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隔屏鉴定
作者:沙包|发布时间:2024-06-29 18:13:23|字数:35692
程文旭感觉自己上了贼船,但还是答应了苏进,去帮他借用实验室,借到了通知他时间。
事情办得很顺利,中午他就来了电话,告诉苏进基础实验室今天晚上有空,可以吃完晚饭后过去。不过实验材料得自己准备,实验室那边是不能提供的。
苏进大喜,他的实验材料本来也只能自己准备,于是趁着下午的空闲时间,去把该准备的东西全部准备好了,抱了两个箱子去找程文旭。
程文旭大吃一惊:“这么多!”
苏进非常感谢他:“是啊,辛苦你了。我们可以使用多久?”
程文旭道:“你运气不错,今天一晚上实验室都空出来了。”
虽然只是基础实验室,但毕竟也是大学配备的。平时都只给化学系的老师和学生使用,申请一直排得很晚。只有今天晚上,难得的没人申请,从七点之后就全部空出来了,苏进的时间很充裕。
苏进笑着点头说:“太好了!”
没一会儿,张万生也到了。苏进也准备了一份他要用的基础材料。
三个人很快到了实验室,一个老师在门口把钥匙给了程文旭,嘱咐了两句,就匆匆走了。
程文旭打开门,带着两人进去。三个人全部都换上了白大褂,戴上了口罩,进行了无菌消毒。
程文旭确认苏进的确了解实验室流程之后,跟张万生一起去了另一个实验间。
苏进准备好一切,把提前做好的实验计划在桌上摊开,深吸一口气,开始了工作。
一滴滴液体滴进了试管里、烧瓶中的液体沸腾起泡,轻微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苏进的动作一开始还有点生涩,没过一会就变得熟练起来。
这些配方,都是前一世里,他亲手研究出来的,之后也调配过无数次。每一样材料为什么要这么放,两者相加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他虽然不是化学系的,但单就这些配方里的内容来说,他比化学系的老师还要熟悉!
他一会在工作台旁边操作,一会儿回到桌子旁边,用纸笔记录着什么。很快,一张张白纸上写满了字迹,被送到了一边。
不是每天都能得到这样的机会的,他必须抓紧才行!
另一边,程文旭在教张万生化学基础。
张万生脑子不坏,他只是从来没接触过化学这种东西而已。
一开始,程文旭教得挺痛苦的。很多化学方面的东西,对他来说都是基础中的基础,根本不需要、也不知道该怎么讲解的,张万生却一窍不通。
有时候他随便说出一句话,张万生就会就着里面的某个词发出询问。那时候,程文旭就得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跟他解释。
有时候他甚至苦笑着想,他是不是该去找一本初中化学研究一下,看看初中老师是怎么给那些孩子讲课的!
不过渐渐的,他发现,张万生问的问题变少了。而且看他的样子,也不是听不懂,而是已经把他教的那些东西理解吸收了。
程文旭有点吃惊,这老头子的理解能力好强,简直不逊于年轻人……不,比年轻人强多了!
一个好老师最幸福的,就是遇见一个好学生。发现这一点之后,程文旭越讲越起劲了。
他渐渐发现,这样的讲解对他来说也是有好处的。
很多时候,你认识了一个基础常识,未必真的理解它。尤其是有人在刨根问底地问为什么的时候,你会发现你根本就不清楚它的来龙去脉。
程文旭在给张万生讲解这些基础的时候就发现,他的基础并不像他以为的那么扎实。而很多时候,现在他所了解的那些深化内容,都是在这些基础常识上发展出来的。
讲着讲着,他渐渐陷入了一种明悟中,偶尔还会停下来想想,再继续接着讲解。
张万生也不催他,面对一个新知识,即使是他也得要好好想想。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外面校园里的声音渐渐消失,实验室里却依旧灯火通明。
时间渐过,夜渐深沉,程文旭口干舌燥,喉咙发痛。他意犹未尽地停下来,这才发现,竟然已经快凌晨一点了。
程文旭喝了口水,说:“今天就讲到这里吧。咦,苏进呢?他还没弄完吗?”
张万生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慢吞吞地说:“今天晚上,谢谢你了。”
程文旭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没有,我也挺有收获的。”
张万生拍拍他的肩膀,道:“明天早上六点,你跟苏进一起,在小树林里等我吧。”
程文旭险些忘了还有学功夫的事情,一听这话,立刻大喜,道:“好!我一定准时到!”
偏僻的小树林,秘密传授功夫,这简直是只有小说里才会出现的事情!
另一边,苏进的收获也非常大。
他熄灭酒精灯,拿起旁边的一叠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一晚上无人打扰,他一共调配了十一种试剂,加上之前的五种,一共十六种。这十六种试剂都是他特调的,加上其余一些常见常用的、譬如双氧水、氨水等试剂,基本上可以满足绝大多数常见文物的修复需要。
他又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出错之后,把它收进了包里。
这时,他一抬头,正好看见程文旭和张万生从隔壁出来,走过来问道:“结束了?”
苏进点点头,满意地说:“嗯,搞定了,非常感谢!”
程文旭心情非常好,摆手说:“自家兄弟,说什么呢?”
张万生走到试验台旁边,看着桌上的瓶瓶罐罐,拿起一瓶问道:“这些都是你调出来的?”
苏进说得比较保守:“是的,不过具体效果怎么样,还有待试验。”
他以为张万生要拿两瓶试试,都已经做好了准备的。没想到对方只是轻轻哼了一声,把瓶子放了回去。
他这才意识到,传统文物修复世家,重传承重保密,张万生也是这样的家族里出身的,当然不会犯这样的忌讳。
苏进收拾好东西,三人走出实验室,程文旭锁了门。他自我感觉今天晚上收获极大,一高兴,就拍着胸脯说:“以后还要用的话,随时跟我说!”
苏进一听就笑了,他望着程文旭,点头说:“嗯,我一定会跟你说的。”
程文旭一呆,摸了摸后脑,心想:我是不是给自己挖了个坑?
苏进跟他们道别,准备回去十极里那边再整理一下。
实验之前,他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放到包里。到家之后,他拿出来一看,发现上面有五个未接来电,都是同一个人打过来的。
两小时前,谈修之就在联系他,半个小时内联系了五次,他一直没有接到。
苏进一愣,看了眼时间,发了条短信过去:“抱歉,刚才有事,电话不在身边。有事吗?”
短信刚刚发出去,谈修之的电话就拨了过来:“你总算联系我了。”
苏进不好意思地说:“抱歉,你还没休息吗?”
谈修之的声音里似乎有点疲倦:“是啊,有些事情。方便视频吗?有几样东西想给你看看,你能帮我判断一下来历吗?”
苏进不太确定:“可以视频。不过只是图像,没有实物的话,我也不敢保证。”
谈修之道:“没事,只是做一下参考。”
没一会儿,视频请求送了过来,苏进往沙发上一靠,接通了视频。
对面一片黑暗,过了一会儿,才有光亮起来,谈修之的脸出现在光线中。
这个时间了,他怎么还在外面?苏进有点疑惑,不过他没有多问,直截了当地问道:“要看的东西在哪里?”
谈修之道:“稍等一会。”
东西似乎还没有准备好,谈修之跟苏进拉起了闲话:“怎么,感觉你才刚到家的样子?”
苏进从善如流:“嗯,不是说要合作化学试剂吗?我刚才借学校的实验室用了几个小时,刚刚回来。”
谈修之很感兴趣:“哦,又有收获?”
苏进把今晚的成果大致说了一下,谈修之非常高兴:“太好了!既然这样,我们还是快点把合同谈完吧,也好快点开始生产。”
苏进也正有此意。这时,谈修之往旁边看了一眼,站起来走了过去。
苏进这才看见,他是用一个军用手电筒照明的。灯光随意扫过附近,隐约照出背后的草木和一个个黑色的人影。
镜头一阵晃动后,谈修之走进了一个帐篷里。苏进模模糊糊地看见,帐篷的角落里有一些阴影,好像是倒在地上的人体。
谈修之现在究竟在哪里,在做什么?
走进帐篷,谈修之把手机压低,跟另一人说了几句话。那是一个年轻男性的声音,语调沉稳,简洁利落,军人气质十足。
没一会儿,谈修之的脸又出现在对面,对苏进道:“是这几件,你帮我看看,大概是什么时代的文物,如果能看出来历就更好了。”
说着,镜头转到一件文物上,那是一个陶做的禽鸟,像鸡又像鸽子,灰扑扑的,很不起眼。
军用电筒的强光打在了陶鸟上,苏进下意识地叫道:“不要直射!”
光柱偏到了一边,谈修之问道:“怎么?”
“强光对文物有害,最好不要正面直射。”
光从侧面打过来,照清了陶鸟的样子,苏进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然后问道:“还有别的吗?”
“有。”
光柱移到旁边,果然还有几个陶器,都是各种各样的动物,有牛、有羊、有猪,基本上都是家畜。
这种陶制的动物有点眼熟,应该在什么地方见过。苏进一边搜索着记忆,一边指挥着谈修之移动镜头,去看动物的细节。这样看了好一会儿,苏进终于舒了口气,道:“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
“你认出来了?”
对面同时响起了两个声音。
第一百零一章 你的身体会知道
这两个声音一个是谈修之的,还有一个是刚才那个军人的。
苏进说:“嗯,这应该是汉阳陵里的动物陶俑,这些都是那时代常见的家畜。”
“汉阳陵是什么?”
“就是说,它的确是文物?”
两个声音再次同时响了起来。
苏进一一回答:“汉阳陵是西汉景帝陵墓,是的,这是文物。”他略微描述了一下汉阳陵的情况,以及他的判断依据。有过一次因果反推之后,再这样做就简单多了。
这一次,谈修之没再说话,把主动权让给了另一名年轻军人。那人沉声道:“你能确定?”
苏进点头:“是。”
他不确定在这个世界,汉阳陵被开掘出来没有,有点担心对方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不过对方并没有多问,只是简洁地道:“我知道了,谢谢你。”
对面那人站了起来,走出帐篷,谈修之也长舒了口气,真心实意地道:“多谢你,帮了我们的大忙!”
他拿起手机,离开帐篷,周围的光线马上就变暗了。
苏进已经猜到他们这是在做什么了,他笑了笑,道:“不用谢,我能帮得上忙,已经很高兴了。”
谈修之仿佛听出了他的心情,也笑了起来,点头道:“嗯,你看出来了?”
