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怀璧其罪
作者:诸葛青云|发布时间:2024-06-27 18:00:08|字数:11017
风陵渡,扼山西、河南、陕西三省交会要冲,又是黄河渡口,形势极为险要,为自古兵家必争之地。悟元大师到得渡口,已近黄昏。渡船刚刚开走,往返需时,悟元大师独立斜阳,遥眺长河千里,黄流浩浩,浮动起万片金鳞,气势极为雄壮。方在出神,下游突然摇来一只小船,一个头戴箬笠,颔下银须飘拂的老年船夫,坐在船尾,双手荡桨,顺风逆流而渡,速度竟是快极,六、七丈的距离不多时便到面前。老船夫双桨一收,自船中抄起一枝竹篙,插入水底泥中,将船定住,笑向悟元大师说道:“渡船刚走,要等对岸客满,才回来再渡。大师父像有急事渡河,我这小船送你过去如何?”
悟元大师一路之上,时时刻刻,对任何人事均怀戒备。见这老船夫一篙中流,将这只小船硬给定住。黄河到此,虽已平广,但水流依然甚急,浪花自船头冲来,飞珠溅雪,看上去力量颇大,但小船却连动都不动。就这一点看来,老船夫臂力已足惊人。但悟元大师心急赶路,自忖水性武功,对付这老船夫总有余裕,一人一船,就算他不怀好意,也无足惧。遂随口应好,也不隐讳,身形微动,轻飘向船中。老船夫竹篙一拨一点,船便荡开,然后弃篙用桨,横流而渡。
悟元大师卓立船头,独立苍茫,心生感慨,突听那老船夫在身后朗声吟道:“破衲芒鞋遍九州,了无烦恼了无忧;奇珍引得无常到,一过潼关万事休!”
悟元大师听他分明说的就是自己,不由心头火发。霍地回身,向那老船夫冷笑一声,说道:“出家人放下万缘,生死寂灭,何足萦怀。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武林至宝碧玉灵蜍,确然为我巧得。倘侠义中人对此物有所需用,悟元双手奉赠,绝无吝词。但如崂山四恶这等穷凶极恶之辈,妄图此宝,除非把悟元化骨扬灰,否则休想。老船家上姓高名,如想超度出家人,何必过得潼关,就把我葬身在这滚滚黄流之中,不也一样么?”
老船夫闻言哈哈笑道:“秦岭天蒙寺三位大师,亦僧亦侠,誉满关中,是我老头子平生所钦佩的人物。再说碧玉灵蜍,虽然旷世难逢,论理应为历险之人所得;恃强攘夺,岂是有人性者所为?我老头子以水为家,终日漂泊,沧海桑田,已然看惯,争名夺利之心,与日俱淡。再说我这几手强身健体的肤浅功夫,哪里惹得起大师们的内家绝艺?所以我阮世涛纵然起下了豺狼之心,亦无此虎豹之胆。大师不要误会才好。”说罢,把所戴箬笠,往后一掀,露出满头萧然白发,两目神光湛湛,注定悟元,面含微笑。
悟元大师忙道:“水上仙翁阮大侠,名震遐迩,请恕悟元眼拙。但不知阮大侠怎知悟元今日过此,特加接引,并示玄机,可能见告么?”
阮世涛一声长叹道:“鬼蜮几时尽,江湖魑魅多!大师远在黄山,斩蟒得宝,老夫本来无从知晓。日前偶遇衡山涵青阁主人‘不老神仙’诸一涵门下弟子温润郎君尹一清,他不知从何处得来秘讯,大师在黄山发慈悲之愿,用失踪二三十年的武林至宝碧玉灵蜍,为人治病。消息外传,引起众邪攘夺之念。因潼关是大师归途必经之路,故计划在华山一带邀劫。尹一清探悉不但崂山四恶参与其事,连蟠冢双凶,甚至苗岭阴魔均想下手。他一人势孤,须赶回衡山,向他恩师请命,特地嘱咐老夫,在这晋豫陕边界,注意大师行踪。一经发现,便相劝大师在此稍待,等他请示之后,诸大侠必有安排。再不然回头绕道西坪,由龙驹寨进陕,也可度过此厄。老夫得讯,乃分派山妻小女,在晋豫等人陕要地相候大师。今日果然见着,详情如此,不知大师何去何从呢?”
