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愿无岁月可回头


  一天的喧嚣,已经临近了尾声。
  无论多么精彩的艺术节演出也终究过去,多么热烈的聚会都终将散场。
  那些节日的彩灯让这条街上的清代的建筑焕发着的新生的气息,将在灯火消弭之后重回沉沉的暮气,古旧和斑驳仍然是这里的本色。
  那些在灯光下笑靥如花怦然心动或者痛彻心扉的面容,又将在第二天车水马龙的街道城市中,杳无影踪。
  所有的快乐悲伤,像是从未出现过。
  这一夜里,有五十七度乐队大展身手的欢快,歌声传唱,热度必然在未来经久不消。然而对于程燃一个大院的同学兼朋友来说,杨夏送程燃那张用过的贺卡,又像是一场横空突发的事件,带着扼腕的叹息。
  俞晓这次全程和程燃一路回家,破天荒没有再多说话,也没有试探程燃的心情,因为就连他自己,都感同身受的寂寞如雪。
  柳英和姚贝贝陪着杨夏回到大院,临各回各家分别时,姚贝贝道,“笔记本没那么多,有时候不可能每个人都有的……我也有让别人帮我买贺卡,或者借几张来用的情况,我相信你只是找人借的时候,别人把写过的给你了,你不是故意的!”
  柳英道,“我想这事程燃是知道的,毕竟谁会真的用别人写过的贺卡送人啊……这就是个误会,说清楚就好了。谢飞白的话根本不用放在心上,那人就是唯恐天下不乱的……”
  杨夏和她们一起回家的一路之上,都是红着眼睛和鼻尖的。
  说到底,这根本就是个乌龙,固然杨夏对程燃的礼物没有如他们那样准备的精心,但贺卡真的不至于是别人写过的,连她恐怕也不知道啊……
  但换思路一想,如果贺卡是杨夏提前借的,那么她全程没有发现是用过的,其实还是……不用心啊。
  所以两人虽然一时觉得杨夏不会这么做……但却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来解释这一切。
  “嗯。”杨夏最终和她们点点头,回到了自己的单元楼。
  杨夏开了门回家,在父母刚来得及问“表演还顺利吧……”,她就一头进了自己的房间里。杨夏母亲来到窗户,看到杨夏扑在自己的被子上,兴许是哭了,她不好多问,有的学校的事情,一般都需要她自己去解决,他们一旦介入,恐怕还适得其反。
  只是杨母已经开始准备水果了,又打了一盆热水,打算等会杨夏直接过来卸妆。
  刚刚准备完这一切,房门开了,大门那边传开开门的声音。然后听到杨夏对她爸爸说,“我出去找一下柳英。”门又关上了,徒留两人面面相觑。
  程燃正和徐兰程飞扬聊着天进行家庭聚会的时候,突然有人“蓬!蓬!蓬!”的拍门。
  力道很急,像是有人擂鼓,似乎很怕再而衰三而竭,所以要一鼓作气。
  程燃开门,愣了一下,门外站着刚回来的杨夏,还穿着那件羽绒服,眼眶带着水花,但说话却不容置疑,“去楼顶上!我在上面等你!”
  说完杨夏就转身上了楼,徒留程燃站在门口,刚才看杨夏的架势,还以为她是找上门来打架的。这个时候程燃回过头,就看到客厅里徐兰和程飞扬两个眼睛瞪得洞大不明就里的吃瓜群众。
  程飞扬咳嗽了一下,“这个杨夏一直是很好的女孩子……你不要欺负她……”
  徐兰就势道,“快去啊,天台风大,别让人久等……”
  你们两个什么表情啊……
  程燃想了想,回头道,“那我还是去一下?”
  那边两人点头如捣蒜。
  ……
  这个时候的小区单元楼最高也就是七层,七层之上就是楼顶,有一道铁门。程燃上来的时候,铁门已经打开了。
  走出铁门,踏足带着苔藓的屋顶地面,夜光的清辉之下,杨夏就站在城市灯火的背景中。
  羽绒服,牛仔裤。
  身影萧瑟。
  看到程燃出现,她转过头去,背对着他。马尾斜披在帽子上,风腊腊作响。
  声音响起,“程燃,你相信……我给你用过的贺卡吗?”
  “就为这件事啊……”程燃道。
  “吖……”杨夏转过头。
  “我们家门差点被撞开,我打开门看到你那副气势汹汹的模样,有某个瞬间以为你要跟我说的是‘天台,单挑。’”
  杨夏哭笑不得跺脚,“你到底有没有正经的啊!”她又低声道,“我真的……那么野蛮?你爸妈,说什么了?”
  “天台风大,让我别让你等太久。”
  杨夏“哦”了一声,又道,“问你啊!”
  “相信啊。”程燃点点头。
  杨夏脸在肉眼可见中憋红,“啊?什么叫相信!?”
  “这辈子谁还没个粗心大意的时候,我说了,没关系啊,不就一张贺卡。”程燃道。
  杨夏有些想抓狂了,摇头,“不是这样的!我是给你写了笔记本的……只是,只是,只是临到头,找不到了……所以才临时去借了一张的。”
  程燃想了想,恍然,“噢……原来你当时说有什么没拿,其实是去借卡片了。”
  “那这么说来,”程燃挠了挠头,“谢飞白当时说得太过分了,要不,我让他跟你道个歉?”
  “啊,这个……其实无所谓……”杨夏摆摆手,她又像决定了什么,盯着程燃,“你想,看我给你的笔记本吗?”
  你想,看我给你的笔记本吗?
  杨夏身披清辉,站在此间的屋顶上。
  程燃有些恍惚,像是回到了遥远的记忆回溯中,他和俞晓等人在这里第一次喝酒,第一次抽烟,自己弄烧烤,放鞭炮。身为乖乖女,大院别人家孩子代表的杨夏就往往远远躲在他们身后,要不叉腰指指点点指责他们,要不就远远跟随,放鞭炮烟花捂着耳朵瞪大眼睛,雀跃无比。那个时候,院子里十个有九个男生都幻想过和她单独呆在天台上,会不会出现电视剧里才有的那种令人抓心挠肝的场景。
  结果杨夏总是太聪明,从来不上当,但凡有男生有这样的苗头,都会被她给掐灭。或者干脆没有女伴就不出门,让男生们一筹莫展。
  有一次似乎大院子弟还这么做了,好像是张鑫,那时候隐隐是院子里男生中领头羊,自忖高富帅。一次骗杨夏上天台,然后大家一哄而散,把铁门锁了,把两人关在天台上。
  结果是杨夏一脚把门给踹开,拍拍手走了,徒留张鑫在天台上筛糠抖呆若木鸡。
  这些小伙伴们曾经的光阴,就像是潮水,总是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冲击过来。
  程燃道,“好啊。”
  杨夏手从兜里拿了出来,然后摊开。
  程燃上前,接过了那个封皮是红白相间,很英伦风的笔记本,的确选得很有品,就以程燃的眼光来看,还是比较好看的。
  杨夏已经扭过头一屁股坐在了天台凸起的棱线上,不去看程燃。
  然后程燃就看到了扉页上的那段话。
  每个人都会为一些东西而坚持,其他人觉得是浪费时间,但对这个人来说,却很重要。也许这个人所等的,只是一个……回头?
  这句话中,主语是一个人等待一个回头。
  这个人是谁?是他,还是她。
  如果是她的话,那程燃也就明白,为什么她不敢把这份笔记本,交到他手里了。
  “程燃。”
  杨夏低头看着地上的苔藓,轻声道,“如果,初中毕业那场文艺汇演重新再来一次……我不会那样的。”
  这话很小声,但已经表达了足够的意思。
  程燃想了想,还是笑了……这个女孩,终归到底,还是太善良啊。
  “原来你一直为此过意不去啊,怕伤了我自尊?其实,没关系的,我知道啊,彼此这么熟,下不去手吧。当时怪我……但其实也是被坑了,说来话长……总之莫名其妙对你表白,自取其辱,这种事,也是人生的经历之一嘛,挺有意思的……不要再耿耿于怀了!”
  程燃指了指自己,“我心脏强大脸皮厚,又是自找的,没有放在心上。”
  杨夏怔了怔……什么叫“彼此这么熟,下不去手”啊……这真是,明明是不同意思啊。
  会错意了啊你。
  她张口,一句“其实我是想说,我会答应你。”的解释就在喉咙口。
  程燃低头看着笔记本道,“不过这段话,写的真好……回头,回头……”他看着眼前的城市,轻声道,“愿无岁月可回头啊……”
  杨夏这话终究没说出来,她眼瞳一亮,轻声道,“愿无岁月可回头……下一句呢?”
  “下一句……是什么来着,噢,对了,”程燃道,“是……愿有良人共白首。”
  “愿无岁月可回头,愿有良人共白首。”
  杨夏喃喃的咀嚼。
  男子和女子,就在清辉遍洒的天台上,一个站立,一个叠腿斜坐。
  似温柔了岁月。
  是的啊,还有那么漫长的时光呢。
  女子抬起头来,本来想说的话,最终也都化作这两句诗中了。


第一百零一章 变态
  艺术节后的热度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持续的发酵着。
  最重要的是这个时候学校里搞器乐,建乐队的,大部分都是高二的学生,而且这些学生中更多的都是走艺术路线的,本身也是习练过的,类似林楚这样一群基础很薄弱的学生在高一就搞起乐队,其实最初时是很不被人看好的。
  但程燃的加入,秦西榛的带队,生生让这个建立不过两个多月时间的乐队,在艺术节演出上惊艳全场。那首都选C成了最热门流传甚广的乐曲,很出了一把风头。
  以至于程燃艺术节晚会那天之后的星期五到校上课,都有人专门来找他要歌词,其实歌词并不如何,这首歌主要是旋律朗朗上口,所以大家或多或少都会照着其中几段歌词哼唱。
  和杨夏在天台上的那个夜晚,程燃想起了过去的很多事情。
  这些记忆本生对于两世为人的他来说,足够遥远泛黄,但也正是久远,突然记忆起来的时候,才有一种时光封印被解开后的冲击感。
  一切都是真实的,他们从小到大在这片院子里玩耍的记忆,他们从老楼房向新楼房的搬家,然后眼看着新楼房逐渐变成老楼。而在这段过程中,他们从孩童拔节成少年,青年,而后又逐渐搬出了那片大院,渐行渐远渐无书,只能从熟识人相遇聊谈的时候,得到各自生活的只言片语。
  程燃经历过一次那样的历程。
  每一场生命里的相逢,似乎都是为了走向最后的离别。
  这一世因为他重生蝴蝶效应的作用,一切都改变了。原本只是有偷枇杷之缘的姜红芍,和他产生了更深入的交集,且因为他而过早离开了山海,去了蓉城。谢飞白家回归了正常的生活,没有家破人亡的惨剧。原本和自己越走越远,本应在两所优劣不同学校的杨夏,重新和他修复了关系。
  还有很多的人,无形中,他已经搅动波澜。
  但是姜红芍的例子,也让程燃有所警醒,在他改变一些事物的时候,因为这样的改变而导致未来的变化,同样的也就无法预测了。
  但有时候转念一想,他所追求的,似乎也并不是对人生全盘的掌控吧。
  有时候程燃也会想重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且为什么他会重生在这样一个和过去有所同有所不同的世界之中。如果这一切真的是冥冥中有什么大能蕴藏了深意,兴许就是让自己弥补遗憾,真正沉入人生的风景中,成为那其中的一份子,而不再是曾经仅仅是看风景的人吧。
  活在当下就好。
  程燃又想到天台上的杨夏,她站在清辉中的样子,让他不由自主的将其和初一中操场台夕阳下的那道身影重合在一起。
  有时候程燃也不免会掠过一些自嘲,看上去作为重生者,时空在他面前已经一马平川。然而真实生活中的界限依然清晰而不可逾越的存在着。
  就好像他哪怕要去蓉城十中,也必须经过一场拦路虎的转学考。就好像就算他拥有后世的经验,明确的清楚程飞扬已经站在时代的当口,但仍然需要时间和机遇的打磨,静待风起。
  就好像即便他和姜红芍有了更深入的交集,他们高手寂寞惺惺相惜,然而横亘在两人面前的,仍然是很多天生的差距。只有每个月几封的信件,沟通时空,勾连着彼此的人生。
  无法介入过深,也没有理由介入太深,就像是他后世所司空见惯的那些事情,往往说着会“永远记得你”的那些誓言,最终也会永远的失去。也许总有一天,大家所拥有的,只是曾经共同的一段回忆而已。
  在经不起考验的人性中。忘记,就是人类生理上的天性。
  ……
  课间操过后沿着主路,程燃惯例去了收发室,然后在收发室一堆书信之中,看到了“山海市第一高中高一九班,程燃收”的几个醒目而再熟悉不过的字体。
  刚刚拿了信出来,谢飞白正好从收发室下面的路走过来,看到他,直接就凑了过来。
  “拿信啊……有没有我的?”
