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2章 顾全大局不计小宅
作者:希行|发布时间:2024-06-29 16:28:14|字数:35956
大夏库房里堆满的四海八荒珍宝,皇帝和贵妃日常喝酒唱歌跳舞动不动就赏赐,更不用说对朝臣加官进爵的时候。
但现在不是先前的大夏了,四海八荒的珍宝被安康山霸占,鲁王的库房里什么都没有。
三个节度使加封,每个人赏赐了一把皇帝亲手递过来的大刀和虎符印信就没有别的了。
三个节度使依旧住在客栈里,赐府邸是不要想了,除了武鸦儿救驾大功得赐府邸,崔相爷还借居在皇帝家房子,其他的文武百官或者租或者借或者买或者抢各自想办法。
“张安王林在买房子。”亲随打探最新的消息,神情恨恨又鄙夷,“说是用的山南道的钱,山南道那些屁钱能买个屁!我都看到了,是剑南道的兵马送来的。”
麟州的房价太高了。
虽然现在是乱世,但麟州有天子,有数十万兵马,是乱世中最安全的地方,太多的人涌入,让麟州的一切都变得稀少珍贵,尤其是住处。
人人都想住在城内,城内地方只有那么大,原本的房屋不用说了,连牛棚猪圈都变的炙手可热,有人花了很多钱买下了一家屋外的茅厕……
买家当然不是因为茅厕,买的是茅厕这块地,就在茅厕这片地上硬生生盖出两间栖身之所。
甚至有人把门外的巷子都卖了,堵住了路里外的人只能从买家盖得房子上爬上爬下经过。
麟州城变得拥挤不堪混乱不堪。
因为买卖反悔欺诈抢夺引发的混乱也持续不断,官府出面管了几次,太多了管不过来,又不能将这些人赶出麟州……陛下仁慈,当庇佑万民,难道赶他们出去到叛军刀下送死吗?
城内再混乱地方也是有限的,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更多人连城都挤不进来,只能在城外寻找栖身之所,价格以距离城池远近逐渐减低。
“他们买的是城里的房子。”亲随说道。
蒋友问:“城里还有房子吗?”
亲随道:“加了更高的钱买别人买下的。”
蒋友笑了笑:“果然不是花自己的钱,不心疼。”
亲随看项云:“大人,我们……”
坐在桌前一直看文书的项云打断他:“我是来领兵的,大夏尚且无以为安,民众无以为家,我怎能先安家?”
亲随讪讪,蒋友对他摆摆手:“些许小事,下去吧。”
吃穿住行都是小事,甚至在皇帝面前多见几次都是小事,最大的事,当然是平定叛乱战功赫赫。
“在皇帝跟前亲近自然是好处多多,但那是太平盛世,如今这个乱世,能在皇帝心中占据一席之地的,只有两点,一是能保住皇帝的平安,二是能树立皇帝的威严。”蒋友道,将手里翻看的文书放回桌面上,“武鸦儿就是明白这一点,才敢抗旨不回。”
“要平叛本也不是只守在一地就能做到的。”项云道,“武都督转战相州从北入手很不错。”
平定乱世也不是吃独食的事,他离开麟州,也才有别人的机会。
项云看向舆图,与蒋友分析了接下来的战机。
“元洲之所以能此时拿下,也与武都督在外牵制有关。”
“北方有振武军,我们要做的就是尽快收复南部一带。”
蒋友看着舆图,前方路途大好,踌躇满志:“大人从元洲入手,一战成名,有资格站在皇帝跟前了,接下来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不过,带着两只笨鸟就不好飞了。
抢一次两次功劳也罢,但看张安王林的姿态,分明是要跟他绑在一起。
“动辄就是和剑南道一家。”蒋友皱眉,冷笑,“但剑南道可没有给我们送钱送兵马。”
项云默然一刻,道:“这件事没必要去说,只要我们接下来用别人的兵马,就可以让大家明白了。”
现在麟州这边都是别人的兵马,蒋友心思敏锐:“大人是说我们在外边也要有兵马?”
外边的兵马杂多,但哪个能属于他们?
“齐山齐都督的兵马可以任凭我们调遣。”项云道。
蒋友知道齐山,也知道项云见过齐山,还借用东南道兵马的名义保住了江南道,只不过齐山这个人……
“此人家族都是占便宜取巧之徒。”他皱眉道,“上次肯助都督,也是因为只出名不出力,真对战调动,他可能信任?”
项云笑道:“变成一家人就可以了,一家人就不说占便宜了,便宜不分你我。”
一家人?蒋友看项云不解。
项云看了看桌案上的一封家信:“齐山之女,嫁到我们项家了。”
蒋友惊讶:“嫁给哪位公子?”
项家还有能让齐山动心的公子?这不是他瞧不起项氏,但项氏年轻一辈,才貌出众的也只有项南了……同样是节度使,齐都督之女要嫁的人也不能逊色。
项云道:“其实有一人比项南还要优秀。”
如果他还活着话。
真是可惜了,早知会有乱世,就不该早早的将他用来结亲,留到现在,必然助力更大。
一向机敏的蒋友似懂非懂:“过世的,项北公子……”
齐山的女儿,嫁给一个死人!齐山疯了吗?
项云道:“确切的说不是嫁给项北,是给项北生个儿子,承继项北的香火。”
蒋友已经听糊涂了:“那要怎么生?”
项云抿了抿嘴,看桌面上摆着的一封只写了名字但还没写内容的信,没有说话。
……
……
项云不说话,蒋友不逼问他,太原府的项家其他人不说话,李大小姐却不会就此罢休。
“这披红挂绿给我的丈夫成亲,怎么也得给我这个做妻子的说一声吧?”李明琪站在门边,没有大哭大闹,似乎眼前的项家老爷们是在开玩笑,“父亲您要不跟我说,我就只能不孝,去惊扰生病的祖父了。”
项五老爷神情有些尴尬:“其实,大小姐,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件事有些复杂。”
他似乎也说不清……
李明琪点点头:“父亲不用急,慢慢说,我也慢慢听。”
丫头念儿将抱着的秀凳重重的放下:“大小姐,坐。”
李明琪看着厅内的男人们:“父亲,叔叔伯伯,你们也坐。”
待礼数周到,她才坐下。
红夹袄红裙子的女孩子坐在门槛外堵住了门,娇艳的脸上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
“我也不知道是我做的不好,还是我家的出了什么事,我住的院子,突然就来新人了。”
“我要是今天不回来,这项家就没我立足之地了。”
第一百零一章 项家的大小姐
李明琪一直住在城外的庄园里,围绕着她的庄园建起了一座新城镇了。
前些时候,剑南道的兵马跟随项南去了安东,导致聚集在李大小姐四周的人惊慌不已,很多人跑回了府城内。
但李明琪带着很多项家人还住在庄园,并没有因为兵马减少而畏惧,还在庄园外筹划举办比武会,让这些兵马展示力量,还邀请了很多大户人家参加,得胜者能得到李大小姐的奖赏。
大户人家现在都养了很多护卫,这些护卫都是这些人家的珍宝,轻易不露与外,官府征召都不给的那种。
但参加李大小姐的比武会有吸引他们的好处。
“第一,可以跟李家的兵马熟悉,感情都是在你来我往中培养的。”
有大户人家睿智的老者告诉家人们。
“当然,这个乱世感情都是狗屁,但有总比没有好,万一将来太原城破,我们可以跟在李家的兵马后一起逃。”
“第二,李家兵马可是李奉安十年练出的,上过阵杀过人且很鲜有敌手,跟他们比武,能够得到磨练,让我们家的护卫也变得厉害。”
“第三嘛,李大小姐的奖赏,听说很丰盛呢。”
家人们听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他们还不至于去贪图这些小利吧。
“不要白不要。”睿智的老人瞪眼呵斥,“谁家的家业都是从小钱小利攒起来的。”
老人家说得对,家人们纷纷点头,有小孩子咬着手指头插了句话:“可是,能赢吗?”
小孩子插话让大人们很生气,赶了出去,家庭议事也结束了。
太原府不止一家有睿智的老人,很多人家都响应李大小姐的号召,在庄园外展示技艺比武。
而且小孩子的担心也没必要,李大小姐的奖赏不仅给得胜者,参加者也都有。
李大小姐庄园外每个月两次的演武,让这里变的比先前更热闹,奔驰的军马,百发百中的箭术,长枪大刀的对战,尘土和激情一起飞扬,引得太原府的官员们也都来观看。
比武过后,有一些人把赏赐藏了起来,更多的人则是直接把它们变成米粮,当场施粥,引来更多的流民,得以活命的流民们高喊着这些善人们的名字表达谢意。
每当这个时候,坐在庄园门外高台上的李明琪就会露出笑容,在身边拥簇围绕的富家女眷们都会发出感叹:“他们应该感谢的是大小姐啊。”
李明琪笑道:“乱世中,扶助民众凝聚人心,不是一个人能做到的,需要大家齐心协力。”
这个月的第二场比武结束,获胜者展示着奖赏,失败者收获着民众的感激,官府满意太原府的喜悦安稳的气势,李大小姐和众女眷结束了观赏,离开高台回庄园。
她们看着台下的热闹,台下的热闹也看向她们。
从山上挖下的石头砌成高台,高台上搭建着木架,夏天的时候垂着白纱堆砌鲜花,冬天的时候垂着白色的棉布摆放着各种干花,穿着鲜亮带着珠宝的女眷们行走其间,恍若神仙之所。
这一幕也是太原府的盛景,聚集在庄园外的人都等待观看,还有不少文人墨客写诗词作画描述,太原府的女眷们都以能走上高台为荣,而谁能走上高台由李大小姐做主。
“太平盛世的时候也没见过这种场面呢。”
“李家大小姐,小名叫仙儿,果然是仙人之姿态。”
“项家有福啊。”
那些离开的人又都偷偷的回来了,比先前的人还要多,大家称赞羡慕,项家的老太爷亲自坐车来探望李大小姐。
“为了项南把兵马送去,我其实很担心,好容易积蓄的声望都要毁掉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想到新的办法。”项老太爷愧疚又欣慰,“真不愧是李家的孩子。”
他没有说是李家的大小姐,而是说李家的孩子,李明琪领会了项老太爷的好心,笑的开心又羞涩,如何回应长辈的夸赞她再熟练不过,将项老太爷哄的开开心心。
李明琪除了观赏每月两次的比武,还要与女眷们宴乐,要骑马上马打猎,要坐车驶过太原府城里外,让民众们看到她而安心……
“小姐太辛苦了。”念儿心疼的说道。
泡过干花热水澡,换上家常衣裙的李明琪,脸蛋红扑扑,越发的娇艳,手指戳开念儿的头,道:“不辛苦啊,又不是像明华小姐那样舍命。”
念儿撇嘴:“是别人舍命,又是剑南道的兵马又是淮南道又是东南道的,看把四老爷得意的。”
“一家人,我的姐妹,我也得意啊。”李明琪抱着小手炉摇摇晃晃向外走去。
小姐聪明又心胸宽广,李四老爷这个做长辈的倒是个小肚鸡肠目光短浅的碎嘴婆,念儿得意又鄙视,挺直脊背跟在李明琪身后走内室。
外边的小圆桌上摆的琳琅满目,以往只是她一个人用,此时多坐了一个人。
“麟州的陛下一日只用两餐,三日才用一次荤。”李四老爷看着桌上的饭菜,小盘小碗量不大,但个个用料精贵,一碗三颗鹌鹑蛋里加的汤汁不知道是用多少鸡鸭熬出的汤,“你这么铺张浪费,合适吗?”
李明琪坐下来:“人呢?怎么不给叔父添筷子?”
