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0章 漫长一日(十二)
作者:月关|发布时间:2024-06-29 00:35:04|字数:33109
寝宫里面,武则天静静地躺在榻上,自从张柬之和崔玄晖等人拥着太子离去,她就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她听到张柬之在外堂喝令宫监交出御玺和虎符的声音,听见甲胄碰撞,知道那是在她寝殿门口安排了侍卫,但她始终未发一言,事到如今,她还能做什么呢?
她紧闭着眼睛,眼泪依旧从眼角渗出来,武则天便转过身去,她不想让宫娥看见她流泪的样子,实际上几名宫娥此刻正蜷缩在角落里为她们自己的命运提心吊胆,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动静。
武则天的心中满是悲凉,这一刻来得太突然了,以致她还没有时间静下心来去反思自己的一生,没有时间去想她这一辈子害过多少人,那些人每一个的下场都比她凄惨十倍,所以她觉得异常的悲愤。
江山社稷,皇帝的宝座,她早晚是要交出去的,所以她并不恋栈这即便不被人夺走也再维持不了多久的权力,令她伤心的是,她一手缔造的武周帝国势必要一世而终了,她的儿子既然发动兵变夺回皇位,就一定会恢复李唐的名号。
武则天觉得身上一阵阵的寒冷,她忽然想到了张易之和张昌宗偎依在她身边时带给她的温暖,而那两个情夫此刻已经变成两具冰冷的尸体。
她还记得不久前自己信心十足地给他们的保证和承诺,这令她尤其感到绝望而愤怒。她本以为在她死后有些人才会不能容纳张氏兄弟,可她没有想到她还活着,那些人就已经如此猖狂。
她用了二十年时间,杀戮了无数生命,殚精竭虑、穷尽心思,才建立了她的帝国,创业艰辛啊,毁灭却只需要一晚……
“阿母……”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唤,武则天连忙拭去腮边的泪水,冷冷地道:“令月,你也背叛了我,是么?”
身后没有传来太平的回答,只是感觉卧榻微微一沉,知道她在榻边坐住了。武则天凝视着面前雾一般的帷幔,喃喃地道:“朕这个皇帝,真的这么失败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念念不忘恢复李唐?”
不管如何,武则天都是她的生身母亲,如今武则天已经成为一个失败者,不管是在国事上还是在家事上,太平公主都不想再对她说什么重话,指摘她什么过失、或者谴责她的无情,太平公主只是无言地坐着,许久才轻轻劝道:“阿母,不要伤心了。”
“呵呵……”
武则天冷漠地笑了笑,缓缓转过身,凝视着她的女儿道:“我没有伤心,伤心有什么何用处?我这一辈子都在斗,在家族,入宫后,当皇后、当太后、当皇帝……,无时无刻不在与人斗、与天斗,我斗了一辈子,最后一仗,我输了而已。”
太平公主默默地看着她的母亲,武则天道:“我这一辈子,就输了这么一仗,失败的原因是因为我太老了,我疾病缠身,没有精力去注意他们,我大限将至,所以一些人开始别觅高枝!我是败给了岁月,而岁月是任何人都无法打败的对手!”
太平公主想要反驳她,可是思绪异常的混乱,考虑到母亲所受的打击已经极其沉重,太平公主也不想再说什么重话,于是她认可了武则天的结论似的,轻轻点了点头。
武则天看到她点头,脸上露出欣然的神色,像个孩子似的笑了:“女儿,你们以为把我囚禁在这里,我就可以任由你们摆布了?不,不可能,我是武曌,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武曌!如果我决意赴死,照样能给你们制造无穷的麻烦,不是么?”
太平公主有些不耐烦母亲的自鸣得意了,她毫不留情地反驳道:“母亲,你以为自尽可以让太子哥哥担上弑母的罪名,从而受到千秋万代的唾骂?这座迎仙宫已经被太子哥哥控制了,如果母亲决意赴死,明天您依然会‘活在宫中’。即便这个消息瞒不住世人,朝廷也可以伪造一份‘您’的罪己诏,宣布您是一死以谢天下!”
武则天的心头倏然掠过一丝寒意,她是皇帝,这些手段她再清楚不过,她知道女儿说的每一句话都完全可能成为现实,她怔怔地愣了半晌,忽然呵呵地笑了起来。
她不想死了以后还被人摆布,那她就只能屈辱地活着!她失去了她的帝国,失去了她的宝座,失去了她的情郎,连她自己的生死,如今都由不得她自己选择了。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武则天的低笑变成了放声大笑,她愤懑地捶着床榻,笑得满脸是泪。太平公主默默地坐在榻边,任由武则天发泄着,过了半晌,武则天才喘息着躺回榻上,疲惫地闭上眼睛,低声问道:“外边如今是个什么情形?”
太平公主道:“尚还平静,九城已在相王哥哥掌握之中,宫里面,六尚二十四司和内侍省的人会一如既往地安排好宫里的一切,北城各路禁军也没有蠢动……”
武则天打断她的话,问道:“没有人死难么?”
太平公主想了想,答道:“几乎没有什么伤亡,除了在这迎仙宫中……,他们为了尽快赶到您的寝宫,所以动了手,杀死了几十个张氏兄弟的人,不过……二张的死党,本来就不会被放过的。”
武则天心中一阵失望,她没想到,她以太后之尊、皇帝之母的身份,也要用那么多年的时间,前前后后杀掉那么多人、流放那么多人,才能坐上皇帝的宝座,可是在她的权力交替的时刻,居然没有一个死士站出来。
太平公主看着母亲苍老的容颜,这几年,她的牙齿已经掉光了,两颊明显地凹陷着,显得那么衰弱。她的眼睛闭着,眼球也没有一丝转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以至于太平有种无话可说的感觉。
她张了张嘴,还是觉得此刻向母亲提出禅位制书的事有些难以启齿,于是她又抿上了嘴巴,心里想着或许让母亲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再向她提出这件事会更好些。但是武则天似乎感觉到了她的为难,慢慢张开眼睛,淡淡地问道:“他们让你来见我,不仅仅是为了探望我这个老婆子吧?”
太平公主垂下了眼睛,低声道:“母亲……”
武则天转动了一下眼珠,喃喃地道:“他们还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呢?哦!他们……想要朕下退位诏书,是么?”
太平公主咬着下唇,轻轻点了点头。
明明大局已定,完全可以像太宗皇帝时一样先这么过上几个月,再让女皇退位,既可以保全君臣母子的颜面,又可以更平稳地接掌政权,可现在却要如此迫不及待,这让太平很是不快,向母亲坦承此事时也有些难为情。
“呵呵……”
武则天讥诮地笑起来:“他们也太性急了,你不用觉得难为情,娘知道这一定不是你的主意,如果你是太子,是不会决定现在就逼娘退位的,你比你那两个没出息的哥哥都要强。可惜你是女儿身啊……”
太平公主心中一阵激动,受到母亲的器重和赞赏,总是会让儿女感到愉悦的,更何况她的母亲是前无古人的一代女皇,但是这种激动刚刚涌遍全身,就像潮水一般泄了下去,太平突然心中凛凛:
“母亲真的赞赏我的才干吗?五哥的暴毙或许是个不解之谜,可六哥呢?他可是明白无误地死于母亲之手!可惜我是女儿之身?五哥和六哥是有才干的贤明太子,是男儿身,结果又如何?七哥和八哥如今这般懦弱无能,难道母亲就能脱得了干系?”
想到母亲这么说可能对她包藏的祸心,太平公主突然不寒而栗。她的沉默使武则天有些不安,武则天不自然地扭过头,避开了女儿深沉的目光,低声道:“你告诉显儿,退位诏书,我会下达的……”
一夜的变乱,在黎明前结束了。
宫廷里的钟声,和往常一样准时响起。这意味着兵变者已经完全控制了宫廷,虽然它的女主人已经沦为阶下囚,但它一如既往地正常运作着,新的皇帝正在紫宸殿里等着登基。这个世界没有谁是不可取代的。
一早起来,浑然不知昨夜宫中事的长安百姓们,惊讶地发现朱雀大街上挑起了五颗人头,张柬之的确没有大开杀戒,就连张家的人,他也只下令杀了张易之、张昌宗、张同休、张昌仪、张昌期这五个标志性的人物。
张同休三人本来是地方官,过年的时候回京与家人团聚的,因为有张氏的背景,所以他们滞留不归,本打算过完正月才回地方上去,结果昨夜兵变,他们便追着张易之和张昌宗下了九泉。
张柬之是八十高龄才被任命为宰相的,在这一点上,大概只有那位渭水垂钓的姜太公才能与他媲美。在他之前,不知多少仁人志士前赴后继地要终结武周王朝,可是他们不断添柴加油,武周这锅水就是烧不开,直到张柬之这把柴填进去,武周王朝,谢幕了!
第一千一百零一章 排排坐,分果果
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三日的黎明,朱雀大街上赫然挑出了张氏五兄弟的人头。
这个消息刚刚传遍长安城,又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女皇已经宣布,由皇太子监国,总统万机。
长安百姓对李唐的归属感较之洛阳百姓尤胜三分,闻听这个消息,万众欢呼,无数百姓涌上街头,仿佛又回到上元节时的热闹场面。
樊川杜敬亭赶到朱雀大街,摆下香案,就在张易之五兄弟的人头前面摆下香案,祭奠亡儿,一时间老泪纵横。
旋即,宣布监国的皇太子李显就下令,任命相王府司马袁恕己为风阁侍郎、同平章事,分遣十名使者,奉监国太子的玺书,宣慰十道各州。
如果此时让武则天继续顶着皇帝的头衔,是非常有利于政权平稳交替的,他们可以打着武则天的幌子把许多悬而未决的问题解决,一些不宜由太子出面的事情打着皇帝的旗号先行处理好。
但是因为张柬之和桓彦范的自作主张,设想中本来至少应该三个月的过渡期被一下子缩短为一天,朝廷于正月二十四日就宣布女皇退位,禅位于皇太子,这一来不但许多计划中的事情无法实施,而且当即就产生了新的问题。
突然改变兵谏计划的直接结果就是立即造成了兵谏集团的分裂,勃然大怒的武三思愤然向皇太子告病,闭门不出。武氏一族身具军职的子弟们全部遣往军中,就连武攸宜也被放归羽林卫。
随即,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也先后向皇太子称病,一时间把李显弄得焦头烂额,可他当时禁不住立即登位的诱惑,已经答应了张柬之等人,而且已经贸然宣示全国,岂能出尔反尔?