苏进道:“一部分吧。”
跟谈修之一起行动的应该都是军人,他们正在追查一批文物的下落。他们不久前得到了这批陶器,但不太确定它是不是文物,是不是他们的目标。
显然,苏进给了他们最想要的回答。
谈修之没再就这件事情继续多说,他走到另一个帐篷,道:“昨天在电话里跟你谈过之后,我也考虑了一下,整理了一份文件,先发给你看看吧。”
这样做明显更有效率,苏进立刻收了文件,认真地看了起来。
这是一个合同的雏形模板,谈修之的确是诚心跟他做生意的,里面考虑得非常周到。譬如试剂的配方,他没打算直接交易,而是建议苏进先去申请专利,双方交易的是专利授权。
光是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谈修之的诚意。
谈修之道:“你先看看,我们谈妥之后,我再找律师处理细节。”
苏进答应了一声,也把前后一共十六种试剂的名称和功效发给了他。
谈修之也看得很认真,刚看第一个,他就忍不住扬起了眉。看完之后,他深深地看了苏进一眼。
恰好这时候苏进也看完了,道:“这里我有个问题……”
谈修之的态度比刚才更慎重,跟他讨论了起来。
这一晚,他们大致把合约的内容确定下来了。回头谈修之会再去找律师确认细节,苏进这边需要去注册专利。
谈完后,两人同时看了一眼时间,这才发现已经快四点了。
苏进跟张万生约的是六点,现在马上休息的话,也只能睡一个多小时。他们俩都是干脆利落的人,打了声招呼,就挂断了视频。
苏进摸着发烫的手机,心情有点激动。按照合约内容,正式开始执行的话,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他都不用再担心资金和材料的问题了。
他洗漱了一下,就去休息了,第二天早上六点,他还是准时到达了学校的小树林。
这个身体还很年轻,昨天晚上到今天凌晨的兴奋残留到了今天,苏进并不觉得疲倦。但张万生一眼就看出来了,他皱了皱眉,什么也没说。
他刚到不久,程文旭也到了,他惊讶地看着苏进,兴奋地拍了拍他的背:“从今天开始,咱们俩就是师兄弟了!”
苏进意味深长地看他,点头道:“是啊,师兄弟……”
张万生的金丝楠木桶只有一个,按师兄弟排行,当然是苏进先用。
今天泡这个龙虎松骨汤,感觉跟昨天一模一样,难受得要命。但一来是昨天已经体验过了,二来苏进本来就习惯忍耐,泡澡的时候,他从头到尾都没吭一声,脸上表情也没什么异样。
泡完后,张万生拉开木桶机关,药液浸透进土地里,苏进这才长松了口气,还听见程文旭在开玩笑:“大清早的泡个澡,精神好!”
苏进笑了起来,点头道:“是啊,精神是挺好的。”
苏进泡完后,张万生让他把木桶重新拼起来,自己则到旁边去拎了一个大背包,里面装满了中药汤剂常见的那种密封塑料袋,袋子里全部都是液体。
苏进一上手就知道该怎么安装了,几乎中间没有停滞的,很快就把木桶装回了原样。张万生走过来,上摸下摸了好一会儿,勉强点头道:“还不错。”
程文旭完全不知道这其中奥妙,左看看,右看看,一脸的好奇。
张万生把袋子里的药剂全部倒进了桶里,拍拍木桶道:“这叫龙虎松骨汤,是用来松活你的筋骨的。要练武,必须做这个准备。”
他说话的时候,程文旭就已经脱得光溜溜的了,兴奋地道:“好,我已经准备好了!”
张万生看他一眼,冷笑一声:“不,你还没准备好。”
说着,他从背后拿出一卷胶带,对苏进点点头:“按住他。”
苏进按住他的肩膀,程文旭心里有点不妙的感觉,张万生已经扯开胶带,把他的嘴封住了。接着,老头子一捏他的胳膊,程文旭的身体就像腾云驾雾一样飞了起来,轻飘飘地落进了桶里。
张万生对力道的把握妙到毫巅,程文旭落水时,身体甚至连一点多余的水花也没有溅出来。
但很快,水花就控制不住了。
程文旭就像落进油锅的鱼一样,迅速挣扎了起来。他的嘴虽然被封住了,但喉咙里一直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双手扒着桶壁,就想往上爬。
张万生走到桶跟前,认真地对他说:“你要出来,可以,但是练武这事,我们就只能作罢了。毕竟你已经十八岁过了,再想要练武,非得经过这一遭不可。禁受不住……”他摇摇头,“我们也只能算了。”
程文旭的手一顿,整个人僵住了。接着,他的动作停了下来,手指紧紧地握着桶壁,嘴里不停地发出呜呜声,但终于还是没再往外爬。
张万生看了一会儿,满意地点点头:“不错,还有点志气!”他转头对苏进说,“走,我们继续吧。”
苏进同情地看了程文旭一眼,程文旭回以一个愤怒的眼神。妈的,要不是刚才苏进表现得那么淡定,他也不会毫无防备地就泡进来了!
装逼太过,会遭雷劈的,苏进!
今天张万生教苏进的是战鹿拳。
他先让苏进把昨天的战虎拳从头到尾练了一遍,纠正了里面两个极其微小的错误之后,开始教起了第二套。
第二套是战鹿拳,仿照鹿形轻灵活跃、却又别具力道的动态,双臂前伸,仿作鹿角的形状。
这一组动作比昨天的战虎拳复杂得多,但是苏进完成得比昨天更好。
战虎拳重气势,战鹿拳重动作。动作的重点在于对身体和手臂的把控,这一点,正好也是苏进所擅长的。
张万生教得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还有点样子。”
说着,他又瞪了苏进一眼,“性格太软,不是练武的正道,也就是些花架子!”
前后两种完全矛盾的说法,充分道出了苏进的优势和弱势。苏进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他上辈子死的时候,也有四十多岁了,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太软?
他笑着摇了摇头。
教完苏进,程文旭的泡澡也结束了。他比苏进昨天还要狼狈,张万生打开木桶机关,让它散开的时候,他也跟着扑通一声,趴在了地上。
张万生很嫌弃地把他推开一边,说:“别伤了我的木头!怎么,小子,你还能爬起来吗?”
程文旭骨子里还是有点韧性的,他咬紧牙关,浑身颤抖,终于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能……能!我要练武!”
张万生意外地看他一眼,又嫌弃地挥手道:“赶紧去把衣服穿上!烂眼睛!”
苏进在一边看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苏进今天早上的晨练已经结束了,张万生也不留他,挥手就说他可以先走了。
苏进动身之后,张万生一回头,又注视着他道:“年轻是好事,但是正常休息还是少不了的。”他指了指苏进的身体,“有没有睡好,你的脑子也许不清楚,你的身体会知道。”
苏进一怔,点点头,向他深深地行了一礼。
第一百零二章 麻烦
接下来几天,苏进的学习和工作都非常有序。
该上课的时候上课,没课的时候就去南锣鼓巷那边修理摆摊。
天工社团的五个学生也跟他一样,基本上苏进每次过去,都是有人一起同行的。
渐渐的,他们跟南锣鼓巷的居民也熟悉起来了。老头老太太们发现,这些小伢子们虽然年轻,但技术的确不错,很多以为只能扔了的老物件,到他们手上都能变废为宝。
他们家里存了不少老物件儿,这些未必都是文物,有很多都是家里的老杂物,没有用,也舍不得扔的那种。现在他们都去把它们翻出来了,拿给苏进他们修理。
这些东西也正是天工社团需要的。稍微复杂一点的,苏进自己修,简单一点的,天工社团力所能及范围内的,直接分配给他们。
几乎所有拿过来的东西,不管时间长短,他们都能修得好好的。老头老太太们非常吃惊,不时夸奖:“不愧是大学生,就是有本事!”
其实天工社团的学生们都清楚,这跟大学生什么的一点关系也没有,其中三成是石老师教的,剩下全是苏进亲身传授的。
石永才这几天又不知道上哪里去了,完全不见人影。苏进知道,他是正牌的四段文物修复师,总会有自己的事情做,也没有放在心上。
周末两天,石永才给学生们打下的基础不错,这几天,苏进就在这个的基础上,教给学生们如何把理论与实践结合,如何举一反三,把近似的手法用到同类的物品上去。
天工社团这五个学生全部都是头脑灵活、反应灵敏的年轻人,很多时候苏进一点,他们就能马上领悟过来,实践上去。
每天要写的报告也带给他们很大帮助。写报告的时候,他们会对这一天的活动进行一次回顾与总结。有时候他们做了,未必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回头总结起来,就能把当时的本能反应化成实实在在的收获与经验。
他们的每一份报告,苏进都认真看过,给予了相应的点评。
他以前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带过学生,这一次,他深刻地感受到,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他们有自己不同的特质,不同的优点与缺点。
他用笔尾敲着纸面,凝神心想,如何针对他们的特质,更好地安排他们的道路呢?
天工社团的学生也许不知道苏进在想什么,但是他的能力和他对他们的安排,却从方方面面体现了出来。
时间越长,他们对苏进的佩服就越深。
一开始,他们以为苏进只是一个学过文物修复,有一些自己想法的大学生。但渐渐的,他们越来越深地体会到,苏进在文物修复方面的造诣,可能比他们想像的还深。
也许……他比石老师这个四段还厉害?
加入天工社团,真是一个再正确无比的决定!
这一周的周四晚上,舒倩终于联系苏进了。
她先发了条信息确定苏进的时间,然后发过来了一个视频请求。
苏进一看见她的脸,就有些意外:“你好像很累的样子?”
舒倩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穿着一件大浴衣,瘫软在沙发上。她长长吐出一口气,道:“是啊,累死了……”
苏进眉头微皱:“发生什么事了吗?汉墓开挖不顺利?”
舒倩拿起桌上的一个大马克杯,抱怨道:“上来就是正事,你就不能再多关心两句吗?”
在马王堆的时候,他们俩打的交道不少,关系比刚见面时亲近多了。
苏进失笑:“你是马王堆的总指挥,不是那边出问题了,怎么会累到这种程度?”
舒倩摇头道:“你一定没交过女朋友吧?”
“啊?”
“这么不解风情,有几个女人能受得了你?”
苏进汗颜。上辈子他死的时候四十多岁了,没结过婚,仔细想想也的确没怎么谈过恋爱。不过那是他忙于工作,无心家庭的结果。
他摇摇头,问道:“那我要怎么做?问你吃过没?好好睡觉没?身体怎么样?还不如把问题核心解决了更有效吧?”
舒倩翻了个白眼,断言道:“你一定不会再有女朋友了!”
苏进无奈地摇头,舒倩看着他的表情,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喝了口奶茶,把马克杯放到一边,在沙发上盘起了膝盖。她把手机放到旁边,整理了一下桌上的文件夹,道:“汉墓那边一切正常,没什么问题。你们的方案很好,非常详细,中途遇到的问题,上面都有解决办法。”
手机重新被拿起来,镜头正对着文件夹,舒倩道:“我拍了些施工照片,不方便直接发给你,你看看吧。”
照片一张张翻过去,苏进看着白石膏和黑木炭一一被挖掘出来,被卡车送往山下。
椁室露出,看见了椁板最中心的位置。
舒倩的声音从旁边传来,道:“现在正在中期施工过程中,要清除椁室周围的泥土和杂物,把椁室全部暴露出来后,再揭开上方的椁板。据工程师推算,揭板起棺应该是在一月下旬到二月上旬之间。那时候你们学校应该放寒假了吧?怎么样,要过来参加起棺仪式吗?”
中期施工时间最长,这样的清除工作基本上没法靠机器来做,只能工人们手动完成。工程师推算的时间跟苏进想的差不多。
他毫不犹豫地道:“如果时间能凑上的话,我当然要去。不过……”
“不过什么?”
“我这边有几个学生,不确定有几个能成行,我能带上他们吗?”
“就是上次的学生?可以啊,他们都挺不错的,带上吧。”
苏进道了谢,又问道:“既然汉墓开挖顺利,那是什么出问题了?”
镜头回到了舒倩脸上,这么一会儿,她脸上的疲惫更重了。她吐了口气道:“两件事比较麻烦,一个是新来的顾问……”
苏进想起来了:“单老师之后来的那个?不好相处吗?”
“嗯,个性有点不太合,需要磨合一段时间。”相关这个,舒倩说得很简略,只是一带而过。她着重说的是另一件事,“另外就是,你上次不是说周围还有其他汉墓吗?所以我们得去申请勘探许可证。”
“对,申请不下来?”
