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1章 臣,万死
作者:上山打老虎额|发布时间:2024-06-28 23:20:50|字数:33987
事实上,在快报抵达之后,只两个时辰,大臣、太监、禁卫们就已浩浩荡荡的来了。
他们急啊。
陛下不见踪影,犹如天上没有了太阳。
因而,一群人疲惫不堪,几乎是日夜不停的……赶来此。
为的……就是迎圣。
梁敏在城外迎接了群臣。
这浩浩荡荡的人群之中,有许多是家喻户晓的人物,其中也不乏有梁敏的偶像。
梁敏忙是上前,却只觑见了欧阳志,行礼:“见过欧阳府君。”
想当初,欧阳志去定兴县做县令的时候,梁敏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刑房小吏,而如今,因为府君的关系,自己如今,也已位列七品。
对于那些进士公们而言,七品县令,不过是仕途中的一个起点。
可对于梁敏而言,哪怕是他穷尽一生,也永远无法抵达的高度,能有今日,不啻是一个奇迹,而奇迹的缔造者,正是欧阳志。
欧阳志沉默。
太老成了。
可欧阳志身边的众臣们,却比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欧阳志要急切的多。
吴宽要找皇上,要让皇上给自己做主,他面上的血污,压根就没有去清洗,就是要让皇上看看,他的肱骨大臣,被欧阳志打成了什么样子,欧阳志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他轻蔑的看了梁敏一眼。
这个人,据说连个秀才功名都没有,这样的人,也能做官?
通州在新政,你们保定府也在新城,可看看,就以容城县的新政而言,这新政,都推行成了什么样子,到处都在修建道路,这道路,就是官商勾结的产物,还有那么多衣衫褴褛的百姓,顶着烈阳,个个在路上忙碌,看看他们……
这不曾金榜题名,没有功名的小人,果然是不能为官的,如此虐民,苍生而何?
吴宽虽将梁敏当做苍蝇一般,恨不得离他远一些,不要被这粗鄙之人,侮了自己清白,却还是急切的道:“那个作坊在何处?”
梁敏皱眉,没吭声。
他能感受到,被一群庙堂之上,身居高位的人围着,许多人,都朝自己投来了异样的目光,那是一种发自骨子里的蔑视。
所以,他下意识的看向欧阳志。
欧阳志很平静:“带路!”
“是。”梁敏打起精神。
领着浩浩荡荡的人群,他没有坐车,而是直接骑马。
反倒是其他人,纷纷上了车。
梁敏的骑术不错,当然……这也是练出来的。
容城县百废待举,一般的官老爷,往往是在衙门里,可胥吏出身的梁敏不同,跟着欧阳志学习之后,他深知新政需要四处走走看看,四处调研,了解实际的情况,针对不同的事,进行不同的处置,新事物太多了,将自己关在衙门里一个月,可能就已落伍。
所以,他必须得四处走动,今日在某乡,明日在某集市,后日,可能去和商贾们恳谈,又或者,巡视某一处工程。
这里的许多道路,并没有完全修通,有时下雨,道路泥泞,坐车不如骑马,等所有的道路修通了,或许条件会好一些。
……
已是正午,开饭了。
方继藩很积极,拿着自己的饭盆,兴冲冲的就第一个出现在了炊房的老陈这里。
老陈乐呵呵的,他喜欢这个年轻人,毕竟,厨师都喜欢食客的,尤其是这等很积极的食客,这会给老陈一种自己是宫中大御厨的错觉。
他哪里知道,方继藩只是单纯的爱吃。
“小方啊,你又身子不适,年轻人,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来,多给你一些。”
等其他人到了的时候,方继藩已经端了满满的一盆饭菜了。
然后他蹲在了角落,等王守仁端了饭菜来,王守仁蹲在方继藩一边,然后在自己的饭菜里翻找,终于,找到了几根肉丝,然后丢进方继藩的饭盆里,儿子孝敬老子,不,门生孝敬恩师,是理所应当的,方继藩毫不犹豫的将肉丝塞进自己的嘴里。
接着,他不禁感慨,无敌……真的很寂寞啊。
其他的匠人,开始大快朵颐,每一个人都吃的很香。
赵时迁绷着脸进来,左右看看:“朱先生呢?”
大家才发现,朱先生……没来。
有个匠人道:“朱先生说了,他还有几段木头,没有锯,待会儿来。”
“他怎么去锯木头了。”赵时迁要跺脚:“他是读书人啊,算账的。”
有人道:“朱先生说订单催得紧,且小方又病了。”
众人下意识的,朝角落里的方继藩看去。
方继藩吃的不亦乐乎,额上扑哧扑哧的冒汗,龙精虎猛的点头:“是啊,我病了,脑子昏沉沉的,哎呀,我先吃药,不,吃饭。”
低头……
赵时迁:“……”
对于这个方芳昉,他没什么可说的,习惯了。
王守仁看着众人的目光,羞红着脸,他虽是不苟言笑,却还是要脸的,大家盯着自己的恩师,就好像自己被剥干净了衣服,被人围观一样。
赵时迁嘀咕着,想说点什么。
突然,外头的门房急匆匆的进来:“不妙了,不妙了,来了许多的差役和官兵……”
所有人都惊呆了。
方继藩则是一副……很轻松的样子。
这群废物,总算是找上门了,这该死的工坊里,自己是一天都不想待下去,好辛苦啊。
赵时迁吓了一跳:“什么官兵和差役,来做什么的。”
“我看见好似是咱们的梁县令……骑了马来……”
“不妙了。”赵时迁听到县令二字,打了个寒颤:“定是来安检的,自打上一次,曾记的作坊着了火,烧死了人之后,县里就三令五申,要在库房边预备大水缸,随时要蓄满水,还有易燃的货物堆积,需和匠人的卧房分开,快,都吃什么,别吃了,快去水缸里蓄水去……”
一下子,整个作坊乱作了一团。
赵时迁如遭雷击,官府对于作坊的安全防治,处罚是极严厉的,而且还是县令亲来巡视……
“来不及啦……”门房话音刚落,那作坊外头,便已是人影幢幢,突然,数不清鱼服的禁卫带刀进来,个个杀气腾腾,片刻之间,涌入的军士,就已经充斥了整个庭院。
赵时迁等人,哪里见过这样的大阵仗。
赵时迁手里还提着一个空桶子,顿时,手没了气力,手中的水桶落地,他……吓尿了……
片刻之后,便有一干官员应接不暇的进来。
那容城县令梁敏,竟是落在了最后头。
为首之人,乃吏部尚书王鳌,看着这满是泥泞,污水横流,远处,还飘来了厨余的味道,令人作呕一般。
王鳌面带怒容:“哪一个是赵时迁……”
赵时迁吓得浑身哆嗦:“我……我……不,小人……是小人……”
他两股战战。
一开口,却听铿锵一声,两柄明晃晃的秀春刀,便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赵时迁瞬间,浑身被掏空一般,整个人瘫坐在了地上。
王鳌厉声道:“皇上在何处?”
“皇……皇……皇上不是没了吗?”
所有人脸色变了。
皇上没了。
简直就是胡闹,这是诽谤君上,诛灭三族之罪!
吴宽看着这些商贾,就厌恶的很,厉声道:“好大的胆子,死到临头,还敢如此胆大妄为。”
“来人!”
赵时迁已彻底的懵了。
他无法想象,自己居然会惹到一群如此的狠人。
还不等他说话。
在那作坊里,突然一个声音道:“够了!”
这声音……很是熟悉。
而后,大家却看到人群之中,似乎有几个熟悉的人。
方继藩……王守仁……
方继藩朝王鳌等人笑。
王鳌等人具是冷哼一声,不理他。
陛下为何会不见踪影,惹出这么大的事,你方继藩也难辞其咎,谁爱跟你笑,没脸没皮的东西。
只是……那工房里的人……却一下子……让所有人都忌惮了起来。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工房里,传出了锯木头的声音,而说话的声音,显出了几分疲惫,却又带着几分严厉:“无关人等,退出作坊,不可碍事!”
禁卫们听罢,再无犹豫,他们训练有素,顿时如潮水一般的退了出去。
王鳌等人哪里还敢犹豫,纷纷朝向声音的源头,毫不犹豫的拜倒下去。
“臣等恭迎圣驾,吾皇万岁,万岁!”
地上很脏,而此刻,已经没有人顾得上了。
无论是作坊的庭院里,还是作坊外头,这数百上千人,乌压压的人纷纷拜下,叩首于地:“臣等来迟,还望陛下恕罪!臣……万死!”
这一波波的声浪之后,接着……作坊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瘫坐在泥地里的赵时迁瞬间的懵了。
恭迎圣驾,吾皇万岁……
作坊里……他记得只有一个人……那便是……朱先生……
朱大寿他……他……他是皇上……
赵时迁突然觉得自己的头晕目眩,几乎要晕死过去,自己……找了皇上算账,而且……每月才给他五两银子的工钱,比外头的行情,还少了二两……完了!
……
第一千一百零一章:龙颜震怒
外头三呼万岁。
而里头……
却是没有声音了。
似乎弘治皇帝对于外头的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
只是……群臣个个屏住呼吸。
咯吱……咯吱……
这是什么声音?
终于……
有人忍不住了。
那吴宽道:“陛下,臣等……恭迎陛下。”
还是没有动静。
跪倒在地上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咋回事?
里头是什么声音?
陛下为何不发一言。
里头……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王鳌额上冷汗淋淋,一时站又不是,坐又不是。
“进来吧。”弘治皇帝的声音终于又响起来。
大家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所有人都鱼贯而入。
王鳌走在最前,可一进入了工房,他见到了熟悉的背影。
弘治皇帝背对着他,却是娴熟的踩着原木,手持长锯,不断的切割着木头。
一截截的木头散落在地上。
弘治皇帝已是大汗淋漓,因为儒杉宽大,不适合做工,所以他穿了一件短衫,整个人……和寻常的匠人,没有任何的分别。
一下子,王鳌的眼泪,便流了出来。
这是谁让陛下在此锯木头的。
这是大明天子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怎么能……怎么能……
“陛下……”王鳌哽咽,又跪下。
其他人纷纷拜倒。
弘治皇帝锯了一半,微微皱眉,他全神贯注的,取了一个绳尺,量了量,确定没有尺寸上没有偏差,而后,猛地将锯了一半的木头一踩,剩下的半截木头便脆生生的断了,跌落在了地上。
“你们不要吵,订单催的急,傍晚就要将货发出去,且让朕把事做完。”
“这……”
众臣无言。
他们觉得……陛下是不是……也得了脑疾?
哎呀……方继藩那狗东西的脑疾,竟还会传染,早说啊!
