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0章 鄞州侯入宫
作者:上山打老虎额|发布时间:2024-06-28 23:20:50|字数:302846
方继藩对于蚕室中的周正尤为上心。
这鄞州侯,简直就成了求索期刊的希望所在。
在这个时代,一份期刊,想要越来越有印象,是离不开朝廷支持的。
那程朱理学,还有那八股文,为何会成为全天下读书人必读的书籍?
又为何人人都自称自己是程朱的学生?
是因为朱夫子英俊吗?
关于这一点,方继藩不客气的说,自己比这位几百年前的古人,要英俊许多。
是因为他道德高尚?
而关于这一点,方继藩依旧可以极不客气的说,论起道德,自己或许可以高过程夫子一个档次。
程朱理学当真无懈可击?
其实在当时,出现了许多学派,理学不过是其中一种罢了。
而之所以人家的学问被发扬光大,无非就是受到了统治者的青睐罢了。
由此可见,当程朱被定为必考的教科题材时,独尊理学的风潮,已经是不可避免了。
这一次,方继藩使上了十足的耐心,成日待在蚕室里,看着这位躺在手术台上的鄞州侯。
皮囊里,葡萄糖顺着羊肠徐徐的点滴进入周正的血管,周正的伤口愈合的还不错,呼吸开始均匀了,气色也好了许多。
偶尔,他已能醒来。
可醒来还不够。
他一脸虚弱和疲惫,想说什么,蠕蠕嘴,过了一会,又昏睡过去。
朱厚照偶尔也来,过来看周正一眼,而后又和方继藩出了蚕室。
朱厚照对于这位老舅公的生死,显得冷漠。
这想来和他生长环境有关,反正一年也见不着几次,平时也很疏远,总不能因为一个八竿子的亲戚,就非要因为他重病,便死乞白赖的滔滔大哭,说实话,太虚伪。
“身子比从前好了不少,脉搏的气息也正常,一日能起两次,持续两个时辰上下……”
朱厚照端着护理周正的医学生所记录下来的病历本,低头看着,不断的点头:“还不错,老方,我看他算是能活了,太皇太后方才还派了宦官来探问呢,被本宫赶走了。”
方继藩听了朱厚照的话,心情很好,笑吟吟的道:“等鄞州侯能下地了,咱们就可以入宫报喜了。”
朱厚照对此,显得没有太大的兴致:“父皇小气得很,天大的功劳,也不舍得给几个钱,本宫还欠了一屁股债呢。”
朱厚照显得闷闷不乐,叹气道:“这旧城的房子得赶紧着卖啊,再不卖,本宫就真的要逃亡大漠了。”
方继藩自然明白朱厚照的心情,连连点头:“殿下放心,很快就好了。”
正说着,蚕室里突然传来哐当的声音。
朱厚照和方继藩面面相觑。
于是,一起冲进了蚕室里。
却见着蚕室里,一个医学生无言的看着地上的脚手架,脚手架已经摔翻了,而在脚手架边,巍巍颤颤的……正站着周正。
医学生的手上,还端着一个碗。
显然,方才想要适当的给周正喂一碗稀粥,可是……这粥一喂完,这位老爷子突然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便要爬起来,医学生自然要让他继续修养,偏偏老爷子很倔强,竟是不听劝阻,爬了起来,还将这悬挂葡萄糖的脚手架给打翻了。
一见到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进来。
周正脸就红了。
奇耻大辱,真是奇耻大辱啊。
他现在脑海里,还残存着自己被人绑着来的记忆,而后就是将自己剥光,绑在了这里,他甚至还记得有一柄刀子在自己眼前晃啊晃。
现在……他更想起了朱厚照。
太子殿下……实在太欺负人了。
他眼里含着泪,自从自己的姐姐做了皇后,此后成了太后,又成了太皇太后,还没有人敢这样对待过自己,剥光了衣服,被人围观,以后还有脸做人吗,不如死了干净。
周正虽还没完全好,但气呼呼的道:“方继藩,你这狗贼!”
方继藩:“……”
咦?跟我有什么关系?
方继藩很费解。
周正瞪着方继藩,握着拳头道:“你辱我太甚。”
方继藩忙道:“且慢,侯爷,有话好好说,天地良心,咱们不能睁眼说瞎话啊,这绑你的是太子殿下,剥你衣服的,也是太子殿下,给你切腰子的,还是太子殿下……与我何干?你老糊涂了吧?”
朱厚照脸微微一红,咳嗽,想要振振有词的说点什么。
可周正却是龇牙咧嘴,此刻,他竟显得中气十足,老脸一红:“你少来狡辩,就是你,哪怕是太子殿下动的手,那也是你主使的,老夫……老夫就找你!”
方继藩:“……”
这是专坑他了?
是不是因为最近的形象太好了,以至于有人开始认为他是那个更好捏的软柿子?
再者,好像是太子和他救了这老家伙的命吧。
方继藩正待要发作。
哼,不发作,就不该叫方继藩了。
却突然,周正一声哀嚎:“什么,你还割了老夫的东西,天哪……老夫生来完整,临到死了,却不完整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天哪……”。
他老泪顿时纵横,手术的过程,他记忆不太深刻,当时迷迷糊糊的,现在知道自己身体里少了点儿什么,一时悲从心起,顿时恨不得去死。
“好好好,老夫……老夫……”他扬起手,想动手。
可很快,这个念头,他放弃了。
哪怕是一个后辈,方继藩这三个字,还是有足够的威慑力的,于是,他便放下手,怒气冲冲的道:“老夫,不和你动手动脚,老夫也不和你讲道理,老夫……老夫要入宫,要入宫……”
他脚步快的出奇,似乎觉得这蚕室里,乃是龙潭虎穴,生怕方继藩恼了,依着这个人渣的脾气,说不定按着自己在地上捶一顿,于是,拂袖便走。
……
“……”
方继藩看着那绝尘而去的马车……
有点发懵。
他眨了眨眼,不禁扯了扯朱厚照,一脸无辜的道:“殿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不是救人了吗?还是殿下又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朱厚照背着手,抬头看天,叹了口气,幽幽道:“现在,你知道本宫为何总是做什么,都不顺人心意了吧,你看看这些老东西,一个个固执,不讲道理,就会抱着可笑的道理在那里倚老卖老,还要本宫事事都听他们的,要处处言行举止都符合他们的心意,本宫宁愿在他们眼里做一辈子的‘孩子’,也绝不和父皇一样,处处讨好他们。”
方继藩一脸无言之状。
好吧,他此时很能理解朱厚照的感受。
“要不要追回来,我有点无法忍受这个老东西了。”
朱厚照倒是显得淡然,云淡风轻的摇摇头道:“他就算了,等他孙子回来,打他孙子。”
周腊……
方继藩眼睛一亮,竟是有点儿……跃跃欲试起来。
……
坐在马车里的周正,觉得自己受了满腹的委屈,下腹部,还隐隐有些疼,天知道自己少了点什么。
他脑子里的记忆,涌入了无数的屈辱。
自己……可是一个要行将就木的人啊,可结果呢……临到这个年龄,却受这委屈。
他坐在沙发里,随着马车的颠簸,愈发觉得下腹部隐隐作痛起来。
现在这些年轻人,真的越发放肆和胆大了。
在周正的悲痛心情中,一个多时辰之后,马车终于抵达了大明宫。
他命人前去宫中禀报,一会儿工夫,就有宦官惊喜的过来,见周正竟已下了马车,伫立在那里……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看着眼前的周正,这宦官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这真的是鄞州侯吗?竟是如此的……龙精虎猛!
他忙上前行了个礼,欢喜道:“奴婢见过鄞州侯,娘娘得知您老人家来了,高兴的不得了,说是请您立即坐车马入宫。”
车马……入宫……
周正想不到自己竟获此殊荣。
他如此……心里就有了底气,于是又上了马车,马车疾驰入宫,直接赶到了仁寿宫外。
而太皇太后,则早早的带着无数的宫娥和女官们,在这里远远等待了。
莫名其妙的,自己的兄弟要入宫,这令周氏一脸狐疑。
可等到周正从马车上下来。
看着他竟不需人搀扶,虽显得有些虚弱,可精神居然还算不错。
毕竟……这是一个不算大的手术,手术很顺利,而且手术中输血,保证了他的血液流畅,术后的输液,也给予了他充足的营养。
躺在了病榻在连续十几日,十几日的修养,当时的周正,只觉得自己胃空的厉害,全身疲乏无力,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
可慢慢的喝了一碗粥,一下子,整个人便精神了,他下了车,见到了自己的亲姐姐……仿佛隔世一般,顿时,老泪纵横:“娘娘……娘娘……”
他居然屈身拜下,随即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童般,垂泪道:“娘娘啊……臣受委屈了,臣受委屈了啊……这日子,真的没法儿过了!”
太皇太后却依旧还是一脸震惊,竟是瞠目结舌,久久说不出话来。
第一千零一十一章:救命之恩
看着这活蹦乱跳的鄞州侯周正,这撕心裂肺,且还中气十足的模样。
这才十几日。
若是记得没错的话,就在不久之前,周正还病得下不了榻,气若游丝。
家里的寿材都已经准备好了,只等着他归天,一家子人,披麻戴孝。
可现在……虽是面色憔悴,可哪里有半分……病容。
“你……你好了?”
“臣不好。”周正不忿道:“娘娘,娘娘是不知道啊,臣被绑了,而后,便是五花大绑,还脱了衣衫,脱了衣衫啊……”
周正哀嚎,像是失了贞洁的妇人。
“哀家是说,你……身子好了,还疼吗?”太皇太后巍巍颤颤,上前搀扶住周正。
周正:“……”
太皇太后眼里却是掠过了大喜,她情不自禁的泪水涟涟起来:“上天……有好生之德啊。列祖列宗保佑……你……竟是痊愈了。”
周正心头一震。
许多的记忆,一下子涌入了脑海。
躺在病榻上,无一日不是饱受屈辱,这使他脑海里,只记得太子和方继藩那一对狗东西对自己的羞辱和迫害,人年纪大了,此前的记忆……不甚清楚,可现在……他猛地想起来了。
想到十几日之前,一家人哭哭啼啼的在自己的塌下,自己绝望的交代着后事,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孙子周腊,还在海外,不知何时回来,临走之时,也不能看自己一眼,他的心……便如刀割一般。
想到他一再嘱咐,自己预备好的那一副寿材,乃是金丝楠木打造,就用那一副棺材入殓。
周正还记得,自己已有持续一个多月的腹痛,而后,高烧不退,再此后,整个人几乎已是气若游丝。
那躺在病榻前的一个月,是吃着各种的偏方,带着希望,又满是绝望的度过。
他深吸了口气,眼泪突然没了,满肚子的哀伤,也一下成空,竟是哭笑不得。
“就是下腹,还有一些隐隐作痛,娘娘,其他的……倒没什么问题,伤口愈合的好似差不多了,其他的……还好。”周正突然一弹自己的脑门:“娘娘啊,臣糊涂,臣糊涂啊……”
太皇太后已是喜极而泣,一把将他搀扶起来:“那还哭什么丧,你也知道你糊涂,你这讳疾忌医的东西……”
“我……我……”周正想了想:“可是他们把臣的东西给割……割了啊……身子……不完整了。”
……
萧敬匆匆至奉天殿。
弘治皇帝端坐,看着一份份奏疏。
弘治皇帝低着头,心里仿佛有心事。偶尔,他又捡起一旁的期刊来看看。
这求索期刊,倒是很有意思啊。
细细去读,果然发现,很多所谓的理论,若是能实践出来,竟有莫大的好处。
就说那力学里头,还有关于蒸汽的研究,不就弄出了蒸汽火车?
一个火车,就可载如此重物奔驰,这是何其了不起的事。
还有……
“陛下。”
萧敬打断了弘治皇帝的思绪。
弘治皇帝抬头,显得不悦的看了萧敬一眼。
萧敬咽了咽吐沫,显得有些紧张,却忙道:“陛下,鄞州侯,入宫了,去了仁寿宫……”
弘治皇帝一头雾水。
入……入宫了……
萧敬压低声音:“似乎是去告状的,似乎是方都尉……欺负了他。”
“呀……”弘治皇帝惊吓。
他脑子有些转不过弯。
“一副气咻咻的样子……”
弘治皇帝起身,心里不免担忧,在他的印象中,这位鄞州侯,还算是好脾气的,这突然大怒,十之八九,肯定是遭了什么罪。
“朕去看看吧。”弘治皇帝最担心的,恰恰是太皇太后听了自己兄弟一面之词,反而迁怒方继藩。
他随即摆驾至仁寿宫,待到了寝殿,便听这寝殿里,传来了欢笑声。
“娘娘,你是不知道呢……”周正的声音,竟是中气十足:“臣哪,被绑在那台子上,您猜怎么着,臣是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这开膛破肚,原来也没娘娘想的那样的疼,就好似蚊子在叮似得,接着,便见自己的肚里,仿佛被掏空了,什么东西,被人摘了出来……”
“说的真是怪吓人的。”太皇太后心有余悸的道。
弘治皇帝:“……”
他迈步进去,忙有人通报:“娘娘,陛下来了。”
待弘治皇帝入内,那周正慌忙行礼。
弘治皇帝打量着周正:“鄞州侯来了啊。”
他只轻描淡写,仿佛鄞州侯来了,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周正忙道:“是,臣……来见娘娘。”
弘治皇帝打量着周正,面上平淡,心里却是惊涛骇浪。
那引血术……成功了。
人的血液,竟是可以互换,且还分为了甲乙丙丁四等,不知哪一种血液,比较高级。
那么……朕又是何等血液呢,朕乃真龙,乃天子,想来……一定有别于寻常人吧。
弘治皇帝甚至开始有些担心,有一日自己需要换血了,是不是会找不到人来配对。
当然……这些只是细枝末节。
他所恐惧的是,那无数期刊里,各种鬼怪连篇的话,竟是可以得到验证。
甚至……照这些理论而言,许多东西,都可能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一篇数千言的文章,何其的不起眼,刊载在期刊里,甚至让人觉得可笑。
可它却能救活鄞州侯,不只如此……甚至……未来,还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因为这引血术而活下来。
每一个生命,都是无法复生的,一篇文章救下数千上万人,那么,到底是四书五经重要,还是这期刊重要吗?
再往深里去想,圣人所追求的,不就是仁政,所谓仁政,无非是天下大治,是太平之世而已,天下要太平,要大治,首先……不就是得让人先活着?
人若是都死了,大治和太平,全无任何的意义。
人们空谈着仁政和大治,却没有人去寻找方法,恰恰是被人视为不务正业的学问,却是实现了圣人的目的。
这实是令人啼笑皆非的事。
弘治皇帝拉着脸,心里复杂无比。
倒是他的表情,令太皇太后不禁担忧,连那周正,也变得没有底气起来,他拜倒:“臣有万死之罪,臣……臣错怪了殿下和方都尉……他们……是臣的救命恩人啊……臣老糊涂了……不过……不过……”
周正想了想,不知该怎么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他踟蹰再三:“不过……太子殿下和那方继藩,是太粗暴了一些,在手术的过程之中……臣依稀记得,居然……居然有人将什么东西,搁在臣的身子上……”
弘治皇帝依旧从容的看了周正一眼,随即慢悠悠的道:“噢。”
陛下依旧还是轻描淡写。
周正很羞愧,早知如此,自己就不该急着入宫来了,现在好了,似乎陛下对自己,不太待见啊。
方继藩和太子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可是这个过程,确实让人很难接受,这怪得了自己吗?
可随即……
弘治皇帝突然道:“周卿家啊……”
“啊……”周正看着陛下。
弘治皇帝一字一句道:“当时,朕也在。”
周正:“……”
弘治皇帝又道:“朕给太子,打了下手,可能搁了卿家身上的东西,是朕放的。”
周正脸煞的一下,白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心跳加速,又需要送去蚕室里急救。
这趴在地上的老人,老半天,才期期艾艾的道:“难……难怪臣觉得这么舒服,这么……心安……原来……原来……竟是陛下……陛下救臣一命,臣……感激不尽,陛下圣明,陛下万岁!”
弘治皇帝却是半分都不想搭理周正。
转过头,看了萧敬一眼:“立即召太子和方继藩入宫,朕要见他们。”
萧敬哪里敢怠慢,匆匆点头,去交代了。
弘治皇帝随即看向周氏,朝周氏行了个礼:“见过祖母。”
太皇太后一脸欣慰,这周正本就是个糊涂人,只要他还活着,那么一切都可以不在乎了。
她颔首:“皇帝,这厚照和继藩,真是有本事的人,若不是他们,哀家这兄弟,十之八九,现在怕要入殓了,哀家的兄弟不懂事,皇帝要见谅。”
弘治皇帝道:“孙儿不会和他计较。”
说是不计较,这分明是心里还多少有些计较的意思。
太皇太后也没有多说什么,颔首:“这两个孩子……”
“祖母……”弘治皇帝顿了顿,却是打断了太皇太后的话:“朕还有一见紧要的事,需紧急见一见太子和方卿家,容孙儿告退,周卿家……”
周正现在还缓不过神来,忙是怯怯道:“臣在。”
“好生陪着祖母吧。”弘治皇帝交代着:“她老人家见你无恙,已经放心了,你们该好好的见见,说说话。”
“是。”
弘治皇帝则是快速出了仁寿宫。
他心里沉甸甸的,满脑子都想着那‘仁政’二字。
此前的种种,再加上这一次的血液论,都在他的心里,一晃而过。
见萧敬交代之后,迎面而来,弘治皇帝道:“再交代一下,让这两个小子,加急入宫!”
第一千零一十二章:送礼
朱厚照和方继藩下了马车。
朱厚照手里抱着一个用沉香木所做的匣子,他一脸不乐意的模样,唧唧哼哼:“真能换银子?本宫觉得,理当换不来吧。”
方继藩安慰他道:“殿下放心,那鄞州侯若是不拿银子换回他的东西来,身体就不完整了,殿下难道忘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忘了他还想着完完整整的进棺材?”
朱厚照便将这匣子抱着更紧。
只见方继藩继续道:“所以我看,怎么也得三万两银子吧,三万两银子换一个完整,这对于鄞州侯而言,不算什么大事,他们周家跟着太皇太后富贵了数十年,三万两还出不起?”
朱厚照听了这些话,方才觉得安心一些,却又道:“既是大家将这三万两银子平分,为何是本宫抱着这老东西的东西。”
方继藩的唇边飞快的抽了一下,一想到匣子里藏着的东西,就觉得心里不舒服,正午吃了的牛肉片儿,还有羊羔卷儿,以及脆皮小乳猪,便忍不住想要呕吐出来。
他笑呵呵的道:“因为臣有脑疾,怕一个不慎摔了。摔坏了,银子就没了,这可是鄞州侯的宝贝啊,千金不换的。”
朱厚照哼了一声,却也没再有异议。
二人徐徐入宫。
每一次到了奉天殿外头,朱厚照都有点心虚的感觉,想了想,回头将匣子丢给了身后的张永。
等宦官通报,随即二人入殿。
照旧还是行了礼。
却见弘治皇帝低着头,他的御案上一沓求索期刊。
这一两年来,求索期刊已刊载了数十期,此时,弘治皇帝决定重新审视一下。
方继藩开口道:“儿臣见过陛下,陛下……”
“方卿家……”弘治皇帝抬眸,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这里有一篇文章,证实了天下乃是一个球,也就是说……我大明的船队,若是下西洋,要是一路西行,当真可以回到大明。”
“理论上是如此。”方继藩对于任何这个世上还没有证实的事,都抱着谨慎,绝不会一口咬死的。
倘若直接咬死了答案,又会有谁愿意去证实呢?
科学的本质,不在于标准答案是什么。
而在于……探索!
只有自己进行探索,寻求到的答案,才能培养一批热衷于探索真知的人。
弘治皇帝打起精神,目光盯着论文一动不动,良久才道:“朕应该组建一支船队,自大明出发,让他们一路西行,倒要看看,是否果真如此。”
随即,他抬头,微笑道:“不只如此,朕还需派出船队向东进发,这里……是一片汪洋,此汪洋真是广大啊,朕看过三宝太监留下来的舆图,若能穿越这一片汪洋,那么,我大明向东,亦可抵达黄金洲!”
他振奋精神,眼里似乎放出了光芒,而后又道:“这里头的文章,涉及到了天文地理,更涉及到了农学、工学、医学,每一样学问,都令人耳目一新啊。”
弘治皇帝侃侃而谈,他的心情显得极好。
他眼前的世界,仿佛不一样了,就像一种懵懵懂懂的人,突然张开了眼,看到了一个多姿灿烂的世界。
此刻的他,显得踌躇满志。
这些年来,按着四书五经的方法治理天下,可结果如何,结果却依旧还是弊病重重,每一次,自己想要使出万分的气力,可回报……却是寥寥。
而现在……他突然发现,某种程度而言,国朝的许多积弊,其实是可以通过……嗯……发展来解决的。
比如粮食的损耗,官府向京师押送粮食,十斤粮食,送到了京里来的,只剩下六七斤,剩余的两三斤哪里去了?有的,是在运输的过程中,被运送的人马吃掉了,还有的……只怕也有人打着这个名义,直接贪墨掉了。
可要彻查,何其的不易呢。
而现在,蒸汽火车一出,损耗的问题一下子解决了。因为……哪怕是十万斤粮,根本不再需要征用数百上千的民夫来运送,只需蒸汽火车里十几个人,就可以解决长途运输的问题。
还有……朝廷为了赈灾,花费无数的钱粮,自己殚精竭力,每日过问,这么多的官吏参与其中,可结果呢,钱粮花出去了,又能救活几个人?
可一个引血术,竟可以拯救这么多的生命……
这是何其伟大的事。
天下大治才是目的,至于如何实现,是通过四书五经,还是通过其他方法,很重要吗?
弘治皇帝面带笑容,抬头,正好看到这奉天殿的落地窗之外,太子身边的伴伴张永手里抱着一个大匣子。
弘治皇帝不禁微笑道:“怎么,你们还给朕带礼物来了?”
“啊……”
朱厚照和方继藩面面相觑,下意识的回过头,顺着弘治皇帝的目光,看到了殿外的张永。
方继藩顿时感觉心里被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这个张永,是脑子有问题吗,分明知道这是落地窗,外头的动静都看的到的,他还提着匣子在那明目张胆的来回走动。
这玩意,不能送给陛下啊,难道让陛下炒腰花吃?
避免引起误会,于是方继藩忙道:“陛下,这不是送给陛下的,是送给鄞州侯的,听说鄞州侯进了宫,太子殿下和臣特意将他身体中最宝贵的一部分,先用最上等的神水浸泡,使其不腐,盛装它的,乃是晶莹剔透,经过了三十六道工序打磨而成的水晶瓶,这匣子,就更有来历了,此木生于西山书院后园,数年来,都是伴着郎朗的读书声生长而成,而后寻最好的匠人,将其砍伐,在砍伐的过程中,还请了普渡寺的高僧超度,为它诵经七七四十九日,便是要令它在被砍伐的过程中,不生怨念,若其有灵,唯爱而已。臣再请能工巧匠,将此木进行加工、打磨,上漆,这又是十三道工序,最终,方才落成。鄞州侯贵不可言,他身上的一部分,非此木,此瓶,此神水,不得盛装。”
弘治皇帝听了半天,呃,听不太明白。
好吧,细细想来,不就是防腐药水、玻璃瓶子,还有一块烂木头做的匣子吗?
朱厚照的眼睛则是发着光,整个人激动的不得了,脱口而出道:“父皇,你猜我们为了保存这珍贵的器官,花费了多少银子?”他伸出了两根手指,又觉得少了,接着又伸出一根,再伸出一根,郑重其事的道:“足足四万两,四万两……”
弘治皇帝:“……”
现在的弘治皇帝却不是那么好哄骗了。
看这两个家伙,红光满面的样子,十之八九,准没有什么好事。
不过……
弘治皇帝便道:“说正经事。”
方继藩心里松了口气,他不喜欢谈钱,太恶俗了,可朱厚照这家伙,非要把价钱说出来,反而令他担心。
现在陛下似乎没有继续追究,这就好极了。
却在此时,外头有宦官道:“陛下,鄞州侯来谢恩了。”
原来那周正从仁寿宫告辞出来,看天色还早,满心想着陛下拉着脸的样子,细细琢磨,还是来给陛下谢恩才好,自己……又活了,将来还要仰仗着皇帝呢。
他忐忑不安的进殿,忙向弘治皇帝行礼道:“臣见过陛下,朕患重症,幸赖陛下相救,救命之恩,老臣感激涕零,陛下甘霖雨露,老臣……”
朱厚照和方继藩一听,站在一旁,心里冷笑。
这老东西,果然不是东西啊。
开口就是谢陛下的救命之恩,真是陛下所救的吗?为了抱陛下的大腿,脸呢?
方继藩最讨厌的就是这等臭不要脸,溜须拍马,没有风骨之人。
弘治皇帝却是笑吟吟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周卿家来的正好,厚照和继藩给你送来了好东西来。”
“啊……”周正这才注意到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站在一旁,此刻,正笑脸迎人的看着他。
于是周正忙道:“太子殿下,方都尉,你们好呀,我……我……多谢你们的救命之恩。”
“无妨,无妨。”方继藩笑的灿烂,真挚的道:“助人为快乐之本,能见到老侯爷能够龙精虎猛,我这晚生后辈,便知足了。噢,我们给你带了东西来。”
接着,方继藩往殿外道:“来,将东西取来。”
那张永便连忙提着匣子来。
朱厚照乐了,眼里放光,又偷偷的瞄了父皇一眼,见父皇没有动气的样子,这才大了胆子,对周正道:“你猜猜,这里头是什么?”
周正看着匣子,不明白,便摇了摇头。
“你的腰子!”朱厚照认真的道:“从你身上割下来的那个,喜欢吗?”
一听到自己身上割下来的东西,周正的眼睛顿时一动不动起来,他拼命的盯着那匣子,忍不住想要捶胸跌足,眼泪哗啦啦的出来了。
宝贝啊,这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宝贝啊。
他激动万分的道:“殿下,这……这……真是多谢殿下,多谢殿下,臣想死它了……”
他起身,要将匣子抱住。
朱厚照却忙道:“且慢!”
第一千零一十三章:封官许愿
听到且慢二字,这周正心里就下意识的咯噔了一下。
他诧异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笑呵呵的道:“这个……这个玻璃瓶……叫啥来着?”
朱厚照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的脸已经青了。
却听弘治皇帝道:“晶莹剔透的水晶瓶。”
朱厚照才想起来:“对,晶莹剔透的水晶瓶,里头还有……还有……”
弘治皇帝瞪了朱厚照一眼,朱厚照更加紧张了,好吧,更想不起来了……
倒是弘治皇帝道:“瓶子里,还有上等的神水。最厉害的是这匣子,用的是听着朗朗读书声的神木制成,他们为此,就花费了八万两银子!”
周正的嘴顿时张得有鸡蛋大:“陛下……陛下……”
弘治皇帝笑了笑道:“当然,这是你们自己的事,和朕没有关系。”
周正便看向朱厚照和方继藩。
他怯弱的道:“殿下,臣是看着您长大的。”
朱厚照龇牙道:“所以本宫才救了你一命,可这腰子,你要不要,不要,本宫就让狗吃了。”
周正一惊,忙道:“可以不要匣子和瓶子吗?”
“可以啊。”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那我直接倒出来了。”
“你们这是抢……抢钱!”
朱厚照和方继藩面面相觑。
朱厚照却是乐呵呵的道:“你错了,若是我要抢,这手术费,还没跟你算呢,鄞州候的命,就这么不值钱?怎么也有几十万两银子吧,还有,别以为可以去和曾祖母告状,没用,你别忘了,我们救了你一命!”
“这……这……”
八万两啊,三套房子了……
周正偷偷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弘治皇帝眼睛落在别处,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这腰子,他不想要了。
可看陛下和太子殿下这态度……鄞州候心里却明白了什么。
他心里疼的厉害,却只能硬着头皮道:“买了!这匣子和神水,都买了!多谢殿下送的大礼,臣感激不尽。”
腰子事小,陛下和太子殿下的态度,才是至大啊。
就权当花钱消灾吧。
可是,他随即愁眉苦脸起来:“可是臣没有这么多银子啊,臣家里,只有三四千两……”
此刻,应当哭穷。
听到这个,方继藩眉飞色舞起来,连忙道:“请侯爷放心,我们历来是一条龙服务,所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上西,从现在开始,西山钱庄可以根据侯爷提供低利率的神木贷款服务,利率低廉,一年不过五个点,只需将侯爷的宅邸和田庄做抵,明日八万两银子便可奉上。”
周正:“……”
他对这……是很服气的。
最后,周正一脸愁容的走了。
抱着他的匣子,还有一张借据,他将匣子抱得很紧,生怕溜出来,这可是八万两银子的腰子啊,高贵无比。
……
这周正一走,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忙低垂着头,心里惴惴不安。
弘治皇帝的手指头有节奏的打在了案牍上,良久,才慢悠悠的道:“朕记得你们方才说,那匣子和神水才四万两银子吧。那么另外四万两,给朕存西山钱庄,记住了,定期三年,且还是皇家专享的年二点五利息,明日,你们将定存的单子送去内帑。”
朱厚照诧异的看着弘治皇帝。
方继藩:“……”
弘治皇帝:“这是国富论里教的,商品的价值取决于需求,你们不要看着朕,若没有朕,你们连三万两银子,那鄞州候怕也不肯给的,可见这多出来的盈利,是因为朕,朕童叟无欺,总没有欺负你们吧。”
方继藩心里无言,顿时生出了恶念,国富论哪个混账写的,现在好了,让陛下学了去,回去打死这个该死的作者!
弘治皇帝似是开了一个玩笑,却又肃容起来:“朕听说,周卿家也是富甲一方,他是外戚,可有了银子,却不做正经事,朕左思右想,觉得银子落在他的手里没有什么用处,倒不如充入内帑,朕来帮他花,朕的银子,总还是要惠及天下百姓的,也算是……利国利民吧。”
“陛下高尚情操,臣不能及呢。”方继藩恨不得说,在陛下面前,臣这点装逼的本事,不过是个小学生。敲诈勒索都能朝利国利民靠拢了,那我方继藩卖房子,岂不还成了天下一等一的大圣人?
弘治皇帝则是板起脸道:“说正经事!这求索期刊,朕越看越是心惊,西山书院里收拢了一大批的怪才,这些人,或许不读四书五经,不学圣人的经典,可他们的论文,他们所做的事,却无一不是暗合了仁政二字,朕在想,若是孔孟在世,他们会认可只知读四书五经的读书人呢,还是如苏月这些人这般,真正去研究济世救民的学问之人呢?”
方继藩道:“臣不是孔圣人,不过……臣在想,孔圣人若当真是圣人,一定会认同臣这样的人。若他不认同,那么就是伪圣人,所谓的仁政,便成了弄虚作假。”
弘治皇帝竟是点头。
他皱着眉道:“这科学二字,实是吓人,朕细细思来,大明这些年,可喜的改变,无一不是因为这科学而始,朕继祖宗大统,已二十三年矣,事后想来,自农业增产,至医术救人,再至火车,至新城,无一不和科学息息相关,朕竟是后知后觉,朕召你们来,是有事交代你们办。”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朱厚照和方继藩一眼。
朱厚照的脑子到现在,还有点转不过弯来。
方继藩眨了眨眼,心里还在琢磨着,国富论里是不是该将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添进去,陛下的想法很危险啊,动辄就想把外戚的银子搬到自己家里去。
现在听到陛下又有什么想法,让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就等待会儿,陛下说点儿什么,自己立即捶胸跌足的哀嚎一番,哭诉自己卖房如何辛苦,赚的真的是血汗钱,这是劳动人民的血汗,陛下万万别打主意啊。
却听弘治皇帝道:“今日起,朕建科学院,敕命厚照为科学院大学士!”
“呀……”朱厚照先是一愣,随即激动起来,顿时挺直了腰板。
“继藩,你为副手!”弘治皇帝又道。
方继藩心里长长的松了口气。
科学院?
这是啥?
弘治皇帝绷着脸道:“你们二人建科学院,招揽天下英才,为朕所用。朕要一改祖宗之法,昌盛科学,使这科学能为我大明所用,此利器也,二位卿家,万万不可忽视!”
科学院大学士。
那么方继藩,岂不是成了副学士?
副学士不好听吧……
朱厚照却是乐不可支,满脸笑意的道:“父皇真是明鉴啊,就请父皇立即下旨!”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不,没有旨意!”
这下子,朱厚照有点懵了。
弘治皇帝背着手道:“朕想,若是设科学院,势必这翰林院和都察院,以及天下的读书人,势必非议。与其为此,宫中和朝中百官因此而失和,这不是百姓之福。朕思来想去,所以才让你们二人出面,朕自然不会有旨意,可是……”
他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继续道:“可是厚照,你是太子啊!”
朱厚照醍醐灌顶。
他竟懂了。
宫中不会有圣旨,而太子,最擅长的是做啥?
伪造圣旨。
如此一来,这就形成了一个踢皮球的局面,百官们质问宫中,宫中可以摊开手,没有下旨啊,不信你问待诏房和翰林院,所有的旨意,都有存档的。可旨意哪里来的,太子那儿来的,太子自有太子的权威,你们找太子去。
而当今太子,却是天不管地不收的货,百官们能逼迫皇帝,你管的着东宫还有那西山的方继藩吗?
只是……怎么听着,有些儿戏。
方继藩咳嗽:“这个……陛下,不知这科学院,位列几品?”
弘治皇帝淡淡道:“与翰林院等同。”
这一下子,就有奔头了,方继藩眼前一亮,翰林院乃是朝廷最中枢的机构之一,与翰林院等同,若是假以时日,甚至可以直接影响皇帝的决策,这绝对是一桩利国利民的好事。
方继藩激动的道:“那么,陛下拨发科学院钱粮几何?”
弘治皇帝道:“现在争议巨大,只怕朕和国库,都不能拨发钱粮。”
方继藩的笑容,渐渐的消失。
他算是明白了。
这是空手套白狼。
陛下想要设立科学院,却又不能引发满朝的争议,所以,这科学院,先由太子和方继藩二人,以胡闹的姿态来折腾,折腾成功了,便是功在千秋,不成功,你看,这只是太子和方继藩胡闹而已,他们还是孩子啊……虽然这两个孩子……年纪是大了点,可无论如何,大家别计较。
朱厚照面红耳赤的道:“父皇,儿臣算了算,横竖都是儿臣吃亏啊。”
弘治皇帝瞪他一眼:“你惹下的祸,哪一次不是朕给你收拾,今日你要和朕算账是吗?好,朕来算算,你自出生开始,花了朕多少银子,你三岁起……”
第一千零一十四章:明定国是
朱厚照:“……”
朱厚照突然发现,自己永远不会是自己父皇的对手。
科学院……大学士……
嗯,听起来很高大上,可……
没有经费,没有真正的旨意,甚至……没有编制,啥都没有……
而朱厚照唯一能做的,就是乖乖听话,不然,就翻旧账。
朱厚照满心不认为自己错在哪儿。
毕竟,坑爹……这不是该当的吗,我爹就该养我啊。
当然……朱厚照毕竟不是有风骨的读书人,没有过多挣扎,他直接怂了。
毕竟他爹不但会和他算账,会和他讲道理,还会揍人的。
弘治皇帝拉着脸道:“科学院,要与翰林院一般,都能为宫中所用,将来也要充经筵日讲,要掌进士‘朝考’之事,论撰文章,稽查官学功课,入值侍班,要有典簿厅和待诏房,以备朕咨询,不只如此,还需有文馆……朕将这些事交给你们来办,这是朕对你们二人的信任,你们办好了,便是利国利民的大功劳,若是办不好,朕法办了你们。”
朱厚照睁大眼睛……法办,怎么个法办法?狗……狗……狗啥来着?