“也不是,就是有点麻烦。”
舒倩这才跟苏进说清了事情经过。
就像苏进之前想过的那样,马王堆就在长沙东郊,离长沙市区非常近。
所以,在它被发现之前,长沙市就一直有计划,要开发这片地区。一年前,开发计划被正式确定,开始招商。
结果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马王堆汉墓被发现了。
在现在的大趋势之下,一切要为传统文化复兴运动让路。开发计划暂停,马王堆汉墓的开挖被放在首要的位置上。
这个决定,已经让一部分人不太满意了。
传统文化复兴更重要,还是经济发展更重要?
这两种意见一直在博奕与讨论中,上层势力里,支持这两种意见的都有。
马王堆地区的开发计划已经筹备这么久了,已经开始进入实施阶段了,现在要搁置,这个损失谁来承担?
在正式开挖之前,就有过一番争执。好在后来文安组这边拿出了开挖计划,确定需要圈定的地点只有这么一块,那边的意见才勉强平息下来。
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压力,单一鸣才完全没有考虑墓群的事情,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而现在,苏进提出墓群存在的可能,势力要扩大开挖的范围,那边一听,马上就不干了。
我们前面已经让过步了,还要继续让步,那怎么行?
你们已经圈了这么大一块地方走,还要继续往里圈,我们的开发计划怎么办?
甚至有极端意见出来了——“照这样下去,是不是连长沙市也要让给你们啊?”
当然,现在文安组申请的只是勘探许可,但就算是这个,阻力也非常大。那边已经一步都不愿意让了!
苏进只是听,也觉得这事麻烦得要命。他皱起了眉,摇头道:“这个是一开始就出问题了。如果一开始就能确定实际开挖规模,就算范围比现在大,前期商议会比较麻烦,也比后面追加来得方便。”
“怎么不是呢?”舒倩深深感叹。因为前面出了错,后面要补错就更难了。
她认真地看着苏进,问道,“我现在就问你一句话。你能确定,这一定是个墓群?绝对不止这一座汉墓?”
苏进这才意识到,他之前对舒倩说的只是“很可能存在”。也就是说,舒倩只是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下,去申请勘探许可的。她心里没底,压力可能更大。
要是竭尽全力申请下来,最后发现只有一座墓的话,她的责任可就太大了!到那时候,她肯定没办法再在文安组呆下去了。
苏进思索片刻,郑重地点头道:“嗯,我能确定,这一定是个墓群。而且,我们现在开挖的这座,应该只是座辅墓,真正的主墓,还被深藏在地底!”
舒倩是知道三号墓里的东西有多丰富、有多珍贵的。这样一座汉墓,竟然只是辅墓?
那要是真正的主墓出土,得是多么巨大的、惊人的发现?
她握紧了马克杯的把手,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她隔着手机屏幕,注视着苏进道:“好,有你这句保证我就放心了。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去申请的!”
苏进重重点头:“嗯,一定!”
第一百零三章 神秘S
在苏进和舒倩讨论马王堆的时候,网上新出现了一个微博,名叫“神秘S先生”。
这个微博是新注册的,上来只发了一个视频。视频配着的文字是“故宫古玩街,四段修复师被当众打脸,赔了320万!”
视频开始,是一个男声的解说。他说自己两天前,到故宫古玩街参观游览,结果遇到一件事情,亲眼看见一个四段修复师被当众打脸的经过。他偷偷地把全过程录下来了,现在发给大家看。
视频的过程,正是周一在故宫古玩街、文玩斋门口发生的事情!
从何老板走出文玩斋,当众说明怎么回事,到砸瓷断真假,到“王诗丹顿”,事情的全部过程都被录了进去,一点也没缺。
所有人说话的声音都很清晰,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唯一令人不满的是,这件事最关键的那个人物,也就是说瓷像是假的,并且跟修复师打赌的那个人,没录到正脸。从头到尾,他没说几句话,连声音是什么样的都听不出来。
四段,是中级修复师的起始点,地位非常高。这样一个人物被当众打脸?还赔了320万?
这可不是一个小数字!
视频刚出来不久,就有人无意中点进去看了一眼,一看就惊了,马上呼朋唤友地@人转发了。
很快,这个视频就以极快的速度在网上传播了开来。
四段修复师掌眼掌错了,跟一个年轻人打赌也打输了,赔了320万不说,连手上戴的名表也是假的!
什么修复师,会这么挫啊?
一开始就有人说这肯定是假的,太离谱了。修复师怎么可能蠢到这种程度?对方虽然没看到脸,但从旁边的人说话之类的可以看出来,这就是一个年轻人。四段修复师主动跟一个年轻人打320万的赌?凭什么啊?
而且那个胖子货主也很奇怪,他为什么要跟自己的掌眼打赌?瓷像摔碎了,他买回去的就只能是碎片,就算是真的也不值钱,他凭什么要这样力挺那个年轻人啊?
视频只从何老板走出店门开始,前面的经过都没有录进去,观众不明所以,不少人都开始质疑事情真假。
不久,就有其他人开始发声了。
先是另一个帐号表示,他听朋友说了,之前在店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个四段调戏年轻人身边的女孩子,年轻人“冲冠一怒为红颜”,这才出声断真假的。
而且当时他说的是什么?“这观音长得太不正经,看脸就知道是假的了。”这理由一听就不靠谱嘛,谁会觉得他说的是真的?
结果瓷像一砸,还真证实了他的话!
这个人文笔不错,把前面的事情说得清清楚楚,一时间,引起了更多人的兴趣。
老资格修复师无耻挑衅,无名年轻人愤起打脸。
这情节简直太小说,太喜闻乐见了!
尤其是那个四段修复师,不久前还在炫耀自己价值一千八百万的名表,回头就被打脸是假表……网上的观众只要一想像当时的情景,就忍不住要笑出声。
时间越长,出来说话的人越多。前面店里发生的事情,看到的人不多,后面当众砸瓷的围观者可不少。
他们纷纷出来证实,补充细节,还顺便填补了一下事件后续的空白——后来,四段修复师跟假货货主被送到了派出所,在里面两个人还在扭打。四段修复师打电话给银行挂失支票,假货货主拿出协议,宣称要起诉他,修复师嘲讽他卖假货的也敢打官司……
总之热闹得不行。
网上群众看得心满意足,开始追问那个年轻人是什么人。
这时,又一个视频被扔了出来。这次的视频没有事情经过,只有那个男声的实地采访和旁白。
男声说,头件事发生的时候,人群里有些人认出了这个年轻人,于是引出了另一件事。
接着,九月一号那天在典当行门口发生的事情也被爆出来了。
主动出手帮助一个年幼的萝莉,当众修复,把一幅破画卖出五百万的天价,简直是不逊于头一件事的精彩。
这男声采访了好几个当事人,他们都把事情叙述得惟妙惟肖。典当行店员的凶猛、修复师的无耻、萝莉的可爱无辜、年轻修复师的淡定从容……只是一段段采访,就已经足够让人想出当时的场景。
文物鉴定与文物修复,现在正是最受全民关注的时候。这两件事包括了以弱胜强、逆境突破、无名小子、隐世高人等多重因素,比故事还精彩。
一时间,无数人转发,头一个视频转发了六万多,第二个视频没有事件直击,但也转发了两万多。
很多人都在猜测这个年轻人是谁,不过没一个能想到他只是个普通的大学生,大部分人都觉得这一定是哪个家族精心培养出来的天才少年。
后来,大家都开始用“S先生”称呼他,“你长得太不正经,一看就是假的”,也突然间变成了微博上的流行语,无数人开始用这句话嘲讽自己的对手。
事情的余波还在继续,四段修复师的身份终于被曝了出来,倪明宇的修复师证书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被翻出来,堂而皇之地挂在微博上,也转发了一万多。由于“王诗丹顿”这件事,倪明宇也有了一个外号,叫作“表大师”,再进而发展成了“婊大师”。
“这东西,也只有婊大师会觉得是真的!”这句话,也变成了新的流行语。
苏进这段时间各种忙碌,虽然一开始就注册了一个微博号,但从来都没怎么上过,当然也不知道这件事,竟然在网上发酵成了这样。
京师大学倒是有不少学生看到了,他们兴致勃勃地口称“长得太不正经”“婊大师”,但没一个人能把这件事跟苏进联系起来。
星期一的时候,何三跟苏进强调了几次周末会面。但一直到周五晚上,他都没有打电话过来,苏进心里有点奇怪。
难道有什么事情,取消了约定?
他想了想,转手打回去了一个电话,问道:“明天怎么说?”
何三的声音有点有气没力的,听见他的话,才勉强提起神来:“哦,我记得呢……”他的声音微微一顿,突然道,“明天你过来接我吧?”
“接你?”苏进一愣,问道,“你住在哪里?”
如果是在九环山那边的话,他还真没法接,也太远了……
何三道:“我住西四八条,吕宅,你过来说找我就行了。”
西四八条是北京城出了名的老胡同,位于西城区,以前住的都是达官贵人,胡同里基本都是大宅门。这里离南锣鼓巷倒不算很远,苏进很干脆地答应了:“行,我去接你。”
何三在电话里呵呵笑了两声,这时候,他的声音里才出现一些以往活跃的感觉来。
苏进放在电话,皱起了眉头。
上次在古玩街见到何三时,也觉得他跟第一次见面时有些不同,眼神远没有上次有活力,显得有点颓唐。他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第二天早上,苏进照常先去学校的小树林,跟着张万生一起泡澡练拳。这是这一周来,他每天早上的惯例,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体质正在发生变化。先不说战斗力,精力、体力和耐久力都比以前强多了。这还只练了几天,要是一直坚持下去……
程文旭也跟他一样,每天早上都会过来报到。他每天都被龙虎松骨汤折腾得要命,要不是被胶带封住了嘴,他的惨叫声得传出一里地远。但他还是坚持了下来,强撑着泡完“澡”,又强撑着练拳,把药性化成实实在在的身体素质。
张万生有些意外,但看得出来,老头子还是很满意的。
练完拳,苏进换了身衣服,就往西四八条过去了。
上个世界,他经常出入这一片地方,最早的时候,还在这里“捞过宅”,淘过东西。后来,也不时过来坐坐,吸取一下古建筑的灵魂与精华。
这个世界,这些老宅子变成什么样了呢?想到这里,他还有点期待。
走进巷子时,苏进还有点意外。
南锣鼓巷也是老宅,但就没能好好保护,虽然很有人气,但还是显得有些破败。而这里,高门大户,红门森然,就连门口的石狮子,也比南锣鼓巷的那些威猛得多。
很明显,这一整条街,都是经过长年的修葺与维护的,到现在还跟新的一样。
苏进仰着望着飞檐石兽,笑着点了点头,往前走。
苏进走进出一段,正好看见一扇侧门被打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从门里出来。他中等身材,穿着一身缂丝直裰,交领右祍,倒是极为标准的明服样式。
他连忙迎上去问道:“请问这里就是吕宅吗?”
那人斜看了他一眼,一指巷口,接着就理也不理地,扬长而去。
苏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回头一看,看见巷口墙边有一块石碑,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个“吕”字。苏进这才意识到,所谓的“吕宅”,不是指这里的哪一幢老宅,而是这一整条巷子的所有宅子!
巷子深幽,青石板路一直向前延伸。苏进记得,在这个世界里,这巷子里一共有六户人家,全部都是五进的大宅。这六户人家,现在都姓了吕?
