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7章 注目礼
作者:沙包|发布时间:2024-06-29 18:13:23|字数:33847
接下来,活动继续进行,苏进他们平均每人分到了五件收藏品进行鉴定。
因为只是中场活动,所以件数不算很多。
苏进接到的五件文物里有两件瓷器,两幅书画,还有一块古墨。
两幅书画一真一假,假的那幅的作伪方法也非常少见有趣。
它的原作者是明代一位不知名的画家,这幅画曾经被清朝另一位名家收藏。
名家非常喜欢这幅画,于是在上面题字留名,留下了题跋。
结果作伪者用很巧妙的方法,把画上原作者的款题印记割掉了,只留下后面名家的题跋,假装成了名家大作,卖给了这位收藏家。
所以从根本上说,它仍然是一件明代文物。
但是就书画而言,是明代无名画家值钱,还是清代名家值钱,就一眼能看出来了。
这个收藏家是个胖子,听完苏进的分析,并且指出了割裂修复的痕迹之后,他用力拍着自己的肚子,非常气愤地说:“太无耻了,太不要脸了,竟然这样骗文化人!”
苏进看他一眼,突然问道:“您是怎么怀疑它不对劲的呢?”
“是我朋友啊!他说风格明显不对,肯定是假的。我说我找人鉴定过这的确是古画,画上的签名也一模一样完全没问题,谁知道会有这么不要脸的法子嘛!”胖子嚷嚷着说,非常生气。
而此时,段程清楚地听见下方传来了一些嗤笑声。
他看着那胖子,心里也很无奈。
苏进刚才在解释的时候,他就感到一些不对了。
这种作伪方法虽然少见,但是破绽是不是太大了一点?
是画家就有画风,每个画家自由创作的时候,那画风就像指纹一样,是绝对不一样的。越是成熟的画家,越是如此。
只是去掉个题名,就把A画作当成B画家的作品,只要稍有了解,很容易就能发现吧?
这胖子自诩为文化人,还花大价钱收藏这样的伪作,其实是个根本就不懂画、只听名字的暴发户吧……
显然这样想的不止他一个,他肉眼可及的地方,就有很多人在交头接耳,看着这胖子露出了嘲笑的表情。
最后拿上来的那块古墨也是真的。
古墨这种文物相对比较少见,能够鉴定它的专家不多,所以那中年人把它拿上来的时候,表情忐忑,很有点不放心。
但苏进只是看了看,刮了少许墨粉下来放在手指上捻了捻,就对着这中年人肯定地点了点头。
这块古墨来历还颇为不凡,它应该是乾隆御墨,当时皇帝订制了一批,把它赏赐给自己的大臣。盒子上的款识痕迹可以说明这一点。
大臣得到它之后,只敢贡着,不敢使用,最后传到了今天。
苏进在鉴定书上写下自己的意见,签上名,中年人大喜。
段程听见他小声说:“这样一块墨,还有苏大师的签名认证,可真送得出手了。看来这笔生意是稳了!”
段程一愣,下意识地看了苏进一眼。
苏进也听见了,却只是一笑,双手把鉴定书递给了那人。
最后,鉴定活动圆满地结束。
戈登先生和宋华生也的确都是有真材实料的,拿给他们鉴定的收藏品也都无一失手。
可能是受到苏进的影响,他们也会很完整地把鉴定原因讲给对方听。
拍卖场的效果非常好,他们讲解的声音能够很清晰地传到下方每一个人的耳中。
这相当于是一次非常难得的实例教学。
座席间的那些收藏家也就算了,在场的还有一些文物修复师。他们会到这里来,段位通常都不低。
他们听着苏进他们毫无保留的“教学”,看见这种无私的表现,惊讶的表情渐渐恢复平静,似乎想了很多很多。
中场休息在两个小时之后结束。
三位鉴定师一共三十件文物,平均每件连鉴定带讲解到开证书,都只花了四分钟时间,可见他们业务之熟练。
下来之后到后台,萧九相连连拱手,非常感谢。
他之前跟苏进那样调笑,这时候还是非常认真地给每位鉴定师包了一个红包。
段程一直跟着,他先是有些奇怪,那红包怎么轻飘飘的,一点也不厚重。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意识到一件事情。
这种场合作为特别出场的嘉宾,出场费怎么可能少得了,一个红包哪装得下?
红包里装的多半都是支票了……
至于支票的面额,他有点好奇,但终究还是很懂事的没有问。
这天下午,苏进的时间基本上全部耗在了拍卖会上。
段程跟着他,也因此大开眼界,见识到了不少宝物不说,还见识到了真正大型拍卖会的现场。
这种经历,正常情况下真的是很难获得的。
文交会第三天,苏进仍然跟段程碰头,带着他去了后馆的研讨论坛。
这一次,文交会请来了很多相关的专家学者。
高段文物修复师们,也算是第一次大规模走出天坛,来到了这样的公众场合,与修复界之外的人交流。
他们很不习惯这样的交流,但在文物局意识的引导下,很快融入了进去。
这就像当初京师大学对文物修复师的看法一样,文物,是历史文化研究的上游。一个好的文物修复师以及相关的行业,能够给历史文化研究提供源源不绝的资料,形成有力的补充。
如果可以的话,任何一个相关的专家都想跟文物修复师搞好关系。
以前是没这个机会,现在难得他们走出来了,双方可以正常交流了,研究者们一个个都表现得非常热情。
对于这样的热情,文物修复师们感到非常受用,还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这也算是苏进留下来的影响了。
真的要是换了一两年以前,文物协会横行华夏的零点,面对这样的友善甚至恭维,这些修复师的下巴多半都要翘到天上去了,说不定连眼角余光都不会给他们一个。
但一年前,苏进直接打崩了文物协会,国家文物局因此强势介入。
华夏的传统文物修复家族以及门派变成一团散沙,被国家文物局逐个攻破,开始整编。
对于这些文物修复师,国家文物局整体来说还是以礼相待的,但是肯定不会再给他们超出同侪的特权。
你们要关起门来在家里搞什么,可以,只要不违法,随便你们搞。
甚至你如果不加入国家文物局,在外面接些生意来做,那也由得你,只要不违法,随便你们去。
但只要加入文物局的系统,就要按照局里的规章制度来。
内部的人谁不知道,文物局的规章制度,是苏进一手搭建出来,由局长杜维等人率专家团队集中研究,共同完善起来的。
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进来了,就是要服苏进的管。
惊龙会一役之后,华夏文物修复师们对苏进,真的是又敬又畏,近乎生惧。
苏进在惊龙会现场连续几次修复所展现出来的技艺,张万生当众传递给他的那枚天工印,还有最后他在圜丘问道中说的那番话,全部都是极为经得起推敲、经得起细细琢磨的。
天空电视台把它录成了视频公开出来,多少文物修复师在会后下载视频,反复揣摩思考。
最可怕的是,他们能清楚地感受到,苏进在会上展现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他真实的实力,比这更强大!
事实也表明了这个推断。
惊龙会后,苏进全面参与马王堆开掘,修复大型奇观龙门石窟,婉容会所开放……
从古墓到古遗迹到古建筑,苏进这个人几乎是没有极限的,几乎全能!
这样一个年轻人,才二十岁不到。
难道天生他出来,就是为了成为……天工的?
当然,即使在那个时候,华夏传统文物修复师里还是有一些顽固份子。
这些都是最传统、最封闭的那几个家族,其中包括丝织吕家。他们坚决认为苏进“非正宗”,他那一套东西是歪门邪道,“祖师爷都不会认的!”
然而,这些家族跟正古十族多少都有点联系,其中一些甚至算是正古十族的“偏门旁支”。
虽然关系相对比较远了,但他们对正古十族的事情知道得还算多一点。不久之前他们得到消息,苏进闯关忠关府,直接晋升正古梅师!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这些修复师几乎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在他们心目中,正古十族神秘深远,苏进这种人再强,那边伸个手指也轻易把他灭了。
结果没想到,苏进三天就晋升了梅师,最后还直接把正古十族带进了国家文物局,成为了整个考古以及文物体系的一部分!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他们全部哑口无言。以前的那些傲慢和轻视,此刻全部都收了起来。
甚至,其中有一部分人,已经开始与国家文物局联系,想要“走出来”了……
连正古十族也为之折服,苏进在这些人心目中的印象,又再有了不同。
此时段程感受得最为明显。
苏进刚一走进交流论坛的演讲大厅大门,就有人看见了他。
接着,这些人口耳相传,一个接一个地站了起来。
没过一会儿,足以容纳千人的演讲大厅里,有近一半的人全部都站了起来,向苏进行起了注目礼!
第八百零一章 原则
段程很难形容自己当时的那种感觉。
当时他们到得比较早,演讲大厅的讲台是空着的,还没有人上去开讲。
下方一千多个座位上坐满了一大半,很多人聚在一起,或大声或小声地讨论着什么。
整个大厅里充满了一种嘤嘤嗡嗡的嘈杂声,讨论还没有正式开始,气氛就已经非常热烈了。
然后苏进到达门口,首先是最靠近门口的一个人抬头看见,表情立刻发生了变化,匆匆说了一句什么,看口型正是“苏进到了”四个字。
这四个字刚一说出来,他对面四个人就一个激灵,同时回头。几乎一瞬间,这五个人就一起站了起来,目视苏进。
他们的动作惊醒了旁边讨论得正热烈的另一群人,这几个人几乎是同样动作地看向门口,同样看见苏进,同样停止交谈,站了起来。
就这样,一群人接一群人,不断有人看向门口,看见苏进;不断有人停止交谈,站立起来,最后整个大厅里,几乎一半的人都站了起来,看着苏进微微点头。
各种各样的表情浮现在他们的脸上,或尊敬、或崇拜、或畏惧、或警惕、或羡慕嫉妒……然而,没一个人敢于忽视他的存在,都因为他的出现而肃立目视!
段程之前看过苏进在华夏西馆里讲解,看过他在拍卖会里受人尊敬与人自如交流,但直到此时,当他出现在无数文物修复师面前时,他才真正感受到了苏进的影响力。
不管对他是敬是畏,是爱是恨,他的存在都是那么强烈,必须正视他!
