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还需要一个小秦


  柴培德现场办公的地点,原本是在宁中英的办公室。一开始,他还能有点闲情和宁中英手谈一局,切磋一下棋艺。没过多久,告状的人就开始登门了。随后,来的人越来越多,把办公室挤了个水泄不通。宁中英没办法,只好让陈荣坤把厂会议室打开,让柴培德在会议室接见众人。
  “柴市长,我想问,现在还讲不讲全国一盘棋了?”
  “青锋厂这种作法,简直就是把我们当成傻瓜了,这是红果果的剥削兄弟企业嘛!”
  “柴市长,我们是响应市政府的号召来参加招标的,青锋厂这种作法,真是令人寒心啊!”
  “柴市长……”
  面对着群情汹涌,宁中英稳稳地坐在会议室一角,面不改色。对于这个情况,他早有预见,毕竟大家都是在计划体制下混过来的,对于这种市场化的分配方式极不适应。其实,在最早设计招标方案的时候,宁中英也曾犹豫过,想着要不要给协作单位更多的分成。但秦海坚定地告诉他,知识本身也是值钱的,要让协作单位看到知识的价值。如果这些协作单位垂涎之余愿意投入资金去开发属于自己的技术,那岂不是能够对推动整个国家的技术进步起到积极的作用吗?
  秦海的理由多少有些牵强,但宁中英最终还是听从了这个建议,把协作企业的收益控制在平均利润水平上,余下的超额利润,就毫不客气地留在青锋厂的口袋里了。
  青锋厂这样做,道理上也是说得过去的。青锋厂投入巨资兴建了实验室,承担了实验失败的风险,凭什么不该拿到高额的利润?其他企业如果眼红,也可以自己去搞技术攻关啊,浦桑国产化办公室那边正在招标的产品还有很多,这些企业完全不必盯着青锋厂盘子里的菜嘛。
  带着这样的想法,宁中英便毅然地站在了所有协作企业的对立面上,等待着即将来临的风暴。对于这一点,他事先也向柴培德做了汇报,柴培德仅仅是还以一个苦笑,却没有予以阻止。
  听到众人的齐声谴责,柴培德摆了摆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一个一个地说话。大家都指望着柴培德出来“主持正义”,当然不会不听柴培德的话,于是分别找位子坐下,然后开始推举代表向柴培德告状。
  “柴市长,我们打电话向浦江那边了解过了,一个车门上的合页,国产化办公室给的价格是38块钱,而青锋厂给我们的价格却只有18块钱,他们的理由是,合页最终需要由他们进行热处理。我就不明白了,一个热处理怎么就需要收20块钱?”甘桥县五金工具厂的生产科长曹瑞达满腹委屈地向柴培德申诉道。
  柴培德抬眼看了看坐得老远的宁中英,笑着喊了一声:“宁厂长,曹科长的这个问题,你们是怎么考虑的?”
  宁中英呵呵一笑,说道:“曹科长觉得不公平的话,咱们可以换一下。我们做合页的机加工,甘五工做热处理,最后由甘五工向国产化办交货,曹科长觉得如何?”
  “宁厂长,你这不是耍……”曹瑞达差一点就要说出耍流氓这个词了,话到嘴边,又赶紧收了回去,憋了半天,才换了一个词道:“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你们明知道我们没掌握最后的那道热处理工艺,就拿这个技术优势来卡我们,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我们欺负人?”宁中英站了起来,瞪着眼睛说道:“你们问问柴市长,我们为了建材料实验室,投了多少钱进去。我们投这些钱的时候,你们怎么没一个想着出手帮忙的?”
  “柴市长,宁厂长他们建了什么实验室?”有几个离柴培德比较近的厂长小声地问道。
  柴培德点了点头,用全屋子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我在这里替青锋厂证明一下,为了攻克浦桑轿车配件国产化中的技术难题,青锋厂向银行贷款200万元,用于实验室的建设,所有这些钱,都是青锋厂用自有资产作为抵押的。”
  “200万!”众人都惊住了。那年头,盖一幢三层的宿舍楼也就是十几万的投入而已,各企业也都有自己的实验室、化验室,但绝少有投入超过20万的。青锋厂在没有看到切实收益的情况下,一下子投入200万来建实验室,这绝对是孤注一掷的作法了。大家纷纷扭头去看宁中英,心里的想法是一致的:
  这个老家伙,真是疯了!