苏进拿出手机,拨给了何三:“我已经到了,你出来吧?”
“到了?哦,你在门口是吧?嗯……你进来找我吧。”
进来?怎么找?
苏进正在迷惑,何三已经把电话给挂了。
那人走了,侧门还半开着,苏进想了想,往里走。他预备着被门房拦下,没想到门口一个人也没有。
他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第一百零四章 吕家
门后仍然无人,只看见一道红廊,苏进走上回廊,继续往前走。他琢磨着是不是要找个人问一下。
走出一进之后,突然从他的左边传来“啪”的一声鞭响,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闷哼。
苏进转头一看,左边是一块校场,校场的正中央跪着一个人,他身后还跪着十来个人,都很年轻。
执鞭的是一个中年人,身着灰色长衫。他一鞭下去,喝问道:“报数呢?”
挨打的少年咬紧牙关,片刻也不敢迟疑,大声道:“八!”
中年人脸色阴沉,道:“报数中断,再从头开始!”
他又一鞭下去,挨打的少年片刻也不敢迟疑,大声道:“十!”
“啪!”“九!”
“啪!”“八!”
……
看得出来,中年人手下一点也没留情,每一鞭都下得非常之重。
少年被打得额头青筋直跳,他上半身赤裸,一道道鞭痕间隐约可以看见血丝。但是不管他再怎么疼痛,每一声报数,他都喊得果断干脆,再也不敢迟疑。
从倒数第五鞭开始,他的身上冒出了大量汗水,十鞭一结束,他的身体马上瘫软了下去,完全虚脱了。
他每挨一鞭,他身后的少年人的身体就是一阵紧张。但是他们只是老老实实地趴跪着,一个敢于出声的都没有。
苏进眉头紧皱,握紧了拳头。
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以前的作坊里,严厉的师傅经常就是这么教训徒弟的。徒弟,准确地说应该是学徒工,他们根本没办法反抗。严酷的等级差别把他们跟老师分隔了开来,他们名为学徒,其实到出师为止,都只能算是奴隶。
十鞭打完,挨打的这个学徒工几乎出不了声了。
师父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提溜起来,喝道:“跪好!”
少年勉强挣扎着跪正,师父问道:“你可知错?”
少年虚弱地说:“徒,徒弟知错……”
“错在何处?”
“三遍浣纱,我不该只浣两遍……”
“哼!”师父重重哼了一声,手执鞭子,围着他们打转道,“少一遍浣纱,会有什么坏处,你说给我听听!”
徒弟快要跪不住了,他的手撑着地面,刚要说话,突然听见师父喝道:“那边的小子,你是哪来的?私人重地,你怎敢擅闯?”
徒弟勉强转头,看见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站在走廊上。他的脸被旁边草木的阴影盖住,看不见表情,但徒弟能感觉到,落在身上的目光怜悯而温和,好像一阵轻柔的抚慰一样。
苏进看了一眼那个少年,抬头道:“我叫苏进,是来找何三的。”
“何三?”中年人皱起了眉,上下打量他一遍,接着冷哼一声,转头道:“曲狗儿,你带他进去!”
立刻就有一个少年站了起来,走到苏进面前,躬身道:“先生,我带您进去。”
苏进点点头,又往那边看了一眼,道:“谢谢你了。”
这少年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吭,径自往后走。
苏进跟着他走到长廊上,后面,那个中年人又开始教训起来自己的徒弟了。他的声音和语气已经不能用严厉来形容了,用“严苛”可能更合适一些。
走了没一会儿,中年人的声音渐渐消失,苏进前面那少年的肩膀明显放松了一些。
苏进看着他的背影,突然问道:“你们犯了错,都会像这样挨打?”
少年闷不吭声。
苏进又问道:“你们是怎么入门的?是吕家的子弟,还是到外面收来的徒弟?”
少年还是沉默着,一声不吭。
途中,苏进又问了几句话,不过不管他问什么,对方都像聋了哑了一样,一个字都不吐。
少年带着他走到后院,一指前方的一间屋子,这才一行礼,转身跑走了。从头到尾,苏进连他的声音也没有听到。
好严苛的规矩,就算不在师傅面前,也不敢越雷池半步……
少年指的是最左边的那间屋子,雕花木窗,上面甚至不是用的玻璃,还是糊的窗纱。苏进推门进去,何三正从床上直起身体,看他一眼,道:“你到了啊。”
苏进二话不说,走到他面前,把他推倒在床上,手腕一翻,就把他翻了个面。
这几个动作里,他用上了张万生教的“战鹰拳”,何三完全没办法反抗,“啪”的一声,就趴在了床上,脸埋进了枕头里。
何三哎哎哎地叫,头从枕头里挣扎出来:“你不要……”
话没说完,他只觉得背后一凉,上半身衣服被剥了下来!
何三怪声怪调地叫道:“强奸啊……”嘴上这样叫着,他却没有反抗。
苏进审视了一下他的背,放开了他。
何三慢腾腾地坐起来,把衣服抖回到身上,哼了一声,问道:“在前面看见师父训徒弟了?哼,你放心,没人敢打我的。”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好歹我也是何家的人,他们还指望着我……”
他没说下去,站起来走到桌边,给苏进倒了杯茶。
苏进打量着周围,道:“这宅子可真仿古啊……”
现在的中式大宅,很多时候都只是仿了个外形和韵味,里面的家具电器都是用了现代的。毕竟在舒适性上,古代家具根本没办法跟现代的比。
但吕宅却不一样,它的“传统”渗进了骨子里,这一桌一床,连同桌上的茶杯茶壶,全部都是古代的款式。
何三表情有点复杂,道:“喝完了就走吧。”
苏进一边喝一边打量着他,几天不见,他的表情仍然有点阴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至少在自己面前,他表现得还是很正常的。
苏进很快喝完了茶,问道:“你可以随便出门,没人管吗?”
据他所知,这种门派的规矩是很严的,轻易不能外出。
何三怪腔怪调地道:“怎么会有人管?我可是何家人啊……”
他这话的语调非常奇怪,又像是自得,又像是自暴自弃。
苏进看了他一会儿,一拍他的肩膀道:“行,那就走吧!”
一路走出去,果然没人管。走到前院时,苏进又看见了那个灰袍中年人。他斜斜地睨了苏进和何三一眼,嘀咕了一句什么。苏进听不见他说话,但可以明显看到他脸上的不屑。
其余少年看何三的眼神也非常冷漠,完全不像是对同门师兄弟,就像是看着“外人”一样。
一出吕宅巷口,何三就恢复了原形,变得活跃起来。
他嘻笑着搭上苏进的肩膀,问道:“要上哪里去?来,哥带你去个好地方,保管让你好好爽爽!”
苏进肩膀一搭,抖掉了他的手:“地方我已经准备好了,还是我带你去吧。”他一边说,一边往前走。
何三一愣,立刻跟上:“什么好地方?这帝都城里,还有我不知道的好地方?”
不久,两人就到了南锣鼓巷。
何三抬头一看,马上就认出来了:“这不是南锣鼓巷吗?这地方倒是有点意思,你知道吗?这一片已经被保护起来了,不许拆迁……咦?你这是要干什么?”
苏进一早就跟天工社团的学生们打了招呼,让他们按时到这里来。
他过去接了一趟何三,学生们已经到了,已经把摊子和招牌都撑了起来。
这一段时间,他们跟南锣鼓巷的居民们已经熟悉起来了,一大早,就有两个老太太站在巷口,搬了东西过来。一看见学生,她们很亲热地过来,先是给他们端了茶,再送东西。
何三到的时候,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已经开始工作了。他们一人一个小马扎地坐在牌坊正同,一人拿着一件东西,专心清洗或者修理。
方劲松提议的排号措施继续施行了下来,每一件东西送过来的时候,都先编了号,再按号处理。
按理说,住家们把东西送过来了,就可以离开了,但是不少人就是没走,坐在牌坊旁边的大树下,一边乘凉,一边跟学生们拉话,一派和乐融融的样子。
何三看见这情景,完全呆住了。
苏进笑了笑,把他拉过去,在他屁股下面塞了个小马扎:“来,坐!”
何三问道:“这是干什么?”
苏进已经塞了个东西在他手里了,问道:“这个能修吗?”
何三低头一看,道:“咦,漳缎缠枝莲坐垫?这有什么不能修的,用织补就可以,最简单了。”
徐英耳朵很尖,马上就听见了,凑上来问:“织补是什么?”
何三习惯性地回答:“你看这布料,织的时候有经线,有纬线是吧?你就按照这纹路,把破的地方补好,就是织补了。”
徐英眯起了眼睛:“这经纬线很不好认啊……”
何三道:“因为漳缎是提花绒,表面这一层绒,把经纬线遮住了。你看这里这个绉纱绸,就很明显了。”
他讲得头头是道,徐英连连点头,道:“我懂了!”
何三满意地点头,突然觉得不对,回头就拉住了苏进:“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苏进笑着拍了拍他:“我们这是在学雷锋干好事,拉你一起来帮忙,给你净化一下心灵。”
何三嚷起来了:“你骗谁呢你!”
第一百零五章 喜欢
苏进指着何三手上的漳缎坐垫说:“这坐垫是第三间冯家老奶奶拿过来的,是她年轻时候的陪嫁,很心爱的。结果前两年,不小心被她儿子用烟头燎了个洞,别人跟她说顶多只能打个补丁,没办法补回原样了。她很心疼,一直小心保管着,也是因为信任我们,才拿过来给我们试试。”
何三听得一愣一愣的,他盯着那个洞道:“这个洞是略有点大,但也不是不能补回原样……不对,这跟我什么关系?”
苏进忧愁地道:“这个坐垫前两天就已经送到我们手里了,我们都没办法完成。何三哥,你是织物大派出身的,你总不能让我们辜负老太太的信任吧?”
何三还是第一次听见他叫“三哥”,心里一乐,嘴上就软了。他迟疑了一下道:“就算我能修,这会儿也不行啊,工具我都没带上身上……”
话没说完,苏进把一个布包递到他面前来了。各色针线、顶针、衬布、胶水……所有织补需要用的工具,全部都备齐了!
何三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你一开始就打好了这个主意是吧!”
吕家是织物大派,何三也算是“名门正派”出身,在传统纺织品方面的基础打得极牢。织补是纺织品修复的一个主要手法,他四年前就已经学会了,四年下来,这方面的技术熟练精湛。
他拆了坐垫内折处一个不起眼的布角,把它拆开,原样原补,调和配色。没一会儿,坐垫正中央的那个破洞就像是水波一样,渐渐向中间弥合,最后合为了一体。无论是漳缎本身,还是上面的缠枝莲绣样,全部都跟周围其它的部分一模一样,不管粗看细看,都看不出一点破洞的痕迹!
他开始工作的时候,学生们就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围了过来。
何三平时看着很跳脱,一开始工作就非常专注,学生们紧盯着他手中的动作,不时发出惊叹声,他浑然若无所觉。
最后,他用一块矾石把破损处打磨了一下,抬起头来,笑问道:“怎么样?”
他一抬头,正对上一个老太太激动的目光。老太太已经满头银发,满脸都是深深的皱纹。现在,她的眼眶通红,里面泛着泪光。她弯下腰,接过何三手中的坐垫,轻轻抚摩着。她的动作为轻柔,就像对着毕生的至宝。
她喃喃道:“我家小二,小时候,最喜欢在这块坐垫上打滚了。我家老伴,经常拿它当枕头,说了也不听……”
她突然蹲下来,一把抓住何三的手,连声道:“谢谢你,谢谢你!”
