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 八段的地位


  听到尚泉水这句话,田亚海声音一顿,他再开口时,语气略微缓和了一点,缓缓问道:“尚老师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马王堆的控制权,你还拿得回来?”
  他对尚泉水的称呼从“您”变成了“你”,尚泉水的心情反而舒服了不少。
  他冷冷地道:“那当然。苏进是什么玩意儿,跳梁小丑而已。他出道才多久,在修复师里有什么地位,有什么声望,站得住脚吗?说到底,文物修复这种事情,看的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而是一个圈子。有舒倩、杜维当靠山又算得了什么?高段文物修复师否定他的地位的话,我看他还能不能站得住!”
  田亚海又是一顿,过了好一会儿,他站了起来,裹着棉被走到壁炉旁边坐下。那两名女仆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像是一个人形托盘和一个人形支架一样。
  田亚海浑然毫无所觉,火光映在他的脸上,阴影扭曲了他的伤疤,让他看上去变得更加狰狞了。他缓缓道:“你们文物修复师的事情,我的确不太懂。可是尚老师,我记得你只是个中段修复师?”
  换了平时,田亚海这句话可算是戳中了尚泉水的痛处,他就算不会发脾气,也是要使些脸色的。
  但现在在电话里,他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轻声笑了起来,很高兴的样子。他承认了田亚海的话,道:“你说得对,我只是个六段,中段修复师。但是我们修复师同气连枝,自成一体。他苏进能压得下我一个中段修复师,要是遇到了高段修复师,又会怎么样?”
  他声音里的得意之情几乎要溢出来,田亚海的嗓子突然一阵痒,咳嗽了两声。尚泉水听见了,敏锐地问道:“田老板,您生病了?”
  田亚海说:“小病而已。”
  尚泉水有些遗憾的样子,道:“可惜了,我本来还说,想请您吃顿饭的。”
  田亚海问道:“你一个人?”
  尚泉水说:“当然不是。”
  田亚海沉吟片刻,断然道:“我现在的确不太方便出门,这样吧,你方不方便过来一趟?天境华庭,你来过一次的。”
  听见天境华庭四个字,尚泉水突然沉默了一会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带着微微有些变调的声音道:“我的确去过,我记得的……好的,田老板,我们就在那里见吧。”
  两人又聊了两句,约定了具体时间,田亚海挂上了电话。
  他一时间没有说话,而是盯着壁炉里的火炉,陷入了思考。柴火发出噼啪声,向下垮塌,火焰变小了一点。一个仆人拿着火钳与柴篮,上前想要加柴火。
  田亚海接过火钳,亲手加了两根进去。他看着略微黯淡的火焰重新腾起,突然问道:“那个高段修复师……是个什么东西,很牛逼吗?”
  他没有回头,田永宁守在他身后,不用提名也知道他问的是谁。他上前一步,小心答道:“一般来说,修复师从初段到九段,一共九个段位。初段到三段是低段修复师,四到六段是中段,七到九段是高段。尚泉水是六段,所以归为中段。”
  田亚海嘲讽地道:“中段就能在那什么文安组当首席顾问,看来也不怎么样嘛。”
  田永宁在这方面倒是比他懂得多一点,解释道:“不是这样的。修复师除了个人能力以外,对资历的要求也很高,能升到七段以上的非常少。而且,高段修复师很少出来,七段已经很厉害了,到了八段,就是国宝级的人物。”
  田亚海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听得很认真,他问道:“不是还有九段吗?”
  “九段那就是传说里的人物,连事迹都很少听说的那种。一般会出现的修复师里,最厉害的就是八段。说个离得近点儿的吧,现在要是有一个八段出现了,他说马王堆再没别的汉墓,可以动工修渡假山庄,那就是可以动工,没问题!”
  “这么厉害!”田亚海扬起了眉。他想起刚才尚泉水话里的意思,胸中的怒气终于压下去了一点,带了一点阴森森的笑影子。他偏头问田永宁,“你确定?”
  田永宁很肯定地说:“那是的,文物修复就是个圈子,八段是圈子里最顶级的牛逼人物,要被所有人捧着的那种。得罪了八段,这个人以后还混不混了?其他修复师一口一个唾沫星子,就足够把他淹死的!”
  田亚海笑意更浓,问道:“那不混这个圈子的呢?”
  田永宁跟了他很多年,很清楚他想听到什么。他非常肯定地道:“不混圈子的话,八段什么的,也是就是坨屎!不过……”他觉得自己说得过头了一点,还是把话往回收了一收,“一般来说,对待八段,还是要慎重一点儿。现在国家看重这个,国宝级修复师,在圈子外面的影响力也还是很有一点的。”他小心翼翼地看了老板一眼,提醒道,“还是不要太过分的好。”
  田亚海本来也没打算对八段做什么,听了这段话,他心情又好了不少。他看了一眼吊瓶,道:“赶紧把水打完,我要换套衣服,迎接客人了!”
  ……
  苏进独自一人走在山道上。
  天气寒冷,周围一个人也没有,飞禽走兽全部躲进了窝里,一片寂然无声。
  旁边的树不管是绿的还是枯黄的,全部覆盖着厚厚的雪被。所有的生机全部被寒冬隐藏了起来,只留下疾风在山间掠过,带着呜咽的声音。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苏进突然想到了这一句诗。一瞬间,他的视野好像被拉到了高处,看见了山径中独自行走的一个人,和周围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就像一幅水墨画一样。
  除了马王堆是一座不够雄伟的小山以外,这句诗用在这里,还是挺合适的。
  这两句诗,连同后面“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下半首,简简单单二十个字,就勾勒出了一幅美妙的图景,恍然如画,意境深远。
  古人诗歌之绝,从这二十个字里,就足以体现得出来。
  而这样的诗句、这样的文化,在古代历史上还有多少?它们有多少保存了下来,又有多少被深埋在地底,再也没有出现?
  别的不说,就说这座马王堆,三号墓中出土的帛书,就对《老子》《周易》的存世版本进行了全新的补充与修改。而一号墓中的那件素纱蝉衣,其蚕丝质料、织造技艺,直到两千年后的现在,也无法复制。
  这一点一滴的文化,共同筑就了华夏辉煌的历史。
  华夏在四大文明古国里,虽然出现时间最晚,但文化传承与延续却最为完整,自商朝以后,就没有断代的时候。
  这一切,靠的全部都是自古保存下来、发掘出来的文物!无数修复师,对于文物的保护与修复,还有无数研究者,对这些文物的整理与探讨。
  而这一切,在现在这个世界里,不过才刚刚开始……
  苏进独自走在山道上,周围一片素白,极为凄清,他的心绪却不断起伏着。各种各样纷至沓来的想法如潮水一般,翻腾不休。
  走到一处小山顶上时,他凝望下方,暂时停下了脚步。
  纷繁复杂的思绪渐渐退去,他闭了闭眼睛,在心里告诫自己。
  不要急躁。
  在上个世界里,整个文物考古的系统是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建立起来的,直到他离开时仍然没有彻底完善。
  现在在这个世界,一切才刚起步,他也还年轻,还有时间,慢慢来,不要急!


第四百零一章 山中公路
  苏进抛开纷繁的思绪,冷静下来,观察周围的地形。
  在他以前的世界里,马王堆三座汉墓里,首先发现的是一号墓。
  一号墓之后,第二个被发现的是三号墓,最后才是二号墓。这是因为,三号墓离一号墓距离最近,二号墓还要略远一点。
  那张马王堆的地图重新浮现在苏进的脑海中,三个墓的坐标格外清晰。
  他之前判断得大致没错,一号墓的位置应该就在钱头村一带。
  上次他们去钱头村的时候,走了不少距离,但那是因为山路不便,必须绕路的缘故。如果走直线的话,其实钱头村就在三号墓工地的背后,两者之间隔了两座不算太高的小山,实际距离不算太远。工地这边太闹的话,没准钱头村那边还能听得见。
  在上个世界,苏进没有参加过马王堆的实地挖掘,后来只参观过博物馆。当时,马王堆只有三号墓保留下了墓坑,供给游客参观,另两座墓里的随葬品送到了博物馆保存,墓坑本身没有留下来。
  苏进回忆着当初在博物馆看见的墓穴方位图,再一次从三号墓的位置,反推一二号墓的。
  最后,他的目光回到了钱头村的所在。
  没错,如果地下的墓穴没有因为什么原因移开,一号墓就应该在那里,埋藏在村民们的脚下!
  苏进注视着那个方向,视线迟迟没有移开。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再次抬步,向着钱头村的方向走去。
  根据记忆,只能判断出墓穴的大致所在,还不算真正的证据。
  要让文安组相信这里的确是一个墓群,开始正式圈地挖掘,进行保护,苏进必须要拿出东西来才行。
  文安组是一个政府机构,做事情要走流程,所以在勘探之前要打申请——申请勘探只是目的之一,另一个更重要的目的,就是在勘探出结果之后,暂时把这块地保住,不让别人轻举妄动。
  尚泉水瞒着文安组搞东搞西,还在那份协议上签了字,这边要再申请勘探就不那么容易了。就算能申请到,也要这边重新走流程,重新协调关系,不知道会拖到什么时候去。
  当然,苏进不是文安组的,算是一个自由人,不需要受这样的规则束缚。
  所以他打算趁这段时间,尽快找到一号墓和二号墓存在的证据,想办法通过文安组交到上面。这样,才能从流程上彻底掐断田亚海那边的路,真正中止渡假山庄的开发了。
  雪后的山路非常难走,又湿又滑,一不小心就会摔倒。这时候,就连苏进也走得非常小心,鞋子上沾满了泥。
  他回忆着记忆里的路,一个多小时之后,绕了个大圈子,远远看见了钱头村。
  这一看,他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钱头村地处偏僻,上下山路都非常不好走,村民们想要出山也不是容易的事。正是因为如此,钱二丫小姑娘都已经十一岁了,连学也没上过,字也不识得几个。
  但现在,苏进的眼前出现了什么?
  一条平平整整的公路!
  它弯弯曲曲地从山下建上来,直达钱头村门口。
  很明显,这条路是新修的,还没怎么被泥土砂石污染。柏油路,看上去并不太宽,但已经足够两辆车对面通行了。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条实打实的公路,这样一来,村民们想要出去,就容易得多了。
  苏进注视着公路来回转弯的方向,发现它是从山下直修上来,通往钱头村的。它跟现在正在开掘的马王堆汉墓完全在两个方向,并不会经过那里。
  苏进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迈开脚步,重新往那边走。
  他心里有些疑惑,这路,究竟是谁修的?政府的?为什么错过了马王堆汉墓?