  程燃表情古怪的看着他,“有人会给你写信?”
  谢飞白考量了一下自己这些年来的人际关系,“嘁”道,“写信做笔友什么的……都是无聊透顶的事情……不稀罕,我像是这么无聊的人?”
  然后他目光倒是在程燃所持的信封上扫视,当看清楚落款是“姜红芍”之后,他愣了一下,仔细盯着程燃,“你一直和她有联系?”
  他没有直呼姜红芍的名字,其实在他那个圈子,早就和姜红芍是认识的了。但就两人的父亲来说,谢侯明和李靖平可是可以平等对话的人物,说不得还有资格扳手腕。
  谢飞白想了想,朝程燃竖了个大拇指,“你厉害。”
  “但是,这个女人来头可不简单,别怪我没提醒你……”
  程燃不置可否,拆开信来。
  第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照片。姜红芍穿着白色有小边领的白色短袖衬衫,手上捧着一叠像是什么活动的彩色资料,对镜头微笑。
  那一眼的风采倒是让程燃有些晃目。
  然后打开下面的信,是姜红芍的笔调,“便宜你了,这张照片第一时间给你了,什么感受,以下三个选项麻烦你勾选一下:a.眼睛一分钟没移开过。b.一看就气质脱俗才华横溢。c.都快让人窒息了。d.以上都是。”
  程燃不禁莞尔。
  “马上要参加一个活动,这封信你收到的时候,再回信,可能我活动结束就能收到了……这半年我看了和你写的信,有时候觉得时间飞逝,一眨眼,就是那么长时间过去了……”
  “94年和95年真是电影奇迹之年,好的电影不胜枚举,感觉每一部都可能流传百年,前不久我看了《肖申克的救赎》,为此把书《四季奇谭》也看了一遍,但电影还是有所变动,和书本身不一样……”
  “我喜欢书里《春》那一章的一段话,是这么说的,懦怯囚禁人的灵魂,希望可以令你感受自由。强者自救,圣者渡人。”
  有时候觉得以信件的形式窥探姜红芍的生活,又是别样的一种体验。第一高中的生活,算是平静中也有起伏波澜。在自己所主导的事情上,桌游三国杀在慢慢的风行和蔓延,自己父亲程飞扬的伏龙公司在持续扩张和发展。而在蓉城,姜红芍的身上,生活也仍然在继续。
  只是姜红芍给他的信件中,行文大多开朗而灵动,跟程燃分享的,多是娱乐啊,校园趣事,或者电影,以及书籍的推荐和读后感。
  但人生并不总是这样的事情,也会有不那么有趣的,不那么愉悦的,譬如最近蓉城十中有学生得了绝症,全校募捐,这些往往她在信中就一笔带过,避而不谈了。
  鉴于老姜的成熟,她知道即便写信中讨论起沉重的话题,大概也只是知道除了同样给山海那一头的程燃渲染阴霾之外,无济于事也无法改变任何事。
  程燃其实在回信中也已经有意无意的提起过,她也可以把不高兴的跟他诉说,他并不只收获她的开朗,更愿意分担她的负面情绪。
  然而总是得到的是她“体谅”的回应。她大概所希望留存在程燃印象里的,都是积极地,有趣的,开朗的一面吧。
  嗯,这才是她认为最好的一面。
  看完了信,程燃捏着信纸,感觉每一次读她寄来的信都有两种心情,一是意犹未尽,二是恨不得立即提笔回信,这个时候他又怀念起网络发达的未来科技来,要是可以零延迟的微信交流,恐怕他们一天还不得传个八万条?
  程燃看信的时候,谢飞白倒是全程没有往信纸内容上打望,大概他印象中对姜红芍就是泾渭分明,甚至对她写给程燃的信,都有一份不逾矩的自律。
  只是程燃最开始拿在手上的照片,他是看到了的。
  程燃看完了把照片和信纸都准备装进信封带回教室的时候,突然谢飞白用手肘捅了捅程燃。
  他们此时正位于行政楼的主道上面,旁边就是阅读栏橱窗,每天都会有负责此间的人员替换阅读栏里面的报纸,这里面每天展示的报纸也无非就那么几份,《山海日报》,全省发行量最大的《蓉城都市报》,《天府早报》等等。
  而谢飞白手肘捅了程燃之后,伸出手指虚指向张贴栏那头,眼神还一片茫茫。
  张贴栏那里站了一些人再看报纸内容,但顺着谢飞白的手指,程燃一眼就看到了张贴栏蓉城都市报第四版上面的几幅照片中,正有一幅就是他手上一模一样姜红芍的照片。
  照片上面是标题——《青年节在蓉城会展中心开幕,青少年标兵代表亮相,尽显青春甜美!》
  照片以下密密麻麻小字的介绍,然后是内容“为深入贯彻落实全国高校……精神,引导青年学子实现国家富强、民族复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张贴栏前是围着的,大部分都是不看内容,只对照片一个劲欣赏赞不绝口的学生。
  程燃看着背景在大会堂的青年节大会,终于明白姜红芍身上那身看上去像是活动服装的白色小边领衬衣是怎么回事了。
  “青少年标兵……”
  谢飞白面对大概他一辈子都够不着的这个头衔,喃喃道,“卧靠……这女人要不要这么变态!?”


第一百零二章 他呀……
  蓉城。
  十中的古汉代式教学群,冬天的日头下去的都比较早,天色很快就蒙蒙黑了,教学楼之中的白炽灯亮起来,很多学生在教室外的护栏楼道上聚着,这使得回字形结构的教学楼总浮着一层低频的嗡嗡声。
  临近年末,平安夜圣诞节刚刚过去,回望这一年,蓉城十中也是收获满满,先不说今年在各大竞赛上获得的奖项,今年的重本升学率理科百分之八十五,文科百分之八十二。其次在省级的很多青年活动上,也能见到蓉城十中学生的大名。这所学校仍然作为省内首屈一指的高中伫立着,吸引着无数家庭或羡慕,或殷切或遐思神往的目光。
  时间遥遥指向六点半,一辆大概早在众人翘首以待中的大巴车,从滑开的正大门闸门处,驶入了群楼下的广场。
  参加省青年节大会的学生代表回来了。
  这个时候,回字形教学楼的人头就越加攒动了。
  青年节大会在之前举办,省市电视台,各家媒体也进行过报道,这个当口上电视和报纸,还是一件非常稀罕的事情,特别是在电视上看到自己同一个高中的同学。
  当然,社会上的赞誉对于蓉城十中的学生而言基本都快是习以为常了,毕竟蓉城社会风气就是如此,走到哪里,说起在蓉城十中就读,那亲戚朋友看过来的目光都会不太一样,潜在的优越和自豪感是有的,这些都化成一股归属和荣誉感。
  这种优越感一般只有在和自己同一学校比自己优秀的人面前,才会发自内心的收敛和尊重。
  而此时那辆车里下来的人,大概是大部分学生无法挑剔认可的存在。
  回字教学楼上的人潮,更是黑压压的,形成人头攒动的局面。
  “张光希,唐子琪,姜红芍回来了……”
  “电视上和报纸上都报道了,当时摄像机转过去的时候,姜红芍正在台上发表演讲……我妈当时还指着省台问我,这是我们蓉城十中的同学,我认识吗……我特么怎么可能不认识!”
  “这青年节大会主办方也是狡猾啊,故意选颜值高的发言……他们倒是达到目的了,报纸上刊登的就是她那张照片,出名了,女神啊……这下竞争者可多了去了!”
  “本来竞争就很大好不好,明恋暗恋她的之前都好多人了……没关系,多你一个不多。”
  “川台报道这次青年节活动。而前不久蓉城电视台的记者还来学校采访了朱旭……”
  这些对话在楼里进行着,突如其来对面的楼体中传来一声喊声,“张光希!垃圾!”
  喊声很突兀,在嗡嗡的背景声中非常醒目。
  喊的就是从大巴车里走出的一个学生,应该是平时间互相爱开玩笑打趣的朋友。那叫做张光希的学生无奈朝教学楼上拂了拂手。教学楼上引发了一阵哄笑。
  但这阵哄笑引发的声音更大了,开始有人插科打诨,人们开始跟风,像是比赛谁的嗓门更响。
  “卢宇轩!”
  “赖思年!……”
  这些倒不是完全是下方回来的学生名字,喊到了对面楼里的,有躺枪的惊慌失措,“哪个神经病叫我?”
  直至突然有个声音穿插进来,双手在嘴巴边拱成一个圈,“我喜欢你!——”
  这纯粹是恶搞的。
  但架不住旁边的损友突然扯着嗓子向下面怒吼了一句,“姜红芍!”
  “喔噢——!”
  一大片轰然之声爆发开来。
  然后有人顺势朝下面附应,“姜红芍!”