方继藩却瞬间明白了。
翰林院的本质,乃是秘书机构,几乎所有的职能,都是协助皇帝治理天下,这也是为何,翰林院地位非同一般的原因。
而弘治皇帝显然认为,这个秘书机构过于腐朽,里头充斥的翰林官员,实用的功能越来越低,这技能点,都点在了道德和装逼上头。
对于弘治皇帝而言,他需要有人入值宫中,随时备询各种疑问,譬如蒸汽火车的问题,譬如医学的常识,譬如工程上的问题。
而今铁路已经出现,越来越多的技术渐渐深入至人心,成为人们的日常所需,医学也开始渐渐日新月异,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皇帝竟一概不知,这还是天子吗?
皇帝单凭仁义和道德文章治天下,对外界一概不知,这与何不食肉糜又有什么分别?
所以科学院也是一个秘书机构,他们负责组织人,向皇帝讲授和传播知识,也负责扈从皇帝,入值宫中,随时回答皇帝的问题。当然,还需对所有的科学知识,编撰出书册,进行存档,大抵……可能未来,需修一部百科全书。
除此之外,还要对科学人才进行一定的考校。
想一想,很带感啊,除去为了免使天下人的非议,不给明旨,不给钱粮之外。
若这件事办成了,这等于是给士大夫背后,狠狠的扎了一刀。
一想到能给人一个背刺,方继藩居然觉得很兴奋,他的血液沸腾了。
此时,弘治皇帝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够明白了,直接大手一挥道:“好了,朕已好话说尽了,你们想办也得办,不想办也得办,就这样。退下吧!”
朱厚照却是忍不住道:“父皇,您没说好话啊。”
见弘治皇帝杀气腾腾的看了自己一眼,朱厚照猛的打了个寒颤,连忙机警的道:“儿臣遵旨。”
弘治皇帝这才和颜悦色的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自然是很识时务的,一脸认真的朗声道:“陛下圣明,提倡科学,此大明万世基业之本也,钱,儿臣出了……此事,无论如何也要办成。”
方继藩的心里则在想,明日房价该涨一涨了,大明的士绅们有银子,他们不缺钱,实在不行,他们还可以砸锅卖铁、卖地贷款嘛,现在血液论不是出来了吗,将来还可以卖血,甚至到了科学昌明的一日,还可以卖肾。
两个家伙,各怀心事的走了。
弘治皇帝目光慈和的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
他吁了口气。
见萧敬站在一旁,沉默了片刻,弘治皇帝道:“此事,不可让人知道是朕授意的。”
萧敬不禁道:“陛下是想借太子和方都尉试一试水温?”
这一次,萧敬学聪明了,陛下此举,想来别有用心,这是破天荒的事,贸然施行,势必要遭到极大的阻力,而让太子和方都尉二人去办,办好了,就是陛下圣明,太子和方都尉办事得力,大功一件。办不好,噢,他们在胡闹呢,宫中不知道的,你们去宰了太子和方都尉吧,自己看着办。
弘治皇帝瞪了萧敬一眼道:“就你话多!”
萧敬:“……”
萧敬有一种窦娥附体的感觉。
弘治皇帝却叹了口气:“朕得天眷顾,继承大统,列祖列宗洪恩浩荡,他们传承给朕的,既是万里江山,亿兆百姓,可是,也给了朕千钧的重担,给了朕积弊重重的社稷,朕本指望,朕能成一个守成之君,墨守成规,恪守祖法,可时至今日,方知国朝已是弊病缠身,不得已,非要改弦更张不可。朕读经史,终是知道,凡大立者,非大破也,可要大破,何其难也,朕要大立,就要破百官阻碍,可只凭一道圣旨,就可使者铜墙铁壁,轰然毁塌吗?所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朕就让太子和继藩,来做这两只蚂蚁,让他们去破,破的,不是祖宗旧法,还要破的是人之心障。”
弘治皇帝说罢,又露出几分担忧,道:“朕也不知,朕做的是对是错,只知道,时至今日,非要改一改这风气不可……这千头万绪的事……太难了,就由着这两个家伙,去折腾去吧。”
弘治皇帝手敲了敲案牍,随即又道:“太子虽性情乖张,耿直是耿直了一些,做事虽无章法,却是肯用心思的。至于继藩,此人尚还忠厚,这是忠良之后,也是朕的女婿,朕只此一女呢。”
说着,弘治皇帝下意识的露出会心一笑:“他也是个好孩子啊,且还是个奇才,他与太子,形同兄弟,性情可以互补,或许……可以成事!”
此时……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透过了落地窗,射入了弘治皇帝布满血丝的眼眸里,他虽尚属壮年,却是一脸疲惫,可就在这一刻,这夕阳的余晖,使弘治皇帝整个人显得熠熠生辉起来。
……
科学院的地址,是极好选的。
靠着大明宫,有大量闲置的土地,虽已建起了许多的部堂,可要开辟一块地方,却是轻而易举之事。
既是自家的自留地,这科学院的标准,自该比翰林院的规模还要大一些,部堂的建制规模大小,某种程度决定了其重要的程度,因而工程学院立即开始着手规划,务求巍峨、雄伟,要在各部堂之中,鹤立鸡群,彰显霸气。
至于旨意,这就是朱厚照的专长了。
他是个有工匠精神的人,躲在东宫里,拿出了看家本事,用心捣鼓了一番,而后一道旨意就出来了,张永战战兢兢的看着这旨意,又要吓尿了。
毕竟……旨意必须得是宦官颁发的,宫里的宦官没有,那就你了。
这圣旨的炮制过程,他可是全程参与的啊。
不只如此,他还知道东宫里还有金刀,有‘玉玺’,现在,他还怀揣着一份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圣旨,可以想象,作为一个身体有残缺的残障人士,面对这么个东西,是何等心情。
陛下不追究倒罢,可谁晓得将来会不会来个秋后算账呢?
秋后算账能算到太子殿下的头上吗?十之八九,就是将他的脑袋砍下来祭天!
他打开圣旨,朱厚照率西山书院诸人,毕恭毕敬的拜倒在地,一副谨承天命的模样。
方继藩虽也拜着,却抬着头,看天,在思考着人生。
西山书院上下人等,却一个个很用心的恭候宁听,他们想来没有半点怀疑圣旨的真实性的,毕竟他们单纯的世界里,显然无法理解这些事。
“快念啊,狗一样的东西!”朱厚照瞪着脸色苍白的张永,不耐烦的催促。
张永牙关打颤,他开始有点儿怀念起刘瑾了,甚至这刻里在心里升起了佩服之意,刘公公的内心,到底有多强大啊。
没忍住,张永哭了出来,眼泪扑簌而下,却在朱厚照的怒目下,战战兢兢的道:“奉天承运皇帝……皇帝……敕曰……”
“错了。”朱厚照朝张永龇牙,一面跪着,一面道:“是诏曰,诏曰,瞎了眼的东西!”
张永一惊,便睁大眼睛低头去看,果然是诏曰,于是忙道:“皇帝诏曰:朕承大统,恪守祖宗成法,倚重翰林,而今天下大变,科学兴盛,国本动摇,朕夙夜忧叹,今天下大变,国朝岂不变乎。国朝百三十年,倚重士大夫,朕承祖宗之命,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却又唯恐徒蹈唐、宋积习,而愧对祖先。今为天下计,置科学院,招揽英才,以期为朕所用,其旨无外以圣贤义理之学,植其根本,又须博采科学切于时务……特赐太子朱厚照,为科学院都督四海、经略五洲大学士,敕方继藩,为科学院暂不都督四海,亦不可经略五洲大学士。”
方继藩:“……”
卧槽,我没打算都督四海,也不打算经略五洲啊,可为啥这个也要列进官职里,不高级啊。
第一千零一十五章:敢为天下先
张永越念,越是心死。
却不得不继续硬着头皮逼着自己念道:“科学院者,置两大学士,下置侍学学士、侍读学士,再置各科侍读、侍学、修撰、编修等员若干,辖典簿厅、待诏厅、科学馆等。今朕开此先河,为天下计有,特颁此诏,以期明定国是,钦哉,宜传播天下,咸使知闻!”
呼……
终于……念完了。
朱厚照已是眉开眼笑,仿佛完成了人间的大事。
却见张永又没有了动静,便朝张永咧嘴道:“授印,授印!”
张永才想起来,忙道:“来,将陛下的学印赐太子与方都尉。”
身后,一个宦官苍白着脸,战战兢兢的抬着一个红绸盖着的托盘上前。
朱厚照又笑开了脸,道了一声谢恩,起身接过了托盘,取出一枚比巴掌还大的硕大学印,忍不住大笑道:“哈哈哈哈……这印竟这么大,父皇知我也。”
方继藩好不容易的忍下了翻白眼的冲动,心里想,你一个官职这么多字,这印小了,字刻得下吗。
他还在为暂不都督四海,亦不可经略四海的逗比大学士而懊恼。
这一次伤心了,他只想做一个学士啊,这前头的废话,不是狗尾续貂吗?
宦官又传给方继藩一个大印,这印也是挺大的,很沉,双手才能抱起,因为……刻的字也很多。
而在身后,无数的师生们,顿时哗然了。
置科学院,一切都和翰林院等同。
这是何等的荣耀啊。
翰林院之所以被人尊敬,除了入翰林者,多是有为的进士,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作为秘书机构,他们距离权力的中心最近。
他们不但有机会接触宫中,甚至还有建言献策的权力。
皇帝不可能全知全能,许多决策,都需先询问扈从左右的翰林官,翰林官,则用自己的博学,给皇帝提供建议,而这些建议,是可以直接影响决策的。
这圣心独断,固是一念之间,可谁能影响圣心呢?
难道,将来陛下……还要随时询问工学生、医学生、算学生对策?
倘若如此,岂不是……大有可为?
这是何其的荣耀,又是何等的重担啊。
许多人的心里,都不免生出扬眉吐气之感。
能入西山书院,学习各科学问的人,固然有其兴趣和使命感,他们只觉得,四书五经之学,难以切合实际,可靠着热情去学习,远远及不上那些凭借利益和地位去学习的人。
因为热情会有消退的一日,可利益和身份的不同,才是恒远之事。
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里的读书,对于士大夫们而言,这里头的读书,可没有将西山书院各科的书计算在内。
因为这里头的书,只有一种,那便是四书五经之学。
因而这各科,哪怕也是学习,也是读书,可对于许多人而言,依旧还属于下品末流之学,是被人所轻视的。
可现在,有了科学院,这科学院甚至在未来,可以和翰林院一争长短,甚至也有了可供皇帝咨询,提供建言,利用他们各科所长,影响国家大策的机会呢?
许多人……眼里放光。
更有不少人,眼里竟模糊起来。
一群身份尴尬之人,突然得到了认可,这是何其不易的事。
唯一的美中不足的,就是为啥,会有什么四海和五洲,这有啥关系吗?
怎么听着,感觉有点不太靠谱?
于是大家纷纷看向朱厚照和方继藩。
朱厚照面色从容,咳嗽一声道:“父皇厚恩,以科学之实务,试图振兴百业,本宫决定了,这科学院,本宫为首,老方为副,其余其他人选,自当根据各科佼佼者担任要职。或为各科内部,进行推举,或根据其学职不同,而授予官职,此事,老方来办。”
说着,便将硕大的印挂在了腰间腰间,这么挂着,似乎有点不太舒服啊,不过不打紧,朱厚照身子好,结实。
方继藩已不知该说点啥好了,干脆朝众人一吼:“滚回去读书!”
哗啦啦……
一下子,所有的师生们,统统不见了踪影。
片刻之后,书院各处,又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
接下来,就是科学院的体制建设了,如何选拔,如何任官……当然,这其中必须设定一个底线,各科的推选是必须的,可必须得有实际的学职,这学职还是需要论文来展现。
至于什么待诏厅、典簿厅,以及科学馆,还有其他的下属机构,都要搭建起来。
方继藩是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作为大明统治阶级的一员,没有人比他更爱这个江山,这个朝廷了。
正因如此,方继藩才有统治阶级,自觉维护大明基业的自觉性。
想想看,将来陛下遇到了修筑河堤的问题,不是去询问那些只知道之乎者也的翰林,而是询问工程学的待诏工学侍读,他能收获到什么建言。想想都很激动人心哪……
而今,方继藩的目标,就是吊打翰林院,让那些躲在翰林院里,只知道瞎咧咧的家伙们,接受自己按在地上摩擦的觉悟。
可是……科学院需要什么人才呢?
方继藩的神色慎重,开始拟定着方案和人选。
只是……现在横在自己面前,唯一碍眼的,就是这一枚,坨大的印章,怎么看,都有想摔了这玩意儿的冲动。
……
“刘公,刘公……”
沈文箭步如飞的赶到了内阁。
其实等他来的时候,却发现,这里早已充塞了都察院还有各部堂的大臣。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点懵。
王鳌已从方继藩的主簿那儿,解脱了出来,继续任他的吏部尚书,这些日子,跟着方继藩,他见识到了不少下流,可同时,也确实学到了不少东西。
可现在,他也懵了。
马文升背着手皱着眉,长吁短叹。
张升到现在还没回过劲来。
李东阳和谢迁,至今还在神游。
消息实在是太骇人了,各部堂都闹翻了。
谁曾想到,突然会有这么一出。
刘健还算稳的住,他看着许多涌至内阁来的大臣……有咬牙切齿的,有至今还在梦中的,有如热锅蚂蚁的。
沈文来了。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
沈文苦笑道:“查过了,待诏房里,并没有这份旨意,翰林院文史馆,也不曾封存。”
马文升立即道:“你的意思是,这封圣旨,根本就是……”
后头的话,他没有说下去,可意味很明显了。
矫诏,这肯定是矫诏。
刘健颔首:“不错,内阁此前也没有任何的风声,想来,这十之八九,乃是……乃是有人自作主张。”
他所说的有人,让所有人意味深长的看了刘健一眼。
还能有谁?
可是……这个人……不能说啊。
于是有人咬牙切齿的道:“方继藩那个狗东西……”
这声音犹如蚊吟。
大家充分发挥了,我惹不起另一个混世魔王,我总还能骂一骂那个看上去比较好惹一点的吧。
当然……
对于这位痛骂的壮士,更多人却没有附和。
因为……有人察觉,另一个,其实也是不太惹得起的。
也不是说惹不起,老夫会怕他?
只是这个下三滥,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老夫是讲道理的读书人,是圣人门下,懒得和这样的人纠缠计较罢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众人询问式的看向刘健。
刘健低头看着外头送来誊写好了的‘圣旨’副本,苦叹道:“老夫早就料到,这定是有人自作主张,绝非是出自圣上本意,此事……闹起来,只怕有损宫中声誉,可这般明目张胆的,实是人神愤慨,哎……”
他叹了口气。
自打儿子没了。
上了那贼船。
刘健不但心疼,竟还有一种被人绑票了的感觉。
自己的儿子,哪怕大难不死,说不准,也会被人弄死吧。
面对今天这事,他哭笑不得,良久才道:“诸卿,可终究这不过是儿戏而已,若是闹将起来,反而遂了某些人的心愿,不知道的人,还将这科学院,当了一回事呢。国朝有国朝的法度,陛下只此一子,且国家立嫡以长,此乃国之本也,是以……老夫的建议是,此事……不必理会,庙堂之上,视其为儿戏,他便是儿戏,诸公勿忧!”
“可是……”
许多人皱起眉,不甘心。
可刘健的话,也不是不在理,闹起来,你能把两个在大家眼里只娃娃一样的人怎么样呢?
说穿了,在诸位看来,无论是太子还是方继藩,都不过是小屁孩子罢了。
越闹,科学院的声势反而越大……凭白的让他们的胡闹,引起了天下人的关注。
众人唏嘘着,像吃了苍蝇一般。
“刘公所言,不是没有道理。”王鳌此时发话了。
他皱眉,似乎早就清楚了方继藩的套路,道:“对于他们,不管,不理,不闻,不问,方为正道。”
“只怕御史们,会仗义执言。”有人不禁忧心道。
刘健淡淡道:“仗义执言,谁管得住,由着他们去吧,吾等恪守臣道,即可!”
第一千零一十六章:心系天下
这事,只要上头达成了默契,哪怕是下头的御史们叫一叫,也是无伤大雅的。
刘健算是一锤定音了。
他在百官之中,有足够的声望,让所有人都达成了默契。
可此时,坐在一旁的李东阳,却依旧眉头紧锁,抿着唇,显出几许忧心之态。
刘健四顾,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不由道:“宾之,你可有什么不同的看法?”
李东阳摇头道:“不,刘公,我所忧虑的,反而不是这些事……而是……”
他说着,叹了口气。
他兼任了户部尚书。
这个职责,实是重大,满朝廷都在向他要银子,个个都跟催命鬼似的。
他顿了顿,方才道:“江浙那儿钱粮的数目,大致报上来了。”
“……”
一下子,所有人静默下来,都支起了耳朵。
钱粮涉及到了国计民生,乃是天下的事。
今岁的收益,更是关系到了明年的支出,兵部尚书马文升,就等着户部拨发钱粮,将辽东的欠饷给还了。工部的几个工程,也欠着饷银,尤其是现在新城到处都在募工,征发的匠人,根本无心完成工部的工程,因为两者的收益,实在太悬殊了。
只可惜,这是征发,由不得他们不去。
可工部只勉强给他们两顿饭吃,哪怕是两顿饭,都还经常欠着,大家青黄不接,怎么做的好工。
还有各地的造作局,那更加惨淡了。
礼部每年所需的岁祭以及各种祭祀典礼,花费也是不小。
吏部和刑部,也好不到哪里去。
哪怕是翰林院,近来又要修书,这修书,其实是花费极大的。
当初永乐大典修撰的时候,是内阁大学士作为总编,不计成本的修撰,最终此书落成,成为国朝文坛中的盛事,可其中的花费,其实并不下于一场征伐。
现在修的书,固然不及永乐大典,可也指着户部的钱粮下锅呢。
至于各处的河堤,明年可能出现的灾情,还有多如牛毛之事,这些,都离不开钱粮。
刘健对此,倒是慎重起来了。
前些日子,他称病告假了许多日,可也不是不知道朝堂所发生的事的。
他知道李东阳没有从内帑里支取出银子来,国库自己得承担一切支出,他也不禁为之心忧。
他便向李东阳问道:“江南那里,钱粮几何?”
李东阳顿了顿,在万众瞩目之下,徐徐道:“杭州府,虽未受灾,可缴纳的银税,不过四万三千两,比之去岁,竟少了两成,缴纳的粮食,为十三万担,还有布匹……生丝……”
杭州乃是大府啊,怎么这钱粮,不增反减了?
“听说是因为流民增多的缘故。”李东阳道:“还有江西布政使司,因为宁王叛乱,朝廷体恤他们饱受宁王盘剥,前几年免了他们一些税赋,可如今……”
他摇摇头,叹道:“今岁的钱粮……只怕很不乐观,再加上这两年的亏空……”
“这可怎么办才好。”马文升忍不住抱怨起来:“辽东的军饷,已经欠了两个月了,明岁难道还要继续欠下去?这样下去,辽东各镇,非要哗变不可。自成化年,朝廷横扫了女真诸部,使其乖乖内附,可这些年来,女真诸部,又有恢复和壮大的趋势……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工部尚书一脸委屈巴巴的样子道:“现在匠户们敷衍的厉害,归根到底,是因为在造作局里,一个匠人,其钱粮本就杯水车薪,养家糊口,尚且困难,可在其他地方的匠人,却是衣食无忧,两相对比,谁还肯安心用命?哪怕是用鞭子抽着,也无济于事啊。现在又还欠着他们钱粮,他们无米下炊,是要饿死的,李公……这不是玩笑事啊。”
李东阳听着头大,忍不住抚额。
见众人还在吵吵闹闹,却是哭笑不得的道:“你们的难处,老夫岂有不知……只是……”
“要不……”王鳌眼眸一沉,道:“还得去请陛下做主,无论如何也从内帑里拿出些银子来……”
许多人急了,眼里似乎也掠过了一丝大胆的想法。
于是众人看向刘健。
刘健觉得心里堵得慌,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日子,没法过了。
刘健咬咬牙道:“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
李东阳见刘健首肯,心里也燃起了希望:“全凭刘公做主。”
……
定兴县。
在一遍又一遍的核算之后,再加上此后结余的税银,统统入库。
今岁定兴县的征税,算是彻底的落下了帷幕。
欧阳志算是彻底的松了口气,接下来,他便要在这财政的收支上,盖上自己的大印,而后便派人前往户部汇报了。
其实……定兴县的收支报告,还算是轻松的,因为都是税银,不存在其他实物,损耗极小,和户部的汇报和核算也简单,账目一目了然。
若是其他各县,那就复杂了。
明初的时候,大名鼎鼎的空印案,问题就出在这里,当时地方都需派人至户部报告财政收支账目,所有账目必须和户部审核后完全相符方能结算。若其中有任何一项不符就必须驳回重新造册,且须再盖上原地方主官大印才算完成。因当时交通并不发达,往来路途遥远,如果需要发回重造势必耽误相当多的时间,所以前往户部审核的官员都备有事先盖过印信的空白书册以备使用。这原本是从元朝既有的习惯性做法,也从未被明令禁止过。
只是钱粮在运输过程中会有损耗,所以从运送一直到户部接收时的数字一定不会相符,在路上到底损耗了多少,官员们无法事先预知,只有到了户部将要申报之时才能知道其中的差额,所以派京官员都习惯用空印文书在京城才填写实际的数目。
结果,他们好死不死,撞到了太祖高皇帝,这位大爷觉得你们这些家伙吃了老子的饭,居然有胆子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弄虚作假,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乎,下旨‘竟杀空印者’,数以万计的官吏,因而人头落地,蔚为壮观。
以至于到了现在,再没有哪个主官敢拿一张白纸盖上大印就跑去户部,等真实的钱粮押解到了国库,再填写具体的数额了。而是实实在在的汇报,只是……往往钱粮出库入库,都和汇报的数目,总有对不上的时候。
欧阳志就省事得多了,有多少就报多少,上头的数目,都是可以检验的,到时押解入库的纹银,也绝对不会少分毫。
此时,欧阳志低着头,细细的看着上头一个个数目,甚是欣慰,他盖印之后,将这钱粮簿子,送至户部司吏手里,道:“快马至京吧。”
“是。”
司吏激动的取过了钱粮簿子,也显得很激动。
这几乎是他人生的巅峰时刻,太激动人心了,想来,这份奏报,足以让他到了京师后,在户部那些官吏的面前,腰杆子能挺得比竹竿子还直了。
……
这个时候,京师里,尽是流言蜚语。
听说科学院当真的成立了,有的则说这是子虚乌有的事,宫里没有旨意。
于是,人们议论纷纷,可方继藩却是将这事当做了头等的大事来做。
不只科学院的衙门征发了大量的匠人开始动工,而且所有的官职,也已拟定了一个学职的单子,以供甄选。
这下子,更多的人开始激动了起来。
论文的投稿量,明显的开始剧增。
有了学职,才有被遴选的资格啊。
方继藩看着这几乎接近一倍增长的论文投稿量,有点懵了。
这些家伙们,到底有多想做官啊。
虽然其中的论文,不乏多数都是滥竽充数,可精华却也是有不少的。
各科遴选出来的侍读、侍讲,将来都有资格入值扈从,甚至可能至待诏厅待诏。
不只如此,许多人盯上的是科学馆,因为方继藩已经透露出口风去,一旦科学馆落成,将编修百科全书。
这也让不少蒙学,有了带动的作用。
现在蒙学,多是学习四书五经,打小开始接受新知识的却是不多,这是因为,更多人希望借蒙学求取功名,一旦开蒙之后,就有机会参加县试、府试和院试,只有实在科举无望的情况之下,大家才开始尝试向新的学科发展。
而今,新的蒙学也开始筹建,在未来,将源源不断的输送西山所需的人才。
读书,本身就需因势利导,这四个字中,利字占据了极大的成分,若没有好处,没有足够的利益,你却非要让人甘守清贫,要保持着内心的情怀,除了方继藩自己,真正心系家国,胸怀天下,哪怕是得了脑疾,也坚持不懈的卖房救国,十年如一日,风雨无阻之外。这样的人,世上又有几个。
所以方继藩从不强求自己的徒子徒孙们有情怀,做人,理应高标准的要求自己,而低标准的体谅别人。
这是一个正人君子必须恪守的品质。
没错,方继藩就是这样的人。
第一千零一十七章:簿册来了
正在京中惶惶之际,户部却是焦头烂额。
堂官夏冰看着一份份自各府各县送来的账目,却是有点发懵。
今岁的钱粮,比之去岁锐减。
这其中的原因有许多。
其中最大的问题在于,许多府县,开始大规模的种植红薯和土豆。
说起来,这两样东西确实是镇国之宝。
可对于户部而言,却是有害的。
因为米和麦子易于保存,朝廷要征收粮税,就是征收米和麦子,而江南乃是大明的粮赋重地,这大米入库,乃是关键。
可因为许多土地拿去种植了高产的土豆和红薯,米的产量,却是锐减了,哪怕地方官吏再如何‘横征暴敛’,没有粮就是没有粮,难道你从运河运一批土豆和红薯来?这玩意只怕还没到天津卫,就统统都烂了。
银税的收入,也是大减,原因……天知道。
各府各县的黄册人口,竟是或多或少开始减少。
可以说天下政绩最好的县,能和去岁持平,就算不错了。
眼下送来的簿册,虽只是冰山一角,但是夏冰这位常年在户部公干的人,自是再清楚不过,难怪李学士如此着急上火,今年怕是谁也别想过一个好年。
“夏郎中……”一个差役匆匆而来道:“定兴县的簿册,由人送来了。”
这夏冰,官拜户部郎中,主计钱粮。
一听定兴县的人来了,便忍不住鼻孔里哼了一声。
定兴县乃是京郊县,这江南的簿册都送了来,它一个郊县,却是姗姗来迟。
自打定兴县新政,和户部的磨合,就很不愉快,这定兴县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夏冰手指敲了敲案牍,神色淡淡的道:“是何人送来的?”
“乃是其户部司吏。”
“什么?”夏冰脸色一沉。
一般情况,这等大事,都是县丞或是典簿送的。
尤其是近郊县,一方面,因为钱粮乃是大事,要显出该县的重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是佐官们难得露脸的机会,怎容错过。
可这定兴县倒是有意思了,竟让各司吏来,司吏、司吏,可最终,不还是没有编额的吏嘛。
那书吏忙道:“听说是此前,定兴县的佐官们纷纷告病,因而县里的事,几乎都没有让他们插手。那县令欧阳志,认为他们对于县务不熟悉,便将他们摘开了。”
“真是庙小妖风大,小小一县,竟是主官和佐官失和到这个地步,我看吏部京察,这欧阳志,怕是没有好果子吃。”
夏冰皱眉,他本是对欧阳志闻名已久,可想不到,这厮居然和佐官们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夏冰咳嗽了一声,便道:“去将那司吏叫来。”
定兴县户房司吏田镜小心翼翼的进了户部部堂。
自己区区一个小司吏,从前确实不是自己来送簿册的,大明朝,官吏的区别极大,他哪怕是司吏,也不过属于吏的一员,在定兴县里,他也算是了不得的人了,可到了这儿,他便连看门的人都不如。
因而田镜显得有些胆怯,他手里夹着簿册,似乎只有这簿册,给了他一些勇气,待进了典簿厅,便见一官高高在上的坐着,面无表情。
田镜下意识的行礼:“小人田镜,奉使君之命,特送来定兴县钱粮簿册。”
“噢。”夏冰眯着眼,威风凛凛,端起茶盏来,徐徐喝茶,口里道:“汝既是奉命而来,看来定是欧阳县令的心腹了。”
他没有用你,而是用汝,汝是书面用语,更显得疏远一些。
至于问这司吏是不是县令心腹,这显然带着调侃的语气。
田镜汗颜道:“蒙使君错爱,小人汗颜。”
“噢,将簿册取来。”夏冰没有和田镜多打话,这只是一个区区文吏,还是地方上的,这人根本没有和他说话的资格。
田镜连忙小心翼翼的送上了簿册。
夏冰接过,打开一看……
“……”
田镜咳嗽一声,还一面解释道:“因为定兴县所采取的是新税法,因而核算时,和往时不同……所以……”
可这些话,夏冰是一字半句都没有听进去。
卧槽……
田镜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在几乎所有州县的人口都在流失的情况之下,定兴县新增人口七万八千户,具体到了人丁,则是二十三万九千人。
人力……就是宝贵的财富啊。
这一点,是人都明白的。
关于定兴县人口增加,夏冰不是没有耳闻,只是……这个增加的数字,太可怕了,一年多增加的人口,就相当于一个县的人口,而且还是一个中县。
新增作坊……
新增商贾……
新增商铺……
农业增产……
什么,农业还增产了?
夏冰脸都绿了。
不是说,工商兴起,会误农吗?
征收税赋……
多少来着?
夏冰睁大着眼睛,很仔细的连续看了几遍,十分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瞎了,不对呀……这怎么可能。
一百三十七万两!
……
这是……国库一年白银收入的一半!
朝廷一年缴纳银税,也才三百多万两呢。
虽说定兴县没有实物税,没有粮税,可那些东西,对于往年定兴县而言,是不值一提的。
夏冰觉得自己要疯了。
他依旧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不对吧,肯定是核算错了。
“上官……上官……”田镜见夏冰似癫的模样,连忙小心翼翼的呼喊。
可夏冰却充耳不闻,他眼睛都红了,忙起身,匆匆离座,到了一旁的耳房,翻箱倒柜,过了一盏茶功夫,方才拍着一本簿册,这簿册上都已落了灰,将这簿册一打开,此乃定兴县往年的簿册。
弘治九年,缴银四千六百二十三两,丝,一千九百五十六斤,粮,九千二百一十五担,帛,九十七匹,茶叶,三百七十五斤……
夏冰猛的打了个冷颤。
这税赋,何止是增长了十倍,说是三十倍,五十倍,一百倍,都有人信!
一百三十七万两,其中四成定兴县留用,用以修学、修筑道路、偿还贷款,还有修筑河堤,搭建桥梁……也就是说,五六十万两银子扣下。
疯了……一个县,他们竟然留下了五六十万两银子,太奢侈了。
可是……
押入国库的银税是多少来着?
八十二万两……
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比灌铅了还重,八十二万啊,区区一县,几乎可以媲美一个布政使司了。
他神色凝重,猛地一拍案牍,认真的道:“这些,当真吗?”
“已经核算过数遍了,需解押的钱款,不日即将送至。”
夏冰脸色已是变幻不定。
这小吏,不可能敢来部堂里儿戏,那么……这是真的!
田镜也忐忑不安的看着夏冰。
夏冰则也盯着田镜。
二人四目相对,此刻,竟有火花溅出。
缓了一下,夏冰的脸上,竟是渐渐的浮现出笑容,整个人都变得和蔼可亲了:“你姓……”
“姓田。”
夏冰微笑道:“噢,田先生,你乃欧阳县令的心腹?”
“是。”田镜心里道,心腹实在是不敢当,不过……欧阳县令对自己倒是颇为信任的。
“来,坐下说话,来了户部,就相当于来了自己的家一样,不要拘谨。”夏冰心里已是翻江倒海了,八十万两啊,这是钱粮大户,一下子,户部的燃眉之急,就凭着这个簿册,算是解决了。
单凭这本簿册,那欧阳志,便足以功勋卓著,再加上他的与众不同的身份,眼前此人虽只是一个小吏,可宰相门前也是七品官啊。
“人都死了吗?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还不快给田先生预备茶盏,田先生一路而来,舟车劳顿的,尽都是一些没眼色的东西!”
夏冰喝骂了一段,而后看向田镜,就咧嘴乐了,怎么看,都觉得这位司吏,虽是地位卑微,却是相貌奇特,不似凡人哪:“田先生在哪里下榻?”
“就在附近的……”
夏冰一挥手道:“不必在客栈里了,想来不久,李公就要召问你,就在这部堂里的廨舍,给先生收拾一个屋子,住下吧。”
田镜受宠若惊地看着夏冰,道:“这……小人……”
夏冰打断道:“不要自称小人。”
田镜露出几许为难之色,道:“学生……奉使君之命,只怕还要去探望一下方都尉。”
夏冰随即道:“呀,部堂里可以准备车马,正好本官也要立即赶去见过李公,你且去见方都尉……方都尉……”
一说到方都尉,夏冰脸色怪异起来,顿了一下,才道:“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啊,你可要仔细侍奉,留着心。”
田镜忙点头道:“是,是,那么学生先告辞。”
“诶呀,这么快就去?来都来了,一口茶也不喝?”夏冰笑吟吟道:“罢罢罢,你只怕要在京里留几日,择日,你我再一叙,我也正好有公务,需立即奏报。”
田镜悻悻然,心里想……京城就是京城啊,部堂里的官,果然不一样,说变脸就变脸,难怪他们能做大官。
……
第一千零一十八章:政绩斐然
送别了那田镜。
郎中夏冰哪里敢怠慢。
手里捏着簿册,这是啥,八十二万两银子啊。
是一个县。
兵部的欠饷,工部的钱粮,河堤、赈灾,这可以办多少的事?
他没有怠慢,匆匆便要入宫。
这事儿,得赶紧禀报,越早越好。
他怀揣着激动的心情。
脑子里已成了浆糊了。
政绩斐然啊。
这个欧阳志,真是小坏蛋,他怎么把事儿办的就这么漂亮呢?
……
奉天殿。
弘治皇帝绷着脸,低头,假装老神在在的样子,他摊开了纸张,手里的御笔,蘸了墨,而后,手臂微微一动,笔下笔走龙蛇。
而在金銮之下,兵部尚书马文升几乎是在哀嚎:“将士们已经欠饷三个月了,再欠下去,臣恐祸起萧墙之内啊,户部再拿不出钱粮,这日子可怎么办才好,即便巧妇亦是难为无米之炊啊……皇上……”
弘治皇帝对此充耳不闻。
继续练习他的行书。
最近的行书,颇有长进。
他笔走龙蛇,写的畅快淋漓。
张升道:“陛下,礼部这两年,祭祀天地、列祖列宗的损耗,极大,老臣恳请裁撤一些祭品……”
“陛下,老臣……老臣就说句公道话吧,现在有难处……”王鳌出来,咳嗽:“这家国天下……嗯……”
这些话,弘治皇帝都听不甚清,他已进入了忘我的境界。
二十万两银子够吗?
可能给了,弘治皇帝也就安心了。
可是下一次呢?
国库亏空,这不是一年、两年三年的事。
朕这些年来,节衣缩食,可曾挪用过国库的钱粮?
没有!
