋。”
“原来是张大人,”许平朗声应道,这位张大人和他也算是有一、两面之缘,而且还收过他的礼物。许平一抖马缰,纵身来到正阳门城楼下,面无惧色地仰头看着城上那些荷枪实弹的守兵:“张大人不记得我许平了吗?”
“原来是大……”张缙彦的腔调立刻就变了样,同时许平还听到一阵嗡嗡的人身,不过张缙彦一句话才说了半截就打住了,城上的人声响了一会儿也又归于平静,张缙彦客客气气地问道:“许将军所来为何?”
许平知道张缙彦是担心自己被崇祯胁迫来诈城门的,便向自己身后一指:“这些诏狱的锦衣卫兄弟们弃暗投明,把我放了出来,现在张大人意欲何为?”
城上传来一片更加响亮的嗡嗡声,张缙彦的声音变得更加客气:“敢请大将军上城叙话。”
说着就有一个吊篮从墙边垂了下来,许平一跃而上,城上的守兵警惕地放平武器,戒备着那些可能上来抢人的锦衣卫,不过陈指挥他们当然不会对此有丝毫阻拦,他们站在远处看着许平被缓缓拉上城头。
“前明伪兵部尚书张缙彦,叩见大将军。”许平才跳上城头,全身披挂的张缙彦就扑到在许平脚前:“见大将军安然无恙,老朽不胜欢喜之至。”
“张大人起来说话吧。”许平笑道。
“老朽不敢当大人两字,”张缙彦其身后腰仍弯曲得像个虾米:“大将军有和吩咐?”
“明皇可曾出城?”许平单刀直入地问道。
“不曾,不曾,老朽不敢放走昏君。”张缙彦连忙向许平表功道:“刚才昏君带着他最宠信的阉竖王承恩来过,不过被老朽义正词严地赶走了。”
听张缙彦讲完事情经过后,许平又急忙问道:“那明皇又来过吗?”
“没有,昏君知道在老朽这里讨不到好去,就不来自讨苦吃了,不过……”张缙彦伸手一指:“昏君好像往朝阳门那边去了。”
“张大人做得好,我这便去追。”许平让张缙彦马上开关把自己放下去,鼓励之余还嘱咐道:“张大人要继续坚守城关,绝不能放一人一马出城,顺王的大军马上就要到了。”
“下官遵命,”张缙彦已经接受了许平用“大人”二字称呼他,连他的自称都不知不觉地改变了,他躬身送许平出关的时候还不忘赌咒表忠心:“大将军放心,下官是门在人在,门亡人亡。”
……
“朝阳门的守将是戚国公啊,”听许平说明经过后,陈指挥担忧地说道,大家都姓朱:“估计戚国公已经把皇上……不!把昏君放走了。”
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到朝阳门前,许平报上名号后,只见城头上立刻垂下一个吊篮,见状许平就打算翻身下马,再次亲身登城去说服守将。虽然戚国公没有给许平送过礼,不过时值今日,许平觉得对方也多半不会肯为崇祯皇帝尽忠了。
不料还不等许平下马,他就看到吊篮并不是空的而是有一个人坐在里面。
不等吊篮平稳地靠近地面,其中的人就从蓝中窜了出来,重重地跌落到大地上溅起一片烟尘泥土,那个摔到地面上的家伙一骨碌就爬起来,双手着地向许平马前滚了过来。
“伪明伪戚国公,罪人朱纯臣,叩见大将军,敢问大将军金安,”朱纯臣就在地面上连磕了几个响头:“还有,敢问顺王金安。”
“国公请起。”对方是大明公爵,宗室贵族只有顺王才有权处置,现在胜劵在握许平也不愿意失了礼数。
“不敢当大将军这样称呼,”朱纯臣大惊失色,趴在地上自辩道:“生在朱家实非罪人所愿,还望大将军明察啊。”
“朱将军多虑了。”许平连忙改换了称呼,再次客气地说道:“朱将军能弃暗投明,本将不胜欣喜,明皇可曾来过?”
“来过!”朱纯臣立刻叫道:“刚才阉竖王承恩让末将给他的净军开门,那队人马大约有数百不到千人,昏君定然藏身其中,被末将严辞拒绝了。”朱纯臣对没能骗崇祯上关一直感到很遗憾,外城已破,估计用不了多久顺军就会抵达城门,要是那个时候能把崇祯抓住献给顺王,那自己这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也就不愁了,朱纯臣带着恨意和不甘心说道:“昏君看着是向安定门去了。”
“好,本将这便去追。”许平正要离去,突然又一勒马缰,转回头来:“朱将军此举有些失之鲁莽。”
“咦?”朱纯臣不明所以地抬头看着许平,又连忙垂首:“敢请大将军示下。”
许平指着自己身边的锦衣卫们,把自己脱险的经过简要告诉了朱纯臣。
“大顺顺天应人、大将军洪福齐天。”朱纯臣欢天喜地地大声称赞道。
“可是朱将军焉知本将不是被明皇的手下挟持来诈门的呢?”朱纯臣的行为让许平顿时觉得大明的兵部尚书还是有两下子的,比其他的酒囊饭袋要强上不少:“朱将军身负重任,要确保不放匹马出京,以后若是又有人来叫门,朱将军除非确信是我大顺之兵,否则还是让来人先上城关叙话为妥。”
“大将军教训得是。”朱纯臣已经是冷汗直冒,这许平要是被锦衣卫挟持来诈门的,自己现在就已经是人头落地了。
许平一提马缰,带着锦衣卫呼啸而去,朱纯臣连忙跳回吊篮中,向城上狂呼:“快把本公拉上去!”
抵达安定门前时,东方已经开始泛白,眼尖的王相尧一眼就认出了许平的身影。
跑到城下许平刚刚抬头打算喊话,安定门后的木栅栏墙上的大门就轰然打开,王相尧带着安定门的大小将领一窝蜂地跑出来,他们望着许平纳头就拜。
……
而此时在煤山之上,望着四面纷纷竖起降旗的各座城门,崇祯皇帝无奈地长叹一声。为数不多的净军在几经折腾后也已经星散,现在崇祯皇帝身边只剩下王承恩一人,他不再幻想着能突出重围,而是坐下来开始在衣襟上写字:
“朕自登基二十五年,逆贼直逼京师,虽朕薄德貎恭,上干天咎……”
写到此处崇祯心如刀绞,一笔笔用力划下,就像是用刀刻人一般:“然皆诸臣之误朕也!”
最后还是没能见到许平,崇祯开始痛悔为什么不早些与他将身世讲明,现在许平携带着崇祯对大明最后希望的,而现在这丝希望看来也要破灭了:“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
草草写完这不长的一段字,崇祯把写字的衣服又穿在身上,旁边的王承恩还在忙着把衣服拧成长绳。
崇祯在最后时刻向祖先祈祷,希望手握重兵的许平能够有机会得知自己的身世,至于如何得知,崇祯只希望太祖高皇帝能有一个妥贴的安排:“高皇帝有灵……”
“陛下!”
就在此时,从身后传来一声大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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