  宁中英从众人的表现中看出了他们的想法,他呵呵冷笑了一声,说道:“大家如果不信的话,不妨跟我一块去看看我们的实验室。你们不是嫌青锋厂给的协作价格太低吗?如果你们愿意把我们实验室的设备款和实验材料费都包下来,我可以把价格给你们提起来。”
  众人都被宁中英的话给将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卫荣平咳嗽了一声,站起身来,说道:“要不……大家随宁厂长去看看吧,学习一下青锋厂这种勇攀科技高峰的精神,也是好的嘛。”
  “对对,咱们去参观学习一下。”众人赶紧附和,他们也都意识到了,这是打破尴尬的一个好办法,否则就真有些羞刀难入鞘的意思了。
  在宁中英的带领下,一干人离开办公楼,步行前往车间。柴培德也与众人走在一起,借着路上的时间,与一些企业领导交换着想法,劝说他们放下偏激的想法,与青锋厂真诚合作。
  走了约莫十分钟光景,一行人来到了充当实验室的那个大竹棚外。卫荣平一拽宁中英,问道:“老宁,这就是你们花200万建的实验室?”
  “怎么,看不起啊?”宁中英没好气地问道。
  “不是不是,我只是觉得……有点简陋了。”卫荣平道。
  宁中英道:“200万建个实验室,钱还远远不够呢。没办法,我们只好把好钢用在刀刃上,把钱都买了设备和材料,建筑这方面就先欠着了。我就指望着这次招标协作能够有一些收益,至少先把实验楼盖起来再说。”
  “呵呵,一定会有收益的。”卫荣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说话间,众人已经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走进了竹棚。一进去,大家心中那一丝鄙视和怀疑就都被扔到九霄云外去了。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这些企业领导虽然不是科班出身,好歹也是在工厂里厮混多年的,哪里会看不出东西的好坏。看着一台台设备上写着洋文的铭牌,每个人都知道,这200万的投入,真是一分钱也没浪费。
  “这位是安河工学院的李林广教授。”宁中英把正在做实验的李林广请过来,把他介绍给了众人。
  “大家都是来参观的吧?参观可以,可别到处乱摸,有些设备很精密的,万一用汗手摸过,精度就要受影响了。”李林广在技术问题上是直来直去的,他可不管这些人是什么嘉宾贵客之类的。
  “哇,这里居然有一台布鲁克的光谱仪,这一台好像是要3万多块钱吧?”戚克勤站在一台光谱仪跟前就迈不开腿了。他早就想买一台这样的光谱仪了,但小小一个玩艺就要3万多块钱,厂里根本就不可能批下来,想不到青锋厂居然能够置办下一台来。
  李林广走过来,得意地说道:“这台光谱仪是布鲁克的最新产品,全套买下来要3万8千块钱呢。唉,这么好的设备,连我们工学院都没有呢,就冲着这台设备,我都乐意给青锋厂白干活。”
  “李教授,我听说过您的大名。我想问问,如果我们万野机械厂准备自己开发技术,您能去给我们当技术顾问吗?”戚克勤压低声音问道,这种挖别人墙角的事情,自然是不便于大声说出来的。
  李林广想当然地点点头,说道:“这有什么不行的,为企业服务也是我们的职责嘛。”
  “那……青锋厂现在搞出来的这些工艺,您也能帮我们搞出来?”戚克勤惊喜地问道。
  李林广道:“理论上说是可以的,不过你们需要有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戚克勤问道。
  李林广道:“第一个条件,你们也得有一个这样的实验室,至少涉及到的设备是必须拥有的。”
  “这个嘛……”戚克勤有些没底气了,“我想,如果能够给我们厂带来利润,我们卫厂长应当是会支持的。”
  “这第一个条件嘛,还算是简单的,第二个条件,就有点麻烦了。”李林广笑呵呵地卖着关子。
  “李教授,你尽管说,不管什么条件,我们都想办法解决就是了。”戚克勤说道。
  李林广用手一指正在不远处与几名参观者交谈的秦海,说道:“你们还得有一个像青锋厂的小秦那样通晓国际材料流行趋势的技校生,这一点,你们能解决吗?”