何三呆了一会儿,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没什么……”
好一会儿后,冯老太太拿着坐垫离开了,何三仍然盯着她的背影,半天没回过神来。
苏进笑着问他:“怎么样,学雷锋做好事,心里很满足吧?”
何三回过神来,斥骂道:“你给我滚!我算是知道了,我今天这是被你骗了!说好的聊天的呢?”
苏进笑着说:“我哪有骗你?大家不都好好坐在这里的吗?你想聊什么?说吧。”
何三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起头,他这一顿,旁边的徐英马上凑过来,抢先问道:“何老师,您刚才织补的时候,是怎么找出提花绒下面的经纬线的?”
魏庆也有问题想问:“刚才您是从内侧剪了个布角下来,要是没有这样的原物可用,要用什么来织补呢?”
这些问题对何三来说非常简单,他随口就回答了。结果一个问题引来了更多的问题,他索性又找了一件丝绸旗袍,示范给学生们看。
天工社团的学生都非常聪明,何三一讲,他们就听懂了,马上就能举一反三地试着动手。
即来之,则安之。不涉及到原则问题的时候,何三还是很心宽的。他有点公子哥儿脾气,但不严重,没一会儿就跟学生们打成了一片。学生们有问题,他就回答,挺尽心尽力的。
可能是受到周围气氛的影响,他眼神深处的一点阴晦渐渐消失,表情重新充满了活力。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捧着盒饭发问了:“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大周末的不去泡个妞,在这里修破烂?”
徐英刚才开口,他就伸出手说:“不要拿雷锋什么的忽悠我,我又不傻!”
徐英哈哈地笑了,道:“这是我们的社团活动。”
“社团活动?什么社团?”
虽然修的只是些废旧物品,徐英仍然非常骄傲地说:“文物修复社团!”
何三倒没有取笑他们,思索着点头道:“唔,新手的话,用这些东西开始练手,的确挺不错的。”说着他又好奇了,压低了声音问道,“苏进在你们社团什么身份?指导?顾问?”
徐英想了想:“都有吧。这个社团,本来也是他建起来的。”
“他建的?咦,你们是京师大学的吧?我记得你们学校是有文物修复专业的?”
徐英点头。
“有这个专业,为什么还要组建社团?以他的本事,就算上那个专业也应该很牛逼吧?”
徐英不知道他跟苏进什么关系,把这个问题含糊过去了。
何三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会儿又抓着方劲松问:“你们京师大学的,就算不做这个,出来找的工作应该也很不错吧?为什么还要加这个社团,从头开始?”
他摆明了是苏进请来的老师,天工社团的学生对他还是很尊敬的。所以虽然觉得他的问题很没有意义,方劲松还是正常回答道:“因为我喜欢这个,想做这一行。”
他刚刚说完,又一个大婶拎着东西走了过来,方劲松连忙放下饭盒,上前迎接。大婶拿来的是扇旧炕屏,上面都是灰。
方劲松接过来,也不嫌脏,一边用刷子轻轻刷去上面的灰尘,一个皱着眉,用苏进教的办法仔细鉴定这是什么。
堂堂京师大学的大学生,处理起这种破烂来,不仅不嫌弃,还一副甘之若饴的样子。
……喜欢吗……
何三捧着饭碗,怔怔地看着学生们,一脸的若有所思。
何三发呆的结果就是,下午吃完饭后,他教学的热情突然变得高涨,不等学生们发问,就主动讲起课来了。
他也看出来了,这些学生全是新手,完全没有经验,所以他从基础开始讲起,基本上不涉及太深的内容,重在培养实践能力。
南锣鼓巷是一个奇妙的地方,它是一条老街,从元朝开始到现在,经历了上千年的时间,所以,它不可避免地带上了浓浓的传统色彩。
但同时,这里位于帝都中心,属于闹中取静的位置。时代的变迁与周围的繁华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这里,它又属于一个新的世界。
新与旧在这里融合碰撞,展现出一番奇妙的景象。
譬如说,今天送过来修的,有冯家老太的那个织锦坐垫,缠枝莲纹,妆花漳缎,是晚清时最流行的高级面料与纹样。后来郑家老太拿来的那件羊绒旗袍,则是民国时的流行款式。
除此之外,后来陆陆续续还有其他人家送了织物过来,各种款式、面料都有。有的是像冯老太的坐垫一样,哪里破损了一小块;有的可能是哪里沾染了去不掉的脏东西,油漆之类。
这些基本上都是各家比较好的衣物,不然也不会保存到现在,它们代表了各个时代不同的风格,与不同的面料选择。
何三就着这些内容进行讲解,不久,学生们就已经掌握了传统纺织品的基本常识,能处理住家们送过来的大部分这个门类的物品了。
……
傍晚时,何三一边喝水,一边看着天边斜挂的夕阳。
不远处,苏进正在招呼学生们收摊,把修好的东西收好,照以前那样,送到第一间张爷爷家里,回头物主会过来拿。没修好的东西,也一并收好,明天继续来干活。
很多住家提前就过来收货了,他们跟天工社团的学生们拉着话,语气里满满都是感谢。
到现在为止,修的东西越来越大,越来越难,但学生们还是维持了以前的收费——一元一件。
住家们一开始还觉得自己占了便宜,挺高兴的。但时间久了,他们也有点不好意思了。他们现在正在拉学生们到自己家吃饭,亲热得像是对自己的子侄。
学生们婉言谢绝,纷纷表示,回家以后,还有“作业”要做呢!
即便这样说了,他们还是被塞了不少东西。鸡蛋、点心、自制的饮料,各种的都有。每一件东西,都包含着南锣鼓巷住家们浓浓的心意。
何三听着这些声音,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今天相当于是被苏进“骗”来的,但现在突然觉得,这一趟好像也来得挺值的。
突然,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一个老太太蹒跚地走过来,道:“小伙子,看你一直喝水,是嗓子不舒服吧?你是他们的老师?今天看你一直在给他们讲课……来来来,这是我泡的胖大海,你喝两口,润润嗓子!”
何三还没回神,一杯热茶已经被塞进了手里。淡黄色的水中,一朵深褐色的果实正像花一样绽放,微苦的气息扑鼻而来。
何三有点发怔,老太太殷切地看着他:“喝吧,对嗓子有好处!”
过了一会儿,何三轻轻应了一声,把杯子举到了嘴边。
夕阳暖黄色的光芒从屋顶上照过来,在地上投下大片的剪影。余晖晒在身上,暖得让人心里发烫。
何三喝完胖大海茶,老太太这才满意地走了。
这时,苏进已经安排好了,走过来问道:“走,我请你吃饭!”
何三突然看向他,道:“还是我请你吃吧!”
第一百零六章 何三的迷茫
吃饭的时候,何三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嘲笑着问苏进:“听说你们每天都来摆摊,赚点烤串钱?”
苏进慢条斯理的拿起一串肉:“不要瞧不起烤串啊……”
没错,最后还是苏进请客,带着何三跟学生们一起到了烤串摊。
上个礼拜他们就订好了规矩,周末的晚饭,就用当天赚来的钱解决。赚多吃多,赚少吃少。
上周末他们每天只赚了一百多块,只勉强够吃。这周就更惨淡了。
上周住家们比较小心,拿来的东西以清洗为主,花费的工夫不大。这周以修补为主,更有技术含量,但能完成的件数也变少了。
要不是有苏进和何三这两个生力军,单靠学生们的力量,他们也不用撸串了,还是买两个馒头啃吧。
不过学生们还是很高兴,他们能感觉到实实在在的收获。
上周的石永才就不用说了,这周的何老师,虽然不知道段位,年纪也很轻,但他肚子里的干货,可真不少!随便一件东西,他就能说出一大堆门道来。
现在一边撸串,学生们还在一边小声交流,话题中心全部都是今天学到的东西。
苏进也在跟何三说话,他问道:“你一会儿还有事情吗?”
何三斜睨着他:“说有事也有事,说没事也没事……”
苏进笑了起来,说:“那就是没事了。跟我回去一趟吧,我有好东西给你看看。”
苏进把何三带回了十极里的工作室。
苏进租的这个房子就是最普通的那种民居,楼道里非常阴暗,堆满了东西,路过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撞倒啥。
何三一边小心翼翼地走,一边不可思议地问道:“这破烂地方真的是人住的吗?”
苏进摇摇头道:“何不食肉靡啊大少爷。这地方离学校近,挺方便的。”
到了四楼,他开门进去,里面完全就是一个工作室的样子。
何三好奇地看着四周,小心在沙发上坐下,一不小心坐到一把刷子,嫌弃地把它扔到一边去了。
苏进给他倒了水,说:“你先坐坐,我把东西拿出来给你看。”
何三挥手:“别客气了,快去拿!”
没一会儿,苏进捧来了一个扁平的玻璃盒,一看就是真空的。盒子里有一页发黄的纸,边缘被虫蛀得破破烂烂的,上面还有不少黑色的霉斑。
苏进把茶几拖过来,把玻璃盒放在了上面。
何三的目光顿时被吸引了过去,立刻叫道:“帛书?”他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会儿,问道,“这应该是汉帛吧?”
苏进竖起了大拇指:“好眼力!对,就是汉帛。”
何三捧起盒子,左看右看,惊道:“这汉帛的工艺真好,太匀称、太细密了。织帛用的蚕丝看来也很不一般……果然是好东西!”
苏进笑了笑,问道:“如果要你用现代工艺仿制这样一块汉帛,你能做到吗?”
“仿制?”何三抬头看他,下意识地问道,“你想仿造?不,不对……”他恍然大悟,“你想修复!”
今天魏庆曾经提出了一个问题,织补的时候,如果没办法找到同一种布料怎么办?
当时何三回答他,那就用相近的布料代替。一方面是材质,一方面是色彩,尽量去找到一样的。
这份帛书边缘破损,中间也有虫蛀出来的洞,想要修复的话,必须得找到近似的材料。但是汉朝到现在,过了两千多年了,当时的蚕丝跟现在不同,纺织工艺也跟现在的完全不同,想要仿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何三端着盒子思索良久,道:“真要仿制的话,的确可以试试。但是这样做,费时费工,为了这么一张帛书,值得吗?”
苏进摇头:“如果帛书不止这一张呢?”
“不止一张?这帛书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你忘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了?”
第一次见面,是在谈修之的别墅里,何三帮他们做了赴宴用的衣服。那是什么性质的宴会,何三大概也知道一点。他恍然道:“这是你那次拍下来的?”
苏进摇了摇头,道:“不是。”
他把那次宴会以及之后发生的事情跟何三讲了一遍,尤其强调的是后面正在开掘的马王堆。马王堆一号墓和三号墓是中国历史上,关于纺织品文物的一次“盛宴”,里面开掘出来的纺织品数量与种类之多,堪称空前绝后。
无论是丝织品、绣品还是帛书,都展现了当时纺织与刺绣方面的最高工艺。
苏进现在当然不能全讲给何三听,但只需要透出一点,就能让他目眩神迷了。
他重重一击拳头,怒道:“这种好事,舒家小妞儿竟然没跟我说!”
