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9章 为万世立言


  翰林院。
  沈文皱着眉,他寻来了正预备要入值宫中的王不仕。
  除此之外,还有文史馆的一位侍学。
  作为翰林大学士,沈文颇为清闲,他的职责,是看管好翰林诸翰林。
  当然,翰林们很不好管,都是清流,直接拿乌纱帽来压人,平时倒也罢了,碰到一些胆子肥的,或者年轻气盛的,直接跟你怼回去。
  翰林未来的前途极大,正因如此,庙堂诸公,都愿乘他们还未平步青云时,先引以为自己的心腹,翰林们有了大靠山,而诸公们,也能保证自己将来致仕时,不至人走茶凉。
  这是庙堂里的潜规则,人人心里都清楚,这个人是谁的门生,那人平时爱去哪里走动,也正因如此,翰林们的脾气都很大,不太会将翰林院中的上官太放在眼里。
  这翰林大学士,非要德高望重的人,才能镇得住。
  沈文为这翰林院操碎了心,这几年,勉强算是没有闹出什么事来,可今日……
  他手里拿着的乃是点卯的簿子。
  王不仕和另几个学士、侍学、侍读们一个个看着沈文,大为不解。
  怎么,出什么事了?
  可最近,能有什么事?
  倒是听说,因为旧城土地的事,有几个翰林气的病了,可这应当不算什么大事吧。
  王不仕现如今,已是首屈一指,腰间缠着百万钢铁作坊的股份,一挥手,就是近三百万两银子前去助学,金钱如粪土,诚如是也。
  一个穷酸翰林,倘若说自己将金银视若粪土,说的再振振有词,却也难以让人能够信服。
  可若是一个腰缠万贯的人,视金钱如粪土,却还真将这金银如粪土一般的丢出去,这就厉害了。
  王不仕是后者,不想有钱王不仕!
  刘文善也来了。
  刘文善作为侍学学士,几乎形同于翰林院的二号人物,其次才是王不仕。
  现如今,国富论风头极热,求索期刊,开始疯狂引用国富论,刘文善几乎也已成了家喻户晓之人。
  “沈公,突然召我等来此,所为何事?”
  刘文善急着去修书呢,他现在执掌了国史馆,专门在国富论的基础上,预备修撰一部巨著。
  而王不仕又急着去宫里的待诏房当值,也是满脸狐疑。
  沈文铁青着脸,左右四顾:“这两日以来,翰林院中有七个翰林,都没有来点卯,也没有告假,诸公事先可有什么察觉吗?”
  众人面面相觑,翰林院里的翰林多,不过年轻的翰林,素来不被这些翰林院的学士们所关注。
  毕竟,谁会注意这些。
  “不知哪七个人?”
  沈文皱着眉:“为首的,是刘杰!”
  刘杰……
  刘公之子……
  众人又是错愕。
  “沈公没有去刘府问一问吗?”
  “问过了,那边说,昨日清早就来翰林院当值了,夜里也没回去,想来可能是出去和友人喝酒,府上没有注意,他们年轻,这是常有的事。”沈文忧心忡忡,他皱着眉:“不会出什么事吧,事先,难道真的一点征兆都没有。”
  “沈公。”刘文善皱着眉:“倒是那刘杰,前几日,寻上下官,问了一件事。”
  “何事?”
  刘杰乃是刘文善的师侄,看来,想要找到人,得从刘文善这里入手。
  刘文善道:“他问,男儿是做官重要,还是像班超、张骞那般,投笔从戎……”
  “什么?”沈文脸色惨然。
  说到此处,所有人都慌了。
  跑了七个翰林。
  听到这班超和张骞,他们立即明白了什么。
  “今日……是否……是否是出航的日子。”
  “是。”
  “糟了!”沈文有一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来人,来人,立即派快马,去天津卫,看看船队,已经出海了没有,快!”
  他随即看向刘文善:“刘学士怎么回答的。”
  “下官的回答是,若是张骞、班超那样的人,自会去做张骞、班超一样的事。若不是,何须来问!”
  “……”
  沈文看着刘文善,也不知该说点啥好。
  这话,并不庸俗。
  甚至还颇为几分哲理。
  可你大爷,劝和不劝离,啊,不,你该当说做官好啊。
  当然……做翰林的,都是清流,不能将这名利之事,挂在嘴边,这太庸俗了。
  所以,沈文也不知该说点啥。
  七个啊。
  七个年轻的翰林,说跑就跑。
  沈文打起了精神:“我立即入宫,尔等在此,安守本分,还有,将翰林院中的人员,再清点一遍,要确保万无一失。”
  说着,沈文再无犹豫,匆匆的入宫去了。
  留在这里的翰林们,个个面面相觑。
  大家都看向刘文善。
  刘文善沉默了很久:“我说错了什么吗?”
  “这……”
  最终,大家都苦笑摇头。
  ……
  弘治皇帝在奉天殿中,背着手,凝视着舆图。
  偶尔,他低眉,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一旁的萧敬道:“方卿家,此时……该出海了吧。”
  萧敬不知何故,一听方卿家三字,便觉得不自在。
  明明那个是老方,不是小方。
  萧敬笑道:“陛下,是,按理,这个时辰,鲁国公,理应已经出海了。”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朕的赌注,是不是太大了?”
  数百上千的舰船,源源不断数十万的军户携家带口,数不尽的给养,这些人,这些船,还有这些物,统统都下了海,命运,就不再交由弘治皇帝掌控了。
  一旦发生任何不测,便是巨大的损失。
  萧敬不敢做声,他不明白陛下为何这样问。
  近来陛下的心情变化很大,他实在不敢轻易冒险了。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但愿天佑大明吧。”
  说着,坐下,外头有宦官进来:“内阁三位学士到了。”
  弘治皇帝点点头。
  刘健三人入殿,弘治皇帝瞥了他们一眼,显得心事重重。
  刘健道:“陛下,快马送来了消息,鲁国公已经扬帆出海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方继藩,一定很伤心吧。”
  刘健振作精神:“陛下,鲁国公此去,受陛下重托,上为社稷,下为苍生,方都尉若知其父义举,伤心固然会有,想来,也一定很欣慰吧。”
  这话,分明就是安慰陛下。
  免得陛下触景生情,郁郁不乐。
  李东阳也道:“陛下,刘公所言甚是,此乃义举也,固是令人悲痛,却也壮哉!”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去的又非卿等亲族,卿等自然可以侃侃而言。”
  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
  这话……有些过头了。
  刘健等人,顿觉得尴尬。
  不过,细细想来……
  刘健忍不住想要维持自己内阁首辅大学士的形象:“陛下,臣若有亲族……”
  外头,却有人匆匆道:“陛下,翰林大学士沈文求见。”
  见那宦官心急火燎。
  刘健后头的话,声音轻了一些,只匆匆道:“臣亦为之欣慰……”
  弘治皇帝觉得蹊跷:“沈卿求见做甚?传他进来。”
  沈文几乎是跌跌撞撞的进了奉天殿。
  他心里急啊。
  这翰林,哪一个都是朝廷的宝贝疙瘩。
  三年才考一科。
  没一科,能进翰林院曾为庶吉士的,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几人。
  现在好了,跑掉了一大半,这是翰林大学士的最大失职。
  而最可怕的却是。
  从前还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
  谁听说过朝廷命官不知所踪的啊。
  历朝历代,想来也想不出几个来吧。
  他一见刘健在此,像是见了鬼似得。
  先行礼。
  弘治皇帝道:“卿家有何事?”
  “这……这……”沈文只是看着刘健。
  来的不是时候。
  弘治皇帝还从来没有见过,沈文会如此的失态。
  便忍不住拉下了脸来,厉声道:“卿家……所为何事?”
  沈文要哭出来,他期期艾艾……
  刘健等人,都为他着急:“有什么话,但言无妨。”
  “陛下,翰林院,走失了七个翰林……臣……臣来此,请罪,是臣顾虑不周……臣万死!”说着,沈文拜倒,一脸颓唐之色。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为何?”
  这是极严重的事了。
  枉法潜逃?
  又或者……一起外出,遭了贼人?这是天子脚下,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
  刘健等人,也不禁动容起来。
  “好端端的翰林,有手有脚,怎么会走失呢?”
  沈文悲从心起,刘公不问还好,可这沈文现在一听刘公的声音,心里就害怕的很。
  该怎么说好呢:“十之八九,他们……是登上前去黄金洲的舰船了。怪只怪,那方继藩,写什么征西讨伐檄文,臣听说,不少读书人,都想要学班超和张骞,可是……万万没想到,翰林院里的翰林,居然……也做这样的傻事啊。那方继藩,怎么办事,就这么……不靠谱呢,他这是煽风点火……他……他……”
  刘健等人一听,就不乐意了。
  刘健不禁道:“沈学士,此言差矣,吾等圣人门下,为万世立言,传播圣学,乃是应有之义也,连方都尉都懂这个道理,何以沈学士身为翰林大学士,竟在这上头糊涂?”


第一千零一章:忠肝义胆
  刘健等人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那方继藩是没做过几件好事,这没有错。
  可在这件事上,方继藩没有错。
  传播圣学,有何不可。
  这是至圣先师的终极目标。
  刘健忍不住道:“当年孔圣人为了传播圣学,周游列国,推广仁义之道,有教无类……而今,后世的子孙们不肖,总算……还有一些读书人,承继至圣先师之志,这方都尉……可谓是功不可没,利在千秋。此等仁义之举,别人若是非议,倒也罢了。沈学士为翰林大学士,怎可说这样的话?”
  李东阳和谢迁,都颔首点头。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自是觉得刘健所言,甚有道理。
  这沈文,从前还算聪明,今日……怎么老糊涂了。
  他的孩子,还是方继藩的徒孙呢,竟是如此不明白事理。
  沈文老脸一红,可是……可是……
  “只是……”
  “只是什么?”弘治皇帝怫然不悦。
  朕的女婿招你惹你了,上来就骂一通,有理还罢了,偏偏你还没理。
  “为首者,刘杰!”沈文直接放弃了治疗,爱咋咋地吧,自己该做的,都做了。
  “……”
  奉天殿里,竟是静谧无声。
  弘治皇帝脸色一变。
  刘杰?
  哪一个刘杰,莫非是他……
  弘治皇帝竟是瞠目结舌。
  他原本还想说,这为首之人,真是忠义之士啊,可一听是刘杰,话没出口,便咽进了肚子里去。
  李东阳和谢迁二人,本还想为了这个事,好好的和这沈文说道说道,传播圣学,一举三得。其一,能安移民之心;其二,能使移民们不忘根本;其三,自是散播圣学了。
  可现在……
  李东阳和谢迁面面相觑,一脸复杂之色。
  谁不知道刘杰乃是刘公的独子,这是宝贝疙瘩啊。
  好不容易盼着他中了状元,有了出息,成了翰林,结果……人跑了……
  最可怕的是,若去别处,倒也罢了,可那是黄金洲。
  黄金洲是什么地方呢,相隔万里,这一去,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能活着到达彼岸就不错了,这辈子……怕也不能再回来了。
  有这个儿子,跟没有这儿子,有啥分别?