悟元大师一听,除崂山四恶之外,连蟠冢双凶及苗岭阴魔,也均觊觎这碧玉灵蜍。这些魔头一个胜似一个,全是“武林十三奇”四正八邪之中佼佼人物,慢说自己师兄弟三人,就连那半正不邪的独臂穷神柳悟非赶来算上,仍非敌手。不由紧锁双眉,向水上仙翁阮世涛,把黄山得宝、四恶留书之事,详细述明,苦笑一声说道:“阮大侠与温润郎君好意,悟元感激不尽。但崂山四恶一月约期,转瞬即届,不见悟元归来,必去天蒙寺内寻事。我师兄师弟毫不知情,何从抵御,故必须即行赶回。悟元中年学佛,自信尚能明心见性。无端招惹邪魔,想是前生宿孽,避亦无用,只好仍照原计前行,吉凶祸福,均非所计的了。”
阮世涛见悟元大师满面晦色,明知去必无幸。但人家师兄、师弟情深,重人轻己,大义凛然,也不好深劝,只得含笑说道:“船到中流,回头不晚,大师可肯三思?”
悟元大师低眉合掌,笑道:“九界无边,众生难度!悟元愿舍色身血肉,警觉痴迷!阮大侠你一叶慈航,渡我于惊涛骇浪之中,数语微言,醒我于浑噩无知之境!深情美意,悟元受惠已多,永当铭谢!”
阮世涛见事已无可转回,微微一叹,手下双桨用力,不多时已到对岸,用篙将船靠近,悟元大师纵身下船。阮世涛黯然说道:“老夫微末技能,歉难为助。更何况有妻有女,也实在惹不起这些万恶魔头。一过潼关,务祈在意。但愿佛佑大师,前途珍重,恕我不远送了。”
悟元大师与水上仙翁阮世涛分别以后,不知怎的,灵台方寸之间,顿觉空明,当前险阻重地,竟毫未萦怀在念。此时暮烟四起,天已渐黑,遂施展轻功,直奔潼关。
哪知悟元大师过得潼关约有五、六里路,把一段险峭山道走完,眼前已略见平坦,依然毫无动静。当空素月,清影流辉,暑夜凉风,吹得灌木长林,簌簌作响。偶尔几声夜枭悲啼,山鸟四飞,衬得四周夜色,越发幽寂,心目中的强仇大敌,却是一人未见。
悟元大师心知只要过得华阴,便是官塘大道,纵然再有埋伏,已易闯过,生死存亡,就在目前这段短短途程之内。根据平时经验,敌方越是沉静,越是难斗,教你根本就判断不出在何时何地发难。所以足下虽然加急前行,却丝毫未敢懈怠,对四外一石一木,均留意审视,以防不测。
转眼之间,离西岳已经不远。转过一座山角,前路忽断,须从排云群峰之中,穿越而过。悟元大师脚下稍慢,略一端详,方待扑奔西南,猛然前侧崖壁的几株古树之上,有五个人影向山道跃下。
悟元大师一看,来者系豫东五虎,每人手持钢刀,凶神恶煞般扑面进招。悟元正准备拔铲迎去,忽见数枚飞针射下,豫东五虎均被刺伤。
发射飞针的缁衣道人哈哈大笑,转而对悟元大师言道:“释、道、儒学传天涯,三教原来是一家。大师掌中这只碧玉灵蜍,乃是极凶之物,历届主人,均遭横死,何苦为此区区之物,去犯前途无数凶险?贫道邵天化,向大师化这点善缘,也就等于替大师消灾弭祸,未知意下如何?”