摸着自己良心说,这宫殿,都是方继藩那孩子修的,没动用朝廷一分一毫。
现在好了,你们没银子了,找朕要,朕平时,扣扣索索,现在攒下了……四千一百二十六万三千二百二十一两银子了,你们就打主意,以后一旦形成了常例,那内帑,不就成你们的茅房,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那好吧,朕不做天子了好不好,你们去搬吧。
这等事,只要松了一口气,就满盘皆输。
弘治皇帝索性装聋作哑。
“陛下啊……”谢迁嚎叫:“陛下理应从善如流啊……现在处处都要银子,国库不足了,难道让边镇的军马喝西北风?百姓们……”
这一声陛下啊,差点没震破弘治皇帝的耳膜。
弘治皇帝抬眸,凝视着众卿。
这些人,哪一个不是朕的肱骨之臣啊,哎……弘治皇帝叹息,接着,他终于有了回应:“定兴县不是在改税制嘛,效仿定兴县,自可弥补国库不足,若天下处处都行新法,朕在想,一年千万两纹银的岁入,理当不成问题吧。”
千万两……
定兴县……
“陛下。”李东阳倒是慎重起来:“陛下可知道,这定兴县所实施的新政,大力的提倡工商,陛下,臣不客气的说,这兴工商,是要伤农的,伤了农,这是动摇国本,陛下对此,理应审慎。”
这话有道理,大家纷纷点头。
人都去做工了,谁来种地?一旦粮食不足,有再多的银子,又有何用?这天下,可是有万万张的嘴,没了吃,是要饿肚子,要造反的。
“是啊,陛下,你看那工商,侵占了多少土地,吸收了多少人力。”张升也忧心忡忡。
他们是奔着要钱来的。
弘治皇帝眉一挑。
差一点儿,就有些动摇了。
可随即,他还是绷着脸:“朕意已决,诸卿……内帑乃朕家事,不需诸卿家挂在心上。好了,朕乏了,诸卿退下。”
刘健等人,心沉到了谷底。
陛下近来受某些人影响,越来越偏离了大家想象中圣君的模样啊。
有人心里叹了口气,心里想,总是定兴县、定兴县……区区一县,有个什么用?
可陛下态度坚决,刘健不愿陛下为难,只好道:“那么,臣等告退。”
众人心里,焦灼不堪的告退。
出了奉天殿,众人都看向刘健。
“刘公,而今,该当如何?”
刘健捋须,眺望着远方,摇摇头:“陛下不是开口闭口都是定兴县吗,那就等定兴县的钱粮簿册来了,再去见驾吧。”
众人唏嘘:“也只好如此了。”
却在此时,却见一人,匆匆迎面而来。
此人……有些面生。
倒是李东阳认得。
见那人气喘吁吁,李东阳快步上前:“夏郎中,你是如何入宫的?”
“要事,有要事要见李公,见李公不在内阁,所以斗胆……斗胆……”夏冰上气不接下气。
李东阳皱眉:“有什么要事。”
“定兴县……定兴县的钱粮簿册,来了……”
众人哗然。
且不说说曹操曹操就到,单说只为一县的簿册,就匆匆的赶来,这是不是有点过了头?
夏冰已将簿册递上。
李东阳忙是接过,打开一看。
刘健在一旁道:“念出来。”
“对,念出来,我等倒要看看,这定兴县,有什么出奇之处。”马文升附和。
李东阳便道:“黄册在册所增人口,岁增七万八千户,人丁二十三万九千……”
刘健脸色一变。
人口的增加,历来都是好事。
李东阳脸色越来越凝重:“岁粮产增加三成……”
“这……当真吗?”马文升有些不信:“需核实才好。”
众人暗暗点头,这粮产的增加……也是一项善政。
李东阳一个又一个念。
马匹增加了。
牛增加的最凶猛,足足增加了一倍有余。
因为粮食的价格涨了,不但本地供不应求,还可以供应京师的需求,可人力太贵,以往许多士绅,是不肯养牛的,不是养不起,而是相较于低廉的人力,为啥还要牛耕田呢?人便宜啊。
可因为大量的人力,吸引去了工坊,粮食价格又涨,所以耕牛开始大量的普及。
这一下子,许多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如此看来,定兴县干的不错。”
“不愧是欧阳志,此人是有大才之人啊。”
可到了这里,李东阳却没有念下去了,他眼珠子死死的盯着簿册,一动不动。
“快念,快念。”有人催促:“怎么,所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想来,有好的地方,一定也有不好的地方,是不是今岁的税银,也亏空了?我听说他们定兴县为了修路,欠了西山钱庄一屁股的债呢,当初还是太鲁莽啊,那方继藩吃人不吐骨头,利滚利的贷,比房贷还狠,说到了这房贷,老夫就恨那哪,这狗一样的东西,怎么就这么的缺德,想的出这一手呢?”
“是啊,是啊,没有房贷,他的房子,一个都卖不出去,谁手里有这么多现银。”马文升听罢,顿时咬牙切齿,恨哪。
这一番话,引起了许多人的共鸣,想到自己堂堂一部之长,还欠着房贷,月月得将银子,供着楼,这……
刘健压压手:“好了,诸公休怒,先听宾之说。”
李东阳方才道:“岁入纹银百三十七万两,缴纳国库八十二万!”
“……”
一下子,那一个个咬牙切齿的人,顿时都安静下来。
他们的表情,出奇的怪异。
“多少来着?”
“百三十七万!”
“百三十七万金?”
“银!”
一听是银,就更懵了。
金的话,倒也罢了,毕竟,那是铜。
可倘若是银子……
于是乎,许多人掐着手指头,开始计算。
他们毕竟,对于数字不太敏感。
这就是没有经过系统算学基础的坏处。
马文升率先道:“呀……八十二万两,这么说来,这两年的亏空都可以补足,哪怕是今岁,都可能有盈余,天……老夫看过簿子,朝廷一年的茶税,也不过三千二百多两呢。若不是官盐撑着,国库早就不支了。”
李东阳则深深的看着那记录的数字,他脸色凝重,看向夏冰:“夏郎中,数目,不会有错吧。”
“不会错。”夏冰小心翼翼地道:“下官,询问了送簿册的几次,他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税银,已经在押解的路上了,那儿距离太平仓不远,三五日,就可送达,且这些银子,多为银票,随时可足额至西山钱粮兑换,运输起来,不会有任何的损耗,不过是数十个军士的盘缠罢了。”
“数十个军士运送?这可是咱们的命根子啊,只这数十个军士?”马文升气的跺脚,眼睛都红了,他这兵部尚书,就恨不得立即调一营人马去护送了。
夏冰一脸苦笑:“可是……他们就区区一个县啊,一个县,能抽调多少人手。”
区区一个县。
一语惊醒梦中人,方才所报的数字,无论是人口的增加,还是粮产,还有税银,都使人产生一个错觉,这是一个承宣布政使司,是一个省!
问题是,这真是一个县吗?
大家如梦游一般,浑浑噩噩的。
刘健当机立断:“取簿册老夫看看。”
还是要眼见为实才好。
接过了簿册,刘健目不转睛的看着,生怕这里头,有一点错漏。
而所有人都凝视着刘健。
良久,刘健放下了簿册,抬头,四顾左右,正色道:“政绩斐然,政绩斐然!”
……
第一千零一十九章:可喜可贺
政绩斐然。
这四个字,无以表达刘健的心情。
所以,他用了两个政绩斐然。
可随即,刘健回过了神来。
不对啊……
他正色道:“此大事也,数十个军士,押送八十万多两纹银,倘若有失,该怎么办?又倘若……有军士利益熏心,携款私逃,当如何?这是国家的命脉,是朝廷的根本啊。”
命脉和根本,这话说的一丁点儿也没有错。
毕竟,单单这一笔财富,就足以扭转整个大明的财政状况。
说出来都可悲,这民间巨富者,如过江之鲫,可国库的收入呢,寒酸。
这也是大明历来的顽疾。
有产者几乎不用缴纳税赋,最底层的平民却需负担沉重的赋税,开国时,还能维持,毕竟那时候,小户人家多,士绅和大户人家少。
可正因为这样的特权,却使士绅的土地越来越多,财富越来越集中,无数的小农纷纷破产,成为了流民,结果,国家的税收,越来越少,到了如今,竟到了难以维持的地步。
现在,大家伙儿,都指着定兴县过年呢。
区区一县啊,想想都让人觉得可怕,大明若有十个这样的县,税银就可多达千万,若是有一百个呢?有三百个呢?
王鳌此时心头一震。
他是跟着方继藩‘胡闹’过的,对于方继藩的许多荒唐事,他多不以为然,可现在回过头来,细细去想,越想,越觉得不对味。
看似荒诞的背后,某种程度,真是方继藩荒诞吗?倒更像是,这天下有太多太多荒诞离奇的事,反是衬托着方继藩正常了。
刘健正色道:“立即快马加鞭,去定兴县,让定兴县暂时不要押解银子入京,可不要出了什么事才好,朝廷该调一营人马前去。”
“刘公,调兵……只怕……需要陛下的旨意。”
“那就请旨。”刘健眼睛发亮。
其他人,也都眉飞色舞,像是已经过年了一样。
有钱的人,天天都是过年。
穷光蛋才指着春节那两日吃顿饱的呢。
你看那方继藩,听说他一顿饭,要啥一头牛,这不就是成天都在过年吗?
可是……为啥无论什么喜事,只要一想到方继藩,突然就觉得索然无味呢。
刘健打起精神,大袖一挥:“觐见!”
“走,见驾去。”
李东阳一颗心放下。
他这兼任的户部尚书,突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倘若,天下都实施新的税法呢?
倘若,天下都执行新的新政呢?
这念头冒出来,就如潘多拉的盒子,有点盖不住了。
不成……太冒进了。
治大国如烹小鲜啊。
众人浩浩荡荡回到了奉天殿。
……
弘治皇帝本是松了口气,心说自己的银子,算是保住了。
朕差一点,就松口了啊。
朕总是心太软。
可就在他刚刚松口气的时候,低头看着案牍上的行书,萧敬忙翘起大拇指:“陛下的行书,龙飞凤舞,媚而不俗,造诣极深,真是得了王右军的真传,此王式书帖,竟犹如王右军附体,奴婢佩服;佩服!”
弘治皇帝脸拉了下来。
“朕这是仿宋徽宗的瘦金体。”
萧敬:“……”
弘治皇帝一脸嫌弃的看了萧敬一眼:“何况,朕方才行书,心浮气躁,何来的媚而不俗,造诣极深?”
萧敬:“……”
弘治皇帝长叹:“你呀,学一学方继藩。”
萧敬心里突然想,是该学一学,为啥那小子,总是马屁拍在了点子上呢?
弘治皇帝又道:“学一学他的忠厚,而不是成日在朕面前,溜须拍马个没停!”
萧敬:“……”
萧敬心里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这方继藩的溜须拍马,难道已至无形无迹,出神入化的地步了吗?
陛下,奴婢有话说啊。
他终究不敢顶嘴,笑吟吟的道:“奴婢万死之罪,以后一定好好向方都尉学习。”
弘治皇帝颔首。
可下一刻。
弘治皇帝的脸色变了。
他看到落地窗外,乌压压的人朝奉天殿来。
“又来了,朕不是说了,没钱,朕穷的很,朕满打满算,也就四千一百二十六万三千二百二十一两银子,他们这是要做什么,要逼宫吗?朕不是好欺负的!”
虽是这样说,弘治皇帝心里却有点慌。
他受不了群臣们苦口婆心,一个个愁眉苦脸的样子。
果然,宦官进来通报了。
弘治皇帝咬着唇:“没说朕乏了?”
“说了,他们说,有要紧事见驾。”
弘治皇帝苦叹,将手中的笔一搁:“宣他们进来吧。”
……
刘健等人入殿,行礼,三呼万岁。
弘治皇帝则背着手,一脸铁青的看着他们:“诸卿何故苦苦相逼,朕再说一次,朕不曾染指……”
“陛下!”刘健居然打断了弘治皇帝的话:“臣等,是请陛下下旨。”
弘治皇帝皱眉:“何旨?”
“请陛下下旨,调一支军马,速去定兴县,押送钱粮入京!”
弘治皇帝诧异的差点说不出话来:“怎么,定兴县的钱粮簿册送来了?”
“正是……”说到此处,李东阳忍不住了,感动的一塌糊涂。钱啊,钱啊……自打兼任了这户部尚书,他是没一天好日子过,今日……总算是手头宽裕了,他道:“今岁,定兴县缴纳纹银八十二万两,这是天文数字啊,陛下,臣恭喜陛下,这欧阳志,实又惊世之才,可谓是经天纬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所有人都笑容可掬的颔首点头。
欧阳志真是个人才啊,又稳重,又忠厚,有大将之风,行事果断,没想到,治理地方,竟还出了如此成绩。
如此闪亮的明珠,哪怕是蒙尘,也无法遮盖他的光华。
此人,将来势必要名垂青史,成为大明名臣。
弘治皇帝一听……
他猛地想到,方继藩当初对自己说的话。
定兴县……
一下子,弘治皇帝有一种解脱了的感觉,竟忍不住眼里泛泪,终究……不担心贼惦记了。
八十二万两,区区一县,这绝对不是小数目。
弘治皇帝抖擞精神,惊讶的道:“噢?是吗?只有银税?”他下意识的,觉得这未必是好事,银子收多了,岂不是横征暴敛:“收来了这么多银子,只怕百姓们……”
“陛下。”李东阳摇头:“定兴县的人口,增加了八万户,二十多万人丁,倘若是横征暴敛,为何如此多的流民,纷纷落户,百姓们若是活不下去,逃之夭夭都来不及,岂有纷纷投效之理?”
弘治皇帝眼睛一亮。
果然……不愧是欧阳志。
弘治皇帝想了想:“只收银税,只怕如卿家们所言,这兴了工商,百姓们无心务农,会不会伤农?”
“陛下……”李东阳哭笑不得,他觉得自己的老脸,红的厉害,因为……这话是他说的,弘治皇帝不过是鹦鹉学舌罢了:“今岁,定兴县的粮产,也是大增,比之其他诸县,可谓是独领风骚!”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完美!
干的太漂亮了。
“陛下,欧阳志此人,有经略之才,此人……可以大用!”刘健毫不吝啬溢美之词。
他甚至想到,自己年纪已经越来越老了,三五年,或是十年之后,谁可以接替自己呢?
思来想去,欧阳志这个小伙子,足以承担大任。
一个优秀的宰辅,辅助君王谨慎的处置国家大事是必须,可为皇帝推荐人才,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从前,总觉得此子,尚需磨砺,可现在看来,磨个屁,老夫都不如他。
王鳌也正色道:“陛下,后生可畏,老臣,也以为,欧阳志此人,有大气度,有大智大勇,已成栋梁。”
众臣纷纷点头。
若说庙堂之上,有一个人可以获得所有人点头赞许的,想来……也只有欧阳志了。
这就好像,广场舞的大妈们,横竖都看年轻人不惯,却有一个年轻人,蹦迪蹦的特别好,成日还往广场里钻,和大妈们谈笑风生,还能一展歌喉,唱的一首极好的《最炫民族风》。
这样的年轻人,他一年能相亲一千零九十五次。
刘健忙将簿册奉上。
弘治皇帝低头,细细的看起来,越看,越是心惊。
“这才是大治天下的典范啊,只怕尧舜在世,其治下,也及不上定兴县。”
这话……有点侮辱圣皇了。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不较真的说,尧舜之世,反正也没人见过。
奉天殿里,一下子欢快起来。
弘治皇帝紧接着道:“这是方继藩的功劳啊,想当初,是方继藩请求新政,朕当初,还摇摆不定,因而,他才提出,让欧阳志前去尝试,这天下的各府各县,倘若都能如定兴县一般,那么大明距离天下大治,就不遥远了。”
又是方继藩。
弘治皇帝面带笑容:“方继藩是朕的女婿,是大明的驸马都尉,如此大功,朕这一次,非要重赏不可!”
第一千零二十章:无憾也
弘治皇帝所喜的,是自己的女婿的成果。
当然,欧阳志朕一直都觉得他是人才。
此番,又立下了大功,更证明了朕有识人之明。
弘治皇帝眉飞色舞,显得颇为激动。
“这是一道钱粮簿册吗?”弘治皇帝质问。
见众人默然。
他摇摇头:“不是!这是曙光,是一道曙光!朝廷多年的积弊,在定兴县看到了希望,卿等看到了,朕也看到了。”
“从前,卿等总是说,工商伤农,这话……放在从前,不错。可如今,时局大变,却是错了。人力不足,可以用耕牛代替,只要种粮食,还有利可图,何况还有红薯和土豆补充,在那宁波,有数不尽的渔船出海捕捞海鱼,我大明,就暂时缺不了粮。甚至,还可以让屯田所,改育良种,总是会有办法。诸卿家啊,无工不兴,无商不富,这富的,何止是区区商贾,还有升斗小民,甚至……还有国库啊。”
弘治皇帝说到这里,点到即止。
他知道,若是再多说,就有点犯忌讳了。
可他依旧为此可兴致勃勃。
他咳嗽一声:“卿家们要派军马前护送税银至京,朕准了!萧敬,你亲自去一趟定兴县一趟,朕要召欧阳卿家入京,朕好久没有见他,了,倒是有些想他,有许多事,朕要询问他,卿家们说的不错,这是栋梁,朕不能亏待了他。”
“此外,朕拨一队勇士营给你,让勇士营,护送税银入京吧。”
萧敬哪里敢怠慢:“奴婢遵旨。”
刘健等人,心里也满怀着期待,他们倒也希望,此时见一见这欧阳志,这个小子,不错!
……
萧敬奉了旨,几乎马不停蹄,至定兴县。
欧阳志似乎早就知道了什么,一见宫中来了使者,忙是开了中门迎接。
萧敬还以为,他见了自己,会吓一跳呢。
毕竟,自己可是陛下身边的人,寻常人要传达陛下的旨意,宫里一个宦官来也就是了,何须要司礼监秉笔太监以及东厂厂公亲自来。
这是何等的殊荣啊。
哪怕是太子殿下,陛下都没有这雅兴呢。
可是……欧阳志面上没有表情。
因为……等他察觉到噢,原来是萧公公亲自来,好厉害啊,可惜……这兴奋劲已经过去了。
这县衙上下,俱都崇敬的看着欧阳志,欧阳县令,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所有人看到了萧敬身上钦赐的斗牛服,再加上他自称自己为萧敬,都已吓得脸都白了。
这位萧公公,地位远在他们之上,非同凡响啊。
欧阳志平静的道:“陛下可有旨意。”
“有口谕。”萧敬心里无奈的苦笑,闪亮登场,得来的却还是这般气定神闲的脸,让他不甘心:“陛下命你立即随咱入宫,噢,还有,税银统统封存,由勇士营护送入京。”
欧阳志沉默片刻:“臣遵旨,臣已经准备好了,可以随时动身。”
准……准备好了!
萧公公其实一直怀疑,欧阳志是不是脑子有什么问题。
可现在,看看人家这有备无患的样子。
这哪里是脑子有问题,人家就是这么稳重。
欧阳志朝身边的胥吏使了个眼色。
那胥吏顿时千般不舍。
随即,取来了一个包袱。
来时,欧阳志就是这么一个包袱,如今,要走了,依旧还是这包袱。
欧阳志背上了包袱,显得说不出的踏实。
这种充斥于内心的踏实感,令他露出了笑容。
“公公,可以走了。”
“啊……”萧敬很想说,咱还没吃饭呢,难道不要招待一下。
可是……看着背着包袱,那洗的浆白的包袱……一下子令萧敬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心里苦笑,忍不住佩服的看了欧阳志一眼。
欧阳志从容的举步。
可此时,这县中上下,许多差役却纷纷涌上来。
几个司吏打头,拜下:“使君……”
有人竟是落泪。
走的太突然了。
他们和欧阳志同衙办公,一个是官,一个是吏。
欧阳志治吏严厉,不容他们有半分的差错。
甚至……有不少差役,都受过惩罚。
可现在……许多人却泪眼模糊。
公是公,私为私,没有人心怀怨恨,心里却充斥着一股悲凉。
欧阳志驻足,回头看着他们,他想了想:“你们回去吧,不必相送,你们且放心,这一年多来,新政的推行,你们功不可没,我会禀明圣上。”
“使君且留下来,在廨舍,吃一点东西,垫垫肚子再走。”
欧阳志脸色木然,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这可不成,天使已来了,圣命在身,我岂可留下,你们都回去各司其职,记住,新政自我们而始,一定要坚决推行下去,十里铺的商业街,按原先的规划,不可出差错,有时,也可和商户们商量着。西山钱庄的贷款,要及早还,会有滞纳金的。还有……”
欧阳志絮絮叨叨的交代之后,别过头,阔步上前,他没有留下多少的遗憾,背着包袱,犹如当初来时的样子,面上那样的木讷,或是在别人眼里,还是这般的高深莫测,他抖了抖包袱,双目沉如水。
慢慢的,他进入了马车,马车徐徐而动。
似乎……已经有了闻到了音讯。
沿街上,有人奔走相告:“欧阳使君要入京了,欧阳使君要走啦。”
却不知何时,这马车走不动了。
竟是乌压压的人,拥堵了车道。
随来的禁卫纷纷呼喝。
而道路的人群,有的高声大呼,有的不知受什么情绪感染,仿佛生离死别一般。
县里的每一寸土地,欧阳志都用脚丈量过。
或许他并不认得每一个人,可这县中绝大多数,都曾远远看过这位使君留下的身影和足迹。
人们只觉得,自己渐渐吃饱了,自己渐渐可以养家糊口了,见识到,自己的身边,有太多太多的变化。
而这一切,都来自于这位不苟言笑,据说高深莫测的县令。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竟有一种天崩地裂的感觉。
人们推搡着,有人垂泪,有人哀嚎。
马车每动一下,都极艰难。
欧阳志不敢打开车帘子,他只端坐在沙发上,带着他的行囊,曾来过这里,或许……此去便再也回不来了,可他来过,这就足够了。
人生有太多遗憾,就如自己恩师所言的那样,只要做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那么……就没有遗憾了。
欧阳志唯一庆幸的,就是自己离开时,不曾在这里留下太多的遗憾。
马车终究还是冲破了人群,徐徐而去。
留下的,是千呼万唤。
欧阳志木然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神采。
只有眼睛是红的,晶莹的液体,顺着他的眼角滑出,他来不及擦拭,却是正儿八经的坐在沙发上,随着道路的微微颠簸,而身子起伏。
良久,他轻声呢喃而念着:“恩师……学生不辱使命!”
于是,他闭上了眼睛,豆大的泪水便随着眼睛的阖起,扑簌落下,睫毛已湿了。
萧敬龇牙咧嘴的挤出了人群,他起初恨不得呼喝着让人将这些该死的刁民打开,等冲破了重重的人障,已是大汗淋漓,身后,隐隐还传来了哭声,他回头,看着那数不尽的人影,猛地,萧敬再扭过头看了欧阳志的马车一眼,心里竟是一叹,该死,方继藩还有一个这样的门生,咱家是一辈子都及不上他了。
第一千零二十一章:朕可高枕无忧
那田镜却是急匆匆的到了西山。
见到了方继藩,眼泪就落下来了。
闻名已久,真是闻名已久啊。
在田镜心里,欧阳使君乃是极了不起的人,简直就是人生导师,偶像中的偶像。
可这位大偶像,口里念念叨叨的,却是他的恩师。
定兴县上下,谁不晓得这位方都尉,实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不然,怎么他教授出来的弟子这般的厉害呢?
说起来,欧阳志乃是方继藩的门生。而不久之后,欧阳志可能就要离任定兴县,那么田镜算是欧阳志的故吏。
这门生故吏的关系,可深着呢。
田镜一见到方继藩,立即匍匐在地,恨不得五体投地,真挚万分的道:“小人见过都尉,小人久仰都尉大名,小人……小人……”
他既激动,又是胆怯,磕头如捣蒜,边道:“小人受使君之命,给都尉捎个话,欧阳使君说,这一趟,他为弟子,不辱都尉之命……还有……还有……”
方继藩高高坐着,怡然自若的端着茶盏,只瞥了他一眼,喝茶。
他无法理解,这个家伙为啥在面对自己的时候,一副好像自己是他爷爷的样子。
古人的脑子……是不是都绷着一根弦哪?
“噢,知道了,还有什么事没?”方继藩悠悠然的道。
“没,没了。”田镜小心翼翼的抬头,悄悄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又是惊为天人:“小人瞻仰都尉仪容,顿觉如沐春风……”
遗容……还瞻仰……
来这,是骂人的?
方继藩啪嗒一声,将茶盏摔在了案牍上,怒了,喝道:“狗一样的东西,怎么说话的?”
“呀……”田镜顿时战战兢兢起来,却不知道自己错哪里了,只是惊恐的忙道:“小人万死,万死之罪,小人……”
他二话不说,扬起手来,便是来回给自己打耳光。
啪啪啪啪啪之后。
他面上竟是微肿了起来。
方继藩看得瞠目结舌。
这不科学啊。
“小人就是狗一样的东西,和都尉相比,实乃萤火之虫,都尉乃是日月之辉啊。欧阳使君在定兴县,一直都是小人鞍前马后,小人自欧阳使君身上,受益良多,今日,见了方都尉,心里更是……更是……”
方继藩见他说的激动,便一挥手道:“好了,知道了,还有什么事没有,没有就滚吧!”
这是方继藩的处世哲学。
没法子,好声好气的跟人说话,往往不凑效。这是方继藩的经验之谈,以往他也曾想过自己和颜悦色一些,可结果呢,却把人吓了个半死,仿佛见鬼了似的,回家之后,细细琢磨,总觉得这如沐春风背后,总好像藏着什么阴谋,能吓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连蹲个茅坑,都要先绕着茅坑转悠几圈,确定没有埋伏之后,方才敢进去,生怕被打击报复。
他们这是不了解他方继藩善良的内心啊。
反而这般,动辄让人滚蛋,大家反而心里舒服了,这就是方都尉该有的样子啊,一听这个滚字,就犹如天籁之音,内心舒畅了,腿脚也便利了。
方继藩能怎么办,本着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内心善良,却独具正义感和历史责任感的自己,总不能生生把人吓死吧,人都死光了,谁来买房?
田镜忙是点头:“是,是……”
“对了。”方继藩倒是突然想起什么:“这家伙,何时回京?”
这家伙……也只有方都尉,才敢这样称呼欧阳使君啊。
田镜心里感慨,忙道:“欧阳使君说,簿册交上去,陛下十之八九就要召见的,所以他已准备好了行囊,说不准,今日就要快马入京,毕竟轻装从简的话,这定兴县又不远……”
方继藩忍不住道:“真是个好孩子,定兴县立了大功劳啊,没有给我丢人,近来果然成长了不少。”
一番感慨之后……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你来了京里,要多走走,多看看,尤其是新城……”
“啊……”
方继藩笑容可恭的继续道:“这新城有诸多的好处,那里的宅子,买了就是赚到,一亩地,才三万两银子,说实话,这宅子,买的就是地段。你说说看,你在定兴县,没少贪墨钱财吧?”
田镜顿时给吓得脸都绿了。
这位方都尉,实是了不起的人,他是在拐着弯子,检验我的德行,看我是否奉公守法吧。
果然不愧是欧阳使君的恩师,定是他嫉恶如仇,对于贪官墨吏咬牙切齿。
“没,没有!”田镜立即一脸肃然的道:“小人奉公守法,是正经人。”
“呀……”方继藩露出遗憾之色,失望的叹了口气道:“那么,旧城也可去看看,那儿在改造,很快就要兴建许多学堂和戏院,现在那儿房价低廉,才几百两银子,就有三室两厅,这样的好房子,打着灯笼都找不着,我是看你和我那劣徒有几分关系,才指点你的,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田镜顿时提心吊胆,方都尉……这又是试探什么?实在太可怕了,方都尉实是深不可测,要小心回话才是。
他凛然道:“欧阳使君到任之后,最厌恶的就是小吏欺民,小人受欧阳使君感召,忝为户房司吏,手中经过的钱粮,成千上万,可是小人两袖清风,至今家徒四壁,方都尉,小人不是那样的人!”
好吧,原来……又是一个穷鬼。
方继藩觉得再没有聊下去的动力了,便道:“好了,你可以滚了!”
田镜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可就在此时,却有宦官匆匆而来:“方都尉,陛下诏您入宫,对了,这里还有一个文吏,叫田镜的,陛下……也诏此人入宫见驾,询问定兴县户政。还有萧公公已快马加鞭前去请欧阳使君觐见了,或许……能撞上!”
方继藩听罢,抖擞精神,红光满面的道:“陛下能召见臣,实是臣的荣幸。”
这等事,不去凑热闹,实是可惜了。
方继藩匆匆的整了整衣冠。
而一旁的田镜,却是痴了。
这是……召见他?
他不过是区区一吏而已……有……有资格吗?
他顿时胆战心惊起来,突然……捂着心口……哭了。
“大恩大德啊,大恩大德……”
方继藩最受不了这种的,直接上去,扬手就是给他一个耳光:“嚎叫个什么,快不快走!”
这一巴掌,打的田镜揪着自己的心口,更是痛哭流涕:“方都尉……这是你们的大恩大德啊。小人从前不过是区区一介无名文吏,上不得大雅之堂,可自蒙欧阳使君不弃,将小人提拔为司吏,此后,委以重任,而今,立了尺寸之功,居然……居然有机会……去面见圣上。”
他激动的不得了,像疯了一般,捋起袖子,露出他的胳膊来。
一看到他的胳膊,方继藩顿时想起了鲁迅先生的话,看到了胳膊,就想到胸脯,想到胸脯就想到裸体,呸,狗一样的东西,这玩意的裸体能看?这个臭不要脸的狗东西!
田镜涕泪横流:“天哪,天哪……我的天哪……这是天大的恩德啊,没有方都尉,就没有欧阳使君,没有欧阳使君,就没有小人……”
又一个马屁精!
……
方继藩对于这田镜,是很服气的,一路上都在嗷嗷叫,直让方继藩怀疑,这家伙是不是脑袋坏掉了。
至宫中,到奉天殿,方继藩先入内,此时,弘治皇帝已召集了群臣,诸臣站定。
人们一个个窃窃私语,等一见方继藩来,立即安静了下来。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四顾左右:“你们看,定兴县的大功臣来了。”
众臣都尴尬的笑。
方继藩笑吟吟的上前,行礼道:“儿臣见过陛下,今日天气神清气爽,儿臣抬头,便知此刻定是龙颜大悦,若非如此,哪里来的风和日丽。听说定兴县传来了喜讯,陛下……儿臣……儿臣有些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弘治皇帝一脸笑容的道:“但说无妨。”
今日心情好,给方继藩一个说话的机会。
方继藩撕心裂肺的道:“陛下可万万不要称呼儿臣为什么大功臣,儿臣哪里是什么功臣,打小就得了脑疾,籍籍无名,若非陛下不弃,提拔儿臣,儿臣哪里有今日,陛下啊,没有陛下,就没有儿臣,没有儿臣,就没有欧阳志,没有欧阳志,哪里来的功劳,这功劳,乃是陛下所有,天下谁人不知,陛下才是大功臣……”
弘治皇帝红光满面,心情荡漾。
这话,听着颇有道理。
群臣们脸色木然,嗯,他们已经习惯了。
殿外头,方继藩的声音洪亮,田镜听了个真切,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咦,这话……竟很耳熟……
……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卿能如此虚怀若谷,朕心甚慰。假使这满朝文武,人人似卿,朕也就可无忧了。”
第一千零二十二章:有其师 必有其弟子
弘治皇帝目光随即落在了这田镜的身上。
其实这是他第一次召见一个小吏。
说实话,觉得很新鲜。
犹如猴子。
田镜此刻,只是匍匐在地,战战兢兢。
弘治皇帝露出了微笑,道:“田卿家……”
“……”
殿中安静无声。
田镜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弘治皇帝莞尔。
群臣之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不过细细想来,可以体谅。
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吏,到了皇帝面前,若是表现出彩,那就是不正常了。
偏偏田镜本想说什么,却不敢开口,现在陷入了尴尬,心里更为惶恐,便更紧张了。
方继藩心里却是乐了,如此才显现出了自己的可贵啊。
方继藩道:“陛下在问你的话,还愣在此做什么?”
田镜良久,才期期艾艾的道:“陛……陛下……小人蒙欧阳使君厚爱,小人……小人之所学,皆是拜方都尉所赐。”
方继藩的脸顿时变了。
啥?
拜我所赐,我有教过你这么怂吗,有吗?我方继藩数不清的门生故吏,随便拎出来一个,哪怕是一条狗,也比你强,臭不要脸的狗东西。
“是吗?”弘治皇帝似乎并没有因为田镜的失态而恼怒。
他看了田镜一眼,而后才向方继藩道:“朕本欲召田卿家询问新政之事,可惜他竟是个忠厚之人,不能回答……”说着,叹了口气:“那就等欧阳卿家来吧。”
可他想了想,还是有些不甘心,便又问田镜:“田卿家是定兴县人?”
“是……是……”
弘治皇帝纯粹是带着好奇的态度,毕竟对于一个书吏对于他而言,是极稀罕的,他莞尔一笑,又问道:“田卿家可有功名?”
“不,不曾有。”田镜战战兢兢,又是惭愧道:“小人中过童试……”
童试……当然不算功名。
这殿中群臣,都禁不住的扑哧笑了起来。
要知道,能站在这里的,最差最差也是进士,而且还是进士中的王者,而所谓的童试呢,你得中了院试,才能中个秀才功名,这个人,至多只中了县试或者府试而已,说穿了,档次太低,在诸公眼里,其实和文盲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了。
田镜听到嘲笑,更是羞愧到了无地自容的地步,头垂得更低了。
弘治皇帝颔首,倒是没有失笑,却是道:“你为吏多少年了?”
“二十一年……”
弘治皇帝又点头:“一直都是司吏吗?”
“不,不,不是的,此前为文吏,此后蒙欧阳使君不弃,忝为司吏。”
弘治皇帝道:“一县的司吏,也是不易啊。”
这显然只是一句客套话而已。
不客气的说,在这里,一县的司吏,算个屁,但凡有点功名的读书人,也不甘心为吏的。
大明的体制之中,吏是较为低贱的代名词,为官之人,更是视其为奴仆,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弘治皇帝说到这里,点到为止,而后对方继藩道:“方卿家,你的门生欧阳志,此次又立大功了,这新政在定兴县大获成功,朕在想……新政是否可以推广而之?”
群臣们的心思复杂起来。
他们不喜欢新的东西,可是……这新政的效果,实在过于明显和卓著,想来,这个风潮是挡不住了。
这方继藩,一定求之不得吧。
方继藩却是道:“陛下,臣以为不可。”
“什么?”弘治皇帝一愣,当初就是方继藩拼了命的支持新政,现在好了,他居然说不可?