  刘健已经面色僵硬。
  为首者……刘杰!
  他的心情顿时如晴天霹雳。
  刘健确实是个有情怀的人,他希望天下大同,希望大明能恩威四海,希望圣学能够传播四海,延续万代。
  他有太多太多对这个世界,值得期待的东西。
  可是……
  自己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刘健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那个……畜生。
  难道他读了那么多的书,就不想一想,父母在、不远游吗?
  就不想想,老夫将来……没了他这个儿子,靠谁来给自己养老送终?
  刘健脸色难看至极,一副摇摇欲坠之态。
  心里先是破口大骂。
  而后……他突然又变得紧张起来。
  自己只有两个孙女,还指着将来这个小子传宗接代呢。
  他若是在海上出了危险,可怎么办?
  那老夫……岂不是……岂不是……
  刘健觉得眩晕,眼前……怎么有些黑蒙蒙的。
  他勉强想要站稳了。
  却发现,身子根本无法承受。
  “刘卿家,刘卿家,你无事吧。”
  刘健只听耳边嗡嗡嗡的响。
  这个孩子,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
  姓方的那狗一样的东西,到底给他喂了什么迷汤药啊。
  “刘公……刘公……”
  李东阳已察觉到不对了,眼疾手快的上前将他搀扶住。
  刘健想的更多。
  哪怕是还活着,这远渡重洋,得吃多少苦啊。
  自己该怎么办。
  他就这么个儿子,这辈子……还能见上吗?
  回去……怎么向夫人交代?
  无数的念头纷沓而来。
  他终是身子承受不住,两腿没了气力,李东阳哪里搀得住他,突的失手,他直接瘫跪了下去。
  这唯一的儿子算是没了,这辈子……没什么盼头了。
  没盼头了……
  刘健想哭,可哭不出来。
  弘治皇帝也觉得有不对劲,连忙下了金銮,边道:“来人,传太医,传太医!”
  “陛下,不必传了……不必传了……”刘健潸然泪下,声音哽咽。
  可萧敬却忙朝宦官们做了手势,意思是,赶紧去。
  宦官飞快的去了。
  刘健依旧匍匐在地,一脸痛不欲生的样子,道:“既然……刘杰……他……他去了,那就去了吧。可臣……臣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臣……呜呜呜……”
  接着,便滔滔大哭……
  弘治皇帝显得很无奈,他忍不住道:“方继藩那个该死的东西……”
  “是啊,是啊。”大家一起点头:“方继藩真不是东西,这是误人子弟,怎么可以……可以……”
  天知道可以什么。
  这不过是大家安慰几句刘健而已。
  不然,还能怎么样?
  这时,刘健却是抬起脸来,摇头无奈苦笑道:“这……怪不得别人,也怪不得这个孩子,人都有自己的志向,他有这……有这志向……没什么不好,天下……天下这么多人的儿子,这么多人的父母,这么多人……携家带口,远离故土,奉陛下之命……受那方继藩的号召前去极西……为的……不正……不正是为生民立命,天地立心……刘杰他的志向是为往圣继绝学……别人可以去,他怎么去不得……”
  说到这里,悲又从心起,又忍不住滔滔大哭。
  不多时,御医来了,匆匆要预备救治。
  刘健只摇头,泪流满面,继续道:“他是臣的儿子,于情于理,更该去。鲁国公何等尊贵,不也去了吗?臣没什么可遗憾的,只求他……他能平安吧……他挂印而去,这不妥……还请陛下宽恕他的任性,念在老臣的面上,不要追究他擅离职守……之罪。”
  弘治皇帝忍不住唏嘘。
  他当然知道刘健已经心痛极了。
  看他涕泪直泪,方才还气度非凡,转眼之间,却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细细看去,这哪里像个宰辅,分明是个已至风烛残年的老人。
  “刘卿家能识大体……朕心甚慰。”弘治皇帝也不知该说点啥。
  刘健呜呜呜的扑在地上又哭,心痛得无法呼吸。
  人要说漂亮话容易,而事实上,这些说漂亮话的人,十之八九都是出自本心。
  谁不希望家国昌盛,万民安居乐业呢。
  可人最大的矛盾就在于,是人就有私欲,当自己的理想,与自己的私欲相矛盾时,更多人,无所适从。
  人心之复杂,岂可以好坏而论。
  弘治皇帝将刘健搀扶起来,其他人还处在震惊和无言之中。
  见刘健哭的伤心。
  弘治皇帝拍拍他的肩:“刘卿家,刘杰他会平安的。”
  刘健擦了擦泪眼,沉默了很久,才咬牙道:“老臣还是那句话,别人可以去,刘杰去了,老臣……无所憾,他若当真在海外出了什么事,老臣也无话可说。大明正在用人之际,他若是有用,立下功劳,哪怕是一辈子隔着重洋,不能相见,老臣在中国,照样为之欣慰,陛下不必再安抚老臣了。老臣知道……什么是大义,方继藩的父亲可以去,老臣的儿子也可以去。”
  几个宦官,搀扶着刘健坐下。
  众人心里只是感慨。
  大家一时间都哑然起来,都不知该说点啥好。
  弘治皇帝凝视了沈文一眼,顿了顿,才正色道:“此七个翰林,有此义举,令人钦佩,下旨,彰表他的义举,刘杰状元出身,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之子,尚肯出海,这是大义……”
  “至于其他的翰林,每一个的姓名,家中父母是否安在,是否有妻儿,都要送到朕的案头上来。”
  弘治皇帝胸膛起伏。
  他看到了悲痛的刘健,也感受到了一群青年人身上高贵的精神。
  刘健擦拭着泪,依旧心疼的想去死。
  而这心情,萧敬其实是最能体会的,想当初,他入宫时,做的一个小手术的时候,大抵也是这个心情。
  他同情的看着刘健,心里想,又一个被方继藩那狗东西害死的。
  刘健此时,却是道:“陛下,臣有一言。”
  弘治皇帝看着刘健道:“但言无妨!”
  刘健道:“陛下,方继藩教徒有方,桃李满天下,他的徒子徒孙,无不是深明大义,老臣……亦是钦佩不已。”
  “……”
  殿中陷入了沉默。
  钦佩嘛,难道就真没想过宰了这个狗东西祭天?
  可刘健渐渐缓过了劲来。
  虽觉得……这辈子绝望了,可此时……还能说什么呢。
  没有人可以将自己的儿子绑上船,这不……还是他自己要上去的?
  只怕此时,人都已经出海了吧。
  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只见刘健道:“这方继藩门下,人才济济,志士极多,朝廷也该对方继藩,予以旌表,以使天下,尽知忠孝。”
  弘治皇帝背着手,轻轻拧眉,显得有些犹豫。
  “卿家不怪方继藩?”
  刘健能说什么呢,摇摇头道:“老臣尚知忠义,怎敢加怪。”
  他努力的舔舔嘴,方才痛心疾首的道:“老臣感谢他祖宗十八代都来不及!”


第一千零二章:人定胜天
  刘健的话,总是听着怪怪的。
  弘治皇帝却是无话可说。
  怎么说呢。
  方继藩错了吗?
  没错。
  刘健怀有一些私心,也错了吗?
  没错。
  这都是人之常青。
  倒是刘健说的不错。
  刘杰这样大有前途,哪怕是什么都不做,都可平步青云,一辈子衣食无忧之人,居然挂印而去,这是何等的勇气啊。
  在这方面,足见方继藩教徒有方。
  这方继藩,是该嘉奖。
  可弘治皇帝心里也清楚,刘健心里有怨气。
  儿子都没了,不抱怨,那就怪了。
  弘治皇帝命人搀扶着刘健先行告退,又让御医好生的照料在刘府待命,先让他休息几日再说。
  这等事,哪怕刘健再怎么说自己为之欣慰,只怕弘治皇帝都能感受到他心中的悲凉。
  待送走了刘健。
  弘治皇帝忍不住感慨:“但愿刘杰能够平安,朕实在不忍刘卿家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他坐下。
  谢迁和李东阳则是默然。
  “陛下。”李东阳道:“秋收已至,不日,各地就要解钱粮入京,这两年来,朝廷屡有亏空,今岁只怕……”
  弘治皇帝皱眉:“卿家的意思是……”
  李东阳叹了口气道:“陛下,国家艰难,岁收日衰一日,可朝廷的开支,却是日甚一日,年甚一年……今岁亏空,已至三十九万两……”
  弘治皇帝从刘杰的义举之中,徐徐走了出来,突然心里咯噔一下,却是面不改色:“噢,有劳卿家了。”
  见陛下顾左右而言他。
  李东阳不禁道:“陛下,臣听说,陛下一月的收益,竟有四十万两?”
  弘治皇帝拉着脸,看向萧敬:“萧伴伴,是吗?”
  萧敬一脸诧异。
  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说一月收益,没有四十万两,这不是欺君罔上?
  可他自是明白,陛下故意问自己,是不想让人知道,内帑的丰盈……
  如实说,有违陛下心意,不如实说,难保将来留下隐患。
  弘治皇帝瞪他一眼:“朕在问你的话呢。”
  萧敬只好道:“陛下,内帑的开支,尤其之大,这些年来……这些年来,十二监八局,还有勇士营的开支,以及各地镇守,还有……也已入不敷出了。”
  弘治皇帝这才满意,看向李东阳道:“李卿家,自太祖高皇帝以来,朝中便分了内帑和国库,彼此之间,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内帑,朕之家事也……”
  谢迁不禁道:“陛下家事,就是国事啊。”
  弘治皇帝脸微微一红:“朝廷开支,不可削减吗?不能纵容了外朝大手大脚的习惯。”
  谢迁道:“臣等万死,不能上体陛下的难处……”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想了想:“朕再想一想吧。卿等先退下。”
  双方各自打着马虎眼。
  弘治皇帝有些郁闷。
  百官都是属狼的啊,朕才刚刚日子好过一些,内帑里攒了一些银子,他们眼睛就盯了来。
  谢迁和李东阳只得告退。
  弘治皇帝坐下,忍不住瞪了萧敬一眼。
  萧敬一脸委屈:“陛下,依着奴婢看,不必理会他们即是。”
  弘治皇帝淡淡道:“朕乃天子,这般哭穷,能不理吗?”
  “既如此,不妨,就拨个十万、二十万两予他们。”
  弘治皇帝唏嘘道:“话又不可这样说,十万、二十万两是小数,可开了这个先河,往后这内帑,岂不成了他们的后园,想来就来,想取便取?”