  那边为了考古开掘,也是新修了路的。这样一来,这条公路就不能有效利用那边的,这是不是有些浪费?
  苏进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就像前面说的一样,不管怎么说,这样一条公路修起来,对村民们就是实打实的好事!
  苏进很快就上了这条路,继续往钱头村的方向走。果然,有了路,就好走多了。
  苏进走了没几步,一辆拖拉机突然突突突地从他背后追上来,在他身边停下了。车上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年人,看着有点面熟,似乎之前在村子里见过。
  苏进正在回忆这老人的名字,对方眼睛一亮,先想起来了:“这是古墓那边的伢伢子,是吧?上次来我们村里的!好像……姓苏?”
  苏进一听这话,顿时笑了起来。他点头道:“大叔好记性。对,我叫苏进,您这是从山外刚回来呢?”
  老头拍了拍身后堆积的货物,道:“对,刚去卖了一些东西,又买了一些回来。”他用力推了一下货包,从后面腾出一块地方,热情地邀请道:“上来吧,你这是要去村里?我捎你过去!”
  其实也没几步路,走起来也不会费劲。但苏进不想拂了对方的好意,还是过去坐下了。
  拖拉机又突突突地响了起来,向着村里驶去,苏进坐在后斗的边缘上,拍了拍货物,问道:“这拖拉机能进城?”
  老头笑得很爽快:“哪能呢?就到乡下转转。不过有了这个,还是方便多啦!我一个星期能跑两趟呢,买东西卖东西都方便!”
  趁着这点时间,苏进跟他闲聊了两句。
  这老头叫钱老六,就是钱头村的村民,也算是村里比较有钱的人——相对来说,能买得起拖拉机,在村里已经挺了不起的了。
  这当然是在修路之后发生的事。
  三个月前,苏进他们刚刚离开马王堆不久,这里就来了一堆工人,从山下到山上开始施工。钱头村的人一开始还有些担心,害怕他们要来干什么,结果没多久就发现,这路是修到自己门口的!
  钱头村村民又惊又喜,村长主动去问,这才知道,这路是政府修的,就是为了方便村民出行。
  政府工程比想象中还快,两个多月时间,这么老长一段路就已经修好,能够通车了。
  钱老六笑得非常爽朗,道:“每个星期,我家老娘儿们还带着她七姑六婆的去山下看看,你别说,城里就是比咱们这儿舒服多了!”
  苏进一边观察着路况,一边在想着这事儿。听见钱老六这句话,他突然问道:“既然这样,那你们打算搬到城里去住吗?”
  “搬什么搬!”钱老六给出了非常令人意外的回答。他摇摇头,又喜又叹般地道,“城里是舒服,但这里才是我们的老家。乡里乡亲的,几辈子十几辈子住在一起,为什么要分开?城里地方太小,咱们这里有山有水有院子,可比城里自在多了。”最后,他压低声音,说出了一句老实话:“而且,就算要搬走,哪来的钱哪。城里的房子贵得很,卖了我钱老六都买不起!”
  不愧是钱头村第一个能买得起拖拉机的人,钱老六的思路非常清晰,简简单单一番话,就把三个理由摆得清清楚楚,让人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苏进问道:“如果有人要给你们钱,让你们搬走呢?”
  钱老六犹豫了一下,反问道:“就像你上次说的那样,考古队要强要咱们的房子?”
  苏进没想到他记得这么清晰,想了想,道:“类似这样的吧。”
  钱老六再次犹豫了。他坐在拖拉机的驾驶座上,抬起头来,凝望远方。
  不远处的山村在他面前向左右展开,虽然极度贫瘠,但依山傍水,风景美得惊人。苏进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依稀已经看见村口的槐树,亭亭向上,仿佛一双手臂一样,温柔地护住了整座村庄。
  钱老六沉默了半天,叹了口气,道:“那得看……给多少钱吧。”


第四百零二章 搬
  按照钱老六之前的话风,苏进原以为他会拒绝的,听见这话,愣了一下,抬头看他。
  钱老六仍然直视前方,非常朴实地道:“你看,政府说修路就修路了,这是好事。但如果他修的不是路呢?而且,我出山之后也看过了。前后左右都是城市,就咱们这块儿一座山,还穷得很,政府也不会愿意咱们一直老这样啊。就算今天不让搬,明天、后天,多半也呆不下去。总有一天,政府会让咱们搬走的!”
  苏进完全没想到,这样一个山里的村民,头脑竟然会这么清晰。仅仅只是偶尔出山几次,眼看着周围的情况,就已经判断出了当前的情势!
  苏进真的有点佩服了,他点头道:“你见事太明了。”
  钱老六嘿嘿笑了两声,非常得意的样子:“那是的。然后我就琢磨啊,这政府是在修路,要不是修路,是要我们搬家呢?就像你上次说的那样,得给什么……拆迁费吧?只要拆迁费合适,那也只好搬了。”
  几句话时间里,拖拉机已经突突突地停在了村口,一群孩子看见钱老六的身影,立刻欢呼一声“六爷爷”,齐齐围了上来。钱老头看着孩子们,看着村口的大树——苏进这才发现,他之前看到的一部分是错觉。
  寒冬腊月,槐树的叶子早就掉光了,显得有些萧瑟。但是树上的积雪仍然显示出了它巨大而温柔的身影,就像一个满头白发,一直陪着他们成长的老人一样。
  钱老六也注视着那棵大树看了一会儿,对苏进叹了口气,道:“只是这老家,真不想走啊。”
  他的声音里包含着无限的感慨与无奈,让苏进有些感同身受。然后很快,钱老六就跳下车,从后面拿出一个袋子里,抓出一把糖果分给孩子们。
  另一个大婶迎上来,埋怨地道:“出去买的年货,你怎么这个时候就分了?”
  钱老六不在乎地说:“早吃晚吃,不都是要吃的?我跟你说,山外啊,早就不分什么过不过年了……”
  孩子们得到了糖果,欢呼而去,钱老头回头看见苏进,也给他抓了一把,笑着说:“小苏,来,你也甜甜嘴儿!”
  苏进有些发呆地接了过来,那是几颗水果糖,包着透明的糖纸,明显是小店铺散装的,在这个年代已经是很不值钱的那种了。而面前的孩子们,却如获至宝一样捧着,甚至还舍不得吃,先要把它小心翼翼地装好。
  苏进看着他们,同样有些感慨地长长吐出一口气,道:“不管怎么说,搬出山去,对孩子们也算是好事。”
  这时,另一个老头正满脸喜色地迎上来。他显然已经认出了苏进,正要挥手了打招呼,结果先听见了苏进的这句话。他敏感地察觉到了他话里的意思,问道:“你是说咱们马上就要搬了?”
  苏进转头一看,立刻认出来了,正是这座钱头村的村长。
  钱老六正跟那个大婶说着话,这时也转过头,有些紧张地看着苏进。接着,又一些村民围了上来,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在等着他一句话。
  苏进想了想,比较坦然地道:“具体时间我还不是太确定,不过也不会太久。”
  村长皱着眉头道:“这个不太久,究竟是多久?总得给我们个准话,我们也好做准备啊。”
  苏进环视四周,发现大部分村民们脸上都是同样的表情。显然,就像钱老六之前说的那样,他们虽然很有些故土难离,但基本上都已经做好了搬迁的心理准备。
  苏进想了想,决定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部说给他们听。
  他对村长道:“村长爷爷,有地方坐一坐吗?我长话短说,把现在外面的情况给大家介绍一下。”
  这时,一阵寒风吹来,所有人齐齐抖了一下。村长如梦初醒一样地道:“对,外面太冷了,到里面去暖暖!”
  村长家在村子的北边,是村里比较大的一幢房子,很难得是石砌的。村长住在这里,平时村子里有什么活动或者会议,需要室内举行的,也全部都会聚到这里来。
  如今,石屋宽敞的大厅正中央燃烧着火盆,村子里几乎所有的男性都到了,围着火盆坐着。屋子里窗户很小,非常暗,火光投射在村民们的脸上,不断扭曲着身影,看上去有些诡异。
  苏进坐在上首,村长在他旁边紧靠着他。
  苏进环视下方,道:“大家从小到大全部都生活在钱头村,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所以,关于这片土地的规划,我觉得也应该说给你们听听。”
  普通村民不知道,村长却是知道苏进的这种行为有多难得的。
  从古至今,愚民最好管。你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最好忽悠,别人随便说说就能糊弄得了,想让你怎么办就怎么办。
  而当你对里面的情况门清地熟,再想忽悠,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苏进现在,就是要把情况给他们剖析清楚,好让他们不容易被忽悠!这对于一个村外人来说,实在太少见了……
  村长的眼睛中流露出感激的声音,沉声道:“小苏,多谢你了。那边的三狗子,你们给我闭嘴,不许说话了!”
  村长在钱头村里还是很有点威信的。他一出声,那边嗡嗡嗡交头接耳的几个人果然就马上闭嘴了。
  苏进对着村长笑了笑,道:“之前在来这里的路上,我听钱六叔说了一番话,很有感触,想说给大家听听。”
  他把钱老六关于城里城外,以及这座山的情况介绍了一下,有些人皱起了眉头,也有人嚷嚷着问道:“什么意思啊?听不懂!”
  村长毫不客气地骂道:“听不懂就闭嘴,蠢还要蠢给别人看!”
  苏进解释道:“也就是说,咱们现在住的这座山,是城市规划的一个盲点,早晚都是要处理的。”
  村民们不说话了,苏进又道:“在整体的城市规划里,马王堆肯定是要动的,问题在于怎么动。按照之前的说法,已经有开发商在准备,想要在这里建立一个渡假山庄。但现在,这个计划应该不太可行。”
  “为什么?”
  苏进随手拣起一根柴枝,道:“现在钱头村附近的情况大概是这样的。”
  虽然是石屋,但地面仍然是土的,只是铺了一些煤灰。苏进很快在上面画了张地形图,先点出钱头村的位置,然后点出三号墓的位置,中间画了几道虚线,代表两者之间间隔的那座小山。
  苏进道:“早在半年到一年之前,一群盗墓贼偷偷潜进了马王堆,炸开一座古墓,从里面盗走了世所罕见的宝物。也因为这个,考古队注意到,马王堆下面有汉代古墓的存在。”
  “三个多月之前,考古队进驻马王堆,开始对进下汉墓进行抢救性挖掘。就在前两天,汉墓已经被挖掘完毕,各种文物被一一取出,送住长沙博物馆进行保护。”
  村长突然想起个事,用力一拍大腿,大声道:“对了,之前来村子里那两个人,问东问西的,就是在问古墓里的宝贝吧!”