第一百零一章 煽风点火的人
  戚克勤自然地把李林广的话当成了调侃,事实上,现场有好几个外厂来的技术人员都听到了类似的说法,但他们都把这种话当成了一个自己听不懂的笑话,因为没有人会认为一个18岁的技校毕业生会是什么关键性的人物。
  参观完实验室,厂长们的怨气消掉了一半。青锋厂如此大手笔地建立实验室,又聘请工学院的教授来驻厂指导技术,这番投入是大家望尘莫及的。他们纷纷在心里计算了一下,觉得青锋厂虽然在配件生产中赚取了高额的差价,但与此前的投入倒也是相匹配的。相比之下,自己的企业虽然利润低一些,但没有前期投入,也不用承担研发失败的风险。这样一想,大家也就释然了。
  “老宁,咱们都是老朋友了,价钱方面,你们多多少少还是得讲点风格嘛……要不,再提五毛钱,怎么样?”
  众人再围上宁中英的时候,语气已经软了许多,所提出的条件也降低到了几毛钱或者一块的水平上,这点差价是青锋厂原本就打算让出来的。
  “你个老卫,刚才的嚣张哪去了?你不是还要到柴市长那里告我的状吗?”宁中英扯着卫荣平的胳膊,颇有些得理不让人的架式。
  卫荣平赖皮道:“我哪敢告什么状,我明明是去向柴市长表扬你们的嘛,你们给我们找来了这么好的项目,又发扬风格,把最困难的部分承担下来了,我们怎么可能还会告你们什么状呢?”
  宁中英道:“口说无凭,这样吧,我们厂给大家准备了一顿便宴,有诚意的咱们就喝几个。老卫,你的酒量我是知道的,你一个人干一瓶四特,我就给你加五毛钱,怎么样?”
  “好,特莫的,我老卫就豁出去了,大不了让人把我抬回万野去。”卫荣平拍着胸脯,好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青锋厂的小食堂已经容纳不下这么多客人了,陈荣坤吩咐在职工吃饭的大食堂摆了五张大圆桌,招待前来投标的各路领导。因为来的人很多,每个厂子只有厂长有资格入席,那些科长之类的就只能被安排到其他地方用餐去了。
  酒席上,宾主觥筹交错,其乐融融,丝毫看不出半小时前大家还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其实,招标协作之类的事情,都是公事,有位圣人曾经说过,为了公家的事情伤了私人的感情,那是最傻叉不过的。各区县的分管领导和各企业的厂长都不是傻叉,大家吵归吵、闹归闹,坐到酒桌上把杯子一端,依然是酒肉朋友。
  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简单了。青锋厂适时地给各家企业都让了少许的利润,各家企业也是见好就收,与青锋厂签订了协作协议,然后兴高采烈地回去安排生产去了。虽然大头的利润都被青锋厂拿走了,但各企业自己拿到的利润也还是令人满意的,在这样一个调整年代,能够有业务做就不错了,更不用说还是这种有利润的业务。
  这一次招标,一共放出去17个配件的生产,有一些配件的生产任务是由几家企业瓜分的,相当于一下子给20多家企业找到了下锅的米。那些没有接到任务的企业也并不气馁,他们与青锋厂签订了合作意向,只要青锋厂解决了后续其他配件的关键工艺问题,就会把非关键的工序交给他们去做协作。
  卫荣平一行带着签好的协议离开青锋厂,准备返回万野县。车过平苑县城,卫荣平对司机小李招呼道:“小李,到前面的食品店停一下,我去买点平苑的特产,他们这里的米花糖很有特色,家里小孩很喜欢吃的。”
  “对对,咱们都去买点,卫厂长不说,我们还忘了呢。”戚克勤和潘金梁也都附和道。在平苑呆了两天,他们还真没腾出时间来办私人的事情。