“这个时候都过了饭点了,大概以为四老爷已经用过饭吧。”念儿不咸不淡的说道,然后冲外边喊,“给四老爷添筷子。”
李四老爷道:“不用了,我可吃不下。”
念儿丝毫没有客气,对捧着筷子刚迈进来的侍女摆手,侍女退了出去。
李明琪也没有再谦让,拿着筷子端着小碟子吃起来:“叔父,陛下节俭和我奢靡,其实是一样的。”
李奉景现在真有些佩服自己这个侄女了:“你怎么什么话都能说的有道理?”
“你听我说啊。”李明琪捏着筷子,视线专注细心的往小碟子里夹菜,“陛下节俭是于天下人同甘共苦,我奢靡则是吸引更多的人来与同甘共苦,我有钱,大家才相信我们有能力有实力有兵马众多护的大家平安,叛军也会畏惧,就像楚国夫人做的那样。”
念儿在一旁点头:“楚国夫人那才叫奢靡,施粥,买奇珍异宝,大家现在都在说,小姐跟楚国夫人一样。”
李四老爷似乎就在等这句话,似笑非笑道:“是啊,所以项公子为了楚国夫人留在安东不回。”
念儿羞恼要骂:“你!”
李明琪制止她,瞥了李四老爷一眼嗔怪道:“四叔,这是当长辈该说的话吗?这不是败坏大小姐的名声嘛。”
李四老爷被噎了下,冷笑:“这可不是我败坏,你现在是大小姐,却没有把丈夫守好,要是仙儿在,可不会是这样。”
李明琪道:“四叔,我也想请项公子回来,但这不是我一个人事,是我们李家的事,你不帮忙还要看笑话。”
她还倒打一耙,李四老爷手指敲了敲桌子:“是你不听我的吧,我就说不该让那些兵马去,他要是没了兵马,拿什么去别的女人跟前招摇?你可长点心吧,那楚国夫人可不是一般人,喜欢美男,连朝廷命官韩旭都能拜倒石榴裙下,项南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年轻人……”
他啧啧两句不再说,接下来的话不适合长辈说。
“四叔,你说的我这饭吃的不开心。”李明琪说话软刀子切的干脆,“你还是先回军营吧。”
军营的风光都被这庄园占了,李奉景今天来就没打算再走,他刚要说话,门外有人急急忙忙的跑进来。
“大小姐。”他喊道,喊完了看到李奉景,补上一句,“四老爷,不好了。”
“叛军打来了?”李明琪和李奉景异口同声,人也同时站起来。
念儿更是一步向后退到李明琪身后,神情惊恐。
“不,不是。”来人摆手,咽口口水,神情古怪,“是项家在过婚事。”
李明琪和李奉景对视一眼,神情惊讶。
“没听说啊。”李奉景道,“项家有该结亲的?”
项家嫡枝没有,旁系乱七八糟的应该会有,不过……
“他们结亲怎么也得告诉小姐一声。”念儿探身道,“就算小姐不去,他们也以此为荣。”
李明琪点点头。
“不,不是旁系。”来人喘平了气,道,“我看到项五老爷的人去迎接了。”
项五老爷靠着项南在项氏占据重要地位,旁支晚辈结亲,可请不到他去。
李明琪面色凝重起来。
又有人跌跌撞撞跑进来:“小姐,是,是项南项公子结亲。”
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李明琪站在厅内,一时失笑。
……
……
“我真以为这是个玩笑。”想到这里,李明琪擦擦眼泪,梨花带雨看向厅内,“就是要结亲,休书总要先给我吧?”
项五老爷尴尬道:“仙儿,不是的,不是娶妻,算是,纳妾吧。”
李明琪道:“纳妾?纳妾也要我喝一杯茶吧?你们也得提前通知我,最少让我有个换衣服见新人的时间吧?”
她伸手擦泪,喊念儿。
“我的妆是不是花了?我是不是要给项家丢脸了?我这样子见了新人,岂不是要被笑话?”
厅内的人被这女孩子讽刺的更加不安。
“不是,大小姐,不是纳妾。”一个老爷站出来道。
“那就是娶妻咯。”李明琪坐着不动,“按理说我该立刻就走,让出位置来,但我回去总要给我兄弟给剑南道一个解释吧?”
“不是给项南,其实是给项北。”又一个老爷说道。
李明琪看他们:“到底给谁啊?你们还没商量好吗?”
“这说起来有些复杂。”大家乱乱道,“大小姐,你先进来,我们慢慢给你说。”
“不用你们说,我来给她说。”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外传来。
厅内的人都看过去,李明琪也回头,见院门口走来一个穿着红嫁衣的女子。
头上和身上带着珠宝映的日光在她脸上闪闪亮,因为有了光,平平的相貌也变的有些耀目。
“我现在是嫁给项南公子,算是做妾。”她一迈步一边道,声音像豆子一路洒下,“等我生了儿子,儿子过继给项北公子,我呢就跟着儿子过去了,跟项南公子就没关系了。”
李明琪听的杏眼瞪圆樱唇微张,这,这什么跟什么啊!还有……
“你是谁?”她问。
“我是齐阿城,我的父亲是东南道节度使齐山。”齐阿城走到门厅前,看着李明琪一笑,“也是大都督,活的哦。”
李明琪蹭的从凳子上站起来,在厅内的项家老爷们则向后退了步。
真大都督的女儿,好凶。
第一百零二章 人走不留
李明琪气的发抖。
世上竟然有这么粗俗的女孩子。
竟然直接当面嘲讽别人的父亲过世,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李明琪纵横江陵府高门大户十三年从未见过。
粗俗又张狂,大都督的女儿都是这般做派吗?
念头闪过,李明琪气急中还有些走神,都这个莫名冒出来的字让她想到了李明楼。
人人都认为李明楼像仙人一般高洁,其实那根本不是高洁,也是另一种张狂。
张狂到高高在上看所有人都是凡夫俗子。
李明楼虽然没有骂人,但在跟项家成亲的路上一声不吭的跑了,就相当于直接打了项家一耳光。
如果李明楼来骂人,比这个齐阿城应该不逊色。
想到李明楼,想到此时被骂的是李明楼,李明楼竟然会被另一个大都督的女儿来抢丈夫……她早就说过了,大伯父不在了,李明楼跟其他人都一样了。
莫名其妙的,李明琪还在发抖,但不气了,反而有些想笑。
刚听到消息时,她气的发懵,亲眼看到项家真的披红挂绿,项南的小院子更是布置成了婚房,她有些慌乱有些想哭,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她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
但此时此刻走神抽离,变成旁观者,人就冷静下来了,冷静了做事就有条有理了。
李明琪擦了擦眼泪,对齐阿城一笑:“是吗?那真好啊。”不再多看她一眼,对念儿摆手,“我们走了。”
她款款迈步走下台阶,越过齐阿城向外走去。
念儿想要瞪齐阿城一眼,但抬了眼还是不敢,只一跺脚表达凶狠,跟上李明琪。
这位李家大小姐的反应,对于齐阿城来说在意料中又不在意料中,不过这位大小姐怎么反应,齐阿城都无所谓。
“你住在大小姐山庄吧。”她转过头说道,“我有时间去拜访你哦。”
李明琪的庄园被太原府人称作大小姐山庄,齐家女儿刚来把李大小姐都打听清楚了,李大小姐对齐大小姐可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己知彼,李大小姐这一仗先输一场。
转过身的李明琪撇撇嘴,懒得理会。
看到李明琪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走,两个都督的女儿没有打起来,厅内后退一步的项家人们忙追了出来。
“仙儿。”
“明楼,你等一下。”
“大小姐,你听我们说。”
他们追上李明琪,迎面有仆从跑进来,看到一群老爷们都在,忙擦着汗问:“五老爷,齐大小姐的嫁妆到了,放哪里?”
项五老爷没答话,李明琪先啊呀一声问仆从:“多少啊?”
仆从呆呆的乖乖答:“五车吧。”
李明琪笑了,回头对齐阿城道:“这边的库房都被我的嫁妆装满了,我这一日两日三日的也拉不走腾不出来,庄子那边也都满着呢,你得再找一个地方,反正也没多少东西。”
齐阿城扁扁嘴:“好啊,我的无所谓,放哪里都行。”又拔高声音,“李大小姐,我来这里可不是跟你争高下的,这种话可没必要说。”
李明琪哦了声越过仆从继续走:“齐大小姐真会说话。”
提到嫁妆念儿有底气,对仆从瞪了一眼,撞开他走过去了。
项五老爷跺脚:“先别吵,仙儿,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冷静一下,听我说……”
“仙儿!不用听他说。”有严厉的声音从外边传来,如雷滚滚,李奉景李四老爷披着黑斗篷阔步而来。
李明琪喊一声:“叔父。”
适才听到消息,她直接奔项家来,没有注意李奉景去哪里,反正没有跟来。
还以为他跑了呢。
李明琪看到亲人长辈到来,稳稳的走过去,站在他身边,回头看项家诸人,神情没有委屈没有茫然,一如往日娇滴滴,站在脸上布满乌云的李奉景身边,格外的超凡脱俗。
“四老爷,你来了……”项五老爷说道,一面故作焦急向后看,“九鼎呢?我让他去请你了。”
李奉景一句话不说,只冷冷一笑:“仙儿,回家。”
这叔侄两人便都向外走。
项五老爷等人不好去拉扯李明琪,对李奉景不需要男女之别。
“四老爷,您听我说。”
“此时说来话长。”
李奉景却不听,甩开他们带着李明琪向前走:“你们不用跟我说,我也不听。”
听到消息急急忙忙被唤来的项九鼎伸手:“四爷,你听我一句,这件事对你我都是……”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一群卫兵挡回去了。
呼啦啦涌过来披着铠甲举着长枪的兵士,将涌上前的项家人赶开。
李奉景带着兵进了项家……
项家诸人的脸色很不好看。
“我不听你们说。”李奉景在兵马簇拥中脸色也不好看的看着他们,“你们也不用跟我说,更不用跟仙儿说,你们让项大人,去跟明玉说清楚就可以了。”
说到这里冷冷一笑,看向项五老爷等人身后站着的红嫁衣女子。
“剑南道节度使是死了一个,还有一个活着呢,而且还会比齐都督活的时间更长。”
齐阿城翻个白眼,没有反驳也没有上前来闹。
李奉景说完也转过身就走了。
因为有兵阻挡,项五老爷等人只能跟在后边七嘴八舌的劝着挽留着,一直送到门口,看着李奉景和李明琪上车。
街头巷尾果然有很多人聚集,探头探脑指指点点的议论。
“就这样让他们走了啊?”项九鼎问,神情不安又恼怒,“这到底怎么回事?”
其实在场的人都有些糊涂,这件事真不怪他们瞒着李家的人,他们中很多人都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项五老爷拉着脸不想回答,只摆手:“关门关门。”
大门关上隔绝了外边的视线,但并不能隔绝这件事,只剩下自家人,大家七嘴八舌嘈杂,直到转身看到坐着肩舆的项老太爷。
“父亲。”
“老太爷。”
“你怎么出来了?”
“小心风大。”
诸人涌上去,项老太爷初冬后染了一场病,身体不好,便闭门谢客休养。
不过闹了这么大的事,他是要出来。
“父亲。”项五老爷不安道,“李四老爷带着兵上门把大小姐带走了。”
项九鼎挤过来:“大爷爷,快去把四老爷和大小姐劝回来吧,还没走远。”
项老太爷摆摆手:“不用了,现在他们在气头上,留下来也不能好好说话,先让他们走吧。”
项九鼎很是惊讶,竟然是不留吗?
“过后我再去见四老爷和大小姐。”项老太爷道,咳嗽两声,“齐家小姐呢?我过去看看,总不能把人家孤零零的扔在院子里。”
项五老爷忙应声是,李大小姐是高高在上,但关起门来,项老太爷才是他们的天……天都不在意走掉的李家人,他们有什么好担心的。
一众人立刻丢下忐忑不安迷茫不解,簇拥着项老太爷向项五老爷的院子走去。
项九鼎站在原地孤零零,看看远去的一群人,又回头看看大门,神情迷茫又震惊。
“难道那个娃娃节度使死了?”