人活一世……
段程心潮澎湃,之前出现过无数次的想法再次浮现出来,久久不能消失。
然而作为目光焦点的苏进本人,却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他表情一如即往的平静温和,环视一周会场,向所有站起的人点点头,接着快步走到其中一个座位旁边,很尊敬地招呼道:“钱校长。”
京师大学的钱校长也来了,他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跟旁边的几个人说话。
场内突然出现这样的动静,他也被惊了一下,正按着扶手犹豫着要不要站起来。
看见苏进,他露出恍然的表情,站起来笑着打趣说:“哎呀,小苏,你这可真算是德高望重啊。”
旁边几个人附和着笑了起来,纷纷用温和的目光看着苏进。
苏进一一招呼:“江教授、王教授、陈教授……”
这些全部都是京师大学历史相关系别的教授和研究员,这次全部都被钱校长带了过来,参加文交会。
之前因为南锣鼓巷的事情,苏进跟他们也很熟悉了。当初网络大论战的时候,这些教授还纷纷撰写论文,帮了他的大忙。
现在虽然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但是大家的专业都是相通的,交流起来并不显得陌生。
苏进跟他们说话的时候,段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
苏进没有再看他们了,那些文物修复师仍然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坐下去。
但即使坐回原处,他们的交谈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浑然忘我。他们一边说话,一边时不时地偷看苏进,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一样。
苏进跟京师大学的教授们聊了一会儿,再次站起来,往另一边去了。
今天的议题有关文物发掘与保护,在场的有一半都是文物修复师,其余的相关专家教授,基本上都是冲着文物保护之后的研究来的。
苏进在这里认识的人可真不少,许九段等几位九段修复师,还有宋齐等几位因为惊龙会暂时失去九段资格的顶级修复师;当初文安组直属的顾问修复师,在马王堆认识的付六段等熟人;正古十族一些修复师……当然还有国家文物局的一些高层。
苏进熟悉地跟他们打着招呼,每个人对他都是既尊敬又亲近,那种感情明显都发自内心、极为诚挚。
这种感觉甚至感染了段程,让他开始以全新的目光审视苏进这个人。
来文交会之前,他对苏进的了解仅限一些皮毛,来了之后,跟他的距离又嫌太近了一点。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这个年轻人有足够高的评价了,现在看起来,他以前的评价全部都是建立在“年轻人”这个标准上的。
苏进的实力以及成就,已经远远无法用他的年龄来进行界定了!
接下来几天,苏进的主要活动地点都在后馆的演讲大厅里。
这次文交会,除了国内的专家学者以及文物修复师以外,还请来了很多国外文物保护方面的专家。
其中主要的议题就是“文物保护法”,它最终的成品,通过正规的流程审议,将成为国家文物局成立之后第一条正式的政策法规,从此通行全国,作为所有文物发掘、保护、修复、研究的通行法令。
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议题,所以文物局借着文交会这个机会,尽可能地邀请了更多的人,想要进行更广泛的讨论,得出更完善的结论。
对此,苏进也非常关注。
会议正式开始之前,他跟文物局的一些专家一起,共同拟定过一个文物保护法大致的框架。
这只是一个暂定的框架,以苏进的思想为主,是他在上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中一些理念的共同结合体。
这个框架从一开始就作为官方的意见,发到了每个与会者的手里。
一方面,与会者可以借着这样一个场合,公开发表自己的论文以及意见;另一方面,他们也可以对这个框架进行任何的质疑、拷问,或者细节上的填充。
在苏进上个世界里,中国文物修复历史上,有自己传承下来的一套规则。
但就像很多其他传统文化一样,这些规则基本不成体系,还有很多自相矛盾、悬而未决的东西。
而在国际上,1933年8月,国际建筑协会在雅典会议上制定了一份有关城市规划的纲领性文件,正式名称叫“城市规划大纲”,后来通称雅典宪章。
雅典宪章第一次规定了有关古迹保护以及修复方面的一些基本原则,促进了相关古迹文物建筑等方面的发展。
1964年5月,第二届历史古迹建筑师及技师国际会议在威尼斯召开,正式通过了《保护文物建筑及历史地段的国际宪章》,通称威尼斯宪章。
1994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日本奈良再一次达成了《奈良宣言》。
自此,国际上有关历史古迹以文物保护修复方面的规则基本上建立了起来,大部分国家相关工作都以威尼斯宪章以及奈良宣言为原则,进行衍生,照此完成。
这是在苏进上个世界发生过的事情,然而这个世界则全然不同。
苏进刚到这个世界不久,就专门调查过相关的事情。结果发现,雅典宪章的确照常颁布,然而威尼斯宪章以及奈良宣言,都不曾存在过。
雅典宪章主要关注的是城市概念以及规划方面的事情,对于古迹建筑只是概括提到,并不完整。
因此,现在在国外,这方面的具体规则也是很模糊的,完全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
苏进发现这件事情的时候,惊讶之余,有些忧心又有些高兴。
每个国家的文物保护及修复都有其特殊性,中国作为一个历史悠久的大国,并没有直接参与威尼斯宪章的讨论与制定。
它在1986年才被介绍到中国,作为一个全新的思潮强力介入。它在制定的时候并没有考虑到中国文物以及历史古迹的特殊性,当初的翻译者也没有顾及国内原有的矛盾与讨论,以致于它出现在中国之后,变成了一座另起的炉灶,跟以前的那些东西没了关系。
然而在现在这个世界,威尼斯宪章不知道因为什么,到现在也没有建立起来。
这是不是代表,华夏可以参与其中,把相关自己的部分加入进去,对其进行更清晰更有力的解释,成为国外乃至国外所有华夏文物的保护修复标准?
对于华夏来说,毫无疑问这是一件大好事。
苏进为交流会研讨提供的那套框架,只是一个指导方向,提出了一些问题,并没有给出答案。
其中包括的一点就是,文物修复的基本原则是什么?
根据这一基本原则,具体实施修复的时候,针对各种不同的情况,应该采取什么样的先后措施?
苏进提出的问题直指文物保护与修复的核心本质,由于文物修复特有的实践特色,与会的无论东西方,大部分都是“技师”,他们平时在日常的工作中,很少专门去思考这个问题。
但是,当你将一样东西做到极致,却也会自然而然地去思考其中更本质的问题。
所以,苏进提出的这个问题,他们很少进行深入思考,却人人都有所感触。
当最早一位安排好的修复师站到台上发言之后,就像是打开了他们的话匣子一样,人人争相发言!
在苏进来之前,他们就已经经过两天的讨论,矛盾正是最激化的时候。
但与此同时,也有一个隐隐约约的概念从中间浮现了出来。
令人诧异的是,这个概念跟苏进上个世界所知道的那个有些近似。
它只有一个字——“真”!
第八百零二章 真
真善美,以真为首。
“真”在文物保护与修复中也是一项根本性的因素。
世界文化遗产保护的第一原则,就是“原真性”。
“原真性”,英文原称是“Authenticity”,在不同的领域里,它有不同的衍生含义。
最早这个词的出现,是针对“风格性修复”而来的。
一百多年前,英法都存在大量这样的事例。
譬如法国修复巨匠勒·杜克,在法国修复了大量的教堂与城堡,作品遍及欧洲很多国家,还曾经主持修复了大名鼎鼎的巴黎圣母院。
在修复巴黎圣母院的过程中,他竖起了一座以前从来不曾存在过的尖塔。这座尖塔当初曾经存在于巴黎圣母院的计划中,但从来不曾修建过。
不仅如此,他还改动了以前的室内壁画装饰,重新加入了缺乏历史依据的建筑雕刻。
甚至,最令人诟病的是,他还非常自恋地加入了自己和另外两位建筑师的雕像……
之后,在英国,类似这样的修复也非常流行。这些修复师或者建筑师强调的是“风格完整性”。
按理说,修复古迹应该做的是维护与修理,但自恋的他们却加入了更多自己的创作。
他们想要建立一个更具完整性的表达。就算这表达、这风格从来没有在历史上存在过,在经过建筑师的考察与判断后,它们也将被重新建设起来,成为修复后建筑的风格。
这就是所谓的“风格性修复”,它们追求的是建筑或者文物的“艺术风格”,而非“历史本质”。
这样的流行最终遭来了批驳。
在英国,以普金和拉斯金为代表举起了“反修复”的大旗,开始了两种观点的历史性论战。
拉斯金在他的《建筑的七盏明灯》中鲜明地表示,“在这件重要事件上,请让我们别再自欺欺人,就像不能使死人复活一样,建筑中曾经伟大或美丽的任何东西都不可能复原。我在前面坚持认为是整个建筑生命的东西,亦即只有工人的手和眼才能赋予的那种精神,永远也不会召回。在另一个世纪,也许会赋予另一种精神,那时就成了一幢新建筑;然而其他的手和思想是无法召唤和控制已逝的工人的精神的。”
“那么让我们不再谈论修复。这件事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你可以像模仿尸体做人体模型一样,模仿一座建筑;就像你的建筑业可以拥有旧墙的外壳,但是这样做有什么优点我却既看不出,也不关心。然而旧建筑却给毁了,与变成一堆瓦砾或者化为一堆烂泥相比,被毁得更彻底、更无情。”
这两派论战的核心其实就是“原真性”。
时间必将摧残一切,无论历史建筑还是文物古迹,在时光的长河中必将老化、损坏甚至倒塌。
修复正是应延续它生命的需求而存在的。
但是,在修复过程中,涉及到关于建筑本体、材料、技术工艺、场所、环境、情感等综合性要素,到底能不能保持原文物古迹的真实性价值,能保留多少,这就事关修复过程中的“原真性”理解与思考了。
经过漫长的讨论,“原真性”这个概念渐渐被竖立了起来。
一般来说,判定一件艺术品应该考虑它的两个基本性质。
第一,是艺术品的创作;第二,是艺术品的历史。
艺术品的问世由创作思维过程和实物营造所组成,历史则包含了能够界定该作品时代性的那些重大历史事件,及其变化、改动以至风雨剥蚀的现实情况等等全部内容。
“风格性修复”不仅在修复设计上完全违背了原设计师及工匠的精神,而且在修复过程中也抹拭了岁月在文物上留下的痕迹,在一定程度上割裂了历史的联系性。
正是在这样不断的争执与论战之下,威尼斯宪章才应运而生,成为世界文物修复以及古迹保护的指导性纲领的。
而“原真性”也成为了世界文物修复的根本原则。
两个世界在不同的道路上发生了巧妙的重合。
据苏进所知,这样的论战在这个世界也曾经发生过,但规模远没有那么大。它引发了雅典宪章的颁布,然而关于“原真性”的讨论还没有到威尼斯宪章那样的深度。
当初在惊龙会上,文物协会的长老们想要推广的艺术修复,跟当初英法两国流行的“风格性修复”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令人深思的是,苏进能够很肯定地确认,文物协会的长老们,这些古板的传统修复师,的确是不知道英国那场论战的存在的。
惊龙会上,苏进对“艺术修复”的批驳,几乎是那场论战的缩水版。
他的观点能够轻易地取得胜利,除了之前用技艺碾压了长老,契合了“技艺为王”的潜规则以外,更重要的是因为,那些九段墨工,乃至于更多的传统文物修复者们,更认同的是“真实性修复”。
在中国近现代文化遗产保护的发展历程中,早期用得更多的不是“保护”这个词,而是“保存”。
一字之差,代表的概念却有根本性的不同。
而这,才是华夏传统文物修复真正的根本所在。
正是因为这个,当初凌天如堪称天才,却在距离九段只有一步的时候退出修复界。
正是因为这个,石永才才会放弃文物修复师的段位,重新选择自己的职业道路。
正是因为这个,岳九段才会觉得自己将要走出的是一条“歧路”,从而感谢苏进的一言之恩。
因为从根本上来说,他们认同的是“真实”,觉得“艺术修复”是错的!