方继藩道:“治大国如烹小鲜,新政在定兴县,靠的是全力推行,臣不客气的说,这是因为,臣的门生欧阳志还算有点出息,可天下的州府,那些个官员,臣再不客气的说……”
“你捡重要的说!”弘治皇帝打断方继藩的话。
方继藩便只好道:“陛下也知,学生所信奉的,乃是科学。什么是科学,科学不是成果,而是……做事的方法。就譬如这新政,因为一地成功了,能保证其他地方不出乱子吗?臣看……不一定。贸然两京十三省推广,天下非要乱套不可。最科学的方法,就是以定兴县为一个点,继续进行新政,找出新政出的问题,进行回馈,再在朝中,想出解决问题的方法,而后,继续去尝试,之后,再进行反馈。新政可以铺开,但摊子不能铺的太大,可以以定兴县为中心,先划保定府为新政的新试点,再看看,这保定府中,执行的如何,途中,会有什么问题,这些问题,可否有解决的方法。并且,让更多的人,去观察新政的好处和坏处,好在哪里,坏在哪里……除此之外,还有人才的培养,既是新政,就需有人懂,知道如何运作……”
群臣们本以为,这方继藩势必会贪功冒进,却万万料不到……竟如此谨慎。
弘治皇帝一听,心头一震,道:“方卿家,所言甚是,此谋国之言,倒是朕,一见新政卓有成效……”
方继藩心里想,哪里是卓有成效,是有利可图吧。
“一见新政卓有成效,反而昏了头。此言甚善,科学之理……有些意思,朕万万想不到,方卿家能如此谨慎,看来,方卿家……”弘治皇帝似笑非笑的看着方继藩:“你长大了啊。”
“……”
方继藩心里感慨,我不想,我不想长大,我还想做个孩子……我要去幼儿园……
弘治皇帝满面赞许,随后道:“那么,你上一个章程出来便是。”
方继藩道:“陛下圣明。”
虽然不知道这个和圣明有什么关系,可说圣明,就保准不会有错。
却在此时,外头有宦官匆匆而来道:“陛下,欧阳志来了。”
来的……这么快……
弘治皇帝显得有些诧异。
不过细细想来,那萧敬定是快马加鞭,其实定兴县和新城并不远,想来,他们是风尘仆仆的赶来了。
弘治皇帝精神一震,满朝文武们,也都打起精神。
不得不说,欧阳志的人气,还是很高的。
片刻之后,欧阳志入殿。
本来要见驾,需沐浴更衣,可萧敬知道陛下的心意,知道陛下急着见他,自是再三催促,连这个也省了。
因而,欧阳志身上还背着包袱,徐徐进来,不卑不亢的行了个礼,才道:“臣,欧阳志,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大喜过望:“朕久候卿家多时了。”
欧阳志陷入沉默。
每一个人,都耐心的等候着他。
大家都知道,这个叫欧阳志的人,哪怕是天塌下来,都是不徐不慢的。
今日立下大功,任何人只怕都激动的不得了。
可欧阳志终究还是欧阳志,他不紧不慢,面如止水:“臣愧不敢当。”
不愧是欧阳志啊。
相比于方继藩入殿时的尴尬和沉默。
现在……不少人开始眉飞色舞起来。
看看他镇定自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骄不躁的模样。
真是……像极了……当初的……自己。
尤其是这一句,沉默之后的愧不敢当四字,别人说出来,这像是客气,可欧阳志说出来,那似乎浑然不知自己立下大功的神采,跃然于他的身体之外。
许多人都会心一笑。
弘治皇帝见他还背着包袱,自是知道他一路鞍马劳顿。
就是这个家伙当初救了自己,也是这个人,在锦州拼死抵御鞑靼人,弘治皇帝看着欧阳志,心里感慨。
欧阳志道:“陛下,此次定兴县新政还算圆满,所缴的税银,以及人口、土地的簿册,陛下是否看过?这一年多来,臣在定兴县主持新政,有得有失,其中,有不少错误,这是臣的疏失,可也幸好,有不少的功劳,都是县中上下,同心协力的结果。臣这里,有一份奏疏,上头罗列的,都是定兴县本次有功的人员,还请陛下过目。”
有功的人员……
弘治皇帝看着欧阳志,那平和的样子,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有过错,便一人承担,有了功劳,便第一时间为他们请功……这个家伙……
那司吏田镜就在一旁,听了个真切,激动得要哭了。
欧阳使君,仁义啊。弟兄们当初没白跟着他赴汤蹈火,若知道欧阳使君今日这般,当初大家就更该拼命了!
弘治皇帝道:“功劳都是别人的,错误却揽在自己身上,欧阳卿家……”
见弘治皇帝有些感触,欧阳志沉默片刻,便道:“陛下,此乃恩师教诲,恩师以身作则,言传身教,如此而已。更何况,臣实没什么功劳,还请陛下明鉴。”
所有人面面相觑。
这……也是言传身教?
于是所有人狐疑的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腰杆子挺直,面上带着神圣,头上宛若有光,他正色道:“没错,儿臣就是这样的人!”
第一千零二十三章:大功劳
欧阳志的奏疏开始奉上,弘治皇帝将其摆在了御案上。
他低声沉吟着,认真的看着一个个名字。
其实里头的名字……都很普通,闻所未闻。
定兴县刑房司吏张俭,定兴县刑房快吏王勇……定兴县礼房司吏王永……自然,还有户房司吏田镜……
这一个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
在弘治皇帝眼里,实是尘埃一般的人物。
对于这满朝诸公而言,更是不值一提。
哪怕是随便什么人,哪里的一个看门人,走在外头都比这些人腰杆子挺的更直。
可现在……就一群这么不起眼的人,却出现在弘治皇帝的眼帘。
每一个人后头,都记录了他们的功绩。
有的是捕快有功,曾捉拿大盗,有的是计算钱粮,三天三夜不曾合眼。
有的是下暴雨时为了保证在建的工棚不会有失,批了蓑衣,在暴雨之中冒着疾风骤雨巡守。
有的是弄出了新的核算钱粮之法,大大的提高了效率。
还有的为了蹲守盗窃库房的盗贼,连续在库房外蹲守了数天数夜。
这些,有的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有的倒是立下了功劳,只是这些小吏,能有多少功劳呢?
可这一个个罗列出来的功劳,现在却摆在了天子的面前,说来……实是有些滑稽。
弘治皇帝双目却很清澈,他没有等闲视之。
弘治皇帝非常清楚,这一点点的‘小事’,恰恰是积少成多,才凝聚起了沙丘。
每一个名字,弘治皇帝都细细的记下了。
细细看过后,他抬头道:“田卿家……”
“在……在……”田镜连忙应声,他没想到弘治皇帝又点到他的名字,他依旧很慌乱。
弘治皇帝道:“户房漏水,一场大暴雨,差点让户房的公文统统销毁。你带着户房的人在这暴雨之下爬上了屋顶,想要补漏,你还因为一失手,竟是自房顶上摔了下来,卧床了小半月才能起身,是吗?”
“啊……”田镜呆住了,随即他才明白弘治皇帝为何如此问。
弘治皇帝如此问,必是奏疏上写上了。
他没想到这件事,欧阳使君竟还记得,不但记得,竟还将这个……报到了天子这里。
这件事,其实甚至连他自己都差点忘了。
当时只是一心想要保住户房的黄册和簿册,也没有想这么多,可现在……
他下意识的看了欧阳志一眼。
欧阳志依旧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依旧还是如此的高深莫测。
可是……
田镜此时,眼泪模糊了,心里只有满怀的感激。
田镜自是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区区小吏,算什么东西呢?别看在百姓面前很是了不起,可在官面前,却是狗都不如,谁会将你的生死放在心上,让你办事,办不好,就是打板子,打的你皮开肉绽不可。
可欧阳使君他……
“是……是……”田镜激动的点着头。
弘治皇帝背着手,一脸期许的看着田镜,而后徐徐道:“还有,征税的时候,你带着人四处清丈土地,核实每一个账目,连续一月的时间,你每日只能将将睡三个时辰,是吗?”
“这……言……言过了。”田镜忙道:“有时,还是可以趁着间隙休憩的。”
弘治皇帝心里想,论起来,朕好像也只睡这么几个时辰,可惜……没人给朕报功啊。
不过……弘治皇帝还是对这田镜刮目相看。
“不错,凡事最怕的,就是认真,凭这认真二字,就堪称是能吏了。这定兴县能有此成绩,和你们的勤恳不无关系啊……”
“陛下……”
听到了陛下的夸奖,哪怕只是一句勤恳二字,足以让田镜彻底的崩溃了。
卧槽……陛下夸我勤恳,天子夸我是能吏!
田镜突然觉得,自己已走上了人生的巅峰,就算死也是毫无遗憾了。将来要死了,还得在自己的墓碑上记录这件事,自己可以吹十八辈子。
他激动得泪水泛滥而出,忍不住锤着胸口,滔滔大哭道:“陛下,陛下啊……这都是欧阳使君厚爱,小人办的这些事,算的了什么,欧阳使君……他……他是个好县令啊,若不是他督促,不是他带着小人们,小人们……算什么,什么都不是……”
所有人不约而同的看着田镜,这个区区小吏,他在御前的表现,只能用滑稽可笑来形容。
可此时,谁都笑不出来了,因为……
他们看向欧阳志,见欧阳志木讷的样子,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是大吃一惊。
难怪定兴县上下能将新政办成,谁都知道,要改革,谈何容易,可定兴县能如此卓有成效,自是和这定兴县上下勠力同心不无关系。
想来,这定兴县上下的差役,多半都是拼了命的时候为这欧阳志办事吧,谁不知道欧阳志乃是个谦谦君子,只要埋头跟着他干,他能把心窝子都掏给你。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欧阳志一眼,心里竟是肃然起敬。
有的人就是如此,可能他的地位并不高,可能……他还年轻……可这个人上上下下都散发着一股让人敬佩的气息。
而欧阳志,就是这样的人。
当然,他的恩师……方继藩,也可能是!
弘治皇帝欣慰的不断点头,道:“好了,卿家不必哭了,你是功臣,该是高兴,哭来做什么?”
顿了一下,弘治皇帝又道:“这功劳簿子中的人,统统誊写出来,传抄发邸报,让天下的官吏都学着。”
一旁的萧敬听了,忙道:“奴婢遵旨。”
那田镜心里更是激动得差点要跳起来。
陛下这个吩咐……
自己……要出名了……
一个小吏,居然要名扬天下……
他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却又听弘治皇帝道:“方才方卿家上奏,说是这新政的试点当徐徐图之,他说的有道理,朕欲敕欧阳卿家为保定知府,令欧阳卿家推行保定府新政,如何?”
“臣遵旨。”欧阳志应下,他不是一个擅长讨价还价的人,陛下说什么,或者恩师说什么,他只尽力去做便是。
弘治皇帝接着道:“那么,即令定兴县县丞张昌,接替你的县令一职,卿家先在京中休息几日吧,到时再至保定府,上任!”
“不可。”欧阳志难得的否定了,接着道:“陛下,县丞张昌一直都告病,这一年多来,在县衙中都极少露面,臣对张县丞没有任何成见,只是……新政关系重大,主官必须对新政之事耳熟能详,否则稍有不慎,便是前功尽弃。陛下既令臣为保定知府,管辖保定府各县的新政,那么就请陛下收回成命。”
弘治皇帝一愣。
这……那县丞告病……
弘治皇帝便道:“那么县中主簿,若何?”
欧阳志继续摇头:“陛下,王主簿也一直都旧疾复发,这一年多来,也都告病。”
弘治皇帝沉默了。
他陡然明白,这绝不只是简单的告病。
定是这主簿和县丞,和欧阳志关系极不和睦。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冷哼道:“那么典吏和教谕呢?”
欧阳志依旧……摇了摇头。
殿中,已经传来了窃窃私语的声音。
定兴县中的事,有人多少是有些耳闻的。
弘治皇帝脸上泛起冷意,忍不住道:“他们不是告病,他们这是将国家大事视作儿戏!好,他们不是都病了吗?来人,命御医和西山书院的医学生一起前往定兴县,探一探他们的病情,倘若当真病了,那就给朕治好他们,可若是没有病,那便是欺君之罪!”
众臣冷色顿变,心里一凛。
欺君之罪,这是死无葬身之地啊。
那田镜心里打了个哆嗦,他和几个佐官,可谓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此时,陛下一言而断,他们的命运……只怕已经注定了,田镜竟是突然有了一种庆幸的感觉。
想当初,若是自己不是跟着欧阳使君,而是和那些佐官们沆瀣一气,只怕今日……自己要被碎尸万段了吧。
弘治皇帝皱着眉,随即道:“那么卿家认为,派谁来任县令合适?”
欧阳志沉默了一下子:“户房司吏田镜,熟悉新政中每一个细节,对于治县,亦是经验丰富,臣以为,田镜是最合适的人选。”
什么……
田镜一愣……自己……一个户房书吏,来担任县令?
只见欧阳志接着道:“除此之外,礼房司吏王永,此人对于县中上下的事,了若指掌,又颇有担当,可以任县丞。刑房司吏张俭……可以……”
嗡嗡嗡……
奉天殿里,彻底的乱了。
大明对于官的标准,是极为严格的,功名,几乎是硬性的标准。
只有中了进士,最次最次,也需有个举人的身份,方才有机会任官。
尤其是地方官,自太祖高皇帝以来,还不曾有过寻常的小吏授予官身的。
何况,还是定兴县这等一年缴纳国库八十二万两银子的上县。
疯了……简直就疯了。
……
第一千零二十四章:圣心独断
官和吏乃是不可逾越的鸿沟,一百多年来,历来是如此,哪怕是向上追溯千年,也大抵都是如此。
现在欧阳志竟是要让一群小吏,来做父母官……这……怎么可能,简直就是荒唐,是胡闹!
多少举人,到现在都没有选官上任呢,一群可能连秀才功名都没有的人……配吗?
大明的百官,最看重的是功名,他们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于是乎,所有人哗然起来。
刘健似乎觉得欧阳志的话,只怕会引起反弹,忙为他缓颊道:“子杰,你不要说笑……”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
他似乎料到了这个结果……
不过……他始终反应慢了一拍。
见许多人诧异的看着自己……欧阳志大抵也明白,这番话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
可是……欧阳志是个忠厚的人,在县令的任上,他真正的考虑过这个问题。
为何这么多官,对于民情一无所知,却可以任高官,而许多的差役,明明他们对下情了若指掌,更有不少人,办事能力极强,却永远为吏?
新政的推行,真能靠一群只知道读圣贤书的官吗?
凭着他们,新政怎么推行的下去?
无数的问题,摆在他的面前。
世上有一个欧阳志,可以解决定兴县的问题,可以在定兴县推行新政,可是……世上又有几个欧阳志呢?
这些常年跟着自己,推行新政的吏员们,已经对新政耳熟能详,为何不可以取代那些只知道总是成日养病的官?
不解决这个问题,即便自己成为宰辅,又能如何?
下头的人,对新政一窍不通,只会扭曲新政,只会阳奉阴违。
反而是那些从底层做起,接触了实务的人,培养出了一批这样的人,才可使新政继续坚持下去啊。
欧阳志想要开口……
方继藩一看,痛心疾首。
方才还夸这个家伙,转过头,他就要犯浑了。
为师好不容易,靠你有了点好名声,你这家伙,怎么这么耿直呢?
当然,可能这耿直,是从自己身上传染的。
方继藩心里有点急,他呵呵一笑,道:“不错,在我看来,正当如此,这哪里是开玩笑,欧阳志乃我最得意的弟子,他敢在陛下面前开玩笑嘛?陛下,要推行新政,非需要一批如田镜这般的人不可!”
此言一出……
瞬间,那诧异的百官们顿时哗然了。
果然如此啊。
难怪这老实忠厚的欧阳志,会说出这般不得体的话来。
十之八九,是他的恩师方继藩教他说的。
原本,对于欧阳志的反感,瞬间都转移到了方继藩身上。
也只有方继藩这种人间渣滓,方才敢做如此犯忌讳、破天荒的事。
简直……就是岂有此理!
欧阳志又一愣。
他像一个短路的机器,顿时脑子有点懵逼了。
片刻之后,他回过了神,深深的看了自己的恩师一眼。
眼眶却是红了。
提出这个要求,他是抱着身与名俱灭的勇气来的。
在他看来,这是正确的事,既然是正确的事,再多的艰难险阻,都必须要去做。
所以,他鼓起了勇气。
可谁知,却在此时,恩师这么大声咧咧,这还不够明显吗?恩师这是想要保全自己啊,却将所有的仇恨,都拉到他的身上。
人们很快,就不会记得一个叫欧阳志的老实人,突然要刨进士和举人们的根本,却只会记得,一个叫方继藩的人,依旧又在胡闹,这个家伙,已经臭不可闻,缺德啊,缺大德了。
欧阳志的一切言行举止,都会被人认为,是被他的恩师方继藩所胁迫。
人们不会憎恨欧阳志,只会觉得欧阳志是一个值得同情的人。
欧阳志要哭了。
恩师……对自己……实在太贴心了,便是自己的亲爹,只怕也不过如此吧。
他咬着唇,正想说什么。
方继藩却是振振有词,继续道:“陛下,新政要推行,就是要用非常之法,任何事,都可以在新政的区域之内去尝试,哪怕尝试的错了,将来,一样可以去修改,可以去改正。陛下既然让保定府,成为新政的推行区域,那么在这个区域之内,就该当无视旧规,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以去尝试的,儿臣这些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恳请陛下,试一试,若是对了,这是陛下圣明之故,可若是错了……”
方继藩拜下,心里咬牙切齿,以后就算最心爱的弟子是王守仁那个家伙,也不是你欧阳志了,你坑我啊:“若是错了,臣一力承担,臣有六个门生……不对,七个……又不对,加上皇孙等人,数之不尽,要不……一并……”
弘治皇帝脸色一变,怎么着,你还想让朕把你的门生弟子们都砍了?朕的孙子怎么办?
他立即道:“此事……从长计议。”
弘治皇帝自然知道,此事的严重,这几乎是捅了马蜂窝,方继藩这个小子,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只是……既是新政区域,一切都可以尝试,错了可以去改,可若是不尝试,那么……还谈什么新政呢?
这话……竟是令弘治皇帝心念微微一动。
“陛下……”百官之中,有不少人跃跃欲试。
这一次,算是彻底的砸人饭碗了。
这么多读书人,为了金榜题名,寒窗苦读,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做官。
现在若一个吏员都可以做官,那么寒窗苦读,还有什么意义?
弘治皇帝压了压手:“好了,都不要争执了。”
他压下了群臣们的不满。
而后,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方卿家,朕只来问你,新政的推行,当真非如此不可吗?”
方继藩看了欧阳志一眼。
这家伙……显然还在死机状态,这理应是dow系统了吧,还是连了电话线的那种。
方继藩道:“正是。”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看向刘健:“刘卿家,是反对吗?”
刘健苦笑,他能看出,自己的身后,已是怨气冲天了。
他点点头:“陛下,国朝百二十年,不曾开此先河。”
弘治皇帝道:“若朕只是格外开恩呢?田镜诸人,立有功劳,朕赐予他们同举人出身呢?”
“这……”
弘治皇帝又淡淡道:“那里是保定府,没有正定县,没有新政,今日,户部的亏空,谁来弥补?方继藩说愿意作保,那么……朕若是让他们以同举人出身的身份,代持县政,如何?他们并非真正的实官,这样的话……理应可以试一试吧?”
群臣们窃窃私语。
有人摇头,有人的情绪,却渐渐平静了一些。
同举人出身……当然不属于真正的举人。
这似乎是两全之法。
不过……大家心里还是没底啊。
毕竟……这个先河,算是开了。
想想多少真正的举人,现在还在吏部待选,等待着朝廷补缺,给一个地方小官做做,可一群吏员……
弘治皇帝正色道:“朕以为,既是新政,试一试,也没什么不可以,做的不好,朕先找方继藩是问,做的好了,也不是朕的功劳,是田镜他们的功劳,新政、新政,这新政推行之外的地方,自是断然不可冒进,可在这保定府之内,朕信任方卿家,信任欧阳卿家……田镜,你上前来说话。”
田镜已是痴了……
他浑浑噩噩的,突然有一种做梦一般的感觉。
“小人……小人……”他泪水如雨帘一般垂下。
一个小小的贱吏,平时,都侍奉着官老爷,可他万万想不到,居然有人……为了自己这么个贱吏,来求官。
有人如此这般,认可自己的能力!
他更想不到……陛下居然会力排众议。
从前……他觉得庙堂距离自己很遥远,官老爷们,也距离自己很遥远。
而现在……他忙是拜倒,磕头,脑袋磕在瓷砖上,淤青了一片。
弘治皇帝道:“方卿家和欧阳卿家保你们,朕希望……你们不要让他们失望。”
弘治皇帝轻描淡写,却是目光凌厉而冷冽。
“若是卿等,办事不利,那么……朕也难辞其咎,朕自会让英国公在岁祭祖庙之时,向列祖列宗,宣告朕的过失,卿……明白了吗?”
“明……明白!”田镜咬着唇,唇上咬出了殷红的血来,一滴滴,滴淌在了瓷砖上。
弘治皇帝见百官们个个还是有些不甘,欲言又止的模样。
弘治皇帝手指方继藩:“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也罪在方继藩,错了,朕认,方继藩也认,方继藩由你们处置吧。”
方继藩:“……”
为啥是我由他们处置,不是我的门生们由他们处置?
这不科学啊。
弘治皇帝说罢,拿起了簿子:“欧阳卿家,明日之前,上一道章程,保定府诸官的人选,明日送来,朕要斟酌,谁还有异议?”
弘治皇帝的目光,格外的冷峻,这冷冽如刀的眸子,扫视着群臣。
“朕再问一次,谁有异议?”
第一千零二十五章:大喜呀
奉天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赐同举人出身,让他们去保定府任官,陛下一言而决,已经做出了巨大的让步。
固然许多人并不满,可在此刻,却只能沉默以对。
陛下变了。
当初还说士大夫与朕共治天下,现在……
好在,这只限定于保定府内。
何况先赐同举人出身,似乎……也算是对这些吏员们功劳的赏赐。
刘健没有吭声。
这却令不少人为之不满。
可就在此时……
却有人打破了这沉默:“陛下……臣请为保定府县令,推行新政!”
众人俱都看去,却不禁惊讶。
站出来的人,连方继藩都有些不自在。
这个人……是杨一清!
群臣见杨一清站出来,不少人眼前一亮。
这杨一清乃成华八年的进士,而后授中书舍人,山西按察使司佥事,改陕西副使督学,在陕西任职八年,平时空闲时考察边疆战事。
此后入朝,任太常寺少卿,进南京太常寺卿。弘治十五年,杨一清升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担任陕西巡抚,负责督理陕西马政,期间平定边疆进犯、弹劾贪庸总兵武安侯郑宏,并裁减镇守中官费用,使得军纪严明。
在他的巡抚任上,杨一清可谓是政绩斐然,声誉极高。
鞑靼人覆灭,这位陕西巡抚,又重新召回朝中,任都察院左都御史。
凭着这个身份,杨一清已经差不多要一脚迈入内阁了。
杨一清是个刚烈的人。
且政绩卓然。
只是谁也料不到,他竟是在这个时候请命,要去推行新政。
此时,只见他继续道:“陛下,若是胥吏尚且可以为官,推行新政,非胥吏不可,那么……臣何妨,就任保定府一县令,臣并非只是想要证明什么,只是想为天下的读书人正名,恳请陛下恩准。”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许多人已经在心里为杨一清喝彩了。
这位杨都御史,可是巡抚之才,想不到,他居然主动请缨。
显然,这是他对陛下启用吏员为官,有着极大的反感了。
杨一清这样的人,乃是人杰,何等的出众,能文能武,有他出马,那些区区县中小吏,还不是手到擒来?
杨公此时肯挺身而出,实是令人钦佩啊。
弘治皇帝却是皱眉道:“杨卿家为左都御史,怎可甘居区区县令?”
杨一清正色道:“欧阳志为侍学学士,尚可以任一地县令,推行新政。方都尉不是口口声声说,既是新政,那么就一切求新,什么都可以尝试吗?那么……臣也可以,臣恳请陛下……恩准!”
无数人倾慕的看向杨一清。
方继藩心里也是十分诧异。
论起来,这位杨一清,倒算是他上一世比较钦佩的人,确实是个能臣,可这家伙……算是准备要打他的脸吗?
为啥偶像们都不喜欢他?
方继藩有点忧伤,自己不就是卖了点房,给人取了点小小的绰号,偶尔砸砸别人招牌?我做错了什么,上天这样对待我。
弘治皇帝沉默了。
刘健等人似乎意识到,此时百官具都精神一震。
作为百官之长,似乎是该说点什么,于是刘健道:“陛下,左都御史杨一清,既想尝试新政,并无不可,他历任地方官,至陕西巡抚,官声极佳,政绩斐然,这新政,乃是最紧要的事,老臣以为,若只任为县令,实是委屈了啊,何不开辟出一府,同样推行新政?老臣以为,不妨通州府亦可推行新政,以左都御史杨一清,领通州知府职衔,效仿定兴县,推行新政!”
“陛下,臣附议。”
“陛下,臣也附议。”
“陛下,既是新政,那么就需行非常之事,通州府与保定府,俱在京畿,何不都尝试一番,有何不可?哪怕是错了,也可改正。”
许多人跃跃欲试的站了出来。
不少人眉飞色舞。
有了杨一清,事情就妥当了。
杨一清是什么人,那可是巡抚之才,做一个区区的知府,还不是手到擒来。他们可以搞新政,我们也可以搞。再至不济,也比一群吏员搭起来的草台班子,要强。
何况,通州府本就是京畿之内的第一大府,连接大运河,自身的条件比之保定府不知强了多少倍。
礼部尚书马文升笑吟吟的道:“陛下,老臣以为,欧阳志与杨一清,俱为当世人杰。有他们一同推行新政,实是再好不过。既是新政,那么保定府内,一切官员任免,欧阳志拿出章程来;而通州府内,这府内上下职务,亦是杨一清做主。求新求变,理当如此啊。”
这……怎么听着,像要打擂台节奏。
杨一清是何等人,本身就是能吏,当今天下,能比他更熟悉地方治理的,只怕百官之中,挑不出第二个来了。
若是让他选官,到时,定是将这天下最强的能吏们聚集一起,再加上通州府优越的条件,岂是欧阳志提拔的这些歪瓜裂枣可以相比?
真以为,大明无人了吗?要靠一群小吏为官?
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方继藩和欧阳志一眼,他心知,自己很难拒绝杨一清的请缨,对于群臣们,总得给他们一点盼头啊,不然,怎么肯甘心?
方继藩心里却忍不住想,这群该死的人间渣滓,无耻呀,果然新政一出,他们就来篡夺果实了。
这杨一清若是在通州推行新政,且还政绩卓然,那么……以后这新政,就没方继藩什么事了,肯定是让方继藩滚一边去玩泥巴。
这是帝国主义的行径啊。
此时,弘治皇帝终于颔首点头道:“朕准了,两位卿家,共勉吧,朕要的,是海晏河清,是天下昌明,无论是通州府还是保定府,朕俱都一视同仁,下旨:左都御史杨一清,领通州府知府,择选官员,推行新政;侍学学士欧阳志,领保定府知府,择选官员,推行新政……定兴县推行新政,立有大功,有功吏员,赐功名……候选补缺……”
……
田镜……哭了。
他不在乎庙堂之争。
他只知道,方都尉和欧阳使君为自己在天子面前争取了功劳,不只如此,定兴县上下,所有卖力推行新政的人,无一不是如此。
凭着这个,自己哪怕就算是将性命交给欧阳使君,那也值了。
他红着眼睛,浑浑噩噩的出来,却知道,很快朝廷就有恩旨,要敕自己为同举人出身。
举人啊……自己区区一个童生,何德何能……
从宫中出来。
方都尉打头,低声和欧阳志说着什么,田镜也没地方去,哭哭啼啼的,方都尉和欧阳使君走到哪里,他就跟去哪里。
……
欧阳志也是眼眶微红。
他深知恩师又给自己遮风避雨了。
若不是恩师,自己只怕已然成了众矢之的吧。
方继藩则是一路叫骂,骂骂咧咧,不知骂了他多少次狗一样的东西,脾气上来,没忍住,一脚还踹了他的屁股。
欧阳志只低着头,眼睛发红的不做声,像个犯错的孩子,被踹了一脚,过了片刻之后,才发现自己有点疼,却依旧泪水一点点的往眼角落垂落。
“恩师,学生知错了。学生以后一定先和恩师商量,决不再胡言乱语,恩师,您息怒吧,万万不可气着自己伤了身体。”
方继藩龇牙。
“滚回去面壁三日,再来告诉为师,你错在哪里。”
欧阳志沉默片刻:“是。”
接着,上了马车,朝西山而去。
后头田镜气喘吁吁,跟在后面跑,累得快要断气了。
等到了西山,方继藩见这个宛如死狗一般,拉风箱似的喘气的家伙,一脸懵逼的道:“你谁呀?”
田镜:“……”
他现在开始摸准了方都尉的脾气了,这是一个外冷心热的人。
只是还不等田镜说点什么,方继藩便很不爽的一挥手道:“滚开,别烦我!”
嗯,今日心情尤其的火爆。
尤其是杨一清要打擂台。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是百官们的反弹,现在看来,整个朝廷的资源,只怕都会向通州府倾斜,说不准人家的新政还真干成了,而后这群人再大肆吹捧一番,这新政就没自己什么事了。
真是……用心险恶啊。
方继藩气呼呼的坐在镇国府的大堂上,很没滋味的喝着茶,感慨人心险恶,道德沦丧。
却在此时,王金元兴高采烈的来,他手里捏着最新的期刊,嚎叫道:“少爷,少爷……大喜,大喜啊……”
方继藩一听有大喜之事,脸色总算缓和了一些,瞪了一眼王金元。
王金元边翻着期刊道:“少爷,您看了最新一期的期刊嘛,诶呀呀,少爷……真是大喜!”
方继藩倒是来了兴趣:“啥?”
他接过了期刊,一页页的翻。
这一期,有二十多篇论文入选,涉及到了医学、农学、工程学、算学还有商学……
虽然又出现了新的理论,或者,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出现了新的观点。
可是……这喜从而来,自己怎么看不懂?
第一千零二十六章:奉天承运
方继藩一脸懵逼。
还是看不懂啊。
他左看右看,老半天,方才瞪了王金元一眼:“啥,什么大喜,不都只是论文吗?本少爷怎么一点看不出,狗一样的东西,一惊一乍的!”
王金元喜极而泣,手舞足蹈的道:“少爷啊,少爷,你看第三篇论文,这……这里……”
他上前,为方继藩翻阅到了第三篇的论文。
那上头,赫然是一篇医学论文——《论脑疾的原理和治疗》。
方继藩:“……”
啥意思来着?
王金元激动的道:“少爷,脑疾的研究,有了新的突破,少爷不是一直患有脑疾吗?看来……将来痊愈,大有希望啊。”
方继藩五味杂陈的看着王金元:“然后呢?”
王金元扯着嗓子,激动的道:“少爷,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少爷难道不想将此病根除。少爷,您看哈,这上头说了,脑疾者,非无药医也,昔魏太祖曹操患脑疾,华佗开颅为其根治,可见治疗脑疾,古已有之。余尽力研究脑疾三载,多收容弱智、智障患者,研究其特性……对了,对了,重要的是这里,他这里得出,人的大脑之中,有诸多的器官,有大脑,有小脑,这脑疾,多为小脑损伤,想要根治,只需用凿子,在前额处,开一孔,取镊子和手术刀若干,切除……再敷上药物……”
王金元激动的热泪盈眶:“少爷,您……的脑疾,终于有救了,不如请这位沦为作者,前来给少爷看一看,择机,做一做手术……诶呀呀,这是少爷祖上有德,家门之幸啊,小人看了这篇文章,高兴的不得了,少爷……”
王金元手舞足蹈,高兴的如过年一样。
方继藩起身,一巴掌将王金元拍翻。
“啊……呀……”王金元受重击,几乎被击飞出去。
方继藩怒骂道:“少你MLGB!”
“少爷……”王金元翻滚在地,一把脸颊,肿了,疼的要哭出来,含糊不清道:“少爷,您不能讳疾忌医啊。”
方继藩叉着手大喝道:“来人,将王金元这狗一样的东西给我吊起来,这狗东西在西山乱搞关系,实是罪无可赦,给老子放狗,咬他的犯罪工具!”
顷刻之间,便出来了王金元的哀嚎,那哀嚎声中,含糊不清的念着什么:“少爷……少爷……这是咋了……少爷……我和王寡妇是清白的啊!”
王金元被人拉出去。
终究大家都知道,少爷的性子是一阵风,总算没有真要了王金元的狗命。
王金元乖乖的跑去新城,他也不知自己错在哪里。
不过……少爷有脑疾,有时病发一下,这不是理所应当,王金元当然选择原谅他。
他盘算好了,这些日子都去新城去,少爷不喜欢自己,自己少在他面前碍眼,多卖点房子,让少爷消消气,再找那些买房的达官贵人们,出出气。
……
定兴县县衙。
快马飞快而至。
使君自回了京师,这定兴县六房,都不禁悬着起来。
这县令十之八九,是要高升了,从今日起,定兴县里再不会有欧阳使君。
因而,现在主事的乃是县丞张昌。
张昌本是县令的副手,不过自欧阳志上任,他就一直告病,他心里颇为遗憾,自己竟是和这大功劳失之交臂。
不过,这似乎也没多少关系。
毕竟……自己是老资格,此次县里新政成功,作为县丞的,说功劳,也是有的。
自己的恩师,现在就在吏部,十之八九,自己要升为定兴县县令。
这定兴县现在可了不得啊,若能接替欧阳志的县令之位,自己岂不是如鱼得水。
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不亦乐乎。
他愉快的坐在案牍之后,拼命看着黄册和簿册,想要熟悉一下县里的情况,越看,越是心惊……这一下,似乎要发达了……这定兴县,虽知道很厉害,却没有想到如此厉害啊。
他靠在椅上,咳嗽一声:“来人,去叫刑房司吏张俭。”
这个张俭,欧阳志在时,跋扈的不得了,根本不将自己放在眼里,现在欧阳志走了,倒看他,还敢小看本官吗?
区区一个贱吏,还不是想怎么拿捏,想让他圆就圆,想让他扁,就捏扁他!
那张俭很快忐忑不安的来了。
张俭拜下:“见过张县丞。”
张昌慢悠悠的喝茶,不吭声。
张俭只好跪着。
老半天,张俭的膝盖便酸麻了。
张昌才慢悠悠的抬头:“啊,是你啊,你叫张……张什么来着?”
“回县丞,小人张俭。”
“噢,张俭……和本官同姓……”
张俭出于本能,下意识的道:“说不准,五百年前是一家。”
张昌脸一拉,厉声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和本官是一家?”
张俭吓了一跳,心知自己活跃气氛失败,忙是磕头:“万死!”
“哼!”张昌厉声道:“这一年来,本官查阅过刑房的公文,本县的治安败坏,单单杀人,就比往年多了三倍,你们刑房是做什么吃的?”
张俭忙解释道:“县丞明鉴,这一年,县里的人口,增加了足足一倍,再加上人员复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小人和快吏们破获的……”
“住口!”张昌冷笑:“本官不听你解释,来人,将此人拿下,先打二十板子,倘若定兴县往后,治安还如此恶劣,再打!今日,你打你这狗才,以儆效尤!”
外头的差役探头探脑,听到张县丞呼唤,却没有人敢进去。
这张俭乃是刑房司吏,他平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这些事,大家都看在眼里呢。
现在欧阳使君刚走,张司吏就倒霉了。
不少人心生兔死狐悲的感觉。
那张俭心里愤慨,却是拜在地上,一言不发。
他心知张县丞是要整治自己,可又如何呢,民不能与官斗,吏也不能与官斗,张县丞是官,自己虽为司吏,可事实上,还是地位卑微,什么都不是……
此时若是顶撞,惹恼了此人,哪怕自己被生生打死,又有谁……帮自己出头?