……
……
“我还以为明玉出事了。”
李奉景坐在车上愤愤道,想起来还一头冷汗,听到项家竟然给项南娶新人,他第一反应就是李明玉死了,或者李明玉犯了欺君之罪要被杀头了,要不然没有任何理由项家的人敢如此打李家的脸。
李明琪往项家去了,他则掉头回军营,派人速速打听。
按照新人来的时间算,那时候李明玉送来的消息都好好的,千真万确,绝没有出事,因为韩旭练兵,朝廷还称赞了李明玉,剑南道的兵马将官管事再三的确认。
不过也没有白问,有将官提到一个不太起眼的消息,还是李明华小姐给李明玉说的,说是项云援助江南道是齐山的协助。
原来是勾搭上了!李奉景立刻有了猜测,也有了胆气,带着兵杀到项家。
“欺人太甚!”他愤怒的喝道,捶了下车厢。
至于是齐山欺人太甚还是项云,暂且不知,但不妨碍他骂,因为被欺负的是他们李家。
李明琪道:“叔叔不要生气,知道怎么回事就好了。”
李奉景看她一眼,见女孩子面色红润,还端着车上的小茶杯喝茶。
“你倒是一点也不生气?”他冷笑道,“是觉得被欺负的不是你吧。”
李明琪嗔怪:“叔父!这是长辈说的话嘛!”
这个长辈说什么对她来说都无所谓,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她不跟他计较。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君若无情我便休。”李明琪轻声细语道,“难道大小姐这般人物,还用跟他们一哭二闹三上吊吗?那才是丢了大小姐的脸。”
那倒也是,李奉景不说话了,开始回想自己先前的态度有没有丢了脸面……
大人和孩子反应当然不能一样!李奉景摇头甩开,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你这些日子,不用理会项家的人,闭门不见就行。”李奉景道,“等我跟家里人说这件事,打听清楚后再说。”
李明琪乖巧应声是,李奉景不耐烦坐马车,骑马急急走了。
念儿爬上马车。
“小姐,怎么办?”她惊惶不安,“怎么又来了一个大都督的女儿,还是真……”
李明琪瞪了她一眼,念儿将真大小姐的话及时咽回去。
“我早就说过,大小姐跟以前不一样了。”李明琪拎着茶壶斟茶,叹气道,“女孩子嘛这一生怎能顺风顺水?谁还不为柴米油盐生活麻烦。”
念儿没听懂,看懂了:“小姐你一点都不怕啊。”
李明琪冲她翻个白眼:“我怕什么,管我什么事。”
念儿哦了声,想了想也对哈,在这里装大小姐扬名立万是明琪小姐的事,遇到麻烦就跟明琪小姐无关,那是李家的事。
“我看那个齐小姐,丑的很。”她说自己最擅长的,“项公子才不会喜欢她。”
“别一天到晚喜欢不喜欢的,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事。”李明琪放下茶,道:“我给项公子写封信。”
念儿连连点头:“对对,叫他回来,这可是他的事。”
李明琪道:“蠢,这个时候当然是叫他不要回来。”
第一百零三章 知道的和不知道的
李明琪原本是要写信让项南回来的。
安东有关项南的谣言,是其他人家的女眷们委婉透露给李明琪的。
几个富家女眷让侍女在李明琪经过的地方议论,然后她们出面呵斥这些蠢话流言。
李明琪听到谣言后没有去项家打听,也没有直接写信给项南……她写信给姜会。
姜会很快就回了信,说这谣言是河南道传的,因为项公子占据安东不走而恼恨诋毁,虽然项公子跟楚国夫人的确很熟,楚国夫人救过项公子,项公子也助过楚国夫人,项公子留在安东那是对楚国夫人最好的镇守等等,但他们两人是清白的……
李明琪将信扔到一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坐不下来。
“项公子肯定不会有什么。”念儿在一旁安抚,“那个楚国夫人,听说喜欢美男,到处勾引人,不是说和那个韩旭……”
李明琪瞥了她一眼:“这种事怎么能只是女人的事,天下的男人谁不喜欢美人。”
念儿看着她的脸……
“这不是谁比谁美的事!”李明琪将手帕扔在念儿脸上,“爱美是多多益善,永无止境。”
念儿用手帕捂住脸:“小姐,写信问问项公子,或者叫他回来吧。”
李明琪手戳她的额头:“这事不能我来问,这信也不能我来写,否则岂不是说我不信他?”
恶人当然要别人来做,念儿点点头:“要项家来写?”
“项家写,南公子还会以为受我所迫。”李明琪道,“让四叔来写。”
李氏高高在上强迫也好质问也好都是理所当然,这就跟她无关了,她也是被李家人所迫嫁过来的嘛。
“等项公子回来,小姐就可以告诉她你是相信他的,再与同诉悲苦,你们同病相怜都是受害者。”念儿拍手道,“项公子会更念小姐的好。”
李明琪对她展颜一笑,如鲜花盛开。
念儿捧脸赞叹:“小姐真美。”
但娇艳如花的李明琪还没来得及安排李奉景做这个恶人,就有了现在新的变故。
这事可比与楚国夫人谣言恶多了,那边只是传言,这边人都进家门了。
李奉景不做恶人都枉为人。
这时候不仅应该李奉景写信,李明琪也应该写信,但李明琪却不是让项南回来,而是不让他回来,为什么呀?
李明琪握着暖暖的小茶杯,冬天的日光透过一层层的帘子罩在她身上,帘子上金丝银线勾勒的山水花鸟变成点点金光。
“因为我想,南公子要么是不知情,要么是拒绝的。”
要不然不会新人都进门了,项南还没回来。
这种事太荒唐了!简直是乱了伦常!
“我当然要让他千万别回来,能躲就快躲了吧,家里有我撑着呢。”
李明琪将小茶杯的香茶一饮而尽,叹气一笑。
“我这才是娇娇弱弱又不卑不亢的解语花。”
……
……
日光倾斜,红嫁妆的姑娘进了屋子,五六辆马车和带来的随从都被安置,项宅像暮色里的湖水平静,院子里的红布绸花偶尔随风飘动,掀起些许波澜。
湖水下的嘈杂才刚开始。
“大爷爷,这到底怎么回事啊?到底是项北娶亲还是给项南娶亲?”
项老太爷的肩舆还没走回自己的院子,项九鼎就再等不急挤过来问。
“什么现在是项南的,等以后有孩子就是项北的。”
“可别忘了,项南有妻子,项北也有妻子,到时候这齐家小姐死了,也只能埋在一旁。”
“还有,能不能埋进去,还要去跟祝家说,祝家要是不同意,齐家小姐就进不了坟。”
项北生前结的亲家姓祝,也是太原府大族。
祝家小姐痘疮过世,项北没多久也死了,两家娃娃虽然生前没能拜堂,死后举办了婚礼葬在了一起。
听到这里一直闭目养神的项老太爷嗬了声,睁开眼:“这个你可说错了,你信不信,现在齐家小姐要把祝小姐的坟挖了扔出来,祝家的人半点不敢说什么。”
祝家大族又如何,如今都龟缩在太原府城里,日日担忧太原府失守,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他们怎么敢惹手握重兵的东南道大都督。
死去的女儿还有什么用,甚至不用齐小姐动手,他们自己就能先挖出来抬走。
这就是乱世无情,活人活的都不要体面了,谁还管死人。
项九鼎一愣说不出话,项老太爷搭着他的肩头下了肩舆,其他人涌过来抢着搀扶他进了院子。
“还是不对。”项九鼎回过神喊道,追上去,“大爷爷,这其实不是祝家的事,是李家,李家的活人死人可都动不得,大家都看到了,今天四老爷直接带着兵上门了……”
听到这里,项老太爷想到什么笑了。
“刚才那位齐小姐说什么?”他对项五老爷笑道,“说她也带了些兵马来,虽然不如剑南道李家的多,看家护院还是足够的。”
项五老爷苦笑道:“这些武将家养的女儿,说话都是夹枪带棒的。”
“东南道的兵马,应该真不如剑南道的多。”项九鼎愣愣的随着说,说完了回过神,“不是,大爷爷,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今天也不是跟大家说这个的时候。”项老太爷打断他,神情肃穆的扫过其他神情复杂的家人们,“我只能告诉大家,这件事关系朝廷大局。”
朝廷大局,这四个字让众人安静下来,眼神闪烁,难道说,齐家小姐不妻不妾不人不鬼的是朝廷的决定?
“你们都回去吧,齐家小姐来的不喧哗,你们私下也不要喧哗,外人问呢也不要乱说。”项老太爷道,“等过些时候,会给大家说清楚的。”
诸人忙应声是,项九鼎一肚子话也只能憋着,跟着诸人不情不愿的退下去。
项五老爷让人关上院门,扶着项老太爷进了屋子,年轻貌美的侍女们铺好软塌,端来热茶,将脚炉垫在项老太爷脚下,这才退开。
“父亲,您看齐家小姐怎么样?”项五老爷迫不及待的问,“这件事这样安排,她真不恼怒?”
“她是真不恼怒,也没有觉得这件事办的仓促简陋,更没有觉得羞于见人。”项老太爷喝了口茶,想着适才与齐阿城的座谈,满脸赞叹:“真的就是真的,大小姐就是大小姐,处处透着与生俱来的大气。”
“看起来很凶。”项五老爷想着自己的感受。
说的话听起来平易近人,但言辞直白犀利,有些吓人。
项老太爷点头:“你说得对,她不在意所以看起来平易近人好说话,要是触犯了她在意的,她可是会很凶的,因为她没什么好害怕的。”
那齐阿城的一切不计较,是因为这一切在她眼里什么都不算,不影响她吃不影响她穿,更不影响她的目的。
不像那个李明琪,害怕的是失了大小姐的气势。
齐阿城本就是大小姐,没有人能夺走,威胁到她的身份。
项五老爷明白了,忍不住走神,那位真的李大小姐,也很凶吗?说不嫁就跑了,什么都不用怕,也没有人敢指责,只能闷头装傻。
“所以,对那个李明琪,像以前那样,捧着,哄着,顺着就行了。”项老太爷叮嘱道,“而对齐阿城,一定要开诚布公,有什么就是什么,否则,她可是会咬人的。”
项五老爷郑重的应声是,神情再次忐忑不安。
“其实这件事关键倒不是齐小姐,她都同意嫁过来了,肯定是没问题的。”他说道,李家小姐更不是关键,反正是她自己跑了,“关键是,阿南。”
项老太爷的眉头也皱了起来,捻着胡须重重的吐口气。
“这件事是有些难。”他说道,“云儿这次干脆没有说服阿南就先把事办了。”
所以项五老爷才愁,他可管不了他这个儿子,以往都是项云安排好,这次项云都没有安排……
“这事也瞒不住阿南啊。”他说道,“也不能瞒着,总得告诉他。”
等项南知道了,他会怎么样?
项老太爷甩开胡须,手拍在椅子上:“能怎么样?不管怎么样,他都是姓项,都是我们项家的人。”
……
……
狂风卷着乌云飘过,奔跑的陈二有些迷眼,他抬手挡了下,感受有密密麻麻的雪粒子打下来。
今年冬天安东的第一场雪来了。
陈二是个不识字的乡下人,对风花雪月没什么感触,只觉得更冷了,他将领子用力的裹了裹,看到前方山坡上的白色身影。
“知道你喜欢穿白袍,但这大冬天的,白斗篷也是白袍。”他跑过去喊道,将手里的斗篷砸在项南身上,“你穿这么少,是给谁看呢。”
项南顶着白斗篷没有动,只有声音从内传出来:“没有人要看我,二狗,我其实不是人。”
陈二一怔:“那你是什么?”