  “姜红芍!”、“姜红芍!”、“姜红芍!”……声音从最初时的杂乱扯着嗓子乱吼,逐渐有了节奏,然后扩大开来。
  紧接着变成了整个回字形楼体间所有学生的排山倒海之声。
  姜红芍!姜红芍!姜红芍!
  有应景的不断开关教室和楼道的灯,这种举措火上浇油往往引发了更大的吼潮。
  因为蓉城十中的建筑楼本就在市中心一环内,而且这里相对而言是周边最高的楼宇,四周围的居民楼都要低矮很多,这轰然的声音甚至让方圆的居民楼都给震动了,路上行驶的车都停了下来,这阵仗就跟古代打仗军阵大本营炸营营啸了类似,蔚为壮观。
  不知道的还以为监狱暴动了。
  再后面是各班班主任集体出动,可能是为了防止学生暴动,挨着把每个班的学生给吆喝进了教室里面去,才算制止了这场闹剧。
  自那以后,每逢圣诞节平安夜,或者毕业前夕,蓉城十中就有了一个一直不曾断绝的传统……古代的叫法叫营啸,现在则被称作为“吼楼”。
  后来无数在这个学校就读的学生都经历了类似的事件,于是开始考证起来历,而最初时的来历也已经成了各式各样的传说……渊源流长。
  ……
  蓉城十中这个时代的吼楼还没有后世的那么宽松,这场闹剧最终被得到校长指示全体出动的班主任给镇压了。
  每个班的班主任或者科任老师都在进行思想教育。
  但这种事已经种在了学生兴奋的骨子里,往后每年基本上都要闹一闹,后面学校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全校都在讨论昨天因为姜红芍回归而造成的吼楼事件,其实不用提及人们也早已对她如雷贯耳。毕竟这个时候上过报纸和电视,这足以成为全校的名人。
  而与她同在一个时段的名人则是朱旭,也进入了人们的视野。
  主要是两人一前一后,姜红芍上了省台的新闻节目,虽然这种卫星电视台只是对青年节新闻的报道,只是一个镜头,但姜红芍代表蓉城十中露了面,这个时候造成的效应无疑是巨大的。
  而朱旭,则是上了蓉城电视台的第二套节目。
  相比起姜红芍的惊鸿一瞥,蓉城二台这次是派出记者针对省宣传部教育局和诸多单位举办的“最美校园文化墙评比”活动的采访,朱旭就是蓉城十中推举出来的代表。
  这种事情自然也是在学生中间传开的。
  “朱旭昨天上电视了,看到了吗……对他的文化墙‘传统文化’进行了采访,他介绍灵感,有十几分钟吧……”
  这个时候只要进蓉城十中,就能看到左侧的大墙体上面朱旭办的文化墙。那有很多个板块,是一幅幅关于传统文化的图文,字符跳跃,人物生动,除了漂亮苍劲的书法之外,朱旭还展示了绘画的技巧,画出了很有蓉城特色的竹林和古代房屋,诗歌大道之类,纯以学生能做到的角度,的确非常不凡。
  结合十中的学生上学看到的文化墙成形,再加上蓉城二台的报道,朱旭也是名声斐然。
  “朱旭这幅文化墙是蓉城十中推举上去参加‘省最美校园文化墙评选’的,好像蓉城二台的记者都是先和校长确认过的,专程来报道的。估计是稳拿第一名了。”
  “咱们蓉城十中,要说文化墙比拼,也是必须拿第一的,不过外国语学院,绵山中学说不定会突击一下……不好说,这两个学校是想着从各个方面都要追赶……”
  人们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发表意见的时候,有人从外面拿着份报纸进来了,挥着报纸,指着上面的内容,进班就是一脸的惊讶,“今天的蓉城都市报公示了最美校园文化墙评选结果……朱旭……”
  “第二!”
  ……
  朱旭办的文化墙是全校都看得到的,再加上又有电视台的专程来报道采访过了,所以蓉城十中也一度认为这个“最美校园文化墙”的评选基本上落袋为安了。
  主要这件事还经由了电视台记者报道,朱旭还在镜头面前很介绍了一番蓉城十中和他办文化墙的来历和初衷,传闻中十中的校长媒体关系搞得比较好,所以没有人怀疑这简直就是蓉城第二套节目给十中做的宣传。
  当然最后文化墙冠军也肯定会落在十中。
  全校都知道这事,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大的奖项,但也应该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只不过当预料之中的事情,突然出现了偏差,原本以为理所当然,却逆反了一个结果之后,自然让人诧异。
  最美文化墙的评选结果公示了。
  得到第一名的并不是蓉城十中。而是山海市的,第一中学的。
  上面大大的写着得到第一位的名字——
  程燃。
  作品《海尔波普慧星》。
  ……
  特么的这人是谁啊!?
  怎么突然整出个妖魔鬼怪来!
  原本要是朱旭得了第一,十中可能还没啥值得骄傲的。
  偏偏这个既定的第一居然被莫名其妙的学校和别的人横空抢过去了,这就让蓉城十中上下哗然了。
  “居然不是我们蓉城十中第一……这程燃还是山海市的,小城市啊!”
  “山海市一中,还是当地比较出名的了,省重点吧。”
  “再重点,有绵山重点?有棠外重点?这两所学校也没赢我们啊,这次山海市的中学居然把我们给超了。”
  “淡定,谦虚嘛,海纳百川……文化墙而已。”
  “淡定个头啊,主要朱旭还上了电视啊,结果一番报道,不是第一。我们十中不要面子啊……”
  五班之中,一群学生就着那份蓉城都市报讨论着。
  和那群学生隔着一列的蒋沁橙对同桌姜红芍轻声道,“红芍,你从刚才开始就笑着在听他们说话,你以前在山海市就读,你认识那个人?”
  “吖……”姜红芍转过头来,点点头,“认识啊。”
  蒋沁橙眼睛睁大,“果然神通广大啊……这你都认识……这个人,怎么个样子,是谁啊?”
  姜红芍目光落向窗外,不知是不是想起山海发生的那些故事,唇角微微挂着笑意。
  蒋沁橙觉得外面人们怎么传这个女孩,说起她这样那样的事迹也罢,那些人保证从未见过她这样的一面……连自己竟然都看得有些呆了。
  她的注视中,姜红芍绰约一笑,带着半开玩笑的明媚。
  “他呀……是夜空中最明亮的那颗星呐。”


第一百零三章 跨年
  姜红芍在青年节亮相的照片,还是在市一中学生中掀起了波澜,很多人根本不在意报纸上面活动的内容,而单纯就是因为女生长相去观摩评论了。
  大多是些感叹,“蓉城十中,变态学校的高材生,长得挺漂亮啊……还以为这学校学霸没几个长得好看的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虽然基数可能没普通学校那么大,也可能大多数因为忙于学习而不懂打扮,但往往是蓉城十中,二十七中这种地方,出一个即漂亮又有才华的女生,才更是难得!就像这个……嗯,姜红芍一样嘛。”
  “也是,平时也没见围这么多人的……”
  在网络尚不发达的时代里,这样的波澜,比后世信息大爆炸的很多纷杂的信息,更加的纯粹吧。
  最为惊喜、恍惚和唏嘘的大概就是以前老初一中出身认识她的人了,突如其来,这位曾经的同学,就好像到了一个他们抬头仰视的高度。
  柳英,姚贝贝,杨夏等老华通大院的子弟碰头的时候,也经常会聊起这个话题,不过倒是没有太多的意外,有的人本身就很优秀,就是别处的风景,偶尔畅想一下对方的人生,也觉得心驰神往。
  蓉城十中本就是重点学校,这就是一个平台或者说窗口,很多蓉城和省上的青少年活动,有这个学校的人出来,是很正常的事情。
  他们这个小城市,山海一中即便是省重点,和辐射全省的省会蓉城终究是没有办法相比。所以当看到姜红芍上到报纸媒体上面的时候,他们仍然为她高兴,是身为朋友的骄傲和小自豪,有时候又会生出淡淡的空落和惆怅,那可能是一种彼此间横亘着的空间和距离而生越来越遥远的触动。
  曾几何时,他们的悲欢是共通的。而现在,他们在此间有此间的热闹,每天的日子曲水流觞,却又轰轰烈烈,半期考试,艺术节演出,每一段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姜红芍,也有属于她的那个世界的精彩。
  最光芒耀眼的朋友,生活在别处,而他们的生活,仍然是在这个小城市里,在这伴随着他们每天日复一日的成长再到成熟的家乡。
  一高的艺术节演出,圣诞节过去之后,年末也来临了,一般这段时间大家也人心惶惶,元旦节学校不统一搞活动,最多就是在跨年前夕晚自习的时候各个班自己做主,安排一下班会活动之类。
  有的班是联合起来搞了小型的活动。有的班则只是在教室里唱唱歌表演个节目什么的,普遍元旦前夕的气氛很浓烈。
  但也有的班,并没有任何过节的气息,仍然正常行课,王奇正襟危坐在七班讲台之上,俯瞰下方,下面只有沙沙沙的笔画书写之声,外面是一些班级传来的笑闹的声音,而这一切都和七班绝缘。
  七班全班正在做一套试题,每个人面容上,都浮着一层幽怨……
  后来晚自习结束,宋时秋被叫到了教师办公室,王奇凝着脸,道,“具体时间下来了,本学期期末考试在一月二十日。自半期以来,你是从头到尾都抓紧了的,反观那个程燃,搞乐队,这样那样的,得意忘形了……这次把他打下去,你拿年级第一?”
  宋时秋很平静,这种沉稳的气质也是王奇比较满意的,像极了准备一雪前耻的雪豹,不张扬不暴烈,受过的伤疤成了一种资历和荣耀,它抬起锋锐的利爪,笃定且强势的蹑近猎物,这一次出手,就是雷霆万钧。
  宋时秋低声道,“‘都选C’……上次考了年级第一竟然是因为都选C,写这样的歌,可想而知他到底有多么得意忘形。”
  王奇冷冷道,“是啊,我教书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么吊儿郎当不知廉耻的第一名!”
  宋时秋眉宇拧起来,“以前,学校里这样的人,也是有的……我也并不是一直都考在前面的。只是,往往这种态度来学习的人,等到最后的名次表上,第一页上连名字都看不到了……不管其他人了,我好好发挥就是。”
  王奇的三角眼皱起,笑了起来,“对,不要管这些无关紧要的人,成绩是自己的,好好考,全力发挥就是,我相信你稳住心态,保持平常心,把最近学的巩固好了,完善突击一下,就那种学生……怎么跟你比?”