县衙内外,寒心到了极点。
那县中主簿,徐徐站在外头,笑吟吟的看着里头的场景。
他似乎对此,乐见其成。
清算的时候到了。
这就是当初跟着欧阳志的下场。
一朝天子一朝臣,庙堂如此,县中、府中,也何尝不是如此。
……
快马已至县衙。
见这县衙门口,竟是无人。
当前骑马的,乃是田镜。
他的时候,还有几个骑士,都是禁卫,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司礼监的宦官,特来宣皇帝的旨意。
田镜领着天使回来,心旷神怡,可衙前无人,却让他皱眉。
怎么自己走了几日,却是如此疏忽怠慢。
于是下马,信步进去,却见许多人拥簇在衙堂里,里头传出了咆哮:“你是什么东西,敢在本官面前卖弄……本官……”
田镜快步进去,有人见田司吏回来,纷纷让出路来,有人低声和田镜说了什么。
田镜大吃一惊,忙是进入了衙堂,却见刑房司吏张俭面如死灰,双手抠着地面,指甲几乎都磨破了。
忍受此等屈辱,却不得不向现实低头,结结实实的跪在县丞面前……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张县丞……请看在张司吏平时的功劳面上……”
“他有什么功劳?”张昌冷笑:“他也配称功劳二字,一个贱吏……还有你,田镜,你也回来了……”
田镜怒了,此刻,他腰杆子挺得很直,见了田镜,一丁点都不害怕。
张昌厉声道:“你见了本官,为何不跪下!你好大的胆子!”
张昌咆哮:“来人!”
张昌这是预备立威。
此时……却有人后脚进来。
进来的是个宦官。
宦官面白无须,带着超然的态度,他笑吟吟的道:“来什么人哪?”
张昌一呆,见这宦官的模样,脸上的怒气,逐渐消散。
“咱来宣旨,却没想到,这儿竟是乱糟糟的,哪一个是田镜,哪一个是张永,哪一个是王勇……还有江月、曾项……刘武……”
宦官气定神闲,念出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他似乎极有耐心,一个又一个的念。
须臾功夫,这县中上下,竟念了数十个名字……
人们迟疑着,面面相觑。
那张俭心里悲愤,方才受辱,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也是人,有血有肉,身份低下,可做事没有含糊过,哪里想到……反而是这每日抱病闲养的县丞,却故意拿由子要整治自己。
其余人,个个迟疑……
旨意……
这旨意,几乎不会和寻常的小吏有任何关系的。
好在就在所有人惊疑不定之际,田镜当先道:“小人听旨。”说罢,率先拜倒。
其余人便个个提心吊胆,有样学样,一下子,呼啦啦的所有人跪了一片。
那县丞和主簿,也不得不拜下,心里有点儿犯嘀咕……
这……到底是什么名堂。
宦官笑吟吟的看着众人,等众人都拜下了,方才轻描淡写的取了圣旨,扯着嗓子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第一千零二十七章:授官
这宦官随即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惟周衰,圣人之道不得其传。何为圣学,朕不能辩也,世之学者,多以违道以趋利为害。朕却又闻,无利,何以为道?”
此言一出,那县丞张昌和主簿二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似有点转不过味来。
陛下何出此言呢?
世上的学者,都认为违反圣学去追求利益是有害的事。可是朕却又听人说,若是没有利,怎么能发扬圣学呢?
显然……陛下这话……有点犯忌讳啊。
道与利,本是相对立的,这是许多学者的观点。
他们总认为,若是追逐名利,就难免会违背圣学,失去了仁义廉耻。
可天子却将道与利联系一起,竟认为,这是互生的关系。
在众人的狐疑下,只见那宦官又道:“是以朕敕欧阳志制定兴县,改税法,尝新政,乃为天下苍生寻觅新路也。新政有功,则畅行天下;新政有失,则改之。今定兴县新政,利多而弊少,朕心甚慰之!”
这下子的意思已经够明显了,许多人心里想,此言一出,便是陛下对于新政已经盖棺定论,这是好事,利在千秋啊。
宦官道:“朕召欧阳志于御前询新政得失,欧阳志上奏表,俱言尔等功绩。”
众吏一脸诧异,甚至有人以为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怎么……欧阳使君竟在御前为大家表功?
任何人都知道,大臣能见到圣上,都是极荣耀的事,这个时候,表自己的功劳都来不及呢,遑论去为别人表功。
何况表功之人,竟还是他们这一群蝼蚁一般的差役。
那张俭本是一脸悲愤,此刻却是愣住了。
欧阳使君他……
真是君子啊!
张俭本有些后悔,后悔为欧阳使君鞍前马后,毕竟谁料这会不会使自己招致灾祸呢?
可现在……他突然眼睛通红,脸上满是惭愧之色。
欧阳使君以身作则,两袖清风,爱民如子,自己当初追随他,不正是被他的人格所感染吗?
那还后悔什么呢?
况且而今,他竟……竟是这般的看得起自己……
张俭眼泪模糊,许多人亦都低头擦拭着眼泪。
只是那县丞张昌,心里却是一沉……显然,表功的奏疏里没有他,否则,怎么会是田镜、张俭这些人来听旨呢?
哼!
宦官又道:“尔等虽未躬承绝学,却为新政兢兢业业,德性粹甚。朕今得欧阳志表奏,将尔等列为首功,更将尔等列为新政凭仗,朕念尔等功劳,敕田镜、张俭、杨子和、陈晔、朱桦……”
一连串,七八个名字……
每一个念到的名字的人,脑海中顿时嗡嗡作响。
自己的名字,竟在圣旨之中,这是三生有幸啊。
什么……
欧阳使君将我等表为了首功?
欧阳使君才是首功啊……他竟……
许多人已经没有心思去听了,更多人的心里只是感慨,有人开始抹眼泪。
那张俭突然想,只凭这个,哪怕今日自己被那张昌打死,又如何呢?能为欧阳使君效命,便是死,那也绝非遗憾的事,哪怕现在千刀万剐,亦无所畏惧啊。
宦官念完了名字,继续扯着嗓子道:“敕其同举人功名,田镜,敕其代领定兴县政,为代县令。张俭,代持清苑县;杨子和……持新城县;陈晔……持博野县……”
什么……
一下子,炸开了锅。
那张昌脸色铁青,整个人懵了。
本以为,自己理所应当的将升任定兴县令,可谁想到,成为县令的,竟是田镜……田镜他只是区区一个司吏,他凭什么?
还有张俭,张俭也不过是个司吏,居然成了代理清苑县令……
需知,这清苑县乃保定府的附郭县,是保定府的府治所在啊。
宦官又道:“其余人等,赐同秀才出身,另有任用!”
宦官说罢,收了圣旨,笑吟吟的看着他们:“诸位,恭喜了,接旨吧。”
此刻……却没有人接旨。
所有人都懵了。
张俭一时失神,他竟然……成了县令了……
还是同举人的身份。
虽然,这里头多为代、同之类的字眼,可是县令和举人……对于他而言,已是可望不可即的啊。
这是破天荒的事,除非……除非自己的功劳不但上达天听,而且……有人为自己说了许多的好话……
他突然哀嚎起来:“欧阳使君……仗义啊……他还念着咱们这些老兄弟呢……”
他这么一吼。
其他吏员们,亦纷纷滔滔大哭起来。
他们本是一群透明人,没有人会在乎他们的感受,只因为跟着欧阳志鞍前马后,而如今,竟有了官身……
张俭龇牙裂目,既为这即将到来的官身和功名而庆幸不已,内心却有一种难以遏制的情绪,自己的一切,都是拜欧阳志所赐,这位使君……可谓是自己的再生父母,是自己天大的恩人啊。
田镜突然道:“诸位,诸位……”
所有人看向田镜。
田镜道:“陛下命欧阳使君治保定府,推行新政……欧阳使君看得起我等,极力举荐了我等……”
“……”
人群中一下哗然了。
果然……这乌纱帽就是这么来的。
田镜激动万分,眼里泪水飞溅出来,他擦了一把泪,又道:“欧阳使君,视我们为腹心,还能说什么,大伙儿跟着他不会有错,我田镜先起誓,我田镜从今往后,上为朝廷分忧,下为欧阳使君解难,他若有任何差遣,哪怕是刀山火海,是十八层地狱,我田镜亦是赴汤蹈火,欧阳使君欲推行新政,我田镜便为他推行新政,县中上下事,田镜若有懈怠,若有徇私不法,若有不贯彻欧阳使君之令,若有玩忽职守,今皇天在上、厚土为证,倘使有丝毫私念,天厌之!”
许多人已是涕泪直流,有人不断的捶打着自己的心口。
人心都是肉长的。
未必跪在这里的每一个都是什么讲义气的人,可是……欧阳使君都做到了这个份上了,还能怎么样。自己的这条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众人便都齐声道:“皇天在上、厚土为证,倘使有丝毫思念,天厌之!”
众人声若如雷。
田镜便站起,接了旨意。
那宦官酸溜溜的看着他们,他很能理解这些人的激动。
若是自己能遇到似欧阳志这样的人,说实话,何必要切了JJ入宫去做太监呢,给欧阳志干点啥不好?
……
那张昌和主簿以及此后赶来的教谕、典吏人等,皆是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一切。
张昌心里又是羡慕,又是嫉妒,肚中妒火中烧,他不禁道:“怎么会如此,吾虽三甲进士,却也是堂堂正正金榜题名,而今忝为县丞,岂有小吏为官之理。”
他气咻咻的样子,依旧还是看不起这些小吏,怒道:“若如此,我宁愿挂冠而去,绝不受此欺辱,给贱吏做佐官!”
说着,他怒目拂袖,心里却在想,只怕要赶紧进京一趟,好生打听一番,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再想办法给自己做其他的安排,这定兴县,怕是待不下去了。
“且慢着。”宦官此时笑吟吟的看着张昌:“你是县丞张昌?”
“正是!”张昌一副大义凛然、振振有词的样子。
宦官道:“前些日子,你一直告病,是吗?”
张昌心情非常的不好,待这宦官自也没有什么好脸色,语气冷淡的道:“是,身子偶有不适!”
“可是……”宦官淡淡道:“可是厂卫却查出,那些日子里,你狎妓喝酒,好不快活,何来的生病?哼,陛下有口谕,就是要查一查,尔等是否借染病为由,玩忽职守,尔俸尔禄,尽为民脂民膏,岂容你们这般欺君罔上,来人啊……拿下,押南镇府司诏狱,治罪!”
那几个禁卫,挎着绣春刀,人们方才发现,这竟是宫中的大汉将军。
这大汉将军,隶属于锦衣卫,想不到,宫中竟是兴师动众,专门来定兴县了。
几个大汉将军上前……
张昌哪还有刚才的大义之态,已吓得面如土色。
锦衣卫……下诏狱……欺君罔上!
完了……这是株连之罪啊……
他打了个寒颤,张口想说什么……
却听宦官厉声道:“主簿程和何在?典吏王金哲何在?教谕梁见喜何在?统统给咱拿下了,一个都别想走!”
那主簿,已是一屁股瘫坐在地。
站在堂外的梁见喜,转头便想走。
谁料却被眼尖的差役截住:“往哪里去?”
看着眼前的场面,张昌煞白着脸,再也支撑不住的哇的一声,直接跪了下去,滔滔大哭道:“饶命,饶命,下官人等……是冤枉的,冤枉的啊……下官……”
宦官看都不看他一眼,漠然的转过身道:“咱要立即回去复命,还不动手?”
大汉将军们已是一拥而上。
在这县衙之外,早已预备好了囚车。
众吏们目瞪口呆的看着张昌等人,如死狗一般的被拖出去,个个在激动之余,也禁不住……不寒而栗!
……
第一千零二十八章:君父
定兴县已经沸腾了。
当一副副的乌纱帽和官印送至,人们激动不已。
也有一些差役,平日里较为懒惰的,没有被表功劳,心里……突然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田镜等人,个个捧着衣冠和官印,一齐朝京师的方向一拜。
拜过之后,许多人还沉浸在感动之中。
大家纷纷站起。
许多人都看向田镜。
田镜是亲自去过京师的,当得知田镜竟亲自见过了圣上,一下子,许多人啧啧称奇起来。
众人纷纷问起田镜在宫中的经过。
田镜说到了方继藩和欧阳使君为他们作保,又听弘治皇帝力排众议。所有人唏嘘不已。
张俭道:“你见着方都尉了?”
田镜板着脸:“该叫恩公。”
“是,是,是。”所有人都点头:“是恩公,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张俭面上有光,仿佛见到了张都尉,是极了不得的事,比面了圣,还要荣耀。
“不知方都尉,是什么样子,又是什么风采,真希望,能见一面哪。”
“这……”田镜一愣。
他这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田镜咳嗽一声,面带着红光,却不知这红光,是激动还是羞愧:“方都尉,实乃人中龙凤也,他不但年纪轻轻,而且还知书达理,与他交谈,如沐春风,他见了我,便嘘寒问暖,待人和善,真是如天上一般的人物啊,你们是不曾见过,倘若见过,定是一辈子,都忘不掉。”
所有人羡慕的看着田镜,一个个竟生出神往之心。
想想看,连方都尉的门生,在大家的眼里,都是神仙一般,让人佩服、爱戴,恨不得为他去死的人,那么这位欧阳使君的恩师,自不必言,却不知是何等的超凡脱俗。
“我在坊间,倒是听人乱嚼舌根,说方都尉的坏话。哼,这些该死的好事之人,真是岂有此理,他们竟敢如此非议方都尉。”
田镜点头:“这是当然,毕竟方都尉为人正直,总难免会因为他的刚烈,而得罪别人,那些人自然要想尽办法,侮辱方都尉的清白,而无知之人,以讹传讹,就不新鲜了。”
“若是让我再遇到此等人,非要撕了他的嘴不可。”
“呵……此等人,和他计较做什么。”
“真希望能见方都尉一面啊,若能拜见,便是死也值了。”
“我见书中,说那古之圣贤,神采动人,令人神往,想来方都尉,就是这样的人吧。”
田镜重重点头,道:“没错,方都尉就是这样的人!”
“好了,闲话少说,诸位,我等蒙方都尉和欧阳使君不弃,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将来大家各自赴任,自当为其尽心竭力不可!”
“自然!”
……
朱厚照盯着方继藩,见方继藩一面低头,起草着什么,一面面带愤愤不平的样子,朱厚照乐了。
这些日子,为了修铁路的事,朱厚照是忙的焦头烂额,好在,总算……可以闲下来了。
铁路的人才,已经培养了一大批。
尤其是新城和旧城之间铁路的开通,更是有一批人脱颖而出。
这铁路局,下挂在镇国府之下,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负责运营,另一部分,则进行造车和研究。
那咔擦咔擦的铁路,几乎在每日,都发着呜呜呜的声音,一列列的往返于新城和旧城之间,运量逐步的提高,人们开始制定出蒸汽火车的维修、保养、运营、停靠方法,渐渐的,一套铁路的体系,开始出现。
朱厚照嘴里叼着麦秆子,一拍方继藩:“老方,许多日子不见你,你吃枪药啦?”
方继藩抬头,见是朱厚照,又低头,继续拿着名册,一个个斟酌,偶尔提笔:“臣在琢磨科学院的人选……”
“呀,本宫看看,本宫看看。”朱厚照兴致勃勃。
他接过了章程,低头一看,最上头,自是朱厚照这很长名字的大学士,再之下,则是官衔更长的方继藩,之下,乃是侍学学士,一个是张信……
“张信……张信也入科学院做了官啊?”
“当然……”方继藩道:“无农不稳,张信乃农学大鸿儒,当今天下,但凡是做农业研究的,十之八九,都是他的徒子徒孙,此神农也,我敢不将他列在侍学学士上头吗?”
朱厚照颔首点头,他一个个的看……偶尔,眉飞色舞,偶尔……又在沉吟,琢磨着,这个人是谁。
除侍学学士和试读学士,接着便是侍读和侍学了,工程、工、商、农、医、算、化,几乎每一科,都会选拔出一个,此后便是修撰,是编修……
朱厚照看得如痴如醉,其实能列入其中的人,哪一个都是各个科目的翘楚,比如医学的侍读学士不用说,是苏月,而那提出了细虫论的家伙,而今,也是侍读……
至于其他各科,多是学里的名人。
朱厚照点头:“这好极了,本宫正等着,将章程送给父皇看,你赶紧编列,仔细一些。”
“快完了。”方继藩道:“明日殿下就入宫奏报去便可。铁路如何?”
“好的很,就等你的银子到位,咱们再修几条铁路。”朱厚照面带红光。
“不过……”朱厚照道:“父皇最近很奇怪,竟没有对本宫吹湖子瞪眼,这么多日子,都不曾想揍本宫,倒是让本宫,心里忐忑不安。”
方继藩倒吸一口凉气:“殿下莫非以为,这里头有什么阴谋?”
朱厚照唧唧哼哼的道:“或许是他心性变了。”
方继藩摇摇头。
自己又不是弘治皇帝肚子里的蛔虫,他怎么管自己什么事。
忙完了,也懒得理会朱厚照。
回到自己的宅邸。
恰好,此时保育院里,方秀荣面带微笑,带着乳母们,给一排排坐着的孩子们分发着食物。
这些孩子们,都长大了不少,都已七岁,或是八九岁了。
每日的日程,都安排的很充足,有时读书,有时前去野游,现在也开始养马,同时学习骑马,每隔一日,还需去西山县里,在差役们的协助之下,治理县务。
朱秀荣拿着勺子,一个个给他们的碗上分发着饭菜,他们则一个个乖巧的点头,口里脆生生道:“谢谢娘亲。”
他们成日都在保育院院长朱秀荣的照顾之下学习,亲昵的不得了,方正卿叫朱秀荣娘亲,他们便也叫,似比赛似得。
来这里学习已经三四年,彼此之间朝夕相伴,已有了依赖。
见了方继藩来,所有人都起身,给方继藩行了个礼:“见过恩师。”
方继藩眼睛却落在朱秀荣身上,啊了一声,便算是应了。
朱载墨规规矩矩的跪坐下,开始拿着筷子和勺子吃饭。
饭菜都是极丰盛的。
而且课程中,有不少都是活动,孩子们又容易饿,每次大汗淋漓之后,便都觉得饿得慌。
因而,这堆积的老高的肉食和蔬菜,他们吃的极香。
方继藩看他们,都像一群狼狗崽子。
最近物价涨得有些高啊,这些狼崽子的饭量与日俱增,不成,要加钱!
狼崽子们现在在学算学和商学。
商学还好,耳濡目染之下,那简易版的国富论,已经大致能读通了,什么是利润,税收与国家,国家与商业活动,商业活动和生产,生产与需求的关系,渐渐开始明朗。
可算学却是极令人头痛的事。
现在已经开始有各科的学者们,摘抄论文,对各科论文进行重新编写,开始制定教材,哪怕是朱载墨,学这算学,也觉得很吃力。
他眼睛张得很大,一面吃,一面捅了捅一旁的方正卿:“正卿,为何恩师来了,便急匆匆的样子,不断给姑母使眼色,姑母便和他回后堂去。”
方正卿挠挠头,想了老半天:“或许我爹饿了吧。”
有道理。
朱载墨点头:“我见了姑母,总也觉得饿。”
方正卿低头继续大快朵颐。
……
次日,朱厚照将章程,送至宫中。
弘治皇帝大致的过目了章程之后:“这是继藩拟定的吧?”
“是的,父皇。”
弘治皇帝身子微微后仰,上下打量朱厚照一眼:“科学院……乃是要紧的事,朕将他交给你,是望你们能够使这科学院,开历史之先河,做出一点模样出来,你啊……是朕的儿子……朕年岁越来越大,将来,总有力不从心的时候,朕的天下,终究要传到你的手里,你可知道,朕为何现在让你去做自己的事吗?”
朱厚照想了想:“儿臣不知道。”
弘治皇帝道:“帝王之术,不学也罢,在别人眼里,你是不务正业也好,是其他的也罢,朕只希望,你无论做什么,只要能利国利民,就好了。何为天子,天子未必需要懂什么权衡之术,也不必懂如何驾驭群臣,最紧要的,如王卿家所提倡的那样,要有良知,王卿家所言的良知是什么,朕不管,朕的心里,作为天子和储君,其良知,就是要惠及天下人,这个世上,最难懂的是人心,可是……未必,这人心,就要你懂,你只需有良知,善待天下的百姓,百姓们,自当将你视为自己的父亲,这便是君父的道理。”
第一千零二十九章:为君之道
弘治皇帝慈爱的看着朱厚照。
这孩子,和自己一点都不像。
可又有什么关系呢。
虽是知道,这家伙看似恭顺,可想来,十之八九,又将自己的话当做耳边风,左耳进,右耳朵出,可弘治皇帝却还道:“这些年,你历练的很不错,也立过不少的功劳。朕……也很欣慰!朕没什么可求的,只求你往后行事,需三思而行,做任何事之前,只需想,这么做,是否无愧于列祖列宗,即可……其他的,任着你的性子来吧。”
朱厚照便道:“儿臣谨遵父皇之命。”
心里却嘀咕,最近太不寻常了。
弘治皇帝旋即笑了,低头,看了一眼科学院的章程,颇有考较之意:“这里一个侍读,叫王文玉的,此人……是何人?”
朱厚照道:“是西山书院的生员,学的,乃是天文地理。”
弘治皇帝哑然失笑。
里头不少名字,他略知一二,唯独这个王文玉,他却闻所未闻,却是不知,此人到底有什么资格,进入科学院的。
他沉吟片刻:“天文地理,也是学问吗?”
朱厚照乐呵呵地道:“父皇,世上万物,都有其学问,这个王文玉,他自称自己有两个恩师,一个乃是王守仁,王守仁教授他新学,还有一个,却是徐经,说来也怪,徐经出去航海,此人也没有正式拜入进徐经的门下,不过……徐经这些年航海的无数图志,都存放于西山书院的图书馆,此人最爱研究的就是这个,自称是受他的教诲。”
“噢,对了,咱们脚下的大地,乃是一个圆球,这论文,便是他写的,彻底的否认了天圆地方之说。不只如此,他还观察天象,父皇,您知道,这航海,不但需要大量的地理知识,还需懂得观察天象,方才可以更好的辨别方位,不同地方,气象又有所不同,此人……成日写文,抨击……龙泉观……”
“抨击龙泉观,这岂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弘治皇帝诧异。
他若是记得不错的话,那龙泉观的李真人,也是方继藩的师侄。
朱厚照乐了,神采飞扬:“这才是神来之笔,在这西山书院里,没人去管你治什么学问,也放任他们说任何的胡话。此人认为,所谓的祈雨之说,纯属子虚乌有,世上根本没有神仙鬼怪,这不过是骗人的把戏……还说,天上有太阳,太阳产生了热量,就如蒸汽一般,会将地上的水变成蒸汽,而又根据儿臣所提出来的重力学,他认为,这些蒸汽,到了天上,可能被锁住了,于是,成了云朵,飘散于天外,等到这云在空中积聚之后,若是遇到了冷气,则凝结为了水,这才是雨水的由来。总而言之,这个家伙很古怪,偏偏,他有几篇论文,都登入了期刊,得了学职,此次他能入科学院,据说,也是书院内部权衡的结果……”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却又道:“只是,这天文地理,又有何用,倒不如,多用一些农学和工学的呢,哪怕是商学,也紧要一些。”
朱厚照立即道:“儿臣以为,工学才最紧要,其他的都次之。”
弘治皇帝别有深意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想了想:“不过,君子敬鬼神而远之,这也没有错。”
朱厚照连连点头:“是啊,也不错。”
弘治皇帝突然有了感慨:“夫子顺之时也……这番话,朕很有感触。”
似乎没有因为外人,弘治皇帝可以畅所欲言:“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朱厚照:“……”
弘治皇帝没有责怪他,却是微笑:“圣人之学,之所以能长盛不衰,在于它顺应了潮流,诚如程朱理学,能够畅行天下,不也因为,是顺时而行吗?这新学,千奇百怪,五花八门,倘使在南宋之时,势必会被人唾弃。哪怕是在太祖高皇帝时,太祖高皇帝见了这些坏人心术的学问,非要将方继藩这罪魁祸首,砍了脑袋不可。”
弘治皇帝微笑:“盖因为,太祖高皇帝时,天下初定,最需安稳人心,要将天下的臣民,都安分起来,那些此前烽火四起时的群盗,既要用酷刑去打击他们,也需用一套礼法,去约束他们,遏制住他们不安分的私欲。因而,理学畅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弘治皇帝说到此,顿了顿:“可当今天下,天下臣民,无不以我朱氏为国姓,人们恪守礼法,不敢越鱼池一步,而当今天下的问题,不再是人心不定,而在于,土地日益兼并,豪强四起,百姓无立锥之地,而朱门酒肉臭,到了此等地步,若无视这些迫在眉睫的流民,天下迟早要大乱。”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朕登极这些年,一直都在寻觅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理学无法解决,君君臣臣之说,也不能让人饿着肚子,颠沛流离的人去恪守礼法。恰是新学,君子心怀良知,践行仁政,如此,方可缓解当下最主要的矛盾。理学的本质,是丧失进取心,一味去节流,在人心初定时,可用!而这新学,则为开源,在民生凋零,百姓们求饱食时,可用!”
朱厚照不禁道:“呀,原来父皇早有自己的盘算,儿臣还以为,父皇是早看不惯那些虚伪的伪君子,方才……”
弘治皇帝微笑:“何谓天子,天子,万民之主也,权势滔天,可也同时,身负众望,朕自有自的考量,怎么可能,因为对一个人,或者是一群人的好恶,而轻易的改变国策呢。太祖高皇帝时,最憎恶的,就是儒生,这是因为,太祖高皇帝起兵之前的一些经历。可是……他哪怕是咬牙切齿,对于某些有恶行的读书人剥皮充草,所制定的国策之中,不还是优待读书人,不还是给予了士绅们大量的特权?”
“所以,为君者,不可以好恶来看待一件事,看待一个人,该想一想,这个人是否可用,这件事,是否可行。这一点,你便永远都不如继藩,继藩这个家伙,虽是忠厚,可他但凡是行什么事,却也鬼的很,所以,他处处都合朕的心意,心知,这样对朝廷,对天下,对朕有好处,方才拿他的弟子门生们的人头来作保,你呢,你是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朱厚照挠挠头:“儿臣……儿臣……”
却在此时,萧敬来了,弘治皇帝便咳嗽一声,方才这番话,是父子之间的体己话,哪怕是萧敬面前,弘治皇帝也极力说的。
萧敬笑吟吟的上前,手里拿着一部章程,笑吟吟的道:“陛下,杨一清……他上奏了。里头,是通州府上下的官员任免,通州府下辖四县,从府中同知,至通判,再至县令、县丞、主簿人等……”
弘治皇帝接过来,打开了章程,一看,顿时皱眉。
这里头所举荐的官员有四十三人,可以说,几乎整个通州府的九品官,都算进去了。
而这些举荐的官员,居然有不少,都是弘治皇帝所熟知的。
“这武清县县令,竟是陈茂?”
朱厚照对这通州的事,也颇感兴趣:“父皇,此人……有什么名堂吗?”
弘治皇帝道:“此人,你竟没听说过?此人是名臣啊,十年前,他只是一个举人,为琼州府下的一个小小县令,琼州是什么地方,你是知道的,可自他到任之后,三月之内,便清除了县中的盗贼,重修了县学,处理了积压了两年多的积案,该县百姓,见了他,如久旱逢甘霖一般。此后,朕命他为南直隶太平府知府,此人的政绩,也是斐然,这个人,清正廉洁,两袖清风,做事稳重,而后,又入大理寺,政绩颇佳,朕对他,历来看重,想不到……通州下头,一个小小的武清县,杨一清竟是举荐了此人,这样的人物,去治理一县,岂不是杀鸡用了牛刀。”
朱厚照又不是傻子,一听,顿时气咻咻起来:“这不公平,不公平,这样的人,去做县令,那么其他的县令还有县丞,不都是咱们大明里,最有本事的官吗?杨一清这分明是……作弊。”
“怪不得杨一清!”弘治皇帝又见了许多熟悉的名字,不禁苦笑:“怪只怪,你们太高调了,这一次,想要挖百官们的根,他们能不反弹吗?这杨一清的背后,是咱们大明所有科举的官员,此次是打算捋起袖子来,狠狠给你和继藩几个耳刮子!”
朱厚照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那狗一样的东西,敢打儿臣的脸,儿臣明日拉上老方,去他家里,折腾他全家鸡犬不宁。”
弘治皇帝瞪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才干笑:“说笑而已,说笑而已,儿臣不是这样的人,儿臣是讲道理的,只是老方这个家伙,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他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儿臣就不敢保证了。”
第一千零三十章:升官发财
弘治皇帝瞪了朱厚照一眼:“朕不管这些,倘若是杨卿家伤了一根毫毛,朕也不寻方继藩,朕寻你!”
“呀……”朱厚照眼珠子转悠着,他想大叫不公,可最终却是垂头丧气,哭笑不得道:“儿臣知道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
弘治皇帝却只一笑:“过几日,命科学院的人当值吧,他们暂且,只能为传奉官……”
所谓传奉官,是不经科举,直接被宫中所任免的官员。
弘治皇帝又叹了口气:“想当初,先皇帝在的时候,信任那些术士,为使他们出入宫禁,为先帝炼制不老丹药,更是为了以示恩宠。先帝对这些术士,纷纷敕命为官。朕那时还是太子,对于这些人,可谓是深恶痛绝,哪里想到,竟会有朝一日,竟也大量授予传奉官员,可有什么办法呢,变则通,不变则不通,朕希望,朕的决定非先帝那般,是正确的!”
朱厚照道:“父皇圣明的很。”顿了顿:“这是老方说的。”
弘治皇帝撇撇嘴:“圣明也好,不圣明也罢,反正他都这样的说。”
弘治皇帝抖擞精神,叹了口气:“朕也希望……科学院,不会令朕失望,你不会令朕失望,继藩也不会令朕失望!朕做这些,已是鼓起了太多太多的勇气,好了,去吧。”
弘治皇帝起身,一挥手,他慢慢踱步至落地窗前,夕阳西下,余晖折射在玻璃窗上,在弘治皇帝的身后,映射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落日之辉,与这身影相映成趣,而弘治皇帝,却是沉默不语。
萧敬站在一旁,他为弘治皇帝默默的收拾着案牍,案牍上,那一份杨一清的奏疏,萧敬只扫视了一眼,大抵看过之后,萧敬面带微笑,这……还真是抽调了大明百官之中最厉害的精兵强将,萧敬乃东厂督主,这里头的许多名字,他都略有印象。
杨一清……看人……真准!
反观那方继藩和欧阳志,挑的都是一群什么歪瓜裂枣啊,这些人要出身没出身,要功名没有功名,更没有显赫的名声,凭着一群这么不着调的人……
萧敬不禁……摇摇头。
……
杨一清与欧阳志都是精干的人,他们的奏疏,得到了天子的恩准之后,便立即动身赴任。
欧阳志是在某个清晨时出发的,他不敢惊动恩师,所以故意走的早一些。
一些师兄弟,默契的给他送行。
这么多年在恩师座下学习,大家早已亲密无间,彼此犹如兄弟。
在这清晨的曙光之中,长长的作揖,相互拜别,彼此到一句珍重,便各自转身,没有回头,不曾停留,诸师兄们,各有一番天地,除了共勉,自也顾不得这么多儿女情长。
……
杨一清走时,却是有不少人相送。
他乃名臣,此次挺身而出,颇有几分正名的意味。
因而,不少人给予了他鼓励。
杨一清微笑,看着乌压压来相送的诸公,却只微笑:“听闻欧阳志来去,一苇渡江,身无长物,此等风采,实是令人敬佩。今吾此去通州,上为国家推行新政,其实,也怀着私心,就是想和这位欧阳学士,一较高下。吾乃圣人门下,自当以国家为重,不徇私情,次之,也有与欧阳志争雄之心,此非妒贤嫉能,无他,实是不愿小人为官,开朝廷百二十年之先河,以至将来,胥吏为官,扰乱朝纲。”
众人纷纷点头:“杨公所言,虽口称私欲,实则,却是赤诚之心,吾等叹服。”
杨一清一身青衣,他容貌还算端庄,只因为在陕西时,似乎日晒雨淋,因而肤色粗糙黝黑,今日赴任,并非穿着宫中的赐服,也只一件青色儒杉而已,腋下夹了一柄油伞,油伞的木柄斑驳,他长身伫立,衣袂为这晨风吹的飘起,微笑:“久闻方都尉教徒有方,欧阳学士乃当下名臣,早盼赐教,今日有缘,倒想一试深浅。”
说着,旋身,而去。
身后诸人,纷纷作揖。
有这杨一清出马,大家心安了许多,目送杨一清离开。
许多人面带着感动,眼里有些湿润。
这些年来,实在是太憋屈了啊。
朝廷早已是面目全非,现在到处都是新学,是新政,倒显得自己这些人,成了朽木一般,大明朝,士人难道要亡了吗?
这虽是杞人忧天,可危机感却迫使许多人,心里惆怅,看看现在天下变成了什么样子啊。
幸好,这世上,总会有俊杰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于将倾。
这位杨公,想来就是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有他在通州,还安插了这么多精干之人,区区保定府,又算得什么?
一群胥吏,能翻起什么浪。
“慢走……”
“要小心,那方继藩,最爱阴谋诡计,他若是狗急跳墙,只恐于杨公有所不便。”
众人嘱咐着,还沉浸在这感伤之中。
就这么默默的站着,看着杨一清上了马车,又看马车徐徐远去。
不禁让人心里沉甸甸的,大家心里既是敬佩,又怀着希望,似乎认为,只需杨一清此去,定将这天下,拉回自己熟知的轨道中来。
若能如此,真是国家之幸,苍生之幸啊。
许多人红着眼睛,默然无言。
待那马车消失在了地平线,人们还依旧不肯散去。
直到良久之后,突然有人道:“今日是十一月初几?”
“初八!”
“啊呀!”有人一拍脑门:“竟是初八,差点误了大事!”
“什么大事?”
“今日正清雅苑开盘哪,供地九百亩,靠着京师大戏堂,又与万国体育场比邻,据闻开盘价才三万五千两,这样的好地段,许久不曾有了……西山钱庄的贷款,据闻,还有利率折扣。”
“为何不早说?只怕现在去,已是迟了。”
“告辞,告辞。”
“我也同去。”
“三万五千两,这会不会又是那群狗东西,放出去的假消息,莫不会坐地起价吧。”
“以吾观之,十之八九便是如此,那狗一样的东西,是没有诚信的!”