弘治皇帝心无旁骛,一面道:“让其他人进来啊,赶紧将事办妥,订单是大事,马虎不得。”
“……”
方继藩等人,这才鱼贯而入。
这些匠人们,已习惯了这位朱先生,可现在他竟是皇上,个个大气不敢出。
弘治皇帝招呼他们:“干活了。”
众人便各自回到自己的工位,刷漆的刷漆,冲铣的冲铣,一时之间,这小小的作坊,乒乓的响。
方继藩站在原地,不知自己该去哪个工位,事实上……他突然发现,好像自己……对于自己的业务比较陌生。
相比于这作坊里热火朝天的劳作,群臣们,却依旧是大气不敢出,他们觉得,陛下好似和从前,有些不同了。
看着那背影,这个背影,熟稔的提着锯子,截断了一根根的木头,每一个人……心里有震惊,也有……不能理解。
嗤……
突然……弘治皇帝的手一停,所有人抬头,聚焦在他的身上。
弘治皇帝放下了锯子,伸出手掌,却是因为不小心,锯子切了自己的手指,伤口不深,滚出了血珠。
群臣惊呆了,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呼吸。
“陛……陛下……受伤了,来人,快……请随驾的御医,御医……”
弘治皇帝摇摇头:“不必了,小伤而已。”
说着,他漫不经心的将手指头含入了嘴里,吸允,那血便没了。
“待会儿抹点药,就好。”
弘治皇帝忍不住伸展了一下腰肢,而后,回头,看着这地上跪了一排的大臣们,方继藩也跪在其中……这家伙……
弘治皇帝无言,他到底是哪边的啊,怎么好像哪边清闲,他就躲在哪里,这哪里是脑疾,明明是聪明的过了头。
弘治皇帝道:“继藩。”
“在。”方继藩有点没底气,好像……这样……是有点没节操。
可是……我方继藩要留着有用之身,为千千万万的老百姓……
弘治皇帝道:“你起来,站另一边。”
“噢。”方继藩便起身,乖乖的站在弘治皇帝身后,其他工位上的匠人手上不敢停,方继藩假装的拿起了弘治皇帝方才抓着的锯子,横在半空,颇有几分劳动人民的样子了。
弘治皇帝背着手,打量着这百官,这些都是自己的肱骨之臣啊,在奉天殿里和他们见面,与在这工坊里见面时,心境全然不同。
弘治皇帝目光落在了吴宽身上,他嘴角含笑:“吴卿家,你的脸,这是怎么了?”
吴宽等的就是这句话啊。
他脸上的血液早已干涸了,却舍不得擦拭掉,为的,就是要弹劾欧阳志。
“陛下……”吴宽扯着嗓子,泪流满面:“欧阳志……欧阳志他……他动手……用砚台砸的。欧阳志一个知府,如此胆大妄为,陛下啊,若是臣当初没有避开要害,现在……已经见不到陛下了,陛下……欧阳志胆大妄为,殴打上官,甚至是蓄意谋杀,这……这是……万死之罪,恳请陛下……为臣做主!”
说着,吴宽呜咽着,叩首。
群臣个个没有做声。
吴宽所控诉的乃是大罪,欧阳志……完了。
可惜的,好好的一个年轻人,就这么……
弘治皇帝挑眉:“他怎样打你?”
吴宽道:“用砚台。”
“砚台?”
“几寸的砚台?”
吴宽伸长脖子,急切之间,无法形容。
弘治皇帝道:“取砚台来。”
过一会儿,萧敬便取了砚台来,弘治皇帝面上没有表情,显然已经震怒了。
吴宽心里有了底气,心想自己大仇终于得报,也算是老天有眼。
弘治皇帝抓着砚台:“比之此砚台如何?”
吴宽伸长脖子,端详:“差不多……”
弘治皇帝道:“怎么砸的呢?”
吴宽手轻轻的碰了碰自己的额头:“就这样,砸了这里,陛下……臣……臣真的……差一点就见不着您了啊,当初……臣在东宫为陛下侍讲……臣……臣万万……”
他讲起了当初,自己和弘治皇帝的情分,那真是一段很好的时光,当然,他知道陛下是个讲情分的人,只有触动了陛下,方才可让自己报一箭之仇。
他要欧阳志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其他人纷纷为欧阳志惋惜,到了这一步……欧阳志……毕竟过份了啊……
可这时……弘治皇帝把玩了手中的砚台,突然……
手中的砚台,脱手而出。
那砚台极快的飞向吴宽的额头。
恰好,是那伤口处。
吴宽突然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啪嗒……
砚台狠狠击打额头。
果然……很熟悉啊……
吴宽顿时觉得自己的脑袋一沉,不偏不倚,打在了旧伤上,剧烈的疼痛,瞬间传遍了全身。
他发出了杀猪的喊叫。
鲜血……淋淋而下。
痛得不只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心,他的心,像是被撕裂了一般。
他身子颤抖,手捂了伤口,又是血,一手的血。
“陛下……”吴宽发出了悲愤的声音。
“陛下……”百官们已是震惊了。
陛下……陛下怎么可以……
吴侍郎,可是曾教导过陛下经义的啊,虽无师徒之名,却又师徒之实。
何况……他乃大臣,陛下怎么可以如此羞辱大臣,对大臣这样殴打呢。
这是昏君才会做的事。
所有人心寒了。
当有人小心翼翼的瞄了一眼弘治皇帝的时候,却发现,弘治皇帝的面容,不见任何羞愧,却宛如万年不化的坚冰,他面上尤其的可怖,双目之中,掠过了杀机。
“是这样砸的吗?”弘治皇帝厉声喝问。
吴宽拜下,他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下子,他竟恐惧起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他匍匐在地,任由额上的鲜血,淌在地上。
他浑身颤抖:“是……是……”
弘治皇帝大笑:“那么,是朕砸的好,还是欧阳卿家,砸的好?”
侮辱……这是侮辱。
陛下,你怎么能视臣子为娼妓呢?
吴宽悲愤到了极点:“陛下……陛下这样做,是侮辱……”
“朕就是要侮辱你!”弘治皇帝不等他说话,已是不耐烦的回应他:“朕若是不侮辱你,朕若是不学欧阳卿家一般,砸死你吴宽,怎么对得住,那通州无数妻离子散的百姓,怎么对得住,那些饥寒交迫的流民,又怎么对得住,在保定府,用双手,让自己过上温饱的庶民?”
“……”
所有人都懵了。
弘治皇帝的话,他们是无法理解的。
这一刻,弘治皇帝已是生出了滔天的怒火:“尔俸尔禄,民脂民膏,朕信任你,任你为吏部侍郎,这是何其重的职责,京察百官,使贤者为朕所用,革除昏庸无能者,这也是你的职责,可是……你做了什么,你食着朕的俸禄,都做了一些什么?”
吴宽疼的颤抖,被弘治皇帝痛骂的抬不起头,此时……他有些不服气:“陛下……定是受了奸臣的蛊惑,臣……臣一直奉公守己,两袖清风……”
“奸臣,奸臣在哪里?”弘治皇帝步步紧逼。
吴宽深吸了一口气,他不知从何来的勇气,抬头,他的目光,越过了弘治皇帝,落在了方继藩身上。
到了这个地步……
拼了!
吴宽从牙缝里,钻出了三个久违的字:“方……继……藩!”
第一千零二章:诛心
吴宽没有后路可走了。
受了欧阳志的侮辱,又受到了陛下的侮辱。
倘若此时,自己跪地求饶,那么……自己就彻底的完蛋了。
他决心孤注一掷,索性,弹劾那罪魁祸首……方继藩!
弘治皇帝冷冷的看着他。
而吴宽此刻,却是打起精神,虽是疼的厉害,却是咬牙切齿的道:“陛下,这一定是方继藩蛊惑了陛下。方继藩此人,名声败坏,敛财无数。陛下啊,他背着你,做了多少的坏事,您可知道吗?所谓的开新政,不过是一个谎言,是他敛财的工具……陛下受他蛊惑,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天下百姓,苦方继藩久矣。难道陛下为了一个方继藩,而辜负天下人的期待吗?陛下为何不亲近贤人,远离这样的小人,陛下为何不寻人来问问,方继藩他们……做了多少罪孽深重的事,陛下啊……老臣今日受辱,无话可说,臣乃臣子,侍奉君王,仗义执言,乃理所应当,就请陛下明察秋毫,洞悉忠奸,还天下百姓,一个清明!”
他说的声情并茂,动情处,哭了出来,似乎还怕弘治皇帝无法下定决心。他继续道:“难道……一个方继藩,比江山社稷,比列祖列宗们的期许,比这天下人,还要重要吗?陛下……”
他歇斯底里叩首。
王鳌等人,个个心里咯噔了一下。
不得不说。
这吴宽简直就是在鱼死网破啊。
这是死谏。
要嘛方继藩死,要嘛吴宽亡。
众人心乱如麻。
一方面,他们自己也是读书人出身,心理上,是认同吴宽的。
吴宽虽然过激,可有些话,倒是认同。
何况,吴宽乃是君子,单凭他仗义执言,哪怕他说的是错的,大家也依然佩服。
读书人崇尚风骨,讲究的是像竹子一般的百折不挠。
可是……吴宽,你不是东西,平时骂骂也就是了,你非要搞死人家方继藩做什么?
大家……可都买了房子,背着房贷,至今……等着自己的房子升值呢。
想想看,当初一个市场波动,就多少人几乎要被逼去跳楼了。
现在若是方继藩获罪,他这么多徒子徒孙,肯定受株连,如此巨大的波动,谁还敢买房,这宅子,直怕要一跌到底,飞流直下三千尺。
你吴宽自己没吃上饭,你就砸了大家的锅,缺德不缺德啊。
工房之中,空气骤然紧张。
方继藩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忙道:“陛下明鉴,儿臣……并无私心,这朝野内外,谁不知儿臣是个忠厚老实,奉公守法,对我大明之日月,唯有一片赤诚忠心,还请陛下……明察!”
“朕……”弘治皇帝嘴角冷笑。
他清楚,今日拿了砚台打了吴宽,会被无数读书人指责。
他也清楚,这可能成为千秋史笔之中,自己帝王生涯中的一大污点。
他甚至知道……今日做的决定……将影响深远。
可他深吸了一口气:“朕已经明察了。吴宽!”
吴宽二字,很不客气。
吴宽打了个颤:“臣……在!”
弘治皇帝凝视着他:“你说朕身边,有奸臣,这个奸臣,乃是方继藩,朕是受方继藩的蛊惑,是吗?”
“是!”吴宽毫不犹豫,他打算一条道走到黑。
弘治皇帝笑的更冷:“那朕来告诉你,朕受的是谁的蛊惑!”
“……”
弘治皇帝厉声道:“常成!”
常成早已吓得面如土色。
他几乎不敢去看弘治皇帝,这位曾经和颜悦色的朱先生,今日却成了大明天子,无数人匍匐在他的脚下,而他言谈举止,变了,那面上显露出来的威仪,目中若是掠出来的精光,举手投足之间,那舍我其谁的气概,在一声常成之后,彻底的击溃了常成的心理防线,常成啪嗒一下,跪倒在地:“草民在,草民在,草民万死,草民有眼不识泰山,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你跪着做什么!”弘治皇帝厉声道:“你站起来!给朕站直了,挺着胸!”
