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莫赞的儿子

　　穆塔咧嘴一笑，然后说：“thrysta vindr（压缩空气）。”话音一落，他俩之间的空气聚合成一团，坚硬如铁，正中伊拉龙胸口，将他撞出二十英尺之外。
　　伊拉龙背部着地，耳边传来蓝儿的怒吼。眼前红光白光乱闪，他将身体蜷成一团，等着剧痛缓解。这个致人死命的见面方式，将伊拉龙为穆塔再次现身的喜悦扫荡一空。震惊、迷惑、愤怒混杂在一起，在他心中翻江倒海。
　　穆塔剑尖下垂，指向伊拉龙，覆着铁甲的手指紧握剑柄，食指如戟，按在剑身之上。“你是永远不会认输的。”
　　伊拉龙的脊背上蹿起一阵寒意。眼前的一幕，便是他乘木筏沿阿兹拉格尼河往赫达斯时预见的情形。硬结的土地上，一人平躺着，头盔处处凹痕，战甲血迹斑斑——脸藏在举起的手臂之后。一只披甲的手闯进伊拉龙的视线，指向倒地者，带着生死予夺的森严气度。过去和未来于此刻相交，伊拉龙在劫难逃。
　　他从地上撑起身子站了起来，咳嗽着说：“穆塔……你怎么还活着？我看到巨人族把你拖进地里。我试着用占卜术看你，但只看到一片黑暗。”
　　穆塔笑了一声，但笑声中并无半点欢快之意。“你什么都看不到，就像我在乌鲁邦用占卜术看你一样，也是什么都看不到。”
　　“可是，你明明已经死了！”伊拉龙喊道，几乎语无伦次，“你在垡藤杜尔山下死了，阿丽娅在暗道里找到了你的血衣。”
　　一片阴影浮上穆塔的面庞。“不，我没死。那是双胞胎干的事，伊拉龙。他们控制了一群巨人，设下了埋伏，目的是杀死阿吉哈并擒拿我。然后他们对我施法，让我无力逃脱，再将我绑架到了乌鲁邦。”
　　伊拉龙连连摇头，对发生的一切难以置信。“可你为什么同意为加巴多里克斯卖命？你说过你恨他，你说过……”
　　“同意！”穆塔又发出一声大笑，这笑声几近疯狂，“我没有同意。一开始，加巴多里克斯狠狠地折磨我，因为我不顾小时候在乌鲁邦他对我多年的保护之恩，还违抗他的意愿，并且逃了出去。后来他迫使我坦白了所知的一切，关于你、蓝儿和沃顿族。”
　　“你背叛了我们！在我哀悼你的时候，你却背叛了我们！”
　　“我别无选择。”
　　“阿吉哈将你关起来是对的。他真应该让你烂在囚室里，那么这一切就不会……”
　　“我别无选择！”穆塔吼道，“后来荆刺为我破壳而出，加巴多里克斯逼我们俩对他用古语宣誓效忠。现在我们已经无法违抗他了。”
　　伊拉龙心里同时生出同情与厌恶。“你变成了你的父亲。”
　　穆塔的眼里燃起异样的光芒。“不，我不是我父亲。我比莫赞的任何时候都要强大。加巴多里克斯教给我的魔法知识，你连做梦都想不到……那些咒语的威力如此强大，精灵甚至不敢念出来，他们不过是一群胆小鬼。那些古语的词汇本来失传已久，直到加巴多里克斯才重新发现。还有控制能量的方法……秘技，可怕的秘技，能摧毁敌人，满足你的所有欲望。”
　　伊拉龙想起俄拉米斯的教导，回应道：“那是应该永远不为人知的东西。”
　　“如果你知道了，就不会这样说了。布鲁姆没别的，只有三脚猫的把式。至于精灵，呸！他们能做的不过是躲在林子里，等着被征服。”穆塔向伊拉龙上下一打量，“你现在的样子也像个精灵啦，是伊丝兰查蒂弄的吗？”伊拉龙一言不发，穆塔微微一笑，耸了耸肩。“管他呢，我很快就会知道是怎么回事。”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皱起眉头望向东方。