苏进笑了笑:“现在汉墓还在开掘过程中,正式开始整理修复文物,得等到年后了。”
年后才开始整理修复,现在何三就先得到了消息,这个先机代表着什么,不用说何三也知道了。
他咧嘴笑了起来,重重拍了苏进一下,道:“好兄弟!”
笑容还没正式展开,他又皱起了眉。过了一会儿,他端起水杯,叹了口气,道:“真有这方面的活的话,估计也轮不到我。”
苏进问道:“为什么?”
何三叹了口气,他靠在沙发背上,仰头望天。他精神了一天,这时候的表情却像早上刚见面时一样,重新晦暗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苦笑一声,道:“老实说,现在我都不敢回家了。”
“现在每次回家,弟弟妹妹们都会缠着我,问我在吕家学到了什么。他们很羡慕我的‘远见’,觉得我给自己找了条好出路。”他的表情有点迷茫,自问道,“但是,这真是条好出路吗?”
苏进也靠在沙发上,看着他。
第一次见面时,他对何三留下的最大印象,就是那生气勃勃的眼神。他很为自己的专业自傲,虽然也有点迷茫,但被苏进一语点破之后,马上就兴奋起来了。
当时,他还满口答应,要专门给苏进量身定制一套衣服。苏进没把这个许诺放在心上,但也能感受到,当时他心里有多兴奋。
从马王堆回来之后,何三一直没有联系,再次看见时,他身上的生气与活力好像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一样,整个人从骨子里就透出了无精打彩。
当初,他热爱自己所从事的行业,他的活力正是来自于此。而不过这么短短半个多月,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路了。
发生了什么?
苏进没有多问,只是沉默地站起来,去给他泡了杯茶。
热茶的水汽氤氲着上升,消散在空气中。
何三突然振作起精神,问道:“对了,我还没问呢。听说这个社团是你搞的?你不去正儿八经的修复专业,搞这么个社团干嘛?”
他眯起眼睛,敏锐地道,“重复的专业,那边应该也不是很高兴吧?更别提,想搞到资源就更难了……”
何三不愧是世家出身的,一眼就看出了其中关键。
苏进点头一笑,坦然道:“那当然是因为,我对文修专业不满啊。”
“不满,为什么?”
苏进缓缓把当初公开课的事情说了一遍。他的语气平静,用词客观,但何三仍然能感受到,隐藏在下面的深深遗憾与心疼。
何三迟疑道:“你是觉得,他们不应该这样修?为什么?”
苏进长长地舒了口气,反问道:“你觉得文物和艺术品,究竟有什么差别呢?”
何三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道:“这是两种理念的冲突,你觉得你的理念是对的,不能接受文修专业传统的理念。”
一时间,他心里跟苏进有了些共鸣。
他不也一样?他觉得他的理念是对的,不能接受师父那种传统至上的理念!
苏进为了实践自己的理念,脱离文修专业,成立了天工社团。而他呢?
何三沉默良久,缓缓吐出了一口气,道:“十年前,我因为个人爱好,从高中辍学,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到吕家,拜了我现在的师父,也是吕家的家主,吕广平为师。这件事,你应该听说过吧?”
苏进笑了笑,点头道:“啊,听说过,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听你说的。”
“啊?我说的?”何三摇摇头,“那时候我还真挺得瑟的……”
他十年前到吕家拜师,吕家这种传统家族当然很排外,像他这么大年纪的徒弟,根本没打算收。何三非常坚持,不久之前,吕家就改变了主意。
何三当时还以为,吕家是被自己的诚意打动了,后来他才意识到,其中最重要的因素,其实是他的家族在背后的助力。
何家是四小家之一,虽然声名不显,但的确很势力。当时传统文化复兴运动还没有开始,吕家也不过是一个工匠世家,能收到一个这样的徒弟,当然是大有好处的。
何三开始正式学习之后,迅速表现出了惊人的才华。他像海绵一样吸收着所有关于传统纺织品与传统服饰的知识,几乎一天一个变化。
别看他现在只有三段,那只是因为他积攒的资历还不够。如果没有这个限制,单靠个人能力的话,他绝对能以火箭般的速度,向前直窜!
评论区好冷清……真奇怪,明明评论数在增加,为什么点过去的时候看不到?
第一百零七章 缂丝是什么
吕家同辈人里,与何三齐名的,就是大师兄吕一齐。在何三来之前,吕一齐就是同辈里的佼佼者。很多人觉得,未来的吕家,肯定是由他来执掌的。事实上,吕家家主,何三的师父吕广平,也的确有这方面的意向。
何三到吕家不久,有些人开始在私下议论。何三的天分,明显更胜过吕一齐,给何三足够的时间,绝对能超过这位大师兄!
只用了十年,何三的能力就已经比吕一齐强了。虽然他是三段,吕一齐是五段。但吕一齐今年已经四十多岁,还是从小就开始学习的。可见两边的资质差别。
时间越长,这样的议论越多。但是,师父明显更看重大师兄一些,很多事情都只会交给吕一齐去办,还经常给他开小灶。
那时候何三意气风发,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一个家主之位而已,他根本没看在眼里,他也没打算跟吕一齐争什么。
他只是喜欢这一行,想干这一行而已!
而且师父对他也很不错啊。他对别的徒弟非打即骂,却从来不会碰他一根指头。
每当他做出什么成绩时,师父总是会真心夸赞,勉励他继续向前进步。
所以,何三从来深深地信赖着吕广平,从来都不嫉妒大师兄。
但渐渐的,事情有了变化。
他跟师父之间,有了理念之争,也就是初次见面时,他对苏进提到的那些。
他没把这个太当回事。在看他来,这就是“论道之争”嘛。大家的想法不同而已,完全可以用沟通来解决。
就算老师一时不能理解,迟早也是能说通的。
所以,何三乐呵呵地做一些“新式传统”的服装给自己的朋友穿,偶尔也会拿着得意之作去给师父看,一半是请教,一半是炫耀。
说到这里,何三仰躺在沙发靠背上,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
那时候的他,可真是太天真了……
事情的转折点出在他跟苏进聊过,兴致冲冲地回去吕家之后。
一路上,他灵感迸发,想了很多金句,要跟师父讲个清楚。他坚信,他是对的。师父就算不能接受,也应该能理解他的想法!
没想到,回去之后,他才起了个头,师父就皱起了眉,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
他冷冷道:“行了,不要再说了。”
何三的话被他打断,愣了一下后道:“师父,我还没说完呢……”
他的话再次被打断,吕广平冷淡地道:“不用再说了,我上次不跟你说了,不要乱想了吗?你说的这些,简直荒谬至极,完全就是在坏我吕家的规矩!”
“再这样下去,我只能把你逐出吕家了!”
何三一时间完全懵掉了。他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他刚才究竟说了啥。
他只不过跟师父有一些理念上的纷争,想要提出来而已,怎么一下子就到了要被逐出师门的地步了?
还好当时大师兄就在旁边,连忙劝师父息怒,又示意他赶紧退下,“逐出师门”这件事才暂时作废了。
但何三还是一心的茫然不解,他就是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这么说!
两天后,他又一次无意中听见师父在跟大师兄说话。
说的正是他的事。
师父言语中的轻蔑与不屑表露无遗:“……外面来的就是外面来的,成天不知道在想什么。要不是顾忌到……真得马上把他赶出去,免得一颗老鼠屎,坏了一窝粥!”
何三口齿清晰,原模原样地把这句话复述给了苏进。
苏进安静地在旁边听着,这时“咝”的一声,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说得也太过分了!尤其是对一个孺慕师父的徒弟来说,简直是像晴天霹雳一样的打击。
大师兄安慰师父,告诉师父还有他呢,他会好好带领师弟们,让他们不要跟着何三瞎想的。何三是何家人,对他们还有用,最好还是留在门内不要动,师父只需要像以前那样哄着他就行了。
师父拍着师兄的手,感叹说,果然只有他才能固守传统,继承吕家的衣钵。何三那种外人,始终就是不行。
直到这个时候,何三才知道,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师徒相得,和乐融融”全部都是假的。他只是个外人,只是被他们哄着玩而已。
什么另眼相看,从来不挨打,根本不是什么优待,只是因为,别人就没把他放在心上。
何三当时就有一种冲动,冲进去说,不需要你们赶,老子不玩了,老子退出师门!
但他心里百转千回,最后还是怂了,灰溜溜地离开了。
从那天开始,他好像从迷梦里醒过来一样,明显感觉到门派里,对他跟对其他人的不同。
他的确犯了错也不需要挨打,别的师兄师弟对他明面上的确非常友好,但他只要在吕家,就能感受到一种格格不入的气氛。他简直想不出,他以前怎么瞎到看不出来?
而且,他总算发现了,他这师父看上去对他不偏不倚,但他总被排除在一些重要任务之外。最搞笑的是,这些任务里有不少,本来就是靠他的关系——靠何家的关系才接到的。
这段时间,他在吕家,就像陷入了泥沼里一样,举步维艰。他甚至开始迷茫自己的道路,甚至在想,自己当初是不是做错了选择,是不是应该退出这一行。但怎么说,始终还是有点不甘心吧。
“那你觉得你是错的吗?”苏进抬头问他。
“先不说别的,你想跟你师父说,但是被无理打断的那个理念,你觉得是错的吗?”
“不……”何三迟疑了,一时间竟然不能给苏进答案。
苏进笑了笑,提起了另一件事:“对了,我今天去接你的时候,看见了一个人。”他伸手在下摆上比划了一下,道,“大概四十来岁,穿着黑色直裰,看上去是丝绸的。”
何三“哦”了一声,说:“那就是大师兄。一齐师兄特别喜欢缂丝,不干活的时候,总是穿着缂丝袍子。”
苏进问道:“缂丝是什么?”
何三咦道:“你不知道吗?缂丝又叫刻丝,是一种传统织法,以小梭织纬,根据纹样多次中断以变换色丝,成品只露纬丝不露经丝,达到‘通经断纬’的效果。它的纬丝能形成花纹的边界,立体感很强,有犹如雕琢缕刻的效果,通常用来制作书画作品,也有用来做衣服的。缂丝需要的技巧很高,非常珍贵,明清两朝,只有皇帝和达官显贵才能穿着。大师兄那缂丝长袍,你看着是素色的,其实有暗纹织画,很精致的……”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直视着苏进。
苏进笑了笑,又问了一句:“缂丝是什么?”
何三喃喃道:“只准皇帝和达官显贵穿的昂贵织物……按照传统古例,工匠只能穿着麻布……是不许穿缂丝衣服的!”
苏进意味深长地道:“是啊,这是传统……”
吕家向来固守传统,因此瞧不上何三。身为吕家下任家主,吕一齐长期穿着缂丝出入,这本来就是违背传统的!
所谓传统,在现在的吕家,也不过如此而已!
有利则留,无利则弃。从根本上来说,它也只是一根大棒子,用来在有用的时候打人的而已。
这个事实仿佛打开了何三的某个心结,他猛地站起,眼睛闪闪发光!
他深呼吸几口,突然问道:“你刚才说,这个马王堆汉墓里的文物,可能会在年后被起出?”
苏进点头:“对,舒倩是这么说的。”
何三笑了,他的眼中燃起了熊熊的野心之火。有些东西,他以前没打算争,现在看来,是非争不可了!
……
晚上十点多钟,何三离开了十极里。
走之前,他主动问苏进明天能不能继续到南锣鼓巷跟学生们一起摆摊,苏进有点意外,开玩笑问他“学雷锋上瘾了吗?”
何三爽然一笑——精气神已经完全变了,点头道:“是啊!”