然而,华夏文物和建筑,尤其是后者,跟西方建筑有着根本性的区别。
所以,同样是“原真性”,不同的解释会带来不同的判断方式。
这也是华夏文物修复的矛盾由来,也是华夏文物修复对威尼斯宪章的疑惑所在……
对于文交会的这次交流论坛,苏进和国家文物局的专家从一开始就进行了深入的讨论,做了非常周全的安排。
论坛第一天,国家文物局安排了一位专家进行开幕发言,基本上就算确定了这次论坛的讨论主题。
这位专家直接提出了“原真性”的概念,也就是那一个“真”字。
他发完言之后,第二位专家上台。
他看似自由发言,但下面的人明里暗里都知道,这还是文物局安排的,相当于是一个托。
但就算是托,他发言的内容也引起了大多数人的关注。
他对第一位专家提出的“原真性”概念提出了质疑,把重点转移到了“什么是原真性”上。
他提出来的例证也非常有力。
西方建筑以砖石为主,可以延续千年不倒。
但是东方传统建筑以木结构或者夯土结构为主,这种结构相对比较容易损坏,所以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大修一次。
在修复过程中,有可能进行扩建、改建,以及更换建筑的一些构件和材料,甚至改变颜色。
对于木构建筑,还有“落架大修”的做法,这几乎就是一种重建了。
这同样是传统,同样是历史建筑,对于这种建筑的现代修复,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标准?把什么定为它的“原真性”?
第二位专家提出的这一点,直接引起了很多华夏修复师们的共鸣。
华夏人通常都很务实,这些传统修复师们究竟如此。
对于他们来说,概念是概念,最重要的还是实际操作。
中国文物以及建筑的情况这么复杂,面对不同的情况应该怎么操作,这才是最关键的事情。
如果能在这场会议上定出一个统一的标准,那就再好不过了!
同时,这些务实的传统修复师们也隐约感觉到了一件事情。
理论,是实践的指导。
能在理论上统一思想,制定标准,他们以后的工作可就方便多了……
前两天苏进没有到现场来,但他其实一直是很关注这边的。
他知道,两天时间,从一开始的定调子到试探性讨论到深入讨论,已经有十多位专家以及修复师上台发表自己的意见了。
这还是公开上台,面向所有人的发言,私底下小规模的讨论乃至争论,更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
这中间涉及到的问题实在太多,还有很多人持完全相反的意见。
就算是大会公开表示并不支持的“风格性修复”“艺术性修复”,其实也是有一批支持者的。
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有时候还针锋相对,据苏进所知,有几次讨论到怒火上头,这些老技师们几乎要动起手来了。
还好这是在文交会上,安保工作是重中之重,那些人还没来得及发生过于亲密的肉体接触,就被非常友好地拉开劝解了。
但即使如此,两天时间,也让讨论达到了非常深入而热烈的程度。更可贵的是,在文物局有意识的引导下,讨论一直没有偏离主题,仍然围绕着“文物修复的核心原则以及具体标准”来进行。
文交会第三天,苏进到达演讲大厅现场,刚才受到大量注目,就有一个人站了起来,大声说:“苏大师,您觉得文物应该怎么修?!”
第八百零三章 接印
乔治·布伦克是剑桥大学的学生,也是古建筑大师罗宾·韦斯登的弟子。他天资聪颖,也很勤奋肯干,很得老师喜欢。
这次韦斯登前来华夏参加文化交流会,顺便也把他带来了。
他不认识苏进,从未听过他的名字。
苏进进场的时候非常轰动,演讲大厅里大半的华夏人都站了起来,乔治心想是什么大人物过来了,好奇地跟着看向门口。
结果这一看他就有点惊讶——进来的竟然是两个年轻人,而且众人的尊敬,很明显是针对另一个更年轻的人过去的!
他暗暗在心里估量了一下,就算他德高望重的老师在剑桥大学的会议上,也未见得……不,是肯定不会有这样的待遇……
这个名叫苏进的年轻人做了什么,竟然能有这样的威望?
乔治很好奇,偷偷地关注着苏进那边。
他进来之后,跟几波人马打过招呼,就找了地方坐了下来。
然后,讨论继续进行,大部分人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这几天一直持续着的讨论上。
文物局给这些英国人安排了实时翻译,同步口译台上的话。
他老师韦斯登听得非常专注,表情也很严肃。乔治分了一阵子心之后,渐渐也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正事上。
韦斯登是古建筑大师,在古建筑保存以及修复上有着卓越的贡献。
像他这样的大师,实践工作做得卓有成就,自然而然就会去考虑更深入的、理论方面的事情。
而欧洲建筑虽然相对东方建筑要更牢固耐用一点,但实际修复过程中,仍然会遇到很多问题。
大型的建筑,以及小型的文物,什么时候该怎么修,一个基础标准是什么样的,这不仅仅是东方修复师需要面对的难题。
韦斯登老师前一天用感慨的语气对他的学生说过,华夏这次交流会提出的这个议题非常好,很值得深入讨论。
这样一场七天的会议,多半得不出什么真正的结论。但即使如此,能够有所启发,得到一些灵感,也是相当不错的。
他提醒自己的这些学生,这七天一定要认真专心,等回到英国之后,他们将进一步深入研究,把这段时间的思考与结论整理出来,重新号召召开会议。
到时候,他们可以召集整个欧洲的现代建筑大师以及古建大师,还有文物文化方面的相关人士,举办一场盛会。
如果能在那场盛会上制定标准,撰写宣言或者宪章,那么他们这些倡议者的名字都将留在历史上,供无数的后继者传颂!
韦斯登的话极具煽动性,就算乔治很有自知之明,明白就算能青史留名,主创者肯定也没有自己这样一个学生的份……但他还是忍不住激动起来。
就算不能处于关键位置,能在边边角角的位置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也是很令人激动骄傲的事情了!
当然,这种激动基于一个前提——
他跟他的老师一样,并不认为在华夏沪城这次交流会上,能够完成会议的即定目标,制定标准什么的。
他坚信,这样的事情,只有在他们极为条理与系统的欧洲才能完成!
相比较而言,据他们了解,华夏这方面的系统,实在太混乱了……根本不成体系。
不过就像老师说的那样,这毕竟也是东西方交汇的一次交流会,能在会上得到灵感,也算是很大的收获了。
乔治是个很聪明的学生,通过这两天的专家演讲以及讨论,他大概明白了会议的主题,以及华夏人想要讨论的方向。
华夏人提到的“真”,也就是韦斯登老师他们曾经提过的“原真性”。
这一基本原则在当前的欧洲也正在缓缓建立起来,恰好与华夏的思路不谋而合。
同时,华夏方面想要进一步讨论“原真性”的概念,进行更细致的解释,以解决内部原有的一些矛盾。
乔治对此没什么感觉,但他知道他老师韦斯登是怎么想的。
韦斯登对此并不以为然,只是现在处于华夏的地盘上,出于礼貌没有明言而已。
他认为,华夏关心的这些问题是延伸性的,只是一些细枝末节。
在核心内容还没有确定的情况下,过多地关注这种细枝末节,基本上就是本末倒置,没什么意义。
当然,这也很符合华夏修复界混乱无序的状态就是……
韦斯登说到这里时,拿着烟斗,向着他的老友钱德森无奈地摇头。
乔治看得出来,这种无奈之下,包含的是一种淡淡的轻蔑。
相比英国,华夏这方面的研究起步得实在太晚了,一直处于一种混乱的状态。
这直接导致,一些华夏出名的历史文化专家,包括有“国学第一”之称的王先永大师,都只能出国到剑桥学习华夏文化。
当然这一次,王先永大师暂时回国参加文交会了,但在韦斯登看来,文交会之后,他还是会回去英国的。
想到这里,乔治略微有些走神。
韦斯登老师这两天一直在交流论坛这边,还没怎么参观过文交会的其它展馆——也是因为这两天人实在太多,就算开启贵宾通道,还是免不了拥挤。
韦斯登懒得跟其他华夏人一起挤,准备晚两天等人少一点再出去参观。
当然,谁都知道,主要还是因为韦斯登对此的兴趣并不算是太大……不然,这点问题,根本算不上大问题。
但乔治去了。
乔治虽然大部分时间都跟在韦斯登身边,但他毕竟还是有点自己的自由时间的。
他对文交会倒是很好奇,抽空到前馆和最红火的西馆去参观了一下。
当时他就震惊了……
不光是技术,还有技术与文物遗迹的结合,还有那或精美或壮观或神奇的文物群组……直接洗刷了他对华夏文物以及修复界的全部印象!
同时,他也留意到了中馆与西馆之间的群星馆。他很好奇,很想进去看看,但外面排队的人太多,他的休息时间有限,实在是没办法。
不过他也打定了主意,过两天再跟韦斯登老师请个假,专门排队进去看看……
他想,如果韦斯登老师看到这些,对华夏的感觉应该会跟现在不太一样吧……
乔治正一边听台上演讲讨论,一边想着这些事情,突然听见一个年轻人大声喊出了那句话。
他有些惊讶,猛地抬头。
他对那个叫苏进的年轻人真的很好奇,他也很想听听,他能讲出什么内容来!