万般无奈,李显只得放下身段,亲自登门慰问,先访相王府,再访太平公主府,最后是梁王府。
李显与兄弟、胞妹私下密谈时,竭力撇清自己,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张柬之和崔玄晖一群人身上,相王和太平公主心知这事既已成为事实,是不可能逼着皇太子再改变主意的,他们只是心气难平,闹些情绪。
如今皇太子主动登门,放下身段,软语央求,二人发了一通牢骚也就答应出席登基大典了。可武三思却不给李显这个面子,任他好话说尽,武三思执意不出。
如今虽然是相王李旦掌握着南衙诸卫,只要他答应出席登基大典,支持太子登基,基本上就可以保证九城的安全,但是李显可不放心,尽管张柬之再三向他保证,说武氏一族此时此刻绝不敢冒天下之大讳再生事端,他还是提心吊胆。
于是,李显又掉转车头,再度回到太平公主府,厚着脸皮央求胞妹以武家媳妇的身份出面,劝说她的大伯武三思。太平公主只好说面,一番协商之下,武三思这才勉勉强强地答应下来。
这些事情,自然只有李显三兄妹和武三思这几个当事人才清楚,至少在外人眼中看来,皇太子登基是众望所归的。
正月二十五日的登基大典,虽然因为过于仓促而显得有些简陋,但是众多实力派人物纷纷出席,自然让人觉得皇太子登基天下归心、实至名归。但是,一些熟谙朝廷典制礼仪的官员和儒生们,还是能从中品砸出一些特殊味道。
皇帝登基,照例有一套固定的程序,有一些事情也应该在登基当日宣布,比如既然是禅位,新皇对先皇如何安置;新帝登基,年号确定为何,新帝有何重大国策;新朝甫立,对文武百官有什么任命和调动等等……
而这一切,因为李显登基太过仓促,而且涉及到重大利益的方面,政变集团内部还没有协商一致,无法立即宣布,导致李显时隔二十年,再度登基称帝的时候,竟然在登基大典上只宣布了一件事。
而这件事在皇帝登基当日惯例程序中,本应是最后一条,而不是仅有的一条,那就是:大赦天下!
李显宣布,自文明(公元684年,也就是李显初次称帝旋即下台的那一年)以来获罪的人,除了徐敬业、越王李贞、琅琊王李冲及其反逆魁首,以及二张一派的死党,尽皆昭雪,子女配没者尽皆赦免。
张易之一党遇赦不赦倒是情有可原,为何保唐反武的徐敬业还有越王李贞、琅琊王李冲这两位有血性的李唐王爷都不能得到赦免呢?追根究底,还是因为张柬之的突然劝进打乱了政权交替的最好节奏。
张柬之或许是为了抑制宗室和外戚势力,或许只是为了让功臣集团获取最大的政治利益,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外人无从得知。但他仓促劝进,没有留出一个政变的缓冲期,绝对是犯了政治上的大错误。
这三个最该平反的人无法得到平反,就是因为张柬之的冒进。因为这三个人当初起兵打起的旗号都是反武则天,而李显是以武则天禅位的名义登基称帝的,他如果为公开打起反武旗号的三个“反贼”平反,那不就是变相承认他也是反武的么?
自己打自己耳光的事他不能做,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几桩公案的解决本应该放在皇太子监国期间,找个机会以这几桩公案的当事人,女皇武则天的名义“下诏”赦免,可是因为计划突然改变,悬而未决的事情何止这么几件。
正月二十六日,武则天搬出皇帝寝宫,徙居上阳宫。
正月二十七日,李显率文武百官至上阳宫拜谒武则天,上尊号“则天大圣皇帝”。为了表示自己对母亲的孝心,李显还当众宣布,每十天他就要率领百官拜谒一次,估计大权被夺、软禁内苑的武则天并不喜欢这种安排,但她已无权要求什么,自然也无权反对什么。
新朝气象,新帝登基了,不能对百官没有丝毫动静吧,再说大家也都知道这一次皇太子是在清君侧、诛二张的背景下才提前登基称帝的,那就必然有功臣存在,对功臣的封赏不能无休止地拖下去。
所以张柬之、敬晖、桓彦范等把持了朝政的五大臣这几天最忙碌的一件事就是协商功劳分配的问题。
正月二十八日,第一批封赏功臣的名单终于出笼了。
首先获得封赏的就是这次策划政变的功臣集团。李显宣布,以张柬之为夏官尚书、同凤阁鸾台三品,崔玄玮为内史,袁恕己为同凤阁鸾台三品,敬晖、桓彦范皆为纳言,以上五人皆为宰相,皆赐爵为国公。
李多祚已经是羽林大将军,官职上升无可升,赐爵辽阳郡王;王同皎作为皇帝的女婿和拥立的主要功臣,封右千牛将军、赐爵琅邪郡公;李湛封羽林大将军、赐爵赵国公;杨帆封冠军大将军,赐爵忠武侯。
从杨帆受封的爵位来看,李显并没有忘记他把自己从房州救回京城的大恩,反倒是在这次兵变中,李显和功臣集团并不认为他起了什么关键作用。不过,李显依旧让他掌握千骑,也算是对他表示了充分的信任。
从官衔上来说,杨帆也快爬到武职巅峰了。在他上面,只剩下骠骑、辅国、镇军三个大将军衔,而其中前两个还是虚衔,在掌实权的军衔中,杨帆只差一步就能登顶,获封镇军大将军了。
至于其他功臣,因为各派势力角逐激烈,寸土必争,每一个名额都不愿放弃,一时之间还没有商量出个结果。不过从先封功臣,且张柬之五人俱封国公、俱都拜相的举动来看,张柬之的劝进确实取得了绝对性的效果,朝政现在由他们把持了。
封赏完功臣就该封赏参与政变的皇亲国戚以及其他有功人员了,首先要加封的当然是出力甚巨的相王和太平公主。
相王李旦以并州牧、左卫大将军、太子卫率兼安北大都护、相王的身份,进号为安国相王,官拜太尉,参知政事,加食邑一万户。太平公主则进号镇国公主,加实封五千户,参知政事。一个安国,一个镇国,这两兄妹的江湖地位可想而知。
至于武三思……,很不幸,因为时间紧急、协商未果,这老头儿被排到下一批准备封赏的功臣里去了。
以上种种封赏,自然不是李显一人决定的,而是由从政变当天,怀抱传国玺护持太子入掌紫宸殿开始就已经控制了政权的张柬之、崔玄晖等人主导的,排斥武氏家族也是他们的决定。
在他们看来,皇帝已经登基,大局已定,南衙已被牢牢控制,北衙这段时间也在被分化渗透着,武氏一族已不足为虑,假以时日,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武氏家族彻底踢出政坛,无须再看他们脸色。
武三思被利用完就像一块破抹布似的被丢在了一边,这可把他气坏了,他先是气得磨牙,接着气得磨刀。当初说是诛杀二张,结果张柬之那老贼临阵变卦,提前拥太子登基了。好,这他忍了。
接着为了让他答应出席登基大典,李显那混账东西亲自登门,低声下气好话说尽,接着又捧出太平公主说情,他给了面子,出席了登基大典,现在该论功行赏了,他却被排到第二梯队,“叔可忍婶不可忍啊!”
且不提气得跳脚的武三思,这次扶保李显登基称帝,还有一个大功臣。此人居功甚伟,不可不赏,可是对众功臣一番论功行赏后,轮到她时,却让皇帝和五大宰相犯了难,因为他们不知道该怎么赏……
第一千一百零二章 论功行赏
不是她提供消息,策划兵变的人就无法对宫里的情况了如指掌,自然也就不敢轻率行动。
不是她巧妙安排,张柬之等人扶太子硬闯迎仙宫时,就不会只是偶然被两个小太监发现了;
不是她预先叫人安排了撞木,迎仙宫不会那么迅速就被攻破,事先谁也难以保证迎仙宫中有无密道,皇帝能否及时脱身;
不是她挺身而出,内卫未必就能受阻于半途,也许这就是他们折戟沉沙的那个关键。要知道,内卫中高副都尉的那一支人马,可是她的心腹;
不是她主持大局,宫廷也不会这么快就安定下来,功臣集团是没有能力一下子就撤换掉所有宫娥太监的,内廷若是稳不下来,太子就不敢居留于宫中,新皇登基却住在宫外,那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
如此种种,功莫大蔫,此人就是上官婉儿。新帝登基,论功行赏,轮到上官婉儿时,李显和张柬之、崔玄晖等一群人却有些为难了,因为婉儿固然功勋卓著,但他们不知道该对婉儿如何论功行赏。
婉儿虽权如内相,品秩上却只是五品女官,再若提拔只能是五品以上,可她毕竟是女人,不能赐她一个朝官,那就只能依旧在内廷官员体制里进行提拔。内廷里也是有官员阶级的,太监有宦官的品秩,宫娥有女官的品秩。
但内廷女官品级中,一般五品也就到头了。五品以上的女官,一向只封给皇帝的后妃,作为她们的待遇标准,而婉儿早就是五品了,还怎么升呢?有鉴于此,敬晖提出,不如就让皇帝纳上官婉儿为妃,反正皇帝登基后,总要再纳些妃子的。
但这一提议却立即遭到了张柬之、崔玄晖等一批老成持重之臣的坚决反对,后宫里韦妃闻言,更是反应激烈。
张柬之等人的反应是很正常的,他们之所以要给婉儿论功,一是因为婉儿的功劳就摆在那里,绕不过去,二来也是因为婉儿主持宫廷那么久,现在新帝刚刚登基,要稳定宫廷离不开她的支持。
但也恰是因为如此,婉儿绝对不可以成为皇帝的嫔妃,这些年来,她作为内相,与太多外臣打过交道,后宫若有一个和朝臣有密切关系的后妃,那几乎就意味帝国必将再遭遇一场灾难。
武则天就是由一个强势的后妃脱颖而出,最终成为一代女皇的,前车之鉴不远,还不汲取教训么?这是张柬之等大臣的想法。
而在韦妃看来,婉儿与一些外臣有联系,还牢牢控制着内廷,且素有才名,人又生得婉媚无双,虽然她早知丈夫在床帏之间已经不成了,可是婉儿一旦成为后妃,想架空她这个正宫也是轻而歇举的事,只要不是太蠢,没有哪个女人会坐视这样一个强大对手的出现。
韦妃对李显这个皇帝有着莫大的影响力,李显对韦妃几乎是言听计从,而张柬之等兵谏五大臣现在则把持着朝政,对李显的影响力同样巨大,他们都不同意,李显自然不会点头。
大家议来议去,最后只好决定破一次例,反正大唐的新鲜事儿已经多了,比如公主开府建衙,比如造新字儿,比如女子称帝,蚤子多了不怕咬,也不差再多这么一件。
于是,他们商量之后,决定加封上官婉儿为三品女官:婕妤。本来这个官职一向只有皇帝嫔妃才能授予的,现在为婉儿破了例。
婉儿本想功成身退,一听之下自然婉拒不受,她只想辞官出宫。
有功不赏,有罪不诛,乃是天子大忌,何况这些功臣们已经拉了长长一份名单,都想着要一人得道、鸡犬生天呢,上官婉儿若是这么发扬风格,你让他们怎么办?
所以众人坚决不答应,他们以为婉儿嫌官小,于是又把婉儿再提一级,升为二品昭容。昭容在二品女官里面仅次于昭仪,而武则天当年是做过昭仪的,为了回避皇帝曾经担任过的职务,这才封她为昭容。
这已是皇帝和五大臣最大的诚意,再要往上升就只能做皇妃了,婉儿之意本不在此,奈何她与郎君在朝廷里却是越陷越深拔足不得,直接坦承她与杨帆的私情?这石破天惊的消息说出来,还不知是祸是福。
无奈之下,婉儿只好答应了皇帝的封赏,不过她也提出了一个条件,那就是每日与朝官们一起入宫做事,与宰相们一样每月在宫中轮值,其他时间要宿在宫外。这个要求倒是正合韦妃和张柬之等大臣们的心意,于是他们慨然应允。
并且,皇帝还慷慨地决定,由朝廷出资为她修建一幢官邸。这是示之以恩,但也明确了她虽官至昭容,却非皇帝嫔妃。因为有史以来,从没有哪个皇帝允许他的女人在宫外居住过,内宫都只用太监呢,嫔妃岂能居住宫外。
婉儿这一表态,韦妃和张柬之等人对她都没了戒心,不但加封她为二品昭容,而且由她专掌诏命,这一来对她的重用实际上已经超过了武则天时期,这也是为了宫中的安全,他们清楚武三思现在心怀不满,而内外勾结正是兵变成功的关键,必须要拉拢婉儿。
婉儿选择的宅邸紧挨着她母亲的府邸,这是出于孝道,朝廷自然要予以满足,如今那一片的百姓人家正在搬迁当中。
……
“参见上官昭容!”