  萧敬便噤声了。
  弘治皇帝越发觉得,这萧敬实是无用,便摇摇头:“不知方卿家从天津卫回来没有,明日让他觐见吧,朕想听听他的意思。”
  萧敬只好躬身:“遵旨。”
  ……
  马车连夜自天津卫赶回了西山。
  方正卿歪在朱秀荣的怀里,眼里还残留着昨夜的泪痕。
  方继藩让朱秀荣坐在大沙发上,自己则坐在车中的小沙发,迷迷糊糊的睡了半宿,起来时,天色已是渐亮了。
  西山就在眼前。
  方继藩却仿佛做梦一般。
  父亲去了黄金洲,却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这个时代万里的碧波,就如天堑一般,要跨越天堑,死亡率极高,付出的代价,也是极大。
  先行出发的军户,有三万三千户,加上携带的家眷,有近八万人。
  如此庞大的移民人口,等于是朝廷付出巨大的赌注,进行了一场冒险。
  若是船队覆灭,就全完了。
  可是……任何一个有进取心的民族,怎么可能坐视天边的丰腴土地,视而不见呢?
  方继藩曾经,是一个多愁善感,脱离了低级趣味,且心怀天下的人。
  现在……也是一样!
  只是,从前心软。
  而如今,心肠却是硬了许多。
  有时候,他明知这数十万人,可能是去送死。
  可不到这个时代的人,永远不会明白,在这个生产力低下落后,在这个土地承载了太多太多人口,曾经辉煌一时,现在也依旧灿烂的伟大文明之下,有太多太多令人发指的贫困和饥饿。
  单凭作物的改良,只能勉强让人不饿肚子,可放眼看去,依旧到处都是赤贫,是饥饿,是积弊重重。
  没有痛下决心,没有直面困难,敢于牺牲,纂取未来美好生活的决心,单凭着所谓的情怀,不过是让人良心上好受一些罢了。
  方继藩无所谓良心,良心不过是懦弱者的遮羞布,他要卖更多的房子,安置更多的流民,建造更多的作坊,将这一滩水,搅活!
  他要让数十万人,踏上极西之地,若数十万人覆灭了呢?
  这个时代的航海,全看天命,天命若不在我,那么,那么就再派数十万人,和天命去抗争,直至苍天屈服为止。
  自己的父亲若是不幸罹难,那么,还有自己,还有自己的儿子,儿子还会生孙子,那大洋的彼岸,总会有被征服的一日,十年不够,那就二十年,三十年,一代人不够,那就两代人,三代人。
  这不是因为固执,也不是因为,方继藩有所谓人定胜天的狂妄。
  而是当你面对这个可怕的时代,去看那一张张饥寒交迫的脸,你才会明白,这非狂妄,只是大时代之下,无可奈何的选择。
  车马至西山,方继藩将方正卿抱下来,熟睡的方正卿惊醒,睁开了满是泪痕的眼睛,立即道:“爹,你对大父发过誓,不许打我的。”
  方继藩一见这没出息的样子,就牙痒痒:“我是拿你几个师兄的脑袋发的誓!”
  方正卿立即发出哀嚎:“我要大父,我要大父……大父……呜呜呜……”
  朱秀荣下车,略带嗔怒:“孩子刚起,你吓唬他做什么,他还是个孩子啊……”
  安置好了朱秀荣和方正卿,宫里便来了旨意。
  方继藩换了一身新衣,忙是入宫。
  ……
  奉天殿,弘治皇帝显然一夜没有睡好,要他操心的事,实在太多太多了。多如牛毛,仿佛每一件事都很紧迫,可每一件事,都需自己斟酌再斟酌。
  “方都尉到了。”
  弘治皇帝恍然,抬头:“让他进来吧。”
  方继藩入殿,还未行礼,弘治皇帝便端详他,见方继藩脸色有些不好:“继藩,不必行礼了。”
  “陛下圣明。”方继藩还是行了礼道。
  弘治皇帝心里想,这一次,他父亲去了黄金洲,怕是真的伤心了,不然,怎么只简短的陛下圣明四个字,这完全不是他的性子。
  弘治皇帝便感慨道:“朕实在是想不到,还有什么人可以托付,这才想起了卿的父亲,朕自然知道,你们父子的情谊深重,只是……”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儿臣深明大义,方家上下,俱受甘霖雨露之恩,尽忠职守,乃是家父的志向,儿臣岂可有什么怨言。陛下圣明,愿开拓远僵,效秦始皇、汉武帝之余烈,此国家和生民之幸。”
  弘治皇帝颔首。
  总体而言,继藩还是个本分忠厚的人啊。
  弘治皇帝打起了精神:“朕本不欲召你来,只是,眼下有一件难事,却需与你商量。”
  方继藩道:“不知什么事?”
  陛下还是很信任我的。
  这令方继藩心里一暖。
  难道是要拆迁紫禁城?诶呀,这个我小方很在行啊,方继藩出于本能的,心里竟流起了哈喇子,就差拍着胸脯保证,请陛下放心,儿臣一定争取一日爆破,明日就让它变成废墟。三天找平地面,一月之内,将房子全部预售了。
  弘治皇帝道:“昨日,诸卿说到了国库艰难,希望朕用内帑补救,朕现在心里,委实难安。给吧,就怕开了这先例,将来不胜其扰。可若不给,户部的章程,朕看过了,这几年,天下大体承平,可河水泛滥,依旧不止,天灾,也依旧频繁,朝廷需治水,需救灾,而今,国库亏空日甚一日,难道放任这天下百姓,坐视不理吗?家国天下,朕家,即国也,岂可无视。”
  “朕想了一夜啊,一宿未睡,卿家对此怎么看!”
  方继藩:“……”
  原来不是土木工程啊,这……
  方继藩心里,竟是隐隐有几分失望。


第一千零三章:助人为快乐之本
  既是天子询问对策,方继藩自然不敢怠慢。
  他稍一犹豫,随即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国库是国库,内帑是内帑,若是国库和内帑不分,今日国库向内帑挪借,那么明日,内帑不足了,是不是陛下也可挪用国库钱粮?”
  “此例一开,对于天子和朝廷,都没有好处。”
  弘治皇帝颔首,似乎是因为方继藩答出了正确的答案,忍不住欣赏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朕也正有此等忧虑。”
  方继藩又道:“所以儿臣的意见是,对于内阁的要求,陛下不用理会,这些年来,朝廷税制紊乱,陛下有意进行税制的革新,可百官对此却是敷衍了事,好了,现在没银子了,又来向陛下索要,这是什么道理?”
  “陛下这样做,只会纵容他们,让他们不爱惜国库的钱粮,却又令他们失去了收取税赋的动力。”
  “每一次提及到收取税赋,他们便大声嚷嚷,说什么横征暴敛。这是空话,什么是横征暴敛?百姓们这么多年来摊牌和税赋,缴纳的少了吗?一丁点都没有少,可税赋就是收不上来,钱粮都去哪里了?”
  方继藩一想到这个,就恨的牙痒痒,都说我方继藩没良心,跟在座各位比起来,你们才是缺德。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口里道:“所以,直接驳了他们。”
  “不但要驳,若是陛下点头,儿臣下头有徒子徒孙数千人,儿臣让他们统统写文章,狠狠痛斥一通。”
  弘治皇帝定下了心,方继藩说的有道理,既如此,那就不管他们了。
  不过,他心里还是有一些隐忧,就怕当真国库不足,害了百姓。
  “陛下,大破才能大立,否则陛下今日拿出数十万两,明日缺了银子,他们还要索要,所谓升米恩、斗米仇,陛下的内帑里,就算有再多的钱粮,也不够他们挥霍的。”
  弘治皇帝皱眉道:“朕就怕,因为内廷和朝廷,而贻误了军机和灾情……出了事,朕却是承担不起。”
  方继藩自能体谅弘治皇帝的心思,这也是内阁那边认为志在必得的原因。
  家天下,家天下,朕即国家,那么反过来说,国家吃你老朱家,也没有错吧,天下是你家的,你得负责。
  方继藩道:“陛下莫非忘了,欧阳志在定兴县。”
  “嗯?”弘治皇帝瞥了方继藩一眼,一时没明白方继藩此话的深意。
  方继藩道:“儿臣这个门生,智商虽不及儿臣万一,可自在定兴县新政以来,倒也还算得力,不知今岁,定兴县所缴的钱粮能有多少,或许可以弥补国库的亏空。”
  弘治皇帝一愣,狐疑道:“一县之地,可以弥补国库亏空?”
  他难以想象。
  似乎将国库的亏空,寄托在一个小小的县里,更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事。
  方继藩笑了笑道:“陛下,到时便知了。”
  弘治皇帝既打定了主意,一两银子都不给,自然而然的,也就不去多想什么了。
  以后再说吧。
  朕存这点银子,不易啊。
  弘治皇帝索性不再谈论此事,转而道:“太子近来在做什么?”
  “在修铁路,偶尔会去西山医学院教学。”
  弘治皇帝点头:“修铁路,是正经事,医学院……教学……教授什么学问?”
  “手术啊,拿刀!”方继藩比划着:“刺啦一下,开膛破肚,细虫论出现之后,这临床手术也出现了新的理论……可惜,那医学院里的生员多是没用的,太子殿下很为他们着急,所以……”
  弘治皇帝不禁莞尔:“这样啊。也罢,由着他吧。”
  对于太子,弘治皇帝的印象改观了不少,从前担心他会胡闹,可现在看来,太子只是对他感兴趣的东西有兴趣而已。
  至少……没有胡闹就好。
  ……
  一听到方继藩入宫,还是陛下亲自召见。
  原本智珠在握的李东阳,顿时提心吊胆起来。
  这可能是因为内帑的事,陛下召方继藩询问对策。
  原本,只有陛下拿主意倒也还好,可现在方继藩横插了一杠,这……
  李东阳不敢怠慢,忙是拉着谢迁一道往奉天殿觐见。
  这一路,谢迁忍不住道:“李公,你脸色为何不好,陛下终是圣明之主,这国库的亏空……”
  “且先见驾再说吧。”李东阳阴沉着脸,二人刚刚到了奉天殿外,恰好看到方继藩徐步出来。
  李东阳咳嗽一声,勉强露出点笑容:“方都尉,你好呀。”
  方继藩连忙上前,谦虚的道:“见过李公,见过谢公。”
  谢迁颔首,朝方继藩微笑。
  李东阳道:“方才陛下召问方都尉,所为何事?”
  方继藩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因为国库亏空的事。”
  李东阳便知道,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他面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了:“方都尉没有说什么吧?”
  这话问的很隐晦,已经很婉转了。
  方继藩振振有词的道:“李公怎么可以这样想我方某人,我方某人是那种乱嚼舌根子的人吗?”