  “宝贝!”一听这话,三狗子等几个年轻人顿时兴奋了起来,其中一个人嚷道,“宝贝很值钱吗?”
  村长的眉头马上皱起了来了:“三狗子你闭嘴,谈正事呢,你在说什么?”
  苏进并不着急,他先对着村长安抚地笑了一下,接着对三狗子认真地道:“文物的确非常珍贵,其中一部分甚至堪称国宝。也正是因为如此,国家才格外重视,让考古队一直在这里辛勤工作。”
  人是很奇怪的。
  如果是随手可及的那种宝贝,价值普通高,出了手就能改善自己生活的那种,更容易让人生出贪婪之心。
  而一旦它上升到“国宝”的层面上,就会让人有些害怕,不敢轻易出手了。毕竟,宝物越珍贵,伴随而来的风险就越大。当风险大到一定的程度,普通人想都不想去想。
  三狗子他们未必知道这个道理,但当苏进的“国宝”两个字一说出口,他们就对视一眼,紧紧地闭上了嘴。
  苏进微微一笑,又转向其他村民,认真地道:“现在最关键的是,据我判断,汉墓可能不止在现在开掘的位置有。在这座马王堆的其他地方,也可能同样有汉墓存在。”
  他说着话,目光同时下落,看向自己所在位置的地下。
  村长和村民们同时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首先反应过来的是坐在人群中的钱老六,他惊讶地问道:“你是说,我们村的底下也有?”
  苏进道:“还没有确切证实,但可能性应该很大——应该就是。”
  村民们面面相觑,一下子就都沉默了。
  前面说政府规划让他们搬迁,只算是一个设想,而现在古墓的存在就是实实在在的“危机”了。隔壁正在大规模动工的事情,村民们隔得这么近,其实也是知道的。这种动工规模足以证明,上头人对这件事有多看重。
  如果古墓就在他们脚下,那是不搬也得搬了!


第四百零三章 威名赫赫
  村长啪答一声,点着了烟,边抽边打量着苏进。他想起上次这些年轻人来的时候,苏进力压在村子里流传的谣言,给大家介绍了拆迁费的事情,平定了人心。原来,那时候,其实就已经有规划了吗?不过……
  苏进没有马上继续说话,任由沉默蔓延,好像就是在等着他们理清思路,想清其中关键一样。片刻后,窃窃私语声逐渐蔓延了开来,越来越响亮。
  村长吸了口烟,突然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跟我们说这些?”
  这句话一下子就把所有的声音压住了,村民们一起抬头,齐刷刷地看向苏进。
  对啊,这些事情他们本来都是不知道的,苏进如果不跟他们说的话,由政府出面发放拆迁费,把他们哄走了,要拿这块地干什么都行。
  现在苏进跟他们说了这里要做什么用,下面有什么珍贵的宝物,这不是给他们送筹码吗?万一他们不搬了,政府也好,考古队也好,不是更麻烦?
  火光下,苏进的目光非常清亮,他平静地道:“因为这是你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文物藏在你们的脚下,你们应该有知情权。”
  知情权……村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词,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他们再次面面相觑,一个人支支吾吾地道:“但是,如果我们要高了价,你们不是比较麻烦吗?”
  这么纯朴的问题,让苏进一下子笑了起来。他点头道:“对,但如果本来就应该这么麻烦的话,为什么一定要省事?”
  村民们再次不说话了。他们心里有点迷茫,苏进的话,他们似乎有些感触,但似乎又不是特别明白,只能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翻来覆去地体会。
  苏进也没有多做解释,他只是拍了拍自己的膝盖,平静地道:“总之,我只是介绍一下情况。钱六叔说得对,马王堆本来就在政府开发的计划内,不管有没有古墓,迟早都是要开发的。所以,村子迟早也是要搬迁的,只是早晚问题而已。现在村子下面有古墓,这个进度可能会提前,但政府也会更重视。但不管怎么说,钱头村是你们的家,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你们应该得到什么样的补偿,大家都应该知道,应该好好去想一想。”
  石屋里一片沉默,苏进也没有在说话。片刻后,外面响起了一片清脆的笑声和叫声,好像是那群孩子正大呼小叫地从村长家门口路过,瞬间又跑远了。
  这阵声音像是提醒了村长一样,他熄了烟,咳了两声,挥手道:“小苏只是来告诉我们情况的,这件事事关大家自己,都回去自己好好想一想。”他思索片刻,道:“明天……明天上午吧,大家还是到这里来,我们开个村民大会,合计合计应该怎么办。”
  他转向苏进,问道,“小苏,今天晚上,你就留在村里吧?”他看了一眼四周,道,“就住我家!”
  苏进本来也有这样的意思,他没有推辞,爽快地点头道:“行啊,那就打扰了。”
  村长摆摆手,没有说话。他眉头紧锁,有些忧心忡忡的样子。
  村民们纷纷站起来,渐渐散去。他们每个人的表情都跟村长差不多,眉头紧锁,一脸的忧心忡忡。
  这也正常,搬迁出去,远离住了千百年的故乡,对于任何一个人、一个群体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大事。
  村民们离开之后,村长站起来道:“中午了,来,小苏,吃顿便饭吧?”
  苏进点头,然后道:“村长爷爷,我还有一些话要单独跟你说。”
  村长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了一些不太一样的东西,眉头皱得更紧了。
  ……
  “什么?田老板?”
  苏进跟村长说的正是田亚海的事情。
  天境华庭一行,苏进已经很清楚田亚海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这种地头蛇放到整个大环境里去看,不算什么厉害人物,但是在地方上,那是实打实的一霸。
  他在白道上关系深厚,在黑道上实力雄厚,两者相辅相成,让他在这一带横行无忌。
  离开这里,他就像脱水的鱼一样,说不定连活下去都有点困难。但只要在这座城里,他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除非就更强横的猛龙过江,否则普通的强力,都压不倒他。
  苏进看得出来,他对马王堆这块地可以说是势在必得。也是,两亿的大生意,换了谁都不会轻易放手。
  而以田亚海的手段,想要对钱头村做什么的,那可真是很难说的事情……
  不过他也没想到,田亚海在这一带的名声竟然这么响亮,他只对村长提了个头,村长立刻大惊失声地问了出来。
  苏进点点头,问道:“怎么,你听说过他?”
  村长重重一拍大腿,道:“怎么会没有听过?你是说,之前渡假山庄什么的,是他想拿下来的?”
  苏进再次点头,道:“对,当时他快跟政府签好了协议,协议内容我也看过了。不过现在他们还差最后一步,如果这里真的有汉墓的话,他们就没办法开发了。”
  村长的表情变幻莫迁,这时一个大婶走到门口,扬声叫道:“老头子,小苏,吃饭了!”
  村长极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吼道:“吃个屁的吃,快闭嘴!”接着,他又忧心忡忡地问道,“那小苏,要怎么证明这里的确有汉墓呢?”
  大婶性格非常泼辣,她辛辛苦苦做好了饭,结果被老头子平白无故的一通怒吼,顿时眼睛也瞪起来了。她一推门,喝道:“再不过来吃,那就吃屁去吧!”
  村长更不耐烦了,他猛地站起来,对着老婆子瞪圆了眼睛:“你这泼妇怎么不懂大事!再不搞清楚,田老板就要把村子给拆了!”
  一听见“田老板”三个字,大婶的眼睛也瞪起来了。她的脸上瞬间露出了慌乱的表情,道:“怎么又扯上田老板了?田老板怎么就要拆咱们村子了?”
  苏进完全没想到,田老板在钱头村应该有这样的威风,村长和村长老婆提起他来,简直畏之如虎。
  这还真是实打实的地方一霸啊……
  村长夫妇殷切地看着苏进,想要听个究竟。苏进整理了一下思路,简明扼要道:“政府想要加快城市开发的进度,田亚海想要马王堆这块地,修建别墅和渡假山庄,两边一拍即合,准备签订协议。如果不是文安组在这里发现了汉墓的话,协议可能早就已经签好了。”
  村长顿时慌张了起来,连声道:“那怎么行,那怎么行!要是田老板来拆的话,还有咱们的活路吗?什么拆迁费,不把咱们打死就算好的!”他把苏进前后说的话串到了一起,又问回了之前的问题,“你说有古墓的话,就是考古队接手了?田老板就管不着了?”
  苏进点头:“理论上来说是这样。汉墓价值很高,国家非常重视。如果能够证实的话,上面直接派人,田老板也应该无能为力。”
  村长老婆立刻叫道:“这个古墓在哪里?就在咱们村吗?赶紧找出来啊!”
  村长用力一拍老婆,大声道:“对,说得对,这个古墓,能赶紧找出来吗?”
  两双眼睛无比殷切地看着苏进,苏进坦诚地道:“应该可以,老实说,我就是为这个而来的。”
  马王堆一号墓就在钱头村附近,苏进要在附近动工的话,肯定会被村民们看见。这也是他进村子的原因之一,如果可以沟通,他还是想提前把事情告知给大家。
  没想到村长一听苏进的话,立刻道:“那有什么问题,找,赶紧找?需要人帮忙吗?咱们村所有大老爷儿们都可以上!”
  大婶也跟着说:“大娘媳妇儿们也可以,你要啥,我们给你弄啥!”
  田老板在这一带,竟然有这样的名声……这是苏进完全没有想到的。
  因为害怕田老板,所以村长迫不及待地想要发现汉墓。不管怎么说,把村子交到考古队手里,比交到田老板手里要好多了!
  苏进看了看两人,郑重地道:“那请村长派两个人来帮把手吧。”
  村长毫不犹豫地说:“行,要谁帮忙,你张嘴,我安排!”