豫东五虎被道人用飞针暗算,暴怒已极。拾起钢刀,方待叫骂,这人“邵天化”三字业已出口。五虎同时一震,竟自悄然退回壁下暗处,静观动静。
悟元大师也是一惊,知道这邵天化,自称“三绝真人”,是绿林中近十年来崛起的一名独脚大盗,心狠手辣,据说武功极高,不在武林十三奇之下。如今双凶四恶及苗岭阴魔等老怪,尚一人未见,就先碰上这个魔头,看来今夜要想平安度过,恐怕无望。双眉一皱,心中突发奇想,意欲不顾一切,先将面前这个江湖巨害除去,自己纵遭不幸,也还值得。主意打定,微笑答道:“三绝真人邵天化,软、硬、轻功及一掌飞针,称雄已久。与‘北道南尼’十三奇之名并重,威震江湖。向我和尚要一只碧玉灵蜍,那是看得起我,自当奉送。灵蜍在此,真人你自来取去。”右掌一伸,一只三寸大小的碧玉灵蜍,托在掌中,看着三绝真人邵天化,面含微笑。
邵天化自知哪有这等便宜,料定悟元大师不怀好意,内藏诡谲。但自恃武功,依旧昂然迈步上前,口说道:“大师如此慷慨,殊出贫道意外。恭敬不如从命,贫道拜领厚赐!”相距还有七尺,悟元大师哈哈大笑,双目精光突射,右掌一握一扬,喝声:“恶道!这碧玉灵蜍给你。”竟用“大鹰爪力”,把那只碧玉灵蜍握成粉碎,化为一蓬碧色玉砂,向三绝真人邵天化劈头盖脸打到。邵天化貌虽无惧,其实已经蓄意提防,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悟元大师竟然自毁这盖世奇珍,并用作暗器,来打自己。身临切近,碧玉飞砂面积又广,再好本领已难躲避。只得提起一口真气,护住周身,并且右手引袖遮住面目,左掌却依然防范悟元大师乘机突袭。
他这样一来,肋下门户自然洞开,右手刚刚举起,就觉得右乳下一痛一麻,翻身栽倒。
原来悟元大师,自从一到潼关,右掌中就暗扣了一朵“九毒金莲”时时备用。这时乘碧玉飞砂出手,三绝真人邵天化引袖障面之际,乘机发出。他这“九毒金莲”,制作得极为精巧,外形看去似是一朵含苞未放莲花,但只要一中人身,触动机栝,莲瓣自动开花,往外一张,伤口立时扩大,那藏在莲芯之中的无伦剧毒,也同时往前一吐,一齐注入人体,有死无生,端的厉害已极。这是悟元大师未学佛前,闯荡江湖之时所有暗器,皈依以后共剩一十二朵,九黑三黄。虽然常带身边,但只备不时之需,多年从未用过。这次黄山斩蟒,用去两朵“九毒金莲”,最后一朵却招呼了这倒霉的三绝真人邵天化。
豫东五虎见碧玉灵蜍已毁,自己兄弟们畏如蛇蝎的三绝真人,在悟元大师手下,一招未过便告毙命。同时,西、北两方响起两声厉啸,南方高峰也传来一声清叱,分明还有多人想来,何苦趟这浑水,五人一打手势,暗自退去。
悟元大师见三绝真人这一代魔头,顷刻萎化,亦不禁微兴感慨。忽听各方响起厉啸清叱,忙自戒备,回手便拔背后短铲。手刚摸到铲柄,西面山峰离得较近,一条人影带着刺耳厉啸,自空飞降,宛如沉雷泻电,迅疾无伦。一个一身黑衣的矮瘦老者,怒声叱道:“悟元贼秃!你敢违我命,自毁碧玉灵蜍,我不把你们天蒙三僧,一个个碎尸万段,难消我恨。”右掌一扬,一股腥毒狂飙,向悟元大师劈空打去。
悟元大师一听来人口气,及这般威势,知是崂山四恶,哪敢怠慢,不及拔铲,忙把双掌一翻,运足十成功劲,想用劈空掌力,略挡对方掌风。哪知功力相差过远,无法比拟。两股掌力略一交接,悟元大师便被震得腾空飞起,胸中血气翻涌,鼻端并微闻腥臭。“砰”的一声,身躯撞在一株古树之上,把枝条撞折不少,倒地便自不起。
悟元大师身躯刚刚及地,从北面又是一条人影飞降,来势竟比先前黑衣老者还快。悟元大师此时五脏欲裂,神志已渐昏迷,哪里还能抗拒,只约略辨出来人是个青袍长瘦老叟,便吃来人一掌虚按,伤上加伤,立时气闭。
青袍老叟俯身伸出右手,又干又瘦,状若枯柴,手上指甲长有数寸,卷成一团,堆在指尖。手指微一屈伸,那卷在一起的指甲忽地展开,尖锐异常,宛如五支利刃,朝悟元大师胸前僧衣,一划一扯。忽地一声啸,掌上多了一个三寸大小、碧光晶莹之物。
那南面高峰,比这西、北两面距离,均要远出一倍以上,适才所发那声清叱之人,此刻已然赶到六、七丈外的林梢之上。身形一现,竟是一双少年男女。来的虽然快极,但毕竟路远,依然到得稍迟,遥见悟元大师,已然受伤倒地。男女二人齐齐断喝,竟从六、七丈外的林木梢头,施展绝顶轻功“凌空虚渡”,双双纵起五、六丈高,头下脚上,飞扑过来。
那先来黑衣老者,正是崂山四恶的老二,“冷面天王”班独。见悟元大师自毁碧玉灵蜍,含愤而来,一掌伤敌,正在解恨得意,哪里想到悟元大师胸前,还另藏有一只碧玉灵蜍。则先前用“大鹰爪力”所碎的一只,分明赝品。自己白白费力,实物却被后来青袍老叟唾手而得,捡了便宜,如何不气?