常成吓尿了,一股腥臊味,自他身上散发出来。
他颤抖着,小心翼翼的想要站起,却觉得身体软绵绵的,好不容易,扶着铣床勉强站直了,却是低垂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弘治皇帝手指着常成:“这个人……就是你吴宽口里所说的奸臣,朕就是受了他的蛊惑!”
吴宽抬头,看着常成,这再普通不过的人,让吴宽眼里,掠过了诧异之色。
其余之人,统统打量着这个不起眼的汉子,他……是奸臣!
弘治皇帝拂袖:“常成。”
“在,在。”
“朕来问你,你是哪里人士?”
“通……通州……”
“你此前持何业?”
常成要哭出来,结结巴巴的道:“草民在码头上,做脚力!”
“为何来此!”弘治皇帝步步紧逼。
常成不安的看着所有人,他期期艾艾的道:“活不下去了?”
“活不下去了?”弘治皇帝冷笑:“不对吧,可是朕的吏部尚书告诉朕,你们活得好好的,安享太平,人人都受了通州新政的恩惠,在通州,官员两袖清风,爱民如子,处处思民所思,想民之所想,朕来问你,为何这通州这般的尧舜之世,你为何活不下去了!”
嗡嗡……
百官们,顿时懵了。
吴宽紧张的看着常成。
杨一清面带狐疑之色,他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常成身子打了个颤。
是啊,为何这通州如此的太平,百姓们人人安居乐业,你常成为何活不下去了?
常成打了个颤。
他没有什么学识。
他这一辈子,都如蝼蚁一般的活着。
现在,他看着那面色铁青的朱先生,不,是天子。
突然……一股莫名的情绪,占据了常成的情绪。
“胡说!”常成愤怒了,他眼睛已经红了,没有了畏惧,有的,却是自不量力的愤怒,犹如蝼蚁望天,控诉天道的不公。
他知道,这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因为……这可能会要了他的命,站在这里的哪一个人,都只需要轻轻捏捏手,就可以掐死自己。
可常成莫名的愤怒,愤怒,占据了他的脑海,充斥了他的内心,哪怕只是蝼蚁,难道就不该愤怒了,即便这愤怒,没有意义!
“胡说八道!”常成眼泪纵横:“什么安居乐业,什么爱民如子,什么两袖清风,若是这样的爱民,我……我何至于背井离乡。自打通州新政之后,原本,我一家老小,还可饱一顿、饿一顿,将就的活着,可这两袖清风的好官来了通州,开始他的新政,多少人,没有了活路。”
常成哭了,滔滔大哭,抹着眼泪:“我的母亲,已有六十高龄,米价日涨,病了,抓不起药,便捂着被子,熬过去,是啊,要熬过去啊,她瑟瑟发抖,浑身上下滚烫的厉害,没有饭吃,没有粥喝,四处告借,得到的,不过是一张张,官府给的所谓银劵,还说是什么恩惠,恩惠了什么?这银劵,平常人兑换不得银子,只有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人,才能去官府兑换,他们将百两的银劵,兑换来百两真金白银,可从我们手里,这一百两银劵,只需几斗米就可以兑换来……外头锣鼓喧天,说什么太平盛世,可我的母亲,却捂着破絮,就这么挺着,咬着牙……就这么……就这么……”
常成捶胸:“我难受啊,先父临死之时,让我守着这个家,侍奉母亲,早日生下孩子,传宗接代,可是……若不是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怎么肯舍下他们,背井离乡,来这保定府,我……我对不起死去的父亲,对不起母亲,我……我……我没出息,可是……”
他张开泪眼,面上仿佛笼罩了死气。
不是你吴宽就可以仗义执言的。
常成这样老实本分的人,逼急了,何惧生死,谁可以死而惧之?
他朝吴宽冷笑,目中透出的是刻骨的仇恨:“你怎么可以,如此颠倒黑白,怎么可以,将这人间地狱,绘成人间仙境,你也是人,你有血肉,有心肺,却为何……说出这样恬不知耻的话。家母重病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我的妻子挨饿受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这是什么安居乐业,你的心呢,你的心呢?”
“……”
吴宽懵了。
他恐惧的看着常成。
他看到了那本是战战兢兢,连头都不敢抬,就这么个老实巴交的人,突然……在他面前变得恐怖和可怕起来。
吴宽没来由的突然生出了一丝畏惧感,他……竟会畏惧这么个草民!
常成上前一步,泪眼滂沱:“你不挨饿,你病重了,有大夫伺候,你还读过书,明白事理,可为什么,为什么你可以说这样的话,你们要逼死我们,要饿死我们,却反过来,还要我们欢颂天下太平吗?我只想活着,只想活着啊,只想如在保定府,在这作坊里一般,能口大鱼大肉,混一口饭吃,能养活老小,我常成,从没怕过苦,怕过泪,今日,我甚至连死且不怕了。可我怕饿,我饿怕了,你却将我的绝望,视做功绩,你……畜生……呸!”
第一千零三章:诛之
吴宽匍匐在地,他哑口无言。
若论耍嘴皮子,一百个常成,也不会是吴宽的对手。
可是……
常成说完了,他心情渐渐的平复。
弘治皇帝的情绪,却波动起来。
他怒不可遏,手指着常成道:“吴宽,朕再来问你,这个常成,他是奸臣吗?”
“陛下……臣……”吴宽只是垂泪。
弘治皇帝冷笑:“这样的奸臣,有很多,在这个作坊里,还有赵时迁,还有老王,还有小张……出了这个作坊,这样的奸臣,有千千万万,你吴宽乃是忠臣,天下人尽头是奸贼吗?”
吴宽一脸颓废,他无法想象,为何常成这样的人,会如此痛恨自己。
此时……他百口莫辩。
“你还想听听,这些奸臣们,在朕面前,说了什么?想知道,这些奸臣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弘治皇帝额上曝出了青筋:“想不想知道?”
“臣……”吴宽左右张望,却见一旁的王鳌等人,个个已是冷汗淋淋,对他吴宽,再没有人有丝毫的同情了。
对于这些大臣而言,常成的话,是令人震撼的,他们此刻,心里已惊起了惊涛骇浪。
这个世上,没有人是纯粹的坏人,诚如这个世上,一定不会有纯粹的好人一样,当然……预设这个前提……必须得除开方继藩。
哪怕再世俗的人,内心深处,都有一种东西,叫做理想。
哪怕生活已经将这理想消磨的面无全非,可当这曾经在四书五经之中所读到的东西,那曾触动他们的东西,现在被唤醒了起来。
家、国、天下!
王鳌叩首于地,身躯颤颤。
马文升、张升面带愧色。
杨一清眼里写满了震撼,他无法想象,自己的善政,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一股莫名的羞耻感,自他的内心深处升腾而起,他不断的将所有的记忆碎片组合起来,想到曾有无数的‘父老乡亲’称颂自己的善政,想到官场之中,无数人的赞许,想到士林之中,人人对自己的期待。可是……
此刻,他泪水洒了出来,哽咽道:“陛下,臣万死之罪……臣才是那个大奸臣,恳请陛下……责罚!”
万念俱灰!
弘治皇帝没有理会杨一清,却依旧将那锋利的眸子,落在吴宽身上。
越是当初,被吴宽的学问所折服,倾慕他的高尚节操,弘治皇帝越是愤怒,当初所敬重的人,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无耻!”弘治皇帝斩钉截铁道。
听到无耻二字,吴宽的心,已是碎了。
杨一清已认罪。
到了如今,自己还能坚持吗?
他终是期期艾艾道:“臣……万死!”
弘治皇帝背着手,听到万死二字,只是冷笑连连,他侧目,看了方继藩一眼:“继藩,如何处置?”
这个人,攻讦方继藩,那么……现在怎么处置,就听听方继藩的意见吧。
方继藩道:“陛下,儿臣以为,吴宽身为吏部侍郎,却是尸位素餐,指鹿为马,有害国家。儿臣以为,理应革去他的官职,以儆效尤。”
革职……
吴宽脸色蜡黄。
革职……可不是致士啊。
革职等于是被开除了,而致士,是因为犯了错,向皇帝请求退休,虽然是犯了错,可刑不上大夫,宫中为显露自己的宽容,依旧还会给予致士的待遇。
而一旦革职,就再无东山再起的可能,算是彻底的完了。
从金榜题名,走到吏部侍郎这一步,何其的不易,吴宽不禁恨恨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你方继藩……这是要教老夫身败名裂,永不翻身!
弘治皇帝眼眸一闪,他淡淡道:“那么,下旨!”
作坊里,只有弘治皇帝的声音。
弘治皇帝声音冰冷道:“吏部侍郎吴宽,朕以为腹心,特以吏部厚位待之,其恩施足死,慧爱可怀。杀人活人,只在其一念之间……”
吴宽打了个激灵。
弘治皇帝这一番话的大意思是,当初自己如何的信任你吴宽,给予你吏部侍郎的职位,这个恩宠,足以让人为之牺牲生命,惠爱也能让人怀念终生。其职权之重,既可以杀人无数,又可活人无数,无数人的生死荣辱,都掌握在了你吴宽的手里。
“可其自上任以来,刚愎自用,颠倒黑白,朕至今犹记太祖高皇帝之言,所谓下民易虐,上天难欺!纵其过失,万民可忍,朕亦可通融,可天岂可忍乎?”
弘治皇帝目光森然,而后,一字一句道:“下旨:革其官职,诛之!”
诛之!
工坊里,顿时哗然。
吴宽本以为只是革职,谁料到……竟是……竟然……陛下竟比方继藩……还要狠。
方继藩在弘治皇帝打了个寒颤,卧槽,我方继藩果然很善良啊!
王鳌立即道:“陛下……”
弘治皇帝厉声道:“想要求情吗?朕可留情,那些被戕害的百姓,那些被侮辱,饥寒交迫,衣衫褴褛,有病不能医治,空腹无粮可食的苍生黎民,吴宽可曾对他们容情?朕若姑息此人,便是在无数个已是伤痕累累的常成身上,又踏上了一万脚,不杀吴宽,朕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如何……自称君父,自称为上天之子?吴宽自称万死,不错,他就是万死,死有余辜,死不足惜,他自请万死,就让他……去死吧!来人!”
外头,金吾卫刀剑出鞘,只待号令。
“拿下,处以极刑,悬其头颅,至容城县衙,张榜,敬告万民,细数其的过失,以儆效尤!”
吴宽听到此处,已是要昏厥过去。
咔……咔……咔……
金吾卫穿着长靴,呼啸而入,取了他的乌纱帽,摘下他的钦赐斗牛服,而后拖了出去。
吴宽这才醒悟……不禁大叫:“陛下……饶命……陛下……当年……臣在詹事府……陛下啊……”
那声音,已是去远了。
工坊之中,所有人大气不敢出。
弘治皇帝身躯在颤抖,他脑海里,又何尝没有想起詹事府的那一幕呢,那时,自己还是太子,与吴侍讲对案而坐,向他请教学问,听他的谆谆教诲。
可是……弘治皇帝的面上,没有动容。
空气之中,仿佛都布满了杀机。
突然……
“陛下圣明,今日铲除奸邪,为天下的百姓,出了一口气,儿臣钦佩万分,吾皇万岁!”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赵时迁等人,也忙拜倒:“吾皇万岁!”