第四百零四章 实地考察
  事情进展得比苏进想像得还迅速。
  匆匆吃完一顿心神不定的中饭,村长立刻就出了门。
  他倒没把苏进说的事情在村子里大加宣扬,而是找到几个人,单独说了一说。
  马上就要过年了,村子里难得的张红挂彩,一片喜气洋洋。
  公路修通之后,他们下山也方便多了,趁着过年,把村里积压的一些货物拿到城里去卖了,又买了一些年货送回来。
  这些年货也好,装饰品也好,相比起外面来说简陋太多了,但仍然给这个破旧的小山庄装点出了无数的喜色。
  大婶小媳妇出出进进,小孩子追跑打闹,明明是寒冬季节,这里却像是多出了几分暖意。
  苏进站在村长家的屋檐下,看着眼前的情景。
  突然,他迈开脚步,走到一处屋宅的窗前,摸了摸上面贴着的窗花。
  窗子是木头的,有些破旧,上面糊着新纸。窗花是用红纸剪出来的,以苏进的眼光,当然一眼就能看出来,它是手工剪的,绝非机器制作。
  这窗花剪得可真不错,它虽然不像谢幼灵隔窗断那样的细腻立体,却自带一种朴拙而凝重的美,生气十足。它剪的是两枝腊梅,两只小鸟,简单的景物贴在纸窗上,配着旁边陈旧的木头,简直像是要活过来了一样。
  苏进有些意外,这剪纸手艺,可真不一般!
  留意到这个之后,他又特别关注了一下村里其他窗户上的剪纸。这一看,他就更意外了。
  这张腊梅花鸟的确是剪得特别好,其余窗户上的剪纸也不差。
  这种简单朴拙看上去像是一种特殊的剪法,特别能体现景物神韵。有些剪得比较差的,也有两三分意味,像刚才这张比较优秀的,就真的有些让人惊艳了。
  过了一会儿,村长走了过来,他身后跟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钱老六。这两人跟村长一样,也是眉头紧锁,脸色有些阴沉。
  村长把这两人带到苏进面前,道:“一会儿他们俩跟着你去,给你打下手。还有什么要帮忙的,让老六去说。唉……”他重重叹了口气,道,“希望你能赶紧找到汉墓,一切都顺利。”
  钱老六跟另一个叫四牛的年轻人一起重重点着头,表情一模一样。
  苏进看了他们一眼,越发感受到了田亚海在这一带的名声。
  他点点头,道:“走吧。”
  他刚要转身,突然又看了一眼窗花,问道:“村长爷爷,我想问问这个剪纸的事情。”
  村长有些意外,在他看来,这是小事情,没想到苏进会这么关注。他说,很久以前,村里住了一个老头子,不是村里本地人,是从外面来的,不知不觉就在村子里住下了。
  他偶尔会剪一些东西逗孩子们,逢年过节也剪些窗花,分送给周围的邻居。
  他的窗花不如外面的那么精致,但看着就是花,大家很喜欢,不知不觉中,村里所有的窗花就全部被他一个人包办了。
  后来他在村里过世,一些孩子学了他的手艺,渐渐地传下来,最后变成了村里人人皆会的通用手艺了。
  村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剪得挺粗的,比外面卖的差远了。村子里随便用用。”
  苏进凝视着红色的剪纸,摇头道:“不,剪得非常好。”他指着那张腊梅花鸟,问道,“那张是谁剪的?”
  村长有些着急,想让他赶紧去确定古墓的位置,但还是耐着性子对四牛说:“谁剪的,你赶紧去问问。”
  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村长当然不会一一关注了。
  四牛也不是很清楚,他跑到那家里去问了一下,没一会儿就打听到了跑了回来。他说:“是二丫剪的,小姑娘可喜欢这些手艺活了。”
  二丫……苏进的眼前顿时浮现出了一个小姑娘的身影,亭亭玉立,像是山间的一丛野花一样,带着蓬勃的、野性的生命力。
  他的手指拂过窗花,村长道:“小姑娘家家,没书读,只能玩这些东西。”
  苏进点点头,没再继续问下去,而是对钱老六和四牛道:“走吧,麻烦两位了。”
  村长顿时松了口气,没等他们俩说话,就把话接了过去,连声道:“不麻烦,不麻烦!”
  ……
  苏进工作起来就是非常认真的。
  他现在的主要目标,就是确定马王堆一号墓和二号墓的位置,找到实际存在、并且可重复确认的证据,以此重新向文安组提交挖掘申请。
  这样一来,文安组就能拿着实证,向地方政府发下通知,在挖掘完毕之前,彻底停止马王堆一带的开发行为了。
  马王堆一号墓深埋地底,椁室离地面足有二十米。它跟三号墓一样,周围包裹着大量白膏泥和黑木炭,甚至比后者包裹得更严实。
  马王堆一号墓拥有种种奇迹,虽然很多到后来也还没有发现原因,但毫无疑问,它优越的保护条件一定是原因之一。
  所以,苏进在前期勘测的时候,一定要非常小心,绝对不能破坏它的原有条件。
  马王堆一带地形变化很大,苏进能大致确定一号墓的位置,但还不能完全确定。
  他首先离开钱头村,到了附近的一个高处,抬眼向四下看。
  钱老六和四牛跟在后面,好奇地跟着东张西望。钱老六用拖拉机带着苏进进村,自认跟他熟悉一点。他实在按捺不下心里的好奇,上前凑近了一点,问道:“这古墓,应该怎么找,怎么确定啊?”
  苏进拿出一个本子和一支笔,一边在上面记着什么东西,一边很有耐心地介绍道:“有很多种方法。第一种,就是用肉眼看了。”
  古代人埋葬先人,或者为自己选择墓地的时候,通常都会看“风水”的。就算是两千多年前的西汉,风水学还没有像后面那样渊源流长,自成系统,在选墓方面也会有自己的一套规矩。
  不管“风水”这东西存不存在,会不会真的对他们的后世或者后代造成影响,而只要这些古人照规矩办事,后人就可以根据这样的规矩,反推出他们的墓地的存在以及具体位置。
  所以,现在苏进在做的,就是观察周围的地形地脉走向,推测一号墓可能的位置。
  钱老六和四牛听得非常认真,四牛眼睛一亮,道:“这样说的话,不是越有身份的人,墓就越是好找?”
  苏进并不隐瞒,道:“的确是这样。有身份的人,才有本钱遵守规矩。穷苦人家随便找块地一埋,说不定连棺材也没有,只有草席裹身,后世怎么可能找得到?”
  钱老六自嘲地笑着说:“这样说起来,穷人也有穷人的好处了?”
  苏进道:“人死灯灭,死后荣华我们也享受不到。弃尸荒郊被人遗忘比较好,还是挖墓掘尸,流传千古比较好,这也很难说。”他有些感慨地道,“譬如这位辛追娘娘,她在历史上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但是如果她的墓被挖掘出来了,供人研究,她的名字就会被更多人知道,她的身世也会被更多人了解。但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又有谁说得清楚呢?”
  听到“辛追”的名字,四牛马上就兴奋起来了,他也忍不住上前了一步,问道:“你是说,我们要找的这个墓,就是辛追娘娘的?”
  苏进道:“墓没有挖掘出来,还不能真正确定。但是……可能性很大。说起来,辛追娘娘的名字,我也只在你们的嘴里听到过。”
  想到这里,他又把他跟张万生关于墓主身份的分歧,两人打的那个赌,跟这两人说了说。
  长沙城的传说里是怎么说的,地方志里是怎么说,他苏进又是怎么认为的……
  每种不同的说法道理在哪里,又有哪里存在疑问,而这一切,都要等到古墓挖掘出来之后,才能真相大白。
  苏进说得深入浅出,两人一听就听懂了。
  四牛更兴奋了,还觉得有些亲切。他问道:“也就是说,你是觉得我们村子里的传说是真的,地下这墓是辛追娘娘的墓?”
  苏进看他一眼,点了点头,肯定地道:“是的,我是这么认为的。”
  四牛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了,他乐呵呵地说:“那当然只可能是这样啊!咱们村从来不说谎,说有辛追娘娘,就有娘娘!”
  苏进再次强调道:“但只有古墓被挖掘出来……”
  四牛笑着打断了他,道:“知道知道,看到人了才能确定嘛!”他摩拳擦掌地道,“那还等什么,还不赶紧把娘娘找出来!”
  四牛的干劲突然间变得更足了,钱老六总算比他稳重一点,问道,“看周围山形,就能确定墓的位置吗?”
  苏进摇头:“能看出一些东西,但不能完全确定。毕竟,两千多年过去了,山体会不会发生变化,也是很难说的事。要真正找到,还是需要实证。”
  他又在笔记本上做了几个记号,从肩膀上把背包卸下来,放到地上。
  钱老六好奇地问道:“怎么找证据?”
  苏进从背包里掏出几个零部件,包括一根钢管,一个铲头,一个圆溜溜的塑料东西,还有一些其它零碎的螺丝什么的。然后他蹲下去,组装了起来。
  四牛跟着蹲下,兴致勃勃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苏进首先把铲头装在了钢管上,然后用力一拉,把一节节的钢管拉开,固定住。然后,他对着四牛晃了一晃,笑着问道:“洛阳铲,听说过吗?”


第四百零五章 洛阳铲
  四牛打小生活在钱头村里,很少外出,见识有限。洛阳铲这个名字,他的确没有听说过。
  反倒是钱老六,再年轻一点的时候是去外面闯过的,四十多岁了才回钱头村,见识比四牛广博得多。一听“洛阳铲”的名字,他的目光就聚集了过来,上下打量着它,惊奇地问道:“这就是盗墓贼用的洛阳铲?久闻大名,还是第一次见。”
  四牛立刻大惊小怪地嚷了起来:“盗墓?”
  苏进微微一笑,坦然道:“没错,最早的时候,洛阳铲是专门用来盗墓的工具。但工具始终只是工具,只要好用,有什么好坏之分?早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就有考古学家利用它来进行考古钻探了。”
  钱老六点头说:“对,枪可以用来杀好人,也可以用来杀坏人,但枪就是枪,有什么好的坏的?”
  苏进点头道:“就是这个理。”
  洛阳铲的铲头跟普通的挖铲不太一样,它呈半圆筒形,主要是用来挖掘探洞、采集探土用的。
  苏进组装好洛阳铲,站了起来。他两腿叉开,双手把钢杆举到胸前,铲头着地,位于两足之间。然后,他脸上的笑容消失,表情变得极为严肃。接着,他沉臂用力,铲子陷进地面,垂直向下铲去。
  他的力量非常大,动作极为干脆,铲头瞬间就深深陷了进去,钱老六在旁边喝了一声彩,叫道:“好力气!”
  苏进的动作非常利落,每铲一下,就把洛阳铲提起来,换一个角度,再次下落。如此四次,在地上打出了一个圆形的黑洞,看上去非常深。
  苏进再次提起铲子,看也不看那个洞,伸手从铲手里摸出一把土,捏了一捏,摇头道:“不在这里,换个地方吧。”
  苏进虽然年轻,但是是从山外来的,一看就是个文化人,还是大学生,一开始,四牛对他有点畏惧心理,不太敢随便说话。
  但这么一会儿,他发现苏进有问必答,态度和蔼,很好相处,于是胆子也大了起来。
  这时他看见苏进的动作,好奇地凑上前去问道:“这是怎么看的?”