  一行人下了车,走进食品店,纷纷指点着货架让售货员称量商品。这时,卫荣平突然感觉到有人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背,喊了一声:“卫厂长。”
  “谁啊?”卫荣平回过头来,见一个油头粉面的中年人站在自己的身后,正笑呵呵地看着他。
  “哦,是……对,是小翟吧?”卫荣平愣了一小会,才认出眼前这人是青锋农机厂的前办公室主任翟建国,过去有几次开会的时候,翟建国跟着韦宝林在一起,与卫荣平打过交道。从级别上说,翟建国比卫荣平要矮一级,卫荣平能够记住他的姓已经是不错了。
  “卫厂长好记性啊,像我这样一个小人物,卫厂长都还能记得。”翟建国满脸堆笑地说道。
  “哪里哪里,谁不知道小翟你是韦厂长的左膀右臂啊。对了,这次我们去青锋厂办事,我还打听过韦厂长和你的情况呢,听说你跟着韦厂长去搞洗衣机了,那可是一个大事业啊。”卫荣平敷衍着说道。
  其实,大家都是一个圈子里的人,卫荣平哪里不知道韦宝林其实是被挤走的。平苑县的那个洗衣机项目筹备委员会,好几个月时间了,还是一个空架子,韦宝林实际上已经是有名无份,成为一个光杆司令了。但卫荣平不能捅破这层窗户纸,相反,他还要装出一副不了解情况的样子,恭维翟建国几句。
  “呵呵,还好吧……”翟建国干笑着。洗衣机项目的现状如何,他是最清楚的,这特莫简直就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坑,他跟着韦宝林蹲在坑底下,这辈子也不见得有爬出来的机会。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打死他也不会给韦宝林出这么一个转产洗衣机的点子,这真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卫厂长这次是到青锋厂去参加招标的吧?”翟建国换了个话题,对卫荣平问道。
  “是啊,我们承接了一个生产弹簧的任务。”卫荣平说道。
  “利润应该不是太理想吧?”翟建国又问道。
  卫荣平心中一凛,不知道翟建国这样问的意图何在。他含糊其辞地答道:“唉,利润不利润的……能够有个业务做就不错了,这一点,我们还是很感激青锋厂的。”
  “呵呵,卫厂长这样说也对。不过,如果青锋厂还是韦厂长主政,应该不会对兄弟企业这样苛刻的。大家都是国家的企业,哪有光顾着自己吃肉,只给别人留一口剩汤的道理。”翟建国意味深长地说道。
  对于宁中英等人,翟建国心中的怨念远比韦宝林要多得多。韦宝林好歹曾经是宁中英的手下,与宁中英还有些香火之情。翟建国在宁中英时代只是一个普通干事,而且由于一些性格上的原因,还颇受宁中英的鄙视,因此对宁中英向来没有好感。
  这一次,宁中英借助柴培德的力量,把韦宝林挤到莫名其妙的洗衣机项目委员会去,连带着翟建国也被打进了冷宫,翟建国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如何黑一黑青锋厂和宁中英的事情。
  这一次的汽车配件招标,翟建国也有所耳闻。他虽然已经离开了青锋厂,但在厂里多少还有一些故旧,也听他们说起了招标中的细节。他知道,青锋厂这一回虽然最终还是摆平了与各家企业的关系,但要说让各家企业心里完全没有芥蒂,那是万万做不到的。
  知道了这个情况之后,他就琢磨着如何在旁边煽煽风、点点火,让宁中英狼狈一番。他不敢明目张胆地跑到青锋厂去生事,这个想法于是也就只能是埋在心里了。
  刚才,他到食品店买东西,正看到卫荣平等人也进来买东西。有这样一个偶遇的机会,他怎么可能不赶紧抓住呢?