　　伊拉龙顺着他的视线，看到双胞胎站在帝国军队的前沿，聚集起能量之弹，向沃顿人和矮人群中狂轰滥炸。重重的烟幕遮挡了视线，但伊拉龙确信，那一对秃头魔法师在屠杀昔日宣誓友好相处的人们时，正开怀大笑。但双胞胎没有留意到的是——伊拉龙和穆塔所在之处正好一目了然——若伦正从一侧向他们偷偷接近。
　　伊拉龙认出了表哥，心跳顿时停了一停。傻瓜！离开他们，你会没命的。
　　他张开嘴，准备用咒语将若伦带离险境——不管要付出多大代价——此时穆塔发话了：“慢，我想看看他怎么做。”
　　“为什么？”
　　穆塔脸上掠过一丝阴冷的笑意：“当我落到双胞胎手里时，他们总是以折磨我为乐事。”
　　伊拉龙瞥了他一眼，带着狐疑：“你不会伤害他？你不会向双胞胎示警？”
　　“vel eiradhin iet ai Shur'tugal（我以龙骑士身份保证）。”
　　他们一起观望。若伦躲在一堆尸体后面，双胞胎朝那边望去，让伊拉龙浑身一紧。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好像发现了他，但随后又将头转开。若伦一跃而起，抡起铁锤，狠狠打在其中一人的天灵盖上，打得他头崩脑裂。余下的一人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发出无声的惨叫，终于也结果在若伦锤下。然后若伦脚踏敌人尸首，将铁锤高高举起，发出胜利的欢呼。
　　“现在怎样？”伊拉龙问道，目光从战场上收回，“你是来杀我的吗？”
　　“当然不是。加巴多里克斯要你活着。”
　　“用意何在？”
　　穆塔嘴唇一撇：“你不知道？哈，真是笑话。不是因为你，是因为她。”他伸出指头，指指蓝儿，“加巴多里克斯最后一枚龙蛋里面的龙，也就是这世上最后一条龙，是雄性。蓝儿是现存唯一的雌龙。如果她生儿育女，她将是整个龙族的母亲。现在你明白了？加巴多里克斯并不想灭绝整个龙族，他想借蓝儿复兴龙骑士。想实现他的宏图大计，就不能杀你，你们俩都不行……好一个宏图大计，伊拉龙，你该听他亲自向你描述，然后也许不会再把他想得那么坏。他想将阿拉加西亚统一到一面旗帜之下，想消弭战争的隐患，让龙骑士重振雄风，难道是恶意的吗？”
　　“当初对龙骑士斩尽杀绝的不是别人，正是他！”
　　“那是有理由的，”穆塔断然说道，“他们老朽，肥胖，昏庸，堕落。精灵控制了他们，通过他们再去摆布人类。他们一定要被铲除，让我们得以重新开始。”
　　紧紧锁上的眉头扭曲了伊拉龙的面容，他在高地上大步来回地走着，呼吸粗重，然后伸手一指战场：“你怎能因为一个狂人的胡言乱语，就认为造成这种深重苦难是出于正当的理由？加巴多里克斯除了烧杀抢掠，并为自己聚敛能量，什么好事都没做过。他满嘴谎言，他让生灵涂炭，他使尽阴谋诡计！你知道这一切！这就是你当初拒绝为他效命的原因。”伊拉龙顿了顿，口气和缓下来，“我明白你是被迫违背自己的意愿，你无须对杀死罗特加负责。可是，你能设法逃出来。阿丽娅和我会找到办法，让你不再受制于加巴多里克斯……到我这边来，穆塔，你能很好地帮助沃顿族。和我们在一起，你会收获赞美和仰慕，而不是诅咒、恐惧和憎恨。”