他们还是无法想象,眼前这个人,就是朱先生……
倘若朱先生到天子已让他们无法接受了。
开始……小方……小方他居然是……齐国公……
这就有点让人颠覆常识了。
杨一清惶恐,叩首于地:“臣……万死。”
弘治皇帝却只轻描淡写的抬眼,突然道:“时候不早了吧。”
“……”
弘治皇帝道:“都起来,今日的订单,还要完成!”
赵时迁忙道:“不用了,不用了,这订单,不完成也罢,陛下……陛下……草民万死啊,草民有眼无珠。”
订单?
这个时候还管的上订单?
说再难听一些,谁还敢来催订单?
反而是赵时迁心里已是恐惧到了极点,这皇上,看着有些吓人,自己……这几日都说了点啥?
这么一想,他突然发现,自己和天子所说的话,没有一句不是要砍头的。
弘治皇帝却已转身,接过了方继藩的锯子,回头,娴熟的开始锯木。
其他人面面相觑。
方继藩大叫道:“还愣着做什么,都来帮忙啊。”
再没有人敢犹豫了,众人纷纷而起,作坊里,又开始乒乒乓乓起来。
弘治皇帝锯了木,而后到了账房,开始算账。
他将赵时迁叫了来,仿佛一下子,又成了那个朱大寿。
弘治皇帝低头记着数。
赵时迁却是啪嗒一下,跪下了:“草民?”
弘治皇帝微笑:“朕记完了数,就得回去了,这个账房,得很快交接,以后……你需重新雇佣一个账房,起来吧,今日事,今日毕。”
赵时迁却依旧跪着:“草民……”
弘治皇帝挥挥手:“朕又非是洪水猛兽,这样的畏惧做什么,你不是成日看了《教你如何成功吗》,这上头,第一句就是,人要有自信心!你看,你也是心怀大志的人,怎么……一下子,却成了这个样子?”
赵时迁一脸惭愧:“此书,草民读之再三,倒是觉得,它是骗人的,什么教人要有自信,什么要持之以恒,什么……定要坚持不懈……陛下,您想想看,这人若是学了此书,定是能成功的。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够做到?真能做到,都已成圣人了,还需让他来教你?”
弘治皇帝听罢,一愣,回想了片刻,突然失笑:“哈哈……不错,这就是骗人的,世上成功的事,不是在书本上,是在人的脚下,是凭借着人的双手,能成功者,不需人教,不能成功者,教了又有何用?凭借一本书想要治天下,亦或者,凭一本书,想要成功,这是滑天下之大稽,荒谬!”
……
第一千一百零四章:天地翻转
赵时迁忙是颔首点头。
“皇上说的真有道理啊。”
弘治皇帝没有吭声,继续算账,等这账算清楚了,方才抬头:“赵东家,这账你过目一下。”
赵时迁本想摆手,自己哪里敢过目啊。
可细细想来,陛下都算了这么久,实是说不过去,忙是将账本接过,看过之后,小心翼翼道:“没错,陛下真是多才多能……”
“你这小小作坊,盈利却是不小,养活了这么多人,不易。”弘治皇帝面带欣慰:“在这里,看到你们在此立足,安居乐业,朕的心里,也就放心不少了。”
赵时迁连连点头:“是,这是托了陛下的洪福。”
这句话,弘治皇帝信了。
因为当初,赵时迁就是这么和自己说的。
弘治皇帝道:“这不是托了朕的洪福,是因为欧阳志,因为许许多多,不畏庙堂之中流言蜚语,敢于真抓实干之人,他们尽心竭力的结果。朕哪里有什么功劳呢,不过……朕倒真有爱民之心,若无此心,便亏对列祖列宗了。”
赵时迁哽咽着想哭,太幸福了,居然可以和皇帝拉家常,弘治皇帝说起列祖列宗,他就想起了自己的祖宗,祖宗十八代,也没自己的运气啊。
弘治皇帝微笑:“朕这些日子,见了形形色色的人,终是明白了一个大道理,那就是,这世上,最好收买的,就是寻常百姓的人心,只要朕给一丁点的恩惠,他们便感恩戴德,打心眼里,对我大明,死心塌地。哎……”
弘治皇帝摇了摇头,什么是百姓呢?他们其实个个和赵时迁一样,他们要生活,自有自己狡黠的一面;可他们虽是历经苦难,却也不失骨子里的淳朴。
朝廷是希望收获百姓们的淳朴或是狡黠,主动权,不在小民们身上,而是在天子,在百官。
外头的天色,已经暗淡,弘治皇帝瞥了赵时迁一眼,拍拍他的肩:“朕……还有许多事要办,要走了,在这里待了几日,叨唠了你这么久……”
“不敢,不敢。”赵时迁红着眼睛:“陛下是圣明的天子,人又和气……我……我……”
他居然开始哭鼻子。
弘治皇帝的眼圈也红了,他微笑:“朕会记得你。”
“草民也记着,记着陛下的恩惠。”
弘治皇帝将脸别到一边去:“你这账目太凌乱了,这几日朕帮你归类了一下,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后续请了账房,朕留了一个大致的便笺给他,他看了便笺,就知道该账目的明细了,还有……以后请账房,要舍得花银子,外头都是七两银子一个月,你却是五两,你说,这招募来的,能是用心的人吗?账目是大事,稍有差错,亏得就不是几两银子了。”
赵时迁脸一红,支支吾吾。
弘治皇帝哈哈一笑:“好啦,朕又胡说了,自此,你我天各一方,此别,只怕终身难见,不过……有一日,若是朕老了,朕的儿子,长大了,朕哪,就做一个甩手掌柜,让儿孙们给朕去处理那天下的琐事,到了那时,朕来会你。”
赵时迁觉得自己的膝盖一软,要跪下。
弘治皇帝绷着脸:“站直了,送朕。”
“是,是。”赵时迁勉强站稳。
弘治皇帝已是开了账房的门,背着手,在这外头,早有百官和宦官在此恭候。
人们自动给弘治皇帝分开了道路,而后,拥簇着弘治皇帝出了作坊。
账房里。
赵时迁的眼泪滂沱而出,他突然发现,自己竟有些舍不得。
朱先生……不,陛下……和自己虽是几日相处,他万万想不到,陛下是一个如此随和的人哪。
方才勉强稳住的膝盖,现在又不禁的软了,他跪在地上,竟是呜咽哭泣。
不久之后,门却是开了。
却见方继藩探头探脑进来。
赵时迁见状,忙是擦泪:“呀……齐……齐国公……”
从前总觉得小方这个人……哎……一言难尽。
可现在,他觉得小方一下子伟岸了,原来齐国公是一个如此沾地气的人,从不摆架子,想想自己遇到的官,不,自己压根就没有见官的机会,哪怕只是从前遇到的一个保长、甲长,那气派,简直尾巴要翘上天了。
可齐国公呢?
“你好呀。”方继藩笑吟吟的道。
“齐国公不知有何吩咐。”赵时迁肃然起敬的道。
方继藩搓搓手:“那个……工钱,能不能结一下。”
“……”
方继藩忙道:“是这样的,我们七八个人,在此做了这么久的工,当然,都是小钱,可是……凡事都有规矩啊,陛下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也瞧不上这点小钱,可我细细想来,不能惯着你拖欠工钱的毛病,老赵啊,你是作坊主了,这个毛病,不能惯,赶紧结一下。”
赵时迁忙点头:“噢,好好好。”
赵时迁忙是回到书桌边,敲着算盘,八个人的工钱,一一得一,一二得……
“三两六钱银子。”赵时迁道。
方继藩道:“四舍五入,凑个整数,二十两吧。”
赵时迁觉得齐国公算数不太好,可细细一想,也罢,忙是取了二十两银子的银票,方继藩接了,他忍不住感慨:“这是血汗钱啊,为了挣这钱,别人都不知道我有多努力。”
“好了,赵东家,咱们后会有期。”
“齐国公,您慢走。”
方继藩朝他摆摆手。
赵时迁忙是追出去,一面打躬作揖,一面道:“齐国公,谢谢了啊。”
“不用!”
方继藩已是去远。
圣驾已是有一些距离了,方继藩策马追上去。
片刻之后,弘治皇帝已是驾临容城县县衙。
群臣个个面如土色,因为……他们已经看到,吴宽的头颅,悬挂在县衙前。
陛下此番雷厉风行,实是太过严厉了。
杨一清等人,已是惴惴不安,静候处分。
欧阳志则随驾,当初,他就随驾宫中,和陛下是有默契的。
张升、马文升人等,虽是置身事外,只是……陛下今日之举,足以令他们深思。
弘治皇帝坐下,方才才步入了衙堂,弘治皇帝道:“继藩,你方才去哪里了?”
方继藩道:“陛下,儿臣和他们告了别。”
弘治皇帝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道:“结了工钱?”
方继藩一愣,随即道:“陛下真是明察秋毫……”
弘治皇帝微笑:“朕的工钱呢?”
方继藩无言,这有点不要脸啊,还有节操吗?
他笑吟吟的从袖里取出那一张银票,道:“陛下的工钱是四钱银子……”
“总要有零有整才好吧,将这银票拿来朕看看。”
方继藩:“……”
他不得已,将这二十两的银票递上,弘治皇帝收了,面不改色:“通州诸官……来了吗?”
杨一清人等,已是脸色铁青,上前,拜倒:“臣等……有罪!”
他们不敢说万死了。
因为……真的会死啊。
弘治皇帝淡淡道:“吴宽曾与朕,亦师亦友,今日伏法,朕有万般不舍,可这是他咎由自取,戕害百姓,颠倒黑白,罪无可赦,非朕不能容他,而是他自取灭亡!”
说着,弘治皇帝轻描淡写的呷了口茶。
杨一清等人拜在地上,惶恐不安的点头。
弘治皇帝闭上了眼睛:“可是你们呢……通州新政,一塌糊涂,你们又何尝不是始作俑者?你们自己说罢,朕该如何处置?”
杨一清面如死灰,他心知自己铸了大错,道:“陛下,臣只相信身边人的一面之词,不能做到明察秋毫,所行只政,俱为想当然耳。臣自诩自己曾有马政的经历,目空一切,以至如今,贻害百姓,此……不赦之罪也,臣……”他眼里含着老泪,到了今天这一步,既是羞愧,又是悲凉。
宦海数十年,混到这个下场……真是……
“臣请步吴宽后尘!”
身后几个县令,都吓着了。
杨府君,你这是坑人啊,你要步他后尘,想要死,可是我们不想死啊。
弘治皇帝点头,侧目看了一眼方继藩:“继藩,朕再来问你,你以为,当如何处置?”
方继藩一脸痛心的道:“陛下,若是诛杀过多,恐伤天和,儿臣最是怕血,见了血,便忍不住头晕目眩,今日,吴宽已经伏诛,若是再造杀孽,只怕很不妥。”
马文升等人纷纷点头,姓方的,总算是说了一句人话,这话……倒是说的过去。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
“所以,臣以为,不妨……革了他们的官职……”
那些县令们,都松了口气,罢官了……这样也好,不失为一个富家翁,至少,比吴宽的结局好一些。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而后,罢黜其为吏!”