  半期虽然谭庆川打了个大胜仗,但分房的事情仍然还没开始彻底落实,这年头集资建房,学校有自己的地,拿土地使用证,向上面申请,找设计单位设计施工图,职代会讨论方案,主管单位意见,经由劳动部门核实人员名单,市房改办确认项目合格,才会下收款通知单,问题就是在于房改办这边对设计图出现了异议,在设计图修改的这段过程中,硬生生的就把流程拖长了,导致最终还没有走到收款集资的流程。
  既然没有到最后这一步,那么未必就没有转机。这一次期末考试要是宋时秋能够成为年级第一状元,分量上可是比程燃半期重一些,只要宋时秋能够超越程燃,这之后的事情,王奇觉得还是有希望的……
  ……
  1997年的12月31号是星期三。
  跨年前夜,晚自习下课,学生人潮从白炽灯通明的教学楼涌出,散向这个小城市的各个角落。
  这个时候的跨年夜还没有后世那么多讲究,省内大概只有最发达的省会蓉城城市中心广场会有各个大学的学生用充气锤在广场上互锤,每年都会出现过激的打架事件,倒也不严重,不过总是要搞得警察兴师动众。
  而至于类似山海这样的小城市里,这种活动并不多,大部分学生们都要上课,上完课后也就老老实实的回家,最多跨年晚上看市政府心情,有时候会像是春节时进行官方的放烟花。
  但路途上就有爆竹时不时的炸响,放学的路途上也会偶尔传来躁动,那种立在路上的烟花喷发出火树银花,在跨年夜清冷的空气中,平添了几分年节将至的气息。
  程燃看着身边那些一张张年轻的面容,看到不知道是谁抛了个火炮在女生群脚下,女生们在爆炸中“嗷”得散开,姚贝贝,柳英一群女生然后气急败坏冲始作俑者一边追打一边喊着“要死了你!”的声音。
  那些古旧的低矮房舍,乱麻般的天线缠绕的远处,升起的烟火,染红了天际,也染红了身边杨夏等一张张喊着“哇!快看,快看!”的面容。
  那些面容凝固在时光里,若不是再次看到这一幕,程燃几乎忘记了,他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刻。
  对于这里生长的大多数人而言,好像每年年末所经历的都是如此……他们已经在这座小城经过了无数个这样的年华。也曾经一度认为高中的三年很漫长,似乎那就是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段岁月,然而晃眼之间,十年后,二十年后。才发现原来曾经以为漫长到没有边际的三年,只是人生中回溯起来几个片段,一些瞬间。
  而就在这些眨眼的刹那和瞬息的片段走马观花之间,好像无数个三年就这么过去了。
  二十年前在明清建筑的街道上和你一起看烟花的那些人,如今又在何方呢?
  溯游时空的程燃好像已经有了豁免回答这个问题的权力。
  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的那些事情,都和此刻的他无关。无论未来人们是历经风霜妥协了棱角,是内心千疮百孔满目苍夷……此时此刻的他们,仍然是此间少年。
  不必听青春传来笑声而羡慕。也没有城春草木深,身处繁华大都会,却如同独守孤城。
  旁边小街传来《公元1997》的歌声,“一百年前,我眼睁睁地看你离去,一百年后,我期待着你回到我这里……一次次呼唤你,我的1997年……”
  杨夏,俞晓等一群男生女生谈论起年末很火的由富士电视台播出,被后世很多人评价“从此眼中再无爱情剧”的由木村拓哉和松隆子主演的《恋爱世纪》。
  而女生们这是对这部剧集体中毒,那架势,后来的《流星花园》才能媲美,姚贝贝专门让他妈在租影碟店办了会员,周末是第一时间从老板那里拿这部片子叫着一群女生关起门没日没夜的看,这个时候姚贝贝还眉飞色舞,“恋爱世纪第一集松隆子剪短了木村拓哉的头发,这一剪几乎剪去了一半东京年青男人的发型,因为第一集播出后,整个东京年轻人基本都留成了和他一样的短发!”
  这个年代的木村拓哉的确在亚洲火的一塌糊涂,只是看着这群眉飞色舞的女生,不知道未来两年后,木村拓哉宣布结婚她们又会是个什么表情。
  砰!
  烟花在天空绽放。
  程燃突然有些感慨,重生回来,这半年时间,好像也到了尾声。
  这一年里有伟大的电影,有伟人的逝世,有见证历史的港城回归,有恐怖大王的预言,有很多改变世界的事物正在萌芽。
  也有山海市发生的命案,他和一个女孩在山海市的丛林追踪一群穷凶极恶的罪犯,也考上了第一高中,救下了谢侯明,动员了老爸程飞扬改组成立了伏龙公司。
  在这个没有后世那么多高楼大厦的城市里,没有光污染,PM2.5的天空中,那也是世纪末的人们第一也是唯一一次看到海尔波普彗星。
  彗星绝尘而去。
  亦如人生一刻不停歇的向前。
  跨年的夜晚,烟花在天空爆开,城市到处听得到间或响起的爆竹声。
  程燃在年末最后一封向蓉城寄过去的信里,提笔是这么的一段话。
  “1997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


第一百零四章 看见,就好
  蓉城城市核心寸土寸金的西南方向,毗邻由唐末延续至今的杜甫草堂,有一座由竹林、楼阁、小桥、流水构成,在杜甫诗句中名扬天下的浣花溪公园。
  浣花溪内有沧浪湖和湿地白鹭洲,分别应对杜甫当年诗句中“之推避赏从,渔父濯沧浪”以及那首妇孺皆知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整个公园林色湖光之精致,水中的船,岛边的树,颇有日落看归鸟,潭澄羡跃鱼的意境。
  在这片沿湖边河溪畔的绿草坡地之间,分布着在建的和前期成形的别墅群,中式的白墙小院,在竹林叠翠的掩映中若隐若现。这些房舍神秘而隐蔽,只有深入其间,才能从那些古典而精致的园林中,看到其中的讲究和布局之妙处。
  此时浣花溪水流淌之畔,有金银花蔓藤缠绕的铁花栅栏后方,是疏朗着几株樟树和银杏树的一个小院,小院内是古朴低调的两层楼独栋,其中透着斑斓的灯光。
  李靖平是下午到的小院,秘书孙伟把过节的一些山海市土特产搬进屋子后离开,孙伟是蓉城人,这个时候也是要回家过节,李靖平也就不留他吃饭了,孙伟也知道李靖平工作问题,一家人这么过节团聚的日子并不多,所以自己也就不插在其中了。
  孙伟出门的时候姜红芍在二楼的阳台上跟他挥手道别,直至离开的时候,孙伟漫步公园内,还心情大好心旷神怡。
  李市这一家人,大概就是传统意义上的人中龙凤吧,还真是让人羡慕。孙伟又想到李靖平在山海市的发展规划大会战,很有一种心驰神往之感。不知道未来山海市的发展志上面,未来几年十几年后,山海市再回顾,会不会提及他们曾经的贡献,留下他们的名字。
  厨房里传来碗碟磕碰的清脆声响,客厅里的灯光柔和,李靖平翘着二郎腿坐在不失支撑的软性沙发上,桌子上摊开着报纸和一些内参,资料之类的内容。
  属于他的洗菜工作已经完成,这个时候他可以清闲一下,通过过道看到厨房里老婆和女儿两个高佻窈窕的身影,晃眼之间,他有一种暖洋洋的幸福感。
  姜母将菜盘端上桌,瞪了一眼李靖平,“就不能搭把手?”
  李靖平翻着报纸,抬起头,一本正经,“我洗了菜。”
  “菜还是人家李婶买的,就一些青菜你洗的,萝卜还是红芍削的皮,听说在山海,红芍反倒成了你保姆了,你这个市长做的悠闲啊……”姜母声音悦耳,如今虽步入中年,却依然是国色天姿,有其母必有其女,实际从李靖平周围的反馈来,都认为妈妈比女儿更美,有时候李靖平虽然觉得这老婆太厉害做老公的怎么就有些心累,但有时候还是很满足。
  此时姜红芍母亲不紧不慢的说着话,话语清和,但李靖平却紧张了一下。
  “这正好反衬了我不悠闲,工作上的忙碌,”李靖平道,“还有,这是我有本事,有个能干的女儿,再说,山海那地方,不比你在省里,真的安排个人来家里照顾着我们爷俩,总归有些别扭。哪里像是你这里,专门的家属大院,小独栋,配给的后勤部门。听人说都被叫做‘腐败楼’,这传出去可不好听啊……人家当年杜甫安史之乱流落这里,所歌‘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何等艰苦朴素,结果今时今日,周边可是起了一片豪华别墅,这人民群众怎么看……”
  “不要转移话题,”姜母淡淡道,“杜甫还歌过‘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我这房子怎么了,选的就是最小的房子,以我的级别,有超过两百个平方?别人的事情我管不着,风气问题并非一时可解,自己问心无愧就好。你在山海志高意满,对女儿死活却不管不顾,我当然只能接在眼皮底下照看着,省委大院老宿舍距离蓉城十中很远,不像这里出门没几个街区,更方便孩子读书。”
  李靖平一时有些语塞。
  踩着拖鞋的姜红芍这个时候端着菜上桌了,又扭开了一瓶酒,“杜甫还歌过‘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今天过节,不谈工作和吵架,好好吃饭行不行?”
  “吃饭吃饭!”李靖平折起报纸,搁在桌面上,面对其中其中一张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无动于衷的起身,这个时候正看到姜母回过头上桌最后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李靖平出身寒士,虽然仕途顺畅,但这里面多少都有姜家的庇荫,再加上有个强势的老婆,对于李靖平本人来说,安能没有一些压力和负担。
  这种压力无声无形,但总是在生活中日月累。后来工作原因,双方聚少离多,在电话里争吵和冷战也就变多了。
  不过好在有个共同的女儿,有的时候也是维系两人的纽带。
  姜红芍的优秀自是不必说的,两人也为之自豪,这大概也是双方共同的荣誉感。
  这顿饭在姜红芍的调剂之下,还真有一种久违的生活气息。两人的身份,平时的日常,导致双方都有些和日常的生活脱节,只有在女儿面前,这个家才依稀像个家的样子。
  这顿饭李靖平喝了半瓶好酒,姜红芍帮忙收拾了碗筷去了厨房洗碗。姜母走出来,坐在李靖平旁边的单人沙发上。
  她双腿交叠,背脊挺直,这种天生而来的气质,让李靖平依稀回到了年青时看她如天人的时刻。
  姜母不动声色,“看到了?”
  李靖平看了看桌上那叠收起来的报纸,点了点头,“她要咱们看的,以你女的心思,能看不到吗?”
  姜母眼观鼻鼻观心,“那份报纸上的那个省级校园文化墙评选第一的,就是那个少年?叫程燃?”
  李靖平朝厨房那里看了一眼,里面传来水流簌簌的声音,姜红芍轻轻哼着歌,他道,“是啊……”
  “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们山海伏龙公司的,叫程飞扬的儿子。他爸是做通信的,以前是华通公司在山海的分公司的职工,搞技术的,今年刚进行了改制独立,成了法人。谢候明可能参与其中。”
  “华通公司,那可是省内大户,不过好像现在也是处于自身难保,缩减部门求存的境况,谢候明那种老狐狸,居然会支持一家被总公司缩减的分公司,他自感受恩,以此图报?”姜越琴道。
  “应该是这样……但走的都是正规的程序,而且这个伏龙公司改制成立后,还是打了一场漂亮仗,邮电所业务接过去了,技术上没问题,山海市老旧的通讯线路,也该进行替换了,以后通讯受人诟病的问题,可能迎刃而解。”
  姜母道,“一个中学生,当初就能那样,救下谢候明?”