那个年轻人满脸通红,眼睛都在发光,直视着苏进的方向。
任谁也看得出来,他不是有意挑衅,他是真的很崇拜苏进,想要听听他的意见。
苏进闻言抬头,表情也有些惊讶,似乎没想到这时候会被点名。
他思索片刻,点了点头,站起来道:“如果大家不介意的话,我的确有几句话想说。”
台上一个华夏修复师刚刚发完言,正在解答听众的提问。
刚刚那番争论,也是对他话里的一个关键问题而产生的。
这位华夏修复师六十多岁,是一位八段修复师,论段位跟苏进是一样的,但年纪可比他大得多了。
他听见苏进的话,立刻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向他的方向拱手。
苏进大步走上台,向他行礼,老八段回礼,非常恭敬地拿起台上一枚方印,双手交到了苏进的手上。
这是这次交流论坛的一个有趣的小规矩。
这枚方印名叫“言印”,执印者方可上台说话。
现在老八段把言印交给了苏进,也相当于把说话的权利交给了他。
苏进同样恭敬地接过方印,走到台上正中央,环视下方一周。
乔治在台下看着他,目光无意中跟苏进的相触。
接着,他听见旁边韦斯登老师对钱德森大师说话的声音:“这年轻人岁数不大,眼神倒是颇为犀利。”
乔治深有同感。苏进刚才那一眼清亮而犀利,只是随意扫过,乔治就有一种“他看见自己了,看到自己心里去了”的感觉。
但即使如此,他也看得出来,韦斯登老师态度有点随意,还从口袋里掏出烟斗,放在扶手上敲了敲——如果不是会场内禁烟,说不定他就要抽起来了。
显然,他并没有太把这位年轻却备受华夏尊敬的修复师放在心上。
上方,苏进开口了。
“首先,在制定对文物或者古迹保护修复的标准前,我们应该定义什么叫‘文物’或者‘古迹’。”
“从广义上来说,‘文物’也是‘古迹’的一个类别,所以在定义上,我们可以将所有当前讨论范畴内的被保护与修复对象,通称为‘古迹’。”
“在这个前提下,我们应该来定义‘古迹’。”
“所谓古迹,不仅包括单个建筑物,而且包括能从中找到一种独特的文明、一种有意义的发展或一个历史事件见证的城市或乡村环境。这不仅适用于伟大的艺术作品,亦适用于随时光流逝而获得文化意义的过去一些较为朴实的艺术品。”
他先用华夏语说完这段话,接着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韦斯登那边的随身口译正绞尽脑汁想要怎么翻译得准确一点,苏进清晰的声音已经先一步响了起来,他立刻松了口气。
乔治清楚地看见,韦斯登老师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他握紧了手里的烟斗,脸上的散漫表情完全消失,身体微微前倾,全神贯注地听苏进说话。
第八百零四章 一个结论
乔治是先看见老师的表情,才去认真回味苏进刚才那番话的。
苏进那段英语里并没有什么特别难懂的地方,他一听就听懂他在说什么了。
然而越是回味,他越是惊讶。
苏进的这段英语极为严谨,每一个单词都非常专业到位。乔治琢磨了半天,没有发现一点漏洞。
这表示,苏进这段话绝不是随口说出来的,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缜密考虑,连语言也经过严格考量的学术性结论。
这样的结论跟韦斯登认知里的华夏文物修复界完全不同,不由得他不认真思考。
然后,他的表情就发生了些微的变化。
这一刻,乔治甚至猜得出来老师心里在想什么。
苏进这段话不仅用语上没有问题,逻辑上也极为严密,甚至把它直接摘出来,就可以用在一段宣言的开头了!
然而讲台上,苏进的话才刚刚开始。
“同时,我们必须认同一点,古迹的保护与修复必须求助于对研究和保护考古遗产有利的一切科学技术。”
这句话他同样用中英文各重复了一遍,作为开始阐述的前提。
与此同时,他的目光从下方扫过,清亮如水,平静却坚定。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有什么好额外强调的?
乔治毕竟是韦斯登的学生,正经剑桥大学出身,他的第一个想法,是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然而,当他看见周围其他华夏人脸上的表情,突然意识到了华夏的现实情况,明白了苏进这段话的含义所在。
事实上,不光是华夏,在西方也有同样的观念存在。
古老的、守旧的工匠强调他们传承下来的那一套,视一切科技的发展为“歪门邪道”。他们觉得既然修复的是古代的文物,就应该使用古代的方法,任何现代的技术、现代的材料,对于文物来说全部都是亵渎。
乔治曾经听韦斯登老师跟别人聊起过这样一个工匠,他本来想跟对方学习一些技艺的,却跟对方产生了争执,最后无功而返。
在相对先进系统化的欧洲修复界都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何况更加传统的华夏?
苏进提出的这个前提当然非常重要!
乔治向四周看了一眼,发现华夏修复师们有些微的骚动,小声讨论了几句,最后还是平静了下来,看向台上。
这跟他想象中的可完全不同。
韦斯登老师在英国什么身份?
当时那个工匠还当着他的面表示轻蔑,直接斥喝他让他出去。
传统工匠的固执而不知变通,乔治以点窥面就能看出来。
他原以为,苏进提出的这一点会遭到强烈的反弹,但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样?
华夏修复师比他想象中的开明多了?
他哪里知道,一场惊龙会,苏进已经彻底慑服了这些修复师,他所展示出来的最新技艺以及其效果,传统修复师们看得清清楚楚。
再加上后续国家文物局所做的一些工作以及制定的规则……就算这些传统修复师们还没有全部接受这种新观念,心里也多少开始动摇了。
苏进仿佛也感觉到了下面诸人的态度,他微微一笑,继续道——
“在此定义之下,我们大致可以确认古迹保护与修复的行事宗旨。保护与修复古迹的目的旨在把它们作为历史见证,又作为艺术品予以保护。”
同样的中英文,同样的无懈可击。
每句话讲完,苏进都有一个短时间的停顿,以供听众思考消化。下面东西两方的修复师们经过认真思考之后,纷纷点头。
文物的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同样重要,苏进提出的宗旨兼顾这两方面,当然是非常合宜的。
“在此宗旨的指引下,我们将对于古迹的工作分为四个方面。”
“第一,保护;第二,修复;第三,发掘;第四,出版。”
“接下来,我将就这四个方面分别进行阐述,同时也会提出一些疑问。”
苏进的语气一如即往的平缓温和,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他每说一段话之后,都会稍微停顿一下,再接下去继续说。
然而他的每一段话都严谨而流畅,绝无半点漏洞。
显然,虽然他是应那个年轻人一时冲动的邀请上台发言的,但发言的内容,句句都经过深思熟虑,是他多年工作与思考后的结果。
苏进站在台上,看着下方密密麻麻的人头,与无数道目光对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说的这几段话,并非来自他自己。
古迹的定义也好,宗旨也好,都是《威尼斯宪章》里一条条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它集结了无数世界顶级建筑师与修复师的思想,是他们经过无数次讨论,无数次研究后,最终得出的结论。
它从诞生那天开始,就成为了世界古迹保护、修复乃至开掘的指导性标准。
甚至之后它传到国内,也具有了同样的指导性,现代文物考古乃至于保护修复工作,绝大部分情况下都是依循它来完成的。
在苏进以前的世界里,它具有的就是这样的权威性!
现在这个世界,并不存在《威尼斯宪章》这样一份文件,这样一份纲领。
然而,当苏进站在这里的时候,却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世界的洪流不断向前,其中包含着无数的理论与思想。
这些理论与思想仿佛河流中的不同支流,不断碰撞,不断激发出全新的浪花。
它们一开始可能属于不同的分支,但当它们不断往前,最终会汇聚成一条,诞生出一个灿烂的、具有决定性的结论。
他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正处于无数支流相互碰撞的时候。万千巨浪中,那个结论就在不远的他方。
现在在场的上千人,每一个修复师,每一个建筑师,都是这巨潮的一部分。
他们即将面临那个结论,自己却懵然不知。
而现在苏进站在台上,他身后站着的,是他曾经那个世界的所有人。
曾经那个世界的人们,跟现在在场的这些人一样,关注着文物,关注着古迹,关注着曾经过往那段历史以及遗留下来的巨额财富。
两个世界在这一刻产生了交汇,透过苏进的嘴,开始对话,开始指出通向那个“结论”的路。
苏进开启了这个篇章,接下来却并没有把威尼斯宪章的条条目目直接讲述出来。
他知道,他要做的只是指出那条道路,而并非帮着他们走完。
只有自己走出来的路,才是最有价值的。
只有自己得出来的结论,才是最受重视的。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苏进并不觉得《威尼斯宪章》就是那个最终的结论。
不然,《威尼斯宪章》后,不会再次诞生《奈良宣言》,不会再在国内产生那样多的分歧与疑问。
他把自己关于威尼斯宪章的一些理解,以及对其中的一些疑问整理了出来,通过实际的例证,化作一个个问题提了出来。
以南锣鼓巷为例,古迹作为城市的一部分,不可避免成为城市的一部分,为社会公用所使用。
这种使用是有利于古迹的保护的。
但是这种使用需要注意什么,如何协调古迹与城市的关系?
仅出于古迹保护来考虑的话,在具体修葺或者维护的时候,哪些部分可以改变,哪些部分绝对不能变?
承恩公府是一幢古建筑,也是南锣鼓巷的一部分。
在这个事例上,承恩公府与南锣鼓巷得到了整体保留。
但在更广泛的范围内,古迹与所属的环境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如何界定古迹的范围,以及需要保护的范围?
以马王堆为例,考古挖掘中需要注意的原则是什么?
马王堆汉墓群一共三个墓穴,一号墓和三号墓保存完整,二号墓几乎毁坏。
现在它们内部的文物基本上已经全部迁出,但墓穴遗址同样也是古迹的一部分。
类似同样的情况,墓穴遗址应当如何处理?
马王堆将要变成城市的一部分,它与城市的关系是什么样的?
苏进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抛了出来,渐渐的,下方这些人很多没有在看他了,而是拿出了纸笔,开始奋笔疾书。
明眼人已经看出来了,苏进这些问题绝对不是孤立的,其内部各有联系,指向了古迹保护修复以及发掘的各个方面。
这些,也正是他们在过往的工作中常常需要面临的问题!