  钱老六比他更懂规矩一点,沉声喝道:“四牛,不该问的,不要乱问!”
  苏进先对着钱老六安抚地一笑,道:“六叔,没事的。”接着他才回答四牛的问题,“墓地附近的土质跟普通的泥土不太一样,如果发现了变化,就应该注意了。不过……”他想了想,又道,“泥土变化的可能性很多,不一定是古墓造成的。譬如附近有动物的粪便、尸体、地下水等等……都有可能造成影响。具体是由于什么原因造成的,就要实际情况实际分析了。”
  究竟怎么判断怎么分析,苏进没有继续往下说。一方面,这种事情太靠经验了,一时间很难讲清楚。另一方面,这种事情通常也不应该讲给非专业人士听。万一起了什么心思……还是不能不防着点。
  接下来,苏进一边更换地方勘探,一边不时回答四牛的问题。他的确还是有问必答,但细节部分通常都模糊过去了。四牛没留意,还在兴致勃勃地追问,钱老六留意到了,他有意多看了苏进一眼,再没阻止四牛去问。
  苏进带着两个人,一路走,一路留意周围的地形,不时用洛阳铲进行探测。
  其实到了现在,洛阳铲并不是最好用的手段,但的确仍然是最方便的手段。
  现在大雪封路,出入不便,苏进又不想再随便进长沙城,终究还是选择了这种方式。
  后来,四牛壮起胆子,问苏进自己可不可以上手试试。苏进倒是无所谓,干脆地把铲子借给了他,还教他怎么用。
  初学者使用洛阳铲,很少能一开始就把握好角度与力度。
  一般来说,铲头要正,杆子要直,不然打出来的孔也不直,还可能出现小口大肚的现象,不方便取土。
  但四牛上手得却很快,打了两个歪孔过后,动作很快就跟苏进差不太多了。他还学着苏进的样子取下泥土,瞪大眼睛仔细看——好像这样看,他就能看出下面有没有辛娘娘的墓一样。
  不愧是天天干活的人啊……
  然后,苏进不断指导四牛,每隔一段距离,就打孔取土,查看究竟。每一次,四牛都瞪大眼睛,凑过来看他手里的土。
  不过苏进并没有多做解释,半小时后,四牛又打下一个孔——很明显,他的动作越来越规范,打下的孔极直极深,孔壁光滑,显然已经掌握了一定的技巧了。苏进取出土看了一眼,突然眼睛一亮,指着旁边一个位置道:“再在这里往下打!”
  四牛依言办事,苏进再次查看过后,从背包里又拿出一根套在一起的钢管,拧在了洛阳铲后面。
  有了这根加长杆,这把洛阳铲变得足有三米长,越发不好用力了。
  四牛闷不吭声地把铲子交还给苏进,蹲在旁边看他工作。
  这一次,苏进不仅使用了加长杆,还在加长杆后面的钩子上栓了一根绳子,小心翼翼地把整根铲子吊了进去。
  最后,他看了一眼取出的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四牛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这时眼睛一亮,问道:“找到了?”
  苏进应道:“还不能确定,但是……”他捏起一小撮土,放在手里捻了捻,对着四牛笑道,“多半就是了。”
  四牛无比兴奋,跳起来挥了下拳头,那样子,简直像是完成了什么大工作一样。
  接下来,苏进却再没有把工具交给他。他一边走,一边下铲,一边收集土样,在笔记本上进行记录。
  四牛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眼睛瞪得贼大,好像想看出什么一样。
  苏进把这一片地走了个遍,太阳快下山时,他笔记本上的标记也做得满满当当了。
  这一片坡地明显有钱头村人活动的痕迹,苏进不时还停下来问几句话,主要就是问平时他们的活动范围和活动内容。钱老六一一回答,没过多久,他似乎看出了苏进想问的是什么,有时候不等他发问,就开始回答了。
  苏进一开始沉浸在工作之中,没有留意,等到留意到的时候,忍不住多看了这两人一眼。
  钱二丫也好,钱老六也好,四牛也好……钱头村的人,似乎都在某方面拥有不错的素质啊。
  不过苏进并没有就此多发表什么意见。
  天气太冷,又下过雪,泥土被冻得很硬,很不容易进行探测。而且今天的天气阴沉沉的,跟之前快下雪的时候一模一样。
  苏进心里觉得有些不妙,加快了动作。
  在这种土地上下铲是很费劲的事,即使是他,时间一长,也觉得两臂有些酸痛。这时候,四牛默不吭声地把洛阳铲接过去,苏进说在哪里下铲,他就在哪里动工。
  他的动作比之前更加规范、更加利落了,显然,这一段时间在旁边看,他也不停地在心里揣摩,默默地进行着练习。
  有了这两人的帮助,太阳下山之前,苏进大致把这附近的山头踩了一遍。
  最后,当天色灰蒙蒙地沉下来时,他直起身子,抬头看了一眼,道:“天黑了,先回村吧。”
  三人回到了村里,那时候,村长正蹲在村口的大槐树下,一个人抽着烟。
  天气寒冷,槐树的叶子全掉光了,村口也是风头,村长穿着一件大棉袄蹲在那里,似乎完全不觉得寒冷。
  他紧紧地皱着眉头,一点的忧心忡忡。显然,苏进出去这半天,他一直在担心着田老板的事情,担心村子的未来发展。
  苏进有些感同身受的感觉,他走上前去,对村长笑着说:“村长爷爷,我们回来了!”
  村长抬头一看他,立刻扯出一个笑容,好像不愿意把颓丧的情绪传染给他似的。他振作起精神道:“回来就好,饭已经做好了,走走,回去吃。怎么样,今天有收获吗?”
  说着,他透过苏进的肩膀,看向他身后的两人。
  这一看,村长就是一愣。
  钱老六还好,跟平时没什么差别。他脸上微微有些兴奋,好像这一趟收获的确不小。
  但四牛就不一样了。他板着一张脸,呆呆地看着远方,好像正在想着什么一样。
  村长走到四牛身边,重重一拍他的脑袋,问道:“你这蠢牛,想什么呢?你妈找你好几次,被我挡回去了。还不赶紧回去!”
  四牛如梦初醒,应了一声“哦”,快步往回家的方向走。
  路过苏进身边时,他突然停下脚步,想要说什么的样子。但他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抿了抿嘴,快步离开了。
  村长皱眉看着他的背影,转身问苏进道:“这小子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苏进一愣,连忙道:“没有的,四哥和六叔都帮了我很大的忙。”
  钱老六也道:“四牛挺好,没犯什么倔劲儿,还帮了不少忙。”
  村长如释重负,点头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他带着苏进回到那幢石屋——中途钱老六就跟他们分道扬镳,回自己家去了——一进门,热腾腾的饭菜香气扑面而来,接着是柴火烧起的融融暖意,瞬间把苏进从外面进来的寒气扫干净了。
  苏进抬头一看,正好看见了村长家的饭桌。显然,他们一家都还没有吃晚饭,都在等着他回来呢。
  饭桌旁边有一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一见苏进就对着他咧开一个笑容,满含乡音的清脆声音跟着响了起来:“阿哥!”
  苏进看着她,也跟着笑了,叫道:“二丫,你好啊。”


第四百零六章 雪中微灯
  钱二丫家父母双亡,以前跟着奶奶一起过日子,但没多久,奶奶就过世了,钱二丫于是吃上了百家饭。
  这也是钱头村这样的山村才会有的生活。
  这里没有福利院什么的,满山满村的全部都是乡亲,多少沾了点亲戚关系。所以,钱二丫住是住在她奶奶的屋子里,吃饭却是今天吃这家,明天吃那家,轮流来。
  钱二丫还小的时候,村里的大娘媳妇儿们不时给她做两件衣服,补补旧衣服,照应一下。结果这孩子仿佛天生就拥有一双灵巧的手,等她稍微长大一点,补衣服这样的事情,就不需要别人帮忙了。
  再大一点,她还能做一些手工,托人拿去外面卖。逢年过节,村里的窗花她更是包了一大半。要不是还有一些人也喜欢这个,想练练手,她全包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村里吃饭,是绝对不会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这种事的。在饭桌上,村长把钱二丫的身世讲给苏进听,钱二丫小脸微红,脸埋在饭碗里,不声不响。
  想起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看见钱二丫用草编的小动物,以及不久前看见的她剪的窗花,苏进满怀赞叹地看了她一眼。
  有些孩子,就是拥有这样的天分,就算土生野长,受过任何训练,也能绽放出灿烂的光芒。
  只是……
  苏进一边听见村长说话,一边看着钱二丫,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村长讲了一会儿钱二丫的事情,终于定下神来,把话题扯到了自己最关心的事情上。
  他表情严肃,压低了声音,好像在谈论什么机密大事一样地问道:“小苏,山上的古墓……你找到了吗?”
  钱二丫一听古墓两个字,立刻竖起了耳朵。
  苏进没有隐瞒,点头道:“的确在山上发现了一些痕迹,能算是初步的证据。但是作为古墓存在的正式依据,还嫌不够。明天还要再上山一次。嗯,说不定还要再准备一些工具。”
  村长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大概什么时候能确定呢?”
  苏进张开嘴,刚要回答,他身边的钱二丫突然从饭碗里拔出头来,转头向后看。小姑娘耸了耸鼻子,轻声道:“雪的味道……下雪了!”
  苏进意外地看他一眼,立刻放下筷子,站起身走到门口。
  果然,天空中正有一片片的雪向下飘,在灯光的映照下,这一片片小精灵显得无比精致而华丽。这次的雪依旧很大,绒毛一样落下来,已经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
  “真漂亮啊……”
  钱二丫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到苏进的身边,抬着头,呆呆地注视着这一切。
  苏进看着这美好的景色,眉头却锁了起来。他转过身,对着同样走过来的村长道:“那得看这雪下得多大,会下到什么时候了。”
  村长一愣,片刻后才明白,苏进这是在回答他刚才的问题。
  一听这话,他的表情也变得苦涩起来了。苏进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道:“往好处想的话,我们麻烦,那边也麻烦。是好事还是坏事,还很难说呢。”
  他没解释“那边”是什么意思,村长却迅速听懂了。他点点头,叹了口气,苏进非常认真地道:“不管怎么说,我会尽我的能力努力的。”
  村长无比感激地看着他,道:“那就劳您……多费心了!”