  李靖平道,“咱们姜红芍也参与了,她不也是中学生吗……这个学生,不好评价。孙伟那里给了我个传闻,程飞扬伏龙公司选择邮电所攻破,是他这个儿子的主意。这个学生就有点有意思了,你也看到那张报纸了,红芍他们十中都只是第二名。那副墙的照片,我怎么看,也并不认为这只是十六七岁的学生的作品。一个人的作品往往是其内心世界的展现,细致入微到这种程度,注重细节,有大局观,创意方面,我前所未见,很大可能是临摹他人成熟之作。然而红芍当时透露过,她和他一起办的文化墙,出过建议。这样看来,姑且排除这个可能。那么这个程燃心性上面,确实超越同龄人……反观起来,若是适逢其会,能破案倒像是情理之中。”
  姜母露出揶揄的笑容,“那还真是难为你一个市长,对一个中学生了解得这么多。”
  “六二大案关键人物,不了解一下,怎么可能。”
  这个时候姜红芍洗完了碗擦了手走出来,两人停止了交谈。
  姜红芍看着两人,微微一笑,“我楼上去了!”
  等她走上楼后。
  姜母想了想,对李靖平道,“我承认有些才华,但过于少年老成。红芍故意让我们俩都看到他,这是示威吗……”
  然后她笑了起来,那是一种炫目的,带着一丝清傲的笑意。
  她摇了摇头,“知女莫若母。这丫头,还是对离开山海心有不忿啊……所以,总会有这种小性子。无妨,这更让我觉得,让她来蓉城是件好事情……”
  “有个曾经可互为参照,彼此磨砺的人,是件好事。我们不必过于紧张,”姜母笑道,“如今的蓉城十中,也有很多这样的,不亚于我们女儿优秀的人,和这样的人一起成长,眼界更高,理想也就越远大。到头来,她回过头,觉得以往可以并行的山峰,也不过是云端下方的小尖角而已。”
  李靖平点了点头。
  姜母露出一个动人的笑颜,“真难得,这还是一年来,我们首次为一件事达成共识呢。”
  二楼的房间里,姜红芍正坐在书桌前,下方的所有对话,她都没有在楼道探耳去听,那也毫无意义。
  她面前的书桌上,摊开的纸张前,有她刚才写下的一段话。
  这段话写下后,她搁下笔,走到花园阳台,迎着夜风,绿地湖溪收入她斑斓的眼瞳。
  远处的绿廊步道上,有夜间逛公园的人,不经意扭头,就看到她的茕茕之姿,即便走很远出去后,那群人还意犹未尽的频频回望那道身影。
  而她的身后书桌上,写下的那段话是。
  缘深缘浅,路长路短……
  看见,就好。


第一百零五章 送伞人
  九八年就这么到来了,重生回来大半年的时间,面对过去的九七,程燃其实也没有闲着,家里程飞扬那台电脑上面,他储存了很多这个时候可以通过网络查找到的资料。
  程飞扬这种在老国企出身的人有个习惯就是家里报纸已经订成习惯了,所以程燃所能接触到的信息量目前算是这个时期很高的。
  在过去的大半年时间里,他进行了很多详细的比对,把后世他还能记忆的事情和眼前这个有所改变的世界进行一些参照。后来发现……一个时代,的的确确即将开启来临。
  那片即将一日千里飞速扩张的战场,很快就会是群雄竞逐,且持续深远的改造影响着未来。
  ……
  谢候明在中海开完关于98年的科技发展计划会议,元旦节回到山海,约程燃一家吃饭的时候,还多加入了一个人。
  这个人和谢候明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三十大几岁,就像是年轻些的谢候明,同样温文儒雅,但仔细看,谢候明的儒雅中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息,这个人却没有这种气质。而是另一种,执着,精神……或者说足够精明,是那种仿佛精力永远用不完的人类型。
  谢侯明一番介绍,谢乾。他的弟弟,谢飞白的亲叔叔。
  这个就是谢飞白曾经说起过,在外面做生意,事业有成,给谢飞白在蓉城备了一条街商铺的那个人。
  整体给人感觉待人处事极为得体,按理说也是大富豪,或许在外面呼风唤雨,但面对程燃一家的时候,却是极其有礼,介绍了之后,谢乾双手和程飞扬一握,用力摇了摇,“了不起!能一己之力把伏龙公司搞起来,这可不是容易活,要做技术,同时又懂经营,还能带得了人,三者为一身,不简单啊老程!”
  “哪里,也是艰难发展中……”
  第一次见面,就给人老朋友一样如沐春风的感觉,程燃觉得这个谢乾还是很厉害。别看谢飞白吊儿郎当,但其父和这个亲叔叔,可都是不省油的灯。
  酒菜上桌,谢乾和程飞扬第一次喝酒,彼此互相碰杯仰了两杯。
  谢乾拿筷子夹了几片肉在嘴里嚼,“好久没吃过老哥你们家的香肠腊肉了,我这经常在外,不落屋,什么都能吃到,但有时候就是想老哥家过年时的香肠腊肉啊,想的那个口水……”
  “你也是……也不说好好成个家。现在像个什么样子?”张薇又不免唠嘱两句,谢乾一个劲的拱手缩头,一副行行好的谦恭求饶。
  两个妇女都笑了起来。
  席间的气氛很是融洽,谢候明也介绍起谢乾的事迹,八四年川大毕业,国企干了四年,“不喜欢那种一眼看到尽头的人生,想干一番事业”的初始念头,就辞了职。
  因为在大学里倒是研究过一个净水课题,就以这个为突破口,拿了一笔钱注册了个小公司,那个时候超滤膜技术无论国内外都极其昂贵,一般只用于血液透析等领域,一台超滤膜国外净水器,国内要卖到九零年代初的三千块钱。抓住这个机遇,谢乾利用大学时候课题的积累经验,继续钻研下去,先从周边做起,到后来省内的各大啤酒厂用的都是他们家的设备,中间也有很多成功失败的地方,后来九四年的超滤机在国外展销会上一炮打响,性能和国外产品相当,但成本仅是三分之一,直接解决了超滤技术成本居高不下的世界难题。
  澳洲一家公司以大价钱买断他的技术,具体多少钱没说,程燃一家虽然听得极其感兴趣,也不好过于打听。这谢乾说来也怪,一件事这么钻研到顶峰之后,却又意兴阑珊,干脆也就卖了,套了钱回来。
  九五年左右成交的,程燃估摸着这笔钱也不会少到哪里去,谢乾对那个行业还是知之甚详,国内的公司分不了蛋糕,但国外净化水市场,可是极其成熟而发达的产业。
  徐兰早在很早之前就或多或少从张薇那里听过他的传奇了,这个时候就笑,“还真是亲叔叔啊……飞白这孩子享福,听说你给他买了蓉城盐市口新商业街东街一条街铺面?”
  盐市口东街,那是未来蓉城的市中心核心商圈,至少程燃那个时代,单价可能都是七八万一个平方往上。
  说起这个,谢乾还是有些小得意的,“也不是全给他,我给了他十几间。”
  “很贵吧?”徐兰啧啧道。
  谢乾仿佛就等着她问这句话一样,笑道,“四千一个平方,普遍一间铺面十几二十万吧!哈哈哈……”
  程燃:“……”
  盐市口东,一间四五十平方的铺面,十几二十万……
  谢乾又笑道,“我买了两千多个平方,哈哈,但是这里面只有一千两百个平方是我的,其他都是帮人买的……”
  谢乾说起这个时候,看了谢侯明一眼。
  在寸土寸金的蓉城商圈,能够一口气买下这么多,谢乾要是个毫无来历背景的自然人,估计是不太可能办得到的,所以帮别人买一些,这里面还有各种高一层利益分润的问题。
  徐兰睁大眼睛,“二十万一间铺面!这么贵啊……”
  “我听说还在涨,”张薇笑了一下,“今年好像涨到四千七,快有五千了。”
  也不怪徐兰难以想象,这个年头还没有后世商品房遍地拔起冲击人们观念的时刻,大部分都是单位集资建房,在农村的自己有地都自己建,相比起来,单位修的房子已经比自己有地的建房贵的多了,就以程燃家来说,一套九十个平方的房子集资建房也就两三万块钱。
  这个时候也没人想着买房屯房,因为就算拿着房子,卖出去价格也不高,这东西就不是个可以倒卖的商品,压款多,回款周期长,赚得也不多,又不能娱乐,花大几千买彩电的比比皆是,买房子,有的住,人吃饱了没事干才买?真有闲钱还不如开个店。
  商铺比普通的房子贵,虽然有租金,但租金低回本也慢,所以这个时候投资商铺的,其实也就是抱着买个保障的心态,没有人真的想过暴涨暴富。
  “话说到这里,今天我过来,特意让我老哥请到老程你们一家,其实我是有个打算的……谢飞白是我的侄儿,程燃你和谢飞白同龄,也是我家的大恩人,要没有你,我根本无法想象,我老哥这一家家破人亡是个什么景象……这事有时候一想起来,就辗转反侧难眠,一整夜一整夜的冷汗,我就有个想法,说到底,我今天是来认侄子的,程燃,我就不倚老卖老了,你和谢飞白一并,都叫我做叔叔,可好?我这个叔叔,可是有见面礼的……”
  “蓉城那些商铺,我大概手头上还有十几间,我再拿个两间出来,就算是见面礼了!”
  程飞扬和徐兰震惊愕然,连忙摇头,谢乾就摆摆手制止。
  “老程,兰姐,今天这事,还真和你们俩无关,程燃要是肯叫我一声叔,这可不是普通那种称谓,是认了我为叔叔,他是我侄儿子,我这就是给侄子的见面礼。得收下!”
  “这可是二三十万的事啊!”徐兰脸色变着,使劲摇头。
  程燃怔了怔,心头还是吞了吞口水,这可不是二三十万的事……分明是六七百万奔千万去的事嘛。
  程飞扬道,“可不能这么做,收不起这么贵重的礼。”
  “这唐宋时期,就有‘一铺养一家’的说法,堂、坊、庄、号……都是老辈人传交给后辈,代代相传,这不仅仅是财富,更是一份基业,保障,授之以渔。我这就是讨个彩头,意义上更重一些,到不在乎价格多少,要跟我谈价格,那就俗了。我要是只有个一万家底,那么我送你一把雨伞,你总不好不收吧。”
  “同样个道理,现在这两间铺子,之余我而言,不就是两把雨伞么。”
  谢乾笑了笑,伸手拍拍程燃的肩膀,“我这个送伞人,倒不是想着要下雨,而是若有一天在落雨时,你能用得上这两把雨伞,不也很好?”