欲待上前夺取,但已然认出了来人正是蟠冢山邝氏双凶的老大,青衣怪叟邝华峰。同属“武林十三奇”中人物,功力相差不远,一对一个,谁也难操胜算。灵蜍不得,结此强仇,却大可不必。他正在踌躇,南面来的一双少年男女,已然扑到当空。冷面天王班独把一腔怒气,完全转对到来人,提掌便是“崂山四恶”精研独创名震江湖的“五毒阴手”照定少年男女迎头打去!
这从南面来的一双少年男女,正是衡山涵青阁主人“不老神仙”诸一涵的弟子葛龙骧,与庐山冷云谷“冷云仙子”葛青霜的大弟子薛琪。二人自奉冷云仙子之命,星夜赶程。也是数运早定,武林中该有这一场浩劫奇灾,无可避免。等二人赶到华山,已然遥见悟元大师中掌倒地,碧玉灵蜍也被一个青衣老叟所得。不由大急,双双自六、七丈外,凌空飞扑,已然快到当地,忽见黑衣老者向空挥掌。
薛琪人极精细,适才遥见这黑衣老者,一掌便将悟元大师震飞,功力惊人,料知必是崂山四恶,或蟠冢双凶等“武林十三奇”中人物。二人本来并肩飞扑,薛琪身躯微一屈伸,已然抢往当前,默运“无相神功”,连身后的葛龙骧,一齐用一片极为柔韧的无形真气护住。葛龙骧却见黑前老者如此凶横,早就不服,虽然薛琪抢往在前,依然用右手虚空屈指一弹,几道劲疾无伦的内家罡气,竟从对方掌风之中,硬行逆袭黑衣老者,那崂山四恶中的冷面天王班独。
冷面天王班独虽然气愤自己枉费心力,一时走眼,却被青衣怪叟邝华峰捡了便宜,想拿少年男女出气。但掌力出手,突又觉得以自己的长辈名头,竟对无名后辈暗下毒手,传扬开来,岂不留为江湖话柄?方在略有悔意,哪知自己震慑江湖的“五毒阴手”掌风到处,对方少女妙目顾盼之间,似有无形阻碍,掌风竟在敌人身前分歧而过。不但不能伤敌,反而有几缕劲风,从自己掌风中逆袭过来,惊觉之时,已到胸前。冷面天王班独何等功力,肩头微动,便已退出丈许。但那“弹指神通”,乃当代第一奇人,名冠“武林十三奇”的衡山涵青阁主人不老神仙诸一涵的秘传绝学,是把一般劈空掌力的一片罡风聚成数点,威力自然强大数倍。所以饶他冷面天王班独退身再快,胸前仍是稍受指风,微感疼痛震荡。落地之时,多退了一步,才得站稳。
这一来不由冷面天王不大吃一惊,一面提防少年男女跟踪追击,一面暗暗揣测二人来历。谁知二人落地之后,根本不理什么崂山四恶冷面天王,呛啷啷一阵龙吟,长剑双双出鞘,扑向手执碧玉灵蜍的青衣怪叟邝华峰。
葛龙骧一剑当先,怒声叱道:“老贼何人?悟元大师黄山得宝,历尽艰辛,系以生命换来,岂容尔等纠众攘夺?还不把这碧玉灵蜍,快快与我归还原主!”话毕,施展恩师诸一涵独步江湖的“天璇剑法”,青钢剑“星垂平野”,化成一片光幕,向青衣怪叟邝华峰,当头罩落。
青衣怪叟邝华峰,原本功力极高,“天璇剑法”虽然极为神妙,但葛龙骧毕竟火候不够,掌中青钢剑又是凡物,本来甚难伤他。偏偏邝华峰却吃了功力过高的亏,刚才已然看出葛龙骧虚空弹指,冷面天王竟吃暗亏。以崂山四恶那等功力,“五毒阴手”迎空吐掌,竟连这少年男女的一根汗毛全未碰着,反而险为所伤。不由把这当前不知来历的俊美少年之功力,估计提高,深自警惕。再一看起招发势,威力惊人,青衣怪叟邝华峰爱惜盛名,越发不肯以身试剑,足下微动,左退数尺,以避对方来势。