韦斯登的表情越来越严肃,以他的身份,当然不会是自己来纪录的,这个工作直接交给了他的学生乔治。
苏进的每个问题都是一遍中文一遍英语,英语标准流利,专业术语极为规范,这是普通翻译绝对做不到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英方来客听得毫无障碍。
乔治一边听,一边拼命在笔记本上记录,隔一会儿还要被韦斯登强调确认一次,紧张得要命。
一段时间之后,苏进的提问终于告一段落。
乔治等了一会儿还没听见他下一句话,确认他已经问完之后,总算松了口气。
片刻后,他诧异地抬起头来,环顾四周。
苏进的声音一停,这座演讲大厅就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整个大厅上千人,没一个人说话。
他们有的抬着头看着苏进,有的低着头注视着手里的笔记本,他们明明是在皱眉苦思,眼中却仿佛有光芒在隐约闪动。
苏进刚才的这一番提问,就像一双坚定而有力的手,把他们从过往的迷雾里拉了出来——一条清晰的路,隐隐约约在前方呈现!
第八百零五章 搞大了
“你现在手上有什么工作?我建议你马上放下来,赶紧来华夏!”
韦斯登一边叉着腰,一边表情严肃地对着手机里面说。
对面仿佛说了什么,他立刻摇头,说:“不要等,现在就去买机票,再迟就要错过机会了!”
他又说了两句,得到了对方的保证之后,终于挂上了电话。
他没有马上回头,而是远远看向了另一边。
那里正是中馆与西馆连接的部位,人声鼎沸,远远传到这里都能听得见声音。
三天过去,文交会的人气不仅没有降,反而更加热烈了。
韦斯登喃喃道:“竟然有这么多华夏人关注这方面的事情……”
乔治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道:“毕竟这次文交会是以华夏传统文化为主……”
韦斯登没有说话,他又盯着那边看了一会儿,指着道:“那是什么地方,你去看过了没有?”
“没来得及。”乔治惭愧地说,“前天路过的时候看了一眼,排队的人很多,可能需要很多时间,我就没过去。听说也是跟文物古迹有关的,好像是一座宫殿什么的。”
“哦?”韦斯登来了点兴趣,说,“似乎有点意思,到时候抽空过去看看吧。”
话虽这样说,片刻之后,他还是转头往演讲大厅里走。
走到门口时,他突然站定脚步,头也不回地对乔治说:“看来这一次,事情在泸城就要落定尘埃了啊……”
“啊?”乔治一脸疑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问道,“您是说您正在推进的那份宣言?会在这里出现?”
韦斯登最近在做什么工作,他这个学生也是知道的。
同时他也很清楚,在韦斯登的计划里,这份宣言从整理成形到最终颁布,至少还要三年的时间。
现在他的意思是,它马上就要成形了?
乔治顿时恍然,道,“您刚才打的几个电话,是想让平克教授他们过来,加入最后的决议?但是如果他们没有到场的话,就算这次总结出来了宣言,权威性也会不够……”
韦斯登转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乔治闭上了嘴,一丝明悟出现在他心头。
韦斯登会亲自打电话叫那些古建筑、古遗迹、城市规划等方面德高望重的权威人士过来,就是在担心最后的宣言权威性不够!
他隐约感觉到了这个结论的即将诞生,也无比期盼它的出现。
他就像一个操心的产婆,因为太过重视新出生的孩子,所以宁可再多请几个人一起来帮忙助产,让她出生得更顺利一点,将来能走得更稳一点!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一方面,是因为这个结论本身,就是他们期盼已久的。它出现之后,会让整个世界的面目为之一新。
而最重要的是,它的出现已经不可阻止了!
苏进之前的讲话,已经把他们带到了那扇门之前。只要将它推开,新的道路就在眼前!
韦斯登说:“平克他们订最早一班的飞机的话,约摸15小时左右就会到了。你去跟组委会联系一下,酒店接送什么的安排好……”
他随口说了几句,乔治连连点头,表示自己记下来了。
两分钟后,演讲大厅里突然再次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声音之热烈,完全不逊于苏进刚刚结束发言时得到的回响。
韦斯登脸上立刻露出了焦急地表情,挥手道:“就这些了,你赶紧去办吧。”
说着就加快脚步,往演讲大厅里走。
乔治注视着那边看了一会儿,回想起那个叫苏进的年轻人站在讲台上的样子;想起他发言的时候,韦斯登老师灼亮的眼神,以及他说完话之后,老师激动得满脸通红,热烈鼓掌的样子……
乔治的心里突然出现了浓浓的羡慕。
这样一个年轻人,以一已之力,推动整个行业的发展……
他也好想做这样的人啊!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赶紧打电话,确保那些大人物的到来吧……
“什么?平克·胡尔德教授要来?”
“还有斯科特·贝尔教授、兰德·米勒教授……”
电话对面连续响起了一连串名字,每一个杜维都听过,每一个都是行业内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他们都是为苏进来的,上午苏进在交流论坛上的发言,可真是把那些英国佬们给震了一下,哈哈哈。”
说话的是京师大学的钱校长。身为华夏最顶级大学的校长,他跟英国的同行们有着不错的交情与密切的联系。
韦斯登教授他们几个人打电话叫人的事情,他第一时间就知道了,也第一时间通知给了杜维。
杜维身为文物局局长,虽然没有挂名,但却是文交会实际上的总负责人,所有事情都要报备到他这里来。
这几天他可真是忙坏了。
他知道苏进今天要去后馆的交流论坛,本来也想抽空去看看的,但事情太多,忙起来就忘了。
现在突然接到几个电话,尤其是钱校长这个通知,他整个人都愣住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苏进他讲什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做了几个定义,提了一些问题。”钱校长说得似乎很轻描淡写,但结合起他之前的话来,又能听出很不一样的份量。
“那些问题提得真好啊,由浅入深,提纲揳领。答完这些问题,基本上就可以以此为标准,解决绝大多数实际工作中出的问题了。”
事实上,这本来就是文交会这场论坛交流活动一开始的目的之一——统一认识,在全国范围内建立文物保护法。
早在文交会的筹备阶段,杜维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准备。
但即使如此,听见钱校长的话,他还是振奋起来了。
他放下手中的笔,示意面前的手下稍等一会儿,站起来问道:“您的意思是,这些教授都要赶到华夏来,加入这场讨论了?”
“对,不会有错,我已经从很多个渠道接到消息了。”钱校长肯定地说。
“那太好了!这是不是说,我们可以在世界范围内……”说到这里,以杜维之沉稳,也忍不住激动起来了。
“是的。很明显,苏进现在提出来的仅仅只是第一阶段的问题,现在正处于热烈的讨论中。如果接下来第二、第三阶段,他还能保持这样的系统思维与敏锐度的话,杜局长,恭喜你,一部世界性的文物保护法,可能就要在这场文交会上诞生了。”钱校长笑呵呵地说,心情显然非常好。
“……苏进是您教出来的学生,这也是您教得好。”杜维勉强平复下激动的心情,反过来恭维钱校长。
“哈哈哈哈,我可不敢居功!苏进在我们学校呆了一年都不到,我们真没教他什么。他这样的人,只能说是——天纵英才吧。”钱校长笑着感叹。
两人在电话里又聊了几句,钱校长答应杜维接下来还有消息的话会再转告给他,同时提醒杜维,文交会只有七天,可能不够完成这部全新的文物保护法。
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再延长一段时间,就算别的场馆展示可以提前结束,交流论坛这边也是必须持续下去的。
杜维当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表示毫无问题之后,挂上了电话。
手机切断,他坐回自己的椅子上,仍然发了半天的呆。
过了好一会儿,他猛地跳了起来,挥了挥拳头,看得门口不远处的手下都呆住了。
杜维顾不上他的目光,全然沉浸在激动的心情里。
文物局才刚刚成立,如果最新颁布的文物保护法能够升级,走出华夏而成为世界性的规则……这个成绩,可就太漂亮了!
这样一来,国家文物局这个新部门,可真是站稳了脚,后面的工作也会推进得更顺利了。
苏进啊苏进……一个不留情,他又给自己放了个卫星啊……
杜维在办公室里来回踱了几步,拿起桌上的电话道:“去,帮我把舒倩、蓝方彬他们五个人都找过来!”
“平克他们都要过来了?”
此时,在文交会华夏馆的一个角落里,一个人正惊讶地问话。
“对,剑桥、牛津、帝国理工等几所英国大学都有派人过来,据说美国那边也有动静,可能也会来人。”对面那人如实汇报。
“这么大动静!”那人皱起了眉,沉吟片刻后问道,“苏进究竟说了什么,有录下来吗?”
“有监控录像,您现在要看吗?”对方问。
“看。”那人点头。
整个华夏馆都在组委会的管理之下,监控录像也理应由他们管理。但这两人提起观看监控的事,都一副理所当然,再简单不过的样子。
没一会儿,苏进的声音从喇叭里传了出来,格外清晰。
那人紧盯屏幕里苏进的脸,听得专心致志。
苏进的话其实不算太长,片刻之后就全部说完了。
那人沉默良久,最后摇头道:“果然……总结得好,问得也好!难怪能让韦斯登这种人都开始打电话叫人……”
“那我们的事情……”对面的人问道。
“嗯……”那人只思考了短短片刻,就突然笑了起来,“既然他们要把事情搞大,那我们……就把事情搞得更大一点吧!”
第八百零六章 峰会
事情真的搞大了。
段程环视四周,这样想着。
到处都闹哄哄的,很多人都在打电话。
今天能来到现场的,基本上都是有名有姓,在一方领域内卓有成就的大人物。
而现在,他们正在打电话叫别人过来,提到的名字里,不乏连段程都听说过的。
要知道,他对文物修复方面,可是一点也不了解的……
苏进刚才说的那些话,提的那些问题,他听倒是听得懂,但并不明白究竟厉害在哪里。
但现在看着周围这些人的表现,他根本不需要再去多问什么了。
这次会议,将变成什么样子……
他简直有点难以想象了。
从第二天开始,一波波新的人流涌入文交会后馆的演讲大厅,开始填满每一个角落。
一开始,还都是华夏人,都是行业内知名的人物,来自全国各名牌大学。
下午时,多了不少棕发蓝眼、红发绿眼的外国人。
韦斯登面前的老朋友兼老竞争对手,惊讶地问道:“平克?”
平克教授一脸倦色,抹着脸说:“不是你叫我赶紧过来的吗?这里人可真多啊。”
“不是,啊是,我是叫你过来……但是你怎么来得这么快?”韦斯登奇怪地说。
平克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说签证是吧,我也觉得很奇怪。我昨天接到你电话,开始办手续,晚上签证就送到手里来了……”
旁边几个英国教授纷纷点头,表示他们也是一样。
跨洲出国可不是国内出行那么容易,只需要买机票就行了。出境要办签证,按照他们以前的习惯,一个星期都算加急了。
现在半天时间就全部搞定,这个效率……
教授们面面相觑了一阵,很快把这件事情扔在脑后。
平克问道:“你急着叫我们过来,究竟是什么事情?”