第一百零六章 砺锋的剑,璀璨的芒
  程燃想了想,道,“伞就不收了……要真收伞,那这声‘叔’就不能叫了。”
  谢乾音调立马渐沉“唔嗯唔嗯——”得摇头,手平推出去,“那不行,叫了叔就得有礼。这样吧,你也别忙着拒绝……再考虑考虑,就签个字摁个手印的事情?”
  程燃也见过送礼送玉石字画名表的,相比起来,商铺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但谢乾自比是送伞人,商铺就真的能和普通人家的“伞”比?
  玉石字画这种大价值的事物,都可能直接在程飞扬和徐兰那里挡住了,手表的确名贵,但未必能有商铺来得震撼直观。商铺最能绕开程飞扬和徐兰,直叩程燃本心。
  这就像是一场善意的试探。
  从刚才开始,谢乾就没有特别注意他,这其实是比较反常的,今天的主肉是在于谢乾想看看程燃这个谢候明的救命恩人,其次才是认识他们一家。他越是对主角平常以待,其实越是举重若轻。
  真正等着程燃的,其实是在这里吧。
  相比起程燃的镇定,程飞扬和徐兰算是看的目瞪口呆,一直听谢候明说起过他这个弟弟的事迹,是个不同寻常的人,今日一看,还真是行事路子都羚羊挂角啊。
  谢候明一笑,“程燃啊,我算是看明白了,谢飞白这个小叔,从小就是不甘在我之下,这是占我便宜来着。我第一次见面称你是小兄弟,然后咱们的称呼也就这么定下了,他开口就要让你叫他叔叔,这是要压我一头啊。”
  一番话说的众人笑起来,他续道,“不过这个你可以考虑考虑,他有钱人,大富豪,别看他跟你说的抠唆抠唆的,其实两间商铺,就是九牛一毛而已,这个时候不刮他点,什么时候刮?”
  “好说好说,以后程燃就是我侄子了,自己侄儿子,那当然是什么都好说!”谢乾拍胸脯道,“就好像谢飞白,以后要是泡妞娶媳妇儿什么的,要车要房,我都给。”
  谢飞白一脸的懵,“这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
  程燃心忖无论是不是谢乾以此举故意探测观望他的反应和气度,但谢乾本意和态度,倒是真诚的,这个时候,人与人之间相交相识,都讲义气感情,而类似谢乾这样在外面闯荡过的,身上江湖气和人情味其实更浓。
  谢候明适时道,“不过啊……我是我,谢乾是谢乾。我们各叫各的,互不干扰,我还是以小兄弟称呼你,程燃,你和谢飞白一样,就叫他小叔,满足一下他行不行?”
  程燃点点头。又对谢乾道,“小叔。”
  谢乾那叫一个心情大好,和程燃一个白的一个啤的,连干了三杯。
  这之后桌上的气氛更是推波助澜,热度更高起来。
  ……
  似乎了结了一桩大事,谢候明和张薇又开始翻旧账,“讨伐”谢乾卖掉技术套现的事情。
  谢候明道,“都不说眼光问题,你这小子眼光不错的,但就是缺少格局气度,你说就算套了钱出来,又怎么样,一辈子可以做的事业给别人了。我可是听说了,买你技术的那家公司,去年就用你的技术拿了好几个国家的单子,那是多少钱?一个项目就是几千万,你这事自己做着,就是可持续发展,多好!也给咱们国家争口气啊!”
  “这都不是为国争不争光的问题,你谢侯明想为国争光,我同意并支持。但我志向不同,我当年就因为不喜欢一眼看到尽头的人生,所以出来自己干,到了一个程度,我想是也看到了一辈子,我这么搞下去,以后哪怕我就是这个领域权威,但这一块太小了,做不到人尽皆知。每个人每个阶段,想法都不同,谁都不敢说十年后你还坚守着十年前的念想。哪怕是有,那也是脱胎而升华。这一辈子,就好像爬山,到了一个平台上面,山路或许又不同,老办法就得变了。”
  “前一段目标,是干出一番事业。现在做到了,可以开始第二阶段了嘛。”
  “第二阶段,好嘛,你说说,又是个什么目标。”谢候明抱起手来,洗耳恭听。
  “这第二阶段嘛,叫做‘创造一个潮头’。世界瞬息万变,你去北京参加会议,也能看到,天下攘攘,谁不想既有一番事业,又能名扬天下。如今是新时代了,互联网已经来了,虽然这被叫了好多年,但我可以断言,从今年起,这一切都将上升一个台阶,未来想要引领潮头,从互联网,就可以打出一条路来……”
  在场的人包括程飞扬,都抱着一副“是不是噢”的态度,谢飞白自是听不明白,但似乎自小对这个小叔很有些崇敬,所以他现在说得眉飞色舞,谢飞白也听得意趣盎然。
  程燃则微讶,这话以后世的视界看来不足为奇。因为他可以看到未来几十年,像是一个对人生棋局复盘的棋魂。
  然而谢乾只是局限于这个时代的人物,居然就能做出这样的断言。
  “小叔,你是怎么判断的呢?”程燃道。
  “这声小叔叫的漂亮!”谢乾一拍手,面朝桌上众人,“你们看看……就程燃信我。”
  谢侯明笑而不语。
  谢乾道,“这要归功于我平时活动的也不少,你们当我什么都不做啊……北京那边年末的时候召开了密集的会议,约谈了很多圈内人,即已经在开始筹备信息产业部的创建了,同时准备制定计算机国际联网管理办法,制度一旦建设起来,未来国家的发展重心会往这方面偏移,因势利导之下,一个通信业,一个电子信息产品制造业,一个软件业,都将成为受益者,这就是东风起,那无论过江龙还是翻山虎,百舸争流的局面,恐怕也将来了。我一想到这点,就坐不住。”
  谢乾对程飞扬道,“老程啊,你们通信业,这也是个大机会啊。”
  程飞扬点头,“通信上面,不好说,这么大的事情,恐怕都给国内国外的巨头给瓜分了,我们伏龙目前还够不上。”
  “这是逐渐来的,这块大蛋糕,谁都一口吃不完,最后就要妥协,要分配……你们能够咬到吃下多少,就看后面自己的本事,现在还是积累壮大实力的时候。”
  最是知自己这个弟弟的谢候明笑了笑,“这么说来,你是想搞相关方面?看来你调研过了。”
  “是陈四通,记得吧,以前老是被你叫做陈老四的!”
  谢侯明笑,“陈老四怎么不知道,这小子还挨我揍过,都是一个地方出去的,后来和你都是川大的吧……怎么,你们还有联系?”
  “我那个净水公司,不就是依托学校的技术资源搞出来的吗,这些年我一直和陈老四有来往,他以前是在蓉城电子信息研究所,后面自己出来做了家软件公司,叫做利光,这些年积累了些技术,也带出了一支队伍,我们碰了头,觉得也想趁着国家政策这波东风,搞个什么项目,做个网站,但这个网站的方向仍未确定啊……”
  听到谢乾皱眉说到这里,谢侯明笑了起来,自然而然的看向了程燃,“这个行业我具体不是很懂,但未必找不出可以咨询的人,我之前跟你说起过老程的战略,是儿子程燃给想的吧……我觉得这小子机灵劲多得很,不妨问问他?”
  谢乾一本正经,“那我就姑且问问?”
  程燃:“你们这是当我不存在吗?”
  饭桌上其他人都忍着笑。
  开玩笑归开玩笑,谢乾也并没有将这个当成个笑话,他从谢侯明那里知道的程燃的信息,虽然他还带着半信半疑的态度,但这个时候讨论,还是抱着和可以与自己平起平坐的人共同研讨的态度。
  “是这样的……我们思考了很多方向,总共有八个课题……你看看……”
  接下来的饭桌上就是谢侯明和程飞扬等人自己聊自己的,谢乾凑过来和程燃摆他公司的方向战略一二三……六七八。
  程燃听下来,其实还是有些感慨的,谢乾他们所思考的网站方向,其实有很多在后世也都一一出现了。有的还很超前,譬如做个社区啊,搞些虚拟游戏,卖卖生活闲置品,要不单纯网页游戏……
  这些其实都很好……在这个年头,也许乘着风起,大胆做,什么都能搞起来,但有些时机不对,程燃也不知道是否可以起飞,不过他倒是可以根据自己的经验,提出一些建议。
  “这个……你看……”程燃指了指四面八方。那是谢侯明家一些放报纸杂志的位置,这个年头,单位的普通人家,每年每个季度,都会有邮差骑着那三八大杠自行车,摁着叮铃叮铃的铃铛上门征询订报纸,这是多年以来的传统,所以那年头家里随便找最多的纸,用来出门踏青垫屁股,学毛笔画,垫桌椅板凳都是过期报纸,除了电视收音机之外,这几乎就是人们获取信息最主要的方式。谢侯明这样的身份,家里报纸更是多如小山,每天都是二三十份。
  谢乾不明所以。
  程燃道,“技术的进步,必然带来改变,我们设想一个场景,互联网来了,硬件的价格每年也会降下来,未来电脑会普及,人手一台已经不是梦想,人们通过电脑连入互联网,第一时间最需要获取的,不就是资讯么。”
  “要是每个人起床泡杯茶或咖啡,打开电脑,开启一个网页,从那里可以知道来自全国乃至世界各地各个地方发生的新闻,每个人都能在那里找到自己想要的信息,无论是求职,相亲,旅游,天气,甚至电视电影……哗!一下汇总过来,足不出户,也不需要收拢山堆一样的报纸,就能掌握所有的信息,这,是不是最好的获取信息的方式?”