  李东阳:“……”
  这表情……
  方继藩气咻咻的道:“李公即便可以侮辱我方某人的人格,但是也决不可怀疑我方继藩爱民如子之心,告辞。”
  说吧,抱拳,走了。
  李东阳和谢迁面面相觑。
  谢迁道:“看他这个样子,想来……应当没有说什么坏话。”
  李东阳可没有谢迁那么想得开,沉着脸道:“见了驾就知道了。”
  二人通报之后,入殿行礼。
  弘治皇帝坐在御座上,正提笔,低着头疾书着什么,眼睛都没有抬一下,他对着案牍上的票拟道:“你们来了啊,来的正好,朕想了一夜,觉得国库和内帑的事,万万不可混淆,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祖宗的规矩在上,这国库有亏空,和内帑何干呢?诸卿勉力吧,因为有亏空,才需开源节流。”
  李东阳:“……”
  谢迁心里大抵是卧槽,姓方的那狗东西说的话,果真是一个字都不能信啊,这家伙若是没有在圣上面前说什么,陛下怎么会如此有决心。
  “陛下啊,这亏空……”李东阳惨然道:“臣等……万死,只是……”
  弘治皇帝这才抬起头来:“所以开源节流,才是要紧事,那欧阳志不是在定兴县革新嘛,朕看国家这样下去,年年亏空也不是办法,且看看定兴县吧。”
  “凭他一个定兴县?”李东阳拧着眉头,突然觉得有点儿戏的感觉。
  弘治皇帝自然知道李东阳的心态,他之前何尝不是如此?不过……
  弘治皇帝只好板着脸道:“好了,就这样,朕意已决,内帑的钱粮归内帑,一个子儿都没有,朕不能破坏了祖宗们的规矩,卿等自行去想办法吧。”
  “陛下……”
  奉天殿里,传出了李东阳绝望的哀嚎。
  李东阳素来多智,他对陛下的性子,再了解不过了。
  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才认为国库不足,从内帑支取银子,不但顺理成章,而且还志在必得,因而这两年的开支,户部那里,确实是痛快了一些,毕竟……陛下的内帑里,现在已有纹银三千九百三十七万七千五百多两了,九牛一毛啊。
  可哪里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
  方继藩那狗东西……真的是缺德啊,他房子卖了这么多钱,自己有计较过吗?可他转过手就跑来坑人,这狗东西,还配做人吗?
  可弘治皇帝,似乎已打定了主意。
  毫无松口的心思。
  陛下不松口,如之奈何?
  至于所谓的定兴县,这就更加的离谱了,指着区区一个定兴县,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国家大事,岂容儿戏!
  ……
  方继藩回到西山的时候,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
  自西山往新城,这里的铁路,已经开始预备修建了。
  一旦修建,那么西山、旧城和新城,便算是彻底的连接了起来。
  西山这儿,不但有至高的学府,还有大量的作坊,以及数不尽的产业,一旦和旧城、新城对接,几乎可以想象,这三者合而为一,将会对房价,产生怎样的影响。
  现在满京师内外,都如一个巨大的工地,数十万人在忙碌,数不清的原材料,进入了作坊,作坊产出之后,再输送各处,方继藩甚至曾一度,想将这西山,改个名儿,叫西山产业园,不过眼下似乎还不急。
  刚刚落了脚,便见那朱厚照身边的宦官张永匆匆而来,边焦急的道:“方都尉,医学院……医学院……太子殿下……在候着都尉……”
  “怎么,出了什么事?”方继藩淡淡道,显得气定神闲。
  张永道:“太子殿下有一个重大的手术,非都尉去打下手不可,都尉……赶紧,赶紧的,要出大事了,要出大事了……”
  出……大事……
  方继藩心里笑了,总觉得这些人喜欢小题大做的,笑道:“不怕,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就算是下错了刀,死了人……那就埋了便是,反正殿下手里沾满了血债,债多了也不愁!”


第一千零四章:乐于助人的太子殿下
  方继藩赶到了医学院。
  那苏月早已急的团团转,见了方继藩来,就像见了救星一般,连忙上前:“师公……”
  方继藩道:“出了什么事?”
  “这……这……”苏月一脸为难道:“今日清早送来了一个病患,要动大手术,只是……只是……这个手术,却做不成。”
  “做不成?”方继藩皱眉道:“为何?”
  “此人年纪较大,已年近古稀了,一旦开膛破肚,以他的年纪,只怕吃不消。”
  医学院已有了大量临床的经验。
  说难听一点,就是弄死过很多的病患。
  这人弄死的多了,自然也就有了丰富治病的经验。
  杀人和救人,对于这些心狠手辣的家伙们而言,本就是一线之间。
  某种程度而言,一个人的医术水平,和他治好多少人是相关的,同时和他治死了多少人,也有一定的关系。
  治死的人越多,经验越丰富,技术越是高超。
  方继藩皱眉道:“既如此,那为何还要救治?”
  “一方面,送来的这个病人有些非同一般,医学院非治不可。”苏月咳嗽了一声,随即道:“另一方面,学生前些日子曾有过一篇论文,在师公的点拨之下,抽取不同人的血液来试验,果然发现,原来人体中的血液,竟是不同的,不同型号的血液混淆在一起,血液便会凝结,而相同型号的血液,则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学生那篇论文,将血液分为了甲乙丙丁四种不同的血型,因而也大胆的提出了,若是相同的血型输入体内,不会引起排斥……或可……在手术时,应对出血过多,或是某些孱弱病人,无法接受手术的情况。”
  “当然,这只是论文而已,具体成不成,还难以验证,太子殿下便说,既然可以输血,那么这个病患,便可一面输血,一面进行手术,他虽年纪老迈,可只要在输血的情况之下,料来……无事。”
  方继藩露出了一点笑意,忍不住道:“是,当初为师是说过人的血型不同,想不到我随口一提,你便去验证了。”
  苏月正色道:“恩公字字珠玑,每一个字,对于学士而言,都是学问,学生岂敢怠慢半分,所以在论文之中,学生将恩师的名字,也添列了上去。”
  方继藩忍不住想要摸摸他的头,叫一声乖。
  说实话,苏月还是很有良心的,不像某个武功高强,脾气还很臭的弟子,哼,为师说的不是王守仁!
  不过这个病人到底是谁,让苏月如此重视?
  方继藩忍不住犯了迷糊:“这病患是谁?”
  苏月又是咳嗽:“是……这……他姓周。”
  方继藩不禁撇撇嘴:“我还以为姓朱呢,姓周的算老几,死了就死了,给太子殿下练练手就是。”
  苏月:“……”
  方继藩倒是突然想到了一个姓周的大人物。
  “诶呀,莫非是……莫非是太皇太后那个周?”
  苏月苦笑道:“是,他近来得了肠痈之症,痛不欲生,这个年龄……哪里吃得消,这才来西山医学院求生……”
  “太皇太后的兄弟?那个叫什么什么来着?”
  “周国丈,乃太皇太后之弟,叫周正。”
  方继藩一拍额头,一脸惊醒的样子:“诶呀,原来是他,你为何不早说,论起来,他是我二大爷啊……”
  到底是不是二大爷,只有天知道,贵(族)圈很乱的。
  一听是太皇太后的兄弟,方继藩顿时激动起来:“想不到他老人家,居然还来就医,人在哪里,我得赶紧去问个安才好,去,给我预备一些苹果和香蕉来。”
  苏月连忙道:“啊……周国丈已是痛不欲生,几度昏迷了。”
  “带路,去蚕室。”方继藩为不能给这位二大爷送点啥而遗憾,不过……救人如救火,这毕竟是太皇太后……他兄弟啊……
  方继藩匆匆赶至一处蚕室。
  医学院已设立了许多的蚕室,而且条件比之从前好了许多,所有的手术器皿,比起从前的,也精细了许多。
  刚到蚕室,便听朱厚照大声嚷嚷道:“死不了,死不了,滚一边去,你们这些狗东西,本宫做个手术,拦个什么!”
  几个宦官跪在地上,拉扯着朱厚照的脚:“殿下啊,娘娘亲自吩咐过了,不能开膛破肚,这一开膛破肚,就不完整了啊,且老国丈老迈,身子承受不起啊。娘娘已吓死了,她行动不便,便让奴婢们来,先行让殿下……万万不可……不可冲动。”
  朱厚照咬牙切齿的样子,气的想要打人。
  等见方继藩来了,朱厚照道:“老方来的正好……”
  方继藩没理他,直接与他擦身而过,匆匆进了蚕室,便见蚕室里,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可怜巴巴的躺在手术台上,光溜溜的,手脚都被束缚带给绑死了。
  他似乎异常的疼痛,半昏半醒,口里发出诶哟诶哟的声音。
  方继藩上前,露出如沐春风的笑容:“老国丈,您好呀,我叫方继藩,太康公主殿下的夫婿,论起来,我们还是亲人。”
  周正又羞又是无语,拼命咳嗽,嘴唇蠕动,发不出声音。
  方继藩便将耳朵凑上去:“您大点声……”
  那气若游丝的声音才道:“老夫要回家……要回家……”
  方继藩:“……”
  方继藩顿时开始龇牙,气咻咻的冲出了蚕室:“怎么回事,老国丈到底是不是自行来就医的。”
  朱厚照的眼眸飞快的闪过一丝不自然,接着嗷嗷叫道:“差不多。”
  “什么叫差不多。”方继藩心已寒了,凉飕飕的。
  朱厚照便道:“前几日听曾祖母说他身子不好,我今儿清早就去看看,一看不打紧,腰子都坏了,能不割?就把他‘请’了来。”
  方继藩:“……”
  方继藩现在是气得说不话了。
  你大爷的朱厚照,嫌自己死的不够快,为何要拉上我?
  原来这位老国丈,他是被绑来的。
  现在赤条条的绑了手脚在手术台上,卧槽,若是死了,这算谁的?
  方继藩觉得自己头皮发麻,定了定神,才道:“太皇太后事先知道吗?”
  “现在不是知道了?”朱厚照道:“时间紧迫,赶紧动手吧,人治好了,也就没事了。”
  “……”
  方继藩忍不住想,若是没治好呢?
  你没听到吗?人家要回家?
  在这个时代,人到了五十岁,就叫知天命,也就是说,准备等死了。可这位老国丈,他是古稀之年啊,七十岁了。
  五十岁的人,往往过了寿,就要开始给自己准备寿材了,这到了七十岁的人,一旦得了什么重病,往往不会寻思着去医治。因为年纪太老迈了,经受不了折腾,倒不如寿终正寝为妥。
  现在好了,朱厚照二话不说的将人家拉了来。
  以这位老国丈的身体状况,便是摔一跤,都可能要出事,何况是做手术?
  方继藩道:“要不,赶紧让他穿了衣服,送回去吧,殿下……别闹……”
  朱厚照便瞪大眼睛,咬牙切齿道:“好歹也是亲戚一场,本宫怎么能见死不救,我说救好他,便救好他,老方,你帮不帮,不帮,我让苏月来,苏月不敢,我就叫张永这狗奴婢来!”
  张永在一旁,吓得霎时脸色惨绿,啪嗒一下,就跪下去了:“奴婢……奴婢什么都不会呀。”
  方继藩无语,想说什么,最终没开口。
  几个仁寿宫急匆匆赶来的宦官,依旧还死死的抱着朱厚照的腿。
  “殿下啊,不可啊,太皇太后若是知道……”
  “她老人家不是已经知道了,你们就知道讳疾忌医,休要啰嗦,滚出去!”
  朱厚照发起了蛮来。
  “苏月,你这狗东西,还愣着做什么,血型对了没有。”
  苏月在一旁,也是吓的脸色苍白,结结巴巴的道:“对……对过了,是乙型。”
  朱厚照一脚踹开一个宦官,道:“老方说过……”
  方继藩忙摇头,矢口否认:“我没有说过,我什么都没有说过。”
  朱厚照却不理他,继续道:“医者仁心,见了病人生了病,就忍不住要饥渴难耐,本宫对此,深以为然,你看看你们,个个胆小怕事,有一个人,像大夫么?这周国丈不治必死,治了还有一线生机,都在这里做什么,给本宫找乙型血的人来,抽血,再预备输血,老方,你来打下手,我来主刀,无关的人,统统都给本宫滚出去!”