但他哪里知道,诸一涵的“天璇剑法”与葛青霜的“地玑剑法”,原来是一套和合绝学。天动地静,动静相因;动若江河,静如山岳。分用之时,各有神奇莫测,一经合璧运用,更是妙用无方,平添不少威力。青衣怪叟邝华峰这一过度小心,恰好避弱就强,让过了葛龙骧青钢剑的一招“星垂平野”,却赶上了薛琪掌中青霜宝剑所化“月涌长江”。
薛琪皓腕斜挑,青霜剑搅起一片寒芒,卷向青衣怪叟。青衣怪叟何等识货,见青霜剑离身尚有数尺,剑风已然砭骨生凉,知是神物利器,翻身疾退。薛琪一声清叱,内劲猛吐,剑尖精芒暴涨,嗤的一声,青衣怪叟邝华峰衣袖上的一片青绸,应剑而落,飘然坠地。
这一来,崂山四恶中的冷面天王班独,与蟠冢双凶中的青衣怪叟邝华峰,两位名列“武林十三奇”的盖世魔头、佼佼不群人物,在两个名不见经传、二十上下的少年男女手中,一招未过,全都丢人现眼,不由双双各把一张怪脸,羞得成了猪肝颜色,慢慢地由羞转怒,由怒转恨。再加上薛、葛二人并未乘胜追击,只是遥指青衣怪叟邝华峰,命他把碧玉灵蜍物归原主。语态从容,神情悠闲已极,根本就没把这两个极负盛名、江湖中视为凶星恶煞的人物看在眼内,相形之下,何以为情?两老怪不约而同,齐齐怒吼道:“娃娃们,何人门下?来此作死!”刚待施展辣手,扑向薛、葛二人。突从西面高峰之上,传来一阵磔磔怪笑。
那笑极为强烈,在这静夜之中,震得四山回应,连山壁都似在动摇,令人心神皆悸。林间宿鸟,尽被惊飞,但刚刚飞起,却似又被笑声所慑,羽毛不振,落地翻腾不已。在场之人,除悟元倒地不知死活之外,个个都是武林高手,一听笑声,便知是绝顶人物,借此示威,一齐屏息静听,以观其变。
那笑声先是越笑越高,越笑越烈,然后逐渐低沉,最后竟如一缕游丝,袅袅升空,并慢慢转为极细极轻,但仍极为清晰的语音:“一别多年,老夫只道武林旧友均有长进,今夜一见,实出意外。邝老大和班老二,亏你们还是‘武林十三奇’中人物,连这双少年男女来历竟认不出。你们就算没见过这‘弹指神通’,认不出‘天璇’、‘地玑’剑法,但也总该认识葛青霜昔年所用的‘青霜剑’。班老二的‘五毒阴手’,江湖上能有几人禁得住你一掌,居然徒发无功,就该知道这年轻少女,已得葛青霜真传,练就‘无相神功’。怎的还要问人来历岂不羞煞,那像个成名老辈,连我们‘武林十三奇’脸面,都被你们丢尽。老夫因事延误,一步来迟,碧玉灵蜍已入邝老大之手,此时再争,已无意义。不如彼此约定三年之后的中秋之夜,在黄山始信峰头,齐集‘武林十三奇’互相印证武功,依强弱重排次序,并以这碧玉灵蜍,公赠武功第一之人,作为贺礼,免得因此物引起多少无谓纷争。这三年之间,就由邝老大暂时保管,也不怕你私行吞没,妄自毁损。
“这二位小友,也休得妄自逞强,对武林前辈无礼。老夫邴浩,烦你们传言诸一涵、葛青霜二人,约他们在三年后的中秋之夜,到黄山始信峰头印证武功,重排十三奇名次,并决定碧玉灵蜍属谁。‘龙门医隐’、‘独臂穷神’和‘天台醉客’之处,亦烦代告。话已讲完,你们双方可有异议?”