苏进这边当然没问题,何三愿意去,愿意教学生们东西,他当然求之不得。而且,他明天还有事情,一早就已经跟天工社团的学生们打了招呼,要缺勤一天,不能跟他们一起去了。
上周一的时候,他就跟谢幼灵约好了,要带她去植物园,作为拿到金奖的奖励。
走的时候,何三还小心翼翼地捧走了玻璃盒里的帛书。他没把话说死,但还是向苏进保证,一定尽他可能地复制出同样的丝帛,帮助他修复。
有了他的保证,苏进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一直没动保险箱里的帛书,一方面是还在做修复计划,另一方面就是因为前期的物料准备还没做好。
物料准备主要分两方面,一个是用来修复的各种配剂——上周实验室一行,基本上已经准备完毕了;另一个就是用来修复的同类丝帛了。这个比前一项更复杂,要真正做好,甚至还要自己想办法选定蚕种,培育丝蚕……单靠苏进的个人力量,很难在短期内办到。
现在有了何三帮忙,当然方便多了。
第二天,他从学校小树林出来之后,就去谢家接谢幼灵。
谢幼灵穿着粉红色的小毛衣,穿着白色的小外套,扎着两个小辫,粉嫩可爱。
苏进一进门,她就欢天喜地地扑了过来,连声说:“哥哥,我已经准备好出发啦!”
谢进宇无奈地摇头说:“她头一天就把今天要穿的衣服准备好了,天刚亮就起来,自己梳头洗脸,着急着呢。”
他看上去是在埋怨,脸中却闪着喜悦的光芒。自从他生病之后,谢幼灵就像个小大人一样,承担起了家里的家务和照顾他的责任。
她还是个十岁的小姑娘,这些事情耗尽了她全部的时间和精力,根本没办法像普通的孩子一样,去欢笑着享受生活。尤其到了后来,家里的钱用光了,她要发愁更多的事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脸上都没有了笑容,让谢进宇忧心无比。
还好有了苏进,还好他及时伸出了援助之手……
那五百万也好,对自己病情的帮助也好,都不如他给谢幼灵重新带来的笑容!
谢进宇爱怜地看着女儿,洒脱地对苏进说:“幼灵今天就交给你啦!”
苏进一愣:“谢叔,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吗?”
谢进宇摇头道,低声道:“我就不去了。我估计没那么多精力,免得拖累得你们也玩不好。你还是带着幼灵一个人,好好玩一玩吧。”他抬起头,看着苏进的眼神跟看着女儿的一模一样,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平时也够辛苦的了,正好可以趁着这个机会放松一下。”
苏进注视着他的眼神,坚定地道:“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幼灵的!”
这时,谢幼灵像一只欢快的小鸟一样飞了过来,道:“哥哥你还没吃早饭吧,这是爸爸煮的蔬菜粥,可好吃了!里面还有肉!”
……
九点钟,苏进带着谢幼灵准时出发。
坐在公交上,谢幼灵的小腿一甩一甩的,她兴奋地说:“我去过动物园,还没去过植物园呢!植物园里植物一定很多吧?”
苏进说:“是啊,种类非常多。每个不同的季节去,都可以看到不同的鲜花盛开。”
谢幼灵的眼睛更亮了,她自己盘算了起来:“现在是秋天,秋天应该是……菊花?”
苏进点头:“除了菊花以外,还有别的。桔梗、萱草,也都是秋天的花,应该可以看到。”他笑着说,“而且,植物园的正中央,还有一个很大的玻璃温室,里面还有很多不在季节的植物。说不定还可以看到仙人掌开花呢。”
他绘声绘色地说着,谢幼灵听得津津有味,越来越迫不及待了。
今天一路都顺畅,车开了大半个小时就到了西北角,植物园门口。
“咦,太好了,哥哥,今天有菊花展!”
谢幼灵一下车,立刻看见植物园门口的大招牌,高兴地叫了起来。
苏进先是一笑,接着觉得有点不对,疑惑地看向四周。
菊花展这样的活动,一向是植物园的盛事之一。按照惯例,每逢这种时候,植物园门口都会车山车海,堵得水泄不通。今天的车,怎么这么少?
第一百零八章 不能摘
谢幼灵没留意这么多事,她兴高采烈地拉着苏进的手,跟着他买了票,进了门。
苏进买的是通票,连同中央温室的一起。
一进门,立刻就能看见一片巨大的菊花海。无数盆各种品种的菊花排列在一起,摆成了蟠龙戏珠的图案。“宝珠”所在的位置,是几盆非常罕见的绿菊,颜色极正。
女孩子没有不喜欢花的,谢幼灵一看见这片花海,立刻欢呼一声,放开苏进的手就冲了过去。
苏进环视四周,发现花海附近的人还是很多,松了口气。也许是之前交通太堵塞了,门口临时限行了也说不定。
苏进微笑着看了谢幼灵一眼,任由她在花海里徜徉,自己也跟着走到了花丛边。
菊花开得正好,色彩斑斓,无数朵簇拥在一起,实实在在地验证着“繁花如锦”四个字。微苦的菊香飘荡在空气中,让人精神一振。
苏进含笑着看这幕情景,以及花海中的小女孩,心情非常舒畅,心中隐约的疲惫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拂去了一样,连肩膀都轻松了下来。
谢进宇说得没错,他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是应该找个机会放松了一下了。
“哥哥你看这一片,紫色好漂亮!”谢幼灵蹲到一丛菊花旁边,挥手叫苏进。苏进走过去一看,这菊花花蕊处浓紫近黑,越往边缘越淡,最后花瓣边缘淡得近乎发白。从花蕊到花瓣,仿佛展现了紫色所有变幻的可能,果然美得惊人。
苏进笑着拍拍她的脑袋:“的确很漂亮。不仅颜色美,花形也很舒展。”
谢幼灵退后一步,端详着花株的整体,点头道:“是啊……”
突然,一只小手伸了过来,揪住花茎使力,想要把它摘下来。谢幼灵一看就急了,她抓住那只手的手腕,叫道:“这里的花是给人欣赏的,不能摘!”
那是一个三四岁大,比她更小的小姑娘,短短的头发毛茸茸的,圆溜溜的眼睛像条小狗一样。谢幼灵很认真地对这个小姑娘说:“这里的花只能看,不能摘,乖啊!”
“哦……”小姑娘把手缩了回去,同样认真地说,“只能看,不能摘!”
“对!”谢幼灵非常肯定地点头,说,“还可以像这样闻花香……”
她凑到菊花旁边,深深吸了口气,小姑娘咬着手指看她,也学着凑过头去。一大一小两张脸并排在一起,都是粉嫩粉嫩的,相映成趣。
这时,一个年轻妈妈走了过来,叫道:“红红……”
名叫红红的小姑娘转过头,认真地说:“妈妈,不能摘花!”
年轻妈妈一愣,红红指着谢幼灵说:“姐姐说的!”
年轻妈妈笑了起来,她拉着红红的手说:“是啊,姐姐说得对!”她看出了苏进是谢幼灵的家长,友好地向他一笑,说,“你妹妹教得真好。”
苏进也笑了,点头道:“嗯!”
这一幕落入另一边两个人的眼中,一个中年人笑着侧头:“这两个孩子真可爱!”
另一个年纪比较大一点的女人凝视着苏进的侧脸,没有回答。中年人注意到了,疑惑地问道:“怎么,岳教授,您认识这个年轻人?”
岳教授如梦初醒,摇头道:“不,只是觉得有点面熟……”
中年人说:“哦,可能在哪里见过吧。对了,云小姐呢?”
岳教授说:“她来之前就说要先去看看菊展,不用管她。”
“这样啊。岳教授这边请,我先给你讲讲这次博览会……”
中年人絮絮叨叨地说开了,领着岳教授往另一边走。岳教授再次回头,深深地看了苏进一脸,表情微微有些迷茫的样子。
这时候,苏进也仿佛感觉到了异样的目光,向着那边转过头去。但岳教授已经跟中年人一起走了,那地方空空的,什么人也没有。
没一会儿,谢幼灵又叫起来了:“哥哥,那边!”
苏进回头,看见她往另一个方向跑去了,迅速跟了上去。
进门处的花团锦簇是植物园菊花展的主展场,谢幼灵新发现的这个,是珍稀品种展。
前面主展场的那些都是被种在花盆里的。而这些珍稀品种,栽种在苗圃里,苗圃被铁丝网围住,网下栽满了爬藤植物,只留了一个出入的小门,比较隐蔽,一般人留意不到,也比较冷清。
这片苗圃设计得非常精心,中间有一座假山,瀑布一样的垂枝从上面泄下来,上面盛开着朵朵白菊,就像是星河落入了人间。
假山下面是一条人工小河,菊瀑的末端正好临于水上,照出了繁花的影子。
河上有桥,桥边有亭,各种不同颜色的菊花错落有致地装点着这一片景色,巧妙地与景色融为了一体。
谢幼一进来就呆住了,她直视前方,喃喃道:“好美……”
苏进跟在她背后,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跟着也是一愣。
木桥之上,站着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女,黑发如瀑。她正弯着腰,看着亭边一朵碗口大的白菊,肌肤如雪,白衣拂风,那种感觉,就像是花的精灵突然化形,落入了人间。
她只露出了一张侧脸,还一半被垂发遮住。但就只是这半张脸,已经让苏进无法判断,究竟是花更美,还是人更美了。
谢幼灵呆了好一会,突然一拉苏进,悄声问道:“哥哥,这是菊花仙女吗?”
她的声音不大,但这里格外幽静,外面的喧闹跟这里像是隔开了两个世界一样。对方显然听见了她的声音,转过头来,发现是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忍不住嫣然一笑。
阳光透过假山的瀑布,照在她的容颜上,笑靥如花。
少女向谢幼灵招手,小姑娘疑惑地看了看四周,又指了指自己。
少女点头,谢幼灵看了苏进一眼,苏进微微点头,她这才走了过去。
少女也微微点了点头,向苏进致意。接着,她伸手拉住谢幼灵的小手,引着她看那朵白菊,温和地问道:“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花吗?”
这问题太小儿科,谢幼灵都有点不敢确定了:“……菊花?”
少女轻轻笑了,点头说:“对。那你知道,这又是什么花吗?”
这一次,她指的是桥边的山坡上,那一丛丛黄色的小花。这些小花的直径只有一厘米左右,黄色单瓣,跟那朵碗口大的白菊比起来,显得无比单薄。
谢幼灵倒是认得出来:“这也是菊花!野菊花!”
少女笑着问她:“是啊,全世界的菊花一共有九百多属,近两万种,你觉得我是哪种菊花的仙女呢?”
谢幼灵明白了她的意思,沮丧地说:“姐姐,你可真会煞风景!”
少女掩着嘴,银铃般的笑声响了起来。
少女似乎很喜欢谢幼灵,拉着她的手,带着她一边走,一边看。
她对菊花非常熟悉,科属、品种、分类随口而言,诗词锦句信手拈来,谢幼灵跟她走了一圈,简直要被她迷倒了。
苏进没有跟上去,他站在一边,远远看着这幕情景,唇边含着笑意。他的眼神平静而纯净,看着她们,就像在欣赏一幅美好的图画一样。
少女偶尔回头,留意到了,只是低头一笑,眼神也变得越发平静。
重新回到桥上时,谢幼灵拉着少女的手摇了摇,问道:“姐姐,我叫谢幼灵,你叫什么名字啊?”