杨家后花园里,杨帆一见婉儿,便笑吟吟地向她施礼。
婉儿紫衣玉带,头戴珠冠,一张笑靥分外妩媚。在她背后就是长廊雨檐,新融积雪化作点点水珠,正自檐上淋漓而下,被阳光一照,七彩纷呈,映得婉儿娇丽的身影住仿佛雨露灌溉后的鲜花。
“杨大将军,免礼吧!”
婉儿拖着长音儿,装模作样地朝他虚扶了一下,忽然“扑哧”一声娇笑,如穿林乳燕一般纵身一跃,轻盈地扑进他的怀里,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欢喜地道:“郎君呀,人家从此总算可以与你长相厮守了!”
婉儿本来清丽窈窕,年纪渐长且生了孩子之后,身子稍稍丰腴了一些,于是清丽娇俏就转作了婉媚温柔。
婉媚温柔的美人入怀,杨帆自然便是一番拥抱亲吻,婉儿自打生了孩子,变得特别容易动情,一番亲昵,惹得她俏脸生晕,眉梢眼角尽是春意,那双眼睛也水汪汪的妩媚无比了。
这番春意入目,杨帆也不禁食指大动,只不过……
“呀呀呀,咭咭……”
三姐儿不合时宜地闯进了院子,怀里还抱着个小丫头,小丫头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忽然一眼看见她老爹,小丫头马上咧开嘴巴笑了起来,身子一蹿一蹿的蹦着高儿。
“黛儿!”
一见孩子,婉儿立即惊喜地迎过去,一把抢在怀里。小丫头倒也常能见到娘亲,虽然最近这些日子见得少了,却也没有生疏,因此并未抗拒她的拥抱和亲吻,只是她显然和老爹更亲近些,扎撒着小手,只希望爹爹抱抱她。
杨帆幽怨地瞟了三姐儿一眼,三姐一脸无辜:“不是阿郎让我把孩子抱来的么?干吗这么看着人家,像人家欠你两吊钱似的。”
古竹婷已经生了,很幸运的是,她生了个儿子,这样就不至于出现双胞胎长相大相径庭的疑问了。只是两个孩子现在体形差距还比较明显,暂时不宜抱出来见外人。
婉儿一见孩子,眼里就没有杨帆了,杨帆在旁边转来转去的,根本被她视若无物,弄得杨大将军好不吃味,好在还有黛儿安慰着他受伤的小心肝,黛儿一直张着小手要抱抱呢,只可惜都被婉儿用胳膊肘挡开了。
这时候,桃梅也到了后院,在杨帆又一次被母女俩“无视”后,走到他身边耳语了几句,杨帆神色一动,对婉儿道:“我去见位重要的客人。”
“嗯!”
婉儿答应一声,头都没抬,只是跟女儿顶了顶鼻尖,在逗得她嘎嘎大笑之后,亲昵地问道:“乖宝宝,想娘亲没有?”
“唉!”
杨大将军酸溜溜地叹了口气,扬长而去。还是小蛮好啊,从没因为孩子就忽视了他的存在,至于阿奴和小婷,都和婉儿一个样。杨大将军一边走一边恶狠狠地想:“我让你们生,我让你们多生几个,到时候烦不胜烦,看你们还疼得过来不!”
“杨念祖!”
杨帆正大步流星地走着,忽然看见一道人影倏然闪过一道月亮门儿,立即一声大吼,杨念祖慢慢从门边退了回来,瑟瑟缩缩地站好,怯生生地叫道:“父亲大人。”
杨帆背着双手,端着父亲大人的架子走过去,板起脸道:“这个时辰你不是正该读书么,在院子里头晃悠什么?”
杨念祖垂着双手,一副习惯性挨训的德行:“先生辞职了,娘亲说要给姐姐和孩儿重新找位有德行有学识的先生,这两天还没找来呢。”
杨帆勃然大怒:“先生为什么辞职,先生什么时候辞的职,是不是被你小子给气的?”
第一千一百零三章 革命尚未成功
杨帆这些天一直没有回家,因为政权交替的方式不是正常而和平的,宫廷的警备是重中之重,他直到现在依旧要每天守在军营里,今儿是抽空回来一趟,实在不知道家里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杨念祖嗫嚅着刚要回答,小蛮忽然从竹林小径中走出来,一见儿子像老鼠见猫似的站在父亲面前,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便对杨帆娇嗔道:“你呀,好久不回家,一回来就训他做什么。念祖,你去玩吧。”
杨念祖一听如蒙大赦,向杨帆吐了吐舌头,立即溜之呼也。
小蛮对杨帆道:“展先生辞去了西席,家里一时还没找到合适的老师,便让他歇两天吧,这孩子现在做起功课来还是挺认真的。”
那位展先生教书很负责,与杨帆宾主之间相处得也不错,如今竟然辞去了,杨帆很是惋惜,便问道:“展先生怎么会辞归呢,他是嫌咱们家的束脩不高,还是他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小蛮道:“奴家也曾一再挽留,后来那展先生实在推却不过,这才说出实情。原来这位展先生以前是敬相公家里的西席,后来他的一个甥女还嫁给了敬相公的内弟为续弦。如今敬相公保举他要做官了,人家有这般大好前程,奴家怎好拦着,便赠了他一份程仪,送他离开了。”
称为相公的就是宰相,宰相班中姓敬的现在只有一个敬晖,听说是这么回事,杨帆也只能摇了摇头,无奈地道:“良师难觅啊,那就好好打听一下吧,选个好先生回来,不能误了孩子。婉儿来了,你去见见她吧,我到书房见一位朋友。”
小蛮点点头,径往花园赶去,杨帆也直奔书房。杨帆推开书房的门,就见一人正负手望着壁上的山水画,听见声音扭头一看,便转过身来,向他笑吟吟地长揖一礼,曼声道:“草民沈沐,见过侯爷。”
杨帆笑起来,道:“沈兄,你也开我玩笑是不是?你要是喜欢,那咱俩就换换,我还羡慕你这布衣侯的逍遥呢。”
沈沐直起腰来,笑道:“怎么,你年纪轻轻的,就从一无所有熬到了世袭国侯,还不满足么?”
杨帆叹道:“庙堂之中不自由啊。你知道的倒是不少,回来多久了?”
沈沐懒散地笑道:“刚回来,不过……有些消息,我不在长安也一样了如指掌。要不然,你以为我怎么知道你受封侯爵了?”
杨帆道:“不过是多领一份俸禄罢了,有甚么大不了的。”
沈沐道:“不止吧……”
他上下打量杨帆几眼,问道:“你现在可是冠军大将军了,怎么没着紫服玉带?”
杨帆道:“我有那么骚包么?又不是上殿面君,我穿成那副样子是要唱大戏么?”
沈沐“哧哧”地笑起来,道:“朝廷体制,我是不甚了然的。怎么样,你这个冠军大将军,与以前有什么不同?”
杨帆皱着眉头想了想,道:“除了多领几石禄米,需要向我行礼的官员多了几个,也就是手下的兵丁又多些了。”
沈沐双眼一亮,探身问道:“多了多少?”
杨帆道:“千骑变万骑,你说多了多少?”
沈沐一惊,失声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杨帆伸了个懒腰道:“就是今儿,皇帝刚刚跟我交代的。”
沈沐笑起来,道:“好啊!你这才是闷声发大财呢,比起那些表面风光都要强些,官很容易就夺走,爵也很容易就削掉,可这实打实的兵权,不管谁想动你,他都得先好好琢磨琢磨才行。”
杨帆无聊地摆了摆手,道:“我既不想造反,也不想挟天子以令诸侯,要那么大的权力做什么?”
沈沐狡黠地道:“是么?那你怎么不挂冠归去?”
杨帆双手一摊,道:“你以为我想走就能走啊?我又没到七老八十的岁数,有什么理由解甲归田呢?皇帝能准么?皇帝在没有合适的人选之前是不会放我走的。张相公把我当作功臣一党,也宁愿由我继续掌握千骑,我如今是泥足深陷、拔足不得啊。”
沈沐笑道:“他们都很看重你啊,这就是你做‘避役’(变色龙)的好处了。不过,这只是表面的原因吧?”
杨帆睨了他一眼,道:“我看你今儿来,不是因为刚刚回京特来探望吧?”
沈沐坐正了身子,神情严肃了些:“二郎,女皇退位,太子登基了,李唐江山已经恢复,可是你觉得,天下是否能从此太平下来呢?”
杨帆又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觉得如何?”
沈沐道:“我觉得,神龙元年,玄武之变,这才只是一个开始!”
杨帆的神色倏然一动,虽然他背后有“观天部”这个智囊团帮他搜集情报、分析大势,为他出谋划策,但他从未因此小觑过隐宗的能力,他相信隐宗里应该也有一个类似的组织。
杨帆很想听听沈沐的见解,进而印证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于是他也坐正了身子,向沈沐认真地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沈沐道:“女皇本来就打算把皇位传给太子,只是二张的异军突起让所有人心里都没了谱,他们不想横生枝节,所以才断然动用了武力。如今二张伏诛,他们达到了目的,女皇退位只是让太子登基的时间提前了一些。
要说出人意料的变化,其实是朝廷中的力量分布出了大变化。拥戴皇太子登基后,功臣们异军突起后来居上,成了当今朝廷上最炙手可热的一支力量,同生共死的经历,已经使他们抱成了团,可以称之为……功臣党。
李唐皇室的力量在这次兵变中也增强了,但是这股力量并不是掌握在皇帝本人手中,而是掌握在相王和太平公主手上,相王控制了南衙,他的权力主要是武力,在朝堂上当然也有倾向于他的人,可称之为相王党。
太平公主的力量主要表现在朝堂上,明里暗里她的门下这一次都占据了很多要职,可以预料,她还会拉一份清单,把更多门下塞进朝廷,占据要职。而且,她是调解皇帝与相王、皇帝与梁王、相王与梁王等各方矛盾的最佳人选,举足轻重,因而可称之为太平党。
武氏一族呢,在这次兵变中他们并没有受到什么损失,况且武家在这次兵变中也是出了大力的,哪怕功臣们再如何排斥,他们也必须给武三思一个交代,因而可以预料,武家的力量这次也一定会有所加强,因而,可称之为梁王党。
这一下问题就来了,原本未来的局势应该是武氏和李氏共掌天下,武氏掌军、李氏秉政,武家的首领是武三思,李家的首领则是当今皇帝。武三思年近七旬,没几年好活了,武家第三代中后继乏人,而李家则有皇权大义在手。
那时的相王和太平公主,都没有力量单独同武氏抗衡,也没有力量同大义在手的皇帝抗衡,他们只能坚定地站在皇帝身边,汇合整个李唐家族的力量,慢慢抵消武家家族自女皇秉政以来形成的影响,最终以和平的方式将权力集中于皇家。
可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呢?李唐皇氏的力量变强了,但这力量分别掌握于相王党和太平党手中,而不是直接属于皇帝。武家的力量也增强了,皇帝这边呢?本来文武百官就是皇帝手中的力量,可文武百官中冒出一个功臣集团自成一党,尾大不掉了。
于是朝廷将要面对的局面将是:武氏一党还是武氏一党,而李氏一党则分裂为三党,这三党按照势力大小分别是功臣党、相王党和太平党。李氏一党分裂三党的直接后果就是,皇帝被架空了,变成了所有势力里面最弱的一方。”
沈沐的声音振聋发聩般在杨帆耳边回响:“‘群雄并起,主弱臣强!’自古以来,但凡如此,可有安宁?你,算是帝党、相王党、太平党、梁王党还是功臣党?即便你已解甲归田,如果你那一党败了,你能得善终吗?人常说功成身退,功尚未成,你如何能退?”