项南举起手,撑开白斗篷,抬起头对他一笑:“我是个,工具。”
撑开的白斗篷下,有两张信纸呼啦啦的飞出去,跟雪粒子缠绕在一起。
第一百零四章 不开心的孩子
陈二在山坡上飞奔,跳跃着抓在空中飞舞的信纸。
两张信纸还很调皮,一个飞得高一个飞的歪,陈二像个孩子一样蹦蹦跳跳,但他并不开心。
将两张信纸都抓回来,陈二气呼呼的没有扔在项南脸上……他可不想再去追一次。
他将信纸塞进项南衣服里:“你们这些贵公子,有什么不开心了摔桌子砸板凳骂天骂地好吗?能不能不要遇到点事就悲春伤秋顾影自怜,穿着单薄的衣衫在野地里从黑夜坐到天明?”
项南被他说的笑了。
“那是因为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要体面不要给别人添麻烦。”他说道,“砸桌子摔凳子骂人,会吵到别人的。”
陈二呸了声:“你得了风寒也会麻烦到我。”
项南将斗篷裹紧只露出一个头,点了点:“下次我会穿厚点。”
贵公子都是无赖,这些人不骂人,但比骂人还让人头疼,陈二已经习惯了,不跟项南再打嘴仗,尤其是看到项南的脸比白斗篷还要白。
“你骂人不想让大家听到,那就骂给我听。”他将项南搀扶起来,说了一句关切的话,还是忍不住骂人,“别人收到家信都是高高兴兴的,你一收到家信就被压上一座山般死气沉沉,真是跟人不一样!”
回到房间里,裹着斗篷坐下来,捧着一碗姜汤,项南看着腾腾的热气,道:“人和人本来就是不一样。”
陈二不想跟他探讨人的问题:“是你家人你媳妇相信谣言了吧?人和人本来不一样,你以为的别人可不这么以为,也不要要求人人都按你想的来。”
项南坐直身子,吹散热气,看着陈二得意一笑:“你说错啦!我的家人没有听信谣言,我的媳妇更是半句话没提这件事。”
甚至他的家人听到这个谣言可能还会很开心,楚国夫人呐,能带来什么好处?他看着面前已经没有了家人的小兵,没有说出来,这句话不是这个小兵能理解和接受的。
他只是笑起来,笑容越来越大。
陈二撇嘴:“你得意什么!”然后神情更不安,“那你家出了什么事?”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那为什么这么难过?连笑都像哭。
项南低下头一口一口喝姜汤,头上脸上冒出一层热气:“你这姜汤也好歹放点糖啊,太辣了。”
陈二从他手里夺过:“爱喝不喝!”
知道这年轻人是担心自己,项南没有再跟他插科打诨,道:“我家里也没有事,都挺好的,还有好消息呢,我的叔父到了麟州,被陛下委以重任领兵,刚刚收复了元洲。”
陈二大喜:“项都督果然厉害!”
叔父,的确厉害,项南点点头笑了笑,不等陈二询问,接着道:“我之所以不高兴不开心,是因为我家里人安排我做一件事,我很不愿意。”
陈二松口气,这些有钱人家的孩子真是娇惯啊。
“家里人的安排还能有错?当然是对你好。”
“当初我爹送我去当兵,我也不愿意,还跑了,被我爹抓住打了一顿送去了。”
“看看现在,要不是我当兵,早就死了,哪能穿着结实的铠甲,吃着饱饱的饭,就算遇到叛军贼寇,手里有刀身下有马。”
陈二以自己做例子絮叨一番,项南裹着白斗篷含笑听着。
看着这个年轻贵公子脸上认真的明润的笑,陈二慢慢的说不下去了,他知道也亲眼见过世上还有卖掉子女的父母家人……
卖掉子女,是家里活不下去了,让子女去寻一条活路,当然,换了钱,家里人也能有条活路。
陈二看着项南认真说:“不过都是为了活路。”
但对于有活路的人来说,则是为了贪欲,项南笑了笑没有说话。
陈二塌下了肩膀,道:“你要是实在不愿意,就不要答应。”
项南想了想,点点头:“好。”
事情解决了,陈二又挺直脊背:“反正你离家远,家里人就是生气也没什么,等事情过去了,也就没事了,你放心,家人生气不会太久的。”
项南吐口气:“真是好烦啊。”
能说烦了,也是放下了,陈二心里松口气,哼了声,恢复先前的鄙夷:“所以说你们这种人真是烦,屁大点的事就要死要活,你还当兵打仗的呢,娇滴滴的女人一般。”
项南将姜汤一饮而尽,冲他摆手:“去,去,去。”
陈二呸了声拿起姜汤碗放心的走了。
门帘放下隔绝了外边的风霜,项南脸上明媚的笑也慢慢的散去,他将胸口塞的两张信纸拿出来,拍在桌子上。
陈二说不愿意就不要答应,但问题的关键是,家里从来都不给他不答应的机会。
给哥哥留个香火,所以给他又娶了一个女人,这种事就是在乱世里,听起来也荒唐不可置信。
这荒唐也并不是要给哥哥留个香火,只不过是为项家绑上一棵大树,可以遮荫可以抗风雪可以壮大声势,就像当初哥哥死了跟祝家的姑娘一起合葬,不是怕哥哥泉下孤独,是阳亲结不成,阴亲也是亲,就是关系,就是可以用的助力。
项南看着信,信是项老太爷写的,祖父甚至没有掩盖这个意思,直接在信末告诉他,不想回来就不用回来了,现在是乱世,你在外平定天下吧。
平定完天下呢?他也不用回家吗?回了家,他是什么?是剑南道的女婿,是东南道的女婿,总之不是项南,平定天下浴血奋战也与他无关。
项南在桌子上摸了摸,有点怀念适才那碗姜汤的辛辣,比酒还要好喝,他看向另一封信,娟秀小字已经有些熟悉,只是这一次写的很乱,可以想象到写信的情绪不稳。
她开门见山的描述了与齐家姑娘见面的情形。
“这位大小姐知道自己来项家是结不人不鬼的亲,但言语倨傲坦然没有半点拘谨不悦,很明显她是心甘情愿的。”
“这种事都答应了,一定是大有好处。”
这好处只怕是对齐家更大。
“祖父父亲不肯对我明言,必然是有难言之苦,公子你也并没对我说,所以我想,你应该也不知道此事。”
“家里有难言之苦,南公子,你最近还是不要回来了,见了面,苦言不出来,就只能咽下啦。”
项南摇摇头,这位小姐,自己苦不自知,反而说别人苦。
不过,心甘情愿的人是不会觉得苦,反而以为荣,这位小姐是这样,那位齐小姐也是。
项南将这两封信都翻过扣在桌子上,难言之苦……难到叔父这次连说服他都不说服了,直接把事情办了。
“来人。”项南抬头喊。
门外没有陈二进来,但有明显被陈二叮嘱过的亲兵,立刻进来关切问:“小爷要什么?”
项南道:“项都督有信来吗?”
亲兵道:“前几天……”
前几天项云写了信来,说自己到了麟州,陛下召集,幸不辱命,与山南道都督们合作下,收复了元洲,特意写信来与他同贺,小南,你跟我一起喝一杯。
他在信末还写了这样一句话,就像一个炫耀的孩子。
项云从小就是个持重的人,这是第一次流露这样的雀跃,项南似乎能看到这个叔父的开心。
他也很开心。
这么开心的信上,项云半点没有提给项北找了个香火的开心事。
按照时间算,那时候齐家小姐已经启程在路上了。
叔父,真不知道?还是真不打算给他说些什么?
项南道:“新的信有没有?”
亲兵摇头:“这几天没有。”
看到项南的脸上浮现黯然,亲兵心想陈二说的不对吧,小爷不是心情不好,是想亲人了。
项南点点头,亲兵转身要退出去,刚要放下帘子项南又喊住。
“有淮南道的信吗?”项南问。
亲兵怔了下摇头:“没有。”
项南想了想,又问:“有楚国夫人的信吗?”
亲兵再次摇头,淮南道和楚国夫人从来没有给他们来过信啊……
他要这样说又说不出来,见项南摆摆手,他便忙急急的退出来,站在门外被寒风一吹,发懵的头稍微好一点,咕咚咽了口口水。
陈二说的不对,他想的也不对,小爷也不是在想亲人,而是在想……楚国夫人呐。
……
……
项南裹着斗篷挪到舆图前,视线在京城,宣武道和淮南道徘徊。
“不回信,不理会。”他说道,挑挑眉,“你这个人,连韩旭都能利用,怎么不利用我呢?”
他这样的人,这么好用,这么合适,为什么她不用呢?
项南裹着斗篷转过来,挪回桌案前,扔开斗篷,伸手铺纸研墨提笔。
“你不理我,我偏要问一问你。”
第一百零五章 风雪里的相州人
安东小兵在撒盐一样的风中跳跃的时候,相州的商人们披着鹅毛大雪迈进了城门。
大雪覆盖了战火后的断壁残垣,街上多了一些走动的平民百姓,让相州多了几分烟火气。
虽然官兵驻守相州并不养民,但民众来了也并不驱赶。
有城池有房屋还有大批的兵马,就算军营里熬煮的饭食哪怕流民饿死在旁边也半点不会施予,这也是民众们眼中的福地。
至少这些官兵不会杀他们为柴烧,为肉吃,不会驱赶他们为牛马,不幸饿死在路边,还会有官兵会收殓掩埋。
在这乱世里能死后得一席子卷身入土,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越来越多的民众聚集,只要有了栖身之所,人就如同杂草,哪怕在悬崖上也能挣扎着生存。
没有人管,他们便自己管自己,相州城像模像样的恢复了城镇,原本路过歇脚整理货物的商人们也在这里停留的越来越多。
他们一进城门,就有蹲在墙角的流民一涌而上。
“要卸货吗?不要钱,只要管顿饭。”
“要库房吗?又大又宽敞。”
“掌柜的要歇脚吗?这边有便宜又舒适的,热水热汤茶免费。”
他们吵吵嚷嚷,但并没有死缠烂打,也不阻挡商人们的车马,只在两边热情的招呼。
一开始的时候的确有人死缠烂打甚至上手去抢,这里没有官府,官兵也不管他们,商人们无奈忍气吞声,反正也没几个钱,歇脚一晚就走了,但有一天有个新来的商人不肯吃亏,说要告诉官兵。
把持城门的流民首领嘲笑让他去告,说官兵才不管。
没想到商人直接找到官兵的大营,说要见楚国夫人的义子。
官兵们只在意征战,练兵,守城,警戒,楚国夫人和武都督的义子们身在军营,跟官兵一样又不一样……有点闲。
一个年龄最小的最闲的武孝公子听说有人送肉给他吃就跑出来了,商人立刻就扑在地上大哭:“听闻楚国夫人治下是神仙福地,我一心要去淮南道,只是如今还没有走到就被欺凌,能见公子一面,也算是看到楚国夫人的风姿,死也无憾了。”
商人们说的话都很夸张,孝公子虽然年纪小,但没有被吓的以为真要死了,三言两语就从商人的话里问清了经过,他叫过一个小兵。
“将这些泼皮无赖横行霸道的赶出相州。”他干脆利索的说道,“义母那里就是这样,虽然我们这里不管流民,但乱民也一概不留,这些乱民万一被叛军收买呢,为叛军开路呢。”
那就是叛军了。
官兵不管民众来去生计,但叛军奸细是要诛杀的。
小兵立刻凶煞煞的领兵去了,相州城一阵鸡飞狗跳之后,有不少人出面商议,一定要自己约束自己,否则官兵把大家都赶走,谁都没活路。
相州城的人同时也知道,武都督这些官兵不管他们,但那些公子们会管,当然,也不是什么事都管,有不少人学着样子去求见公子们,十次有九次是见不到的。
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就只能自己解决,实在解决不了的再去求见,为了以防解决不好,惹恼了公子们,把他们都一并作罚,基本上没有这种情况发生。
“听说楚国夫人治下特别有规矩,我们也学一学。”
“可惜我们没有人去过淮南道。”
“去打听啊,那些商人们总有去过,或者听过的。”
于是相州无官府,人人自治,规规矩矩。
有的商人停下询问这些打杂拉客的流民,有一个商人则撇开带着车径直进了城,一路走到了衙门前。
官衙里住的是兵将,还没接近就被官兵用刀枪叉住。
“我找王大将,我找王大将,我与王大将约好了。”那胖商人举着手喊。
……
……
王力从官衙拉着脸出来,把胖商人拉到一旁的巷子里。
“不是说让你等着吗?”他恼怒道,“你怎么跑上门了?”