  程燃说着,谢乾听着,随后是谢侯明他们也不说话了,都听着程燃口中描绘的情形,一个个都有些心驰神往。
  也是机缘巧合,程燃重回这个时代,本就是想不留遗憾的生活,也不打算自己真的亲力亲为陷入俗务的泥潭里,但似乎面对这趟信息化爆炸,新时代的浪潮,如果不做点什么,好像内心也是过不去的,甚至未来某个时刻,发现在激荡风云的历程中没有他的影子,那也是一种遗憾吧。
  通过谢乾,也许能弥补这层遗憾。
  不过也不必期望太高,总而言之,就是以这种方式,介入一下就是了。
  “似乎国内已经有了,但没有你所说的这么……这么多功能……”谢乾缓缓道。
  程燃接口,“岂止没有这么多功能,还只是一个雏形而已,只要想得够多,人机性做的够好,就能超越他们,当然,这是一个阶段一个阶段的来的,也不能一口气丢太多出去,时代跟不上,消化不来的。”
  “这真的是,你自己想的?”谢侯明开口。而程飞扬似乎也就见怪不怪了。
  这个时候好像没办法推给万能的表叔了,程燃点了点头,指了指自己脑袋,“年轻嘛,年轻人接触得多了,有时候就喜欢胡思乱想。”
  几个长辈总觉得这话哪里不对。
  但明显谢乾已经被程燃寥寥几句话勾勒的内容给击中了。
  “你今天得跟我好好说一下你的想法……来来来,我们这边来谈……”
  看到谢乾那双充满了探寻求知欲的目光,程燃揉了揉太阳穴,这恐怕又是个漫长的夜晚……
  ……
  果然是聊到十一十二点程燃一家才从谢侯明家离开,谢侯明亲自让自己的司机开着那辆S400送的一家三口回家。
  车厢里,程燃看着窗外后退的城市夜景,心生感慨,在国有企业大面积出现经营困难,下岗潮,无数人丢失饭碗失业,以为人生最绝望时刻来临的时候,在另一个层面,一股技术进步变革的浪潮也在悄然发生。
  互联网这波风云已经搅动,未来从这里走出去的,都是足以让天下无人不识君的人物,伴随着技术变革推动下的全球化进程,整个世界就像是IT业的摩尔定律,每隔一段时间都在快速的发展变化。
  像是谢乾这样的人,其实还是很多,无数人奔跑着拥抱那个时代,涌向那股浪潮,却也有大片大片拍死在沙滩上的层层浪花。
  有的曾立足潮头,却最后跌落谷底,尸骨无存。有的仅仅是那两三年时间,却仿佛历经一生的跌宕起伏,最后安贫乐道,退世养老。也有人璀璨的,踏着无数泡沫和前人的尸骨,以众神走进英灵殿的姿态踏上最高的圣堂。成为技术改变了世界的神。为全世界所知晓。
  他也不知道,今天和他碰面的谢乾,未来又是什么样子,这柄渴望去厮杀的剑已经开始砺锋,并最终会亮芒出世……
  那个未来,其实他也还是,隐隐有所期待。


第一百零七章 海盗王的男人
  等到程燃一家走后,谢侯明和谢乾坐回客厅,谢侯明笑问道,“什么感受?”
  谢乾想了一下道,“来之前我先想过了,十七岁,再如何了不得,你应该也会因为个人感情,有夸大的地方……但现在看来,确实不一般,两间蓉城核心区的商铺价值如何,相信他很清楚得很。以他的心智和成熟,有你那部分的关系,又能顺利撇开他父母,作为我认个侄儿的见面礼,他可以说收下毫无负担……”
  “但他第一时间拒绝了。”谢乾想了想,“也有可能是被你们这些人架起来当模范了,我让他回去考虑考虑,没准剥掉这层面子,就得收下了。”
  谢侯明笑,“相不相信,程燃最后还是会拒绝的。”
  谢乾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收回话,点了点头,有些泄气,作出评价,“确实是一个人精!”
  谢候明笑道,“就别指望收买人心了,这程燃人小鬼大,别看年龄不大,但着实不在你之下。还是好好想想自己的事吧,怎么样,和他谈过,有没有茅塞顿开?”
  “这小子真的只是高中生吗?眼界宽广思路畅通,跟我说起未来,简直就像是亲眼目睹一样。要是他预言的技术进步和市场规模未来变革真的能达到那一步,那可真是……”想了想,谢乾长长的吁出从刚才开始就梗在胸口的那道气息,“让人心驰神往啊!想象力太丰富了吧!”
  谢候明道,“这小子,忽悠人的功力很有一套吧?”
  “很有一套很有一套!”谢乾点头,他之前和程燃聊,原本还是抱着想给他“开开眼界”的念头,结果两人一番交手下来,他很快就从讲解员变成只会附和问问题的角色了,就听着程燃一个又一个的奇思妙想砸出来,虽然有些憋屈,但其实,是一种很美妙的感受,等反应过来,这还只是十七岁的高中生啊。自己这个按理说经验老道的老江湖,倒是在他面前说好听点当了回听众,不好听点就是学生了。
  谢候明这个时候又露出了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你等我一下。”他去了书房,没多久拿了叠装订好的资料本出来,搁在谢乾面前。
  谢乾算是想通了,今天在谢候明家就是经历一番奇妙之旅,再有什么玄妙之事,他都也有心理准备。
  “《伏龙基本法》,这是什么东西?啊……老程的公司章程用这个名字?”
  “看了再说。”
  谢乾先是随意翻翻,但随即,也就凝住目光了,逐行观摩,没看完,大约三分之一的时候,他再抬起头,脸上已经写满惊讶。
  谢候明露出神秘笑意,“伏龙公司这个章程当时递交之后,我们华谷董事会内部引发了热议,后面全票通过对伏龙公司的扶持。现在我们内部还拿来研究,作为印证,补充我们下属很多公司管理和规章制度上的漏洞。这可是宝疙瘩,不对外传。我私下让老程给我交个底,到底是哪个高人帮他做的这东西……结果,就是程燃。说是他网上学的,可我找人查遍了,网上目前没这东西。”
  “你是说……”谢乾喃喃道。
  谢候明道,“很可能就是程燃自己编排的。怎么样,对你有没有启发?”
  谢乾捧着那厚厚的文书,点点头,“有底了。回去我跟四通谈一下新公司的方向,我觉得程燃今天提到的……可以做。”
  “而且时不我待,我们要走在前面!”
  ……
  程燃当时拒绝了谢乾那两间商铺的事情,在程飞扬和徐兰这里被当成是知分寸而得到表扬。后来谢乾还专门让手下的人打电话确认过,是个软糯糯的女声,“我们谢总交代过了,程燃先生你看是什么时候把契约给你送过来签字?”当然是被程燃正式的谢绝了。
  其实自己父母有一点说得很好,那就是分寸。
  他是救了谢侯明,也觉得自己家和谢侯明家能交,但交往不能是一味的承受别人感恩戴德的给予。
  谢乾或许真是有想表达感激和心意的意思,但如果他真的收下了那两间铺子,那或许在谢乾眼里,你的分量是不是也就是如此了?可能不是刻意有这种想法,但面对程燃时心里的优越感,是会生出的。
  不过话说回来,倒是平白多了个小叔。谢乾这样的人有钻劲,有能力,只看他八零九零年代的那些作为,也是个不甘清闲的主。程燃自身本不想在那些处于风口浪尖的事业潮头上介入太深,程燃倒也没有什么所谓深远的考量和计划,纯粹就是想对这个世界表达个态度,那就是大潮来了,他还是有努力过噢。
  只是这种努力和彰显存在感,是通过谢乾这枚楔子来实现的吧。
  所以那天晚上程燃也就破天荒的把很多前沿的,可以醍醐灌顶的东西,给谢乾说了一通。这些事情,对于寻常人来说,可能也就是惊叹一下就完了。
  但程燃知道谢乾这里不一样,在谢乾这里,很可能就是启发,是打开的眼界。在这个任谁都摸着石头过河的时代里,谢乾心里已经树立起来了一个框架。
  程燃不得不承认,很多事情还是不在他的掌握,他之前所想的,是不跟谢侯明在事业上关联太深。但两家人频繁的来往之后,这个过程不知不觉的就加深了,到头来,他好像和谢家,是牵连得越来越紧密了。
  谢乾没在山海待几天就走了,离开前还请两家人一起吃了个饭,这顿饭谢乾就正式对程燃说了,就按照他的提议,他准备回头就去做个网站。
  这倒是让程燃一番感慨啊,有钱,有技术,还有人力,天时地利人和。
  不过也不是独此一家。九八年被称之为互联网元年,无数大佬和他们的团队也站在这个时代当口,准备进入搏杀。
  程燃听不到这些人的消息,至少目前为止,不知道他们还存不存在,或者仍然是无名小卒。不过大多数人,也都是看到他们最后杀出头来风光的时刻,背后的艰难战场,那差一线就会死在黎明来临前的漫长黑暗是不被人所知晓的。
  趁着国家政策的天时潮头,无数人乘风而行,如同开启了大航海时代,向着财富,名望前进。
  但这片海洋上,又不知道多少漩涡暗礁,多少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多少人掉队,被礁石撞碎,或者被竞争干掉,最后能走向彼岸赢得海盗王宝藏……噢,赢得名望财宝,能在高峰论坛上有一席之地华山论剑的,也就仅仅是屈指可数的少数人而已。
  在饭局结束,接谢乾的帕萨特领驭开到近前时刻,程燃对他挥了挥手,“小叔,一帆风顺。”


第一百零八章 秦西榛的人生
  98年的元旦假期,相比起程燃的忙碌,秦西榛其实倒过得有些糟糕。
  家里又是催着她相亲了,这回相亲的地点是山海市著名的一把手火锅店,火锅店是二层楼的独栋建筑,位于山海市这个时候被称作为“腐败一条街”的滨海路,也是整个小城市里首屈一指的火锅店。
  店铺里装修得富丽堂皇,落地玻璃窗视野极好。从第二层看下去,这条达官显贵出没,街面上一到晚上就能看得到山海市最好的汽车扎堆的街面,很有一种繁荣的感觉。
  这里一到夜晚的灯火通明,也丝毫不亚于大城市里的销金窟。
  今天相亲的是一个公务员,男的三十岁,叫做王文华,某局的一个实权处长,也算是壮年有为,家里也是做生意的,母亲是山海有名的“锦府盛宴”连锁中餐馆的女老板赵海华,珠光宝气,来的时候就好像是一副检验产品般的神情面对秦西榛。对秦西榛无可挑剔的相貌看得出来比较满意,只是眼神老是往秦西榛腰身屁股上面毫无忌惮的扫视,且为了掩饰故意“你们家小秦太瘦了,要多吃点,女人丰腴才是福……”云云。
  进入秦西榛耳朵里的,也是这赵海华一句句的话语,“以前我给我们家文华说娶媳妇儿的条件,要不是医生,要不就是老师,最好年龄比他大一点,会照顾人……”
  “也不要求女方的收入或者职位多高,毕竟你是知道的,我家不缺钱,文华呢本身也是他们局里的处长……前景也算不错吧……当然,女方学历是有要求的……”
  秦西榛也只看到自己母亲罗欣不住的附和,只是笑容尴尬,但旁边的女人却半点没有看出的迹象,还兀自说着,“当然,秦教授你们家我们是很看好的……毕竟秦克广教授的名声可是不小,省音乐协会的理事,也是川音分校区的教授副院长,我们家王文华也还是很敬佩你的。”
  王文华倒是殷勤得很,配合着赵海华,不住给秦克广倒酒,先前也是一番天花乱坠的吹捧,口才倒好,但却总是浮着一层油滑气,目光则是时不时扫视秦西榛,显然他这一切的殷勤来源都是对她的觊觎。
  秦西榛突然笑了,指了指自己的父亲,冲王文华道,“你既然这么敬佩他,那你说说,他是哪一年作出《三潭映月》这首曲子的?”