韦斯登也不管这奇怪的效率了,他拉着老友以及同事们坐下,说:“稍等一会儿,马上就是苏大师的时间了。”
苏大师?
平克和旁边几个教授表情古怪地对视了一眼。
韦斯登这家伙表面上礼貌周全,但其实有多傲慢,他们都是很清楚的。
他会这么尊敬地称呼一个人为“大师”,那得真心佩服到了一定的程度。
到底是怎么样德高望重、能力超凡的大师,能够担得起韦斯登这样的另眼相待?
结果苏进一上台,他们就震惊了——这么年轻?是韦斯登说的那人吗?
但他们的惊讶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间,很快,他们就被苏进说的话吸引了进去,再也顾不得其他了。
两天时间,无数建筑大师以及相关行业的顶尖人物从世界的各个角落,来到了沪城。
这场文化交流会本来只针对中英两国的,这样一来,规格迅速提高。至少在华夏馆的这座后馆里,达到了世界性峰会的级别。
杜维笑得合不拢嘴,不眠不休地进行各方面安排,要求务必服务好这些顶尖人物,做好安保工作。
这一切虽然全在苏进的预料之中,但他也没想到势头会这么急、这么快。
这两天,不管是在演讲大厅里还是平时休息时间,他的周围总是围满了人。
他见了很多人,国内国外的都有。
正式的大会交流之外,还开了无数小会进行交流。
这两天,光是他收到的纸条,堆起来就足有几筐了。
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机会跟他聊天交流的,那么纸条来往,是最传统也最符合他们的方式。
这时候,就算是苏进也没办法再维持平时那种良好的作息了。
他几乎不眠不休地在跟人说话,回答别人的问题。
这件事,他做得非常专注,也非常认真。
他的身后虽然有威尼斯宪章,也有奈良宣言,这两者都是非常成熟,集中了他以前世界无数行业顶尖人士的智慧的“结论”。
但是他很清楚,所有这样的“结论”,都不可能尽善尽美,其中必有可完善的地方。
更别提,这两者只是高屋建瓴的总纲,具体实施过程中还会遇到很多问题,很难从总纲中直接得到结论,只能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再说了,就像他之前考虑的那样,华夏古迹保护以及修复中与威尼斯宪章存在的矛盾,以及更具体的解释……
这些问题,如果能在这场会议上尽可能地解决,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所以,他尽可能地聆听更多人的话,回答他们的问题,与他们进行讨论。
三个臭皮匠就能顶得上一个诸葛亮,更何况身在此处的,全是本行业最顶尖、最具有智慧与经验的人物。
他们被苏进激发出来的问题,以及曾经工作中遇到的困惑,苏进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拿出定论……
于是这几天,他完全投入了理论与思想的激荡里,难以顾及其他。
他自己可能浑然无所察觉,在这样的过程里,他也一次又一次地震动着其他人。
不管他的内在怎么样,苏进的年龄都摆在这里。
他实在太年轻了,很多人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都不免会迷惑,还有很多人最初跟他说话的时候,多少都带了一点面对自己学生时的漫不经心。
然而,在很短的时间里,这点迷惑或者漫不经心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管你提出什么样的问题,苏进都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反应过来。或者直接给出答案,或者指出极具针对性的解决方向。
这表示,他对现在正在讨论的内容,知道的绝对不止是皮毛,而是拥有过极其丰富的经验、有过极多的了解、思考到了极其深入的地步。
当然,这一点从他之前在演讲大厅里提出的那些问题上也可以看出来……
所以,只需要粗聊几句,那些人的表情马上就会发生变化。再继续聊下去的时候,他们全部都会正坐起来,表情变得无比凝重,无比谨慎地对待他的每一句话。
段程对文物修复几乎是一窃不通,但他看得懂别人的眼神以及表情。
他一直陪在苏进身边,这些变化他全部清楚地收进眼底。
最后,他也产生了一个曾经在无数人心里回荡的想法——
也许老天让苏进这个人出生,就是为了文物修复而来的吧……
后馆交流论坛这边人一日日增多,规格一天天提高,文交会其他区域的人流量也丝毫没有减少。
西馆、东馆、群星馆……每一天从早到晚,一直都在迎接着大量的人流。
只有到晚上最深夜的时候,夜场都已经结束时,这些区域才会稍微安静下来。
而通常这个时候,后馆那边还灯火通明,还在进行无比热烈的交流呢。
文交会第五天时,夜场刚刚结束,游客们纷纷离开,工作人员们开始收拾场地。
这时候,西馆迎了来了一批人。
为首的是一个红发绿眼,身材高大肥胖的英国人,面带微笑,环视四周,一副轻松悠闲的样子。他旁边陪着一个中年华夏人,秃顶泛着油光,身材肥短,正状似亲热地跟英国人说话。
无论英国人说什么,他都会适时地捧两句场,然后爆发一阵大笑。
他们身后还跟着几个人,有华夏人也有英国人,是这两人的随行人员。
他们来到西馆门口,就要往里走。
一个工作人员立刻迎上前来,礼貌地道:“不好意思,今天已经闭馆了,请明天再来参观吧?”
华夏人脸色一沉,拿出自己的工作证来给他看:“我是组委会副委员长孟国华,这位是我们的亲密合作伙伴,英国议员威尔先生。我们是来视察西馆的安全问题的。”
从某个角度来说,孟国华也算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文交会开始前他们经过正式的会议以及培训,这个工作人员见过孟国华一面,本来就觉得他有点眼熟,他这一说就对上了。
但是他还是有点迟疑,道:“但是西馆的安全问题,是由华队长负责的……”
孟国华脸色越发阴沉:“难道我孟国华身为副委员会长,连监督检查的权力也没有吗?”
工作人员紧抿着嘴,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这时,威尔听完翻译的话,笑呵呵地摸着肚子说:“这样好了,不如你打个电话给华队长,征求一下他的同意?”
他说的是英语,随行翻译还没来得及翻译,工作人员就已经听懂了。
他征询一下地看了孟国华一眼,对方沉着脸看他,他犹豫一下,嘟囔一声,果然还是拿起了对讲机。
威尔笑呵呵地打趣孟国华:“孟先生,看来你的面子不好使啊。”
孟国华脸色僵硬,但仍然陪着笑说:“我们对于安全问题一直是很看重的,这也是应有之义。”
“对,也是应有之义……”威尔摸着下巴点头说。
工作人员打完电话没一会儿,一个身材壮实的中年人匆匆从馆内跑了出来。
孟国华看见他,不等他开口,先一步道:“老华啊,贵客临门,想趁着人少的时候进去参观一下,结果你的人说闭馆了不许进,你给个说法吧?你说这样做,是不是太不顾友邦感情了?”
第八百零七章 深夜行
孟国华上来就扣个大帽子,工作人员的表情顿时紧张了起来。
华队长露出为难的表情,道:“孟主任,西馆的规矩是这样的。十点闭馆,全馆清扫,同时进行安全检查,准备迎接明天的新一轮参观。现在进去,的确不合规矩。”
孟国华哼了一声,说:“那你就说,我这个副委员长对各场馆的安全运行有监督的责任?”
“是这样的。您要监督检查,我们当然要全力配合。但是这位外国友人……”华队长为难地说。
“什么外国友人,这位是英国议员威尔先生,是这次文交会我们的合作伙伴。这次文交会是中英合办,他对大会的顺利进行也是有责任的。”孟国华不耐烦地说。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
这两人都是组委会的人,相当于都是他们的顶头上司,随机抽查,进行安检也是应该的。
但是……
华队长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不好意思请稍等一下,我给苏大师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吧。”
一听这话,孟国华的脸色就变了。他怒斥道:“苏大师,是苏进?他一个文物修复师管得也太宽了吧?我孟国华能不能进去,还要他这个文物修复师同意?”
他是真的发脾气了,声音提得非常高。
威尔安抚道:“苏大师是文交会顾问,我记得西馆是归他管是吧?华队长打这个电话也是应该的,负责任嘛。”
华队长陪着笑,听见威尔这话,立刻松了口气,向他感谢地一笑,拿起手机就给苏进打了一个电话。
不知道为什么,电话没有接通,提示的是不在服务区内。
华队友有些疑惑,又打了两个,还是一样的提示。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机,又看了看后馆的方向,有些迟疑。
“怎么回事?”孟国华皱眉问道。
“电话没有打通……”华队长迟疑道。
“那要怎么办?你去跟他当面确认,让我们在这里等着吗?”孟国华冷嘲热讽地说着,冷冷地看着他。
孟国华好歹也是组委会的副委员长,华队长打不通电话,有点扛不住他的压力了。
他坚持着又打了一个电话,还是一样的结果。
最后,他逼不得已,道:“抱歉,你们可以进去,但是我必须在旁边跟着……”
孟国华冷冷地看他,他坚持道:“抱歉,这是底线了。”
威尔很好说话的样子,笑呵呵地说:“那当然没问题了。我们现场有什么疑惑的话,还可以直接向华队长提问,是吧?”
华队友松了口气,点头说:“是的!”
孟国华终于松口,非常勉强地说:“那行,你跟我们一起进去吧。”
华队长对着旁边使了个眼色,又一个人跟上,两人一起跟在了孟国华和威尔等人的身后。
工作人员放行,一行人走进了西馆。
此时的西馆已经没有了游客,一下子安静多了,只有清洁人员扫除少许杂物,进行清理的声音。
华队长踩着厚厚的地毯,跟在威尔和孟国华身后。
威尔一边走,一边观看欣赏着展柜里的文物,不时停留下来,欣赏一番。
他是以监督检查的名义进来的,但此时一点掩饰自己意图的意思也没有。
华队长早就预料到了,此时并没有阻止,只是紧紧地跟在他们后面。
西馆里温暖如春,脚下毯如绒草,灯光昏暗得恰到好处,周围的宝物华彩熠熠。
这几天人流量太大,他的安保工作做得非常紧张,基本上没空像现在这样参观游览。
现在他边走边看,前面威尔摆明了是个游客,他也渐渐放松了下来。
走了一会儿,孟国华突然开口,他指着展柜,笑着说:“这件文物出自大英博物馆,威尔先生以前应该见过的吧?”