胖商人不怕他的黑脸,笑嘻嘻:“这次搞到了一大批小羔羊,特别新鲜,急着给大人送来,大人就不用总是往外跑了。”
王力瞪眼:“你小声点!”
说这话向小巷外边探了探查看,见过往的官兵无人理会。
“放到城西三条巷子里的老李库房。”王力给商人说了地址,一面拿出钱袋在里面捏啊捏。
胖商人一双眼随着他的捏,算着钱袋里的数额,补充一句:“很新鲜的羔羊哦,比以前的都新鲜。”
就是说比以前的都要贵,王力拉着脸又捏了几下,不情不愿的将整个钱袋递过来,胖商人笑呵呵的从他手里用力的拽过来。
“多谢力爷。”他施礼,高高兴兴的拉着车走了。
王力拉着脸走回官衙,立刻被几个男人拦住。
“力爷,你身上好香。”
“老王,看到你我就想吃肉。”
“你到底什么时候请我们吃肉?”
大家七嘴八舌的打趣,有人用手臂试图勒住他。
王力骂骂咧咧的挣脱跑了,拐进通往后院的廊下,见一个小公子蹦蹦跳跳走来。
王力扭头就走。
“力叔。”武孝飞跑上来搂住他的胳膊,亲亲密密的喊,“你去哪里了?我两天没见到你,可想你了。”
王力呸了声:“肉已经到了,这次足够你吃一冬天。”
武孝高兴拍手,又握手不安:“那么多吗?放太久可能不太好吃。”
“爱吃不吃。”王力瞪眼喊道。
武孝再次搂住他的胳膊:“吃,吃,吃,我是想到了美食,我们要享受食物最美的时候……”
那是因为让你吃的太饱了!王力甩开他闷头向内走去。
“力叔要去见爹爹吗?”武孝在后道,“爹爹在看义母的信,你等一等再去……”
王力听到了,没有等,反而跑起来。
他一口气跑到武鸦儿的门前,顾不得等门外的兵掀门帘就一头闯进去。
“乌鸦,楚国夫人送信了?”他问。
武鸦儿裹着棉衣坐在案前,将一个卷轴收起来:“嗯。”
王力深吸一口气:“写了什么?”
人也走到桌案前,看到桌上摆着一封信。
武鸦儿一手按住卷轴,一手按住信,道:“没什么。”
什么叫没什么?王力瞪眼,大冬天的穿越叛军层层需要十人十几匹马接力送过来的信,没什么?
武鸦儿可能也觉得这样不合适。
“就是说印信收到了。”他补充道,“她那边也平安,我娘也很好。”
王力哦了声,视线戳在卷轴上:“送了婶子的画像吗?这一段淮南道那个乱,我看看婶子瘦了没。”
武鸦儿按着画不放:“没有瘦,精神很好。你来什么事?这些日子你每天忙什么?我听他们说,你自己开小灶吃肉……”
婶子瘦不瘦王力顾不上了,拉开衣裳露出胸膛叫屈:“谁见过吃小灶吃肉把自己吃瘦的!”
武鸦儿打量他胸膛一眼:“是瘦了,怎么回事?你这段不跟他们出去吃喝,躲在家里。”
虽然武孝这个孩子很可恶,但想到敢举着刀跑到阵前,还敢跟自己一起去冲杀……
这件事是他们两个的秘密,如果说给武鸦儿,武鸦儿肯定要安排肉的事,那小子可能会……不,那小子无耻的很,肯定还会心安理得的继续吃。
但自己就失信了。
他许下的诺言,他自己解决。
王力将衣裳掩住:“没什么,就是不想乱花钱,攒钱,等打完仗了,娶个媳妇。”
武鸦儿笑了:“娶媳妇好啊,其实不用等打完仗。”
王力翻个白眼:“我可没有天上掉下来的媳妇。”
武鸦儿一笑不与他争论。
王力一拍头:“都被你打岔的忘了正事。”
武鸦儿握着画轴和信的手用力了几分:“什么正事?”
王力视线在屋子里转了转:“除了信,楚国夫人还送什么?”
武鸦儿摇头:“没有啊。”
王力急了:“耗费这么多人力物力脚程,就送个信?她就没送点辎重来?”
武鸦儿哈哈笑了:“淮南道要花钱的地方多了,那么多民众要养,又要过冬,再说,这么远的耗费人力物力脚程,送来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杯水也是水。”王力嘀咕一句,又冷笑,“老胡说,原先朝廷要给的辎重也被拦下了,说最近麟州战备急,哪里是麟州战备急,分明是有了新人忘旧人。”
元洲收复,麟州来了三个节度使又加封大将军的事,老胡已经写信送来了,朝廷也特意发了一封通告嘉奖的文书给武鸦儿看……
武鸦儿道:“这一个新人是有真本事的。”
拿下卫州的嘉奖通告上写了三个功臣,但武鸦儿只说一个。
王力知道他说的是哪个,老胡在信上说了,元洲之战是项云的功劳,其余两个是添头。
“那个陇右节度使项云,是李奉安的八部将之首。”王力带着几分不安,“要是没有真本事也不会被李奉安重用。”
他有些烦恼的抓了抓头。
“他不好好呆在剑南道,守着他的小主子,跑麟州干什么。”
武鸦儿思索道:“剑南道有韩旭,能够安稳,所以他出山了?”
王力呸了声:“乱世这么久了,剑南道什么都不干,又有钱又有人,安安稳稳舒舒服服,现在趁着大家打的死去活来疲于奔命,他们钻到皇帝跟前去了,真是贪心不足。”
谁的贪心会足呢?武鸦儿笑了笑,又带着几分倨傲。
“项都督是很厉害,但是。”他说道,“没有我们先前打下的基础,没有我在相州牵制叛军,元洲他拿不下来,这一点,我想项都督心里是很清楚的。”
因为项云或者说李奉安名号带来的畏怯一瞬间散去,王力再次挺直了脊背。
“就是,没有我们,哪有他们今天的胜仗。”
“而他们接下来能不能继续胜仗,也是需要我们的。”
“不行,我要给老胡写信,让他去给项云要辎重,把我们的辎重还回来!”
王力风风火火的进来,风风火火的出去了。
武鸦儿这才松开了手,画轴和信纸上都被攥出印了,这以后的信都不能给他们看了。
武鸦儿看了眼垂稳的门帘,再次打开卷轴,熟悉又陌生的场景浮现在眼前,熟悉的是室内的摆设,堆砌的如云的衣裙,甚至窗边蹲着玩耍的小童,桌案上摆着的梅花水仙花,陌生的是手握文书抬眼看向自己的人……
那个如花隔云端的女子第一次抬起了头,露出光洁的额头,大大的闪亮的眼睛,高挺的鼻子,雪一样白的面容,血一样红的嘴唇,嘴唇微微抿着,嘴角微微弯起……
武鸦儿不由也嘴角弯弯,画上的女子视线看着他,他有些不太好意思,合上了画。
武鸦儿看信,字数没有上次多,内容也没有上次那么吓人,开头第一句话就告诉他:“……因为不得已的原因,我的相貌不便被世人看到,我的身份也不能宣之与众……”
武鸦儿没有看完,起身将画轴拿着走到床边,拉出箱子,掀开床底的一块砖,砖下是个暗格,他将画郑重的放进去。
有不得已的原因,她还是把相貌展露给他,他必须替她掩盖。
做好这一切,他才重新回到桌案前,看完这张字数不多的信。
不写道衙兵事,不写空乏的甜言蜜语,又因为不能宣之的身份,她似乎不知道说什么,于是追忆过往,说了她和他母亲的相遇。
窦县的那些往事,现在已经不再是秘密,但她亲自写出来,他还是一个字一个字看完。
看完了信,就应该回封信。
武鸦儿看着桌上展开的信纸,看了眼端坐的青蛙水注,握着笔迟迟没有落下。
他,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不说道衙兵事,不谈天道世情,也有难开口的身份来历……
笔在手中捏了又捏,人在桌前坐了又站,信这种东西,不是有事则写,无事不念的吗?
不知道说什么,但又想要写信,真是矛盾。
起起坐坐几次后,武鸦儿没有再起身,大冬天捏出汗的笔落在纸上。
“我的母亲能与你相遇,是命运对她最大的一次善意……”
第一百零六章 夫人看信
命运对一个人的善意,被称为命好。
命好不好,往往先从出生论。
她生来富贵,年少无忧,在世人眼里这是命好。
她幼年丧母,少年丧父,上无嫡亲长辈,下无嫡亲姊妹兄弟,在世人眼里这是命不好。
看到这里前半句的时候,李明楼以为说的是自己,有些失神,直到看下一句才回过神。
她是在看武鸦儿写来的信,信上说的是武鸦儿的母亲。
李明楼抬头向窗外看,窗外有女子们的身影走动以及低低的说笑。
金桔带着盲眼妇人在树上系绢花,剪出一条条的白纱红纱,挽来转去变成茶花大小,然后系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做一些点缀。
金桔拉着妇人的手做了两次绢花,盲眼的妇人就手指灵活翻动不用再指点了。
出身富贵,怪不得气度不凡。
李明楼的视线落在妇人蒙上的双眼……
这个命好又不好的人,又坐拥万贯家财,就更说不上是命好还是不好了。
自此后她遭遇了各种不幸,又极其幸运的从不幸中逃生。
“因为一些原因,我不便把母亲的身世告诉你,但能从不幸中逃生,并不是命运对她的善意,而是她自己的意志,很多人在那种情况下可能觉得死才是最好的选择。”
那些不幸是什么,武鸦儿并没有说,但看到这句话,李明楼眼底还是微微的酸涩,想到了妇人曾对她说过的不要怕,这不要怕撑过的不仅仅是挖眼的不幸。
“接母亲到漠北的路虽然遥远,但我想太平盛世行路总能顺利,母亲突然失去了消息,我难以预料又措手不及。”
“遭遇乱兵,母亲就是再有意志也活不了了,你的出现是母亲的幸运,也是我的幸运。”
“民众传说你是仙人,那时候从天而降的你,的确是仙人。”
李明楼眼底酸涩还未散去,又忍不住笑了。
元吉站在树下从窗口看过来,微微皱眉:“这次的信又写了什么?”
金桔将绢花递给小童们,道:“肯定是夸夫人好看呢,只要他没……”
瞎字差点脱口而出,看到旁边坐着的妇人忙咽回去。
妇人就算眼盲,也知道小姐好看呢。
罪过罪过,金桔将手放在妇人的肩头,捶捶捏捏:“夫人,累不累?渴不渴?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心?”