……
“哗啦!”
御案上高高垒起的奏章被李显一把拂到地上,李显勃然大怒了,气得胸膛起伏,脸庞涨红:“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一个个的,这是要把朕当成傀儡摆布么?”
韦妃亲自捧了食盘送到御书房,上面摆着一碗羹汤和一碟糖饼,这是李显最爱吃的食物。一见李显大怒,韦妃忙放下食盘,柔声道:“看看你,怎么生这么大的气,你是皇帝了,凡事要喜怒不形于色才是啊。”
“你看看,你看看,这都是些什么混账东西!”
李显一见韦妃进来,顺手抓起一份幸存在御案上的奏章,随手翻开看了看,便递给韦妃,愤怒地道:“喏!这份是桓彦范的请功奏章,上边所列的功臣名字不下百余人,朕连一个都没见过。
你看看这个人,这是桓彦范的大舅哥易州刺史赵履温,桓彦范说他也是策划兵变拥朕登基的大功臣!他远在河北怎么策划兵变拥朕登基?这不是把朕当成白痴了吗?这是赤裸裸的欺君,肆无忌惮地欺君!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
君臣的蜜月是如此短暂,这才刚刚出了正月……
第一千一百零四章 李显要自强!
李显又拿起一份奏章,这位奏章半悬在御案边上,只差一点没有被他拂到地上。
李显随手翻开来一看,见是相王李旦的请功奏章,便悲愤地指着奏章中的功臣名单,对韦妃道:“娘子,你再看看这份,这是相王的请功奏章,他的相王府司马袁恕己,朕已经拜为宰相了,他还不知足,又要把豆卢钦望弄进政事堂。
豆卢钦望还在地方上,哪来的拥立之功?普天之下谁不知道豆卢钦望做过他相王府的属官,而且豆卢钦望的侄女就是他的侧妃?对了,豆卢钦望的儿子还和太平的长女定了亲,他们这是在结党、这是结党啊!”
李显把奏章狠狠地扔在地上,愤慨地道:“他们一个个的都要鸡犬升天啦!敬晖连他们家的西席先生都奏请封官了!满朝上下都成了他们的人,那还要朕何用?朕本来只有一个婆婆,现在换成了一堆婆婆,人人都来向朕指手画脚,还容不得朕拒绝!”
李显像一头愤怒的公牛般绕案疾走:“二日,就是二日那天,张柬之告诉朕,应该让举人们停止习《臣轨》,重习《老子》,朕答应了,只是说最好等一等,再有其他什么事要布告天下的时候一并宣布,那老儿就勃然不悦,盛气凌人地要朕马上下诏,还把朕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说为君者该当如何如何。
昨天他们又拿出一堆需要革新的东西让朕颁诏,什么易国号、宗庙、社稷,陵寝,百官,旗帜,服色……,这些不应该是朕登基时就诏告天下的么?结果,朕是先做了大周的皇帝,又改做大唐的皇帝!
二日那天停习《臣轨》的事,难道不可以和这些事放在一起宣布吗?他们不许朕有只言片语反驳,可是朕煞有介事地颁一道旨意就只为停习《臣轨》,只过一日又下一旨,还是关乎革新的,这让天下人怎么看朕?难道朕思绪混乱,想一出是一出吗?”
《臣轨》是武则天命人编撰并亲自审阅的,之后便让举人停止学习大唐一贯的举人专用教材《老子》,而改习《臣轨》,如今李显登基,自然要恢复唐制,停习武则天编撰的《臣轨》。
但是二月二日朝廷刚刚郑重其事地颁布旨意停止学习《臣轨》,二月四号就又下了一道旨意,宣布复国号为唐,宗庙,社稷,陵寝,百官,旗帜,服色等一概恢复唐高宗永淳以前的旧制,神都洛阳也恢复旧称为东都。
武则天登基时所创造的那二十几个新字除了一个“曌”字也全部取消了,之所以没有取消“曌”字,是因为这是武则天为自己取的名字,做儿子的总不能替母亲改名字吧。
朝廷种种作为,都是为了抹杀武周朝留下的痕迹。停习《臣轨》自然也是为了这一目的,结果停习《臣轨》这件小事单独下了一份诏书,而复国号、更改宗庙、陵寝、百官等诸多重要事务却罗列到一起下了份诏书,而且两件事仅仅事隔一天,这会给人一种国朝施政混乱无序的感觉,难怪李显大光其火。
韦妃凝视着他,脸色异常平静,李显见了娘子的神色,慢慢冷静下来,韦妃这才说道:“夫君,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愤怒发泄过后,李显又恢复了懦弱的本性,他怔怔地想了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道:“还能怎么样?他们……他们有大功于国、有大恩于朕,再说……再说他们都拥有极大的势力,朕还要倚助他们的,也只能……只能答应他们了……”
韦妃轻轻叹了口气,李显听在耳中,面皮子又涨红起来。韦妃轻轻走到他身边,挽起他的胳膊,柔声道:“你现在知道,为何我执意要求你让杨帆扩充千骑了?”
李显讶然道:“你是说……,嗨!那有什么用,他还不是功臣一党么?”
韦妃摇摇头,轻嗔道:“你呀,如果杨帆不开玄武门,他们任何图谋都不可能成功,可是请功奏章上他们把杨帆排在什么位置?居末呀!而且他们仅仅提出可以给杨帆加一个县伯的爵位。妾身一看张柬之他们所拟的请功奏章,就知道杨帆绝对不是他们的人。”
李显道:“杨帆不是他们的人,也未必就是朕的人,听说他和太平……”
韦妃在他额头轻轻点了一指,嗔道:“千金买马骨的道理你都不懂?再说,你打算一下子就和全天下开战么?总得有拉有打呀,比起那些居功自傲的所谓臣子们,至少你的这些兄弟姐妹眼下还可靠,不拉拢着怎么行。
再说,杨帆对你有活命之恩,如今看来,他和武家的亲近其实也只是在武家势大时不得已而为之的敷衍手段,咱们是误会了他的,夫君只要市之以恩,善加拉拢,怎知他就一定不会投靠你呢。你可是皇帝呀,谁不想抱那棵最粗最大的树?”
李显听得连连点头,韦妃又瞟了他一眼,柔声道:“夫君,你呀,是该发展属于你自己的势力了!”
韦妃拉着李显一同在御椅上坐下,循循善诱地道:“夫君,自从你登基称帝,妾身虽然身在后宫,可是你所遇到的事情,妾身都看在眼里。妾身也曾认真思量过夫君眼下的处境,想过该怎么做才能树立夫君无上的权威。妾身这里有些许浅见,供夫君参详。若是妇人之见,还望夫君莫怪。”
李显握住她的手道:“娘子说哪里话来,你我一场夫妻,何分彼此,你有什么主意,快快说与我听。”
韦妃道:“从现在开始,夫君应该淡化政变之事,不要再口口声声提起张柬之他们对你有何功劳了,郎君应该尊崇母皇。”
李显讶然道:“这是为何?”
韦妃道:“那些人不是以功臣自居么?夫君就淡化他们的拥立之功。”
李显恍然大悟。
韦妃柳眉轻挑,脸上漾出一抹妖艳的冷意:“夫君要明诏天下,就说母亲当年登基称帝是因为徐敬业于扬州谋反,帝国危难之际,母亲不得已挺身而出,拯救帝国于危难之中,如今天下底定,母亲便传位于你。
母亲称帝既然是符合礼法的,那么你继承皇位也就是合理合法的,那里边还有张柬之那班人什么事儿呢?他们还能如今日一般,动辄摆出一副皇帝大恩人的丑恶嘴脸,在夫君面前为所欲为么?”
李显欣然点头,韦妃又道:“当然,如果他们肯就此识相那是最好。可是妾身以为,他们既然已经大权在握,尝到了甜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急流勇退的,郎君以为呢?”
李显冷笑道:“那还用说,他们已经得到了世袭罔替的富贵,还不知足,现在恨不得把他们家看门的都塞到朝里来做官,会舍得放手才怪!”
李显虽曾一度痛恨自己生在帝王家,可他如今做了皇帝,即便是做了个有一堆婆婆当家的皇帝,他还是感到了皇帝那无上的尊荣,这种感觉让他昏昏欲醉,他不舍得放弃到手的权力,以己度人,别人肯么?
韦妃道:“这就是了,所以尊崇母皇,对神龙兵变轻描淡写,就是要让天下人觉得,他们并没有什么改天换日之功。夫君想要夺回本应属于你的权力,还必须要培植一支完全属于你的嫡系人马。”
李显振奋地道:“娘子一语惊醒梦中人!不错,我必须马上着手栽培我自己的势力!我要……”
李显说到一半,声音忽然戛然而止,兴奋的脸色慢慢渐渐变成一片茫然。
要从微末之臣里培植自己的亲信那就旷日持久了,要想马上起用而且能马上大用的,那就只能是他的老关系,他的老关系非常简单,一个是皇族、一个是东宫属官,一个是后族。
皇族不用提了,他那位兄弟李旦也是有资格当皇帝的人,他本能地就有防范之心。
东宫属官包括他第一次做皇太子时的属官和第二次做皇太子时的属官,作为东宫属官,这些人包括已经被武则天贬到岭南的魏元忠,还有韦安石、李怀远、唐休璨、杨再思、祝钦明等人。
本来崔玄晖也曾经做过东宫属官,只是现在他明显属于功臣党,而且成了其中的骨干,不可靠了。问题是,剩下这些人就都能用了么?魏元忠是因为坚决反对二张才被贬的,而杨再思却是二张一党,眼下正闭门待参。
这些东宫属官这些年来在仕途上各有发展,如今已是派系林立,他们还能齐心协力拥戴自己这个皇帝吗?旁的不说,如果保下了杨再思,再把魏元忠从岭南调回来,他们两个就得立马死掐吧。
东宫属官不能大用,那韦妃的娘家人总可以吧,就像母亲当年重用武氏家族一样,利用韦氏外戚,来制衡功臣党、相王党、太平党和梁王党,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可是韦氏家族貌似也没人可用了啊……
当初李显之所以登基一个月就被武则天踢下皇位,起因是他刚做皇帝就要大力提拔岳父韦玄贞,因为受到大臣的反对,他还说出要把天下禅让给韦玄贞的话,结果被武则天揪住了把柄。
他被软禁房州以后,他的岳父一家也受了牵连,被流放到了钦州(广西),流放期间,韦玄贞病死,接着钦州蛮族首领宁承基看中了他的小姨子,想娶她过门。可他岳母崔氏不答应,结果宁承基一怒之下,把他岳母和四个小舅子全都杀了。
李显忽然发现,他这个大唐皇帝,居然可悲到了无人可用的地步……
第一千一百零五章 牝鸡司晨
二月十四日,李显立妃韦氏为皇后。
对此百官没有什么异议,韦妃一直就是李显的正妃,当初李显做皇帝时,她就是皇后,如今再度为后也是理所当然,何况她陪伴李显苦守房州十六载,这个皇后之位根本没人能和她争。
李显还追封韦后的父亲韦玄贞为上洛王,母亲崔氏为王妃,皇后的亡父亡母被追封为王和王妃,虽说规格高了些,可毕竟人已经死了,谁又会和死人计较呢,所以这件事也得以顺利通过。
但是二月十五日早朝的时候,皇后韦氏突然出现在金殿上,却令满朝文武大吃一惊。
李显登堂坐殿,皇后韦氏与他并肩升殿,百官见此情况不禁面面相觑,不明白皇后突然驾临金殿所为何故。他们虽然心中纳罕,但礼不可废,还是依照规矩先向皇帝和皇后施礼,心想天子对此总会有所交代的。
不料百官见礼之后,就有两个内侍抬了一张坐榻上来,放在皇帝的御座左侧,随后又在前面拉起一道薄薄的帷幔。百官一见这般情况,顿时满堂哗然,这个架势摆出来,谁还不明白皇帝的意思,皇后这是要垂帘预政么?