少女蹲了下来,理了理她腮边的头发,温柔地说:“我叫云行灯,幼灵,你好啊。”
谢幼灵认真地说:“姐姐,我想好了。不管什么菊花,都各有各的美。姐姐你就跟花一样美!”
云行灯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说:“谢谢你的夸奖,我很高兴。”
然后,她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突然,一个鲁莽的声音闯了进来,中文的腔调非常生硬:“灯小姐,原来您在这里!”
名叫云行灯的少女抬起头,微一皱眉,冷淡地道:“加比先生,请您不要大声喧哗。”
苏进也皱起了眉,转头一看,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白种人,棕发棕眼,个子不高,身体却很壮硕,露出来的两条胳膊上长满了体毛。
他痴迷地看着云行灯,高声道:“亲爱的灯小姐,鲜花也比不上您夺目的美貌。上帝送我到这里来,一定是为了与您相遇的。”
相比较而言,云行灯的态度就很冷淡了,她问道:“加比先生,您找我有事吗?”
加比这才想起正事:“对了,博览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埃德加先生请您赶紧过去!”
“我知道了。”云行灯冷淡地回应了一句,拉拉谢幼灵的手说,“幼灵,我有事要先走啦。”
谢幼灵点点头,云行灯站了起来,向着稍远处的苏进点头示意。
加比的目光一直紧盯着云行灯,顺着她的视线看到苏进身上,立刻撇嘴,露出了一个轻蔑的表情。
云行灯正要走过去,加比突然夸张地大叫道:“稍等一会!”
云行灯一怔,不明所以。她带着谢幼灵转了一圈,正好回到了最初的起点,现在正站在那朵碗口大的白菊旁边,亭亭玉立,人与花交映生辉。
加比大步流星地向她走过去,一边走一边说:“这里究竟是怎么布置的?到处都乱糟糟的。真正的园艺师,应该把一切都安排整齐!不过这朵花倒是栽培得不错……”
加比说的话让在场的几个人都皱起了眉。
他指的正是云行灯旁边那朵白菊,他直冲着她走了过去,弯下腰,扯住了那朵花的花茎。
云行灯又是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旁边的谢幼灵叫道:“叔叔,这花不能摘!”
他要摘花?不可能吧?
这一片园圃里不止他们几个人,刚才那一对母女也走进来了,这时,那个小姑娘也跟着一起叫了起来:“这花只能看,不能摘!”正是谢幼灵刚刚教她的话,她牢牢记在了心里!
这时,“啪”的一声轻响,加比已经折断了那朵花,举起手,把它递到了云行灯的面前。
他好像没听见孩子们的话一样,无比深情地说:“这个糟糕的地方,也只有这朵花配得上您辉煌的美貌了。我亲爱的灯小花,请您收下这朵花,收下我的一片心意吧。”
第一百零九章 入场比赛
云行灯不可置信地看着加比,她柳眉微蹙,质疑道:“你把它摘下来了?”
加比还想把花往她手里塞,不以为意地说:“一朵花而已,鲜花自打开放,就是为了衬托美人的。”
云行灯质问道:“你知道为了培育这朵雪中仙,多少人,花了多少时间和心力吗?”
加比一撇嘴,轻蔑之极:“中国人而已。”
云行灯的表情彻底冷了下来:“加比先生,我也是中国人。你这朵花,我不会收的。而且,你摘下这朵花,违反了园圃的规定,我会通知园方,按规定处理你的。”
说着,她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视加比如同空气一样。
加比似乎完全没想到云行灯会这么做,他呆了半天,猛地回过神来。
“操,贱女人!”他喃喃低语,把手里那朵绝美的雪中仙揉得粉碎。
“叔叔,你不应该这样做!”谢幼灵非常愤怒,直起身子,大声对加比说。
加比的一肚子火正没处可泄,谢幼灵正好撞上枪口,他指着谢幼灵,一连串英语从嘴里冒了出来,全部都是污言秽语,极其难听。
谢幼灵一句也听不懂,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她愤怒地道:“你……”
话还没说出口,加比就上前一步,重重一推她,就要下桥。
谢幼灵只有十岁,身高还不到加比的胸口,娇小纤细。被他一推,她站立不稳,险些就要栽下去!
这时,她肩膀上传来一阵轻柔的力量,力量从肩滑到胳膊,带着她打了个转,重新站定。
苏进站在她身边,帮她站稳之后,抬眼看着加比,冷然道:“这位先生,这样对待一个小姑娘,实在太粗鲁了。”
加比不屑:“一个野丫头……不会是你的野种吧?”
他轻蔑的笑容还没露出来,苏进突然上前一步,搭上了他的手臂。接着,苏进的手腕一翻一转,加比偌大个身体就飞了起来,翻过桥栏,砸进了下面的小溪里,水花四溅!
周围传来好几声惊呼声,苏进倚着栏杆,冷眼看着下方,道:“这位先生,我觉得你还是用水清醒一下脑袋,顺便洗洗自己的脏嘴吧!”
说完,他回过身,拍拍谢幼灵的小脑袋,说:“走吧。别理他了。”
谢幼灵的眼睛闪闪发亮,用极为仰慕的眼神看着苏进,道:“果然,还是哥哥最好!”
“最?”苏进被她一逗,就笑了起来。他点了点谢幼灵的额头,问道,“你这是在拿我跟谁比呢?刚才那个姐姐?”
谢幼灵不好意思地笑了,再次强调道:“果然,还是哥哥最好,最厉害!”
苏进无奈地摇摇头,带着她离开了。直到两人的身影离开这片园圃,加比才一身湿淋淋、无比狼狈地爬出了小溪,站到了岸上。
他看到周围的目光,愤怒地嚷道:“看什么看,都给我滚!”
这时,两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人走进苗圃,一眼看见他,问道:“是加比先生?”
加比愤怒地说:“你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其中一个保安说:“刚才有一位小姐投诉您毁坏珍稀菊园里的植物,请您跟我们走一趟吧。”
另一个保安看见了桥边光秃秃的花枝,立刻指道:“老郭你看!”
头一个保安看见了,脸马上沉了下来,转向加比道:“请吧!”
……
从珍稀品种园里出来之后,谢幼灵突然陷入了沉思。她默不吭声,拉着苏进的手,眼神漫无目的地到处看着,不时落在一朵盛放的鲜花上。
一开始,苏进还以为她被刚才的事情影响,还在生气,但不久就发现她一脸若有所思,好像在想着什么一样。
他没有问,带着谢幼灵像闲逛一样,在植物园里溜达起来。
苏进没让她只看菊花,还带着她去植物园后面,看了看一年大半时间都在盛开的紫薇,角落里灿烂一片的萱草,极具山野气息的紫色桔梗。
他不像先前云行灯一样,走到一处,就给谢幼灵介绍。他只是带着谢幼灵站在那里,两个人一起静静欣赏着鲜花的美丽。
过了很久,谢幼灵突然长长舒了一口气,感叹道:“鲜花真美啊!”
苏进微笑着点头:“是啊。”
“不管什么样的鲜花,都很美丽!”谢幼灵又强调了一句。
苏进还是微笑着点头,道:“是啊!”
一大一小相视一笑,谢幼灵突然指着旁边一个招牌说:“咦,那是什么?”
那是一个宣传牌,上面写着“世界植物艺术博览会”几个字。时间就是今天,地点是中央温室三层。上面写着,一共有58个国家的植物艺术品被送到这里来参加展览,同时,还有剑桥大学的教授莅临。
谢幼灵看清上面的内容,眼睛马上就亮了,问道:“我们可以去看看吗?”
对这样的专业展览,苏进也很感兴趣,点头说:“走吧!”
两人来到中央温室前面,正在找第三层怎么上去,无意中听见旁边不远处一个工作人员在给一对情侣解释:“抱歉,这次博览会是内部展示,不对公众开放的。”
谢幼灵马上就沮丧了,垂头丧气地说:“不对外开放啊,那为什么要叫博览会啊……”
正好也到这里来了,苏进说:“那就算了,要去温室参观一下吗?”
苏进说什么都是好的,谢幼灵立刻用力点头:“要去!”
两人才要出发,情况又变了。
后面上来一个人,附耳对那个工作人员说了几句话,工作人员立刻笑了起来,朗声道:“你们来得正好,我们这边刚刚接到消息,博览会方面要搞一个活动,一个小比赛,优胜者可以进去参观。”
这个活动是针对当前的全部参观者的,很快就用大广播的形式把消息通知了出去。
博览会方面,将会临时举行一个业余的植物艺术比赛。
园内观众可以一展才艺,以植物为主题,在一小时内,递上一份作品。博览会的专家会根据他们的作品,选出十个最优秀的,进入博览会参观。没有中选的观众,也一样能得到一份精美的纪念品。
才艺类型不限,可以是绘画,也可以是即兴的文章和诗歌,甚至你临时谱一首关于植物的乐曲,表演出来也可以!
工作人员保证,他们的专家一定是专业的,绝对可以公平地选出最优秀的作品!
苏进一听就笑了起来,他拍拍谢幼灵的小肩膀说:“你的机会来了!”
……
这时,中央温室三层,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旁边,一个六十多岁,须发皆白的白种人正跟一个中年华人女性并肩而立,俯视下方。
受到活动的吸引,下面的人越来越多。园方在中央温室前面腾出了一块很大的场地,用长桌围了起来。场里中央准备了各种工具材料,供给游客们自由取用。
外国人微笑着对华人女性说:“岳,你知道的,我一直仰慕华夏的传统文化。尤其是把植物抽象化后,引入瓷器和衣料里,简直美不胜收。但你得承认,那已经是过去了,现在的华夏已经不行了。”他彬彬有礼,神色里却有掩饰不住的轻蔑,“现在的华夏人,浅薄轻浮,已经做不出那么美的作品了。你们,已经钻进钱眼里去了!”
前面一段,他是用英文说的,标准的伦敦腔,优雅有礼。但最后一句话,他却换成了中文,同样字正腔圆,远不是之前的加比能比的。
岳云霖转向他,礼貌而冷淡地道:“埃德加先生,我尊敬您的言论自由。但我们还是等比赛结果出来之后再说吧。”
埃德加笑了,他掏出烟斗点燃,深深吸了一口,道:“比赛?不过是一些肤浅的游客而已,你以为能出什么优秀的作品?岳,你实在太天真了!”
岳云霖冷淡地道:“埃德加先生,如果您再继续这样蔑视我的同胞的话,我想,我们的对话也无法再进行下去了。”
埃德加说:“同胞?不,岳,你要知道,你不必把自己跟他们相提并论……”
他碰到岳云霖的眼神,举起双手,做了一个投降的手势,笑着说:“好吧,我不说了,我尊敬你的同胞。”
这时,他手机响了起来,他向岳云霖做了一个抱歉的姿势,走到了一边。没一会儿,他的脸色就变了:“……你怎么被送到那里去的?”
“……”
“你也太不小心了!”
“……”
“行了,我会派人过去的。”
几句话时间,埃德加的脸色就阴沉了下来。他挂了电话,走到岳云霖身边,正要说话,发现岳云霖注视着下方,有些惊讶的样子。
这场比赛是埃德加一时兴起,跟岳云霖打的一个赌,他完全没把它放在心上。他坚信,以前的华夏或者有过辉煌,但今时不同以往,时代已经不同了。
他顺着岳云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往下看,但当他看见下方的情景时,白色的眉毛立刻高高地飞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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