“且去看看,先抽个签。”
一下子,众人鸟兽作散,各自上了马车,绝尘而去。
……
科学院挂牌。
朱厚照这名字很长的大学士,亲自升座。
因为科学院的衙署还未落成,因而,只好临时先借用了一座宅院办公。
上上下下的官员上百名,先来点卯,拜见朱厚照和方继藩。
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各自翘脚坐着,等诸官行了礼。
朱厚照咳嗽一声,却不知什么好,便对方继藩道:“老方,你来说。”
方继藩激动的满面红光:“而今,科学家草建,可谓是百废待举,当今的要务,其一是修撰百科全书,此书罗列各科之学,为的,便是要将这些学问发扬光大,传诸万世。”
顿了顿,方继藩又道:“除此之外,便是督促和新建各科的专科学堂之事,要定立标准,编撰教科书。自然,最最紧要的,乃是待诏宫中,为陛下参赞,入了宫当值,这身份就不一样了,不要丢我的脸,不让……仔细你们的皮。为臣,要有臣仪,不要个个扣扣索索的样子,腰板子要挺直。”
方继藩训斥一通,笑吟吟的看着朱厚照:“不知殿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朱厚照道:“本宫没什么可说的,本宫一向很佩服方学士,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不不不,臣也很佩服殿下。殿下博学多闻,实是大明之幸。”
朱厚照摇头:“方学士过奖了,方学士是个本分厚道的人啊,他最大的缺点,就是说话太耿直。”
方继藩摇头:“不如殿下之万一!”
朱厚照想了想:“其实,虽不及本宫,却也不至万一的地步。”
方继藩:“……”
二人胡言乱语着。
下头的科学院诸官们,却个个激动万分。
终究,无论是任何人,在这数千年的熏陶之下,也难免会有学好文武艺,卖给帝王家的想法。
当初,不少人转入专科,或是兴趣使然,或是生活所迫。
可哪里想到,他们会有今日。
许多人一脸感慨,自己……竟有了影响国家大政的机会。
很快,科学院便开始忙碌起来。
在宫内,萧敬哪里敢不给朱厚照面子,专程的划了一个还不错的偏殿,作为科学院待诏房之用。
这待诏房,十几个科学院翰林入宫当值待诏。
他们都是从各科甄选出来的。
平时也没什么事,依旧还是搜肠刮肚,各自研究着各自的学问。
至于翰林待诏房,当然,对于他们敬而远之。
而内阁那里,似乎也漠视他们的存在。
可这些人,却依旧怡然自乐。
几乎所有的圣旨以及奏疏,都会誊写一份,送至科学院待诏房来,而后,科学院待诏房再将其进行整理,这也是他们一次学习如何治理天下的机会,不少人显得极用心。
王文玉就是其中之一,他运气不错,因为天文地理学甄选的翰林不多,这待诏房里,自是需要一个熟悉天文地理之人,因而,也在其列。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朕……不懂
科学院刚刚建立,许多方面,都不甚熟悉。
尤其是这些科学院的翰林,要学的地方多得很。
因而,也闹出了不少的笑话。
近来天气渐寒了。
王文玉正在待诏房里,整理一份奏疏。
只是……这奏疏却是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张侯爷……”片刻之后,王文玉拿着奏疏,到了张信的面前。
张信已封侯。
他从事农业的研究,而今,已经培养出了无数的农学校尉和力士,最近身体不太好,方继藩便让他来宫里当值,至于其他的研究,他只负责指导罢了。
张信一副未老先衰的样子,虽才三十多岁,可看着,头发已是半白了,肤色又不好,粗糙而黝黑。
他在待诏房,更像是‘泡病号’,却又闲的发慌,这待诏房的清闲,让他无所适从。
张信抬头,噢,这位是天文地理学家。
张信相信农时和节气,农耕对于这些东西,是极为看重的。
可对于这等天文地理学家,却有些不太感冒。
总感觉有些装神弄鬼,你折腾天文地理,咋不研究节气呢?
张信嗯了一声:“何事?”
王文玉作揖道:“下官看了一份奏疏,心里甚是担忧。”
“拿来我看看。”张信道。
王文玉颔首,取了奏疏给张信看。
张信接过,低头一看,这是一封从江西来的奏疏。
江西布政使司黄琛奏曰,江西承宣布政使司近日连日干旱,大旱成灾,恳请朝廷救灾,尤其是南昌府和九江府一带,最是严重。
既是旱灾,他恳请皇帝准许开堤引水,灌溉农田,同时,请求朝廷赈灾。
而在这份奏疏之下,则是内阁大学士谢迁的建议,谢迁在票拟之中,认为布政使司黄琛的方法可行,江西乃是江南最重要的粮产之地,一旦江西发生大的灾情,势必会引发粮食大规模的减产,哪怕这几年粮食充裕,却也不得马虎。
好在九江府有鄱阳湖,虽是大规模的干涸,可只要挖了沟渠引水,依旧勉强可以进行一些灌溉。
这江西不同其他处,许多地方的稻米,可以做到两熟,因而,晚稻几乎要面临收割,在这个节骨眼,可万万不能出事。
谢迁根据黄琛的奏疏,票拟了救灾的方案。
而皇帝则对此也极为重视,又在票拟之下,进行了朱批,对他们二人的方案,表示了许可。
这封奏疏,将发往户部,同时,还有兵部。
再之后,户部会拨发钱粮,应对灾情,兵部将指示江西都司下辖的九江卫以及淮府群牧所、南昌前卫,开挖河渠。
张信低头看过,这事关到了农业,倒是引起了他的担忧,他皱眉:“有什么问题吗?”
“有很大的问题。”王文玉道:“下官以为,当下,要救的不是旱灾。”
“不是旱灾?”张信一脸诧异。
王文玉道:“九江府和南昌府连日干旱,可这是江南,并非是缺少雨水,而在于炎热少雨,因为炎热的关系,大量的水蒸气大量的郁结于空中……”
张信有些不太明白:“你简明扼要的说。”
新学下头的各科就是这样,哪怕大家都是新学,可依旧还是隔行如隔山。
就比如张信折腾农学厉害,可到了工学那儿,就连一个孩子都不如。
王文玉道:“此时,九江府和南昌府的上空,因为炎热,再加上大量的水蒸气凝结成云朵……”
张信:“……”
“侯爷,难道您没有发现,这两日,京师的天气变寒了吗?”
张信不禁道:“这又有什么关系?”
“学生发现了一个现象,每年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会有寒流,自北而来,这寒流,像是来自于漠北,这漠北的寒流一到,不但北地会大规模的降温,便连江南,也受其影响。”
王文玉顿了顿:“这股寒流将一路南下,影响河南、山东、淮南等地,便是江西,也将受其影响。”
张信点头,他算是听明白了一些。
王文玉又道:“而寒流一旦到了江西,那么,江西因炎热而引发的干旱,势必会缓解。所以,这干旱,下官可以保证,这几日功夫,就将不复存在了。”
张信:“……”
王文玉却又忧心忡忡:“可现在,下官最担心的,并非如此啊,而是连日的干旱,一旦遭遇了寒流,只恐接下来,整个江西,尤其是江西的中部和北部,只怕因为大量水蒸气的缘故,势必会引发,连日的大到暴雨,届时,就不是干旱,而是大雨成灾了。江西本是河流纵横之地,尤其是九江府,不但沿着长江,又有鄱阳湖,其他的湖泊,更是不计其数,此时若还开渠引水,势必会破坏堤坝,这堤坝,应对接下来的水灾,就已是千难万难了,一旦堤坝受了破坏,南昌府乃平原,九江府又为无数湖泊所环绕,一场……河水泛滥的大灾,即在眼前。江西布政使黄琛的奏疏,很不妥当,应该立即准备,救灾,可救的该是水灾,而非旱灾。而内阁大学士谢迁的票拟,更不妥当,他不该针对旱灾,提出自己的建言,同意开堤引水,到时,造成的损失,将无法估量。”
“还有……陛下……陛下对如此大事,竟这般的不谨慎,未能了解寒流即将南下,以及江西布政使司干旱的原因,就贸然的朱批……这将害死成千上万人!”
张信:“……”
张信现在算是稍稍听明白了一点:“你的意思是,一场大灾就在眼前,而陛下以及谢公还有黄公……”
“应该立即阻止这件事,向陛下奏报。”
张信皱眉:“可信吗?”
“可信,寒流已至,根据下官的观察,这寒流已开始影响到了河南,你看,这里有河南布政使司昨夜送来的奏报……”
他取出了一份刚刚整理出来的奏疏,送到张信面前。
张信打开一看,果然是河南布政使司的,汇报了河南天变的情况。
张信脸色一沉:“你立即去见驾。”
“只怕来不及了。”王文玉叹了口气:“冷空气只怕明后日,就抵达江西布政使司,甚至更为提前。而这份奏疏,是在几日前送来的,陛下昨日朱批,户部已经送去了,这份奏报,乃是誊写存档的,也就是说,应昨日,就会有快马往江西,今日江西布政使司,就会接到命令,他们一定是早有准备,就等圣命下来,至多明日,他们就会动手……”
“那……那……”张信有点懵了。
“我这就去请求见驾,同时,赶紧通知太子殿下和师公。”
张信道:“我来安排。”
科学院里,一下子忙碌起来。
今日乃是筳讲之日。
弘治皇帝在奉天殿召集翰林院翰林讲经。
“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陛下……”
却有宦官匆匆而来:“科学院侍讲学士张信求见。”
这宦官的话,打断了一位侍讲滔滔不绝,摇头晃脑的讲学。
这翰林院上下,有点懵。接着,众人低声细语。
啥意思,我们在此筳讲,关你科学院啥事,怎么像是故意的。
砸招牌吗?
弘治皇帝倒是不敢等闲。
他对于英国公府家的这位小公子,印象极好:“宣。”
可惜进来的是两个人。
张信在前:“陛下,科学院侍读王文玉,有急事请奏。”
弘治皇帝:“……”
翰林院翰林们,又开始窃窃私语,这不合规矩。
弘治皇帝道:“何事。”
王文玉有些紧张,可事情紧急,他哪里敢怠慢,立即道:“陛下,漠北寒流,即将南下,臣得知,江西久旱成灾,在寒流的影响之下,这久旱所导致的……”
“……”
满殿的君臣们,听的云里雾里。
卧槽,听不懂。
老半天,弘治皇帝还是懵的。
弘治皇帝左右四顾众翰林:“诸卿……有何高见……”
“……”
翰林们也懵了。
他们也没听懂啊。
什么寒流,什么冷空气……
“陛下,此人疯疯癫癫,哗众取宠……”
弘治皇帝压压手:“你的意思是,江西不会有旱灾,有的却是水灾?”
“对。”王文玉已是大汗淋漓,他平时都在做研究,极少和人打交道,现在第一次,亲自见驾,实在有些紧张。
“胡说。”方才在讲授《过秦论》的翰林侍读好不容易逮着一个表现的机会,结果被王文玉打断,早就鼻子都气歪了,什么科学院,什么狗屁科学院侍读,在此,说一些生涩难懂的话,就想获得陛下的另眼相看?
“陛下,此人胡言乱语,那份奏疏,臣也看过,他这样说,分明是在说江西布政使黄琛危言耸听,可这黄琛就在江西,亲眼看到江西久旱成灾,此人岂不是说,江西上下的官吏,都是瞎子,都是聋子吗?”
王文玉也是头痛,他有些木讷,自然不如翰林们口才好:“臣说的,不是旱灾没有发生,也没有说,江西布政使黄琛错了,而是受漠北寒流影响,江西北部、中部将大规模的降温……”
“……”
弘治皇帝依旧有点懵,还是听不懂啊。
第一千零三十二章:圣命
张信见状,忙是重新说了一遍:“陛下,他的意思是,这两日,九江府和南昌府,势必会有暴雨,这暴雨,可能持续三日以上,到时,只怕暴雨成灾,湖泊和河水的水位上涨……”
弘治皇帝这才明白了。
有时大旱之后,出现暴雨,这是常有的事。
只不过……大旱这东西,什么时候结束,只有天知道!
弘治皇帝凝视着张信:“张卿家,这两日,干旱就会结束?”
张信心里也没准,这都干旱这么久了,老天爷的事,谁说的清楚。
他忍不住看向王文玉。
王文玉道:“臣敢担保。”
弘治皇帝倒是谨慎起来。
他当然清楚,摆在他面前的,是两个抉择,稍有不慎,都可能引发可能的后果,他沉吟着,看着这王文玉:“你用什么担保?”
王文玉正色道:“臣这辈子,最是敬佩的,就是臣的师公……”
一提到方继藩……
弘治皇帝的脸色缓和起来。
方继藩的徒孙,应该还是有谱的。
只是贸然做出这个决定,倘若这几日,没有下雨呢?
那么,这大旱,只怕……
他吁了口气:“诸卿怎么看待?”
“陛下……”
翰林们一个个跃跃欲试。
对于他们而言,一个不着调的家伙,想要影响国家大策,这太冒险了。
弘治皇帝突然压了压手:“这终究是大事啊,不过,朕相信方继藩,自然,也就相信他的徒子徒孙,他和太子,既让你入值宫中,那……朕就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来人,传朕的旨意,立即用快马,前去九江府,命当地官府,立即加固河堤,不,加固河堤只怕已经来不及了,立即全力,动用所有的力量,将河水泛滥区域的军民百姓,立即撤出来,能撤多少是多少,一定要快!”
弘治皇帝说罢:“告诉南昌府和九江府,各府各县,谁若是慢了一步,稍有迟疑,朕决不轻饶。至于流离失所的灾民,也请放心,朝廷的粮食,会立即送到,这赈济的粮食,朕会督促下去!”
说罢,众翰林一个个无言。
就因为这么一个人,要大规模的撤离百姓,这可是十万甚至数十万人流离失所啊。
王文玉听罢,忙是拜倒:“陛下圣明。”
翰林们一个个想说什么。
而弘治皇帝,面上却是铁青:“快马加急!”
……
京师里,一个消息传出来。
陛下似乎又开始启用了江湖术士。
对于这个……方继藩是很有意见的。
好歹自己也不是一般人,宫里的消息,他倒是知道的快。
等那王文玉下了值,方继藩便将他寻来,肺要气炸了。
“狗一样的东西,你胡咧咧什么?”
“师公……学生……可以保证,这几日,江西北部……一定……”
“呸!”方继藩道:“下不下雨,与我何干,你说什么最尊敬的便是我,你拉倒吧,我们很熟吗?我是你爹,还是你爷爷?你拿我担保什么?”
方继藩龇牙,这个先例,不能开啊。
见王文玉一脸沉痛之色。
方继藩心软了,他咳嗽一声,决定好好和他讲道理,便蹲在跪地的王文玉面前:“你看哈,我有徒子徒孙数千人,这么多人,人人都能拿我担保,有一个人失了手,我的面子往哪里搁?我的脑袋还有吗?”
“师公也知道,偶尔,师公会拿你们做担保,可是你想想看,师公这不是为了你们好嘛?你们有几千人,死一个两个,那也是千分之一或是数千分之一,这是小概率的事件,你们学天文地理的,不学算数的吗?”
王文玉一想,顿时有些明白了,恍然大悟之色:“学生明白了,学生万死。”
方继藩他叹了口气:“江西的事,你有把握吧?”
“有,有的,学生这些年,专门观察的就是地理和天象,同时收罗了大量的古籍,还有徐经师叔的文献……”
方继藩压压手:“那就成了,不必解释你平时看什么书,给我滚!”
“噢。”王文玉早知道,师公是这个样子。
传闻……师公只有对自己最亲近的人,才这般,恩师和师叔们,师公都是这样对待他们,可是……师公不还一样,待他们如自己的亲儿子一般,哪一个师叔们,说起师公,不是欢天喜地。
这么一想,王文玉心里一暖。
师公他……也是如待儿子……不,待亲孙子一般,对待自己啊。
他很是感动。
擦拭了眼角的泪,哽咽道:“学生蒙师公不弃,得师公授业之恩……”
“滚出去!”
方继藩手一指门口。
师公就是师公,这一个滚字,饱含深情。
王文玉没有犹豫,再不说什么,起身便走。
过了片刻,朱厚照便捋着袖子进来,道:“老方,听说了吗?南昌府,要遭水灾了!”
方继藩看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对于南昌府,还是极有感情的:“这几年,都有乡亲们送小龙虾来吃,那小龙虾油焖起来,味道真好,这下完了,本宫的小龙虾没有了。”
这听着听着,方继藩脑海里瞬间想到那锅盖掀开,热气腾腾的蒸汽冲天,油焖的龙虾红彤彤的,上头有辣椒,葱、蒜,将那小龙虾拨开,顿时香油四溢,外头的麻辣调料便进了肉里,那肉有几分嚼劲,一口吃下,有滋有味,还很香。
方继藩觉得自己口角,竟似有口水要流出来:“这事,我听说了。”
朱厚照一脸感慨:“真是令人遗憾啊,突然想吃虾了。”
“要不,吃牛肉?”方继藩认真的道。
朱厚照沉默了很久:“好呀。”
二人一面吩咐人去让温先生准备,一面方继藩突然想起什么:“殿下,方才我们说什么来着?”
“小龙虾。”朱厚照道。
方继藩摇摇头:“上一句。”
朱厚照道:“无数颠沛流离的受灾百姓。”
方继藩这才捶胸跌足,痛心疾首:“我可怜的百姓啊……”
朱厚照:“……”
……
九江府知府朱蕰背着手,焦灼的等候着消息。
陛下的旨意已经来了,现在灾情紧急,整个九江和南昌,湖泊干涸,到处都是龟裂的土地,无数的百姓,衣衫褴褛,在府城里,受灾的百姓就更多了。
天知道这老天爷,还有干涸多久,此时此刻,陛下终于来了旨意,下旨令九江卫开长江,取水!
这不是一件小事,必须要谨慎从事,因为一旦开挖,就意味着,可能会有灭顶之灾。
九江卫那儿,朱蕰已送去了消息,就等那儿的指挥,有所反应了。
可就在此时,快马已来。
马上的骑士,几乎已是累瘫了。
八百里接力传递消息,一路快马疾行,不容停留片刻。
此时,瘫在衙门门前的骑士,用了最后一丝气力,举起了手中的一个竹筒:“圣命!”
几个差役,忙将他抬进去,而后,有人取了竹筒至知府朱蕰面前。
朱蕰一愣,将竹筒打开,里头是一封加急的旨意。
他取出,一看……脸色骤变。
“府公,怎么了?”
朱蕰脸色骇然,他身子一颤,而后,又细细的将旨意看了一遍。
“这……哎……”朱蕰一声叹息。
他在九江府,官声还算不错。
也算是两袖清风,爱护百姓。
这一次的大旱,他可谓是尽心竭力,可是人力毕竟有限。因而,他才想到了,开挖河渠的办法。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可哪里想到……陛下在前一封旨意送达之后,只两日时间,就立即改变了主意。
居然选择在这个时候,迁徙所有泛滥区的百姓。
“升座吧!”朱蕰袖子一抖。
这是圣命,圣意不可违。
随后,衙里传出了鸣金声。
九江府上下,佐官们纷纷抵达。
朱蕰当众取出了旨意,宣读。
九江府上下,人人面面相觑:“府公……这不妥吧,要出事的啊。本就是大灾当前,人心惶惶,这个时候迁徙百姓,这不啻是逼迫百姓们谋反啊。”
“这是圣命!”朱蕰正色道:“我等按着方法做就是了,尔等,敢抗旨不尊吗?”
此时,所有人都默然了。
朱蕰正色道:“要快,所有人都不得怠慢,无论用什么办法,九江卫,也要参与,谁敢出什么差错,敢闹什么幺蛾子,敢敷衍了事,陛下拿老夫治罪,老夫自是要取你们的脑袋。”
他心知这快马加急来的圣命意味着什么。
“所有的人,暂时都安置在高处,告诉他们,不必害怕,府中还有存粮,足够应付所需,往远里来看,陛下圣命,他是不会对我们不管不顾的,到时,还会有赈灾的粮食,源源不断的送来。”
“好了,言尽于此,诸公,大灾当前,一切都以救济灾情为主!”
朱蕰拂袖:“老夫就坐镇于此,有任何消息,要立即奏报,若是遇到情况紧急之事,可便宜行事!”
朱蕰说罢,再无多言。
诸官听命,哪里还敢怠慢,自是各行其事去了。
第一千零三十三章:天道无常
想要大规模的将泛滥区的人口迁走,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毕竟现在是干旱,又无大水。
何况人们极少愿意轻易离开自己的乡土。
不只如此,没有人愿意舍弃自己的一切,短时间之内,背着包袱,跟着官府去避难。
因而,知府压着知县,知县则压着下头的差役,这些如狼似虎的差役,怕上官责难,自然也顾不得许多。
几乎是破家而入,粗暴无比。
九江卫也已行动了起来,带着圣命,开始出动。
一时之间,好几处地势较为低洼的地方,牵涉到的人口,有七八万人,顿时成了人间地狱。
到处都是哭爹叫娘,兵竟如匪一般。
一些大户,受害最大。
寻常百姓,尚且可以说身无长物,躲一阵子也就躲一阵子,毕竟,官府还承诺了有赈济的粮食。
可大户人家,毕竟人口众多,这么多的宅邸和田地就仍在这里?
天知道自己走了,这儿空无一人,是否会被什么人惦记上。
可因为上头有圣命的缘故。
陛下亲自下旨,压力全在知府身上,若是大户们不肯,小民们只怕更不肯了,真到那个时候,不知多少乌纱帽落地,更不知会有多少人头落地。
因而,差役们都发起了狠来,带着九江卫官兵直接破门,将人拉走。
士绅们吓着了。
没见过这么狠的啊。
不只如此,陛下为何会有这等旨意?
好端端的干旱,突然要迁徙人口。
战战兢兢的士绅们,不得不乖乖的被官府看押着,至某些地势较高的地方。
而后,官府们或是寻觅空置的宅院,或是寻常残破的城隍庙。
毕竟这一切过于紧急,这些空置的地方,绝大多数,都是断壁残垣,无数人安置于此,惨不忍睹,到处都是哀嚎声,是零星的与官府冲突。
偶尔,会有人乱糟糟的道:“不妙了,不妙了,河口周家的人和官府打起来了……”
城隍庙里。
数十个士绅惊魂未定的聚在了一团,他们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其实一般的旱灾,对于他们而言,没有太多的影响。
毕竟,他们是地主,地主都有存粮,完全可以应付眼前的大灾,不只如此,大灾之后,粮价往往上涨,他们虽是今年没有了收成,可往年的粮食价格却高了数倍,甚至十倍不止。
寻常的小民,一到灾年就会破产,他们为了活下去,就要借贷,这可是利滚利的贷,借出去一斗米,子子孙孙还上一担,只怕都还不清。
而灾年时,手里有粮和有银子,要兼并土地就容易的多。
某种程度而言,灾年就是一场狂欢,每一次灾年,只要士绅们能把握住时机,身家都能翻上一倍不止。
可惜,就在这节骨眼上,突然要迁徙人口。
老士绅方文静忍不住低声道:“该,这是官逼民反,怪不得别人。”
其他士绅面面相觑,暗暗点头。
方文静叹口气:“看看这天,看看这火辣辣的太阳,这个时候,突然将咱们迁来此,这是要做什么?都说当今皇帝,乃是好皇帝,老夫……没什么说的,想来……定是朝中出了奸臣啊,怎么会有这么一道旨意呢?我等都是奉公守法的小民,竟遭此无妄之灾,诶,这日子……可怎么过啊,老夫的宅子,现在还没人看护,天知道会不会有什么贼子惦记上,还有那地……那些地……”
方文静激动的无法呼吸,拼命咳嗽。
“方老先生,罢了,历来官府都要欺民,我们有什么办法?不过方老先生有一句话是没说错的,朝中,有奸臣啊。”
有人闪烁着眼睛:“你们说的是,方继藩那狗一样的东西?”
众人都不吭声了。
那人自觉失言,也打了个哆嗦,没有继续说下去。
外头依旧还是乱哄哄的。
县里派人来放粥,灾民们又骂了,因为一切过于紧急,县里也没能调多少粮来。
方文静吃着这清汤寡水,几乎要跺脚:“那刘县公,历来对我等还算礼敬,这一次,却是丝毫不留情面,哼!”
“是啊,几次想拜见他,他都拒而不见,不知这是何意。”
“这是害民啊,听说有人不肯走,被差役们打了个半死。”
方文静气的颤抖,将碗啪嗒一声,摔了,瓷片溅的四处都是。
他厉声道:“老夫就不信了,这个世上,就没有了公道,老夫……老夫要去告御状,告这群狗官,来福,来福……”
“老爷。”一个人上前来,哈着腰。
方文静道:“老夫修一封书信,你亲自带着这书信,快马加鞭,给老夫送去给我那外甥,告诉他乡中父老们没法活了,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说着,叫人取了纸笔,修了一封书信,又看向其他士绅:“你们怎么说?”
“我们……我们……”
“这是为了十万百姓们请命,你们可以袖手旁观吗?若是庙堂里没有动静,那些狗官,更不知如何欺压我等小民!”
有人起身:“好,算我一个。”
其他人似乎受了鼓舞,纷纷上前,低头看信写着什么,有人怯弱的道:“这……这……方老先生,这书信,太露骨了,可否将方继藩三字删去,只说有奸臣嘛,何须指名道姓呢,这样不好,得罪人。”
方文静便怒喝道:“有什么不敢说的,我还怕他?我一把老骨头,索性和他玉石俱焚,哼,我也是读过书,明白事理的,我仗义死节……我……还怕这小贼,我若怕他,我不姓方,我跟着这狗一样的东西姓!”
方文静一面怒骂,一面蘸了墨,将那方头的方继藩三字直接用墨涂掉,在旁写了‘奸贼’二字。
众人纷纷叹道:“方老先生是刚直之人啊。”
方文静而后,将书信交给来福。
来福忙是奉命去了。
可这里,依旧是乱糟糟的,这山岗里,居然聚集了上千人,其他地方,就更不知多少人。
听说有的县城,因为地势太低,整个县城都迁走。更有不少匪盗,趁机前去被清空了的宅里,将里头洗劫一空。
不知多少人,心里念着家,却又聚在这恶劣的地方,泪流满面的冒着毒辣的太阳,看着那无数龟裂的黄土,哽咽无言。
方文静只在这里住了一天多,便病了。
一方面是心里郁闷,另一方面,也是无法适应这简陋的条件。
到了次日正午,他拖着病躯,到了残破的城城隍庙外头。
见这里横七竖八,躺满了人,他是士绅,倒还好,至少还可以遮阴的地方住,其他人,就没有这样好运气了。
看着这一幕场景,他手拄着杖子,远挑着家乡的方向,忍不住老泪纵横:“我这身子,怕是扛不住了,诶,世道怎么会变得如此的险恶啊……”
他一面说,一面跺脚。
“陛下轻信身边的奸人,这么看,陛下也要昏暗不明了。你们看看吧,那唐玄宗,年轻时不也圣明吗,可到老了,照样糊涂,历来都少明君,最后不是如此。我看哪……苦日子还在后头,不给咱们一条生路啊。”
他开始大骂。
许多百姓被他这一骂,纷纷低头痛哭。
差役和官兵们见有状况,想要上前来,一看骂的乃是方老先生,似乎对他有所忌惮,他们对于不服气的小民,尚敢动手,可这位方老先生,若不是上头下了死命令一定要迁他出来,谁敢开罪他。
于是,许多人装聋作哑,各自散去。
方文静的骂声,似乎正戳中了许多人的痛处,也纷纷嘈杂起来。
间歇功夫,都是各种骂声不绝。
方文静手指着苍穹,面激动的通红:“二话不说,就迁了百姓,让人颠沛流离,这还是好皇帝吗,老夫没几年活了,老夫就想问问,你这老天,还让不让人活了?”
说到此处,骤然之间,竟是一下子……晴天霹雳!
轰隆隆……
所有人呆住了。
方文静吓的脸刷的一下惨白。
身子承不住,竟是生生的,打了个颤,而后拐杖落地,整个人也摔在地上。
轰隆隆……
又是一声闷雷。
天地之间,转瞬之间开始变得阴暗。
而后……
狂风大作。
似乎因为此前的大旱所带来的暑气还未消散,一股股热浪疯狂席卷,吹得方文静睁不开眼睛。
一下子,这山岗上,竟是沉默了。
轰隆隆……
这漆黑的天空,划过了闪电,闪电犹如银蛇,转瞬之间,又消失不见。
人们错愕的看着天空。
天道无常!
紧接着……
瓢泼大雨,自天而降。
这可怕的倾盆大雨,疯狂的倾斜而下。
“快,快……避雨……”
有人发出了大吼。
方文静摔在泥地里,那原本龟裂干涸的泥地,比石头还坚硬,很快,在雨水的浸泡下,转瞬之间,开始松软,再之后,雨水越来越多,一下子,变得稀烂。
有人忙是上前,搀扶起方文静。
方文静目中,带着茫然。
他……有点懵。
方才……自己好像骂人了?
骂的是老天爷?
老天爷生气了?
第一千零三十四章:皇上圣明哪
怒雷之下,大雨瓢泼。
可无数人,依旧还楞楞的仰头,看着天。
有人反应了过来:“我的庄稼,我的庄稼……”
却很快,被人拦住了。
这雨,太可怕了。
所有人纷纷躲入了城隍庙里。
每一个人,都带着对未来的担心。
城隍庙,似乎也承受不住雨水,好在这里在山岗上,这山岗树木较多,倒也不担心引发石流。
雨水下的急,于是,冲刷出了无数道小沟,又湍急的流向地处。
虽是潮湿,也免不得淋雨,数不清的人挤在一处,人们带着惶恐不安。
有人想透着合不上被狂风骤雨摔得啪啪响的窗,看着外头,这是一片雨的世界,除了骤雨,什么都已经看不清了。
差役们紧急的开始生火。
照陛下的圣旨,知府的命令,此刻,最该注重的就是防疫和保暖。
突然之间,变天,一旦有人受不了这种急剧的天边,势必会有人开始滋生疾病,而大量的人聚集在一起,就有可能,演化成为疫情。
他们抱来了早已预备好的干柴,在人群正中腾出了空地,开始烧起来。
而后,在这篝火上头,挂起了一个个的铁锅。
铁锅里,煮了一些药材。
不只如此,还分发一些米酒。
方文静坐着一个长条凳子,边上几个士绅和差役看顾着,他双目无神,篝火的火焰映射在他浑浊的眼眸深处。
他有点懵。
到现在还是担心,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我的天,这雨,是老天爷发怒,不会真的自己招来的吧。
当然,他慢慢的定住了神,理应不是……不是的……
他呆呆的坐着。
这一夜,没有人可以睡好觉。
所有人都听着外头的骤雨声,每一个人的心,都是惶惶然的。
方文静打了个盹儿。
等他醒来,张开眼,第一个念头就是……雨停了吧,雨停了该回家了。
可是……
外头的暴雨,依旧如注。
人群之中,许多人已经开始不安了。
“我要回家,我还要宅子。我家里还有一头猪。”
“谷仓,我家的谷仓……”
这么大的雨,太可怕了,此等暴雨下了足足一夜……却还没有停歇的迹象……
方文静也开始脸色变了。
自己的大宅院啊,那些家具,还有书斋里这么多的书,以及收藏的字画……
他拄着拐杖起来,打开了身边有人递来的热汤药,巍巍颤颤:“不成,不成,得回家去看看。”
“不能回。”有一个书吏焦头烂额的拦住他,这书吏显然是从外头赶回来的,脸色铁青,身上还是湿漉漉的,他冻得瑟瑟发抖,身子挨着炭火,一把将方文静拉扯住:“不能回……回……回不去了,决口……决口了……”
决口了……
一下子,所有人都炸开了锅。
“你亲眼见了?”
书吏哭笑不得:“这个时候,谁敢去江堤那里……谁敢去啊?只是……只是……咱们的山岗之下,已是……已成了一片泽国,成了一片泽国啊!”
顿时,无数百姓都捶胸跌足起来。
方文静几乎要疯了,他哆嗦着,看着书吏:“一片泽国?”
“几个军士,就在咱们山岗之下,发现了一处牌坊,这牌坊……”书吏的牙关,不断的颤抖,他死死的盯着方文静:“这是二十多里外,梨花村飘来的,那是梨花村烈妇赵氏在十七年前,立的牌坊!”
所有人……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双目无神,脸上掠过了一丝绝望。
完了,这一次是彻底的完了。
一个牌坊,都能被大水冲走,还冲走了二十多里。
那么……还有什么东西,没有冲走呢?
只怕……山岗之下,一切都已毁于一旦了吧。
自己的宅子,自己的地,自己的猪,自己的鸡……一切的一切……只怕已是面目全非,什么都不剩下了。
对了,还有谷仓,谷仓里还有粮食……
唯一能收拾的,也只是金银细软而已,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方文静摇摇欲坠,他其他人也已哗然。
“请放心,请放心,县里早有准备,都有准备……赈灾的粮食,准备好了的,草药,也准备好了,幸亏了那道圣旨啊……幸亏……”
方文静的身躯又是一颤,他一脸懵逼的看着书吏,而后……他反应了过来。
对啊。
倘若……倘若自己和家人,没有来到此处,不是因为圣旨,不是因为知府和知县衙门,不是因为这些差役和兵丁,用了强力,将大家赶到了这里。
只怕,暴雨一来,就会被困住,紧接着,在这一夜之间,那江堤被冲垮,而后……自己这一家七十多口人,统统都要葬身鱼腹吧。
大水的可怕,方文静怎么没有记忆,当初……比这更小的雨水,造成的危害,都仿佛毁天灭地一般。
宅子没了,地还是自己的,将来总还可以重建,谷仓的粮食没了,只要还活着,方家收拾了这么多的细软,总还不至于受穷,可是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啊。
自己的孙媳妇,才刚刚给自己生了个曾孙,自己的三个儿子,自己的……
他脸憋着,突然猛地冲出了一口气。
突然,他身子一滑,跪下了。
那书吏一见到方文静朝自己跪下,忙道:“诶呀,使不得啊,使不得啊……”
方文静是什么人,这可是本县有名的士绅,关系可以直通京师,结识的人,非富即贵;便是县尊,见了他,也是礼敬有加。
自己……何德何能啊。
方文静虽是跪着,可气势却很足,眼睛鼓着一般,瞪了书吏一眼:“跪的不是你,是皇上,是皇上。”
书吏吓了一跳,忙是侧身避开。
方文静捶胸跌足:“咱们皇上……圣明哪……诸位乡亲父老,乡亲父老们……吾皇圣明啊。吾皇乃上天之子,洞若观火,他老人家,知道咱们九江百姓,即将要遭此大灾,这才钦命下来,下了旨意,若不是他,我等……还有命吗?你们自己扪心问一问,谁躲得过这可怕的大水?古有大禹治水,今有陛下救民于水火之中……老夫真是惭愧,当初……竟还出言不逊,现在才知,若非吾皇圣明,老夫这一家七十多口,只怕已是死无葬身之地!”