此情此景,殿上的一些老臣子并不陌生,高宗李治晚年时患了头疾,眼睛也出了毛病,那段时间不就是皇后武则天垂帘预政的么,如今这是怎么了?难道韦后要重演则天故事,来个二圣临朝?
如今的百官之首是张柬之,论威望、论地位、论权势,无人能与他相比,这种情况自然得由他出面说话,张柬之抱笏而出,先冷冷地看了一眼韦后。
韦后坐在帷幔后面,身形若隐若现,他虽能看见韦后的身形动作,却看不清韦后的五官神态。韦后因为距帷幔很近,她在后面却能很清楚地看清楚百官的表情,张柬之这警惕而轻蔑的一瞥,看得韦后脊背一挺,一双素手不由自主地抠住了椅背。
张柬之向李显捧笏拱手,沉声道:“陛下,不知今日皇后临朝,所为何事?”
李显面无表情地答道:“朕初登大宝,国务繁忙,有些精力不济,是以请皇后临朝,与朕一起参谋国事。”
张柬之白眉一耸,大声道:“陛下,国务繁忙,自有臣等为陛下分忧,皇后临朝,有悖体制!”
李显脸上依旧没有丝毫表情,一副很木讷的样子,说出的话却是柔中有刚:“张卿此言差矣,难道你忘了先帝时二圣临朝的故事?”
张柬之马上踏前一步,声音朗朗地道:“臣没有忘!难道陛下忘了圣母神皇太后如何成为则天大圣皇帝的故事?”
李显淡淡地道:“朕自然没有忘。不过,那只是国朝危急时所采取的权宜之计,如今则天大圣皇帝不是把皇位又传回给朕了么?”
张柬之顿时一呆,李显的眼皮垂了垂,又慢慢撩起来,冷冷地盯着张柬之道:“怎么,难道张卿对此不以为然?”
张柬之张了张嘴,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李显有一句潜台词没有说:就算没有神龙政变,武则天也会把皇位传给他,这是已经指定了的事,区别只在于他还要等,等到武则天寿终正寝以后才行,而且在此过程中二张这个变数不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张柬之当然可以强调说武则天当初登基称帝绝非什么权宜之计,根本就是篡夺江山,只是临到老来发现后继乏人,不得已才把皇位又传给她的儿子,而且按照女皇本来的设计,是让他做大周的皇帝,而非大唐的皇帝。
可是,这句话他偏偏说不出口,因为为了避免让李显担上一个逼母篡位不孝不仁的罪名,他们对外宣布的就是则天女皇主动禅位,虽然实则是被兵谏所逼,可这些台面下的事情怎么拿到台面上来讲?
再者,当初为了说服武氏家族参与政变,这也是他们答应武氏家族的一个重要条件,此时若出尔反尔,那不是让本来就大为不满的武氏家族更加愤怒么?武氏依旧掌握着极大的力量,也不易贸然启衅。
李显今儿倒不是胸有成竹,成心要跟这班掌权的功臣扳手腕儿,他之所以神态沉静,完全是因为登基之后处处被这些倚功自傲的大臣指手画脚,拿他当牵线木偶似的事情给气着了,他在怄气,可是一见张柬之语塞,他心中大感快意,胆气也壮了几分。
他打个哈哈,声音又提高了一些:“朕御极以来,民间常有议论,众说纷纭,人心不安。朕打算把则天皇帝当初为何称帝的一番苦心,以及朕如何受禅得国的经过布告天下,以正视听,今日且说与众卿知道。”
张柬之当初为了政权的平稳过渡才同意对外宣布是女皇禅位的,如今作茧自缚,他又反驳不得,只把他气得老脸通红,他不明白今日皇帝怎么胆气这么壮了,难道说做了几天皇帝,他找回九五至尊的感觉了?
张柬之虽有心针锋相对,却又有所顾虑。私下里对皇帝直颜犯谏也就罢了,可如今众目睽睽,如果对皇帝大不敬,旁人会怎么看他?他如今可是当朝第一大功臣,也是当朝第一大忠臣,已经有人把他比做周公了,清誉岂能为此受了影响。
一见张柬之迟疑,桓彦范马上越众而出,厉声道:“陛下!牝鸡司晨,有害无利!臣请皇后专居中宫,勿预外事。”
虽然自古就有以牝鸡司晨来形容女子掌权的事情,可韦后本人如今就在殿上呢,桓彦范这么说未免有些太过无礼。
不过桓彦范本人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李显的怯懦无能他是亲眼见过的,而且这个皇帝不是率领他们政变,而是他们发动政变把这个皇位送到了李显的手上,所以他对李显这个皇帝缺乏应有的敬畏,自然更谈不上对皇后的敬畏了。
另一方面,他是从一个司刑少卿,一步登天成为国公和宰相的,一朝权倾朝野,缺少按部就班升迁过程中的心态锤炼,又没有谨慎自省的沉稳,骤然爬上一个他此前想都不敢想的高度,有些忘乎所以了。
韦后气得脸色铁青,双拳攥紧,指甲都刺进了掌心,但她仍是一言不发,没有像武则天当初一般直接冲出帷幔,指着进谏的大臣对皇帝大吼:“何不扑杀此獠!”
君臣僵持在那儿,众功臣集团成员一见,立即出班帮腔,齐齐向李显躬身道:“牝鸡司晨,有害无利!请皇后专居中宫,勿预外事!”
崔玄晖做过东宫属官,见此情形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这可是立场问题,但稍一犹豫之后,他还是走了出来,默不作声地与众人站到了一起。李显见此情景不禁有些慌了,他掌心全是汗水,局促地扭动了一下身子,嗓子眼里像是有只小虫子在爬,痒痒的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韦后见状,轻轻咳嗽了一声,李显听在耳中,忽然想起上朝前娘子对他说过的话:“夫君,今日妾与夫君一起临朝,百官必然反对。无论如何,夫君一定要沉住气,如果这次你再让步,他们必然得寸进尺,你这个皇帝从此就成了他们手中一个玩偶,任由他们摆布了。”
李显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向站出来的官员们一一望去,他发现相王派的官员正在交头接耳互递眼色,太平党人面无表情没什么动静,而武氏一党则纷纷露出冷笑,大有旁观看戏的样子,心中不由一定。
“娘子说得对,张柬之等人抢功夺权,气焰熏人,如今对他们不满的已不仅仅是我这个皇帝了。”
他转眼又看到那个一时无法确定究竟属于哪一党的杨帆,见他站列班中,手捧笏板,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些摆出逼宫架势的大臣,身形纹丝不动,心中更是一宽:“朕命他扩千骑为万骑,这笼络之恩见效了。”
李显的胆气又壮了几分,忽然一拍御案,腾身站起,厉喝道:“怎么,你们这是要逼宫么?”
张柬之、桓彦范等人急忙俯首道:“臣等不敢!”
李显大声道:“朕当初困居房州,唯有皇后与朕同甘共苦共过患难,若非皇后一路扶持,朕未必能活到今天。当初,朕曾对天盟誓,一朝得见天日,誓不与皇后相禁忌。难道你们想让朕食言吗?”
皇帝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而其他各派的官员又个个稳坐钓鱼台,崔玄晖觉得不宜和皇帝闹得太僵,便出面打起了圆场,而张柬之见韦后一直坐在帷幔后面,始终一言不发,感觉她未必就会有则天女皇当初的霸道,便就坡下驴做了让步,这场冲突才缓解下来。
百官散朝后,杨帆因是宫中的禁卫将领,无须和他们一起出宫,所以杨帆只是绕了个弯,一过金水桥就左转,从宫苑夹墙绕到了宫城后苑,很快来到上官婉儿署政办公的那处宫殿。
杨帆四下一扫,见没人注意,正欲闪向婉儿的居处,忽见一个人从不远处的一座宫室里出来,身后跟着个仆从,怀里抱着一口箱子,杨帆一见此人,登时站住脚步,脸上露出惊奇的神色。他没想到会在宫里再遇到此人。
第一千一百零六章 天下共逐之
杨帆认识这个人,这人是殿中监田归道。
当日玄武门兵变时,他不识相地拦路与张柬之等僵持,若非杨帆及时出现调开千骑将士,导致田归道无兵可用,很难说他会干些什么出来。再者,此人当初还依附过二张,所以政变成功后,此人立即被张柬之等人请旨罢官了。
这都过去一个多月了,照理说此人早该卷铺盖回家了才是,怎么还会出现在这里?杨帆心中纳罕不已,便举步向他走去。田归道正要离去,一见杨帆,忙站住脚步,向他拱手道:“大将军!”
以前杨帆只是将军,有人称他一声大将军那是恭维,如今他可是实至名归的大将军,冠军大将军!
杨帆还了一礼,道:“田兄,本官听说你已还归故里了,不意竟在这里相见。”
田归道涩然一笑,道:“正月里不好启行,下官本打算开春才走。承蒙陛下恩典,赦免了下官的罪过,准予下官戴罪立功了。”
“哦?”
杨帆有些意外地道:“那么田兄如今依旧是殿中监、右金吾将军么?”
田归道摇了摇头,道:“下官如今被陛下任命为太仆少卿了,原在宫中做事时,有些私人物件放在这儿,今日特意奏请陛下进宫取回的。下官马上还要去太仆寺报到,大将军,下官要告辞了。”
杨帆点点头,忽又想起一事,道:“哦!本官奉旨扩充千骑,还需补充大批战马,今后少不得要与田少卿打交道,改日本官请田少监吃酒,咱们二人多亲近亲近。”
田归道连忙道:“下官愿为大将军效劳,却不敢劳烦大将军相请。大将军如此折节下交,下官已是受宠若惊了,若是大将军不嫌弃的话,下官改日在府中设宴,相请大将军。”
杨帆含笑答应了一声,田归道向他拱拱手,便领着那仆从离开了。杨帆望着他的背影,蹙眉沉思了一会儿,才向婉儿的居处走去。
“郎君!”