  ……
  吃完饭,坐在柴堆旁边,苏进掏出手机,要给舒倩那边打电话。
  他今天一早出来,只给方劲松留了封信。当时他也没想到,他会在钱头村留宿。既然晚上不会回去,还是要给那边打个电话,让他们安心比较好。
  结果苏进一看手机,就有点挠头了。
  没信号!
  马王堆这边本来就没有建基站,信号很弱。三号墓指挥部那里是建了移动基站,才能顺利通话上网,钱头村跟指挥部只有一山之隔,却没有这样的好处了……
  是屋子里不行吗?
  苏进站起来,走到屋外,连换了好几个地方,才找到一个信号稍微好一点——总算有一格了——的地方,把电话拨了出去。
  舒倩接得很快,几乎才响了一声,她那边就接了起来,开口就问:“你上哪去了?怎么现在还没有回呢?”她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担忧,埋怨道,“你刚刚才……现在不方便到处走,你不知道吗?”
  苏进心里有些感动,微微含糊地道:“我在外面,你放心吧,跟田亚海两个方向,不会惹到他们的。今天晚上我在朋友家留宿,不会回去了,你们不要担心。”
  才说了两句话,信号就变得有些不太好,舒倩说话的声音忽远忽近,而苏进说话的时候,也不时传来对面的“喂喂”声,好像听不太清楚一样。
  苏进只好长话短说,道:“总之你放心,我现在很安全。我今晚不回去了,你帮我跟劲松说一声,明天会回去的……”
  他刚刚说到这里,电话就已经自动挂断了,里面传来有节奏的忙音,然后再打过去时,已经打不通了。
  苏进无奈地摇头,把刚才的话给舒倩发了条短信,找了好几个地方才发送成功。他看着绿色的标志,吐了口气,把手机装回了口袋,往村长家的方向走。
  钱头村这种地方,还是太偏僻,太不方便了。
  它位于长沙城旁边,距离非常近。就算没有古墓的事情,也迟早都是要改建搬迁的。
  从钱老六就可以看得出来,村民们对此多少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不管怎么样的心理准备,都不包括它被交到田亚海手里。
  村民们很清楚田亚海是个什么样的人,对于他们来说,与其把自己的故乡交给这样的恶魔,还不如让考古队接手。这样的话,至少他们的人身安全更有保障,拿到拆迁费的可能性更高,未来的日子更好过……
  而且,从村长的期盼里能很明显看出来,他对田亚海不放心到了什么程度。所以,他希望苏进能快一点,再快一点。最好赶在田亚海动手之前,让事情尘埃落定。
  想到这里,苏进皱起了眉。他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心想,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加快进度呢?
  他脑子里在思考,多少忽略了周围的事情。于是他一抬脚,险些踩到了一个人。
  “小心——呀!”
  清脆的声音响起,浓厚的乡音不仅没让它变得更难听,反而多了一种脆爽利落的韵味。
  苏进低头一看,发现钱二丫正坐在屋檐下的阴影里,身边小小一点微光,不知在做什么。苏进刚刚没留意,险些踩到她了。
  她注视着苏进的肩膀,问道:“阿哥,你刚才上哪去了,这么大雪,都不拍拍!”
  雪虽然才刚开始下,但着实不小。苏进出去外面打了这么一会儿电话,雪就堆积了起来,把他的头发和肩膀染得一片雪白。
  苏进也觉得有点冷,他拍拍身上,钱二丫笑了起来,向他招手道:“蹲蹲,我给你拍。”
  苏进果然蹲下,钱二丫的小手在他的脖子上轻扫,拂去了雪片。
  小姑娘的手冰凉凉的,显然已经在外面坐了很久了。
  苏进忍不住问道:“你在外面做什么,不冷吗?”
  钱二丫没回答苏进的话,她拂去雪片,重新抬头,凝视着天空,道:“多漂亮啊。”
  苏进半蹲在她旁边,顺着她的目光抬头向上看。
  钱头村是通了电的,但村民们非常节省,灯光打得非常暗。
  所以,整个钱头村到处都是一片黑暗,窗口的灯光黯淡而微薄,好像随时都会被怪兽吞噬一样。
  雪就从这样黑暗的天空中落下,落到同样黑暗的村庄里。
  钱二丫手边有一个小小的纸灯,里面点着一截蜡烛头。雪花落到灯光的范围里,仿佛突然褪去了周身的黑暗,恢复成了莹白而精致的形态,舒展而轻柔地飘落下来。
  这一方小小天地,仿佛独立出了一片纯粹而纯净的空间,与周围的黑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苏进这一看,顿时也入了神,轻声感叹道:“的确,真美啊……”
  同样美丽的除了雪花,还有钱二丫。小姑娘的衣着破旧,上面补丁撂着补丁,但由于本身心灵手巧,她用了各种不同颜色的布料堆叠,看上去不像补丁,反倒像是什么奇异的花样。她就这样,周身盛开着鲜艳的花朵,沐浴着雪花,坐在灯光中,本身就是一幅极为独特的景色了。
  苏进的心被触动了,他凝视着这幅景色,一时间有些浑然忘我。
  过了很久,他突然如梦初醒,这才注意到钱二丫穿的衣服,表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他一拉小姑娘,道:“穿这么薄还在敢在外面看雪,冻感冒了怎么办?走,跟我进去!”
  钱二丫呆了一下,傻愣愣地被苏进揪进了屋。


第四百零七章 书与洞(一)
  村长专门给苏进安排了一间屋子,里面烧着火盆,同样烧得暖融融的。
  毫无疑问,这是给贵客才有的待遇。
  苏进把钱二丫抓到火盆旁边,把她按在小凳子上坐下,又去抱来了棉被,把她裹了进去。
  小姑娘一下子被裹得厚厚的,像是一头小狗熊一样,无辜地坐在小凳子上,瞪着苏进看。
  她手里还捏着那盏小纸灯,手指已经被冻得发红了。
  苏进接过小纸灯,把蜡烛吹灭,把它放到一边,抓起钱二丫的手,把它塞进了被子里。
  做好这一切,他才瞪着钱二丫道:“会欣赏美景很好,但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就算没有冻感冒,寒气入体,对身体也有影响。”
  他难得板起了一张脸,对着钱二丫就是一通教训。
  小姑娘被他教训得乖乖的,狗熊一样坐在凳子上,低着头,乖乖地听训。
  最后,苏进忽噜了一把她的头发,道:“你家在哪里?我一会儿送你回去。”
  钱二丫的脑袋顺着他的手势东摇西摆,过了一会儿才随便指了个方向,有点委屈地说:“家里好冷,不想回去。”
  说着,她掀开眼皮,迅速地看了苏进一眼。
  苏进又好气又好笑,看着她问道:“刚才站外面看雪,就不觉得冷了?”
  他看着她,回想起小姑娘衣服上的补丁,突然间有些心疼。村民们自己的日子就过得不算太好,钱二丫虽然能吃百家饭长大,也不是没有衣服穿,但在很多细节上,却不免会被疏漏。
  最关键的是,她是一个这么灵慧,甚至有些天才的小姑娘……
  苏进看着她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拍拍她的小脑袋,说:“行,你今天就在这里睡吧。”
  钱二丫立刻露出一个无比甜美的笑容,她一下子从被子里蹦出来,道:“我回去拿点东西!”
  说着,还不等苏进阻止,她就已经小鸟一样冲出去,消失不见了。
  苏进无奈地摇摇头,他抱起被子,放回到床上,坐回桌边,打开笔记本。
  屋子里电灯开着,但是光线很暗。苏进就着这微弱的光线,一边看着笔记本,一边在脑海中回顾着今天下午采土的过程,然后他提起笔,在本子上写写划划,计算了起来。
  没过多久,钱二丫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仿佛在回答着村长家大婶的问题。又过了一会儿,她抱着一个小包钻了进来,跑到苏进的桌子旁边,把包放在了上面。
  苏进从工作中收回心神,好笑地看着她,问道:“这是什么?”
  钱二丫笑了起来,对苏进道:“这是我的宝贝!”
  这包看着很小,还挺能装东西的。没一会儿,钱二丫就从里面倒腾出一大堆东西,一一放在了桌子上。
  苏进饶有兴致地看着,只见那是一叠纸,一把剪刀,一些针线布料,还有一本书。
  那本书已经非常破旧了,苏进好奇地把它拿了起来。
  钱二丫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紧张的样子,显然,这本书对她来说非常宝贵。但她也只是看了一眼而已,没有阻止。
  那是一本拼音画册,外面的孩子人人都几本的那种。上面有画得并不算太精美的图画,旁边有解说,每个字上面都有拼音。
  很明显,这本画册曾经被翻过很多次,书壳都快掉下来了,还有几页折得快断了。
  苏进翻了几页,钱二丫凑过来,突然,她指着其中一段,念了起来。
  她一字一顿,念得非常认真:“小、鸭、子、跟、妈、妈、一、起、去、河、边……”
  念完一段,她献宝一样地抬头,问道:“我念对了吗?”
  苏进有些惊讶,这一段话里,她字正腔圆,一丝乡音也没有带上,显然练习过无数次!
  苏进忍不住问道:“你学过拼音吗?”
  “拼音是什么?没有啊?”
  “那你是怎么认出注音的?”
  “这里不是有图片吗?我猜出来的!后来念给一个伯伯听,他说我猜对了。”
  她指的是上面的词语图片,为了让小孩子更好理解,图片旁边就有一个词语以及它的注音。
  苏进呆住了,这个小小的脑袋里面,包裹着一颗多么聪明的大脑!
  这看上去不是太难,但对于一个从未学过识字、从未学过拼音的孩子来说,就是一个初始版本的破译密码了。
  这样一个孩子,竟然就留在这样的村庄里,连读书识字这样最基本的愿望也满足不了!
  苏进突然被触动了,他张开嘴,正要说话,钱二丫突然惊呼了起来。
  刚才她一个不小心,用力大了一点,画册摇摇欲坠的封面终于掉了下来,剩下的部分也快要散架的样子。
  钱二丫试图把页面拼回去,一脸可惜的样子。她嘀咕道:“村长爷爷说再看几次就要坏了,我说过我会小心的……”
  苏进突然把它接了过来,说:“我来。”
  他把书放到桌子上,拎进自己的背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盒子,还有一些瓶瓶罐罐。
  盒子里放着一些常用工具,其中包括粗针、凿子和一些粗线。钱二丫好奇地看着盒子里的东西,道:“这针好粗,跟我平时用的不一样啊!”