  正如翟建国判断的那样,卫荣平虽然向宁中英服了软,在酒宴上还自灌几杯表示了认错的诚意,但心里的确是存着一个疙瘩的。此时让翟建国一挑,他心里的气又涌了上来。不过,他毕竟知道翟建国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柴,自己有什么想法是不能对翟建国明说的,于是淡淡地笑着说道:“翟主任这话倒是在理,不过,既然现在青锋厂是宁厂长主政,我们也只能照着宁厂长划的道去走了。”
  “是啊是啊,我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其实,关于这件事情,我们韦主任也是有不同意见的,觉得青锋厂这样做,损害了自己的形象,也影响了与兄弟企业的关系。不过,既然卫厂长觉得可以接受,我想韦主任也不好说什么了。”翟建国红果果地给出了暗示。
  “哦……”卫荣平点了点头。这时候,戚克勤他们都已经买好了东西,向这边走过来。卫荣平向翟建国笑了笑,说道:“翟主任,我们还得赶回万野去,就不和翟主任多聊了。麻烦翟主任回去向韦主任问个好,就说万机的老卫欢迎他过去指导工作。”
  “我一定把话带到。”翟建国笑着答应道,他分明看出了卫荣平向他投来的眼神里有着一些微妙的内容。


第一百零二章 日本人要来了
  轰轰烈烈的招标会结束,青锋厂的各位还没来及得松一口气,一个更惊人的消息从浦江传来了:日本福冈株式会社的副社长岸田邦夫专程从日本赶到中国来,指名要到青锋农机厂参观。
  日本人要来了!
  这个消息从青锋厂和省外事办两条渠道同时传到了平苑县政府办公室,把尚未从招标会的兴奋中清醒过来的县长郭明给惊出了一身冷汗。
  说来也丢人,平苑县这么大一个地方,在过去30年间,到访的外国人加起来还不够20个,当然,这里不含那些坐着火车从平苑地界上穿梭而过的外宾。在郭明任县长期间,平苑县从来没有到过一个外宾,难得回来一个华侨都能让外事办鸡飞狗跳地忙活上半个月,而这一回来的,居然是外宾!
  外宾啊,就是那种高鼻子蓝眼睛……好吧,就算是和我们一样黄皮肤黑眼睛,但人家毕竟是外宾,对不对?外宾亲自到平苑县来,这说明什么,说明平苑县已经冲出了亚洲……呃,好吧,就算还没冲出亚洲,总之,也是到了亚洲边上了吧……
  郭明一时间脑子都不够转了,说话也颠三倒四,但有一点他是非常清楚的,那就是外宾访问平苑县这件事情,是未来几周内全县最重要的事情,其重要性远远胜过上一次的招标现场会。
  “把宁厂长请到县政府来,我们要好好商讨一下接待外宾的问题。”郭明对自己的秘书下令道。
  宁中英很快就来了,坐的是秦海开的车。他走进郭明办公室的时候,秦海就跟在他的屁股后面。
  “老宁来了,哦,小秦也来了,快请坐快请坐,小王,快给宁厂长和秦海倒两杯茶来。”郭明热情地招呼着宁中英和秦海,把他们让到了沙发上坐下。
  上一回的汽车配件招标现场会,郭明出尽了风头。为了能够从青锋厂拿到更好的协作条件,其他区县的带队领导纷纷做郭明的工作,对他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让郭明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郭明知道,所有这些面子都是宁中英替他争来的,在宁中英的背后,则是这个虽然年轻但却计智百出的秦海。柴培德与他交谈的时候,也特别提到过秦海的事情,叮嘱郭明要对秦海多加关照。有了这样一些铺垫,郭明自然会对宁中英和秦海另眼相看。
  “郭县长召我过来,有什么指示?”宁中英接过秘书小王递来的香茶,捧在手里,乐呵呵地对郭明问道。
  郭明拍了拍脑袋,装出一个郁闷的样子,说道:“老宁,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还不是因为你们太能干,把日本人都招来了,我现在正在发愁如何接待的问题呢。”
  “你是说那个叫岸什么的日本人?”宁中英道,日本人的名字太怪,他也实在是记不住。
  “是叫岸田邦夫,日本福冈株式会社的副社长。”秦海对于这些情况了如指掌,这也是宁中英把他带来的理由。
  郭明点点头道:“对,就是这个岸田副社长。对了,小秦,在日本,社长是相当于什么级别?”