“……”
所有人懵了。
做吏?
这算不算是侮辱呢?
杨一清更是面如土色。
想当年,他就是为了这欧阳志提拔小吏为官,而怒发冲冠,选择了到通州推行新政,哪里想到,这些小吏真的做了官,而自己堂堂杨一清,居然……成了吏……
转眼之间,天地翻转!
第一千一百零五章:天道酬勤
杨一清觉得自己头晕的厉害。
自己可是进士及第,辖制陕西马政,三边总制,可谓是功勋卓著。
当然,这一次确实是犯了大错。
有错就认,杨一清认了。
可是……虽是活了下来,罢官,他可以接受,大不了回家颐养天年去。
可是罢黜为吏,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吏啊,人们常常称吏为贱吏,这方继藩……他……他侮辱老夫啊。
杨一清一脸悲愤。
弘治皇帝听罢,笑吟吟的道:“在哪里为吏好呢?”
方继藩道:“现在保定府正在用人之际……杨一清虽是年纪大了一些,长得也丑了一点……”
“……”
杨一清是丑,这是他心底的痛。
当初他金榜题名,也算是名列前茅,可是吏部选官时,就因为长得有点獐头鼠目,不被人所看中,结果别人进了翰林,成了庶吉士,他运气不好,外放为官,若不是靠着自己的本事,崭露头角,只怕……再难翻身了。
方继藩继续道:“可是现在,实在是缺人手,不妨就在保定府,陛下……以为如何呢?”
弘治皇帝微笑:“不要问朕,问欧阳卿家。”
欧阳志忙道:“恩师说好,那就好。”
弘治皇帝才点头:“既如此,那么这些人,就贬为小吏,在这保定府听用。”
杨一清悲愤不已,只是此时,却也无可奈何,纷纷拜倒:“臣等……谢陛下恩典!”
杨一清摘下了乌纱帽,哭了,奇耻大辱,真是奇耻大辱啊。
这真比杀了他都要难受,他宁愿死了,也不想受此羞辱。
弘治皇帝而后道:“容城县县令何在?”
在欧阳志身后,一人闪出来:“臣在。”
弘治皇帝的心情轻松了许多,呷了口茶:“卿乃童生,是府试的童生,还是县试?”
容城县令梁敏,脸腾地一下红了:“县试……”
方继藩站在一旁,心里想,悲剧啊,这大抵就是小学生的水平。
弘治皇帝却不以为意,微微一笑,颔首道:“朕听说,你在容城县任官之前,乃是定兴县的一个小小刑房文吏?”
“回陛下,是的。”
弘治皇帝便接着道:“为官一年有余,朕在作坊里,倒是得知你政绩颇佳,这县中劝农和工商,都施行的不错。”
梁敏松了口气:“陛下,臣愚钝,跟着欧阳府君学习,开了一些窍,再有,就是多了几分勤勉而已。”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天道酬勤……这话没有错,来,说说这容城县吧。”
梁敏一愣,他不知如何说起,可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道:“县中的事,无非是工、农、刑、税、路而已,无农不稳,无刑不宁,无工商不富,无税则国库不能补其不足,且官府不能有所作为,无路,则不通。且此种种,又是相互联系,密不可分。倘若刑法不够严明,不能震慑宵小,哪里有商贾敢来呢?有了商贾,才有税赋,有了税赋,官府才可修路,修了路,便需工,需要无数的人力,有了这无数的人力,便对农有极大的需求了。臣至容城县,先修路,银子从何而来,一方面是税,可税金不够,便效定兴县的经验,先从西山借贷,起初,是创业维艰,百废待举,毕竟官府的财税不足,而借贷修路,却也是需谨慎的,否则倘若花费巨大,县中亏空也是不小,若是没有节制,到时可就还不上贷了。”
梁敏见弘治皇帝听的很认真,继续道:“所以臣不敢将步子迈的太大,几经斟酌之后,只修一条主干道,先和定兴县的路网连接,而后开辟出一些土地,供给工商……”
弘治皇帝听着连连点头,这梁敏,思维是新的,可行事却谨慎,并不激进,这个人……很有阅历,且是个干练的人。
“咳咳……”听到这里,礼部尚书张升忍不住咳嗽起来。
张升倒是明白,今日通州和保定府,高下已分,吴宽可谓是罪有应得。
所以自始至终,他都没有为其说话。
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出来说两句了:“陛下,梁县令口口声声说什么工商,什么农刑,什么道路,这些……固是县中所需,臣不敢反驳,只是……臣以为,县令梁敏,既是要治理一方,这教化,难道不是紧要的事吗?臣乃礼部尚书,深知政以体化;教以效化;民以风化的道理,何以梁县令对此只字不提?”
作为礼部尚书的张升,显然对此颇有微词。
其他人纷纷点头,对此表示认同,教化是大事。大明六部之中,吏部为最,其次户部和礼部却难分高下,比之其他三部,更高一些。
究其原因,正是因为这读书,乃是紧要的事。
张升继续道:“陛下,古之王者明于此,是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为大务,立太学以教于国,设庠序以化于邑,渐民以仁,摩民以谊,节民以礼,故其刑罚甚轻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习俗美也。这是太祖高皇帝定立的国策,不得不重视啊。”
马文升忍不住道:“不错,我大明乃礼仪之邦,若失了教化,就丢失了根本,那么,与禽兽之国,又有什么不同呢?臣不反对新政,可一味新政,满心想着的,都是工商,只怕还有欠缺,这也是梁县令的不足之处。”
弘治皇帝听了,没有生气,却也是深以为然的点头。
这两位,确实是老臣,一下子抓住了重点。
新政肯定是要推行的。
可是……教化……却不能不提倡,这不但是国家之本,也是社稷之本。
弘治皇帝微笑着对梁敏道:“容城县的县学,可有修葺。”
“这……”梁敏摇头:“回陛下,没有。”
弘治皇帝倒是没有苛责他,他心里叹息,这或许就是小吏为官的一个缺憾吧,当然……这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弘治皇帝正想说,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往后新政之中,也万万不可荒废了这一点。
谁知梁敏道:“可是陛下……县学虽是没有修葺,可是……”
听到这里,弘治皇帝反而不悦起来,有了错误,认就是了,朕也没有责怪,可还想顶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可是,县里虽然没有特意的关注教化,县学也没有重修,可今岁,县中入学读书的孩童,有七千六百七十四人,今岁的县试将近,报名参加县试的,有一千三百五十六人……这只是各个学堂汇总来的数目,还请陛下……明鉴。”
“什么……”
所有人都懵了,瞪大了一双双惊讶万分的眼睛。
读书的……有七千看六百七十四人?
这是什么数目呢?
容城县如今因为人口流入,已成上县,只怕有五万户之多,人口最少有十五至二十万。
想来,少年人的人口会在两三万上下。
可即便如此,七千六百七十四人是什么概念?
以往哪怕是整个保定府,加起来的读书人,想来……也没有这个数目的一半吧。
哪怕是在对教育最重视的南直隶、江西、浙江等地,二十个人中,有一个人读书,就已是极了不起的事了。
可区区一个县,单单在学堂里读书的,四五人中,就有一个?
张升听罢,不禁噗嗤一笑。
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他是礼部尚书,主掌礼乐和学校,梁敏的话,骗得了别人,却骗不过自己。
张升朝弘治皇帝道:“陛下,若是如此,那么这容城县岂不是人人都如尧舜一般了吗?就学孩童如此之多,这是前所未见的,臣……对此,很不以为然。梁县令,你治县有功,可是这些话,却是言过其实了。”
其他人纷纷点头,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方才陛下震怒,大家精神实在有些紧张,现在却因这梁县令的吹牛,反而让大家轻松了一些,又人忍俊不禁,也有人不禁笑了出来:“何止是前无古人,简直就是后无来者!”
“呵呵……”
弘治皇帝又皱眉起来。
他显得有些尴尬,刚刚夸奖了这个梁县令,转过头,这梁县令等于是反手就给了自己一个耳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
弘治皇帝咳嗽道:“梁卿家,不得胡言。”
说着,下意识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这意思仿佛是在说,你看看,你教出来的臭毛病。
方继藩心领神会,却满是委屈,怪我?天地良心,有好事怎么不说是我的?
当然……他深深看了梁敏一眼,却是笑吟吟道:“陛下,儿臣对此,不予置评,不过……儿臣一直都以为,凡事……眼见为实,才是正理。”
眼见为实……
这摆明着是不可能的事。
弘治皇帝心里苦笑:“如何眼见为实法,梁卿家,你来说。”
梁敏心里打鼓,自己好好的报了数目,反而引来一番嘲笑,他正色道:“离县衙不远,有一处学堂,一看便知。”
……
第一千一百零六章:朕之幸也
是啊,没有什么比眼见为实更能了解情况了。
弘治皇帝起身,看着张升和马文升道:“走,陪着朕,走一走。”
弘治皇帝是步行,出了县衙,禁卫们里三层、外三层将他围个水泄不通。
出了县衙不远,果然,远远传出读书声。
弘治皇帝眼睛一亮,他回眸,看了梁敏一眼。
梁敏却是亦步亦趋的跟在欧阳志身后。
而欧阳志简直如方继藩的尾巴。
这么久不曾见恩师,今日相见,虽然相见的方式有些古怪,人多,不好一诉衷肠,可欧阳志那如古井无波的眼底,却是荡漾起来。
方继藩则是紧跟着弘治皇帝的步伐。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踩着弘治皇帝的影子,这影子向前挪一步,他便也跟着走一步,心里不禁感慨,陛下真是龙行虎步,果然不愧是太祖高皇帝之后,连走路都这么拉风。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书院。
之所以用巨大来形容,是因为一个书院,竟是占地数十亩,虽是并不气派,规模却很大。
书院外头,则是一个碑石,上头立了学规。
再之后,则是匾额,上书《容城蒙学堂》。
梁敏介绍道:“这是县里的商户们筹建的,占地六十七亩,花费惊人,请的教员,有一百三十二人,容纳的读书人,则有三千之多。这是县里规模最大的书院,在城南,还有一个书院,规模小一些,除此之外,城郊还有三座……”
“商贾也对教化有兴趣?”弘治皇帝一脸吃惊。
张升和马文升,面面相觑。
里头的格局,很紧凑,一个个书舍联排而起,没有太多的景观,书舍等了等级,不同年级的孩子在不同的地方读书。
穿戴着纶巾和儒杉的教员,有的在书舍里教授孩子们读书,有的……还在备课,或是休息。
听闻圣驾到了,书院院长忙带着一批闲置的教员出来,足足三四十人,诚惶诚恐的拜下。
弘治皇帝眉一挑,不禁看向梁敏:“梁卿家还没有回答朕的问题。”
“陛下……商贾们自是对教化有兴趣,因为……孩子们入学,是要缴纳学费的。”
“噢。”弘治皇帝颔首。
梁敏又道:“这个学堂,一年下来,所收的学费,就高达两万两,除此之外,县里也会发放一些补助,一年大抵,也在两万两上下。如此,一年的岁入,就有五万两了,刨开开支,单单这个书院,一年获利,就有两万两银子的纯利。”
弘治皇帝一脸吃惊,读书……你还赚钱?