上官婉儿一见杨帆,忙把毛笔往锦纹花石的笔山上一搁,雀跃着扑到了他的怀中。
婉儿如今已在宫外居住,每五天在宫中当值一晚,与宰相们相同。这也从另一方面证明她的地位依旧是内相。
张柬之等人作为宰相是三品官,他们另有爵位在身,受封开国郡公,从这方面算,他们是二品。婉儿如今官拜昭容,也是二品,和他们品秩相同,比起杨帆这个正三品上的冠军大将军还高一品呢。
虽说杨帆受爵开国侯,食邑千户,但他这开国侯也是三品,无论从哪儿算,都还比不上婉儿。婉儿如今常在宫外居住,得以与杨帆长相厮守,昨夜二人就是鸳鸯并枕同宿同眠的,一则是刚刚燕好过,二来是夙愿得偿芳心踏实下来,婉儿此刻容颜焕发,娇靥艳若桃李,宛如一个新婚少妇,一见杨帆,竟欢喜得露出小儿女情态。
杨帆拥住她的纤腰,在她樱唇上轻轻啄吻了一记,笑道:“一大早起来时还抱怨腰酸腿疼,这会儿倒是精神奕奕啦。”
婉儿俏脸一红,在他胸口轻轻捶了一记,轻啐道:“又来取笑人家。”
她扬着双眸,认真打量了一下杨帆的神色,轻声道:“郎君有心事?”
杨帆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今天,皇后垂帘预政了。”
婉儿毫不惊讶,颔首道:“嗯!奴家听说了。”
她拉着杨帆在书案边坐下,道:“这算是陛下的反戈一击吧。这些功臣们,也真是有些得意忘形,忘乎所以了。”
杨帆挑眉道:“怎么,你也看不惯他们?”
婉儿浅笑道:“我才不在乎,你看我现在多轻闲……”
她努着小嘴儿往案上示意了一下,杨帆这才发现案上几乎没有几本奏章,仅有的几份奏章,看起来也就五六份的样子,堆在案角处,书案上摊着一张纸,纸上绘着乳燕穿林图,刚刚画了一半,看来刚才婉儿正在这里挥毫泼墨呢。
婉儿道:“在他们眼中,一个垂拱而治、无为而治的皇帝才是圣明之君,他们想让皇帝高高地坐在上面,天下大事统统交由他们来负责,代君分忧,替天行狩,做一个名垂千古的社稷之臣。”
杨帆皱了皱眉,道:“所谓明君良臣,明君之明,在于识人;良臣之良,在于治理天下。魏玄成(魏征)在《谏太宗十思疏》里不是也劝说太宗‘养松乔之寿,鸣琴垂拱,不言而化。何必劳神苦思,代下司职,役聪明之耳目,亏无为之大道哉’么?”
婉儿轻笑道:“那么,你认为太宗皇帝垂拱而治过么?”
杨帆摇头道:“皇帝眼中的明君都是有大作为的,要想有一番大作为就必然亲力亲为。臣子们希望皇帝垂拱而天下治,这样的皇帝才是他们眼中的明君。可他们凡事操之己手,在他们看来是为君分忧,在天子眼中怕就是僭越君权了。也只有你才巴不得少些事做。”
婉儿“嘻嘻”一笑,道:“奴家宁愿与郎君花前月下,才不喜欢这案牍之劳。”
杨帆苦笑道:“只可惜皇帝不会这么想,张相公他们也不会这么想。”
婉儿道:“所以呀,这就有麻烦了。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这样的古训,他们竟全然忘记了,他们自以为是大忠臣,一切都是为了皇帝、为了社稷,可他们就真的私德无亏?”
婉儿不屑地撇了撇嘴角,杨帆想起自己家那位教书的展先生也摇身一变成了“神龙政变的大功臣”,从而入职吏部,做了主事,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婉儿柔声道:“恋栈权位,结党营私,一旦皇帝心中对他们有了这么一个印象,还能信任他们么?‘身后有余忘缩手’啦,所以我说,他们有些得意忘形了。”
杨帆沉默片刻,道:“天子对他们的大包大揽确是有些不满了,方才我在路上见到田归道,田归道被皇帝赦罪留用,改任太仆少卿了。太仆寺总揽全国马政,位高权重,皇帝这根本就是跟张相公他们唱反调。”
婉儿道:“这事奴家知道,诏书还是奴家秉笔的呢。田归道是‘墨敕斜封官’。”
杨帆听了又是一怔,所谓墨敕斜封官,就是不通过中书省、门下省的考察,不通过正规程序批准,由皇帝直接下旨任命的官员。武则天时就曾搜罗天下,未经试练,便委任过大批官员,这些官儿都是斜封官。
把田归道罢官免职,是张柬之等人决定,经由正规程序办理的,现在皇帝又把他赦免,以斜封官的方式调任太仆寺,很可能事先和张柬之等人没有商量过,再联想到今日皇后垂帘,杨帆发现朝中局势变得愈发严重了。
婉儿眸波一转,又道:“对了,上月末桓相公说李唐匡复,宜于诸州置一‘中兴’寺,于是朝廷下旨于各州择一寺观改名‘中兴’了。不过昨日右补阙张景源上疏认为中间有阻断的复兴才叫中兴,陛下是受让武周,周唐一体,无所谓中兴,应改称‘龙兴’。”
杨帆道:“皇帝怎么说?”
婉儿博闻强记,过目不忘,马上答道:“皇帝口谕,张补阙所言有理,自今以后,不得言中兴之号,‘中兴’寺观皆改称‘龙兴’寺观。奴家刚刚拟好了旨意,颁发下去。”
杨帆道:“张景源是东宫旧臣吧?”
“是!”
杨帆缓缓地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婉儿凝眸道:“郎君有什么打算?”
杨帆道:“今日皇后临朝,张相、桓相、敬相等皆出面阻止,但相王、太平、梁王诸党却全无动静。我冷眼旁观,只觉各方现在是各怀机心,当初为了诛杀二张临时拼凑起来的联盟,怕是要土崩瓦解了。”
婉儿蹙了蹙眉,犹疑地道:“这么快就……”
杨帆沉重地点了点头,又道:“敬晖本是太平门下……”
婉儿“呀”的一声轻呼,显然这件事她并不清楚。
杨帆继续道:“袁恕己和崔玄晖则是相王旧属,相王和太平门下全无动静,唯独他们站出来,很显然他们三个已经脱离太平和相王,改与张柬之和桓彦范自结一党了。太平和相王不会坐视他们背叛的,未来情势如何殊难预料。不可妄动,还是静观其变吧!”
婉儿点点头,轻叹道:“如今形势,比女皇在位时更加莫测了,本以为天下已定了,谁知却是秦甫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时候。”
杨帆问道:“女皇如今情形如何?”
婉儿道:“衣食坐卧没有问题,她毕竟是陛下的生身母亲,除了不得自由,其他方面还能亏待了她不成……”
婉儿顿了顿,有些伤感地道:“不过,奴家去探望过她,看她好像一夜之间又老了十岁,身体……很不好。”
杨帆道:“曾经如日中天、不可一世的一代女皇,一旦失败,下场也不过如此,何况你我凡人,所以,为了你们,为了孩子,为了我们的家,我们必须慎之又慎。”
看到婉儿面露伤感,犹在感怜武则天的境遇,杨帆把她拥进怀里,柔声安慰道:“其实作为一个失败者,她已经很幸运了。想想九泉之下的王皇后和萧淑妃,想想她们的家人还冠着蟒氏和枭氏的姓氏在岭南受苦,她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第一千一百零七章 风起云涌
韦后垂帘预政后,每次上朝都只是往帷幔后面一坐,如徐庶进曹营一般一言不发,渐渐的,张柬之等人也就放松了对她的警惕,在他们看来,如果这位皇后陛下能一直这么本分下去,那么她即便垂帘预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显赦免田归道的罪过,任命他为太仆少卿,以及通令天下,改“中兴寺”为“龙兴寺”的事,张柬之等人也并非没有引起注意,不过他们知道皇帝对他们独揽大权的行为极为不满,他们不希望与皇帝彻底闹僵,这些事小小不言的,让皇帝出出气也罢,因此并未有过激的反应。
但是,李显这一系列小动作却仅仅是对他们的一种试探,当李显发现张柬之等人并没有太过激烈的反应之后,他忽然意识到,这些人其实并没有他想象中强大,而且政变集团裂痕已生,他们也绝对没有能力再发动一次兵变,威胁他的皇位。
于是,李显的胆气渐渐壮了起来。二月十六日那天,也就是李显登基称帝的第二十天,李显突然宣布,拜武三思为大司空,同中书门下三品,武三思继武承嗣之后,成为了武家第二个担任宰相的人。
关于这个任命,李显事先没有同那班功臣宰相们商议过一句,他是在朝堂上直接公开宣布的,打了张柬之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就在李显拜武三思为宰相并加封大司空的同时,他还宣布晋封太平公主的丈夫武攸暨为定王。武攸暨原本是安定王,如今虽只是一字之差,但双字是郡名,单字是国名,这一下武攸暨就由郡王升格为亲王了。
武攸暨升为亲王,也就意味着太平公主的长子将来会袭封亲王爵位,因此哪怕太平公主与丈夫的感情再不好,她也会欣然领情。
与此同时,李显还宣布,提高镇国太平公主和安国相王的仪仗规格、警戒待遇,规定相王府和太平公主府的警卫今后类比皇帝,昼夜皆有侍卫扈从,府邸中每十步便设一处警哨。李显按照韦后教给他的办法,采取了分化打击的手段,这一手果然奏效。
相王和太平公主都是神龙政变的主要功臣,相对而言,张柬之等人只是牵了个头,出谋划策方面下了番功夫,结果却独揽大权、排斥异己,令相王和太平公主也大为不满。如今又有皇帝隆重礼遇,他们投桃报李,自然选择支持皇帝。
皇帝一旦铁下心来坚持自己的主张,张柬之等人也不敢轻易对抗,毕竟他们掌权的基础就是忠于皇帝。再者,他们虽风头一时无两,论政治底蕴却无法和武氏家族、相王还有太平公主相比。
如今皇帝坚持己见,相王党、太平党和梁王党又全力拥戴,张柬之等人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在武则天当朝时也无法插手政治的武氏家族杀进了政事堂,占据了一席宰相之位。
对于皇帝最近一系列的举动,张柬之等人虽然极为不满,但他们身在局中,依旧没有察觉危机的到来,不是么?他们依旧大权在握啊,皇帝对他们的大多数要求依旧全盘采纳,他们身边依旧有那么多人恭维巴结着,这些都麻痹了他们的嗅觉。
但是旁观者中却不乏清醒的人,洛州长史薛季昶就是一个清醒的旁观者,对皇帝一系列的举动,薛季昶深感不安,他和好友朝邑尉刘幽求喝酒时便提到了自己的担心,不想刘幽求也有相同的看法,两人一拍即合,干脆趁着酒意求见张柬之了。
张柬之与桓彦范等五宰相可以说是大唐历史上最团结最和睦的一届宰相班子了,平时他们常会聚在一起探讨天下大事,商量政策政令,而不会奉行官场上“王不见王”的惯例,薛季昶和刘幽求赶到政事堂的时候,桓彦范、敬晖等四人正聚在张柬之处高谈阔论。
薛季昶和刘幽求也是张柬之等人的同道中人,一听是他们求见,马上便让人请他们进来。见礼已毕,张柬之请二人落座,一问来意,薛季昶便直言不讳地道:“张相公,武家本拥有强大武力,如今再掌政权,后患无穷啊。薛某今日来,就是劝相公及早图谋对策。”
张柬之一听是为了此事,很是不以为然,他傲然道:“众宰相里,武三思仅有一席之地,不日魏相公还朝,我们的力量将更加壮大,大局既定,武三思就是砧板上的一块肉,若想除之,弹指间事,有什么好防范的呢?我等刚刚秉政,不宜再增杀戮啦。”
刘幽求劝道:“诸位相公,我们要防患于未然啊。昔日曹孟德立曹丕为王太子,立即果断抑制曹植的势力,杀了杨修等人,剪除了曹植的羽翼,才确保政权顺利交替。则天皇帝立今上为皇太子后,却纵容武氏与二张结纳党羽扩充势力,若非诸公奋力而起,我大唐的宗庙社稷恐再难保了。如今二张已除,武三思却犹在,诸位相公须早施雷霆手段,才能确保无忧啊。”
敬晖听得有些意动,捻须点头不已,他正想出言附和,劝说张柬之几句,不想桓彦范却哈哈大笑,摆手道:“你们两位就不要危言耸听了,今时不同往日,朝政尽在我等耿忠之士的掌握之中,皇帝又是我等忠臣亲手扶立的,武三思动得了咱们?