说着,方文静已是泪流满面,老泪纵横。
在这狂风骤雨之下,每一个人的心,都是凉的。
这是一种在大灾之前,最常见的孤立无助的感觉。
在这个时候,每一个都是心急如焚,都觉得自己孤立无援。
可此时,方文静这么一吼。
竟一下子,好似人们开始生出了些许的希望。
是啊。
皇上既然下了圣旨,拯救了我们,让我们至少活了下来。
那么……皇上一定不会对我们不管不顾的。
我们担心什么,至多,也就损失一些财产,可人还活着,皇上不会教我们饿死,不会教我们冻死,人只要活着,将来,一切都会有的。
这破庙里,顿时沸腾了。
虽有小儿的啼哭,在这篝火冉冉之下,许多人纷纷拜倒:“是陛下救了我们,是陛下救了我们,乡亲们,大家要有良心哪,得有良心……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似乎一下子,所有人苍白的脸色,竟都变得红润了许多。
仿佛一下子,在绝望中看到了希望,在逆境之中,看到了曙光。
“吾皇万岁。”
这呼喊声,竟将外头的雨水,生生的盖住。
……
在城隍庙的一处角落。
一个被乡邻们称之为王先生的一个落魄书生,冷冷的看着这一切。
他因为落魄,所以早些年,便在此落脚,开了蒙学,给孩子们教授一些学问。
正因如此,他活了下来。
他性子孤僻,也不爱和人交往,甚至……他竟还不娶妻。
一开始,许多人心里,并不理解。
他怎么就不想娶媳妇呢,毕竟大家看他能识文断字,虽是落魄,却也有人说媒。
可慢慢的,大家似乎都已习惯了。
王先生收敛了目光中的锋芒。
他如他的前辈一样,作为区区一名小小的锦衣卫缇骑,奉命在此观察。
九江不只是寻常的府,它乃扼守长江咽喉的重镇,正因为如此,大明不但在此,设立了九江卫,还有淮府群牧所等军事机构,几乎在天下任何重镇,都少不了厂卫的潜伏。
王先生,便是其中之一。
他在此,暗暗的搜罗着每一个讯息,而后,这些讯息,统统都会如实的利用某种渠道,迅速的传递至自己的上头,此后,这些消息再一步步的辗转,最终,会出现在北镇抚司。
王先生凝视着这破庙里,数不清的人激动的呼喊声,他内心,依旧是心如止水。
可是……却又有几分诧异。
民心可畏!
他眼睛,一个个的扫过每一个人,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似乎想要寻觅每一个人的反应。
这对于他而言,只是一件不起眼的工作。
可今日的气氛……却是格外的不同。
怎么说呢,竟是有几分……连他自己都要被这情绪所触动的欲望。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急诏
方继藩一早便被朱厚照拉着,见朱厚照一脸稀罕的样子,他心里倒是谨慎起来,出了啥事?
待到了外头一片跑马场,便见一群孩子们欢快的骑着小马驹,勒马驰骋,也有几个孩子,似乎因为害怕,坐在马上,哭着鼻子。
方继藩一见,肺都气炸了,哭鼻子的,其中一个,就是方正卿。
方正卿一见到方继藩,颇有几分父子二字,一笑泯恩仇的既视感,朝着方继藩大吼:“爹……”
方继藩板着脸,没理他。
不少孩子,骑的还不错。
朱厚照得意洋洋的道:“果然不愧是本宫的儿子啊,看看载墨,他的骑术,还不错,小小年纪,有这般的样子,就已了不起了。”
朱厚照的脸上,带着自豪。
方继藩便微笑:“名师出高徒嘛,殿下,一个人的好坏,在于后天的培养,皇孙有如此,作为他的授业恩师,我很欣慰。”
朱厚照道:“那你瞧瞧你们家正卿,一样的授业,咋他哭哭啼啼。”
方继藩面上的笑容,逐渐消失,死鸭子嘴硬道:“这么说来,正卿也是公主殿下生出来的,公主殿下和殿下乃一母同胞,咋的,正卿的种不好?不好我便找陛下去说说了。”
朱厚照便咬牙切齿,一副要将方继藩掐死的样子。
此时,却有宦官来:“陛下有口谕,召太子和方都尉觐见。”
二人面面相觑……
突然有一种心虚的感觉。
那宦官一面说,一面仰着脖子,眼珠子都掉下来:“那……那……骑在马上的乃是……乃是皇孙吗?诶呀,咱的小祖宗,皇孙他……他还是孩子啊。”
终于,‘充分交换意见’的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一下子同仇敌忾来。
方继藩怒骂:“瞎了你的狗眼,你见哪里是皇孙了,皇孙长这个样子?”
朱厚照龇牙咧嘴:“狗奴婢,就你话多!”
那宦官却是惊的魂不附体。
见朱载墨在马上驰骋,觉得汗毛竖起,结结巴巴的道:“那……那……那是皇孙呀,那是皇孙呀……”
朱厚照气极了,扬起手来,便要打,那宦官吓的不敢躲,结结实实的一耳光下来,啪!
朱厚照有些诧异,他没料到这宦官不会躲,一巴掌下去,竟觉得有些惭愧,便将手收回来,似乎想要掩盖自己的心虚,背着手,一副既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过分,却又死不肯认错的样子。
二人匆匆的,至奉天殿。
进了殿去,却见弘治皇帝一脸铁青,靠在御案之后,楞楞的……不发一言。
方继藩和朱厚照一见,顿时心虚了,格外热络的行礼:“儿臣见过陛下(父皇),吾皇万岁……”
朱厚照吾皇万岁之后,方继藩嘴还未听:“父皇气色,差了不少啊,这些年来,天下承平,父皇还是如此日理万机,日夜操劳,陛下富有四海,贵为天子,尚能如此,这……是天下臣民,万年军民百姓之幸,此万世之表,实为天下楷模。历朝历代,儿臣观诸帝,都不及陛下之万一,想来,即便是尧舜禹汤,亦不过如此。儿臣……见此,甚是惭愧,往后,一定要多向陛下学习,若是学到陛下之万一,死也值了。”
朱厚照:“……”
弘治皇帝却没什么反应。
站在弘治皇帝身边的萧敬一脸呆滞,似乎心里在默默的记着什么。
见弘治皇帝依旧是发呆,似乎是在想着什么心事。
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卧槽,这么大功率的马屁,居然都没反应,莫非是要加大电量?
方继藩尴尬道:“不知陛下,召臣等来,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方才茫然抬眸,看了方继藩和朱厚照一眼:“噢,没什么,朕只是……想见见你们。”
他虽是这样说,方继藩却满不认为,陛下只是想见见。
却见萧敬站在一旁,表情也是古怪。
朱厚照道:“父皇就不要绕弯子了吧,要打要杀,悉听尊便,这般将刀悬在头上,反而让人惊惧不安。”
方继藩:“……”
方继藩心里感慨,能认识太子殿下,真他娘的是我方继藩三生之……不幸啊。
出乎了方继藩的意料之外。
弘治皇帝对此,似乎也没太多反应。
良久,他却只叹了口气:“诶,朕……想不明白啊。”
啥?
方继藩一脸不解的看着弘治皇帝。
“治天下,为何就这般的难呢。”弘治皇帝道。
方继藩不禁道:“守天下不难,难的是如陛下这般,有凌云之志,要开创千秋伟业,这……当然会有一点难度……”
将将说完。
弘治皇帝点了点案牍的奏报。
萧敬会意,拿起了奏报,下了金銮,将这奏报,送到方继藩面前。
方继藩哪里敢犹豫,将这奏报接过,揭开一看。
朱厚照也忙是凑了过来。
二人一动不动的盯着奏报。
这奏报,乃是北镇抚司传来的。
说的自然是九江府和南昌府干旱,陛下下旨,让两府立即防备水灾,奏报之中,倒是肯定了两府的动作,他们接到了旨意之后,立即开始着手迁徙百姓,为了彻底的贯彻陛下的旨意,过程之中,难免会粗暴许多。
对于死都不肯走的,直接烧他的屋子,对于反抗的,直接索拿起来。
还有抢夺了人孩子的。
官兵们举着鞭子,抽打的更是不少。
其实……方继藩不用去想,都能知道,会发生什么。
陛下一道旨意下去,地方的父母官眼睛都急红了,谁敢在这个时候掉链子,毕竟,陛下在盯着呢,这个时候,自然是动用一切非常的手段,时间本就紧急,而且这等事就是如此,一旦你不能拿某一户人家怎么样,其他人自会退缩,观望,甚至抵触。
只有杀鸡儆猴,其他人方才会乖乖就范。
方继藩继续看下去……却是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这里头,统统都是舆情的奏报。
厂卫奏报,事无巨细,且绝不敢捏造,更不敢在里头添油加醋,或是报喜不报忧。
因为他们是大明皇帝的眼睛和耳朵,倘若他们都敢欺君罔上,那么……皇帝就成了聋子和瞎子。
“卑下听士绅们俱言:当今陛下身边……出了奸臣……”
方继藩心里乐了,这话还是很公道的,萧敬这狗东西,不就是奸贼相吗?
“又闻某人曰:陛下年老,已是糊涂。至于各种牢骚、痛骂之言,更是甚嚣尘上。星子县,有一书生,试图煽动百姓谋反,曰:大明气数尽也,断无百五十年之寿,今庙堂之上,主君昏暗,豺狼为官,朽木充栋,天灾人祸,尸横遍野,当顺天而行……举大事……”
“更闻一老士绅,姓方……”
方继藩看着这密密麻麻的奏报,头皮发麻。
各种杀千刀的言论太多了。
几乎可以想象,灾民们的怨气,积攒到了何等的地步。
得国之正者,非大明莫属。因而司马家的晋朝只敢提倡孝道,却不敢提倡忠君,甚至是司马家的皇帝,都为自己祖上而蒙羞。唐太宗弑亲而自立,以至此后皇族,自相残杀的极多。宋太祖黄袍加身而蒙元入主,深深忌惮自己胡人的身份。
唯有大明,太祖高皇帝一介布衣,却是驱逐鞑虏而得天下。
正因为得过之正,虽有厂卫,对于百姓们的言论,其实管束的不多,反而因为明初时,太祖高皇帝厌恶士人,却专门下旨,不准士人言事。等到了后来,便是连士人的忌讳,也没人去管了,再加上风气日渐开放,各种危言耸听的言论,其实是不少的。
弘治皇帝因为关心九江和南昌府的灾情,是以对这里格外关注了一些,谁知道……北镇抚司送上来的奏报,竟是这么个玩意。
方继藩……很尴尬啊。
他将奏报合上,看着带着几分灰心冷意的弘治皇帝一眼。
他心里知道,这些舆情,对于陛下而言,实是有些诛心。
其他的天子见了,可能是大怒,说一句愚民该死,气过了一阵子,也就罢了。
可弘治皇帝,自诩仁义,自诩自己,废寝忘食,为了这江山,为了他心目中的大治天下,实是话费了无数的苦心,可得来的是什么呢?
朱厚照看里头骂的痛快,居然眉飞色舞,津津有味。
方继藩咳嗽一声,朝朱厚照瞪了一眼。
朱厚照反应了过来,立即露出了如丧考妣的样子:“父皇,这些刁民,真是该死啊。”
弘治皇帝默不作声,只是手搭在案牍上,手指在案牍上轻轻摩挲。
萧敬却是笑吟吟的道:“陛下,其实……这也没什么,奴婢以为,百姓们……不过是因为天灾,而心里焦虑而已,其实……陛下等着大灾过后,只需下旨,以赈灾不力的罪名,将九江府和南昌府的诸官统统砍了,百姓们出了气,定是无数人欢呼,又要说陛下圣明了。”
萧敬笑吟吟的说着,这杀人脑袋的事,在他口里,就好像割韭菜一般的轻松。
……
第一千零三十六章:锦衣卫入宫
萧敬笑吟吟说出来的话,让方继藩汗毛竖起。
这个人……真是臭不要脸到了极致。
可见这个世上,绝大多数人都瞎了眼哪。
我方继藩为国为民,呕心沥血,却不被人理解,而这萧敬……真是狗一样的东西,为啥大家不骂他来着?
方继藩面带微笑:“说的对。”
萧敬万万料不到,自己会获得方继藩的认同,他诧异的看着方继藩,而后乐了,看来……英雄所见略同。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他固然知道,这是最好的方法。
只是……
却听方继藩道:“可我看,只杀几个知府、知县,怕是还远远不够,那些个该死的刁民,怎么会懂陛下的苦心呢,想要让他们圣明,得逮着陛下身边的人杀几个,这样,百姓们才无不欢欣鼓舞,都说陛下能辩忠奸。只是……杀谁呢?诶呀,我不能死啊,我乃陛下愚婿,乃公主的丈夫,英国公有不能杀了,陛下还得留着他祭天,不,祭祖。思来想去……谁挨着陛下最近,就宰了谁,自此之后,谁还敢说陛下不圣明?”
萧敬吓的脸都绿了。
这说的……好像是自己!
他忙是小心翼翼的看了陛下一眼,生怕陛下老糊涂了,见陛下阴沉着脸,他忙道:“陛下,奴婢……忠心耿耿……”
“就是忠心耿耿才好,不忠心,怎么肯舍身为陛下的圣名,而抛头颅、洒热血呢?萧公公你行的,你这么忠心,换做我是你,不需陛下吩咐,便自行了断了。”
“奴婢……奴婢……”
“呀,看来你是假忠心了,你连死都不敢死,也敢说忠心陛下。”
萧敬其实知道方继藩在胡说八道,怕就怕这些胡言乱语的话,突然就勾起了陛下的某些念头,这东西,他不是开玩笑的啊,萧敬脸色惨然,道:“奴婢万死……”
“好了。”弘治皇帝叹了口气:“都不要胡闹了。这奏报……令朕心寒。可细细想来,也怪不得臣民,他们……好端端的被强制迁徙,怎么可能,没有怨言?朕虽非罪孽深重,可为政者,既下了旨意,自不免遭人诟病,朕……只是心情有些低落罢了。”
他虽只是说心情有些低落,可这心里,却像针扎一般的疼。
十数年的努力,无数的心血,看来……在臣民们心里,也不过如此啊。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朕召你们来,只是心里有些烦躁,有时,朕会扪心问问自己,朕……是否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正确。”
“细思恐极啊!”弘治皇帝露出了老态,他摇摇头,苦笑:“想想看,朕不可能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正确。可若是有一个决定错了呢?就说这一次,若是……那王文玉所言,是错误的。若朕只是听信了他的一面之词,朕下了这道旨意,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多少百姓……因此而蒙受灾难,天灾之后,朕又给他们强加了人祸,因为朕的决定而死之人,会有几人?十个?一百?还是一千?又有多少人,会对朕怨恨,多少人,因此……困顿。”
“无法估量!”弘治皇帝自问自答,眼里,竟似是雾腾腾的,年纪越大了,却反而像极了一个孩子,尤其是在太子和方继藩这两个小辈面前,红了眼睛,让弘治皇帝有几分惭愧,可是……这情绪说来就来,他略带哽咽:“哪怕只是十人、是百人,对于这亿兆百姓而言,不算什么,甚至是不值一提。可朕有时,也会良心不安啊,夜深人静的时,朕伏首于此,心里会想,他们对这个世界,也定会有所牵挂,也会如朕这般,会有他们的希望。他们和朕一样,会哭,会笑,有时,会愁眉苦脸,有时……会多情感伤。朕因为一个片面之词,便使他们万劫不复,他们的儿女,一定痛哭流涕,他们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定是撕心裂肺;他的妻子,定是陷入了绝望;他的亲友们……也定是为之垂泪吧。”
弘治皇帝手颤抖着,在这御案上,渐渐颤抖的厉害:“所以朕害怕,有时,面对着这空荡荡的大殿,害怕的厉害,看着一本本的奏疏,迟迟提着朱笔,不敢轻易落下,心生敬畏啊。现在,看了这奏报,朕更是心畏了。有时朕想,朕若不是天子,该有多好啊。”
方继藩吓的脸都绿了,下意识的看了朱厚照一眼,生怕朱厚照顺口开始胡说八道。
好在朱厚照,没有胡言乱语。
弘治皇帝凝视了方继藩一眼:“这王文玉,他的话,到底可信吗?”
方继藩咳嗽:“陛下……”
弘治皇帝突然摆手:“罢,说什么也没用,朕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科学院,只朕的主意,何况,人孰无过,哪怕是有过,也是朕的过失。”
……
翰林院待诏房里。
王不仕如往常一般,坐在了案牍之后,开始办公。
其他一些翰林,却似乎在低声议论着什么。
对于这些闲杂的事,王不仕是一向不予理会的。
这些人……历来就是如此,什么事都要义正言辞的批评一番,王不仕早就习惯了。
倒是那严侍学上前,他复杂的看了王不仕一眼:“王学士,昨日你当值,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异常?什么异常?”王不仕抬眸,微笑的看着其他人。
大家用复杂的眼神看着王不仕。
这个家伙,太坑了。
上一次他说,将银子拿出来,投这作坊里去,一本万利。
结果……听说……现在许多作坊的获利,十分惊人,王不仕的身家,竟好似又暴涨了几倍,据说,他现在对铁路有兴致,似乎有兴趣,和人合股,修建铁路。
早知如此,当初砸锅卖铁,也去投一点钱啊。
绝大多数人,永远都是后知后觉的。
“我听方才宫里的人说,陛下得了九江府的奏报,勃然大怒,好似是因为……陛下误信了科学院那个什么什么……”
一说到了科学院,许多人脸色变得鄙夷起来。
那些是什么东西,也配入值宫中,大明的国策,他们也配来指手画脚?
整个翰林院,现在也算是同仇敌忾,对于科学院,厌恶到了极点。
一群没有功名的人,居然可以和翰林院平起平坐,陛下……这是糊涂了啊。
那严侍读接着,眉飞色舞道:“听说,民心沸腾啊,这样下去,江西非反了不可,可怜了江西的百姓,就因为这科学院的胡闹……今日,有江西的官员,接到了同乡的书信,里头……控诉了地方父母官,擅自迁徙百姓,百姓们不胜其扰,怨声载道,你说说看,王学士,我等打算联名上奏,弹劾这件事,不知您……是否……”
“我没兴趣。”王不仕淡淡的道。
“……”
虽然对于王不仕的孤傲,大家早有准备,可他如此冷漠的回答,却还是捅了马蜂窝。
“你……你……”
王不仕板着脸冷笑:“无论那王文玉侍读是对是错,可至少,人家上奏的事,是有所本,为何要弹劾他?旱灾发生的时候,诸公,贵为翰林清流,可曾为灾民们说一句话吗?据我所知,许多人,都只是在看笑话,有本事,就拿出自己的章程出来,为了灾区的百姓,想完全之策,若是比那王文玉的更靠谱,陛下圣明,自当采纳。可王文玉上奏了,诸公却没有高见,现在在此,呱噪什么?”
这番话,真是诛心至极。
而王不仕却似乎极享受这样的过程。
他现在身价,又有了数百万两,未来……只会更多,哪怕是当初捐纳了无数的银子出去,他依旧还可问鼎巨富,且现在是侍读学士,执掌待诏房牛耳,怎么,你们不服气?
“王学士,现在只顾着追逐铜臭,再无大臣的风骨了。”
王不仕低头,继续誊写诏书,懒得理会他们:“我到现在才明白,大臣们饱食君禄,要的不是风骨,而是务实,成日百姓苦,百姓苦,百姓供养着吾与诸公,当然是苦不堪言,可诸公既无安民良策,还成日品头论足,自诩风骨,这才是可怕的事……方都尉称我为人间渣滓,现在想来,当初的我,和你们一样,确实称得上人间渣滓四个字,君子三省吾身,知错而改,善莫大焉,往后,我不做这人间渣滓了,诸公……自便。”
这是戳人心窝子啊。
“你……你骂人……”
却在此时,有人站在靠窗的位置,却道:“快看,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入宫了……”
这一下子,许多人纷纷朝着窗外看去。
却见这待诏房外,一个身影,自午门而入,径直朝着奉天殿去。
有人激动的道:“定是出大事了,锦衣卫都指挥使亲自出马,肯定是天大的事,如此紧急,定是哪里发生了叛乱,不会是九江府吧。”
这么一说,许多人精神振奋起来。
……
第一千零三十七章:仗义死节
弘治皇帝沉默了很久之后,吁了口气。
萧敬已将那奏报,送回了他的案头。
他讲案头上的奏本捏起,而后沉默了片刻:“召诸臣觐见吧。”
“陛下……”萧敬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弘治皇帝道:“这奏报中的事,不只是给朕看的,也是给百官们看的,朕要引以为戒,这文武百官,难道不该引以为戒吗?朕与诸卿,一言一行,都关系到了无数人的福祉,朕要让人当众宣读出来,再给朕听听,也给这满朝文武听一听。”
萧敬显得无奈,这显然是天子的一个污点啊。
历朝历代的天子,哪一个不是将这些污点藏着掖着。
当今陛下倒好,巴不得公布于众。
可他哪里敢怠慢,忙是出去,吩咐宦官立即召集百官,紧接其后,召集百官的金鼓声便传出来。
萧敬想着去内阁请几位大学士,刚走了一些路程,却见牟斌迎面而来。
“萧公公,萧公公,借一步说话。”
萧敬远远看到,在听到金鼓声之后,内阁和待诏房,都有了动静,大量的宦官,也匆匆朝那宫外疾奔,他显得很是焦灼,没心思和牟斌在此啰嗦。
他和牟斌之间,是斗而不破的局面。
一方面,在别人看来,厂卫乃是一体,可在这厂卫内部,又何尝没有明争暗斗呢。
因而,有时他虽也倚重牟斌,可有些时候,却对牟斌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疏远。
萧敬背着手:“哟,牟指挥使怎么入宫了。”
“有九江府的最新奏报。”牟斌忙道。
萧敬眯着眼:“噢,牟指挥,倒是消息灵通的很。”
这话……颇具讽刺意味,东厂那儿,还没有消息,锦衣卫,就已事先得知消息了,锦衣卫了不得了啊,是不是以后,还想骑在东厂头上。
萧敬却是如沐春风,笑吟吟的道:“牟指挥,真是辛苦了。”
牟斌对于萧敬,自是极为忌惮。
只是他的面上,似乎显得有些焦虑,他不禁道:“我听到了金鼓声,却不知……陛下……”
“陛下的事,不要多问,九江府的消息,给咱看看。”
牟斌不敢怠慢,正待要取出奏报。
萧敬左右看了一眼,见内阁几位学士,已是闻讯而来,远处,还有零零落落的翰林们。
萧敬便道:“走,到一边儿说去。”
牟斌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不敢得罪萧敬,怪怪亦步亦趋的跟着萧敬,朝一旁的偏殿去了。
……
天子召见百官,百官们哪里敢怠慢,俱都风风火火的来了。
他们至大殿之中,便见弘治皇帝一脸铁青,太子和方继藩俱都来了。
几个内阁大学士,早已站定。
翰林院的诸翰林们,也都站在角落。
只是站在诸翰林们的对面,却也是一批翰林,这些翰林似乎和奉天殿格格不入,绝大多数,都显得有些紧张。
他们乃是科学院当值的翰林,因为在宫中当值,所以来的也早,许多人虽然头顶着乌纱帽,却颇有几分沐猴而冠的感觉,显得不伦不类。
进来的大臣们,见了这些人狼狈不堪的样子,忍不住莞尔失笑。
没有读过圣贤书的人,果然举止都不得体的。
瞧瞧他们的样子,下里巴人的,若不是头顶着乌纱帽,穿着官服,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只是一群奴仆呢。
张信面色黝黑,像一个老农。
也有不少科学院的翰林,脸色苍白,面无血色的。更有人紧张的手足无措的……
众人站定,忍不住窃窃私语,陛下突然急宣诸臣,一定出了什么大事了。
弘治皇帝阖眼,似乎已经等不及了:“能来的……都已来了吧,既如此,这就开始吧。”
其实……今日不是正式的朝会,百官都没有准备,只有一些离宫中近一些的臣子匆匆而来,文武百官,稀稀拉拉的,只来了三四成。
众人不明所以,错愕的看着天子。
弘治皇帝眼睛逼视着身侧的一个宦官。
这宦官战战兢兢的道:“锦衣卫奏曰……”
很快,所有人安静下来。
几乎所有人,都在认真倾听着这一份来自于北镇抚司的奏报。
人们先是错愕,随即……恍然……再之后……却是一脸疑惑。
当宦官说起,九江府军民们的咒骂,谈及到无数人怨声载道。甚至有人直接指出,皇帝身边出了奸臣。
当然……更严重的,还不是这个,宦官道:“有人曰:当今圣上,非明智……明智……”
后头的话,宦官不敢继续念下去了。
“非明智之主!”弘治皇帝突然厉声道。
这一生大喝,吓的所有人噤若寒蝉。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这意思,不过是说,朕乃昏君。”
“陛下……”众臣听罢,纷纷叩首:“陛下圣明,何来昏聩之说。”
话虽如此,许多人心里不禁在想,这怪的谁来,不还是科学院那儿,无中生有吗?若不是他们胡闹,陛下误信了他们的话,如此折腾百姓,天灾人祸,何至到如此地步。
弘治皇帝闭着眼睛,却是叹了口气:“昏聩就是昏聩,这些话,字字句句都扎了朕的心啊,朕心里想,若天下的百姓,都这样的看待朕,朕怎么对得住,列祖列宗,大明的基业又当何以存续?”
弘治皇帝道:“圣明二字,往后,休要再有人提了。朕下旨迁徙百姓,完全出自好意,可朕的一个念头,也可能使无数的百姓,流离失所,朕有过,有过……就要改。可这世上,想要改过,不啻为先面对自己的过失,若不敢面对自己的过失,如何改正呢?”
弘治皇帝手指着那小宦官,厉声道:“诸卿,可听到了吗?这就是我大明的百姓,是他们吐露出来的真言,他们的话没有错,朕和诸卿,这些年来,到底犯过多少的过失,又使多少百姓,心生怨恨?”
百官们战战兢兢,这些话,听着是陛下的自省,可又何尝不是对自己的严厉斥责呢,群臣纷纷叩首:“臣等万死。”
弘治皇帝的情绪,似是悲愤到了极点。
他恨哪。
恨自己为何不能分出一百一千个分身,不能明察秋毫每一个府县……
“陛下。”此时,有人忍不住道:“臣有一言。”
说话之人,乃是翰林待诏房的严侍读,严侍读看了王不仕一眼,这王不仕,方才的话,讽刺的可够狠的。
可现在……
他正色道:“臣乃翰林,岂可不仗义执言,此次陛下下旨迁徙,都是科学院的主意,这王文玉,身无所长,却是胡言乱语,若非陛下听信了他的话,何来九江府上下百姓的怨声载道,陛下……科学误国啊。”
他大义凛然的道:“臣恳请陛下,裁撤科学院,这科学院,本就不合理法,朝廷自有翰林院,有内阁,有六部,何须科学院……陛下和太子殿下,都错了,治国靠的乃是礼义,是德孝,这科学院……”
方继藩在人群之中,盯着这陌生的翰林,自己……和他很熟吗?
他为啥要欺负自己?
方继藩忙给朱厚照使了个眼色。
朱厚照摸了摸自己腰间的大印,不禁道:“你胡说什么,父皇从始至终,都没有说是科学院的过错,你是何人,敢在此借题发挥。”
那严侍读一听,脸色一变,战战兢兢,却又道:“我……我乃仗义执言。”
方继藩听罢,忍不住扑哧一声……竟差点笑了出来。
只是这噗嗤一声,却足以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众人纷纷看向方继藩。
严侍读不敢招惹太子,看了看方继藩,似乎……也不太好招惹,可细细想来,方继藩似乎相较于太子殿下,要软一些,他忍不住道:“陛下心忧至此,方都尉,何故发笑?”
方继藩背着手,见许多人对自己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方继藩道:“只是因为,你们说仗义执言,令我发笑而已。”
“……”
仗义执言,几乎形同于清流们的牌坊,这方都尉……这是连牌坊都想一并砸了?
却听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若是一个饥饿的快要死了的人,有人给他送来吃食,他拒绝,这叫不吃嗟来之食,是风骨。”
“……”
方继藩又道:“可是……若一个吃饱了,还撑着的人,别人给他送来了吃食,他拒绝,这也叫风骨吗?”
“什么……什么意思?”
方继藩道:“很简单呀,一个人,明知自己要说什么,可能遭致大祸,所以他坚持要说,这样的人,叫仗义死节。可一个人,明知道他所奏的这些,不但不会被人打断狗腿,却还口口声声说自己仗义死节,这……难道不是开玩笑嘛?仗义从何而来,在于死节而已,你们个个都活的好好的,却成日说自己仗义死节,这我就很不懂了,怎么,当今圣上,从未因言之罪,可你们却个个仿佛陛下要迫害你们一般,成日将仗义死节挂在嘴边,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讽刺陛下会因为你们一句话,就打死你们吗?可若是陛下宽厚,你们还如此大义凛然,这就见鬼了,你们且都不会死,天天喊着自己冒着生命危险来言事,这是想做什么?想营造自己不肯贪生怕死的形象吗?”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上天有好生之德
方继藩这一席话。
让殿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这话,也只有他敢说啊。
严侍读面上一红,很想和方继藩拼个你死我活,可转而却又放弃了,因为……方继藩……真的不好惹。
真要和方继藩拼命,那就是真正的仗义死节了。
他只好道:“方都尉,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现在要说的,乃是科学院的问题,这科学院中,充塞的都是鸡鸣狗盗之辈,大明历来,是以功名求取官职,何来这科学院,不需读四书五经,便可位列朝班的,我知这些人,都是方都尉的徒子徒孙,方都尉护犊之心,我也可以理解,可是……就说这王文玉,这王文玉……”
众人都看向王文玉。
王文玉低着头,似乎不习惯这场面。顿时心虚了。
他的表现,实在令人失望,完全是手足无措的样子。
论起口舌之辩,一万个王文玉,也绝不会是严侍读的对手。
他惊惶不安,忙是眼巴巴的看向方继藩。
这神态,顿时令许多人更是心生厌恶和鄙夷。
就这么一个家伙,让陛下下了旨意,引发了九江军民的滔天仇恨……
有人站在班中,突然道:“王文玉手足无措,看来……得指望方都尉给他喂奶了。”
方继藩还来不及看是谁说的,这殿中,却突然传出了哄笑。
这摆明着……就是说,王文玉是什么东西,一个自己不敢挺身而出的人,连说话都说不清楚,遇到了事,便躲在方继藩这老母鸡……不,大公鸡的背后,这样的人,还不可笑吗?
似乎一下子,许多人寻觅到了王文玉的弱点。
“此事,是因王文玉而起,方都尉,为何不让王文玉出来,说个明白?”
“对,请王文玉给陛下和我等一个交代。”
王文玉脸色铁青,本来若让他老老实实出来,他倒还勉强能说几句。可问题的关键在于,众人纷纷起哄,他心就慌了。
平时他沉默寡言,只顾着研究天象和地理,这么大的阵势……他心虚啊。
弘治皇帝皱着眉。
显然,陛下的初衷,不在于追究谁的责任,甚至……王文玉所言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江西会不会下暴雨,还是未知数呢。现在也不是追究的时候……
他有些心寒,心寒的是,群臣们到了这个时候,违背了自己的初衷,到了此时,还想着攻讦对手。
“请王文玉说个明白,我等并非针对他,只是此等大事,他躲着不肯见人,这是何故?”
“对,说个明白。”
王文玉彻底的吓呆了。
其实他身侧的一些科学院翰林,也开始惶惶然起来,一个个低着头,不敢发言。
“哈哈……你看,他裤裆湿了!”
有人忍不住,大叫。
没有人去追究,谁在殿中喧哗,所有人下意识的看向王文玉……果然……他的下裆位置,竟是湿了一片。
吓尿了……
方继藩:“……”
朱厚照则看向方继藩:“……”
人间惨剧啊。
朱厚照有点发懵,怎么……你老方选了这么一个怂货。
方继藩抬头,看着这雕梁画栋的大殿,视而不见。
王文玉几乎要崩溃了,他顺势的拜下:“我……我所奏之事,统统有所本……并……并没有……”
说到此处,便哽咽了,说不下去,泪眼模糊的看向方继藩:“师公待我,恩重如山……我愧对师公……我……”
许多人都冷眼的朝此处看来。
那严侍读更是趁热打铁:“陛下,这样的人,竟也可以为官,与文武并列,此乃臣等奇耻大辱也!”
弘治皇帝:“……”
王文玉的表现,也实在让他失望。
这哪里有什么大臣之风。
他虽知这是有人刻意想要群起而挞伐科学院,只是……科学院这些人,未免……也太弱了吧。
弘治皇帝心里焦虑,百姓们的怨言,百官的诘难,还有科学院这些翰林们的表现,让他痛心疾首,让他……心里也生出了恼怒。
弘治皇帝忍不住瞪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
他心里说,父皇,这一次真的不怪我啊,我哪里知道,这家伙竟这么的怂,这是方继藩拟定的名录啊。
自然……这番话,他又咽进了肚子里,还能怎么办呢?难道坑了老方,这不是我朱厚照的风格,我朱厚照,为兄弟,两肋插刀……
“陛下……”此时,连刘健,也是哭笑不得,他心知今日发生的事,势必要流传出去,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他咳嗽一声,身为内阁首辅大学士,此时不得不出来说句话了:“陛下,老臣以为,科学院的人选,挑选的似乎确实有些鲁莽,这科学院竟可随扈陛下,待诏宫中,甄定的人选,自当是慎之又慎,科学院,是好的,不过老臣以为,这科学院随扈宫中和待诏宫中的事,还需缓一缓,否则……”
话说到此处,显然,连刘健都不愿和稀泥下去了,本来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看来,科学院这是烂泥扶不上墙。
就在弘治皇帝又羞又愤,众臣似乎颇有几分墙倒众人推之心的时候。
尤其是那严侍读,此刻似乎颇有几分春风得意,他还待要接茬,说点什么。
外头,却有人匆匆进来。
是萧敬,萧敬不明所以,入殿之后,慌忙的拜倒:“陛下……”
萧敬背后,是牟斌。
牟斌一副懊恼的样子,似乎因为被萧敬截了胡,很是不满,可……显然他不愿开罪萧敬,虽不甘愿,却也不敢有什么话说。
“陛下,九江府,有奏!”
萧敬一言落定。
殿中……一下子安定了下来。
鸦雀无声。
弘治皇帝皱眉,萧敬在这个时候,进上奏疏,定又是出了什么大事。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念吧。”
“奴婢遵旨!”萧敬颤抖着,似乎他早有心理准备,打开了奏报,扯着嗓子道:“九江府小旗刘亚夫奏曰:十月二十四子时,九江府久旱,突降骤雨!”
骤雨……
弘治皇帝眉狠狠的沉下。
十月二十四日,这岂不是……前日……
前日下了暴雨?
细细算来,这时间……
弘治皇帝诧异的抬眼,看了那拜在地上,战战兢兢,吓尿了的王文玉一眼。
这时间和王文玉的预测,居然……完全吻合!