　　有一阵子，穆塔垂下眼睛，看着手里锯齿形的剑，伊拉龙希望他能听从自己的这一番话。然而穆塔语调低沉，说道：“你帮不了我，伊拉龙。除了加巴多里克斯，没有人能将我们从誓言中解脱出来，他永远不会这样做……他知道我们真正的名字，伊拉龙……我们永远是他的奴隶。”
　　虽然不愿意，但伊拉龙还是忍不住对穆塔的处境抱有同情之心。他极其郑重地说道：“那就让我们杀死你们俩。”
　　“杀死我们！为什么我们要让你这样干？”
　　伊拉龙小心地斟酌字眼：“这样能让你摆脱加巴多里克斯的控制，能拯救成千上万人的生命。难道这不是一个能让你甘愿奉献生命的崇高理由吗？”
　　穆塔摇摇头。“也许对你来说是这样，但生命太美好，我不会轻易放弃。没有哪个陌生人的性命比我和荆刺的更重要。”
　　伊拉龙清楚地知道，事已至此，他该做的是什么，虽然他痛恨这样——事实上，他痛恨的是这整个的局面——他向穆塔的意念发起新一轮的攻击，同时飞身猛扑，连人带剑刺向穆塔，直取他的心脏。
　　“Letta（停）！”穆塔一声大喝。
　　伊拉龙跌落地面。看不见的手按住他的双手双腿，让他动弹不得。在他右侧，蓝儿喷出一条起伏翻涌的火龙，像猫扑老鼠一样朝穆塔一跃。
　　“Risa（起）！”穆塔一声令下，伸出手臂，手指弯曲如爪，似乎想要抓住她。
　　蓝儿一声惊叫，被穆塔的咒语牢牢定住，悬在离地数英尺的空中。不管她如何扭动，都是既不能落地，也不能上天。
　　他还是个人，怎么能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伊拉龙大为不解，即便我有新学的技艺，要做到这个也会让我喘不了气，走不了路。靠着曾有解除俄拉米斯的咒语的经验，伊拉龙说道：“Brakka du vanyalí sem huildar Saphira un eka（解除施加于蓝儿和我的咒语）！”
　　穆塔没有阻拦他的意思，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觉得伊拉龙的抵抗不过是徒劳的多此一举。伊拉龙咬着牙，进一步催动能量。他的双手冰冷，骨头疼痛，脉搏越来越慢，魔法严重地消耗着他。蓝儿不待他开口，将力量与他汇合在一起，以自己体内强大的能量向他提供援助。
　　五秒钟过去了……
　　二十秒……穆塔颈上青筋暴起。
　　一分钟……
　　一分半钟……伊拉龙不受控制地瑟瑟颤抖，大腿上的肌肉剧烈地抽动，就算挣脱了魔咒，他的双腿也瘫软无力了。
　　两分钟过去了……
　　最终，伊拉龙被迫放弃了魔法，否则他将有失去知觉、坠入混沌之境的危险。他全身发软，彻底耗尽了能量。
　　他以前也曾经历过恐惧的时刻，但只不过是因为想到自己可能会失败。而此刻他的恐惧则是在于，完全不知道穆塔的能力止于何处。
　　“你别指望能是我的对手，”穆塔说，“谁都不行，除了加巴多里克斯。”他走上前，剑尖点在伊拉龙颈部，刺着他的肌肤。伊拉龙极力克制向后缩的冲动。“想把你带到乌鲁邦不费吹灰之力。”
　　伊拉龙深深凝视他的眼睛：“不要，让我走。”
　　“你刚刚还想杀了我。”