  朱厚照当机立断,红着眼睛。
  他是一个较真的人,只认死理,有病就得治,哪里理会什么客观的情况。至于治好治坏,这是另一回事。
  苏月不敢怠慢,二话不说,开始去做准备。
  方继藩只觉得晕乎乎的,也不知是对是错,突而觉得朱厚照的话有道理,又突然想到一幕可怕的场景……不太完整的老国丈可能死在手术台上,周家上下,披麻戴孝,嗷嗷的哭了一大片,然后太皇太后将自己绑了,也赤条条的绑在了手术台上,用解牛刀,将他大卸十八块。


第一千零五章:求生欲
  到了这个份上,方继藩还能说什么,自然是……动手术吧。
  方继藩道:“那就动手吧。”
  一声令下,世界清静了。
  再没有人敢嚎哭和嗷嗷叫,朱厚照精神大震,二人开始各自准备。
  ……
  仁寿宫。
  太皇太后显得有些急。
  自己的兄弟周正,自大病之后,她便心里不安。
  这是自己的兄弟啊,在宫里的女人,哪一个不是对自己的兄弟仰仗的很。
  如今这兄弟年纪大了,眼看着……要不成了。
  太皇太后除了心里唏嘘,也是徒呼奈何。
  毕竟到了这个年纪,还能说什么,早就该知天命了。
  可虽是早有准备,说不难受,那是假的。
  可有什么法子呢,人难道还斗得过老天爷,阎王要你三更死,岂会留你过五更。
  当初自己的儿子成化皇帝,成日求仙问道,也想活下去,可最后如何?
  这是命哪,太皇太后早就到了知命的年纪,所以,她……只好等……总有一日,自己的兄弟会死,自己,也将驾鹤西去……
  周家那里,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了,就等周正一命呜呼,太皇太后在仁寿宫,也早有打算,她希望向皇帝给自己兄弟求一个追谥,再将自己兄弟风光大葬了,如此,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可哪里想到,大清早的,听到了可怕的事。
  自己的兄弟,竟被太子给绑走了,说是要去治病。
  太皇太后一听,几乎要吓死了。
  这……还了得。
  太子的手艺,她是知道的,不就是动刀子嘛。
  可寻常壮年动刀子倒也罢了,自己的兄弟,可是年过古稀啊。且不说,这一把年纪,这不是嫌死的不够快吗?
  且若只是这样去世了,尚且还称得上是寿终正寝,可若被人开膛破肚,这……死的不完整啊。
  古人是极追求完整的,所谓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因而,身首异处,往往是重犯,若是赐了一个全尸,这叫恩典。
  太皇太后虽不至像那成化皇帝一般,求仙问药,巴望着长生,却也笃信道学,认为人死之后,会有另外一个世界。
  太皇太后几乎要气晕过去,忙让人前去阻止,这边在仁寿宫焦灼等待。
  过了老半天,那宦官却是急匆匆的回来:“娘娘……娘娘……奴婢万死。”
  这宦官面如死灰。
  太皇太后厉声道:“怎么?”
  “太子殿下还有方都尉……他们……他们一意孤行,非要……非要开膛破肚不可……”
  太皇太后晕乎乎的,她也算是服气了,自己的曾孙和曾孙女婿,要宰了自己的兄弟,太皇太后道:“这两个混账,难道就不知道,鄞州候老迈,承受不了这开膛破肚之苦吗?”
  “他们……他们知道呀,他们说……他们说……可以引血……”
  引血……
  太皇太后听得一知半解,却是急了,此时觉得头晕的厉害,忍不住道:“去救人,去救人,刀下留人,给鄞州候,留个全尸吧,诶哟,诶哟……”
  她扶着额。
  吓的宦官脸色变了,周遭的女官匆匆要去请太医。
  太皇太后打开那上前要来试探的宦官:“不要管哀家,不要管!叫人去……再去,刀下留人,他们不听你们的话,总还听陛下的话……”
  “奴婢明白。”
  ……
  要配血型,有些麻烦。
  至少在这个时代,需要将这位周老先生的血先抽出来,而后,让苏月不断去适配。
  这和后世轻易的检验不一样,这是一个极野蛮和复杂的过程。
  周正就这么躺在手术台上,然后看到有人先取一口针,在自己的血管处一扎,他身子一哆嗦,条件反射似得,发出啊啊啊啊的声音。
  这几个头戴着口罩,浑身白衣包裹的家伙,却没有理他,苏月小心翼翼的取了一个烧纸的器皿对准了破口,开始采血。
  周正毕竟不是血气方刚,这等老人,哪怕是破了血管,却也没多少血来。
  血压有点低啊,方继藩在旁看着,心里想,他便伸手,开始在周正的血管附近,使劲的揉捏。
  周正又发出呜呜呜呜的声音。
  能提的起刀的人,哪怕只是手术刀,生死早已看淡了,爱咋咋地,因而,照旧没有人理会周正。
  好不容易,取了小半管血,苏月满意而去,要在附近,寻上其他的一些贡献血液之人,来进行配对。
  一旁两个医学生,开始了最后一次的消毒,他们将所有的器皿,还有手术的器械,统统丢进酒精里。用现在的话,叫杀细虫。
  同时,一个医学生,拿着棉签,开始给手术的大致位置,涂抹上酒精。
  周正口里还是发出呜呜的声音。
  当然,为了防止他大叫,口里已经咬上了一块高级的棉布,确保他不会对人产生干扰。
  朱厚照则开始进行术前的运动,抖抖脚,抖抖手,一面道:“待会儿,至关重要的是,引血术,这是我们第一次引血,定要小心再小心……”
  手术台上的周正听到第一次,突然发出了杀猪似的嚎叫。
  方继藩忙是上前,安慰:“别怕,别怕,太子殿下开玩笑的。”
  不过周正的反应,令方继藩很欣慰,手术的把握,陡然大了许多。
  这个年龄的人,还受这个折腾,一不小心,就要报废的啊。
  我方继藩,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上的贼船,可现在看着这周正,竟还有如此强烈的求生欲,这就太好了,强烈的求生欲以及意志,是一个人熬过鬼门关的重要一环。
  朱厚照又道:“所以,本宫已想好了,手术肯定没有问题,患者的死活,最关键之处,在于引血,可这引血,是谁发明的?”
  方继藩道:“苏月。”
  朱厚照点头:“这就对了,出了差错,就是引血的问题,宰了苏月,给曾祖母请罪。”
  方继藩:“……”
  似乎……很有道理的样子。
  可是……
  方继藩忍不住道:“那论文里,也署了我的名!”
  朱厚照安慰他:“不怕,本宫可以作保,肯定宰不了你,曾祖母还是很爱惜你的。”
  ……
  另一边……
  苏月一面认真的开始配型,却突然觉得自己的右眼直跳。
  右眼是跳灾还是跳财来着?
  ……
  蚕室里,方继藩等的有些不耐烦了。
  配型这么慢的吗?
  朱厚照却是气定神闲,取了柳叶刀,在周正的下腹部比划,似乎在确定,开刀的具体部位。
  周正呜呜嗷嗷嗷了很久,额上满头大汗,哪怕是给他灌了臭麻子汤,药效似乎也不强。
  到了后来,似乎麻木了,一股强烈的困意,已是袭来……
  又过去了近一个时辰。
  方继藩忍不住道:“殿下,你饿不饿?”
  “先去吃点东西?”朱厚照想了想,似乎觉得很有诱惑。
  方继藩道:“要不……吃?”
  可惜天公不作美,那苏月居然来了。
  “预备好了。”
  朱厚照打起精神:“如何引血?”
  “学生有办法。”苏月似乎没有想到,自己已经命悬一线。
  “学生已经采过血了。”他命人取了一个橡皮的气囊来,气囊里,似乎经过消毒,里头灌了血,而后,他小心翼翼的取出一根羊肠子,一头连上了气囊,另一头,则是一口针。
  当然,这个时代的针,就别指望有多纤细了。
  能扎进人血管就成。
  他先让人将皮囊挂起来,而后将针扎入周正的血管。
  “太多了,太多了。”方继藩忍不住道:“输血量太多了。”
  这羊肠,可不小,且针孔太粗了,这么个输血法,这不是要人名嘛。
  “别急。”苏月毕竟执掌了医学院六七年,如今,已算是老军医了,他手轻轻在羊肠上轻轻一捏,果然,阻住了羊肠里血液的流速。
  这样也行?
  还可以用人工来调控输血量?
  方继藩便回头:“你捏着,别动。”
  “噢。”苏月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发明’,赶明儿,说不定又可发表一个论文。
  说句实在话,他的血液论,虽是发表了论文,却还没有临床实证呢,今日……正是一个好机会。
  其实方继藩心里颇为担心,因为苏月的血液论,还过于粗糙。
  在后世,若是这么个配型和输血法,只怕会被某些自称自己很英俊的某个丑医鄙视到死。
  所以,方继藩也不知,这样的配型是否靠谱,可是……来都来了,下刀子吧!
  方继藩和朱厚照对视了一眼。
  朱厚照和老方,还是极有默契的,二话不说,提刀:“开始吧。”
  “开始!”方继藩乖乖的站在副手的位置。
  朱厚照毫不犹豫的看准了部位,轻车熟路的捏着刀,刺啦一声,刀尖在周正的下腹部,直接拉开一道伤口。
  这六七年过去。
  手术的器械,也有了长足的进步,单单这手术刀,就比之从前,不知锋利了多少。
  在医学的带动之下,某些精细的仪器,得到了长足的发展。


第一千零六章:手术成功
  朱厚照便是如此,一旦开始,双手便如飞一般。
  手里的刀很稳,脸色很凝重,犹如他织毛衣一般,手很巧。
  这是一种祖先传下来的天赋,比如他的祖宗们,砍人就很厉害,而今,小朱也握着刀,同样是刀,一个杀人,一个救人。
  某种程度而言,方继藩追求的永远是结果,过程是可以忽略的。
  比如他的目标是为国为民,至于中途卖房子,开发新城,改造旧城什么的,这些都是细枝末节,大家只需要知道他是为了民族的开拓而奋斗就可以了。
  哪个混账敢提出异议,方继藩不需出手,无数的徒子徒孙便会冲上去,将其撕咬的鲜血淋漓。
  而小朱秀才所追求的,却是过程。
  他不在乎结果,死了就死了,治病哪里有不死人的?他享受的是,在这个过程之中,开膛破肚,而后割掉一点什么,最后在缝合伤口的乐趣。
  羊肠里,新鲜的血液泊泊而流。
  其实血液的保质期不太久,好在这手术并不漫长。
  方继藩则负责随时给朱厚照递各种器械,有时,他会给朱厚照擦擦汗。
  臭麻子汤的效果有些勉强,周正起来了几次,却感觉不到太大的疼痛。
  可是……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却让他吓得不轻。
  那柳叶刀撕开的创口,还在泊泊的流出鲜血,与此同时,又有血液……在进行补充。
  而就在这时,外头传出了声音:“滚开!”