群臣顿时哗然,人们开始议论。
“肃静!”弘治皇帝厉声喝道。
此时,大臣们才噤口,那严侍读,脸已拉了下来,他面上挂着的笑容,逐渐的消失。
方继藩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固然知道,天气的预测,是可以做到的,只要掌握了规律,就没有做不到的事。
可是……这并不代表,王文玉可以做到。
因为这其中,牵涉了许多东西,对于王文玉研究的方向,方继藩也是将信将疑。
可没想到……这个自己最亲爱的徒孙,居然……预测对了。
萧敬扯了扯喉咙,而后道:“此雨连下一夜,大雨如倾盆,次日晨,突闻汛情,九江一段江口决堤,大水倒灌,连绵数县……”
“……”
弘治皇帝呆住了。
连绵数县……
这殿中之人,俱都明白,这突如其来的汛情,且连绵如此之广,意味着什么。
“雨至今未停……而大水漫漫,附近诸湖,俱都倒灌……九江近半府县,已沦为泽国,洪水席卷砂石,冲毁房屋无数……”
任何人都明白,这等汛情,所带来的破坏,是毁天灭地的。
“幸赖陛下及时下旨,九江、南昌两府诸县,及时迁徙人口至高处,官府的储粮,亦都迁至高处囤积,此次……水患,伤亡者虽无以估计,绝大多数的军民百姓,暂时都无碍,官仓储粮,暂可供给灾民,卑下预计,受害者,不及往年汛期之万一……”
呼……
弘治皇帝长长舒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人命算是保住了。
若如往年那般的遭遇这样的大水,甚至河堤决口,死伤只怕至少要十万人,不只如此,大量的人横尸遍野,大水又未退去,瘟疫会立即开始流行起来,再加上,官仓的粮食若是没有及时保护,那么……这绝对是人间地狱,而现在,只是零星的伤亡,人还活着,暂时又有粮食,可以等待朝廷下一步的救援,人心就会渐渐的安定,只要有了秩序,有了粮食,百姓们还没有彻底的绝望,哪怕是水淹了田地,冲垮了屋子,来年,照样可以重新开始。
这一次决定,竟是拯救了成千上万人。
弘治皇帝懵了。
他茫然的看向左右的百官大臣们。
而文武百官们,也一个个听着这震撼的消息,接下来……又开始哗然了起来。
“这实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啊,若非列祖列宗保佑,不知要死多少人。”
“上天有好生之德,何来的暴雨?”
“若这小旗官俱实禀奏的话,此次水灾之大,只怕是历年不曾有,怕是百年也难一遇了,以往,何时一夜之间,江水就冲破河堤的……若非陛下圣明,天知道要死多少人。”
第一千零三十九章:国士无双
弘治皇帝陷入沉默,他随即,抬眼看着那王文玉。
这家伙……简直就是个宝贝啊。
预测天象……可以拯救多少人。
莫说是科学院的翰林侍读,就算是科学院的大学士,也绝没有辱没了他。
萧敬的口,却没有停下,他继续道:“河堤冲垮之后,百姓们虽是心如刀割,却有无数人,三呼万岁,口称若非陛下,一家老小,尽都死无葬身之地也。军民百姓,无不庆幸,仰沐君恩,陛下之名,人人称颂……”
弘治皇帝:“……”
真是如此吗?
想来……应该不敢欺骗吧。
毕竟,九江府的抱怨,北镇抚司也如实奏报了。
谁曾料,就因为一个正确的预报,就使半个江西的军民,死心塌地了。
是啊,这是救命之恩。
百姓们,岂会不明白事理?
现在……只怕所有的抱怨,都已烟消云散,有的……只是数不尽的感恩戴德。
萧敬道:“有一姓方的老士绅,曰:陛下鸿恩浩荡,救活其全家老幼七十余口,此等大恩,犹如再造,此恩,永生难报,宁愿下辈子,沦为陛下脚下泥星,哪怕是为陛下践踏,能虽是俯仰陛下靴上的君恩,亦是十生难忘……”
方继藩听了,心里卧槽一句,这简直就是金句啊,只恨没有偷偷携带笔墨来,这样的经典名句,应当抄录下来,下一次活学活用才好。须知方继藩不客气的说,自己的嘴巴,还算是挺甜的,堪称肉麻,可学习使方继藩快乐,学习使他进步,方继藩不能止步于前,要再创辉煌,便需活到老,学到老才是。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脸微微一红,似乎也觉得,这过于肉麻了。
“又有人痛哭流涕,痛恨此前对陛下都有怨言,以头抢地,于是头破血流……更有甚者……”
萧敬慢悠悠的道出锦衣卫观察的许多反应。
这些评价,自不必言,都是臣民们最直接的反应,弘治皇帝从冰冷的文字中,感受到了热度,那无数溢美之词,数不清的称颂之声,仿佛有一种神奇的治愈效果。
普天之下,尽是歌颂之声。
而这……却只因为,自己所做的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却是来自于一个无名小卒。
弘治皇帝目光,炙热的看着王文玉。
一直等到萧敬的话音落下。
弘治皇帝面上的晕红,却没有消退,他粗重的呼吸着,良久,他道:“王卿家……”
王文玉有点懵。
弘治皇帝急不可耐的步下了金銮,走到了王文玉的面前,王文玉还匍匐在地,似乎只有匍匐着,才有安全感。
弘治皇帝一把将他搀扶起来,此时,他能闻到一股腥臊的味道。
呃……这个家伙……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渐渐的,不觉得腥臊了,要适应,其实……还挺带感的。
将王文玉搀扶起来。
王文玉直面弘治皇帝,他身子还在颤抖,不知是害怕,还是紧张。
弘治皇帝不以为意,反而觉得这个害羞的家伙,竟是说不出的……有趣。
弘治皇帝沉吟片刻,突然道:“此乃国士也!拯救万民,非朕之功,是这样的无双国士,洞悉天文地理的功劳!”
此言一出,绝大多数方才还嘲讽王文玉的人,在此刻,却是面色羞红。
只怕他们一辈子,都得不到国士的评价吧。
“陛下……”严学士就跪在弘治皇帝身后,他脸拉了下来,心里酸溜溜的。
哪里想到,这个王文玉,瞎猫碰到了死耗子呢。
他勉强露出笑容:“臣以为,这都是陛下的功劳,若非陛下当机立断,那些军民百姓,只怕已葬身鱼腹,陛下仁德,非人所能……”
方才他自知自己失言,现在只想着极力的弥补。
只是,他说到此处,却见陛下回过身,目光幽幽的看着自己。
他不得不努力笑的更好看一些,只是方才的伶牙俐齿,此刻却不太管用了,他努力道:“非人所能及也……”
弘治皇帝依旧凝视着严侍读。
从前,这样饱读诗书的大儒,是令弘治皇帝何等的钦佩啊。
可是今日,当弘治皇帝说到王文玉为国士而始,却在这一刹那,他觉得严侍读的话,格外的刺耳。
严侍读还在笑。
可弘治皇帝的眼底深处,却格外的冷漠。
“陛下……陛下万岁……陛下实乃……”
突然……
弘治皇帝似乎忍不住了。
只在这瞬息之间。
弘治皇帝突然抬脚。
咚……
这一脚狠狠朝跪在地的严侍读踹下。
这一脚,实在是猝不及防。
殿中所有人都发出了惊呼。
“啊……呀……”严侍读突觉得自己的心口,竟有一种闷痛,而后,整个人直接被踹翻,他猛地咳嗽,却好像岔气一般,面猛地红了,一口血喷出来。
“陛下……”
许多人惊呆了。
满殿的群臣,一个个痛心疾首的拜倒。
一向好脾气的弘治皇帝……今日……竟是踹了大臣。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啊。
今日……陛下这是怎么了。
毕竟,严侍读方才虽是呱噪了一些,可至少……总不能因为他仗义执言,陛下就痛殴他吧。
一个个人惨然落泪,竟有兔死狐悲的感觉。
他们拜倒:“陛下息怒。”
严侍读只觉得,自己好似一下子,只剩下了半口气,他拼命的咳嗽,见了自己身下从口里喷出来的一滩水,吓了一跳,又发出啊呀的声音,似乎因为受了奇耻大辱,心理上无法接受。
弘治皇帝死死的瞪着严侍读。
方才,他的嬉笑和‘仗义执言’,现在回过头来看,却是犹如利刃一般,狠狠的在扎王文玉的心窝子。
王文玉是什么人,是国士,你是什么东西。
这口恶气,朕给王文玉出了。
只是……
弘治皇帝冷漠的四顾四周,似乎也觉得,自己方才过于鲁莽,朕今日怎么了,竟是动了这么大的气。
见百官惶惶然的样子,弘治皇帝却是轻描淡写的拂袖,而后道:“严卿家胆大包天,方才竟说朕非人,诸卿,可都听说过了,诽谤君上,此为不忠,该当何罪?”
噗……
严侍读一口老血,又喷出来,他忙道:“臣……臣冤枉啊……臣说的是……说的是……”
他本想解释,自己明明说的是……陛下仁德,非人所能及,这咋就是陛下非人了呢。
可他话还没完,便听朱厚照怒吼:“你竟侮辱父皇,我和你拼了!”
方继藩:“……”
方继藩是个善良的人,他实在想不到,陛下也有不要逼脸的时候,这样大庭广众之下,栽赃陷害,真的好嘛?还是我们老方家实在……我们老方家,都是就揍你,咋地?
弘治皇帝额上青筋曝出,狠狠的瞪了那严侍读一眼,旋身:“卿无君无父,自行了断吧。”
严侍读万万料不到,被人扣上了一个无君无父的帽子。
以往,可都是他给人扣帽子的。
他脸色惨然,老泪纵横,想说点什么,弘治皇帝已是拂袖,又道:“科学院鸡鸣狗盗,是谁说的?”
奉天殿内,宛如窒息了一般。
弘治皇帝咬牙道:“再有此等流言,朕决不轻饶。朕若是放任此等流言,便是令王文玉这样的国士寒心,更是将数十万军民百姓,置于何地?”
弘治皇帝似乎气消了。
心里舒畅了起来。
终究,他先是人,才是一个皇帝,人还是喜欢听人称颂的。
想到无数人称颂自己,且都发自肺腑,这可比文武百官们的圣明,要动听无数倍。
他呼出一口气,目光落在了朱厚照的身上。
弘治皇帝叹道:“太子和都尉方继藩举荐贤能,他们二人年纪轻轻,竟有如此的识人之明,这是朕极欣慰的事,举贤用能,这是储君必备的才能,科学院上下诸官,尤其是这王文玉,乃太子和方卿家极力举荐,可见……他们的眼光,比朕好。朕有时,也不如他们啊。”
朱厚照笑吟吟的道:“父皇,儿臣惭愧的很,王文玉……只是科学院里,最不起眼的一个。他能获父皇赏识……儿臣……儿臣……”
朱厚照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心里暗暗鄙视他,又学我说话。
偏偏,还学的不像。
方继藩接口道:“儿臣与太子,仰慕圣恩,三生有幸。”
弘治皇帝心头,却依旧还在震撼。
科学二字,实是妙用无穷。
就王文玉这么一个,在别人眼里,不过是涉猎杂家的人,竟可以改变数十万人的命运。
这背后,潜藏着多么可怕的力量。
四书五经之中,总是说仁政,那么……用自己的所长,救民于水火之中,又何尝,不是仁政呢。
弘治皇帝一脸失望的看向百官。
心里……似乎已有了定夺:“王文玉,立大功,升侍读学士,此后,所有的票拟、奏疏,都需抄录一份,要领科学院过目,倘若其有什么建言,可立即送到朕的面前来,朕再定夺。”
弘治皇帝继续道:“不只如此,科学院还需派员,驻内阁,为内阁学士参赞!”
第一千零四十章:朕之子也
有的事,真的好气啊。
明明你觉得这些科学院的人都是渣渣,觉得陛下如此信重科学院不妥。
可偏偏,你是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陛下显然对于科学院,已有倚重之心,将来无数的国家大政,只怕都少不了这些人的身影。
弘治皇帝随即低头,而后目光落在了奏报上头,奏报中的恭颂之声,令他心里平静了下来。
百官们退去。
那严侍读,一脸惨然之色,陛下让他自行了断,意图已很明显了,他揉着自己的胸口,依旧觉得火辣辣的疼,被陛下当庭殴打,这只有太祖高皇帝时,才会出现的事。
悲剧啊……
可接下来……他还能怎么样,受此大辱,自己还需辞官,自己不主动致仕,接下来,可能圣旨下来,就是罢官了。
数十年宦海,无数次的明枪暗箭,啊,不,理应是自己给别人放明枪暗箭,方才有了今日,可谁料一切成空,往事种种,所有的努力和奋斗,所有的追求和期望,尽都成了镜花水月。
待诏房里,严侍读简单的收拾着自己的用品,王不仕则如往常一样,没有理会他,而是低头,依旧安静的草拟着奏疏。
其他的翰林,一个个同情的看着严侍读,心中只感兔死狐悲,有不少人泪眼婆娑,拉着严侍读的手,依依惜别。
“严公好走,他日,总有起复之日。”
“严公……”有人垂泪,悲切的道:“下官舍不得你啊。”
他们将严侍读围住,有人哽咽了,拉着严侍读的大袖,红了眼睛。
多年同朝为官,感情深厚啊。
只有王不仕,脸上竟是冷漠。
这样冷血之人,实是讨人嫌。
有人不禁道:“王学士,严侍读平日再如何,今日要走,你岂可如此冷漠,难道一点情面都没有吗?”
许多人纷纷愤恨的看着王不仕。
这个格格不入的人,在此实是碍眼。
王不仕的唇角勾起微笑,随即扔了笔杆子,才好像恍然大悟一般,抬起眼来道:“当今陛下,年富力强,且太子殿下正是壮年,严侍读想要起复,只怕今生再难有指望了。”
不说话还好,一说话……这哪里是安慰,这是戳人心窝子啊。
许多大臣若是得罪了天子,还是有希望起复的,新天子登基,会重新征辟,只要你比皇帝活的长。
可王不仕直接揭露了真相,别多想了,皇帝哪怕是大行,太子殿下登基,严侍读觉得,太子殿下对你的态度,会比当今圣上更好嘛?没有将你抓回来打一顿,就已是你严家祖上积德了。
严侍读捂着心口,就差再喷出一口老血。
只见王不仕又淡淡的道:“我若记得没错,严侍读在新城买了宅子,而今没了乌纱帽,宅子怕要断供,哎……”
王不仕长叹口气,显得同情:“毕竟,同朝为官一场,来来来,我这里有一万两银子的银票,权当为严侍读送行吧,有了这一万两银子,至少……手头不至拮据!”
王不仕轻描淡写的说完,自袖里掏出一沓银票来。
巨富就是巨富,随身都带着如此巨额的银票。
这银票在王不仕眼里,不值一提,自己的投资犹如一个聚宝盆,分分钟就能挣来的银子。
将这银票拍在了案牍上:“严公,好走,不送!”
翰林们呆了。
无数人面色羞红。
这是要做什么,这是要拿钱侮辱严侍读吗?
有人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气愤不已的道:“怎么可以这样啊,怎么可以这样,堂堂翰林清流,在此之际,竟用此等铜臭来侮辱高士。王学士,你欺人太甚了。”
“是啊,实是欺人太甚,严侍读乃是高士,他稀罕你的银子?王学士,亏得你还是翰林学士,怎么可以……可以如此,真是俗,俗不可耐!”
众人七嘴八舌,个个一脸义愤。
有人猝然发现,严侍读捂着自己心口,痛不欲生,想要说什么。
“大家快看,严侍读受辱……已是……已是……”滚烫的热泪,自一个个翰林们的眼里流出来,众人忙上前,扶住严侍读:“严侍读,您有什么话,您慢慢说。”
“我……我……”严侍读艰难的道:“我……要……我要……”
“您要什么?”大家急了。
严侍读痛不欲生的道:“我要银子……”
“……”
翰林院里顿时安静了。
鸦雀无声。
有人看着堕落的严侍读,恼怒异常。有人则是一脸惊愕的样子,甚至以为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严侍读眼里落下泪来,却是突然,眼眸猛的一张,呜哇一声,咳出一口血来,而后怒骂道:“滚开,你们这些狗屎一样的东西!”
这句话,显然是对众翰林们说的。
严侍读悲愤的道:“科学院……是王学士说,科学院深不可测,此前就警告,不要轻易招惹。你们呢,你们一个个怂恿,一个个作汉贼不两立的姿态。老夫瞎了眼,今日就不该站出来,可你们在殿上,可有为老夫说一句话吗?”
有人不禁道:“当时……当时……”
“解释什么?当初怂恿老夫鱼死网破的是你们,出了事,老夫致仕,哭的昏天暗地的还是你们。”严侍读嘴角溢血,一脸苍凉之色:“更可气的是,老夫乌纱帽落地,今生起复,怕是无望,背着几万两银子的房贷,做不得官了,房贷还不上,就要收楼,收了楼,一家老小吃西北风吗?你们这些狗屎,还在这里大义凛然,还在这里振振有词,敢情要收的不是你们的宅子,要饿的也不是你们的肚子,可老夫怎么办?”
“王学士怜悯我,雪中送炭,这一万两银子,是老夫用来救命的,你们这群杀才,竟还在此啰啰嗦嗦,谁在乎什么羞辱,谁在乎什么雅俗,老夫要倾家荡产,要死无葬身之地了,你们能说的那么理直气壮,只因死的不是你们罢了!”
“……”
严侍读恶狠狠的瞪着这一个个人,一口血痰自口里呸出来,大声道:“去你们的圣人门下,去你们的仗义执言,去你们的清流,谁理你们,滚开!”
打开身边安慰自己的手,严侍读上前,二话不说,捡起了案牍上的银票,小心翼翼的收入袖中,而后朝王不仕深深作揖,语带感激之色道:“救命之恩,今生难报,王学士,下官……不,草民告辞了。”
说罢,转身……走了。
王不仕只抬头看了他一眼。
而后,目光收了,见到许多面无血色的翰林。
哼了一声,没有在理他们,低头,继续草拟诏书。
又一个……堕落了!
……
弘治皇帝独坐在奉天殿里,将这奏报,看了一遍又一遍。
舆情的翻转,让他多了几分信心。
终究……百姓们可能一时糊涂,可绝大多数,却是精明的,只要是正确的事,迟早,他们可以看得真切。
弘治皇帝看着里头的称颂,心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
他不禁眉飞色舞的道:“好太子,方继藩这家伙也很好。这务实之道,真是再管用不过了。”
说到此处,弘治皇帝老怀安慰,瞥了一眼萧敬,道:“朕现在,也信奉科学了。”
萧敬乐呵呵的翘起大拇指:“陛下信奉科学,奴婢也信奉科学,科学了不起。”
弘治皇帝微笑道:“这话在太子和继藩二人口里说来,倒是亲切,为何在你口里说出来,却总有一股子调侃的意味。”
萧敬忙道:“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摆摆手,感慨道:“皇后近来身子不好,朕让太子和继藩去问安,怎的还没回来?”
“这……想来娘娘有许多的体己话,需向太子和方都尉说吧。”
弘治皇帝颔首:“这两个家伙,越发的看着靠谱了。”
“是啊。”萧敬道:“他们长大了,能为陛下分忧了。”
弘治皇帝对此表示认同,笑容里多了几分欣慰之色,道:“是啊,转眼就长大了啊,朕记得七八年前,朕看着他们就有气,尤其是太子,想不到而今,竟是越发的勇于任事,看看他们干的事,哪一件不是合了朕的心意。”
说着,弘治皇帝的脸上转为愧疚之色:“尤其是继藩,方家数代都匡扶社稷,继藩的功劳,实是太大了,朕竟还让他的父亲前去黄金洲,这若是中途出了什么差错,朕真不知该怎么面对他。”
萧敬在旁笑盈盈的听着,可他觉得自己的牙根都酸倒了,突然,他意识到了自己最大的缺陷,自己和方继藩相比,差的何止是伶牙俐齿,最缺的,是一群功勋卓著的祖先,还有一个为国奔波的爹啊。
萧敬心情复杂的道:“陛下,方公爷一定能平安的。”
弘治皇帝颔首:“但愿如此,现在,他既去了黄金洲,继藩没了父亲,朕就相当于他的父亲,朕自会好生照顾他的,眼看着就要年关了,赐他五百万金,罢了,他也不缺钱,那就三百万金吧。”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英雄凯旋
朱厚照和方继藩至了坤宁宫。
张皇后见二人面上带笑,不禁笑了:“今日又出了是什么事,瞧瞧你们高兴的样子。”
朱厚照乐呵呵的道:“母后,九江发大水啦……”
张皇后瞬间拉下了脸来。
这大水成灾,你高兴个什么劲?
方继藩忙是解释,张皇后才颔首点头:“原来是如此,可也不能这样高兴,传出去,还道是堂堂太子,不恤灾民,太子啊,你的一言一行,代表的都是储君,瞧瞧你的父皇,你该学学。”
朱厚照只好道:“是。母后,近来,你怎么不听戏了?”
张皇后沉默了片刻,方才道:“本宫这几日没有心思,眼看着,这又要到年关了,一年又一年,可至今,本宫的两个兄弟,都没有回来,诶……”
方继藩便安慰道:“寿宁侯和建昌伯吉人自有天相。”
张皇后道:“本宫岂不希望,自己的兄弟能有本事,张家,乃是外戚,未立寸功,却得了厚禄,根基浅薄啊。可这两个兄弟,是什么人,本宫岂有不知,正是因为太清楚他们的为人,方才心里担心。功绩,是不指望了。就指望着,他们一辈子安安生生的。”
“自打这出海,他们哪,就如放生了的泥鳅,本宫抓都抓不住。心里……难免担忧啊。”
方继藩心里想,这怪的我吗?出海是我的主意,这没有错,可这两个混账非要出海啊。
方继藩便傻乐,啥都不说。
朱厚照却气咻咻的道:“母后总是希望他们吃干饭,可这干饭,有这么好吃的吗?咱们大明,就不该养着闲人,儿臣将来……”
朱厚照打小,就看着自己的父皇操心劳力,可是那些个皇亲国戚呢,却个个都在吃干饭,人方继藩是患有脑疾,你们呢?有脸吗?
当然,方继藩身残志坚,虽是懒惰一些,却还是做了一些事的,更值得肯定。
张皇后知道朱厚照的脾气,便抿着嘴,而后道:“太子不可埋怨自己的两个舅舅,他们没出息,可也是国舅。”
“咳咳……咳咳……”见母子似有争吵的迹象,方继藩便咳嗽,道:“两位国舅,定能乘风破浪归来,娘娘勿忧。至于太子殿下,这两位国舅,怎么能叫是吃干饭呢,我看他们骨骼清奇,将来指不定,建功立业……”
朱厚照撇撇嘴,不置可否。
从母后那里出来,朱厚照还在唧唧哼哼,忍不住抱怨:“妇人就是心软,正因如此,咱们大明,才这么多无所事事的人,干活的就我父皇,还有本宫,其他人都抱着手,个个享受着荣华富贵,就在旁看着。瞧我父皇的样子,哪一日不是殚精竭虑……”
方继藩深以为然的点头:“殿下说的有道理。”
朱厚照便龇牙:“你既知道有道理,方才为何不帮本宫说话,现在说有道理,有什么用?”
方继藩像看智障一样看着朱厚照:“因为……我是刚才才想通的。”
朱厚照:“……”
他随即摆摆手:“罢了,本宫又非天子,想这些做什么。老方,方才说到了船,我才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你说,咱们可以造蒸汽火车,为何……就不能造蒸汽船呢?”
他瞬间眉飞色舞起来:“有了蒸汽船,那就厉害了,可以无视风帆,无视季风,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想走多远,就走多远……”
方继藩却是皱眉:“蒸汽船,这……有些难。”
对于方继藩而言,蒸汽船,已经完全超出了自己那点可怜知识的极限了。
朱厚照道:“这有什么,世上无难事嘛。”
他永远都保持着乐观的精神。
方继藩摇摇头,道:“不说其他的困难,单说一点,蒸汽船……纯净的淡水从何而来?”
朱厚照:“……”
要制造蒸汽,不只需要引燃煤,而是通过烧煤,加热锅炉,而后锅炉中的水,制造出大量的蒸汽。
而要蒸汽纯净,就必须得有较纯净的水,这个时代的蒸汽机车,是较为原始的,蒸汽机车,因为在陆地上行驶,尚可以在靠站时,寻找纯净的水进行补给。
可蒸汽船呢?
船上任何但是的资源,都是宝贵的,包括了淡水。
而海水含有的盐分太多,一旦用于蒸汽机,就会导致锅炉的堵塞,甚至报废。
这一点,朱厚照是有验证的。
蒸汽船在海中飘荡,一次出海,多则一年,少则数月,哪怕是有港口补给,却也有限的很。
不能就地取材,用海水来补给蒸汽,还谈什么蒸汽船。
何况,这还只是其中一个技术难点而已,要面对的技术难点,还有很多很多。
朱厚照挠挠头:“当初,蒸汽车都出来了,这有何难,总能想到解决的办法。”
方继藩心里汗颜,忍不住想,当初蒸汽火车的原理我懂,正因为懂,所以知道只要朝着这个方向走,准不会有错。可现在……我自己都不知道,要走哪一个方向。
朱厚照却认真的看着方继藩:“老方,你难道不觉得,近来你有些古怪?”
“古怪?”
“比如,你比从前,不容易动怒了;比如……你比从前,心平气和了许多。比如,你近来甚至不爱吃牛肉了。比如……你现在也不冲动易怒,动不动就喊着要将人打死了。”
方继藩:“……”
有吗?
朱厚照担忧的道:“本宫担心,你是不是……是不是脑疾要发作了,自打你的父亲走了之后,你就变了,变得本宫都快不认得了。”
方继藩还未来及做一个我很好的表情。
朱厚照便抓住方继藩的双肩,拼命的摇晃:“你不能讳疾忌医啊,心病还须心药医,本宫要让你见着自己的父亲,若是有了蒸汽船,问题就可解决大半,无论蒸汽船有多难,本宫也要造出来,这世上,总有办法的,这是你自己说的话。”
方继藩感动了。
惭愧的是,自己好像差点忘了自己还有一个爹。
而感动的是,没错,小朱还是不错的,居然还知道关心自己。
方继藩道:“好,好,好,我有钱,我有的是钱,咱们造蒸汽船,立即立项,召集人手,殿下带头!”
朱厚照拍了拍方继藩的肩:“好兄弟!”
“是的。”方继藩一脸凛然正气:“我就是这样义薄云天,视金钱如粪土,为兄弟两肋插刀的人。”
……
数艘残破的舰船,晃晃悠悠的在这无尽的洋面上。
船队自发现了黄金洲南部的大量白银,张家兄弟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即回航。
为了尽快选择回到大明,同时带去更大规模的船队,运送民夫,对此地进行开采,他们选择了冒险。
舰队一路向西……
在海上飘荡了足足数月。
如他们想象的那般,沿途,除了孤零零的无人小岛,什么都没有。
沿着天下舆图方向,他们已经不知此时,航行了到底多少里。
先是从大喜过望,接着是踌躇满志,而后,是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接着……渐渐麻木,可慢慢的,到了而今,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绝望。
补给几乎已经吃完了。
所有的罐头,哪怕舔了再舔,也几乎吃不出任何的滋味。
可怕的不只如此,重要的是淡水。
虽然他们在一座小岛上,发现了淡水,进行了补充,可接下来,在这无边无际的汪洋之中,他们再寻不到任何补给之地了。
饥渴、疾病、绝望环绕着每一个人。
现在,仅剩下的一丁点淡水,几乎要告罄。
完蛋了。
张鹤龄几乎是瘫在甲板上,迎着头顶,火辣辣的太阳,此刻,他发现自己的眼泪如海水,舔一舔,还是咸的。
张延龄则趴在每一个角落,似乎是在寻觅着什么。
终于,他泪流满面,手里捏着了一个东西,这是一只蟑螂,一只孱弱的蟑螂,张延龄喜滋滋的发出了嚎叫:“哥,哥……你看我找到了什么,你看看我找到了什么好东西……我们可以开荤了,可以开荤了。”
张鹤龄翻了个身,他双目无神,对于自己兄弟的欢呼,不做任何表示,他舔了舔干瘪的嘴,此时……他只剩下了皮包骨,饿……饿啊……
又饥又饿,明明身上带着宝藏,可现在……他终于感受到了死亡的临近。
数十艘舰船,已覆没了四艘,剩余的舰船,也几乎都已山穷水尽。
而今……完蛋了。
真的……要完蛋了!
“哥……”张延龄美滋滋的冲过来。
“住口……你给我住口,省着点气力吧。”张鹤龄现在连揍自己兄弟的气力,都已没有了。
张延龄却道:“哥,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张鹤龄闭上了眼睛,有气无力的道:“哪里想到,这大洋,竟是宽广至此啊,我真的疯了,真的疯了。我这辈子,真是该死,掉进了前眼里,不顾亲情,没有孝悌友爱,对身边的人,如此的吝啬,心里充斥着的,都是自己的小算盘,我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怎么会……没良心至此。”
张鹤龄痛心疾首。
第一千零四十二章:大陆
张延龄一脸痛心的看着自己的兄长。
兄长……好惨啊。
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
张延龄一面将蟑螂去了头尾,一面熟稔的取了个火折,吹一吹,火燃起来,将那去了头尾的蟑螂在火上一烤,随后,肉香传出来,也不顾的烫,将这星点肉塞进了嘴里吧唧吧唧的嚼了嚼,却又不肯轻易的咽下,似乎还在回味着肉香,这时,他才呜哇一声的哭了出来:“兄长,兄长……你别死,你别死……”
张鹤龄气若游丝,眼睛无神的看向天穹,这海天一线,是何等波澜壮阔的景色。
可此时,张鹤龄对这些景色,早已生厌了。
他眼里,落出了悔恨的泪。
这辈子,有太多太多他对不起的人,和对不起的事。
而今,生命眼看着就要走到尽头,他心里满是悔恨。
“兄弟,我们这辈子做了太多的孽啊。我们双手沾满了血,下了地狱,不知要受多少的苦,下一辈子轮回,肯定做不成人了吧。我这个做兄长的,没有给你做好一个表率啊,我们杀人越货,我们侵占别人的田地,还有就说方继藩那事儿吧,咱们卖地给他,这是你情我愿的事,可我怎么就……怎么就怨恨方继藩呢。哎……这是人做的事吗?成日抱怨那方继藩,为兄……还是人吗?不说了,不说了,都说放下屠刀,回头是岸,而今……为兄想要做一个好人,已经迟了,迟了……这辈子,也没什么指望……只好带着这悔恨,驾鹤西去。老弟,平时我总是打你,你不会怨恨我吧,你别抱怨……”
“我……我……”张延龄踟躇着,泪水满了衣襟。
“若还有下辈子,我们还是兄弟,我们做个好人,我们不杀人,不越货了,我们散尽家财,我们要做好事。”
“嗯……嗯……”张延龄又哇哇的哭起来:“兄长,你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不成。”张鹤龄哭了,眼泪落下来,沾到了嘴角,一舔,还是咸的:“我得说,我这辈子有太多太多的遗憾啊,我怎么就这么坏,怎么……就这么糟糕透顶,我对不起先父,对不起咱们的姐姐,也对不住你,对不起那无数死在我们刀口下的冤魂,还有这些将士们,他们跟着我们来,我却带他们到了死路。”
“兄长……”张延龄嚎叫。
张鹤龄突然使出了浑身的气力,大吼道:“老天爷啊,你睁眼看看吧,我张鹤龄,真是混账透顶,我……我小心眼,我贪婪无度,我甚至还记恨自己的小辈……我不是人……”
……
此时……
瞭望台上。
突然……一面旗帜开始不断的挥舞。
甲板上,有气无力的水兵仰头,而后发出了大吼:“陆地……陆地……”
陆地……
小朱秀才是坏人号,一下子,所有人都沸腾了。
这一个个饥饿不堪的人,在此时此刻,却俱都打起了精神。
“啥?”张鹤龄一轱辘,已是翻身起来。
他疾奔至船舷,有人取来了望远镜。气若游丝的张鹤龄,仿佛一下子的龙精虎猛起来。
他拿着望远镜,不断的逡巡……
果然,那……
是陆地。
那延绵的海岸线,在张鹤龄眼里,顿时生辉。
片刻之后,便有人放下了快船,疯狂的朝着陆地方向挺进。
两个时辰之后,快船返回,一个小旗官疾奔至张鹤龄脚下:“回禀侯爷,这里是……倭国……是倭国……”
倭国……
张鹤龄深吸一口气,他低头看着舆图,回来了……
真的回来了,那……
脚下当真是圆的,是一个圆球,也就是说,当年自己从大明出发,围绕了整个天下,足足转了一圈,又即将要回到……原点。
天下舆图,没有骗人。
张鹤龄一下子,眼里放出光来。
“岸上有人吗?”
“有,不远处有一处城,据说,居住着倭国的诸侯……”
“什么倭国诸侯,狗屁!”张鹤龄龇牙,双目之中,掠过了杀机:“这是倭寇。”
“哥,是诸侯,不是倭寇!”
张鹤龄一把将张延龄打开。
“狗一样的东西,你懂个屁!”张鹤龄道:“我等现在山穷水尽,这船上却有无数的金银珠宝,此番来此,一旦靠岸补给,谁知道会不会被这些该死的倭人忌讳或是别有所图,他娘的,辛辛苦苦回来,若是他们不予补给怎么办,倘若他们别有图谋怎么办?这汪洋之上,无法无天,哪里有什么道理,咱们船上的枪炮和刀剑,才是世上最大的道理,今日……这里就是倭寇,传令下去,抢粮,抢金银……”
张延龄打了个寒颤:“哥,你说你改了的?”
张鹤龄露出了一份匪气,却是冷笑:“改你NIANG个屁!”一巴掌打在张延龄的脸上,像是一下子充满了生机,大声道:“等哪天快死了再说!传令……攻城,先登者,重赏,今日破城,夜里在此宿下,敢负隅顽抗的,统统杀个干净!”
舰队之上,饥饿的人眼里冒着绿光,数十艘舰船朝着目标挺进。
而后,无数的快船,疯了似的朝着陆地进发。
乌压压的人,安静的在快船之中,摩拳擦掌,顺着船底下的怒涛,冲向滩面。
一个个蓬头垢面,却拿着精制刀剑,或是擦拭着火铳的人,个个屏住了呼吸。
再没有人比一群这样的人更不珍惜自己的性命了。
杀人越货,对他们而言,不过是日常。
海上的风浪,也早已使这些当初怯弱的人,登上舰船之后,在海中飘荡了数年,已个个变得残忍。
无数的快船,被冲上了海滩,而后……数不尽的人跳下了船。
海岸上,似乎有倭人察觉到了什么,零散的兵卫随之冲杀而来。
可很快,他们就见识到了汪洋之上,一群斗天斗地,一群最凶残的盗贼所展现出来的威力。
一群嗷嗷叫的人,疯狂的席卷而过,杀出了一条条的血路。
此后,火铳声传出。
再之后,快船运载着船上的火炮上岸子,眼里满是兴奋和欲望的人,个个精神百倍,拖拽着火炮越过了沙滩,到了傍晚时分,炮声隆隆。
及至半夜,岸上已是生出了大火……
火光映照了半个天穹……
张鹤龄而后登岸,此刻,他已吃了一顿好的,味道还不错,整个人已容光焕发起来,四顾左右,道:“今日直捣倭寇巢穴,一血国耻,实乃生平快事。”
有人狂奔而来:“侯爷,城中起火,弟兄们扑灭之后,在其库中,发现大量的金银。”
金银……
张鹤龄眼睛一亮。
身边一个千户道:“听说倭国确实盛产金银……”
“看来这都是劫掠来的财富,统统没收……”张鹤龄抖擞精神:“想不到啊想不到,这些该死的倭人,平时听他们穷的叮当响,居然还敢私藏金银,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传令,现在……立即补给,明晨起航……”
“明日就回去?”
“不,趁着他们还没缓过劲来,再在沿岸搜一搜,看一看是否还有海盗的据点,倭寇肆虐我大明东南百年,今日正是直捣黄龙的时候……来,取倭国舆图!”
而后,张鹤龄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来:“都说倭寇凶残,以一当十,可为何……这些倭寇,却如此不堪一击?”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