方继藩忍不住瞄了梁敏一眼,这个人渣,会说话吗,谁教你的?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我看,钱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教书育人。”
弘治皇帝颔首:“不错。”
张升饶有兴趣的打量:“未必。”
“什么?”弘治皇帝和方继藩两位脱离了低级趣味之人不禁看向张升。
张升兴致勃勃道:“陛下,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读书,岂有不算账的道理。老臣年幼的时候,因为家中颇有余财,家父建了族学,也是需要花费的,因为招募的乃是族中子弟,所以这花费,都在暗处。”
张升而后又道:“可陛下想想看,若是学堂里,都无法维持开销,那么那些教书先生们,岂不也是苦哈哈?这些人,大多都是不如意的读书人,虽有功名,却难有作为,不事生产,家中困顿,日子,并不好过。臣记得,当初为臣开蒙的那位老先生,日子就过的很不好,哪怕是有人送他两个鸡蛋,他也宝贝的不得了,舍不得吃。”
“若是如此大规模的书院,能够盈利,臣见这些教员,个个面无菜色,想来,日子倒也过的去。”张升说罢,上前,询问一个跪地的教员道:“敢问高姓。”
这教员吓了一跳,忙道:“姓张。”
“张先生。”张升笑了:“你我还是本家。不知先生在此,待遇几何?”
张教员显得有些犹豫:“学生乃是增广生员,入学执教已有半年,一年薪俸四十五两,虽是不多,不过学里包了吃住,日子倒过的去。”
四十五两,比之某些技艺高超的匠人,少了一些。
可包吃包住,是很难得的。
且没有什么负担,压力也轻,足够体面的生活了。
张升捋须,乐了,眼里放光,道:“陛下,这实是互惠互利的大好事啊。若真是有利可图,商贾们自是巴不得多建书院,招揽更多的孩子来读书,读书人,也可谋取一个饭碗,臣自掌礼部以来,如今有功名的读书人,日益增多,家道中落、生活困顿的也不在少数,既可安置读书人,又可广施教化,甚至……还可盈利……不对……”
他看向梁敏:“怎么来的这么多读书的孩子呢?”
梁敏忙道:“回张部堂的话,这些孩子的父母,多为匠人,有的……做一些小买卖,甚至还有不少自耕农,容城县新政以来,他们不少人挣了一些银子,一年下来,几十两银子收入的,大有人在……”
张升颔首点头,果然,一年五六两的学费,虽是不少,不过……若是家庭的生活改善,却也不算多。
“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梁敏道:“保定府这里,人人都重视教育,以往读书人,只为了功名,所谓最是无用读书人,这是因为,若是读书人不能金榜题名,他这肩既不能挑,手又不能提,若是家庭困顿,日子就更难熬了。”
弘治皇帝不断点头,这些事,他略知一二。
“可如今,百姓们知道了读书的好处,所谓学而优则仕,可哪怕是学的差一些,若能读书写字,在这保定府,未来也总能谋一个好出路,譬如,做这教员,又如,在作坊里做账房先生,哪怕是商家雇佣掌柜,也是需要人能读书写字的,还有不少高级的匠人,若大字不识,根本无法胜任,这些工作,固然远远不如金榜题名,可比之寻常的苦力,不但收入要丰厚,且也体面不少。”
“是以在容城县,不少父母,都愿送子弟来读书,学堂一再扩编,依旧不足。”
弘治皇帝恍然大悟。
一个县,七八千的读书人,原来是这么来的。
弘治皇帝听罢,大笑:“这才是教化啊,哪怕不需官府操心,人人也肯向学,所谓读书明志,读书明理,若天下各州县,都效仿容城,何愁这教化不兴呢?”
张升和马文升,此时也从略带几分不喜,露出来了笑容,张升连连点头:“读书知礼,可学了,要能用,用了,才可使更多人学习……老臣……无话可说了。”
弘治皇帝心里不禁感慨起来。
他突然道:“朕从前,一直在想,怎么样才能大治天下呢,朕曾劝农,曾以仁孝治天下,也曾推行教化,甚至……倡行节俭。朕一直在想,古之大贤们的太平盛世,为何朕使出无数的气力,可总是无法挪腾一步,反而,与那目标,越行越远。”
“今日……朕算是明白了,所谓的大治,求的乃是百姓富足,吃饱了、穿暖了,自然会有所求,无需特意去教化,一切自可水到渠成。”
方继藩心里也有触动,道:“陛下,正是这个道理,百姓们都是极聪明的,官府要做的,只是让他们能够靠着自己的本事养家糊口,其他的事,自是因势利导,水到渠成。”
弘治皇帝听到学舍里,孩子们读着:“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
弘治皇帝似乎想到了自己年幼时求学的时光,眉飞色舞:“教化有功,教化有功,容城县,教化有大功,当为楷模。”
梁敏却显得惭愧:“陛下,臣愧不敢当,保定府十一县,微臣的容城县,入学率倒数第四,位列中下,不但远远不及定兴县,便连其他县,也有不如,臣……当不得教化有功四字。”
弘治皇帝一愣,他目光询问的看向欧阳志:“保定府……”
欧阳志沉默片刻:“陛下,保定府入学的读书人,至上月,已有九万人。”
弘治皇帝呼出了一口气,面上带着肃然:“这是国家之幸,是朕之幸啊。”
他激动的面色通红,几日的走访,他突然发现,自己眼前,有一条金光大道。
在自己面前,有方继藩,有欧阳志,有这梁敏,甚至还有很多,年轻、精干,却叫不出名字的人。
弘治皇帝道:“方继藩,有大功,欧阳卿家,劳苦功高,保定府其余诸官,也是功勋卓著,新城能有此小成,朕心甚慰!”
他深吸了一口气:“萧伴伴,何在?”
萧敬酸溜溜的出来,俯首帖耳道:“奴婢在。”
弘治皇帝闭上眼睛:“下旨意吧,保定府,列为楷模,欧阳志,升任巡抚……”
“巡抚……”张升一呆:“陛下,此乃京畿之地,如何来的巡抚?”
弘治皇帝高声道:“朕说有,就有!”
第一千一百零七章:加官进爵
弘治皇帝目光坚毅,声若洪钟。
天子一言而断,理论上而言,他说有,确实是有。
方继藩忍不住感慨,陛下说有了光,于是就有了光,果然不愧是上天之子,佩服,佩服。
张升、马文升二人沉默了。
此次出巡,陛下变化有些大。
而弘治皇帝,却没有丝毫退让,确实,这在从前,是不可能的。
从前的弘治皇帝,是个温和的人。
他读四书五经,立志要做圣君,要做仁君。
他那时候,对于太祖高皇帝,很是不理解。
大明已自马上得到了天下,天下已经百废待举,为何太祖高皇帝却还如此‘残暴’,以至于百官人人自危。
可现在……他略有些了解了。
有些事,是不能妥协的,当你稍有动摇,那么就有无数人在你身边,希望你继续退步,直到你什么事都办不成,束手束脚。
弘治皇帝想到了常成,想到了赵时迁。
自己若是不能坚定立场,又怎么让他们安居乐业呢。
他们是自己的子民,他们……才是自己的根本,是大明王朝的基石啊。
弘治皇帝淡定自若,一字一句道:“保定府、通州合二为一,暂设保定布政使,欧阳志为巡抚,其余人等,吏部斟酌选用,所选官吏,必须得由保定府中的官吏中选出,朝中暂时不予选官至保定布政使司。”
这个保定布政使司,显然只是暂时的机构,因为未来……可能还要扩大。
而一旦保定设为布政使司,那么……就不再归北直隶管辖了,如此一来,欧阳志不但升了官,且几乎可以完全无视北直隶,有了更大的空间。
至今所有的官员,统统由保定府内部选出,接下来,想来会有无数的保定府官吏平步青云。
至少在此刻,容城县令梁敏心思一动,顿时热泪盈眶。
可能……又要升官了吧,这接下来,至少也是一个知州,甚至可能知府,说不准,直接进入布政使司?
自己只是区区一个小吏啊,竟是因缘际会,转眼之间,完成了小吏、司吏、县令,接下来,还有更远大前途的飞跃。
这是自己完全无法想象的。
跟着欧阳使君,不,现在是欧阳公一起,真是滋润啊,能为他做马前卒,哪怕是当牛做马,甚至是做一条狗,那也是祖宗积了德的福气。
弘治皇帝随后道:“饭要一口一口的吃,新政也是如此,先行将通州,并入保定布政使司吧,朕不急,可以慢慢来,可是……新政必须继续推行下去,此乃大明国策,关系着的,乃是万千百姓的福祉,欧阳卿家……不要让朕失望。”
弘治皇帝看着欧阳志。
如此快速的升迁,实是罕见,弘治皇帝几乎可以看到,容城县上下,个个激动的不能自己,可是……欧阳志却是镇定自若,仿佛……弘治皇帝不是赐官,而是……和他拉着家常。
沉默片刻,欧阳志道:“臣……遵旨!”
呼……
弘治皇帝对这欧阳志,真是钦佩,宠辱不惊,这天下有几人能做到呢?
方继藩真的是教授出了一个好弟子啊。
弘治皇帝随即,看了方继藩一眼。
“继藩。”
“臣在。”方继藩忙道。
“卿有什么意见?”
方继藩道:“欧阳志毕竟还年轻,陛下就委以重任,陛下如此信重,儿臣没什么可说的,往后一定好好教育这个弟子,要尽心竭力,为陛下分忧,万万不可因此而沾沾自喜,骄傲自满,要如儿臣一般,不将功名利禄放在心上。”
弘治皇帝挑眉。
他不禁道:“噢,朕本还预备给你封你一个官呢,你既不将功名利禄放在心上,那就罢了,少一个官,朝廷少一份俸禄,也算是节俭。”
方继藩:“……”
陛下变了,太坏了,这啥意思?我方继藩,还不能说自己视功名利禄如浮云了是吧?