  苏进笑着解释道:“因为它不是缝衣服的,是用来缝书的。”
  钱二丫的眼睛顿时亮了,问道:“阿哥,你要把书修好?”
  苏进点了点头,手下却没有停。很快,那本快散架的画册被他全部拆散,变成了一页页的。钱二丫咬着嘴唇,有些担心地看着他的动作。
  苏进把书页全部整理整齐,用刀切去旁边的毛边,在无损内容的情况下,让它变得更加齐整。然后,他用纸条粘好破损的页面,还顺便清理了上面残留的少许污迹。
  接着,他用凿子在它的侧面钻了几个槽,用粗线把书脊钉了起来。
  他的手艺非常娴熟,钱二丫迅速忘记了担忧,完全看呆了。
  没一会儿,这本旧书就被苏进修好了。当然,像新的一样是不可能的,但是现在的它,齐齐整整,线缝结实,再也不用担心“看几次就会坏了”。
  而从头到尾,苏进连十五分钟都没用到。
  苏进最后检查了一下,把画册递到钱二丫手里,微笑道:“来,拿着。”
  钱二丫小心翼翼地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终于抬起头来。她的眼眶变得有点红红的,眼睛里闪闪发亮。她看着苏进,道:“阿哥,谢谢你!”
  她的声音不大,却非常庄重正式。苏进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这一刻,他也下定了决心,问道:“二丫,你有想过去外面上学吗?”
  “啊?”钱二丫完全没想到他这句话,整个人完全呆住了。
  ……
  这种大事,苏进当然没打算让她马上回答——这也不是她一个人能答应的事情。
  钱二丫是这个村子的孩子,虽然无父无母,但村民们都是她的家人。现在苏进只是有了这样一个想法,具体怎么做,他还要跟村长商量,拿出一个更好的计划来才行。
  不过很明显,这句话严重打乱了钱二丫的心。她心神不定地坐在桌子旁边,不时抬头看苏进一眼,好几次想说什么,但接着又闭上了嘴。
  苏进修好画册,又重新投入了工作。他一工作起来就是非常专注的,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情,通常都不会注意。
  钱二丫抬头看他几次,都发现他没有动静,最后,她索性托着腮,趴在桌子上,呆呆地看着苏进,目光迟迟不能移开。
  过了好久,苏进彻底整理完今天的工作结果,这才抬起头来,长长地舒了口气。
  灯光太暗,他一直专注工作还不觉得,但现在一抬头,就觉得有点眼花。
  他按了按眼睛,突然看见钱二丫还没有睡觉,正埋头做着什么事情。
  苏进探起身体,看见她正在剪纸,立刻皱起眉头,按了一下她的小脑袋:“光线这么暗,不要做这么细致的工作,小心把眼睛搞坏了!”
  钱二丫抬起头,嘿嘿笑了两声,明明是个很灵秀的小姑娘,这时却笑得有点傻气。她说:“马上就好了!”
  她又剪了两刀,果然迅速完成了工作。然后,她举起面前的窗纸,有些羞涩,又有些骄傲地递给苏进,道:“阿哥,送给你的。”
  苏进没想到这是送给自己的,有些发愣地接了过来。这一看,他再次呆住了。
  先前雪前灯下,他在看钱二丫,结果钱二丫也在看他。
  这张剪纸,剪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的侧影。雪花簌簌而下,这男子正在抬头看雪,目光非常专注,隐约可见柔和的表情。
  跟钱二丫作品一贯的风格一样,这张剪纸的风格也很简洁朴素,但就这么几笔,就勾勒出了雪中青年的形状,甚至还看得出几分苏进的影子。
  看着这张剪纸,苏进的眼前浮现出另一张。同样是剪纸,几乎同样的内容,手法完全不同,却有着相同的灵气与技术。甚至,这两个孩子连年龄也有些近似……
  苏进凝视着这张剪纸,唇畔渐渐带上了微笑。他低下头,揉了揉钱二丫的头发,感慨地道:“你们俩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钱二丫不解其意,偏着头,好奇地看着苏进。


第四百零八章 书与洞(二)
  虽然面对的是一个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但苏进还是留意了避讳。
  到达一定的时间时,他把钱二丫赶上了床,塞进了被子,自己却在火盆旁边坐了一夜。
  他不是完全没有休息,偶尔也会趴在桌子上,打个盹。短暂的睡眠后,他会醒过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不断落下的雪片,眉头皱得紧紧的。
  钱二丫这一觉睡得很香,直到早上才醒过来。
  刚醒的时候,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哪里,只觉得昨天这一觉,睡得特别暖和、特别舒服。
  山里孩子起得早,钱二丫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她一睁眼睛,就迷迷糊糊地看见窗边站着一个人,侧面对着她,看上去有些熟悉。
  然后,她终于醒了,猛地坐起来,摸了一把被子,惊问道:“阿哥,你一晚上没睡?”
  苏进听见她的声音,回头笑了一下:“睡了的,起得早而已。二丫,你穿好衣服过来看。”
  钱二丫觉得有些不对,她板着一张小脸,却还是照着苏进的话,穿上小棉袄,走到窗边。
  然后她向外一看,整个人都惊呆了。
  天还没亮,天边已经微现曙光,把地上的一切照得朦朦胧胧的。就这样也能看得出来,天地间铺满了厚厚的积雪,一片柔软的雪白!
  小孩子都喜欢下雪,钱二丫一看这景象,应该就笑开了,但她马上想到昨天晚上吃饭时苏进跟村长爷爷的对话,笑容立刻就消失了。
  她忧心忡忡地问道:“这么大雪,是不是对阿哥不好?”
  苏进知道她聪明,但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想到了,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点头说:“是比较麻烦。”
  他看向外面,笑容消失,重新皱起了眉。
  雪下得这么大,势必会对探测行动造成影响。这个影响还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决的,雪化之后,气温会进一步降低,那时候土壤可能冻得更硬,探查起来就更麻烦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打乱了苏进的计划,他凝视着雪地,目光沉凝。
  这时,他突然听见旁边传来一个小小的声音,问道:“阿哥,你是不是要去找娘娘坟?”他转头一看,正对着钱二丫的目光。小姑娘眼睛清亮亮的,仿佛有小小的光芒从里面泛出来。
  苏进昨天跟村长说起来的时候,只说了古墓,完全没提辛追的名字。钱二丫是怎么知道的?
  他点点头说:“对,我怀疑辛追娘娘的坟就在我们旁边……”说着,他跺了跺脚,道,“我想赶紧确定它的位置,把它找出来,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
  钱二丫偏着小脑袋,想了想。突然间,她小声道:“我知道有个地方,有个洞,可能进去娘娘坟里面。”
  “什么?”一听这话,苏进大吃一惊,转头看着钱二丫,一脸的不可置信。
  小姑娘用力地点点头,声音更小,道:“我还小的时候……”她伸手在旁边比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夸张,她比出来的身高只有她现在的一半,“发现了那个洞,一个人偷偷地跑过去看了看,里面黑乎乎的,一点也不好玩。”
  苏进更吃惊了,他转了个身,正面对着钱二丫,问道:“你确定?”
  被苏进这么正式地一问,钱二丫当真有点不太敢确定了。她再次偏头想了想,最后还是犹豫着点了点头,道:“应该……是吧。”
  苏进拧着眉头,表情非常严肃。
  如果钱二丫说的是真的,这固然是给他的工作提供了一些便利,可能能帮助他提前确定一号墓的存在,找到它所在的位置。但从另一个层面来说,这也是一件坏事——很坏的事!
  一号墓世所罕见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它的保存条件极为良好,以致于内部出现了种种奇特的现象。千年不腐的女尸、万古不朽的琴弦与丝衣、华贵如新的漆器……
  而钱二丫所说的,很可能是一个盗洞。它能一直存在,被这样一个小姑娘发现,还能偷偷地钻进去,可见已经出现很长一段时间了。
  它会给墓穴环境造成什么样的破坏,对里面的文物有什么样的影响,那都是很难说的事情。
  在苏进上个世界里,二号墓和三号墓都曾经被盗过,留下了盗洞,只有一号墓一直完整,从来没有遭遇过破坏。
  不过现在这个世界,发掘马王堆汉墓的时间本来就比上个世界晚了好几十年,几十年的时间,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都很难说。
  苏进严肃地看着钱二丫,问道:“你还记得那个地方吗?能带我过去看看吗?”
  钱二丫说出这件事,就是想帮上苏进的忙。她毫不犹豫地说:“我记得,我可以!”
  小姑娘语气坚定,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的感觉。苏进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就像以前对待谢幼灵一样。他在心里吐了一口气,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同时,他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按钱二丫比划的身高看起来,那时候的她,大概只有三四岁年纪。这么小的小姑娘,独自一个人没人陪伴,去山洞来回玩耍,甚至没人知道这件事……想起来,真的让人觉得有些心酸。
  苏进的手伸进口袋里,摸到了几粒东西。他拿出来一看,正是之前钱老六塞给他的水果糖。他并不嗜甜,把它放进去就忘记了。
  现在,他微微一笑,剥了一粒放进钱二丫的嘴里,摸摸她的头说:“你先等一会儿,我有些东西要准备一下。回头就拜托你了。”
  钱二丫年纪虽然好,但却非常敏感。她发现自己告诉苏进那件事之后,阿哥的心情不但没有变好,反而更加阴沉了。她有点紧张,直到苏进把那颗糖塞进她的嘴里。
  这是一颗荔枝糖,清甜的香气涌进嘴里,顺着舌头一直滑下去,化成一股热流涌入她的心中。
  不知不觉中,钱二丫松了口气,对着苏进重重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嗯,就交给我啦!”