说起武力,相王已掌握南衙,足以制衡北衙禁卫。况且北衙中又有李多祚等忠诚将领控扼要害,其他诸卫将领中望风来投者不计其数,这等情况下,武氏稍有蠢动,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灭了他们,何必不教而诛,受人指摘?”
这两人已经是五宰相之首,一见他们两人意见一致,敬晖也不好说话了,当着薛季昶和刘幽求的面,他必须注意保持五个人之间的高度一致,不能唱反调。
敬晖既作此想,袁恕己和崔玄晖也是一样的想法,薛季昶和刘幽求虽痛陈利害,再三劝说,五位宰相只是不以为然,二人大失所望,只得怏怏告辞。
两人从政事堂里出来,刘幽求便沮丧地对薛季昶道:“五位相公根本无视你我的警告,该当如何是好?”
薛季昶脸色极其难看,他深深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道:“一旦有变,你我将死无葬身之地矣!”
……
由于对武则天在位期间的一系列举措发自内心的反感,再加黑齿常之夫人剖腹生子对他的触动,以及狄仁杰临终时的一番托付,杨帆愈发坚定地站到了拥李复唐的阵线上,可现在这一目的达到了,他却并没看到帝国中兴的希望。
杨帆也不禁茫然了,就算天生圣人也没有穿越未来的眼睛,他不知道这个正在酝酿着新的动荡的帝国,接下来将走向何方,也不清楚他在其中能够发挥什么作用,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局势没有明朗之前保护好自己,静观云舒云卷。
杨帆得以立足官场、保持显宗优势的最大本钱就是千骑。千骑一旦扩充为万骑,他在政坛上就可以辐射出更大的能量,从而为显宗向政坛的渗透创造更多便利条件。在研判了当前局势,做出蛰伏决定后,杨帆便专心经营起自己的势力来。
这一次敬晖、崔玄晖和袁恕己改换门庭,背弃太平公主和相王,自结一党与旧主分庭抗礼的事,让杨帆深深地明白了一个道理:利益才是决定一切的根本,你无法要求一个政客纯洁无瑕、忠心耿耿。
一入宦海,每一个人都要不停地研判、选择、放弃、取得,一路扑腾下来,那些好傻好天真的、盲目一根筋的,早就在残酷的竞争中被淘汰了,能爬上来的人,若有资格自立门户,怎会继续屈居在你的门下?
千骑一旦扩充为万骑,他就不可能对一支如此庞大的队伍实施直接控制,而需要一批得力的部将,部将一多,也很难保证个个忠心。所以,他也不得不利用交叉平衡、相互牵制等手段来确保他的控制力。
要做到这一点,对于将官们的任命就是他面临的最重要的问题,而千骑一旦扩充为万骑,就拥有了独力完成重大使命的能力,不同于以往只有千把人、只负责扼守一处要地,皇帝也不会把这样一支力量完全地交给他来控制。
这是帝王的本能,武则天对武攸宜如此信任,还不是把羽林军一分为三,交由武攸宜、李多祚和他交叉控制?如今千骑成万,皇帝一定会往里面楔钉子,他要保持对这支军队的控制力,就更加艰难了。
有鉴于此,杨帆把现有将官的家庭背景、与自己的关系远近等资料都交给了“观天部”,叫智囊们协助他制定一个更完善的调整计划。因之在这段时间里,杨帆对于各派势力间的明争暗斗关注的也就少了。
阳春三月,桃李争艳,朝堂上也完全变了模样……
第一千一百零八章 微服私访
白墙黛瓦,墙里人家,墙外长巷。
墙头斑驳着年轮的瓦片间几株翠绿的小草顽强地挣扎出来,向湛蓝的天空快活地舒展开叶子,给这幽静的长巷平添了几分活力。当然,墙里时而传出的欢声笑语同样给这幽静的长巷添了几许热闹。
墙外长巷内,杨帆一身儒生文士长袍,掩藏了健硕结实的身体,看起来倒真有了几分儒雅斯文的读书人味道,在他身边,跟着便装打扮的五六个人,马桥、楚狂歌、任威等人赫然在列。
杨帆背负双手,认真打量着四周情形,不时吩咐几句,马桥和楚狂歌等人认真倾听着,当他们走开时,很快便招了一群人到身边,按照他们的吩咐四下散布,似乎是在旁边那座府邸周围布置着警戒。
杨帆潜心经营千骑的这段时间,朝廷里又发生了许多事。
首先是魏元忠从岭南回来了。
作为反张的急先锋,二张伏诛,他自然就无罪有功了,于是被李显下旨从岭南调回来。对他的到来,张柬之等人非常欢迎,虽然魏元忠是东宫旧属,但他们既然能把敬晖、崔玄晖、袁恕己拉过来,便相信也能把魏元忠引为同党。
与此同时,曾经大拍二张马屁的杨再思也被李显赦免了罪行予以留用了。不过他毕竟有过失,所以被赶出了政事堂,但杨再思虽无宰相之名,却仍有宰相之实,他被李显任命为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兼长安留守。
如此一来,他的实权并没有降低多少,他不但能把持户部,控制大唐财政,而且兼任长安留守,控制一府之兵,而且他还是同中书门下三品,有权与宰相们一起参政议政。
对于留用杨再思这种品行低劣的小人,张柬之等人就坚决反对了,不过他们近来让步太多,李显气势渐盛,尤其是在他成功分化了功臣党和相王党、太平党的关系,又得到梁王党的支持之后,作为皇帝,李显的话语权明显强硬了许多。
一番僵持之后,张柬之等人再度让步,这使得李显胆气更壮,东宫旧属如韦安石、李怀远、唐休璨、祝钦明等人也被他一一起用了,虽说这些人派系林立,不可能团结一致,至少还能用上一用,眼下李显缺人,也只能韩信将兵多多益善。
只不过,政事堂里的位子已经被功臣集团占满了,如今又加了个武三思和魏元忠,实在不能再往里边塞宰相了,否则这大唐宰相就跟街头卖的大白菜一般不值钱,李显只好把他们统统封为同中书门下三品,先分薄了宰相们的权力再说。
等杨帆对千骑扩充的事情初步理出一个眉目,李显已经拳打脚踢的利用皇帝身份的先天优势,在朝堂上打开了一定的局面,掌握了一定的话语权,不再事事任由张柬之等人摆布了。
但是李显并不满足于现状,作为一个皇帝,他的权力还是太小,可他若想继续扩大自己的权力,势必会碰触到功臣党的底线,遭到他们的强烈反弹,除非他的实力也能同步增大,从而迫使功臣党低头。
于是,李显把目光放在了武三思的身上。相王是他的亲兄弟,而这恰恰是他所忌惮的,太平公主固然可以联手,可太平公主虽对功臣党的跋扈有所不满,却不可能联手他打压功臣集团,所以他唯一能够选择的只有武家。
武家的实力依旧极其强大,武三思又是他的儿女亲家,同功臣集团更是矛盾重重,这不就是他的最佳打手么?于是,在任命武三思为宰相、并加封为大司空之后,李显对武家又展开了一系列拉拢市恩的举动。
今天没有朝会,李显突然起意要到武家微服私访,为了避免功臣们闻讯又跑到他的面前劝谏,对他聒噪不休,李显选择从杨帆控制的玄武门出宫,于是这警戒任务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杨帆的身上。
天子微服出巡,其实哪能真个做到微服,只要动静不那么大,不至于声张开来闹得尽人皆知就算微服了。梁王府里的警戒由新任内卫都尉高莹负责,梁王府外则由杨帆负责,皇帝若稍有闪失,他们就是杀头之罪,自然格外谨慎。
杨帆亲自赶到梁王府,在四周巡弋了一圈,了解了周围形势后,便开始安排起来,从梁王府再到梁王府所在的整个昭国坊,一直到朱雀大街,各处要害都安排了便衣千骑巡视戒备。
“咦?这是……,十一娘,你推高些、再推高些!”
墙里有一架秋千,秋千越荡越高,秋千上坐着一个红裙少女,当那秋千荡过墙头时,她忽然发现墙外巷里站着一个人,模样有点儿眼熟,定睛一看竟是杨帆,赶紧便回头吩咐她的妹子用力把她推得更高。
在秋千架后,站着个婴儿肥的可爱小姑娘,正是相王最小的闺女十一娘霍国,秋千架上坐着的这位自然就是十娘李持盈了。
这幢府邸是相王的女儿安兴县主的家,安兴嫁的丈夫是梁王府参军薛琳,因此便买下了梁王府前旁边的这幢府邸,以方便丈夫到王府做事。今日,李持盈等众姐妹是到姐姐家里来玩的。
小马屁精霍国看上了李持盈的一件珠饰,一直追着姐姐讨要,作为交换条件,李持盈就要她帮自己荡秋千,霍国为了得到姐姐的珠饰可谓不遗余力,一听姐姐发话,立即鼓起腮帮子,更加卖力地推了起来。
李持盈穿着裙子,也怕春光外泄,是以双腿夹得很紧,不过那艳红耀眼的裙袂依旧如云般飞扬,显得分外美丽。
李持盈看清墙外站的那人果然是杨帆,心中很是欢喜,她正要向杨帆打声招呼,心中忽然动了疑心:“不对呀,他穿一身便服,偷偷摸摸地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
长巷中一户人家的角门儿忽然打开了,从里边出来一辆马车,马车一出角门便向这边一拐,急速驰来,此举立刻引起了散处巷内的便衣千骑们的注意。
杨帆已经吩咐过,要他们暗中戒备,不可大张旗鼓,以免弄得四邻八舍全都知道有位大人物要造访梁王府,所以这些便衣卫士不会轻易亮出身份搜检行人,可这辆车子一出现他们就警觉起来。
几名千骑卫士马上抽出短刃,飞快地迎上去,同时亮出了他们的鱼符。不怪他们如此紧张,住在这一带的都是豪门大户、官宦人家,本来从一户人家出来辆马车不该引人注意,可这辆马车在阳春三月天气却帘栊低垂,密不透风,完全看不清车中情形,且车夫一出角门就挥鞭如雨,神情慌张,怎不惹人生疑。
几名千骑上前一拦,那车夫急忙勒住马匹,先是面露怒色,待见千骑们亮出身份,那马夫又变成了惶惑之色,他扭头向车里说了几句什么,车帘儿一掀,便从里边走出一个人来。
杨帆注意到,那人从车里走出来时非常小心,帘儿压得极低,似乎生怕旁人看见车中情形似的,不禁也动了疑。定睛一看,只见那人年约六旬,一身襕衫,头束青巾,颌下三绺长髯,便向那几名千骑士兵打了个手势,示意放那车子过来。
几个千骑士兵闪过两边,催促那马车驶向杨帆,车子到了杨帆面前,车上那人立即下车,向杨帆拱一拱手,惊疑不定地道:“足下……是千骑中人?”