  方继藩皱眉,没有人敢在自己的地盘上大喊大叫滚开,在这里,只允许自己一个人喊。
  哪个杀千刀的家伙……想死……吗?
  外头却有人道:“陛下,蚕室里正在进行手术,请陛下……”
  方继藩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怎么没想到,敢在这里大呼小叫的人就绝不是小人物,只是……
  陛下怎么来了?
  难怪……方继藩虎躯一震,倒吸一口凉气。
  这滚开,喊得真好。
  霸气十足不说,那低沉的声音里,还略带几分沧桑,沧桑之中又饱含了对劳动人民的款款深情,难怪方才,自己竟有几分心折,果然不愧是陛下啊。
  弘治皇帝的声音冷冷道:“已经开始了?取衣服和罩子来……”
  朱厚照依旧全神贯注。
  他手术时,从不受外界的影响。
  弘治皇帝很快便已穿着白衣,戴着口罩走了进来。
  他眼睛扫视了蚕室一眼。
  方继藩已经开始有些怂了。
  朱厚照道:“钳子……”
  方继藩不知该递钳子,还是该先行礼。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剥光了如鸡蛋一般的周正,眼里似乎要喷出火。
  朱厚照低着头,一面撑着创口,一面又催促:“赶紧,钳子。”
  方继藩立即给弘治皇帝一个笑容。
  弘治皇帝上前,却从灌满酒精的缸里取出一个钳子,递了过去。
  朱厚照的视线依旧不动,将钳子接了过来,又继续进行手术。
  “盘子……”
  方继藩手忙脚乱的端起了盘子,随即,朱厚照啪嗒一下,将一个糜烂的阑尾,直接摔在了盘子上,口里继续道:“针线!”
  方继藩要将这东西端走,一时抽不开身。
  弘治皇帝却是取了针线,递给朱厚照。
  朱厚照终于侧眸,一撇,见身边换了一个人……
  可是……
  朱厚照对此,依旧漠然无视。
  他是蚕室里的王者!
  弘治皇帝看着那血肉模糊的创口,创口上垫着的一层布,早已被鲜血染红了,周正正在大量的出血,可与此同时,连接了血囊的羊肠,在苏月的控制之下,鲜血徐徐的灌入周正的体内。
  苏月显得很激动,此时他浑然忘我。
  他是幸运的,不但可以借此检验引血术,一旦成功,那么他的论文就可以得到实证。
  最重要的是,能观摩到如此神乎其技的技法,真是三生有幸啊。
  朱厚照已开始缝针了。
  弘治皇帝则安静地站在一旁,凝神看着。
  其实……他是被逼无奈跑来的。
  有什么法子呢?
  太皇太后讳疾忌医。
  不过细细想来,周卿家这么大年纪,确实是够折腾的,倘若当真出了什么事,朱厚照也担待不起。
  他有些恼怒朱厚照永远都是擅作主张。
  可进了蚕室,见朱厚照认真的模样,便没有再做声了。
  朱厚照缝针时,极快,像是从事着某种艺术。
  弘治皇帝看的出神,心里则在想,罢了,做都做了,还能怎么样?
  心里一声叹息,继续看朱厚照穿针引线。
  这家伙平日粗声粗气的,可他……的手,竟是如此之巧。
  此时,朱厚照抬头,命令式的口吻道:“纱布。”
  恍惚间,朱厚照已经缝合完毕。
  弘治皇帝站着方继藩的副手位置上,让方继藩有些施展不开。
  倒是弘治皇帝亲自取了纱布,送到了朱厚照的手里。
  朱厚照没有犹豫,先是给伤口上了药,而后开始给伤口包扎。
  待一切完毕,他输了口气,忍不住道:“擦擦汗。”
  弘治皇帝:“……”
  ……
  一场手术,干脆利落。
  至于是生是死,就不是朱厚照的事了。
  他像是一下子松懈下来,紧绷的神经,变得轻松。
  方继藩此时道:“儿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则是忧心忡忡的看着周正的状况,问道:“不会有事吧?”
  朱厚照便道:“儿臣有五成的把握。”
  “错了。”方继藩忙道:“是八成,八成!”
  这一次,弘治皇帝选择了相信朱厚照。
  他皱起眉道:“可以出去了?”
  朱厚照才想起了什么,顿时瞪大了眼睛,惊讶道:“呀,父皇怎么来了?”
  弘治皇帝恨不得在这蚕室里狠狠的咆哮,朕为何会来,这不是该问你?
  好在……他涵养功夫了得。
  朱厚照便忙道:“父皇,这不怪儿臣,是张永说……今日乃是吉日,他说他会相术,鄞州候,不像是短寿之人,儿臣听了他的话……”
  ……
  张永在外头,一脸的担心,陛下进去了,他不敢拦,也不知里头会发生什么,太子殿下,又要挨揍了吧。
  他鬼鬼祟祟的样子,却又急的如热锅蚂蚁。
  全然不知,危险正在临近。
  此时,门开了。
  弘治皇帝背着手,率先出来,接着,他撤下了口罩和外衣,呼出了一口气。
  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老老实实亦步亦趋的跟在弘治皇帝的身后,也纷纷摘下口罩。
  朱厚照的大衣里,还染了血,将衣服一脱,随手丢给了一旁的医学生。
  张永见了陛下,大气不敢出,退到一边。
  可他是想做透明人,却不可得。
  只听弘治皇帝道:“哪一个是张永?”
  朱厚照便手指着张永:“父皇,就是他。”
  张永一脸发懵……
  这……这啥意思?
  见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自己一眼。
  方继藩也朝自己看来,似笑非笑。
  朱厚照则是一副已经划清了界限,且嫉恶如仇的模样。
  张永……吓尿了。
  啥……啥意思……
  弘治皇帝什么都没有说,回头道:“鄞州候,何时可能醒来?”
  朱厚照拨浪鼓似的摇头:“不知道。”
  弘治皇帝:“……”
  一行人至一旁的小厅。
  早有人奉茶上来。
  可弘治皇帝方才见识了手术,实在一点胃口都没有,看着什么,都觉得胃液在体内翻滚,便摆摆手,他呼出了口气,瞪了朱厚照一眼:“你可知道,你的曾祖母差点要急疯了?不该管的闲事,不要管!”
  朱厚照顿时理直气壮的道:“父皇,什么叫多管闲事,难道看到一个病人快死了,儿臣可以见死不救吗?”
  弘治皇帝:“……”
  他深吸了一口气。
  道理归道理,可太子是一点都不懂人情世故啊。
  弘治皇帝今日居然出奇的没有责怪他。
  或许每一个人的内心里,都有一个善良且随心所欲的自己,见到了一个孩子要摔倒,会下意识的想要将他搀扶住。只是人等渐渐的成熟,渐渐的沉稳,渐渐的世故,虽是内心深处有这样的想法,却不免会去瞻前顾后,会去想,孩子还未摔倒,我若是搀扶了,会不会反而引起别人的责难,又或者,有人认为你,别有其他的企图。
  于是乎,世故的人,心安理得的看到身边各种糟糕的事发生,哪怕他的初心并非如此。
  或许,等年纪越长了,反而会为此而沾沾自喜,认为自己稳健了,更加懂得趋利避害了。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鄞州候如此老迈,身子怎么承受的住?”
  朱厚照一听,顿时眉飞色舞:“这便是这个手术最厉害之处,啊……这个,我也不懂,老方,你来说。”
  方继藩只好道:“医学院的院正苏月,前些日子发表了一篇论文,叫做血液论,陛下,人身体中的血液,与人的生死,息息相关。譬如鄞州候,他身体孱弱,若是贸然手术,就容易大量的失血,而一旦失血过多,便容易导致休克,甚至是死亡。这也是这个手术,最难的地方。”
  弘治皇帝听着,却是更加忧心忡忡了,既如此,那么你们还给他做手术:“你继续说下去。”


第一千零七章:恐怖如斯
  弘治皇帝从前,只是知道,这西山医学,神乎其技。
  却并不知道,这所谓的神乎其技,到底神在哪里。
  其实,这是理所当然的,比如那些吃货们,只觉得好吃,十之八九,也不会知道这好吃的东西,是如何烹饪。
  弘治皇帝显然开始对此,有了兴趣。
  尤其是在亲自看了朱厚照手术时,他顿时觉得很是不可思议。
  于是,他凝视着方继藩。
  方继藩则笑道:“陛下,且稍等,臣寻那一篇论文,给陛下看看。”
  说着,让人去取了那一期的期刊。
  摆在弘治皇帝面前。
  弘治皇帝看到上头硕大的四十七期字眼,却不禁一愣。
  “朕看过这份期刊。”他一面说着,一面拿起了期刊。
  求索期刊,弘治皇帝偶尔会看,之所以看,倒不是说喜欢,事实上,里头绝大多数东西,都好像隔着一层纱布一样,看的很是费劲。
  可毕竟,这期刊影响力大,作为天子,怎能不看看?
  他下意识的,翻到了苏月的论文。
  不,准确来说,是方继藩的这篇论文。
  因为这篇论文,方继藩的大名,在第一位,而苏月,则很不起眼的落在后头。
  弘治皇帝心里想,还说不是你方继藩写的论文,又想骗朕!
  接着,他细细读下去。
  其实……内容他大抵的看过,无非是说,人体的血液,是不同的,里头,用大量的文字,都试图用理论,来证实这一点……
  弘治皇帝记得,当时自己看过这篇论文之后,并没有当一回事。
  这些人,天天瞎琢磨这个,有用吗?
  这不是吃饱了撑着?
  朕的血型,和别人不同,这有什么关系?
  只是现在……弘治皇帝细细看过之后,还是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
  “朕还是不明白。”
  “陛下,人若是受了伤,势必会大量的失血,而大量失血,就会死。于是,就有人突发奇想,既然人会失血,为何不及时给他补血,如此一来,便可将人救活呢?”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对呀,朕怎么没有想到。”
  “……”
  朱厚照一脸看白痴一样的看着自己的父皇。
  他不胜唏嘘。
  小时候的自己,看着自己的父亲,何其的高大,何其的伟岸,何其的了不起,总觉得,父亲便如一座大山,是极了不起的人,天下人没有人可以及得上他。
  只有到了越来越大,方才知道,原来……嗯……不能说,说了会被吊起来。
  方继藩微笑道:“这个想法,想来自古以来,就有名医实践过,可最终,再没有人去尝试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这篇论文,每一个人的血型不同,若是错用了其他人的血液,非但不能救人,反而是在杀人。可是苏月,却寻到了问题的根本,这使得以血补血,成为了可能。鄞州侯的血,乃是乙型,想要输血,便需找到和他同样血型的人进行输血,就可以了。这也是为何,鄞州侯如此虚弱,太子殿下敢于做这个手术的原因,只要有充足的同型号血液,通过针管和羊肠,将血液源源不断的输入至鄞州侯的体内,那么鄞州侯体内,就绝不会缺血,手术的本质,虽是开膛破肚,可最大的困难却有两处,一个是细虫感染,一个便是缺血,细虫论诞生之后,医学院对于细虫的认识更加深刻,因而,在消毒以及后期的养护这一块,已有了长足的进步,而这一篇论文,却是解决了当下医学院手术的第二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便是血液的补充。”
  弘治皇帝这一次,算是彻底的明白了。
  论文虽看不懂,可这论文真正的用处,却是使输血成为了可能。
  弘治皇帝眉一皱:“这岂不是说,若是在沙场之上,有将士受伤,大量失血,可以通过补血,进行营救?”