方继藩咳嗽:“陛下,若是国家与百姓们需要儿臣,陛下也需儿臣效力,固然儿臣乃懒散之人,并无功名之心,可若能有益于国家,且能为陛下分忧,儿臣哪怕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弘治皇帝见方继藩凛然正色,竟有几分准备下地狱的气势。
他摇摇头,道:“新政既是国策,利国利民,朝廷六部辖制保定布政使司,依着朕看,只怕各部对新政所知不多,略有不足,朕欲在保定布政使司之上,设新政司,这个新政司,与六部九卿等同,新政需要推行,便要修路,修路需钱粮贷款,西山钱庄要纳入其监督的范畴之内,还有新政之中的学堂,以及选官,总而言之,总揽新政事务吧,这新政司一切大小事,直接向朕禀报,暂时……不需经过内阁和六部。”
“呀……”方继藩面上不知该惊还是该喜,下意识的,方继藩想露出愁容,仿佛这不是陛下恩露,而是国家需要,方继藩勉为其难。
可他毕竟没有欧阳志的涵养,竟是下意识的……扑哧一笑:“呀……陛下……儿臣谢恩。”
新政司,地位可媲美六部九卿,总揽所有新政的事务。
这可是朝廷破旧立新的标志啊。
弘治皇帝显然想要破除此前的掣肘,给予新政最有力的支持。
这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将来,借助着新政司,方继藩可以进行无数次新的尝试,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为所欲为,比如……比如……自己的书院里,有数千上万的学生,这些徒子徒孙们,将来……又有了新的出路了。
弘治皇帝瞪了方继藩一眼:“想笑又不敢笑,想摆出难受的样子,又摆不出……”
摇摇头,太嫩了,学学你的门生吧。
“只是……”方继藩突然道:“可是儿臣以为,臣总掌新政之事,实在不妥。”
“嗯?”弘治皇帝一愣。
他万万想不到,方继藩竟会拒绝。
这家伙……方才还一副要过年了的样子呢。
方继藩道:“儿臣才能浅薄,倒是可以举荐一人,陛下一定满意。”
“卿家说来。”
方继藩脱口而出:“太子殿下。”
弘治皇帝瞪了方继藩一眼:“怎么,怕了?”
“没有呀。”方继藩拼命摇头。
“不是怕了,何至于,不敢担当如此大任?”弘治皇帝气咻咻道:“莫非你还怕位极人臣?”
方继藩:“……”
方继藩其实想告诉他,这是因为自己……懒。官可以做,俸禄也可以领,可主事……好累啊。
弘治皇帝却咬牙切齿:“你位极人臣,难道还能做王莽?”
方继藩:“没有,儿臣对陛下的忠心,天日可鉴!”
弘治皇帝却是背着手:“这话……朕信,你想做王莽,那也得知书达理,朝野赞颂才是……”
这话的另外一层意思就是,朕就算不相信你的忠心,你想做王莽,你配吗?
人家王莽在篡位之前,那也是举世歌颂的君子,在当时人的眼里,王莽的功德,只有古代的圣人可以与之相比。
反观你方继藩……
方继藩觉得自己受到了深深的侮辱。
“好了,好好干吧。”弘治皇帝道:“太子性子不好,让他来主持新政,朕还真有些不放心,说实话,这些日子,朕不在京中,命他监国,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啊……”
“朕……是该回宫里去了。”弘治皇帝说着,心里倒是担心起来,自己那儿子,不会闹出什么事吧。
但愿不会,毕竟……朕才出巡几日而已,他难道……还能翻天不成?
弘治皇帝之所以担忧,是因为即便是自己出巡,凡是京里有什么动静,都会有奏报来,只是可惜,自己微服私访,以至于暂时和朝廷失去了联系,这销声匿迹了数日,还真有点放心不下。
“明日……摆驾……回宫!”
“陛下,儿臣想先回去。”方继藩支支吾吾的道:“儿臣……离家许多日,甚是思念公主殿下。”
弘治皇帝微笑:“朕也念着张皇后,不过……你们毕竟年轻,沉不住气啊,既如此,你先回吧。”
方继藩如蒙大赦,此刻,却是归心似箭起来。
想念太康公主是有的。
可方继藩更念着的太子。
得赶紧先回去看看他在干什么,若是有什么事,还可先给他通风报信才好,不然,天知道……会发生点什么,作孽啊,但愿这只是自己多想,这才几天,太子殿下,一定不会闹出什么事的,也肯定不会牵连到自己。
虽是不断的麻痹自己,可方继藩得了弘治皇帝的许诺,也不等着,和欧阳志私下说点什么,却在欧阳志幽怨的目光之中,直接上了马车,吩咐马夫道:“快马加鞭,日落之前,要抵京!”
马车已上了柏油的马路,自是毫不犹豫,随即开始疾驰。
而在此时……一封来自于京师的快报,却落在了弘治皇帝手里。
弘治皇帝看着快报,傻眼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萧伴伴,你来一下。”
萧敬不明就里,上前:“陛下……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闭上眼睛,拿起了快报:“你来念一遍,朕怕自己……看错了!”
第一千零八章:太子殿下运筹帷幄
“奴婢遵旨。”萧敬笑吟吟的捡起了案牍上的奏报,将奏报拿在手里,低头一看,正要念,突然觉得自己浑身有点僵硬,吓尿了。
“念!”
萧敬几乎被吓哭了,嚅嗫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捧着奏报的手在微微的颤抖。
弘治侧目看他一眼,目光严厉。
萧敬眼泪要哭出来:“奴婢……奴婢不敢……不敢念。”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咬着唇:“传旨,立即……摆驾回宫……”
他突然又道:“方继藩……他跑的真是时候啊!”
……
在赵时迁那狗东西的黑作坊里打了几日工,再回到京师,方继藩有一种恍如隔世一般的感觉。
果然,劳动人民和京中公候是不一样的体验。
天色已将傍晚,方继藩却不敢怠慢,急匆匆的先至詹事府,果然,朱厚照这些日子,都在詹事府坐着。
门前的侍卫,不敢拦方继藩,方继藩风风火火的进去,直接入正殿,便见正殿里,灯火冉冉,却见谷大用手里抱着一份票拟,念道:“殿下,辽东巡抚来报,说是辽东屯田颇有成效,恳请朝廷,多调派一些屯田卫校尉至辽东,他将在辽东各地,建立农所,请校尉们讲授农学。”
谷大用顿了顿,继续道:“内阁大学士刘健票拟,说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却见朱厚照坐在案牍后头,勾着毛衣,双手翻飞,一面道:“准了。来,帮本宫批个红。”
谷大用忙是颤颤的取了朱笔,在上头勾了个圈,他接着拿起下一本奏疏。
朱厚照抬头,双手的针一下子定格了。
“老方。”朱厚照眉开眼笑。
方继藩忙是上前:“见过太子殿下。”
“哈哈。”放下毛衣和线团,朱厚照豁然而起,离座上前:“他们都说你和父皇不见了踪影,吓都吓死了,可本宫就知道,你们肯定躲去哪儿私访了,本宫不知自己父皇什么德行,会不知道你的性子吗?呀,父皇也回来了?”
方继藩道:“陛下还未回,臣想念着太子殿下,记挂的很,所以先回来。”
见朱厚照还好,老老实实蹲在这詹事府里监国,方继藩松了口气。
朱厚照乐了,已上前,拍了方继藩的肩:“本宫也记挂着你呢,来来来,快坐下。监国……真的好累啊,本宫真羡慕你,可以瞎转悠。”
方继藩板着脸,正色道:“太子殿下,臣侍驾,是为了……”
“一个道理。”朱厚照打断他:“不还是玩儿吗?来,快坐下,我去给你斟茶。”
谷大用忙笑嘻嘻的道:“殿下,奴婢去。”
朱厚照用脚踹他:“滚一边儿去。”
谷大用呜嗷一声,如一条丧家之犬般,乖乖躲在角落。
朱厚照亲自斟了一副茶来,道:“本宫可累死了啊,这监国太子,可真不是人干的,天下这么多繁琐的事,竟都要本宫来办……”
方继藩呷了口茶,心里舒坦了,只要没事,就好。
方继藩眉开眼笑,起身,看了一眼朱厚照的案牍,案牍上,有线团和织了一半的毛衣。
朱厚照道:“这是给女儿们织的,本宫想着,得给载墨织一件,可织了之后,又觉得不可厚此薄彼,还得给女儿们织一件,可是……好累啊,足足要织十七件。噢,又觉得,不能厚此薄彼,还要给正卿织,还有……”
他掰着手指头,痛苦的样子。
方继藩的目光,却又落在了案牍上,一沓图纸上,他捡起图纸,这显然是蒸汽机研究所的绘图:“殿下这几日,还关心研究所?”
“这是自然。”朱厚照道:“那些狗东西,都不顶用,我若是不掌舵,他们放不开手脚。”
方继藩便又抬头,见墙壁上,挂着一幅舆图,这舆图,显然是大同的山川地理,上头,竟还专门标注了‘代王’的位置。
代王……
方继藩狐疑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这位‘代王’,许多人印象不深,这代王乃是太祖高皇帝的第十三个儿子,先封豫王,此后,封为代王,封地,就在大同。
这位初代的代王,也算是奇葩,他性格暴躁,建文元年时,建文皇帝预备削藩,便先对他动手,将他废为庶人。文皇帝靖难即位后,恢复了他的王爵。可是他仍然没有改进。文皇帝便赐玺书给他说:“闻弟纵戮取财,国人甚苦,告者数矣,且王独不记建文时耶?”脾气同样暴躁的文皇帝在警告了他之后,又下令从今起王府不得擅役军民、敛财物。当时这位代王已经多次被人控诉行为不轨,文皇帝赐敕列其32条罪状,召他入朝,可是他不肯去。文皇帝恼怒,第二次召他时,在中途把他遣还,把他的三护卫革去,直到永乐十六年才恢复护卫。
就这么奇葩,此后倒是顺风顺水,他的孙子袭了他王爵,传位至今,已历经四代,现在的代王,叫朱俊杖,名字有点不吉利,方继藩总误认为他叫朱智障,当然,这都是细节,问题在于,太子殿下,怎么对这代王,如此关心了。
朱厚照一见方继藩对此有兴趣,乐了:“老方,你可知道,上一次,本宫的堂弟朱厚熜下毒,厂卫,不是去查了吗?”
方继藩颔首:“有眉目了?”
“有,经过排场,最有嫌疑的,就是这代王。”
“是他……”方继藩不禁一愣,而后,若有所思起来,朱厚熜是在朝廷召诸宗王来京之后的数日,惨遭下毒,以当下的交通条件,几日时间,如此快速的反应,若是偏远地区的宗王,肯定来不及安排人手。
唯独这代王,就在大同府。
虽然……这家伙一直以小透明一般的存在,可其能量,还是不小的。
朱厚照道:“厂卫继续深查下去,你说奇怪不奇怪,恰好……从大同那儿,朱厚熜被下毒的前一日,代王府发出了一道密书,到了京师。”
方继藩皱眉:“这样说来,是代王朱智障,不,朱俊杖下的手?”
朱厚照苦笑:“虽是这样说,可还没有证据,厂卫已在努力的查访了,不过……他们太慢了,想要查出铁证,实在太难太难,可若是没有铁证,指摘一个亲王图谋不轨,却是不易。”
方继藩颔首点头。
本来就要召诸宗亲来京师,这个时候,贸然以莫须有的罪名,指责朱俊杖谋反,定会引起宗亲们的疑虑。
朱厚照却是乐了:“不过,他想和本宫斗,嘿嘿,却是找错人了,你等着看,几日之内,本宫就要了他的狗命。”
“怎么?”方继藩诧异:“太子殿下,莫非有什么良策?”