  ……
  这种天气上山,还带着一个小姑娘,安全措施必须要做好。
  老实说,如果不是有田亚海窥伺在侧,随时可能对地下的文物造成破坏的话,苏进是绝不愿意在这个天气带着钱二丫上山的。
  不过,现在既然逼不得已,那就要把事情做好。
  他自己的背包里一早就准备了不少东西,这时又去找村长商量,准备了一些新东西,譬如长绳、备用电池什么的。最后,他把背包塞得满满的,牵起钱二丫的手,准备出门。
  村长不太清楚他带着二丫,究竟是要去做什么,只知道是跟探查古墓有关的事情。
  老伯的想法很朴实。
  古墓在他们村子里附近,跟村子的生存延续息息相关,那就是他们的事情。苏进这个天气还要赶着上山,就是在帮村子的忙。
  他很想劝苏进留下来不要上山,但看看外面忙碌着过年的村民,最终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他满怀感激地拉着苏进的手,道:“一切就拜托给您了。”
  苏进微微一笑,他很清楚村长老伯心里在想什么,他只是道:“放心,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不会有事的。”
  这时,村长家大婶走上前来,拎着一个小布包,硬是要塞给苏进。布包暖洋洋的,里面是几个鸡蛋糕,还有几个煮好的茶叶蛋。她性格泼辣,从来都是快言快语,这个时候却什么话也没说,把布包塞给苏进就走了。
  苏进接了过来,把它塞给了空着两只手的钱二丫,又检查了一下她的衣服和手套,向村长挥挥手,往外走去。


第四百零九章 上山(一)
  雪足足下了一夜,这场雪比上次那场还要大。整个村子全部被雪盖满,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像是铺上了一层层雪白的厚棉被一样。“棉被”下面,只有一些角落露出了少许的黑黄色,那是土屋的墙壁。
  村子正中央的槐树也被雪盖满了,它粗大的枝条被压得弯弯的,几个小孩正在树下玩耍。他们蓄好势,猛地冲过去,用力踹一脚树干,树上的雪就会簌簌而下,洒人一头。不过由于树太大,树干太粗,上面的雪不会全部落下来,这样可以玩很久。
  孩子们的笑声洒落一片,钱二丫往那边看了一眼,用力抓紧了苏进的手。
  苏进摸摸她手套里的手心,觉得还比较暖,却仍然担忧地问道:“冷吗?”
  钱二丫用力摇头,今天出门前,苏进亲自给她打点行装,生怕她出门被冻坏了,给她裹了好几层,穿得像个棉球一样。
  钱二丫年纪虽然小,其实特别臭美,就算是冬天怕冷,也想少穿两件,漂亮一点。但这一次,对着苏进无比认真的表情,她什么也没说,这时面对苏进关怀的问话,也用力地摇摇头,用手套拍拍自己的胸口,笑着说:“一点也不冷!”
  苏进笑了,牵着她往村口走,嘴里还不放心地说:“冷就要跟我说,生病了还会更麻烦,更让人担心……”
  钱二丫老老实实地点着脑袋,快到村口时,她抬起头,一眼看见一个人,立刻叫了出来:“四叔!”她跟这个人非常亲近,一瞬间,整张小脸似乎都在发光似的。
  苏进跟着她抬头,看见一个年轻人穿得厚厚的,正站在村口,摩拳擦掌地来回踱步,好像正在等人的样子——正是四牛。
  四牛一见苏进,立刻咧开嘴笑了,他迎上来,小心说:“我爹听村长说,你们今天要上山找墓。”他压低了声音,越发小心的样子,问道,“我,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去吗?”他拍拍自己的胸口,道,“我是个壮劳力,我可以帮上忙的!”
  说着,他从旁边拿过来一个铁锹,用力握在手中,示意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他满脸都是踌躇,显然非常想跟苏进一起去,但又生怕被拒绝。
  苏进打量了他一下,问道:“你跟家里说好了吗?”
  四牛听出了他的口气,立刻点头道:“说好了!”
  苏进想了想,道:“那行,走吧。不过这个铁锹不需要,你要一起去的话,还得准备一些东西。”
  他随口说了几样,四牛认真地听着,等苏进说完,他复核了一遍——一件也没弄错,然后大声应了一声,转身往村里跑去。
  苏进低头对钱二丫说:“我们等他一会儿。”
  钱二丫点头,说:“四叔挺好的,以前还带着我一起玩,他可好玩了!”
  苏进笑着问道:“哦?怎么好玩了?”
  钱二丫立刻绘声绘色地给他形容了一下。
  昨天晚上,村长跟苏进提过一些四牛的事。
  现在村子里的年轻人不是很多,像四牛这种二三十岁的最少,他们大部分都离开村子,到别的地方去打工了。这中间有记得家的,不时会往家里邮钱,偶尔会回来看看。还有一部分,则一去渺无踪迹,像是从此要跟这里一刀两断一样。
  几年前,四牛也曾经出去过,但没出去多久,他就回来了。
  从此他就留在村子里,跟着老人们一起干点农活,赚点口粮。剩下的时间,他都闷在家里,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四牛爸妈对儿子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感觉,很想他再出门去闯,经常骂他躲懒没出息。村长对此也有些遗憾。在他看来,四牛的脑子还是很灵活的。当然留在村子里他也没少干活,但跟外面的年轻人比起来,还是少了点志气。
  当然,无论是四牛的父母还是村长,最担忧的还是一件事——这样下去,四牛可是很不好找媳妇的啊……
  而现在在钱二丫嘴里,四牛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钱二丫的“四叔”,特别心灵手巧,想象力特别丰富。钱二丫没有爹娘,经常没人管,孤孤单单一个人。出于某些原因,她也不想跟村里的孩子一起玩。
  四牛离家之前,就经常带着二丫到处疯。他给二丫讲故事,给她做东西。钱二丫会的东西里,有不少都是四牛教会的。
  但后来四牛外出打工,二丫再次变成了一个人。而当他再回来之后,除了干活,也只是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出门。以前的快活日子,只存在于钱二丫幼小的记忆里,好像只是一场美梦一样。
  说着,钱二丫的心情突然有些低落,她低着头,脚尖在地上划圈,闷声不吭。
  四牛回来得很快,正好听见了钱二丫后面的话。他的脚步变慢,最后停住,目光复杂地看着小姑娘,似乎有些惭愧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走过来,胡乱忽撸了一下她的小脑袋,道:“是我不对,以后,我还带你玩!”
  钱二丫一偏头,把他的手从脑袋上甩下去,很是傲娇地说:“才不要你呢,阿哥要带我去外面上学了,我不跟你玩了!”
  听见这话,四牛吃惊地抬头看向苏进。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沉默中,三个人很快就出发了。
  钱二丫拉着苏进的手,一边走一边问东问西,嘴巴就一直没停过。四牛一直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钱二丫偶尔回头看他一眼,但很快就又把头扭回去了。
  大雪封山,山路极不好走。钱二丫生活在山村里,对这一带非常熟悉,正常情况下,这样的路她闭着眼睛也能走。但现在情况特殊,没过多久,她就闭上了嘴,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摔下去。
  片刻后,她身体一轻,整个人腾空,被人抱了起来。
  钱二丫一抬头,正对上那张本来极为熟悉,现在却觉得有些陌生的面孔。
  四牛不看她,直视着前方道:“路不好走,我抱你吧。”
  钱二丫的身体轻轻动了一下,但终究没有挣扎。她轻轻“哼”了一声,呆在四牛的怀里不动了。
  苏进侧过头,看了看这一大一小两个人,露出了微笑。
  雪模糊了山岭的边界,把一些常见的特征都隐藏在了下面。要不是钱二丫对这一带实在太熟,要在这种情况下认路、找出那个山洞,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
  即使如此,她认起来也非常费劲。
  很快,她就忘记了心里乱七八糟的小心思,专注地看着周围,仔细辨认着方向。
  她被四牛抱着,不时指向某处,让他快步走过去,然后再停下来,仔细观察周围。
  四牛就是她忠实的“坐骑”,二丫说到哪里去,他就到哪里。有时候有些路不太好走,他也小心翼翼地护着二丫,稳稳地走过去,不会出一点差错。
  苏进紧跟在两人身后,同样不断地在左右打量。
  他再次拿出了笔记本,不时在上面画一条线,做一个记号,表情非常严肃。
  雪的确很厚,超过了脚面的高度,踩上去吱呀吱呀的。苏进和四牛两个人的脚不断陷进雪里,然后又拔出来,在雪面上留下两行深深的脚印。
  这样走起来比平时慢很多,走了一个多小时,他们才到达山顶,钱二丫从四牛的怀里跳下来,眯着眼睛四处张望。
  雪光反射天光,非常亮,四牛看了她一眼,宽大的手掌挡在了她的眼睛前面。
  过了一会儿,钱二丫突然眼睛一亮,指着一个方向,非常肯定地叫道:“在那边!”
  这时,苏进却在凝神看另一个方向,直到二丫叫出他的名字,他才回过神来,点头道:“好,我们过去。”
  四牛留意到一些不对,他看着苏进刚才看的方向,问道:“那边……好像有人?”
  大雪把天地间变得皎白一片,也把上面的异样凸显得格外明显。他们现在正站在高处,很明显能看见那里有两个人,正在非常艰难地缓缓移动着。
  “这么大雪还进山啊……”四牛喃喃自语,问苏进道,“是你认识的人?”
  苏进先是摇头,片刻后又点了点头:“不算熟,但以前的确见过。”
  那是两个男性,正在山腰处的树林里穿行着。其中一人面孔陌生,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另一个则有些面熟。苏进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个人是谁。
  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西装笔挺,一脸严肃,似乎除了写字楼这样的地方,从来不会到别处去似的。而现在,他穿着冲锋衣,动作机敏而干练,好像早就已经走惯了山路,连这样的大雪也不在话下。
  这个人,正是曾经在故宫古玩街附近见过一面的商先生。当时他拿了个何朝宗的假瓷骗人,被苏进戳破真相,当众砸瓷鉴真,还把这骗子跟蠢货掌眼一起送进了派出所。
  苏进对这件事的印象非常深刻,不为别的,就为了他手里的那尊瓷像。
  那瓷像虽然是现代烧制,但明显就是为了伪作才出现的。它使用的瓷土、烧制方法,全部都模仿了当年的模样。而且烧制手艺精湛,堪称大师手笔。
  这么精妙的伪作,苏进就算在上个世界也很少看见。要不是烧制者的心性还是差了一点,苏进也未必能鉴定得出来。
  这瓷像究竟是谁烧制的,他还有别的作品流传于这世间吗?那个商先生,究竟是从哪里得来这尊像的?
  处处都是谜团,苏进也因此一直把它记在心里。
  其实他后来还去打听过后续的。派出所那边说,商先生一口咬定自己也不确定那瓷像是意外得来,自己也不确定它是真是假,然后把责任全部推到了蠢货修复师身上。
  警察总结前因后果,没有得到确实的证据,最后有人来保,只好把他放走了。
  当时苏进觉得有些遗憾,不过没想到,今天竟然在这里又遇见了这个人,还跟上次见面时完全不同……


沙包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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