  “不错。”方继藩道:“可以用的地方,多了。不但治疗病人可以用,沙场上可以将将士们的死亡,降至最低,使将士们人人敢战。且还可在此基础上,继续研究,使西山医学继续进步下去。”
  弘治皇帝心里颇为震撼,他低头,看着这短短的一篇论文。
  就一篇论文,未来可以拯救成千上万人?
  那么……整个期刊,这数十篇论文呢?
  还有,这么多期的期刊,又有多少篇的论文。
  太可怕了啊。
  当然,弘治皇帝觉得,方继藩这厮,是不是夸大了其中的作用。
  他若有所思着,却依旧……还沉浸在这可怕的可能中。
  再深里想,假若,这没有打折扣的话,那么……期刊的分量,将会有多重啊,甚至……远超自己的想象。
  甚至……朝廷无数的所谓德政,和这期刊一比,都可能是小巫见大巫。
  因为这一期期,一刊刊,数之不尽的奇谈怪论,都可能……带来巨大的利益。
  弘治皇帝皱着眉,他心里乱七八糟的想着。
  因为方继藩方才的奏报,实在太直观了,直观到弘治皇帝心里惊起了惊涛骇浪。
  弘治皇帝拉下脸来:“现在,且不管这所谓的论文!”顿了顿:“鄞州侯,无论如何,都不能被你们二人给折腾死,若是折腾死了,朕如何向太皇太后交代?若如此,朕绝不轻饶你们,罚你们去大漠里牧羊!”
  方继藩脸色一变,陛下啊,我为陛下立过功,陛下你不能提起裤头就不认人啊。
  朱厚照却是眼前一亮,就恨不得立即回去将鄞州侯锤死拉倒,立即去大漠了。
  弘治皇帝心里却想,倘若鄞州侯当真能醒来,那么……自是证明,这一片论文有效,鄞州侯的失血,尚可以营救,那么其他人自是不在话下,而再深里想,一篇论文便如此,这求索期刊,上头所书的‘科学’之道,就更加恐怖如斯了。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在于鄞州侯:“你们好生照料,出了差错,朕不饶你们,太皇太后还在宫中,还不知气成什么样子,朕且回去,有消息,立即奏报。”
  说着,起身,走了几步,突然又回过头,捡起了案牍上的期刊,一卷,握在手里,方才踱步,走了。
  萧敬忙是追了上去。
  方继藩则是侧目,看着一脸杀机的朱厚照,心里咯噔一下,一把拉住朱厚照道:“殿下,万万不可,我们是大夫,再者……鄞州侯他是我们的亲人哪……”
  朱厚照一撇嘴:“本宫是这样的人?少拿你小人之心,度本宫君子之腹。”
  也一撇嘴:“有消息赶紧告诉本宫,本宫去工地里看看。”
  方继藩才松了口气,他太了解朱厚照了,这厮……就是一只恨不得飞出囚笼的鸟儿,若换做从前,鄞州侯想不死也难,不过还好,在这里,太子殿下已有了太多的羁绊,比如他的医学院,比如他的铁路,比如……他的旧城改造大计,还有他那无数尚没有卖出去的土地。
  想来……这些足够让太子殿下冷静下来,乖乖留在京里了。
  不过……
  陛下似乎对于科学,很有兴趣啊。
  方继藩内心深处,倒是生出了几分期待。
  莫非……咱们大明弘治天子,要成历史上的彼得大帝了不成?
  ……
  定兴县。
  秋收已经开始。
  定兴县里,招募的上百税吏,已经开始行动起来。
  事实上,单单这些税吏还不够,整个定兴县上下,在当下,上至欧阳志,下至六房的书吏,现在都成了暂时的税吏。
  收税,乃是头等大事,马上,去岁的所有钱粮,就要进行统计了。
  这些钱粮,一部分将留在县里,用来还西山钱庄的贷款,一部分,则留来,做县里明年的开支。当然,其中的六成,是需押解入京的。
  其他的县,收缴钱粮几乎没有衙门太多的事,毕竟,除了县里进行摊派,几乎都是由士绅们代劳,所谓皇权不下县,其实就是如此。
  可在定兴县,原有的结构,已经被彻底的打破,数不清的流民,涌入了这里,在这里,也已兴建了无数的作坊,这些作坊,统统和新城对接,现在有了铁路,几乎也直通了旧城。
  数不清的商贾,开始看到了商机,他们蜂拥而入,大量的土地,开始被收购,开作坊的,建立货栈的……
  这些商税已经开征。
  不只商税,士绅们的税赋,也是大头,这些士绅们,趁着卖地,和农作物的价格暴增而谋取了巨大的好处。
  许多人意识到,原来官府开的这条路,就是个聚宝盆,现在士绅们几乎人人成了陆路巡检司的一员,严厉打击其他县的人用此道路,自己花钱修的路,凭什么给你用。
  如今,官府又上了门,交税了。
  咬咬牙,还能怎么样,交吧,大家还等着,道路继续修建呢,甚至听说,若是还不上贷款,钱庄就会把道路收回,到时,亏得是谁?
  士绅们心里还是觉得有些可惜,虽是谋取了大量的利益,可一旦要割肉,还是难受的很,和税吏们进行各种斗争,可大致上,在这个过程中,却还算平缓,倒没有引发太多的事端。


第一千零八章:大功
  想让人一下子明白事理,其实说穿了,无非是能让人得利。
  士绅们得了利,现在要割肉,哪怕再疼,至少还不至于和你掀桌子翻脸。
  何况,近来在这定兴县,开始出现了许多游手好闲之人,这些豢养起来的人,耳目灵通。
  谁家藏着什么,或是什么买卖没有交税,第二日就摆在了欧阳志的案头上。
  当然,欧阳志是县令,是个有作为的官员,他断然不会和这些乌七八糟的人为伍的。
  对于某些不上道的人,欧阳志往往是让人请他来县衙里谈一谈,大家坐在一起,其乐融融的喝一盏茶,而后,将东西丢出来,自己看吧,你这逃税,也太狠了吧。
  对方立即傻眼,也不再说什么,乖乖的缴纳税赋,此后,各自相安。
  为了追税,产生了许多的问题,当然,有问题不可怕,只要制定方法,去解决就可以了。
  税赋计算,是个极麻烦的事。
  因为一丁点都不容马虎。
  尤其是定兴县的税,是实打实的,绝不是靠摊派这等粗糙的手段,因而,每一分税,都要算个清清楚楚,不容有半分差错。
  为此,甚至欧阳志调用了几个西山算学院的人来。
  他们开始制定出了几个公式,同时去改进账目的算法。
  欧阳志已经连续许多日子,不曾睡过好觉了。
  无数的银子,开始入库。
  因为实施一条鞭法,因而直接去掉了粮税和实物税。这实物税历来都是如此征收,现在直接统统为银钱税,倒也轻松简便了许多。
  夜深。
  外头伸手不见五指。
  欧阳志一脸疲惫,眼睛已是熬红了。
  他还在反复的翻阅着各种的簿子。
  从户房的黄册来看,这一年多以来,定兴县新增的户口有七万八千余,这是极可怕的数目,近八万户,就是二十多万人口啊。
  而新增的作坊,大小有一百三十七家。
  商贾增加了九百余人,因而,新增的店铺,有六百多家。
  不只如此,定兴县为了解决住宅的问题,西山建业位于城北的几处工地已经动工,房价不贵,比之京师新城的房价,不过一成而已,可即便一成,利润也是可观。
  除此之外,定兴县的农业……竟是……增长了!
  这才是令欧阳志最为欣慰的事……
  原因竟是,道路修通,因为新城对于粮食的需求巨大,其他地方,道路不通,运输成本极大,定兴县反而成了新城粮食的主要供应地,粮价攀高之后,虽然大量的土地,成为了作坊和住宅,可因为价格高,许多人种粮也积极起来,但凡能换来钱的东西,就不怕没人积极的。
  在新作物出现,许多士绅因为粮价在本地暴跌,因而没有动力去种植粮食的情况之下,定兴县的粮产量……居然一路攀升。
  哪怕是一片小荒地,以往都没有种植价值,现在,也被开辟成了菜园子,人们无所不用其极的利用着每一寸土地,且因为和新城对接,屯田所许多增加粮食产量的方法,也在此得到了大量的推广和应用。
  要知道,并不是每一个地方,都愿意接受屯田所的培植法的。
  比如,购置屯田所更好的粮种,能让收成增加一成。
  这粮食不要钱吗?为何要买?且只增加一成,何必废这个功夫。
  还有屯田所的精细耕作的施肥方法,似乎也能提高产量,可又如何呢,太麻烦了。
  可在定兴县,不怕麻烦,增产就意味着,多余的粮食收割之后,可以立即换成银子,大量的粮商,在那排队等着要呢,谁会和银子过不去?
  看了一夜,成绩斐然。
  欧阳志圈出了一些数据,这些数据是有疑义的,到时候,还得让下头的差役再去核实一下,看看是不是算错了,又或者是差役们在统计时,产生了什么疏忽。
  而此时,天光才亮了一些。
  他抬起了眸子,迎接了新一日的曙光,打了个哈欠,和衣,等一个书吏,书吏见了县尊又熬了一宿,忍不住道:“使君这是何苦,有什么事,不能白日处置?”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敲了敲案牍,不置可否:“待会儿你收拾一下,将这圈定的地方,交代下头去办,本官去小憩两个时辰。”
  他永远都是一副淡然的态度,令人生畏。
  书吏苦笑:“是。”
  说着上前,收捡案牍上散乱的公文。
  对于这位县尊,他的极佩服的,不说别的,人家凡事都躬亲,什么事都别想瞒住他,县里大大小小的事,别看他不说,可一旦要用时,他立即能脱口而出,比知情人还了解。
  这使得县里上下,没有人敢敷衍他。
  且别看他平时虽板着脸,可对下头的属吏,还算是宽厚。
  这样的人,你哪怕觉得他多事,觉得他啰嗦,觉得他总是支使着你做事,可你心里,却是服气的,对他一点脾气都没有。
  “使君,听说,刘县丞,又在背后说怪话了。”
  刘县丞是县里的佐官,他和主簿、典吏几个,按理来说,都是欧阳志的副手。
  可一听说欧阳志要在此推行新法,他们就个个不是头昏,就是脑热了,什么事都不肯做,怕这县尊拖累自己。
  偶尔,欧阳志索性,也就将他们一脚踢开,什么事都自己干。
  可这下好了,新政似乎效果还不错,几个佐官似乎有意在县里想有所作为了,却发现,他们已经被闲置,欧阳志也不安排他们具体的差遣,刘县丞几人有点傻眼,一下子,成了县里吃干饭的。
  他们自然少不得,要发几句牢骚。
  “噢。”欧阳志对此,没有什么表示。
  “他们说,这新政肯定要栽跟头,到时候,大家都跟着使君倒霉。”书吏显得不忿。
  欧阳志沉默。
  书吏以为县尊生气了。
  欧阳志却平淡的道:“做好自己。”
  “是,是。”
  欧阳志正要回到廨舍,却在此时,外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使君,使君,折算出来了,折算出来了。”
  来的,乃是户房司吏张文禀,张文禀眉飞色舞:“户房已粗略的折算出了今年的税赋,您看看。”
  欧阳志接过公文,打开一看,顿时……大为吃惊……
  居然……是这个数目。
  虽然他对于岁入颇有信心,可是……这个数目,也太过可怕了。
  欧阳志皱眉:“核算过吗?”