　　“换了你是我，也会做同样的事。”穆塔没有说话，面无表情，伊拉龙接着说道：“我们以前是朋友。我们曾并肩作战。加巴多里克斯不会将你扭曲到如此地步，让你忘了这一切……如果你坚持这样做，穆塔，你将永远迷失自己。”
　　漫长的一分钟过去，唯一可闻的只有两军对撼的呐喊和号叫。剑尖刺破伊拉龙的皮肤，鲜血缓缓流下。蓝儿怒火中烧，却只能束手无策地拍打尾巴。
　　最后，穆塔说道：“我受命设法生擒你和蓝儿，”他顿住了，“我试过了……小心以后不要再和我碰上。加巴多里克斯会令我用古语发下更多的誓言，防止我下次见到你表现出同样的心慈手软。”他垂下剑尖。
　　“你做的是正确的事。”伊拉龙说，他想向后退，但还是被钉在原地。
　　“也许。但在我放你走之前……”穆塔伸出手，掰开伊拉龙的手指，拿走萨若克，又解下智者拜乐思腰带上的红色剑鞘，“如果我已经成为我的父亲，我也应该拥有父亲的佩剑。荆刺是我的龙，他会是我们一切敌人的肉中之刺。那么，我使用这把叫作‘悲愁’的剑再合适不过。悲愁和荆刺，多么相配。另外，萨若克也理应握在莫赞的长子手中，而不是幼子。拥有它是我与生俱来的权利。”
　　伊拉龙的胃里一阵冰冷的抽搐。这不可能。
　　冷酷的笑挂在穆塔脸上。“我从未告诉过你我母亲的名字，是吗？你也没有说过你的母亲。现在我告诉你：莎伦娜。莎伦娜是我的母亲，也是你的母亲。莫赞是我们的父亲。双胞胎在你脑中查看时发现了这个联系。加巴多里克斯对其中的详情大感兴趣。”
　　“你撒谎！”伊拉龙喊道，难以接受自己居然是莫赞的儿子。布鲁姆知道吗？俄拉米斯知道吗？……为什么他们不告诉我？然后，他想起来，安吉拉曾预言他会遭到亲人的背叛。她是对的。
　　穆塔闻言只是摇摇头，用古语将原话复述了一遍，然后凑到伊拉龙耳边，轻声说道：“你和我，我们是一样的，伊拉龙。就像镜子内外的映像，你无法拒绝。”
　　“你错了，”伊拉龙愤然说道，极力要从咒语中挣扎出来，“我们没有半点相同，我背上的伤疤已经没有了。”
　　穆塔如受针刺，向后一退，一张面孔又冷又硬。他手腕一翻，萨若克剑尖朝天，剑身在胸前笔直上指。“那就这样吧。我从你这儿把属于我的遗产拿走了，弟弟。再会。”
　　然后他从地上捡起头盔，跨上荆刺，再也没朝伊拉龙看上一眼。赤龙一转身，伸展双翼，离开高地向北飞去。直到荆刺消失在地平线之后，绑缚伊拉龙和蓝儿的魔法才失去效力。
　　蓝儿落下，脚爪碰在石地上发出轻响。她慢慢走近伊拉龙，用巨吻轻轻碰碰他的胳膊。你还好吗？小家伙。
　　我很好。
　　可是他不好，她也知道。
　　伊拉龙走到高地边缘，俯瞰烈火平原的战后景象，因为战斗已经结束了。除掉了双胞胎，沃顿族和矮人族一举收复了失去的阵地，并击溃乱成一团的各队敌军，将他们赶进河里，或者追击他们退回原路。
　　虽然帝国军队主力尚存，但还是鸣金收兵，无疑是要重组军队，为发动对色达的第二次侵略做准备。他们撤退以后，只见平原上死伤枕藉，尸横遍野，战死的沃顿人和矮人数量完全抵得上一整座城市的人口。有一些尸体滚进火堆，冒出滚滚黑烟。
　　战场偃旗息鼓，大群的老鹰和乌鸦飞落地面，像一块裹尸布朝原野当头罩下。
　　伊拉龙闭上眼睛，泪水从低垂的眼帘后潸然滑落。
　　他们赢了，但他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