明明说着话突然就跑到别的地方去了,元吉也习惯了,再次看窗内,李明楼已经不看信了,但还没有离开桌前,手托着腮在思索,或者,出神……
“小姐,武鸦儿说什么?”元吉走进去问。
李明楼这次没有说没什么,将信递过来:“他说了他母亲的一些事。”
元吉接过看了一遍,神情惊讶:“这个武鸦儿……”
原来出身大富之家,怪不得妇人疯疯傻傻痴痴呆呆中透出举止做派不凡。
“他们遭遇变故是很久以前的事。”元吉看着信推测,“这妇人出身富贵失去父母庇护,必然是孤女坐拥家财引来祸患。”
“有点像我和明玉。”李明楼感叹道。
元吉道:“小姐,这种事遍地都是。”
上至皇家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大到繁华州城小到乡村僻野,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抢觊觎,就有欺压弱小,李明楼点点头,人性如此,在所难免,丢开了怅然。
“他什么都没有说,天下太大,也猜不出他们的来历。”元吉看着信皱眉。
天下姓武的多了。
李明楼道:“宋州商丘。”
元吉有些没反应过来,想了想才想起来,宋州是有一个武氏大族,为春秋宋武公一脉,延绵一千多年,家大业大当地望族。
但天下不是只有这一个武氏大族,小姐为什么直接提到它?
因为上一世,武鸦儿就是认祖归宗到商丘武氏,李明楼想,无风不起浪吧,天下那么多武氏,为什么选了它?
“我猜的。”她说道。
元吉笑了:“也有可能,也不一定,而且武鸦儿的武说不定是假的。”
武鸦儿是什么人,对他们来说不重要也无所谓。
那倒是,就像她是什么人,对武鸦儿来说也不重要一样,李明楼抿嘴一笑。
既然不重要,写这些东西做什么,元吉再次看了眼信,说的都是自己的事,且模模糊糊含含糊糊,与战事与现在都没有关系。
“很简单,博同情。”这一次不用方二,姜名就先想到了,端起桌边的茶喝了口,“听听这个故事,出身富贵,遭受磨难,母亲变的疯傻身残,多令人心疼。”
他看向元吉的手,元吉只是在李明楼那里看了信,但没有拿到信,两手空空而来,小姐现在不把武鸦儿信交给他们收放了。
元吉道:“就算不讲这些故事,小姐对这妇人也很疼惜,他讲了这些故事,小姐也不会把妇人送给他的。”
疼惜是疼惜,但小姐也很冷静无情。
姜名道:“可以给自己谋取可怜啊,比如他母亲的经历这么惨,他是母亲唯一的儿子,如果他死了他的娘多可怜……要点兵马什么的理所当然。”
元吉看了眼空空的两手:“那他慢慢的写吧。”
看看多久能感动小姐要到兵马,估计那时候大夏的战乱也平息了。
姜亮从外探头:“都督又来信了吗?”
虽然不知道小姐为什么这么信任两人,但这两人自来了之后做的事还真对得起小姐的信任,除了大家的真实身份,其他的事都不瞒着两人,元吉姜名招手热情的请他进来。
“都督收到画高兴吧。”姜亮捧着大茶缸吹着热气笑呵呵说道,“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在这乱世流离中,能听到亲人的消息是很大的抚慰啊。”
这是事实,元吉三人点头。
“夫人要回信吗?”姜亮趁机问,“夫人忙的话,我可以帮忙。”
元吉摇头:“夫人说不写了,没什么事。”
姜亮便立刻点头赞同:“夫人和都督贤伉俪,与平常夫妻不同,要做的事太多,没有必要总是写信。”
他的视线看向一旁的桌案,淮南道衙有堆积如山的文书,楚国夫人这边没有那么多,桌上摆着的多是私人信件来往。
姜亮将茶缸放在桌子上,看着最上边的一封信,信没拆封,信封上也没有名字,而是写了几行字。
以信封做信。
“项公子的信,夫人还是没看吗?”他问。
几天前,项南又送来一封信,元吉拿进去,李明楼让他拆开看,元吉拆开了,结果里面的信还裹着一个信封,信封上还写满了字……
夫人原来不看我的信吗?夫人是因为当初我的建议而不屑吗?夫人是不屑还是不敢看我的信?现在看我信的是随从吗?你不用看了,直接扔掉吧。
“这个项公子……”元吉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明楼让他也不用看了,按照项南说的把信扔了。
元吉没有扔,心里反而有些隐忧,项南这样执着的给夫人写信,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项氏最近风头正盛啊,元洲久攻而不下,是陛下心中钉眼中刺,他一入麟州就拔下。”姜亮敲着桌子说道,又感叹,“真不愧是剑南道李大都督手下重将。”
室内三人没有反应,恍若不存在。
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姜亮不是刘范,他不介意闭着眼说话。
“当然,都督后起之秀并不逊色,都督此人战功聪明才智,别说项云,就是李大都督在世,也要说一声佩服。”
室内三人还是没有什么反应,方二不看他,元吉面无表情,本家姜名态度好一些,神情似笑非笑。
“老姜,有话直说嘛。”他说道。
这是不想听他啰嗦了,姜亮见好就收,道:“只是现在都督在外征战,远离陛下身边,虽然战功赫赫,但难免会被有心人试图取代。”
“如果战功赫赫,就不会被取代。”方二说道。
“没错,项云这边能取得大胜,离不开都督在外征战,如果不是都督牵制震慑安康山,别说一个项云,三个项云都抵挡不住叛军。”姜亮点头道,“但是,大家还要想另一件事,要替陛下考虑,陛下不是兵将,又是从劫难中登基,他需要安全感,这时候谁在他身边,谁就更容易被他看在眼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同时将在外君将会渐渐疏离,这也是人之常情。”
这一次室内三人虽然没有说话,但都看向他,显然听进去了。
“人人都知道要共抗叛军,但人人都想别人抗叛军,功只有自己。”姜亮看着三人意味深长道,“项云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来到麟州皇帝跟前,就是因为都督不在,他要夺取都督的位置。”
姜亮将大茶缸端起喝了口。
“不要说战功赫赫不会被取代,如果你不在这个位置,再赫赫的战功也能被别人拿走。”
元吉三人对视一眼。
“姜先生的意思是?”元吉问。
姜亮道:“夫人与都督休戚与共,项云出现在陛下身边,那么为了安全起见,夫人也应该在项云身边做个安插,如此才能知己知彼,互相牵制。”
姜名问:“怎么安插?”
姜亮转身手抽出桌案上项南的信:“项云的侄子,项南。”
……
……
元吉将项南的信放到桌上,李明楼皱眉。
元吉道:“小姐,我知道你不愿意再和项云叔侄有任何关系,但同在大夏天地,同为领兵官将,且有兵马能战一方,我们和他们是避免不了打交道。”
李明楼看着推到面前的熟悉的字体,默然一刻。
在这一片天地下,离开了剑南道,项云还是站到了皇帝跟前。
项云的命运依旧,那么她的,明玉的,剑南道的命运呢?
第一百零七章 劝你不避嫌
一张张文书摆在桌案上。
“韩旭送张安王林去麟州,公子借机在麟州安排了人手。”
元洲之战的详细消息第一时间就送过来了,虽然张安王林在通告上,但实际上这只是项云一人的功劳。
“这并不意外。项云的能力我们都很清楚,所以当初大都督才把陇右给他。”
如果当初不是严茂掌管了剑南道,而是项云,那元洲说不定早就被他拿下了。
现在将剑南道从项云身上剪除,虽然推迟了许久,项云还是声名鹊起了。
“太原府的消息,齐山之女齐阿城入住项家。”
一封密信打开,元吉轻轻的在其上点了点。
“住进了项南的院子。”
李明楼坐着听,先是皱眉,后默然,听到这里哈哈笑了。
元吉默然一刻,道:“小姐早就看清了项氏的面目,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吗?”
李明楼没有嫁入项家,项家于是又找了一个大都督之女。
项家和李家结亲,是因为感情深厚,挑选出最优秀的子侄来与李大小姐携手终生。
项氏与齐山是有多深厚的感情?
不过是为了利益。
“这个齐阿城,说是为了给项北的,嫁的却是项南,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出来,又怎么做出来的。”
“我知道为了利益人会不择手段,但项云!项云他怎么……是这种人。”
时至今日,元吉也终于看清了项云,项云在他眼里也变成了一个彻底的陌生人。
如果大小姐真的嫁入项家,那现在……他不敢想象自己会有多愤怒,大都督在泉下又会怎么愤怒悲痛。
李明楼柔声道:“如果我真的嫁过去,这些事不会发生的。”
项云会掌控剑南道,他不会跑去跟齐山合作,也不会再结一门亲事,他会尽心尽力的领着剑南道征战四方,他会全心全意的照看他们姐弟二人,让他们安全的开心的快乐的长大……然后杀了。
“我是早就……猜到了。”李明楼道,其实她也没有猜到,只不过亲眼看到了,“毕竟这是乱世,有太多的变故和诱惑。”
元吉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
“如果只是我们剑南道,项云他要怎么样也不用在意。”他说道,“剑南道有韩旭,相比于项云,朝廷更信任他。不过姜亮说得对,目前项云的存在最受威胁的是武都督。夫人,目前我们与武都督休戚与共。”
他喊了声夫人,李明楼明白他的意思。
她能得到楚国夫人之封,能在淮南道养兵卫民,很大原因是因为她是武鸦儿的妻子。
如果武鸦儿有麻烦,作为妻子势必要受影响。
她都要忘了呢,其实上一世,就是项云取代了武鸦儿,接手了武鸦儿兵马,地盘,踩着武鸦儿的战功成为下一任的第一候。
李明楼想了想,在项家她听到的都是武鸦儿的恶名,整个大夏都弥漫着一种畏惧他厌恶他的氛围。
甚至当武鸦儿病故,竟然颇有一种天下相庆的感觉。
明明是他平定了叛乱,结束了民众流离失所,扶起了大夏朝廷皇室。
她之所以有这个感觉是项氏营造的吧,当然项氏不是单单给她营造,应该是在朝廷在天下人中也如此。
李明楼忽的又笑了。
元吉不安:“小姐笑什么?”
她在想这一世将项云割离剑南道,原本以为不用再跟他打交道,没想到她变成了雀儿,反而更要与他打交道。
李明楼抿嘴摇摇头,看向元吉没有回答,而是问:“元吉叔,我们要做什么?”
要杀项云,向虬髯几次未能成功,已经可以看出命运对他的优待,现在项云已经到了麟州皇帝前,加官进爵领兵为将,刺杀是更难了。
元吉想着姜亮的话,道:“我们应当跟项氏保持来往。”
李明楼看他一眼,道:“四叔不会离开太原府。”
项家新人都进门了,李奉景和李明琪连装车都没有装,那李家跟项家的亲事暂时不会断。
元吉道:“不是李氏和项氏,是武氏和项氏。”
李明楼看着他:“武氏,要怎么跟项氏来往?”
元吉垂下视线,指了指桌案上项南的信:“至少,信,看一看吧。”
现在项南这封信,不是写给李明楼的,是写给武少夫人的,李明楼可以不看,武少夫人应该看。
李明楼衣袖下伸出手,修长圆润白皙的手指按住信,看元吉道:“元吉叔现在听别人的了。”
元吉以前可是她说什么就听什么,如果不是被别人说服,怎么会因为一封项南的信,来跟她费这么多口舌?