  王文华愣了愣,他来之前是背了曾克广的一些简历,只是在音乐学院这边的介绍上有,但都很粗浅。要是秦西榛问成名作,做过功课的他立即能说出来,但要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作品,他哪里知道。当下只好道,“哎呀,这时间实在记不住了,怪我……不过这首曲子我是非常喜欢,大师就是大师……”
  秦西榛“噗”一声笑起来,“这可不是他作的曲子!”
  场面一下就尴尬下来。
  秦克广“噔!”一声把酒杯搁在了桌上。不过赵海华一家倒也是生意和场面人,立即又把话题打岔开来。和秦西榛母亲罗欣东拉西扯,生生把这顿尴尬的相亲聚餐给进行下去了。
  全程秦西榛也就带着不搭理的态度,自己摆弄自己的,却是迷得王文华心里火燎一样。
  等到聚餐结束,赵海华还私底下拉过罗欣,颇为满意道,“我觉得小秦这孩子,进我家门挺好……和王文华也合得来,我是很久没看过他对那个女孩子这样了……你也知道的,我们家王文华那身边是不缺乏追求的女人的,但他秉性好,不胡来……你回家也给你们家小秦做做工作,反正要进了我家门,我以后是不会亏待她的……”
  ……
  话是这么说,王文华看上秦西榛容貌,赵海华估计是图这姑娘不图他家钱,倒是和以往见过的那些妖艳货不一样……所以赵海华倒是有把她当儿媳妇儿的想法,至于这脾气,只要进了自己家门,跟了丈夫,把她扭过来归顺,不就是一个小姑娘……女强人赵海华觉得自己有的是办法。
  但放在秦克广罗欣两人看来,秦西榛这实在是大失体面。罗欣回家之后,关上门,盯着秦西榛,“我那个乖巧懂事的女儿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的样子很丢脸啊!我们俩这两张老脸都给你丢光了!这就是我们家的家风家教?”
  “家风家教?”秦西榛看向自己母亲,“妈你还是教古乐器的老师,你和赵海华那种人就呆的下去?听她自吹自擂,你在旁边那一副附和的样子!为什么,就因为他们家有钱吗?我真的是不敢相信……以前的那个罗老师哪去了?”
  “钱就那么重要!?”
  罗欣穿着款式不新潮,但打理得异常干净的服饰,这个时候脸色土灰,片刻后,嗫嚅道,“做爸妈的也只是希望你好……”
  “你怎么跟你妈说话的!”秦克广再也忍不住喝道,“我忍你很久了!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
  “我什么样子?再怎么样也比你好。”秦西榛倔强仰着头,“你不也和我妈一样,媚俗了么。你是很有名,但有什么用?一辈子就窝在这个小城市里面,不思进取,抱着以往的名声过活。但名声也不能当饭吃啊!你现在要退休了,就开始想后路,但还是要把我和你一样锁在这个小城市里!学音乐,找关系,直升艺术院校,学钢琴,学跳舞,到头来却也仅仅只是留在山海,在高中当个音乐老师……”
  秦西榛一边说着,一边冷笑,她甚至第一次发现自己面对两人是如此冷酷。
  “安排安排……甚至连我后半生,你们都要安排!我的朋友同学,一个个都离开了,到头来我又是个什么结果?在山海一辈子相夫教子,就这么老去?跟你们一个样,到头来对生活唯唯诺诺,再无志向,只想着怎么为自己孩子规划,把她圈养起来。跟你们一样窝囊!却永远不知道,你们圈养的人到底有多恨你们!”
  罗欣已经哭出来,曾克广气的浑身发抖。但秦西榛却发现自己竟然可以这么冷静平淡的,把那些刀一样锋利的话语倾吐出来。
  “知道吗,我小时候就喜欢火车,你们说这个孩子很有志向。其实不是的,我喜欢那些绿皮火车飞驰而过,纯粹是在想着有那么一天,我能乘坐一趟火车彻底远离这里……”
  “摆脱你们。”
  秦西榛说着提包就要出门,秦克广要拦,却被她推开。
  门被摔来关上,关上了罗欣的抽泣和秦克广的怒斥。
  秦西榛出门,漫无目的晃荡。
  最后走累了,终于在一个花台旁边坐了下来,然后……之前倔强着的冷酷,全线垮塌,双手捧着脸,哭出声来。


第一百零九章 哀兵
  翻过年去,程飞扬的伏龙公司向山海下辖的七个县邮电机关迅速扩张,邮电所是打开的第一步,这些县邮电所进行了伏龙公司的设备替换,技术升级过后,影响力效应就向外围扩散。
  对这些县级单位的进攻都是由程飞扬自己加上八大副总裁亲自带队进行,这八个人以前就是程飞扬身边最得力的助手,包括他的徒弟李明石,得力技术田丰,这八名副总裁,后世被人取以戏称“八大金刚”。
  根据《伏龙基本法》,按理说现在八个副总应该各自带领一个系统,譬如生产系统,研发系统,市场系统等等,各系统下面就是部门级。
  目前这些系统管理方面都是交给副总裁下面的部门总监去做的,伏龙公司毕竟目前规模较小,内部也不难管理,而对外和人谈业务,就得全力以赴。
  这也是程飞扬的态度,和当地邮电所头头的交往,以往大公司都只是派当地驻守部门的办事员来处理,伏龙公司不一样,来的人出场递上名片,就是副总裁级别。这叫先声夺人。
  而进一步交往,更证明副总裁的实至名归,无论客户哪方面的反馈和问题,几乎这些拥有丰富经验的副总裁都能第一时间解答,也能迅速调集公司资源进行解决。这种态度和解决问题的速度,可以说让客户很是有些受宠若惊。
  要知道以往邮电所采购的都是大公司的设备,这些设备精贵,遇上问题了,往往打个报告上去,流程走完,维修部件还要通过国外进口进来,周期相对漫长,这段时间的客户单位简直是煎熬。
  伏龙公司提供了全新的解决方案,即“一天到位!”,更新使用了自己设备的客户,一旦出现任何问题,只要进行报案,一天内伏龙公司的技术人员就会上门解决。嗯,切合基本法,最大限度的改进服务体验。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伏龙公司的工程部几十名技术安装维修人员全天候待命。
  在交通上面,也充分体现了伏龙公司的“泥腿子”属性,目前伏龙有以前华通继承下来的五辆面包车,后面又添置了五辆,但也不够。为了送设备,有火车能到的地方就坐火车,火车到不了的就挤班车,总之务必确保第一天内将设备送到使用地点。
  当一个地方被副总裁攻克签下合同之后,跟进的就是总监级的人物,这些副总又继续向新的地点奔赴,根本不作逗留,就像是战争,率亲兵,打下一个关卡,就丢给身后的部队,自己又上另一个前线。
  一个星期这样的连续奔波之后,进退有据,这些副总裁又会在定好的时间中回到山海来,召开由程飞扬主持的总结会议。
  会议上大家各抒己见,统筹目前各个办法实施起来的难度,问题,改进的方略。气氛往往热火朝天。
  旁人看来,伏龙公司是成天连轴转,大院里原本退出来,抱着看热闹心态的人,这个时候看到如火如荼发展的伏龙公司,倒是有些泛酸气。
  在亲身参与的伏龙公司人员眼中,很多人经历过华通公司的衰败,眼睁睁的看着一个公司败落成后面那样子,一辈子随着自己的事业就这样日薄西山,谁心里没有郁气?不觉得憋屈?
  程飞扬一力挑起重担搞起了伏龙,让他们重新有了饭碗,而且伏龙目前因为策略运作得当,发展得顺风顺水,人们能看到自己的努力在一点一点为这个公司添砖加瓦,能看到自己的贡献和随之的回报,这就是事业最好的样子。
  会议结束,一干人充满干劲走了,副总裁郑剑锋和程飞扬留了下来。
  郑剑锋是当年程飞扬最早招入华通公司的蓉城理工大学生,也是一晃眼十年过去了。
  郑剑锋面对程飞扬,说起现在的局面,感慨颇深,“要说以前,我们也是很用心啊,什么都做啊,但公司还是就那么一点一点没有了订单,生产线也逐年缩减……明明当年什么都没做错,明明也都很努力,我还记得当年出差,是你送我出去的,去澳大利亚墨尔本,本来是竞标代理的,结果人家没看上我们……后来你来机场接我,跟我说,这条路走不长……果然,那之后,我们也再没有出去的机会了,公司效益一年比一年差,有那么一刻,我甚至对我所学的和身处的行业前景,产生了严重的怀疑……总有些担心,难不成就这样,就要提前被淘汰,退休了……”
  “后面程总你一力要做伏龙,你说不能就这样把技术断了,不做这东西,我就永远会退步……继续钻研下去,至少还能让自己的技艺不被淘汰……现在,看到成果了。做伏龙的技术储备,下放下来,我们很多产品设备都能受益……”
  “以前,我们是一个订单做了,长时间没有新的了,一问,别人看不上我们,合同都签给其他家了……后来公司内部开会,说我们已经失去了竞争生存下去的能力,我当时心头很难受……”
  郑剑锋喃喃道,“明明我们都很努力,怎么就变得无法生存举步维艰了……”
  程飞扬道,“因素太多了,一时不好讲清楚。”
  郑剑锋点头,“直到你接手了,伏龙有基本法了,我们一扫以前内部的风气,重组,划定组织架构,重新明确各人职责,我们用技术和服务重新去打市场,我们找准时机突破市邮电局,却不急着往上打,反而是向各县镇攻关……当时大家其实心里还对此有些做不来,看不上那些小地方……觉得我们没必要下放……但后来,都证明了这个策略的正确。”
  “别笑话我嘴拙,就像是打仗一样,军队只有掌握在会打仗的人手里,才能纵横不败,攻无不克。”
  “眼看着,我们一个又一个的合同签订了,一个又一个的捷报传回来,以前不跟我们谈的,现在自己找上门……我们曾经夜以继日所做的那些心血,终于重新得到了认可。终于有人认同了我们的设备,这种感觉……”
  “程总,不怕你笑话……我想哭。”
  程飞扬笑了笑,鼓励的拍拍他的后背,“不要哭,男子汉,这个天……我们还顶着的。”
  郑剑锋道,“程总,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吗?公司真的能做大做强吗?还会不会,像是从前那样子?我现在不踏实,总喜欢胡思乱想,你给我透个底?”
  “我们只能活三个月。”
  “啊!?”郑剑锋惊愕抬头。
  程飞扬想了想,道,“我们的现金,只够吃三个月。我们距离死亡就三个月时间,当三个月过去,我们怎么度过危机?”
  “没有灵丹妙药,只有靠艰苦卓绝的奋斗!”
  哀兵必胜。
  一个月后,被派往雅利市的郑剑锋,单枪匹马打下了这座城市的邮电系统订单。
  伏龙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又前进了一步。
  此时伏龙合同订单销售额度:六千七百万。


奥尔良烤鲟鱼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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