什么出自大英博物馆,这明明是我们华夏的文物!
华队长觉得孟国华这句话特别刺耳,在后面狠狠瞪了他一眼。
“是啊,老朋友了。”威尔的脾气感觉很好,笑呵呵地说着。他隔着玻璃抚过展柜的玻璃,目光非常深情,“它在大英博物馆的时候,是直接放在外面的,我还上手摸过两次。隔着玻璃看,还是第一次。哈哈。”
华队长看向展柜里,发现那是一幅敦煌绢画,色泽鲜明,画面极为灵动。
孟国华附和道:“质感本来就是文物的一部分,只能看不能摸,这叫什么事?”
“那倒不是。人手上有油脂污物,随意触碰画面的话,会沾染上去,久而久之,对画面不好。我是靠了私人关系,做足了准备才上手的,普通游客当然没这个机会了。”威尔倒是给孟国华解释了两句。
“威尔先生的地位当然非同一般了!”孟国华恭维。
“不过不能碰归不能碰,绢画这东西,也没必要放在展柜里。当然有钱就不一样了,哈哈。”威尔笑着说。
“对,我去法国出差的时候,去卢浮宫看过。一样是名画嘛,全部直接钉在墙上,哪里要放在柜子里了,纯粹是浪费钱!”孟国华非常赞同威尔的话,“苏进还是年轻了一点,缺乏经验,本来就不应该让他全权负责。”
“年轻人嘛,理想主义,难免的。”威尔和气地说。
华队长跟在后面,觉得他们的话怪怪的,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过一号馆和二号馆,最后来到了三号馆——也就是放置着后母戊方鼎的那座展馆。
现在的三号馆跟他们上次来的时候有些不大一样了。
巨大的方鼎还是摆放在那个祭台上,后面大屏幕上仍然投射着远古祭祀的画面,但旁边白墙上却持续播放着苏进当时为方鼎进行全形拓时的录像。
后母戊大方鼎自带一种魔力,所有人走到这里,全部站定了脚步,静静地凝视着它。
过了一会儿,威尔突然问道:“我可以近距离看看它吗?”他比了个手势,说,“摸一下?”
他向往又热情地看着华队长,征求他的同意。
他这个要求提得太突然,华队长一愣,接着犹豫了,半天没有说话。
“这么大的鼎,摸又摸不坏,有什么可担心的?”孟国华有些不耐烦地说。
华队长抬头看了威尔一眼,还是在犹豫。
威尔很通情达理地说:“没关系,实在不行的话,那就……算了吧……”
说出“算了吧”的时候,他长长叹了口气,极为遗憾的样子。
“为什么不行?这可是个铜鼎,这么大,摸一下能弄坏了吗?为什么不能摸?”孟国华皱着眉头看着华队长。他断然道,“这个不用他同意,我说了算!”
华队长看看威尔,又看看后母戊方鼎。
就像孟国华说的一样,方鼎巨大厚实,威严不可动摇,别说用手摸一下了,就算拿锤子砸也不容易砸坏。
如果说别的文物容易受损,要格外小心,这座方鼎应该是没事的吧……
他这一晚上拒绝了对方太多次,孟国华几次发脾气,还是这位威尔先生出面安抚下来的。
现在再拒绝他的要求,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最后,他一咬牙道:“行,摸就摸吧!”为了防止对方得寸进尺,提出非分要求,他强调道,“不过只有这座方鼎能动手,后面的那些文物都是不行的。”
“没问题!”威尔听完翻译,喜笑颜开,比出一个OK的手势,小心翼翼地越过护栏,走到了巨鼎面前。
华队长紧紧盯着他不放。
威尔没有马上动手。他近距离站在方鼎面前,双手揣在口袋里,目光一寸一寸地“抚摸”过它的表面,眼睛里充满了感情。
“他是真喜欢这鼎啊……”华队长忍不住在心里想。
过了好一会儿,威尔才摇摇头,轻叹了口气,伸手摸了上去。
他的手势轻柔,像是抚摸着情人的肌肤一样,充满了爱意。
他一边摸,一边在嘴里嘟囔着什么。他的声音很小,听不太清楚,翻译也没有跟上,华队长听不太懂。
他摸了一会儿,又上手轻敲,耳朵贴在鼎壁上细听它的声响。
当那悠远而绵长的声音响起时,他高兴得眯起了眼睛,喜悦得像一个刚得到礼物的孩子。
他就这样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不错过每个细节地把后母戊方鼎摸了一遍,最后终于直起身体,满足地长长叹了口气。
此时,旁边白墙的录像上,苏进刚刚完成全形拓工作,同样直起身子,抬头看向镜头。
隔着一道屏幕,威尔与苏进对视,眼神里都带着一丝隐约的满足感。
接着,威尔笑了,他退出护栏外面,对华队长郑重地道谢道:“多谢你,满足了我多年以来的心愿。”
华队长有点不好意思地摆手,问道:“看完了吧?还要去参观接下来的展馆吗?”
“当然。”威尔毫不犹豫地说,又恋恋不舍地看了方鼎一眼,往四号馆的方向走去。
接下来,威尔果然再没有提出非份的要求,华队长也因此松了口气。
最后,参观完西馆的全部文物,他满足地吐出一口气,再次向华队长道谢,跟孟国华一起离开了这里。
孟国华走得也很干脆,没再为难他们。
华队长松了口气,这时,馆内的清扫安检工作已经完成,一切正常,毫无问题。
除了威尔他们临时增加了一场参观以外,今晚的一切都跟平时一模一样。
华队长拿起手机,看了一眼苏进的名字,想了想,还是把手机放了回去。
第八百零八章 沪城宪章
“最近几天,文交会接待人次每天都在增加。我们统计了一下,各馆的人流量各有不同……”
与此同时,方劲松站在苏进面前,拿着一个平板电脑,正在跟他汇报这几天文交会的整体情况。
苏进听得很认真,最后他问道:“西馆的人数比东馆的多?”
“是的!”方劲松毫不犹豫地说,“事实证明,华夏人还是对自己国家的文物更感兴趣。文交会第一天,西馆的接待人次就是东馆的两倍。后面几天,东馆的接待人次停留在一个稳定的水平,西馆则每天都有增加。昨天,东馆的人次已经是西馆的五倍了。”
文交会侧翼两馆,西馆陈列华夏文物,东馆陈列欧美文物与艺术品。
苏进一早就猜到了西馆会比东馆更受欢迎,但真没想到相差得会这么悬殊。
可想而知,如果不是西馆接待能力本身有限,基本上已经达到了饱和状态,这个数据差还会进一步提升。
他沉吟片刻,正要说什么,熟悉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方劲松拿起看了一眼,递给他说:“杜老板来电。”
这几天,苏进的电话实在太多了,他只能把手机放到方劲松那里,由对方代为接听。方劲松会记下一些关键信息,整理后提供给苏进。
一些必须要苏进自己回复的电话,他也同样会记录下来。
他天然就很擅长这样的工作,虽然只是临时的秘书,也做得井井有条,从来没有出过乱子。
现在交流会暂时已经结束,各专家教授回去酒店休息了,是苏进暂时比较空闲的时间,方劲松也就直接把电话交还给了他。
“你电话刚才怎么打不通?”
苏进接起电话,开头就听见杜维来了这样一句。
他还没反应过来,杜维又道,“先不说这个,我刚刚接到通知,我们这边要做好准备,迎接一批新文物了!”
杜维的话里带着明显的激动,苏进几乎可以看见他通红的脸颊与兴奋的眼神。
“新文物?从哪里来的?”
“哈哈哈,这几天,西馆的游客人数一直比东馆多,后面几天差距越拉越大了。本来也没啥,这不是交流会升格成峰会了吗?英国人觉得这种情况让其他国家人看见,很没有面子,决定新运一批文物过来,放在东馆进行陈列,峰会结束了再运回去。”
“我把清单发给你,你先看一眼!”杜维兴奋地说。
没一会儿,方劲松的平板电脑上响起提示音,邮件已经到达,其中有一个附件表格,正是杜维所说的清单了。
苏进打开来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变了。
清单上有一具木乃伊、拉美西斯二世的头像,以及来自世界各国的一共两百多件文物。
大体上来说,这些都算是大英博物馆的二线文物,其中有一些颇具价值。
这些也就算了,最重要的是,清单最后还有一批华夏文物,其中还包括了一幅敦煌壁画和两幅敦煌绢画和一幅长幅绢画!
这幅长幅绢画,正是传说中的女史箴图的唐代摹本!
看见最后几件展品的名称时,苏进的表情明显震动,甚至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一个滑动把文件关闭了。
这种失误对于苏进来说可是非常少见的事情,方劲松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只是这个文物……”
苏进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来杜维还在电话对面等,急忙拿起手机来问道:“这个文物清单,是英方直接发过来的?”