青衣怪叟邝华峰一听,发话之人竟是走火入魔多年,下半身僵硬,不能动转的“苗岭阴魔”邴浩。自知这老怪物功力超出自己许多,生怕碧玉灵蜍得而复失。不想此老,依旧当年狂傲之性,来迟一步,便不再夺,约期三年之举,正中下怀。一则宝已在手,三年之中可以从容部署,并苦练几种畏难未练的绝传神功,以备到时争夺武林第一荣誉;二则又可免去当前这一场与诸一涵、葛青霜两个弟子“胜之不武,不胜为笑”的无聊恶战,岂非两全其美。遂即高声答道:“老怪物休要卖狂,就如你之言,彼此三年之后,在黄山始信峰见,邝华峰先行一步。”话完人起,快捷无伦。
西峰之上,又是一声“哈哈”,一条灰衣人影,映着月光,一纵就是十二、三丈,迎着青衣怪叟的身形,袍袖微摆,邝华峰便被震落。灰衣人长笑声中,尾音未落,人已飘过遥峰。
青衣怪叟邝华峰与冷面天王班独,也接着双双纵起,隐入夜色。
刹那间,如火如荼的景色已逝。只剩下一片冷清清的月色,一座静默默的华山,地下躺着一个垂危老僧、一个已死恶道,和一双茫然似有所感的少年男女。
薛琪、葛龙骧二人,见刹那之间,群魔尽杳,意料中的一场惊天动地的凶杀恶斗,竟就此告终。武林至宝碧玉灵蜍,业已落入蟠冢双凶青衣怪叟邝华峰之手。虽然苗岭阴魔邴浩,约定三年后的中秋之夜,在黄山始信峰,以武功强弱重定“武林十三奇”的名次,并将碧玉灵蜍归诸武功第一之人,这般魔头,行径均穷凶恶极,言出却绝无更改,到期必来践约无疑。但临行之时,冷云仙子葛青霜曾一再叮咛,此宝干系她与涵青阁主的一段恩恩怨怨,切莫使其落入群邪之手。如今一步来迟,师命已违,薛、葛二人彼此心中,均觉茫然无措,不由对着夜月空山,出神良久。
还是薛琪想起事已至此,悟元大师尚不知生死究竟如何,招呼葛龙骧回身察看,只见悟元大师口鼻之间,均沁黑血,但心头尚有微温。薛琪遂自怀中取出一粒冷云仙子葛青霜自炼灵药“七宝冷云丹”,塞向悟元大师牙关以内,葛龙骧并用衣襟沾湿山泉,伸向悟元大师口中,助他化开灵丹,缓缓下咽。
过有片刻,悟元大师腹内微响,眼珠在眼皮之内微动,葛龙骧忙道:“大师受伤过重,不必开言。晚辈葛龙骧,系衡山涵青阁主门下弟子,与冷云仙子门下薛师姐,奉命远道而来,相助大师。不想来迟一步,群邪虽退,大师已受重伤,碧玉灵蜍也被蟠冢双凶夺去。大师适才已服冷云仙子秘制灵丹,且请存神养气,善保中元,待晚辈等徐图医治之法。”
悟元大师嘴角之间,浮起一丝苦笑,两唇微动,迸出一丝极其微弱之音,但仍依稀尚可辨出“天蒙寺……”三字。
薛琪见此情形,知道悟元大师,脏腑已被冷面天王班独的“五毒阴手”震坏,再加上青衣怪叟邝华峰火上加油,劈空掌力当胸再按,受伤过重。纵有千年何首乌之类灵药,回生亦恐无望。遂接口道:“大师且放宽心,我葛师弟少时即往秦岭天蒙寺内,向贵师兄弟传达警讯。大师可还有话,需要嘱咐的么?”