元吉看了眼屏风上悬挂的舆图,盘坐在垫子上,身下有地龙的暖意,但心里还有些微寒。
“小姐,元吉出身乡野,得以在大都督帐下走南闯北,看了半辈子人间,但这人间,我越来越看不透了。”他说道,“我看不透大都督会突然死,也看不透这大夏会突然乱了,我看到小姐一路走来,做了这么多事,经历了这么多生死之险……”
有时候半夜噩梦,就会梦到小姐也突然死了,遍体生寒。
“我看不透将来是什么样,但我想要更多的看着小姐,看的更长久,要想看的长久,看得多,一个人做不到,就要多听听别人了。”
李明楼笑道:“元吉哪里出身乡野,会说这么多话,方二才是出身乡野,十天半月不说一句话。”
元吉笑了。
李明楼低下头拆开信。
“让他进来吧。”她说道。
元吉愣了下没反应过来。
“给你说那么多话的人啊。”李明楼道,“你听完了,该我听了,元吉叔,你好歹跟着父亲看了半辈子人间,我还没看到半辈子人间呢。”
她算了算,加上那不知梦幻真假,住在高楼空阁楼云端里的一世,也不过是看了二十多年。
元吉笑了,应声是。
……
……
姜亮理了理衣衫走进厅内,暖香扑面,穿着云朵般柔软暖和的楚国夫人坐在案前。
“先生来了。”她没有抬头,指了指对面,“请坐吧。”
姜亮应了声依言过去坐下。
“这垫子怎么做的,看着也不厚。”他说道,低着头左右看垫子,伸手捏了捏,“跟坐在云朵上一样。”
李明楼依旧低头看信道:“不知道啊。”
姜亮点头自己答:“夫人哪里知道这个,我一会儿问金桔要一个,去道衙的时候用。”
李明楼道:“不用问她要一个,跟她说道衙里都换这个垫子就好。”
“那太浪费了。”姜亮道,向前倾身压低声音,“不是所有人都能配得上用夫人送的垫子,还是用在更有价值的人身上吧,比如我这样的。”
他说着自己哈哈笑起来。
就算李明楼不看他不说话,姜亮也有信心自己在这里不停顿不尴尬的一直说下去。
李明楼抬起头道:“项南的信我看完了,你知道他写了什么吗?”
姜亮收起笑,没有任何不好意思,也不觉得李明楼这话有没有别的含义,好奇的问:“写了什么?”
李明楼道:“他跟我说,他家里先给娶了剑南道节度使的大小姐,现在又给他娶了东南道节度使齐山的大小姐,他家要借这两道之势,就把他当做一个工具,并不在意他想不想娶亲,他心里很苦闷,所以问我,为什么我不想把他当工具?”
个人婚姻私密,家族不能宣之与众谋略,就这样写给一个陌生女子?
该想些什么?这陌生女子真陌生吗?他心里的苦闷是为什么苦闷?
而这个不能宣之与众的诉苦闷的内容又说给他听,他该说些什么?
姜亮安坐在垫子上,神情没有丝毫的慌乱惊讶尴尬躲闪,端庄的点头:“有时候给不熟悉的人诉说苦闷,能更好的缓解,因为在陌生人面前没有那么大压力。”
李明楼想了想,是这样吗?
“他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要跟我说这个。”她低头看信,念着项南写的话,“大概是因为你不理我,你越不理我,我就越想说给你听。”
这种话!如果是刘范在场,只怕要掩耳起身离去,非礼勿听。
姜亮捻须,这句话的意味坦然又嗔怪,别有一番情义风味,他下次也要用。
李明楼放下信,道:“你觉得他是喜欢我吗?”
这问题问的好直白啊!姜亮放下手在身前拱为礼:“夫人,慈爱勇武仁善,年纪芳华,品貌出众,乃世间少有奇才,世间的人当然心存敬意,心怀仰慕,喜欢夫人,是理所当然的事。”
李明楼看着他,问:“那我可以喜欢他吗?”
这问题问的更直白啊!姜亮一笑:“生而为人,七情六欲,夫人如果连喜欢都不能喜欢,何谈为人?”
李明楼看着他一刻,道:“姜先生,你怎么就这么执着,想要我跟项南来往?一点都不想我应该避嫌。”
姜亮道:“夫人,自然是因为有利可图。”
李明楼摇摇头:“上一句你还在说喜欢和爱慕呢。”
姜亮笑道:“夫人,喜欢和爱慕,也是利。”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心生欢喜,欢喜心生,喜欢和爱慕都是为了自己的心,为了自己争富贵争权势,是利,为了自己心生欢喜,怎么就不是利了?”
李明楼哈哈笑了。
姜亮俯身一礼,道:“夫人与项南往来,对淮南道,对夫人有利可图。”
李明楼端详他,好奇又有些不解:“你难道一点都不考虑我的名声?”
“夫人。”姜亮抬起头,脸上吃的再好也填不平的沟壑里明暗交汇,“只要活着,就不用担心名声,名声是活人给死人定的。”
第一百零八章 请你用恶名
名声是活人给死人定的,这一句话兜头劈下来,李明楼有些失神。
所以上一世项云掌控剑南道,靠着剑南道建功立业,然后转头把他们杀了。
所以项南能与她恩爱十年,十年后毫不留情的十箭连发射死她。
他们毫不担心世人说忘恩负义狼子野心无情无义不堪为人。
因为李氏死光了,他们活着,他们给李氏定罪。
李氏是欺君狼子野心忘恩负义不忠不孝,项氏则是忍辱负重大义灭亲国之栋梁君之忠臣。
李明楼看着姜亮,眼神又聚神幽暗审视。
上一世,他是不是也这样说服项南,那些项南给她的妙笔情书,也是他写的?
李明楼其实跟姜亮刘范不熟。
那一世,他们陪在身边打发闲暇,跟陪同她骑马打猎游乐的女眷们没有什么区别,她不需要了解他们。
这一世,她是因为看到了就把他们留下来,她用他们做事,也并不是因为信任,而是姜亮刘范做的很好,如果做的不好,她就把他们赶走了。
她并没有与他们有过太多来往,更不用说像今天这样交谈。
其实不止是姜亮刘范,她对任何人都没有,也不能敞开心扉。
姜亮这种精明的人怎么会看不出这一点?他一直安安稳稳的做事,不主动指点她做事。
这次是怎么了?
听到李明楼的问,原本因为她的打量而心里发毛的姜亮松口气。
“夫人原本只是武少夫人。”他说道,“给少夫人当门客,是当一家一宅门客,一家一宅主人说了算,老儿做夫人的手脚就可以了。”
他伸手在桌案上点点画画,先画个小圆,又画个大一点的圆。
“现在夫人是楚国夫人,老儿要做淮南一地一道之主的门客,地方太大了,人太多了,老儿除了要做手脚,还要做夫人的眼,还要为夫人集思广益。”
他的手在这个大圆上顿了顿。
“现在夫人家大业大,四面八方要打理的关系太多,老儿要助夫人守业。”
说到这里停顿的手又慢慢的画了一个更大的圆。
“老儿贪心不足,做了一道之主的门客,还想更上一步。”
一道之主的门客更上一步是什么?公侯伯爵吗?李明楼笑了,他想得不错,如果命运不变的话,武鸦儿三年后被封为第一候,自己就变成了候夫人。
“韩旭是先误会我,又主动利用我,我可以顺势而为。”李明楼道,“项南此人没有误会我,他与我书信来往也并不是为了利用。”
“老儿活了这么久,男女之情当然看得清楚。”姜亮诚恳道,“我知道夫人并无逾矩之心,多情之念,我只是不想夫人受外界谣言声名之困,束缚手脚。”
“我不与项南来往,并不是受谣言声名之困。”李明楼道,看了眼桌上的信,“我只是不想与此人来往。”
“但现在他要动宣武道,就不能袖手旁观。”姜亮指了指舆图上宣武道所在:“这里是兵乱起始之地,兵马四分五裂,各自混战,不忠不叛,如同野匪山贼,他们现在不忠不叛,那就意味着一多半不忠了,虽然不与我们为敌,纵容时间越久越是麻烦。”
宣武道的确是个麻烦,李明楼看着舆图:“淮南道现在兵力有限,如今道内看似平稳,但四方皆有危机,宣武道虽然有中五将军蓄养兵马,但如果投入征战,现在平稳的地方蓄力的兵马极有可能化为无有。”
姜亮看桌上信:“所以这就是为什么项南会写信与夫人来往,要与夫人合作,他当然不是因为对夫人有爱意,而是他所求能应夫人所需,能得夫人助力。”
李明楼笑了笑:“但这点所需要还不值得我与他合作来往,再等些时日,我们淮南道自己也能解决宣武道乱兵。”
姜亮抬头看着李明楼:“但对于百姓们来说,一日两日对他们说,也有可能是生死之别。”
李明楼默然不说话了。
“夫人。”姜亮再次低头一礼,“关于名声,老儿还有一句话,有的人是恶行换好名,有的人则是恶名换善行。”
李明楼靠回椅子上,衣袖垂着身前,与云朵般的衣裙叠放。
她沉默一刻,道:“我们兵马贸然出战,一旦被叛军趁机侵扰,或许会让淮南道死更多人。”
姜亮抬头一笑:“夫人不用担心,我所说的合作,不是我们出兵马,只要出个名义,就像项都督借东南道之名援助江陵府。”
不出兵马只出名义?李明楼看他一眼:“这是空手套白狼吗?这样白袍军还能与我们合作,这交情可不浅啊。”
姜亮嘿了声:“这可不是空手,如果我们不表态,项公子可不敢动手,他不是怕我们不出兵,他怕的是我们不合作。”
宣武道紧邻淮南道,可以说是淮南道和京城以及北方的要塞咽喉,淮南道能允许这个咽喉被别人掐住?
他挽袖提起桌案上的笔:“夫人与项公子本就交情不浅,也是过命的交情,而且你们两人勇武相当,英雄相惜。”
李明楼没有制止,看着他提笔写信,道:“项公子这般勇武,其实没必要跟我合作,我也不敢用项公子。”
姜亮将李明楼的话变成自己的话写在信上:“是啊,项公子的叔父是陇右节度使,又是陛下新封的英武大将军,项公子自己身后更有剑南道,现在又有东南道……”
写到这里他的肩头扭动一下。
“如此威风赫赫,还来跟我说什么?”
李明楼失笑,低头看项南的信,神情漠然又讥嘲,利用……
“你家人利用你,那两个小姐或者被自己家人利用,或者被你家人利用,你不愿被家人利用,又要来被我利用,说是我利用你,你何尝不是也在利用我?既然人人都在利用被利用,你为什么苦大仇深,满腔悲愤?”
姜亮点头:“……项公子出身富贵,家人安排好了一切,过得顺风顺水,轻而易举就拥有别人得不到的,现在因为得来的跟自己想的不一样,就觉得受委屈了?”
李明楼手抚过项南的信,道:“我看公子不是因为觉得被利用而悲愤,你只是想要利,而不想被用而已。”
如果没有李氏,就算项云项南有将才,也不可能走到封王拜候的地位。
得到利益,又自欺欺人还想欺天下是自己天生勇武才智过人,天下的好事真是被你们占尽了。
姜亮落笔如风:“公子真是与我所见略同,我想与公子合作,但我兵马不足,先赠一面军旗,代我与公子并肩作战,收整宣武道。”
李明楼倾身俯看,道:“这就行了?这可没什么情义,只有满纸嘲讽。”
姜亮端详自己的信,神情自得:“夫人不懂,有时候,无情比有情更动人。”
嘲讽不屑,也是令男人迷醉的风情。
这种事她的确不懂,李明楼不再追问,靠回椅背上。
姜亮将信纸摆正放到李明楼面前:“夫人再修改润色。”
信还是要用李明楼的笔迹写。
李明楼嗯了声,靠着椅背没动。
能说动她肯与项南往来拿下宣武道就不错啦,姜亮还不至于没眼力再催,将信平平整整的抚好,用镇纸压好,站起身审视一遍满意的点头:“那我就先告退了。”
李明楼嗯了声。
姜亮道:“夫人有事再叫我。”他看了眼桌子上,摆着一封相州武都督的来信。
李明楼再次嗯了声。
姜亮这才转身,刚迈步,李明楼又唤他:“姜先生。”
姜亮忙转身,一手拂袖:“再写一封我的手腕也不酸。”
李明楼笑了。
姜亮也跟着笑了,将袖子放下来:“夫人做大事的人,写信这些小事,我能代劳就代劳了嘛。”
李明楼看他没有说话。
又是那种令人害怕的审视,这女子美目里藏着深潭,潭水幽暗。
姜亮多看了一眼就觉得脊背发麻。
她在看什么?