  郭明的问题问得奇怪,不过秦海却完全能够理解。中国官场上有一套完善的官本位体系,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套到这个体系中,得出一个级别的评定。不同的级别就对应着不同的接待标准,这是万万不能搞错的。
  对于福冈会社,秦海也已经查过有关资料了,知道它是日本一家规模比较大的跨国企业,主要是做农业机械销售代理的,自己也有少许的制造能力。他在脑子里想了一下,说道:“福冈会社是一家企业,级别嘛,差不多相当于咱们的省属企业吧,那就是……”
  “副处级到副厅级吧,取决于它的规模。”宁中英替秦海算出来了,对于官本位系统,他远比秦海要熟悉得多。
  “嗯嗯,它的规模比较大,那就算是副厅级吧。”秦海说道。
  “哦,副厅级……”郭明点了点头,“这个岸田是副社长,那岂不是相当于正处级?那他来的时候,看样子需要夏书记和我亲自去迎接。”
  他说的夏书记,是指平苑县委书记夏启龙,是平苑县的一把手,能够让夏启龙出面接待的人,都是够一定级别的。
  “我觉得,咱们是不是有点小题大作了?”秦海小心翼翼地说道。作为一名穿越者,他觉得举全县之力去迎接一名跨国公司的高管有些太可笑了。不过,放到当前这个年代,郭明有这样的想法也是十分正常的。
  果然,听到秦海的话,郭明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说道:“小秦,你可不能有这样的思想。我听宁厂长说过,你们在浦江的时候,是直接闯到外宾办公室去和外宾洽谈业务的。作为一种业务开拓的手段,你们这样做是很好的。但是,现在外宾到咱们平苑来了,你可不能再带着这种轻率的心理。外交无小事,咱们对外宾的态度如何,是直接影响到国家形象的,咱们不能给中国人丢脸,对不对?”
  “呃……好吧。”秦海败了。人家岸田邦夫其实就是来考察青锋厂的生产工艺的,这和国家形象有何相干?可是,看到郭明那副样子,他又不敢再多说什么。既然郭明愿意折腾,那就由着他去折腾吧,反正最终唱主角的,还得是青锋厂。
  接着,郭明就开始运筹帷幄地布置开了:青锋厂即日起要开展大扫除,清除一切卫生死角;所有的墙壁都要重新粉刷,一定要白得像雪一样;外宾访问青锋厂那天,所有的干部职工都要着装整齐,厂区内不得出现光膀子的、穿拖鞋的、歪戴帽子的、双手笼到袖子里的……
  “现在是夏天……”秦海小声地善意提醒道,结果收获了宁中英投来的一记白眼。
  “还有,青锋厂的全厂职工,要利用这几天时间学会一些简单的日语会话,比如说,你好,用日语怎么讲?”郭明把目光投向了秦海,他听宁中英说过,秦海曾自学过日语。
  “こんにちね。”秦海应道。
  “空里……什么挖?”郭明嘴巴突撸着,怎么也学不像。
  “哭你一起挖。”秦海放慢了语速,让郭明能够听清楚了。
  “哭你一起挖……嗯,有点这个意思,不错。”郭明为自己学会了第一句日语而感到兴奋莫名,“日语学起来也很容易嘛,小秦,你抓紧时间多教大家几句,等外宾来了以后,随便碰上一个工人都能够用日语向外宾问候,这是多长国威的事情啊。”
  ……我怎么看不出这和国威有啥关系啊?秦海在心里暗自嘀咕着,但也犯不着为这么点事去和县长抬杠了。
  郭明足足讲了20多条,宁中英让秦海认认真真地记下,答应回去之后逐条予以落实。郭明把这些都说完,这才问道:“对了,你们还没说,这个岸田先生,到你们厂是来干什么的?”