杨帆方才巡视四周了解情形时已经知道,马车驶出来的那户人家就是如今炙手可热的桓彦范桓相公的府邸。功臣党们虽然并未把杨帆当成他们的核心成员,但是作为一同兵谏的战友,却也并不排斥他,彼此关系还算良好。
杨帆向那人拱了拱手道:“不错,本官正是千骑卫冠军大将军杨帆,不知足下是?”
那老人略微吃了一惊,连忙依着官场礼节重新向杨帆见礼,说道:“原来是杨大将军当面,失敬失敬,下官是易州刺史赵履温。”
杨帆这才知道他是何人,原来他是桓相公的大舅子。
桓彦范把他那位远在易州当刺史的内兄说成政变功臣,向皇帝请封,惹得皇帝在内宫大发脾气的事,婉儿从她的眼线那里听说过,之后又当成了笑话说给杨帆听,是以杨帆对此人很有印象。
杨帆忙道:“哦,原来是赵太守,失礼失礼。本将军在此有公务待办,手下人不知道太守的身份,有所冒犯,还请太守恕罪,太守若有急事,这便请过去吧,杨某使人为太守开路。”
易州刺史赵履温欣然道:“有劳大将军,既然如此,那下官就不打扰了,告……”
赵履温“辞”字还没出口,那座尚未关闭的角门儿里突然走出一个五旬年纪的妇人,身后还跟着两个青衣小婢,那妇人一出角门便左顾右盼,道:“谁说老身的兄长来了,在哪儿呢?”
第一千一百零九章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赵履温面朝杨帆,看不见身后的情形,但那妇人的声音他却听得清清楚楚,赵履温的脸色顿时一变,露出央求之意对杨帆道:“杨将军,赵某曾听桓相公提到过足下的大名,不意今日竟相遇于此处,也算有缘,如今赵某有一事相求,还请将军切勿推托。”
杨帆奇怪地道:“不知赵太守有什么事情需要杨某帮忙的?”
赵履温脸上现出一丝羞愧的神色,但是时间紧迫,他也不敢吞吞吐吐,急急便道:“桓相公是赵某的妹婿。赵某自易州来时,顺便给桓相公带了两个侍女,本来今日打听到妹子去大慈恩寺上香了,赵某这才过来,谁知……”
杨帆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原委。这赵履温得到桓彦范的保举,从易州那苦地方回到京朝做了大官,如此大恩,虽然是亲戚也要投桃报李的,他便想送给桓彦范两个美人儿侍奉枕席。
不过这桓彦范的正室夫人乃是他的胞妹,大舅哥给妹夫送女人,这多少有些说不过去。杨帆忍俊不禁地道:“这个么……,以桓相公的身份,便是收几房美人儿,想必令妹也不会反对吧?”
赵履温赧然道:“旁人若是送美婢与桓相公,自然是不妨的。可赵某……赵某毕竟是桓相公的舅兄啊。”
杨帆故意问道:“那赵太守想要杨某怎么帮忙呢?”
赵履温急道:“还请大将军帮忙遮掩一二,一旦舍妹问起这车中女子的来历,你就说……就说赵某与将军你乃是旧相识,车中这两个美婢乃是送与杨将军的。否则叫妹子知道了真相,赵某可就无颜再见她了。”
赵履温自回京后,这已不是第一次来桓府了,老妇身边的那个侍婢眼尖,已经看见了赵履温的身影,远远地向这边一指,还对那老妇说了几句什么,老妇便兴冲冲地向这边赶过来。
杨帆见状,也不想再难为这赵履忠了,便对他丢了个是男人都懂得的眼神儿,笑吟吟地道:“赵太守放心,杨某知道该怎么做了。”
“兄长?哎呀,果然是兄长!”
那老妇走到近处,欣喜地道:“妹子本在园中赏花,忽听家人说大兄来了,妹子正要迎出来,又听家人说大兄返身离开了,叫人莫名其妙,大兄,你这是做什么?”
“啊!妹子!”
赵履温霍然扭身,故作惊喜状道:“你怎么出来了?呵呵,为兄今日本要去拜访千骑卫的杨将军,再来探望你和妹婿的,不想杨将军不在府上,问他家人,却说杨将军今日来了昭国坊公干,为兄就先奔你这儿来了。”
赵履温笑容满面,撒起谎来眼都不眨:“为兄方才本想先到你的府上,再让人去寻找杨将军,不巧杨将军正好从巷中经过,是以为兄就迎出来了。你呀,咱们两兄妹是自家人,还用得着那么客气吗,为兄与杨将军说完话这便进去了。”
赵履温其实本想连车子都推说是杨帆的,那就一了百了,不必解释了,可那样一来,他就无法解释他是如何来到桓府的了,以他的身份总不能是走路来的吧,再说他的车夫妹子是见过的,也不知她还记不记的,不能冒险。
到底是做官的人,不但心思缜密,且有急智,赵履温竟然想出这么个理由圆得天衣无缝,听得杨帆暗暗佩服。赵履温提及他身份时,杨帆便向桓夫人欠了欠身,客气地道:“桓夫人好。”
桓夫人是宰相夫人,倒不必对杨帆太客气,不过听兄长这话风儿,应该和杨帆是官场上相近的朋友,桓夫人便向杨帆微笑着点了点头,这才对赵履温道:“兄长这便与妹子回府吗?”
赵履温抚须道:“呃……好。杨将军啊,你戎马倥偬军务繁忙,身边岂能没个细心的丫头照料呢?这两个美婢,说起来还是老夫赴京时同僚好友馈赠的,老夫年纪大了,留在身边岂不暴殄天物?送与将军,那正是英雄美人,相得益彰啊。哈、哈哈、哈哈哈!”
杨帆一脸为难的样子:“哎呀,太守,您真是太客气了。说起来,当初契丹作乱,本将军赴河北道执行军务,也没少得到太守您的帮助啊。本将军只是顺手帮了您一点小忙,不想却劳您记在了心里,这么一份大礼,杨某……愧不敢受啊。”
“哪里哪里,杨将军,这是赵某一点小小心意,你就不要客气啦!”
赵履温说着,咳嗽一声,对那车夫道:“请那两位姑娘下车吧。”
车上姗姗出来两位垂髫少女,看年纪也就十五六岁模样,明眸皓齿,月貌花容,当真生的娇俏。
两个少女事先已经得到交代,此番是要送去侍候宰相大人的,在车中忽听转送了一个武夫,心中便有些不喜。不料下车一看,这位将军并非想象中的那种粗鲁大汉,而是英俊健硕,一表人才,想那宰相固然威风,年纪终究太大了,与这杨帆一比,她们反而欢喜起来。
官场上互赠美婢宝马那都是常有的事情,所以桓夫人毫不起疑,等兄长把一双璧人赠与杨帆后,她便欢欢喜喜地陪胞兄回了桓府,赵履温走到角门处时,还依依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看得杨帆差点儿笑出声来。
李持盈在秋千上观望看着外边动静,一起一伏地看得支离破碎,自然无法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反正看到后来,她就看见旁人都走了,杨帆身边却多了一双俊俏丫头,李持盈不禁心道:“这个大色鬼,原来偷偷摸摸跑到这儿,是有人送女人给他。”
李持盈扭头道:“十一娘,你再用力些嘛!”
霍国本来就比较胖,再加上她年纪小力气轻,这一阵子推下来,已经额头见汗了,一见姐姐还不满意,便开始找外援了:“六娘,你最好啦,来帮帮小妹嘛。”
相王第六女李华庄正在一旁踢毽子,听见小妹召唤,老大不情愿地走过来,在李持盈的秋千又荡回来时,与霍国合力顺着秋千再度荡回去的劲儿用力一推,李持盈恰好急不可耐地扭身催促,这秋千陡然力道猛增,荡起老高,李持盈啊的一声尖叫,竟尔脱手飞出墙外。
霍国呆呆地站在那儿,喃喃道:“啊!十娘……飞出去了。”
李华庄怔了刹那,忽地一声尖叫,吓得小脸苍白,人从这么高的地方摔出去,那还得了?
……
赵履温走后,杨帆看着两位姑娘却犯了难。他和赵履温的一番低语,旁人没有听见,只道这两位姑娘真是送给他的,但他自己清楚原委啊,人家只是托他遮掩一下,又不是真送给他的。
这两位姑娘的模样桓夫人已经见过了,赵履温十有八九得另换两位姑娘,至于这两位姑娘他是自己留用还是转手再赠送他人,就跟杨帆没有关系了,杨帆只管等他从桓府出来,再把人还给他就行。
问题是杨帆眼下有公务在身,总不能把这两位姑娘带在身边啊。杨帆正考虑要不要先派个人把这两位姑娘带走,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回头再知会赵刺史去把人带回,就听半空中传来一声尖叫。
杨帆猛一抬头,就见一朵红云当头罩下,杨帆大吃一惊,“呛啷”一声响,一招“举火撩天”,腰间佩刀便脱鞘而出,犹如一道电光般直刺那红云的中心。
“咦……,这白白圆圆的是什么东西……”
亏得杨帆眼力过人,一眼看清那当头压下来的物事,只把他吓了一跳,傲指苍穹的长刀急急一收,反手一插,“哧”的一声便入地半尺。
那时节还没有带裆的裤子,红裙飞扬如云,裙底春光尽泄,杨帆一俟看清那圆圆白白的竟是……,可真把他吓了一跳,若非他收刀及时,这从天而降的人就要一屁股坐到他的刀上去。
杨帆倏然收刀,李持盈的身子也随之落下。杨帆“嚓”的一声钢刀入土,下意识地一抬手,便觉触手一阵滑腻,随即一个少女的身子坐到了他的肩头,红裙随之飘落,将他头脸盖住。
任威等人大惊,拔出刀子恶狠狠地扑过来,一见是个娇俏少女,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睛坐在杨帆身上,杨帆的头面都钻到了人家裙子里边,不禁傻了眼,定睛再一看,认出那少女竟是屡次找过自家主人麻烦的相王府千金,几个人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哎哟……”
虽说杨帆肩膀挺宽挺厚实的,坐在上面并不硌人,可李持盈是从上边砸下来的,屁股还是有些痛楚,她惊魂稍定,发现自己竟是坐在别人身上的,更是慌乱不已,双腿乱蹬,又羞又窘地叫道:“放我下来!你快放我下来!”
杨帆眼前光线昏暗,只见一双光溜溜的大腿乱蹬,鼻端则是淡淡香气,其他的什么也看不见,忍不住大声喝道:“闭嘴!不要乱动!”
杨帆手忙脚乱地把那一层层的亵衣中衣外裙拨拉开,露出自己的脑袋,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就见任威等人刀举在空中,正傻兮兮地看他。杨帆怒道:“你们这么看什么看,还不……哎呀!”
杨帆刚说到一半,一双小拳头就在他头上捶开了,李持盈敲着他的脑袋,又羞又气地叫道:“你这个坏蛋,还不放我下来。”
杨帆恼怒地一耸肩膀,把坐在肩头的李持盈震了下来,不过他的手在裙下垫了一把,李持盈得以稳稳地落到地上,慌里慌张地整理了一下衣裙,再抬起头时,一张小脸已经跟那石榴裙变成了同一颜色。
“啊!是你!”杨帆一看是李持盈,忽然忆起方才所见的白白圆圆,不禁傻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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