李明楼不是在看什么,而是在想,上一世以为说书先生的姜亮,为她的悲剧不幸添了多少砖铺了多少瓦……
罢了,不想过去,至少现在,姜亮是在替她谋砖夺瓦。
她笑了笑:“姜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们抓来吗?”
姜亮轻咳一声:“不是,请嘛。”
李明楼道:“我要是说,我在梦里见过你们,你信吗?”
姜亮脸上的沟壑瞬时绽开:“我早就知道,我姜亮非凡人,果然早已入仙人之梦境。”
说罢大笑着跑出去了。
李明楼愕然又笑了摇头,什么仙人非凡人,那梦境里她是混沌的蠢人,他是碌碌无为的庸人。
其实这一世,她和他们也没什么变化,变化的只是选择和机会。
不过也不是没变。
李明楼低下头,看着桌上等待自己抄写给项南送去的信,比如她变成了项南这样的人。
……
……
淮南道寒风并没有驱散街上的民众,街市比先前更繁闹,更多的货物摆满货架,为快要到来的新年做准备。
虽然早已经习惯,但淮南道令兵们在街上疾驰,还是引发了一阵忙乱。
“这是急行令啊。”
“你看那旗。”
“不对,这次多了一杆旗,是楚国夫人的旗。”
“这是楚国夫人要出门?”
“这是做什么去?”
街上的民众聚集又议论纷纷,看着疾驰出城的兵马。
未了站在一间酒楼上,推开窗遥望。
“这就是去安东的信兵?”他说道,“夫人是要与安东的白袍军小项氏合作?”
室内一个文吏坐在喝酒,闻言点头:“应该是,前几天道衙已经决议通过了,安东毕竟是我们拿下的,河南道和白袍军占了便宜了,我们当然要要回些好处。”
未了道:“是要好处,还是送好处?夫人连大旗都送给项南了,岂不是坐实了她与项南关系匪浅?”
那文吏举在手里的酒杯一抖,洒了一片。
“未大人!你这说什么呢!”他呵斥,又压低声音,“不要胡说不要胡说,夫人的名声呢!”
未了道:“我看夫人并不在意名声,这时候赠旗,倒是要坐实谣言。你们道衙,当相劝啊。”
文吏似乎有些难以开口,将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没有的事,劝什么劝,不要胡说。”他只含糊道,一面岔开话题,“你喝不喝酒?你怎么还没走?夫人宽宏,你和周将军请罪,她根本就不怪罪你们。”
听闻楚国夫人遇险后,周献和未了先是向相州去,走一段听到解了危难,二人便又来到扬州城,亲自拜见楚国夫人请罪,毕竟安守忠是越过了北线从东线进入淮南道,周献领兵的沂州,也算是防守失职。
当然,楚国夫人和淮南道并没有当回事,这件事与他们也无关。
周献离开了,未了没有走,一直留在州城,他为人低调谦和有礼,与淮南道衙的官员们多有来往。
听到文吏询问,未了关上窗坐回去与文吏继续喝酒:“再过几日就走了。”
文吏喝到醉意但不敢大醉,浅尝辄止便告辞了,楚国夫人仁善宽宏,但道衙里规矩可不少,他可不想贪杯丢了前程,这个世道有个正经前程很不容易了。
未了的随从将文吏送上马车,再回来见未了守着一桌残席坐着出神。
自从昭王过世后,未了一直很少发呆,他太忙了,要做的要学的事太多,连睡觉都定着时间,身边专门有随从看着,一旦超过了,就拿着戒尺把他打醒。
未了还睁着眼,随从不用拿戒尺打他,上前问:“大人,我们可以起程了吗?”
未了回过神看他:“马鞭你拿了吗?”
随从被问的一怔:“马鞭当然有,在车上呢。”
未了道:“你去拿来。”
随从不解:“做什么?”
要用马鞭,应当是下楼坐车啊。
未了将棉袍解开脱下,赤裸上身,露出白细的肌肤。
“抽我。”他说。
第一百零九章 众目睽睽之下
扬州城繁华如同盛世。
先前马江占据,作为守城叛军虽然残虐,但没有自毁城内,后楚国夫人围城,攻城守城惨烈没有持续太久,马江就跑了。
扬州城的城池和民众基本上是完整的保存了。
楚国夫人来了之后,引来无数人涌入,富商豪族流民乞丐形形色色,但道衙管理严苛,秩序有定,有钱的不能为所欲为,没钱的也能找到活路,扬州城更加繁盛。
冬日的街上人来人往,带着虎头帽的小儿被家人顶在肩头免得被挤到,也能看清街边商铺新换上的彩绢花棚。
雅致的酒楼和街边叫买的小贩相映成趣,两条街道相汇的宽敞地带还有一群人在杂耍。
人的跟头翻的风车一般,顶着大红花的猴子在一旁敲着锣转圈,大人孩子齐齐叫好。
围观的两个商人拍手叫好扔下几个钱,下一刻继续说话。
“天越来越冷,我需要备货,到底什么时候能运来?”
“不要急,山东那边太抢手,我还有别的门路,漠北那边多得是。”
“漠北太远了,一路上好多叛军之地呢。”
“想办法呗。”
他们看着玩乐,想着生意,或者大笑,或者眉头皱起,口中说到的叛军,似乎也变成了不算什么的大事。
他们这里有楚国夫人,神仙临世仁善爱民,万事无忧。
街上每个人都各有热闹,乐趣,喊声叫声笑声此起彼伏,直到有一处的声响超过了其他地方。
“打人了,打人了。”
打人?打架吗?
扬州城人多繁华,各种玩乐都常见,但打架斗殴不常见,官府对打架斗殴惩罚极其严重,轻则去做苦役,重则赶出楚国夫人治下……
楚国夫人治下可不是只一个扬州城,整个淮南道,宣武道也有一部分,沂州那边也不行,江南道那边也有楚军,山南道那边有夫人的情夫把持……
这四面是没路可走了。
敢当街打架,不是莽夫就是傻子,众人立刻涌涌去看。
挤过去才明白为什么喊的是打人不是打架。
一个男人跪在地上,赤裸的背上一道道血痕,站在他身后的一人啪的甩鞭子,鞭子抽在跪着的男人背上,顿时又添一道血痕,男人被打的向前趴去,以头撞地……
“老奴有罪!”以头撞地的男人大喊一声,撑起身子,向前跪行一步,然后再拱起血淋淋的后背……
啪的一声,又一鞭子打下来。
四周的民众发出尖叫,孩子们被抱在怀里掩住眼睛,太吓人了,勾起了大家竭力遗忘的叛军占据时的暴行。
现在不是叛军占领城池的时候了,这种暴行立刻被四周的人质问。
“惩罚罪奴吗?主人私自打罚奴仆,可是要问罪的!”
“如果他犯了错,送官府,有官府定罪,私人不可打杀!”
更有义愤的人涌上来要夺下打人者手里的鞭子。
“诸位息怒!”打人的男人举起马鞭大声喊道,“这不是惩罚罪奴,他不是奴仆,他是官,他是沂州太守!”
官?
激愤的众人停下脚步拳头,打量这个跪在地上的人,官员太多了,淮南道的官员他们都还认不清记不全,更不要说沂州。
然后也才看到除了手握马鞭的人,旁边还站着一人,手里捧着叠放整齐的官袍官帽。
太守,是个很大的官呢,沂州大家也都知道。
沂州其实跟淮南道不挨边,离得还有些远,属于兖海道。
只不过沂州非说自己也是隶属淮南道,因为这是昭王遗言。
当初沂州危急,楚国夫人带兵驰援相助,虽然昭王遭了难,但保住了沂州万民,昭王感怀楚国夫人仁善,别人都靠不上,只能把他的属地属民托付给楚国夫人。
兖海道被指桑骂槐的骂了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了,也并不在意,沂州位置上是属于他们,但作为昭王封地,从来跟他们没有来往的,给楚国夫人就给了吧,兖海道兵马不多,自身难保,这么多人这么多张嘴也是拖累。
“沂州那边的兵马是夫人留下的振武军。”
“那这个太守,也是夫人任命的?”
街边的人开始议论,原本的激愤平缓了一些,不是奴仆不是平民,是官的话……
大家询问:“这位大人是犯了什么错吗?”
随从没有回答,只拿着鞭子再次抽打,伴着鞭打声,痛苦的喊声,人扑倒以头撞地。
“老奴有罪!”未了趴在地上喊道。
他清醇的声音已经变得沙哑,疼痛让他整个人不住的发抖,但依旧撑着抖动的身子向前跪行,然后等待再一次的鞭打。
“啊呀太惨了。”
“这是向哪里去?”
“这好像是向楚国夫人宅邸……”
是楚国夫人封的官,有罪,所以这是楚国夫人在惩罚吧?要不然哪有人无缘无故自己鞭打自己。
既然是楚国夫人的决定,大家就不敢阻拦了,甚至不敢质问,楚国夫人肯定是没错的嘛……
只是……
鞭打声,扑倒声,痛呼声,男人白皙的后背皮开肉绽,膝头手掌额头也都磨破了,随着跪行路上留下一片片血迹……
扬州城上一次见血还是叛军占据的时候。
街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惊惧不安咬牙噤声的看着这个被抽打跪行的血人。
他犯了什么错?受到这么可怕的惩罚,最关键的是,楚国夫人,竟然也打人。
打的好凶啊……
……
……
“这个未了跑到大街上被鞭打?”
“怎么没人管他?巡城差役呢?”
“巡城知道他是沂州太守,没敢轻举妄动。”
“说是沂州防线失误,让安守忠突袭夫人,他罪该万死。”
听到这里,宋观察使停下脚步:“这不是早就说过了?他和周献见夫人,夫人已经亲口说了与他们无关,说句不好听的,沂州的防线哪有这么长,他们跑来认错真是高看自己了。”
身边的官员们点头,又不解。
“是啊。”
“这未了怎么回事?”
“沂州跟夫人遇袭毫无关系,他们就是找借口过来看看的。”
“周献已经走了,未大人说在这里访友停留几天,怎么跑去大街上自残了?”
大家议论纷纷,这件事莫名其妙。
“难道真是夫人罚他?”有人迟疑一下问。
不会的,夫人从不罚人,宽宏大量,连那些投了叛军的知府太守官员们都能收纳不计过错。
“那就是未了疯了。”有人断言。
那个未了可不像是会发疯的人,他们多数都跟这个未了打过交道,进退有度,是个太监,但毫不让人生厌。
“那可说不准,本就是不全之人,又受了昭王之死的刺激,说不定心里早就不正常了。”
大家七嘴八舌越说越乱,宋观察使一挥手打断。
“不管是夫人真生他的气要惩罚他,还是他失心疯了。”他沉声喝道,“都不能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自残。”
他走出衙门,看向通往衙门的大街上人群聚集,黑压压恍若乌云密布,原本明媚的扬州城蒙上了一层阴影。
“这是毁夫人的名声啊!”
楚国夫人是神仙般的人物,她仁善慈爱宽宏,她舍千金赠人,她从无私利,她亦无私愤。
她怎么可能因为一个不算罪过的罪过,如此暴虐的惩罚一人!
神仙不做这种事,善良明智的人也不会做这种事,做着这种事的往往是残暴昏庸之徒。
官吏们面色微白。
“快把他带回来!”
……
……
道衙这边还是慢了一步,未了已经被楚国夫人派来的官兵带走了。
此时他跪趴地上,鞭子扔在他身边,血不断的从身上流下来,光洁的地面上绽开了花。
纤弱的太监趴伏在血花中,像日光下正在融化的雪人,下一刻就要消失了。
李明楼的视线没有半点怜惜:“未了,你为什么要败坏我的名声?”
血花中的雪人慢慢的抬起头,纯净双眼看着上方端坐的女子。
“夫人,因为你的名声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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