“对。”杜维仍然不掩之前的兴奋,道,“是他们主动发过来的。说是文物正在进行准备,具体什么时间出发会再通知我们。”
苏进心弦再次震动,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平复下心情的波动,冷静地道:“好,我知道了。你放心,东馆那边我会做好安排的。”
杜维又叮嘱了几句,这才挂上了电话。
对面的声音彻底消失,苏进把手机紧握在掌心里,重新拿起平板,打开清单看了起来。
清单上显示得很清楚,女史箴图的条目非常清晰,除了它的英文名称,后面还很贴心地标注了中文,绝对无误。
然而渐渐的,他脸上的表情从振奋喜悦渐渐变成了疑惑,接着,他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方劲松一直在观察着他,这时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就是有点奇怪。这里面有几件文物,英方也应该非常重视,正常情况不会让它离开博物馆的。怎么会突然主动运到这里来进行展示?”苏进深深疑惑。
“杜老板不是说了吗,是因为这次论坛的规格提高了的缘故。本来是华英两国联合交流,有成果要发布的话,也是以两国为主导。现在会议的主导人是你,参与的人各个国家的都有,英方再不拿出一点诚意来,说不定都要被挤到后面去了。”方劲松倒是比较冷静,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的说法也有道理,苏进思索片刻,点头道:“不管怎么样,这批文物能过来展示,对我们来说都是好事。只要不出漏子,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方劲松认真地点头。
第二天,这个消息在交流峰会上被公布了,在场大部分专家教授们对此倒是比较淡定。
一方面,这些文物本来就是大英博物馆的,其中一大部分他们以前就参观过,并不觉得太稀奇。
另一方面的,就是英方这样做的意图了……
他们的推测跟方劲松差不多,韦斯登等几个英国专家还被取笑了几句。
不过华夏方面专家们就比较激动了。
女史箴图的价值和历史意义非常特别,它流失到国外本来就是非常令人遗憾的事情,现在能回到国内,就算只是进行展示,也非常令人惊喜了。
当然,如果能把它们永久地保留下来,那才是最好的事情……现在看来,希望真是不大。
接下来几天,交流讨论仍然如常举行,苏进无形之中成为了整场大会的主持人。
每天上午,他都会总结前一天的讨论结果,在此基础上提出更进一步的问题。
他的思路非常清晰,极其擅长归纳总结。
这种讨论即兴发挥的时候非常多,很多时候讨论者只是灵光一闪,想到什么说什么,之前毫无规划,之后也未必知道自己真正想表达的是什么。
但是苏进总能从会议记录中提炼出最核心、最准确的部分,让所有人听完后都心服口服。
这种能力实在太强大了,给人的感觉就是他从一开始就已经胸有成竹,所有的讨论全部都在他的预想之中,他归纳整理的时候只需要对号入座就可以了。
事实上,这也是他们高看了苏进。
这样一群行业顶尖人士聚集在一起,在同样的主题下畅所欲言,其中灵光乍现的部分非常多,很多时候诞生出的奇思妙想或者提出的现实问题,都是苏进完全没想到也不可能想到的。
不过,也正如他们所想,他来自一个更先进的时代,天然就站在了比他们更超前的位置上。这让他有足够的高度去思考他们的思路、设想,以及困惑,进行提炼并总结。
几天下来,苏进以强大的实力折服了所有人。
这个人仿佛天生就拥有格外强大的心灵、格外深邃的思想,天生就是为了文物修复而来的。
在他的强力带领下,最终的“宪章”以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更快的速度诞生了。
就在英方文物到达的当天,《沪城宪章》正式成形。
跟苏进以前那个世界一样,它仍然被称为“宪章”,但是它诞生的地点从欧洲的威尼斯变成了华夏的沪城。
更重要的是,它融合了东西方两种不同地理条件与历史文化的遗迹特征,于是在可想而知的将来,作为《威尼斯宪章》补充的《奈良宣言》也不可能再出现了。
新的《沪城宪章》的开端,完整引用了苏进当初最先开始发言时所说的话,给他们将要保存以及修复的古迹进行了定义,引入并强调了科学技术的重要性。
这段话本身就来自于《威尼斯宪章》,并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如今在这里重复,仿佛两个世界在此处奇妙地交汇了一般。
除此以外,沪城宪章接下来继续以苏进提出的“保护(保存)”、“修复”、“发掘”、“出版”四个部分为核心框架,完美融合了威尼斯宪章与奈良宣言,同时以华夏文物修复史上的一些问题为切入点,进行了深化与补充。
新的沪城宪章,比苏进上个世界存在的那些规则更完善、更细致,也更符合华夏修复的需求。
它的诞生,对于整个华夏乃至世界文物古迹保护与修复来说,都是一件至关重要,可留名青史的大事!
此时认识到这一点的,当然不止苏进一个人。
他站在华夏馆后馆演讲大厅的台上,一条条把沪城宪章的全文一条条地念了出来。
他的声音清朗而响亮,穿透力极强。
最后,当他念出今天的详细时间与地点,宣布“沪城宪章正式颁布”的时候,全场在片刻的静默后,掌声如雷鸣!
第八百零九章 到了
签字、盖章。
与会的顶尖学者们纷纷在新出炉的《沪城宪章》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作为对它最郑重的认可。
他们不约而同地把最前面的空白位置留了出来,仿佛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
最后,当这份打印制作得极为精美的原版沪城宪章传到苏进手里时,签名处最前面的位置仍然是空白一片。
苏进的观察力何等敏锐,宪章一到手,他就注意到了这个位置,当时就是一愣。
旁边韦斯登站得离他最近,他察言观色,顿时笑了起来。他亲手拿起笔,递到了苏进的手上,道:“苏大师,就差您的签名了。”说着,往最前面那个空白的位置示意了一下。
苏进抬头与他对视,韦斯登满脸真挚的笑容。
接着,苏进缓缓移开目光,看向周围其他人。
此时,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无论是华夏人还是外国人,无论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所有人脸上都挂着同样诚挚的笑容,带着同样期盼的眼神。
这一刻,苏进已经是众望所归!
片刻后,苏进突然也是一笑。他点点头,从韦斯登手上接过那支金笔,在宪章上那处空白的位置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仍然是无比庄重谨慎的馆阁体,一笔一划都清晰而稳定,仿佛也代表了苏进此时郑重的心情。
他落完名字,又注视着它看了一会儿。
《沪城宪章》从它诞生的这一刻开始,就变成了全世界文物修复的法律。
可想而知,只有当这个世界发生了彻底的变化,现有的规章已经不再适用的时候,它才会被新的宪章或者宣言所补充、所取代。
在此之前,它在全世界文物修复界的地位,都必将至高无上。
现在,他苏进的名字署在了这份宪章的首位,是一个巨大的荣耀,也是一份沉重的责任。
所有在此署名的人都是如此,他们共同商议落实了这份宪章,他们就有责任解释、实行,并且维护它的存在。
同时,他们的名字,也必将伴随着这份宪章的存在一直留传下去。
然而,苏进看着落在宪章上的这个名字,一时间有些恍惚。
这个苏进,指的是他,还是这个世界原有的那个苏进?
不过这恍惚只是停留了短短的一瞬间就消失了。
苏进的目光重新变得稳定而凝实,他合上金笔,把它放到一边,又举起宪章,轻轻吹干墨水,把它递到韦斯登手上。
韦斯登仿佛意识到了他的想法,把这份宪章从头到尾全部看了一遍,连后面的签名也没有错过。看完后,他把它交到了身边另一位专家的手上。
如此,最后拟定完成的宪章从一个人手上传到另一个人手上,仿佛是一个无声的确认。
到现在为止,所有与会人员全部在上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从这一刻开始,沪城宪章正式颁布实施!
这几天,段程一直都在。
他旁观着这个过程,心潮比与会的这些修复师以及专家们还要澎湃。
在他看来,这个传递确认的过程堪称神圣,仿佛一束光从一处移到了另一处一样。
这种情绪如果放在电影里应该怎么传达呢?应该用什么样的镜头?什么样的布光……
不知不觉中,他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有点忘记自己正身处何处了。
然后,他突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发现周围有些不对。
这时,沪城宪章最后传到了杜维的手里。
要说现场的最兴奋的人是谁的话,那一定是杜维无误。
论及对文物的爱,他绝不输给任何人;另一方面,这份宪章在文交会上诞生,并且以“沪城”命名,对于整个华夏,以及刚刚成立的国家文物局,乃至于他这个人来说,都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这几天他都是一大清早就到这里来了,每天都全程陪同。现在看着火热出炉、签满了权威人士姓名的宪章,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与此同时,他的电话响起,另一件令人激动的事情发生了。
事前约好的那批文物抵达了机场,现在已经上车往这边过来了!
按理说,这批文物过来,杜维他们应该组织人去接的。
但是英方却表示,想要让游客们更早、更顺利地看到新一批文物,所以不想搞得太兴师动众。
文物到了就直接送过来,这边把接收工作搞好就行了,不用那么麻烦。
所以,杜维一早就接到了通知,现在听说文物到了机场,立刻招呼了苏进,两人一起往东馆方向去了。
东馆的确比西馆冷清多了。
当然,这里的门口也排了队,全天游客不断。
但是不仅队伍的长度不如另一边,人们的情绪也远远不如西馆那边的高昂。
这种对比的确非常鲜明,所以英方想要对此进行一些弥补,也是可以理解的……
杜维一来,就叫来了安保队长问话,苏进则走进馆内检查设施。
东馆原先就进行过认真周全的布置,当时他们已经拿到了展出文物以及艺术品的清单,所以展馆布置全是根据清单上的来,并没有留出多余的空间。
临时接到增加文物的通知,对于布展方来说其实是很麻烦的事情。
更何况文交会还没结束,东馆还在持续不断地接待游客,要在保持接待,同时保证文物安全的情况下改变展馆,增加新展柜以及新文物,是一项相当复杂的工作。
杜维在刚刚接到消息的时候非常兴奋,没多久意识到现状,突然开始担忧起来了。
他私下里又找了苏进询问,这样的工作是可以完成的吗?他有什么样的打算?
换了另一个没经验的,可能真的会觉得很棘手。
但苏进上个世界也碰到过这样的情况,怎么进行安排调度,他可以说胸有成竹,早就有了自己的一套方法。
再说了,现在天工社团都在,这可是一支他训练了很久的,各方面都很得心应手的队伍,有他们配合帮忙,这种工作并不难完成。
听见这个,杜维才放下心来。他放手把这项工作交给了苏进,并向他保证不用担心,万事都有他兜着。
今天峰会开始之前,苏进就已经到东馆来检查过一次了。
现在文物将到,他进行最后一次检查,各方面都跟他预想中的差不多。
全部检查完之后,他走到门口,看见杜维正拿着手机跟对面的人说话,表情似乎有些奇怪。
苏进走到他身边,他刚好讲完电话,表情奇异地转过头来。
“文物已经上路了。那边刚刚打电话过来,说跟着文物一起来的,还有英方一个王位继承人,排名第十七顺位什么的……”
众所周知,英王室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权力,在英国就像是吉祥物一样的存在。
但是在名义上,他们仍然是英国的统治者,这样一个王位继承人随行前来,他们必须还是要重视一点的……
于是杜维再次离开去做安排,苏进要负责的只有文物,在人和文物到来之前,他再次检查了东馆的自动监控安全系统。
两小时后,车队进入华夏馆,来到东馆正门。
东馆暂时闭馆,准备迎接文物进行安置。
游客们隔着围栏好奇地看着这边。听说英国运来了一批新的珍贵文物进行展示,他们都很兴奋,对暂时闭馆没什么意见。
运输文物的车辆全部都是专用的,由文物局从平天机械定制。
车辆的内部环境、外部安全保障都是针对文物进行特殊设计的,牢固程度可以媲美运钞车,技术难度犹有甚之。
苏进走到第一辆车跟前,此时车门正好拉开,一句英语从里面飘了出来:“……这可真是拿钱不当钱,啧啧,果然是暴发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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