悟元大师喘息半晌,徐徐探手入怀,摸出前在黄山剖蟒的那把匕首,猛的双眼一张,似是竭尽余力,竟欲引刀自刺左肋。薛琪眼明手快,轻轻一格,匕首便告震落。悟元大师也已油尽灯干,喉中微响:“碧玉灵……”蜍字尚未吐出,两腿一伸,便告气绝。
薛、葛二人,见悟元大师一代侠僧,如此收场结局,不禁相对黯然。合力在两株苍松之间,掘一土穴,以安悟元大师遗蜕。葛龙骧并拔剑削下一片树木,刻上“秦岭悟元大师之墓”数字,插在坟上,以为标志。那三绝真人邵天化遗尸,二人虽然不识,看面上狞恶神情,“期门穴”上中的又是悟元大师成名独门暗器“九毒金莲”,知非善类。但亦不忍听凭鸟兽残食,遂亦为之草草掩埋。
诸事了当之后,天已欲曙。薛琪拾起悟元大师所遗匕首,向葛龙骧喟然叹道:“龙骧师弟,我自幼即随恩师远离尘俗,以湛净无碍之心,静参武术秘奥。除内家无上神功‘乾清罡气’才窥门径之外,自信已得恩师心法,不想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初次出山便逢劲敌,方才‘天璇’、‘地玑’双剑合璧的那两招,‘星垂平野’与‘月涌大江’,威力何等神妙!我又加上练而未成的‘乾清罡气’,助长‘青霜剑’精芒,依然伤那青衣怪叟不得,实乃窝火。眼下你我只好分头行事,你去天蒙寺,我回冷云谷。”说罢,薛琪飞奔而去。
葛龙骧却站立悟元大师冢前,久久无法平静。他想,取不义之财,到头来反被钱财所累。叹一念贪欲,不知杀害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一只碧玉灵蜍,不过灵石仙乳、万载空青凝结之物,能治些伤毒、盲哑等病而已,竟然勾惹起江湖中无限风波。
冤冤相报,杀劫循环,何时得了?就拿这冢中人物悟元大师来说,虽然披上袈裟,依旧尘缘未净。不但怀璧伤身,临死之时,还口呼碧玉灵蜍,念念不忘此物,真算何苦?只是冷云仙子再三谆嘱,此宝关系恩师与她多年恩恩怨怨,不可落入群邪之手,却偏偏失去。薛琪又已回山,自己孤身一人,要想在三年后中秋约期之前,从蟠冢双凶手中将此宝夺回,恐怕万难。
再说自己已然下山行道,闯荡江湖,却连本身来历、父母姓名均不知晓。在山之时,恩师固然百问不答,大师兄尹一清也总是推称时机未至,笑而不言。推测起来,自己定然身负沉痛奇冤,而仇人又极其厉害,师父师兄方才如此。内情难悉,委实气沮。再加上自己与冷云仙子葛青霜同姓,恩师又说是另有渊源;与葛仙子见面时,心头忽然兴起一种如见亲人的微妙之感;葛仙子又嘱咐“武林十三奇”的八邪之中,苗岭阴魔不会对后辈出手;等找到龙门医隐柏长青,索还那件“天孙锦”后,仗宝护身,其余诸邪均不足惧。但若见一个瘦长黑肤老妇,却须远避,万万不能招惹。
这一连串的莫名其妙之事,把个小侠葛龙骧,搅得简直满腹疑云,一头玄雾。脑海之中,一个个的问号,越来越大,越转越快,越想越解不开,到了后来,连满山林木,在葛龙骧的眼中,都幻化成了问题标志。
葛龙骧触绪兴愁,为前尘隐事所感,呆呆木立在悟元大师的孤冢之前,足有一个时辰。双眼于不知不觉之中,流下涟涟珠泪,和着林间清露,湿透衣襟,胸前一片冰凉,这才猛然惊觉,抬头一看,天边已出现红霞。受人之托,即当忠人之事,何况悟元大师又是垂死遗言。遂向悟元大师墓前,合掌施礼,扭转身形,辨明方向,倚仗一身超绝轻功,根本不走大路,就从这万山之中,扑奔终南主峰,太白山中,那悟元大师与师兄悟静、师弟悟通遁世修行所居天蒙禅寺。
※※※