  “核算了几次,都是缴了入库的税银,不敢说不差分毫,可至少,八九不离十,现在,库房那里,还在重新清点。”
  欧阳志顿时打起了精神,布满血丝的眼里,仿佛放着光,短暂的沉默之后:“先不要透露出去,得再清点一遍,清点之后,本官立即上奏,给大家报功!”
  这户房司吏张文禀眉开眼笑,他历来知道,这县里谁有功劳,使君心如明镜,自己忙前忙后了这么多日子,且这一次,所征收的税赋,数额竟如此之大,完全超出了想象,若这是一桩大功劳,这功劳簿子里,自己也有一份。
  他连连点头:“是,是,学生这便去,使君放心,但请放心便是。”
  欧阳志却是呆住了,良久,他才长叹了口气:“真是不易啊,不易啊……”


第一千零九章:聚宝盆
  定兴县的库房直接封锁了起来,开始进行新的清点。
  这上上下下的书吏和税吏,也都眼里放着光,不断的点验着。
  无数的数字,看着眼花缭乱,可这一个个疲倦的人,却是陷入了莫名的亢奋之中。
  算学的几个生员,则不断的计算着公式。
  简单的计算,可以进行加加减减,可是随着算学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多的计算开始在算学院里流行起来。
  且算学这门科目,一开始其实在西山书院里算是冷门,毕竟读书人都不太愿意去做账房的事,可随着工程学和物理学的发展,人们发现,若是不精通算学,这两门学科到了深处,根本就无法继续深入。
  随着一些论文开始发表,各种猜想居然被数字证明出来,人们才诧异的察觉到,原来算学的应用,竟然是如此的广泛。
  这才使不少的生员,开始努力的研究算学。
  这几个抽调来的算学生员被抽调来此,心里是略有不满的,此时,却是无可奈何起来,大师伯有命,谁敢不从,若是师公知道,依着师公的性子,还把将你活活抽死。
  西山书院最是尊师贵道,这和师公脾气暴躁也不无关系,惹不起,惹不起。
  ……
  仁寿宫里。
  张皇后则安慰着太皇太后。
  听说手术成功了大半部分,太皇太后却有点不太明白,什么叫大半部分,一问,方知原来是该切的都切了,人还没死,至于到底能不能醒来……嗯……看命。
  据说为了保证鄞州侯还活着,居然调制了什么糖水,拿针扎进他的脉搏里给他‘吃’。
  这种种不可思议的事,反而令太皇太后懵了。
  这一下子,真的不完整了。
  好在割下来的东西还留着,到时自可随着人一道下葬,或许……这对于太皇太后,是少许的安慰。
  张皇后也不知该劝什么,事情毕竟没有发生在自己的兄弟身上啊。
  可是……
  张皇后一想到兄弟二字,就想到了张家兄弟。
  他们……还活着吗?
  若是没有活着,只怕比鄞州侯还要惨的多,客死异乡,葬身鱼腹。
  张皇后心里只是感慨。
  这两个傻兄弟啊。
  好好的日子,他们不过,却非要……自己找死。
  “祖母勿忧,鄞州侯吉人自有天相,想来,一定能转危为安的。”
  太皇太后只是叹息:“但愿如此吧,哀家老了啊,早就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人有生老病死,哀家能说什么,只是……不能寿终正寝,这……”
  她接着,摇头,眼泪婆娑。
  张皇后心里唏嘘,却又不禁想,自家兄弟,难道……注定了要横死了?
  ……
  汪洋上,漂浮着数十艘巨大的舰船,舰船已经抛锚,同时在远处的海岸线上,一个营地已经扎了起来。
  数十艘舰船,为首的乃是‘小朱秀才是坏人号’。
  在舆图和罗盘的带领之下,这支自黄金洲东岸出发的舰队,绕过了黄金洲最南的土地,一路北上。
  终于,他们抵达了金山的位置。
  这里……标注了是金山,可实际上,地貌却和东岸所见的,没有什么两样。
  金子呢?
  我们的金子呢?
  寿宁侯和建昌伯二人,几乎要抱头痛哭。
  在他们的想象中,这里理应地上随便捡起一块石头,都是金子,这里的沙滩,高满是金沙。
  他们为了踏足这里,足足辛苦了七年。
  七年啊,人生有几个七年。
  眼前,这丰腴的土地上,却没有看到任何闪亮的东西。
  当地的土人,爆发了一场瘟疫。
  说也奇怪,张鹤龄他们,并没有遭受感染。
  他亲自请了许多土人来,用手比划着,似乎探寻金子的真相,而土人们却是一脸懵逼,然后扯着他的大袖摆子,笑了,他们手舞足蹈,似乎对于这溢料,垂涎三尺。
  张鹤龄直接让他们滚蛋,这些头上插着鸟毛,面上涂了油彩的家伙,简直是在伤口上撒盐,看着就令人讨厌。
  在附近搜寻了良久,依旧没有丝毫的音讯,两兄弟恨不得将手上的舆图撕个粉碎。
  上当了!
  ……
  在一个多月的盘桓之后,船队留下了一批人员以及补给品,令他们在此,设立一个口岸,等待后续源源不断探索的船队,这几乎是船队的规矩,老船和旧船留下,一批人留守,这数百人,犹如播下的种子,他们将建立起一个小型的堡垒,甚至,会搭建起一些船坞的设施,等到主力的船队返航,向朝廷禀告,后续的船队,自会抵达这里。
  船队上,有不少人想要留下来,倒不是因为,他们并不思念故乡,只是连年的航行,实在过于艰苦了,无数人已经疲惫不堪,看着那远隔万里之外的大洋彼岸,许多人,已经绝望,与其如此,这里土地丰腴,风调雨顺,不妨先留下来吧。
  张家兄弟怒气冲冲的开始杨帆,他们接下来,将顺着舆图,尝试着向大洋的深处探索。
  兄弟二人,像泄气的皮球。
  张鹤龄握着拳,朝着天空怒吼:“狗娘养的方继藩,我和你没完!”
  “哥,我觉得这舆图,冤有头债有主,该找郑三宝!”张延龄可怜巴巴的道。
  张鹤龄恨不得给张延龄一个耳光:“你懂个什么,狗一样的东西!郑三宝能赔钱吗?方继藩有钱,他能赔!”
  张延龄一脸佩服的看着自己的兄长,深以为然的点点头,自己的兄长,真是睿智啊。
  可是……
  张延龄又想到了一个问题:“如果他不赔呢?”
  张鹤龄沉默了,在尴尬的沉默之后。
  张鹤龄突然脱下了自己的鞋,举起鞋来,便朝张延龄的脑袋狂拍:“就你话多,就你话多,就你话多……”
  张延龄双目含着委屈的泪,呜嗷一声,双手抱头:“哥……”
  却在此时,一艘快舰,却是自南朝北而来。
  有人警惕的举起了望远镜:“是‘老方你吃了吗’号!”
  “呼……”
  ‘老方你吃了吗’号本是船队中的一员,在行进的过程中,因为有两艘舰船多出损毁,因此,便与破损的船只直接靠岸,这七百多人,数艘舰船的任务就是尽力修葺船只,在当地扎建营地,等待后续船队的救援。
  可哪里想到,这‘老方你吃了吗’号居然脱离了破损的舰船,一路北上,寻觅到了大部队。
  怎么……出了什么事?
  立即有一艘哨船靠前,与‘老方你吃了吗’号接驳,随后,船上打起了旗语,该船的船长企图登上‘小朱秀才是坏人号’。
  就在张家兄弟一个怒气冲冲,另一个低声饮泣,可怜巴巴的给兄长船上了鞋,帮兄长因为摔鞋时用力过猛,磕碰了伤痕的手涂抹伤药的张延龄。
  张延龄道:“哥,手还疼不疼?”
  张鹤龄道:“不疼。”
  “噢。”张延龄道:“哥,我脑袋疼。”
  ……
  “报!”旗官快速而来:“‘老方你吃了吗’船长姜言千户官求见,有要事禀告。”
  “叫他滚上船来。”
  ……
  姜言用乘小船上了小朱秀才是坏人号,而后匆匆登上了旗舰,他面上赤红,显得很是激动。
  “卑下见过侯爷、伯爷。”
  “你怎么追上来了,出了什么事?”
  “禀告侯爷,有重要的发现,卑下人等,靠岸歇息,在黄金洲南端,也就是舆图上东874、西326位置,发现当地的土人,有大量的银饰。”
  银饰……
  张鹤龄眯着眼:“你继续说下去。”
  “该地的土人,多用银饰,甚至……连许多锅碗,都含有大量的银,卑下等人觉得异常,立即打探,发现……在该地,竟有连绵的银矿,这……还只是冰山一角,银矿的品质,极高,当地的土人,采矿熔炼,已历经了千年,在他们那里,银饰一钱不值……侯爷……那儿……就等于是,连绵的银山哪……到处都是银子,是银子……”
  张鹤龄身躯一震,他眯着眼,和自己兄弟对视一眼。
  张延龄滚动了喉结,张了张嘴:“离此地,多远。”
  “上千里,就是卑下人等,靠岸修整的附近,卑下见情况紧急,留守了几艘破损舰船在那里待命,继续勘探,一路北上,就是为了来禀告这个消息……”
  银子……是大明的货币。
  正因为如此,所以大明缺银。
  倘若哪里有巨大的银矿,这银子直接一船船运到大明,这几乎就等同于是,将一船船可以兑换的货币,送上了岸。
  张延龄身躯一震,眼里放出光芒:“传令,除必要留守人员之外,船队,立即返航,咱们……去银山,去银山。”
  他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因为……可能……他要发财了,要发大财了。
  连绵不绝的银山,品质还极高,这……不可想象啊。
  浩浩荡荡的舰船,很快便开始向南航行,承载着对于财富和新世界的渴望,此时此刻,舰船上的所有人,都是欢欣鼓舞!


上山打老虎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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