“当然有。”朱厚照道:“这是攻心之策。这一次,他下毒失败,朝廷现在又催各地的宗亲入京,你想想看,这朱俊杖,他心里难道就不害怕吗?当初,文皇帝曾召他的曾祖来京,他的曾祖,就曾抗命,可这一次不一样,所谓做贼心虚,若这毒,当真是他下的,他定是心虚的很,既不敢携带着全家来京,又怕朝廷加罪,更是害怕,东窗事发,到时,死无葬身之地。”
方继藩颔首点头。
有道理,若当真是代王朱俊杖所为,毒杀失败,厂卫开始顺藤摸瓜,此刻,他的心里一定忐忑不安,既不敢来京,任人摆布,又害怕……一旦事发,到时,生不如死。
“这些日子,他一定是坐卧不安,且他敢贸然毒杀朱厚熜,可见,此人,是个急性子,他性子又急,又畏罪,定是时刻怀疑,朝廷已经开始布置,在对付他了……”朱厚照笑嘻嘻的道:“因而,本宫就布置下了一个引蛇出洞的妙策,请君入瓮。”
在智商方面,方继藩倒是对朱厚照,没有怀疑。
这家伙,挺聪明的,他说有办法,想来……这办法不坏。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太子殿下,不知怎么个引蛇出洞。”
“他焦虑不安,就如落水之人,一定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方继藩点头,有道理。
“那么,若是本宫故意给他制造一个机会呢。”
“嗯?”
“所以,本宫命载墨和正卿他们,带着正德卫,前往大同……”
方继藩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在大同和京师之间的小五台山会猎,这是一块大肥肉啊,穷途末路的代王,越是惊惧不安,再加上他的急性子,若是当真是他下的毒手,你猜……他会如何。”
方继藩两股战战,期期艾艾的道:“太……太子殿下真是奇思妙想,不过……我看……我看……载墨和正卿他们年纪还小,这样……这样做实在没有必要,他们还是孩子……”
朱厚照笑吟吟的道:“就是因为,他们是孩子,才可以让代王朱俊杖放松戒备啊,本宫给他们制造一个机会,只要能挟持住载墨他们,他才有一线生机,不只如此,本宫还对外偷偷放出消息,说是……毒杀朱厚熜的凶徒,已经找到,原形毕露了。”
方继藩笑了:“太子殿下,走的是一步险棋啊,好了,告辞,我很多日子,不曾见到载墨和正卿,先去探望他们。”
朱厚照背着手:“不用去了,昨日傍晚,他们已经出发,离开了西山,前去小五台山!”
第一千一百零九章:摆驾回宫
方继藩如遭雷击。
他脸色煞白。
真的怕什么来什么啊。
历史上的明武宗是什么东西,方继藩能不知道?
这家伙就这个德行。
现在的朱厚照,虽是兴趣有了转变。
可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变。
总结起来,别人纯粹是属于看热闹不嫌事大,这家伙倒好,他属于见了热闹就一头钻进去。
后果?
不存在的。
这厮破糙肉厚,又是太子,为所欲为,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方继藩不禁道:“殿下的意思是,在皇孙等人附近,埋伏一支伏兵?”
朱厚照笑吟吟的道:“聪明,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本宫早就预备了一支伏兵,只等这该死的代王轻举妄动,本宫便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方继藩心里放心了一些:“伏兵在何处。”
“还在京师呀。”朱厚照道。
方继藩:“……”
朱厚照像看白痴一样看着方继藩:“你怎么这么愚蠢,倘若伏兵跟着载墨他们后头,代王又不是白痴,怎么会轻易中圈套,所以,自然得留在京里,放心,本宫早就预备好了探马,只要附近有什么风吹草动,本宫立即带精兵,前往小五台山,这小五台山距离京师并不远,快马一两日即到,到了那时,倘若当真有贼子,本宫俱都将他们一网打尽。”
一两日……
方继藩打了个寒颤:“殿下,这一两日时间,载墨和正卿他们怎么办?”
“蠢货!”朱厚照不禁龇牙:“看着舆图,这是小五台上,小五台山颇为险峻,载墨他们遭遇了敌情,只需要遁入山中,便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莫说是一两日,只要他们的给养充分,便是坚守一年半载,也是足够了。你真是太小瞧本宫了,本宫是什么人,料敌致胜于千里,区区一个代王,还不是手到擒来。”
方继藩一想,又宽了一些心,他盯着舆图,这小五台山的位置……还真是巧妙,只要……他们立即入山,严防死守,代王手里,能有多少死士,而且既是奇袭,人数一定不多,准备的也不匆忙,想要一两日之内,拿下小五台山,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朱厚照虽然鲁莽,可不得不说,他的安排,是极细致的,处处都有后手,自己对他看来有所误……
一想到误字,方继藩突然脸拉了下来,身子一颤,双目之中,掠过了一丝恐惧,他突然转身,看着得意洋洋的朱厚照,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怒喝道:“完蛋了,我们完蛋了。”
“什么?”朱厚照被方继藩扯着,被他的气势吓着了。
方继藩龇牙,冷笑道:“太子殿下确实是处处都料敌如神,可是太子殿下有没有想过皇孙。”
“放开本宫!”
方继藩非但没有放开朱厚照,反而将他的衣襟,扯得更紧,方继藩气喘如牛:“殿下料到了代王,却没有料到,皇孙还是一个孩子啊,一群孩子,在京里顺风顺水,个个好胜心极强。当他们察觉到了敌情,难道会乖乖的遁入山中,利用山中的险峻,被动防守吗?”
朱厚照:“……”
方继藩怒极。
料敌没有错,堪称完美,可是……孙子兵法之中,讲的是知己知彼,某种程度而言,任何一个角力的成败,既是敌人的强弱决定,也是自己一方,是否有猪队友决定。
方继藩当然不能说,自己的那些小弟子们是一群猪队友。
可是……他却知道人性。
一群还未真正见过世面的小牛犊子们,遭遇到了敌情,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朱厚照瞠目结舌:“理应不会吧,载墨……载墨……他们……”
方继藩咬牙:“若是殿下,遭遇了敌情,会怎么做?”
朱厚照脸色也是煞白了。
以己推人的话,自己肉是遭遇了敌情,第一个反应,应当是哈哈大笑,而后二话不说,抄家伙,不服就干吧。
他歪着头:“我觉得,我儿子不是这样的人。”
方继藩放开朱厚照,急的上火:“来不及了,要立即去小五台山,要立即备齐兵马,他娘的,骁骑营……不对,骁骑营已从驾去了,勇士营……勇士营也不在……”
方继藩急的如热锅蚂蚁。
“那就缺德营,将你的缺德卫交出来!”
朱厚照倒是有点被吓唬住了,战战兢兢,从自己的玉带上,取了数十枚挂在腰带上的印章,努力的翻寻出了一枚小印,忍不住道:“你要还我啊。”
方继藩将印夺过去,这一次,是真的吓着了,这不是开玩笑的事,这真是掉脑袋的事啊。
自己这么多小弟子,将他们养大,教育成人,方正卿那个家伙,再怎么没出息,可是……他也是自己的骨肉啊。
还有皇孙……皇孙若是没了……那么……
要知道,他可是保育院的人,保育院难辞其咎。
方继藩取了印,便要走。
朱厚照忍不住道:“喂,记得还我印。”
方继藩一面走,一面道:“殿下自求多福,陛下要摆驾回宫了。”
“呀。”朱厚照突然打了个寒颤,他看着墙面上的舆图。
他本还洋洋自得的,以为这是自己的得意之作,可想到了方继藩所说的可能,他脸色也惨然。
父皇……要回来了。
“老方,老方……”朱厚照疾奔,追上方继藩:“本宫想好了,不能让你一人去,你我兄弟……呀,走吧,一起去救载墨和正卿。”
监国?
监个咩的国?
……
一队人马,已是浩浩荡荡,出了京师,一路朝那小五台山奔去。
朱厚照骑着马,见方继藩坐在马背上,气喘吁吁的样子,忍不住道:“老方,你也该学学骑射了。”
“滚,狗东西,别烦我!”
朱厚照便打马走开,乖乖跟在方继藩身后骑行,过一会儿,他又打马上前:“老方,正德卫,招募的人,都是一群酒囊饭袋,有陪着正卿他们胡闹了一阵子,若是载墨和正卿他们真不知天高地厚,你说……会不会……当真出事?”
“不知道!”
方继藩心里没底气,他害怕啊,方寸已经乱了,好好的卖房子,是多愉快的事,偏偏……天不遂人愿。
朱厚照又歪着头:“若是当真出了事,比如,载墨和正卿,落入了反王的手里,那么……父皇会不会打死本宫?”
方继藩却已策马,又加急了鞭子,呼啸着,狂奔疾驰。
朱厚照叹了口气,忙是继续追上。
……
其实整个京师,早已乱做了一团。
那些勋贵,若有子弟在保育院里的,得到了消息之后,已是懵了。
内阁在得知消息之后,乱做了一团。
刘健摔翻了案牍,就忍不住用乡音破口大骂:“去球,嫩个鳖孙!”
谢迁直勾勾的看着房梁,他彻底的懵了。
“谁下的诏令?”
“太子殿下。”
李东阳也觉得,这一句,问了和白问没有分别,敢下诏令,能下诏令的,还能有谁?
哪怕是足智多谋的他,也陷入了沉默。
次日一早,却已有消息来,得知了消息的弘治皇帝,已是摆驾回宫了。
自保定府,一支骁骑,已经奉旨,立即赶往小五台山。
而弘治皇帝,则直接自大明门入宫。
刘健等人,匆匆来迎驾。
看着这一宿没有睡得几个内阁大学士。
弘治皇帝却是怒气冲冲的道:“为何没有阻拦?”
“没有经过内阁,直接从詹事府批的诏令,诏令送去的是西山,当即就收拾了东西,随行的有五百余正德卫……”
“正德卫是什么?”弘治皇帝对于这个名字,极陌生。
“就是数月之前,陛下下旨,让方继藩练兵的那一支……正德卫。”
数月之前……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想起来了,数月之前啊……
弘治皇帝几乎要摔桌子:“那个逆子呢,那个逆子在哪里,为何没有来迎驾!”
刘健匍匐在地,声音嘶哑:“陛下……太子殿下他……昨日,就带着缺德卫,往小五台山去了,十之八九,是想要……想要……将功折罪!”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要昏厥过去。
将功折罪,他有什么功,这又是何等的滔天大罪。
他口里喃喃念着:“这才几天,才几天哪,这才几天的功夫……朕就知道,朕早就该知道。”
刘健等人个个不敢抬头。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方继藩,来人,将方继藩叫来。”
“陛……陛下……方继藩……和太子殿下……一道儿跑了。”
这个跑字,实是用的正合弘治皇帝的心意。
这还用说吗?
这两个家伙,他们还敢留在京师?
果然……就没有出弘治皇帝的预料啊。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刘健等人一眼:“难道……图谋不轨的,当真是代王?”
刘健抬头,看了弘治皇帝一眼,他知道,陛下心里还存着一丝希望。
可是……
刘健一字一句道:“陛下下诏之后,各地宗亲,已有不少,预备收拾行装了,离得近的,甚至已经快抵达京师,可是据大同那儿的奏报,代王至今没有动静,老臣以为……代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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