任凭葛龙骧轻功再好,数百里的山路,究非小可,何况途径又非熟悉,边行边问,到得太白山时,已近黄昏。闻知天蒙寺建在半山,攀援不久,即遥见一角红墙。葛龙骧心急传言,加功紧赶,霎时已到庙门。一看情形,不禁跺脚暗恨,怎的又是一步来迟,大事不妙。
原来两扇山门,一齐被人用掌力震碎,一块金字巨匾“天蒙禅寺”裂成数块,乱列当阶。葛龙骧未敢轻易进庙,倾耳细听,庙内顺着山风,似乎传来几声极其轻微的呻吟喘息。不禁侠心顿起,那顾艰危,双手一扬,先用掌风把那残缺山门全给震飞,人却反从墙上飘然入庙。
谁知庙内并无敌踪,只见一个身着灰色僧衣的老僧,七窍流血,尸横在地,一探鼻息,早已断气。满殿佛像东倒西歪,一齐损坏残缺。葛龙骧正在四处瞩目,又是几声轻微呻吟喘息,从后殿传来。
葛龙骧青钢长剑出鞘,横在当胸,慢慢转到后殿。顺着那呻吟之声,在一座倾倒的韦陀像下,看见一片灰色衣角,遂蹲身下去,两手将韦陀佛像捧过一旁。下面压着一个老僧,一见葛龙骧,口角微动,欲言无力。葛龙骧见状,忙自怀中取出一粒恩师秘炼灵丹,扶起老僧,塞向口内,说道:“在下葛龙骧,系衡山涵青阁不老神仙门下弟子,此丹系家师秘制,功效甚宏,大师且请养神静听,在下叙述此来经过。”随将悟元大师黄山得宝、西岳遇害等经过情形,详述一遍。
老僧自服灵丹,神色似稍好转,听葛龙骧把经过情形讲完,低声叹道:“老僧悟静,与师弟等遁世参禅,久绝江湖恩怨。不想今日崂山四恶中的冷面天王班独,突然寻上门来,一语不发,倚仗绝世武学,行凶毁寺。悟通师弟因不识来人,愤他乱毁佛像,竟与对敌,交手三招,便吃震死。老僧昔年曾见过班独一面,知道厉害,意欲留此残生,为师弟报仇。刚刚逃往后殿,背后掌风已到。万般无奈,凝聚全身功力,护住后心,顺着掌风挨他一击。虽然心脉当时未被震断,但他功力过高,真气已被击散。班独那‘五毒阴手’,夙称武林一绝,得隙即入,再加上这韦陀佛像一压,穴道无力自闭,毒已攻心。再好灵丹,也不过助我暂留中元之气,苟延残喘,留此数言罢了。我正诧奇祸无端,此刻听小施主之言,方知孽缘前定,在劫难逃。老僧皈依佛祖,五蕴早空,寂灭原无所憾,只是我师兄弟三人,同遭劫运,天蒙一脉竟至此而断。佛家讲究因果循环,前世种因,今生得果。虽不敢称报仇雪恨,但如此恶贼,若任其猖狂,则不知杀戮多少生灵。一般武林中人,对这崂山四恶,莫说招惹,闻声即将色变。唯有尊师诸大侠,冠冕群伦,能为江湖张此正义……”
说到此处,悟静大师又已气若游丝,喘不成声。葛龙骧忙又递过一粒灵丹,悟静大师摇头不纳,还是葛龙骧硬行塞向口内,稍停又道:“老僧此时业已魂游墟墓,小施主何苦糟蹋灵丹?小施主既然如此古道热肠,趁老僧一息尚存之时,想有两事相托。”
葛龙骧天生性情中人,见天蒙三僧遁世参禅,竟如此收场结果;佛殿之中,一片死寂残破,触目伤情。正在凄然垂泪,忽听悟静大师此言,连忙接口说道:“大师尽管吩咐,葛龙骧无不尽力。”
悟静大面含苦笑说道:“我师兄弟相交好友之中,功力最高之人,当要推‘武林十三奇’中的丐侠,独臂穷神柳悟非。小施主若与其相遇之时,请将此事因由相告。再者,先师曾言我天蒙寺中,有一件镇寺之宝,就是这韦陀佛像掌中所捧的降魔铁杵,但用处何在,未及言明,即告西归。我天蒙一脉,至此已断,老僧意将此杵赠与小施主,略酬厚德。因小施主尊师诸大侠学究天人,胸罗万象,或可知晓此杵用……”
一语未完,双睛一闭,竟在葛龙骧怀中圆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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