  秦海只觉得郭明此问实在是滑稽,闹了半天,郭明连日本人来干什么都没搞清楚,就弄出了这么多的妖娥子。他忍住笑答道:“宁厂长和我上次在浦江的时候,与福冈会社签了一个合作意向,福冈会社承诺,只要我们厂生产的旋耕刀片使用寿命能够达到1000亩,他们就采购至少100万片。
  前一段时间,我们把旋耕刀片的样品发给了福冈会社,样本的使用寿命达到将近1100亩,与日本的同类产品质量相仿。福冈会社有意与我们建立长期的合作关系,岸田先生就是前来考察我们厂的资质的。”
  “嗯嗯,资质,对,这很重要。你们说说看,需要县里怎么配合你们?”郭明问道。
  秦海想了想,说道:“好像也没什么需要县里配合的。岸田主要是来考察我们的生产设备和工艺,我们青锋厂前一段时间添置了一些设备,同时也对老设备进行了技术改造,已经具备了批量生产高质量旋耕刀片的能力。所以资质方面的问题,县里不用担心。”
  “这怎么能行呢?既然外宾来了,那就需要把咱们最强的实力展现出来,让外宾对我们充满信心。这样吧,老宁,你列一个单子,看看需要增加什么设备,县里跟其他企业协调一下,把他们的设备临时调过来,摆到你们厂里去。还有,从各厂子抽调优秀工人,充实到你们的生产一线,让日本客人看到我们精湛的技术。”郭明大包大揽地说道。
  “免了免了。”宁中英也听不下去了,“郭县长,这未免有些太劳民伤财了。再说,其他企业的设备也都要用,搬到我们那里去,算怎么回事呢?你放心,设备方面我们有充分的信心,我们本身就是农机厂嘛,必要的设备都是有的,工人的水平也是足够的。”
  “这样啊……也好吧。”郭明也发现自己有些激动过头了,赶紧掩饰着说道,“那咱们就说好了,你们马上回去安排,县里也要进行安排。总之,我们要把接待外宾的工作,当成一项最重要的政治任务来完成。”


第一百零三章 岸田是个中国通
  日本人要来的消息,甚至都传到了秦海妹妹秦珊的耳朵里。已经如愿以偿进了平苑一中的秦珊下课回到家,神秘兮兮地告诉哥哥,说老师向他们传达了县里的重要通知,有外宾要来平苑访问了。
  “这关你们什么事?”正在吃饭的秦海诧异地对秦珊问道。
  “我们老师说了,县里要选人当服务员,接待日本外宾,我们班很多同学都报名的。”秦珊说道。
  “胡闹!”秦海斥道,“你没报名吧?”
  “人家不是要回来和你们商量一下吗?”秦珊低下头,用手捻着衣角,忐忑地说道,那话里的潜台词分明是说自己也希望能够有一个这样的机会。
  “不行!”秦海毫不犹豫地把妹妹的想法给封杀了,他可知道县里要选的服务员是怎么回事,不外乎就是在宴请岸田邦夫的时候,站在一旁当服务小姐。在县一中选人的理由,肯定是觉得一中的学生有文化、气质好。自家的妹妹,怎么能去干这样的事情?
  “为什么呀!”秦珊原本以为思想开放的哥哥会支持她,最不济也应当是不闻不问、任凭她自己选择。谁料想,自己话还刚说出口,哥哥就不留余地地拒绝了,这让秦珊感觉好生失望,伴随着强烈的不满。
  “你一个高中生,去干这种侍候人的事情干什么?再说了,接待的还是日本人,你不知道日本人……”后面的话秦海不打算说下去了,有些话属于儿童不宜的,妹妹现在勉强也算是一个儿童吧。
  “人家就是想看看外宾是什么样子嘛,什么叫侍候人啊。”秦珊撅着嘴抗议道。
  秦海道:“外宾有什么好看的,不是和咱们一样吗?日本人除了个子矮点,猥琐一点,再加上有点罗圈腿,其他的没什么特别的呀。”
  “你看过了当然觉得没什么,我们都想看看呢。”秦珊说道。
  坐在一旁的秦明华道:“小海,小珊想去看,你就同意她去吧,开开眼界也好嘛。咱们家原来在白河镇,哪有见外宾的机会啊。”
  “爸,这外宾真的没啥可看的。再说了,这个岸田邦夫本来就是冲我来的,如果你们想看,我把他叫到家里来,让你们看个够就是了。”秦海无奈地说道。
  “你又吹牛了!”秦珊道,“人家是外宾耶,你以为是宁默啊,你叫他来,他就会来?”
  秦海道:“这有什么难度?日本人其实挺好打交道的,回头我跟他说说,就说请他到家里来吃中国的家常饭,他肯定会愿意来的。对了,爸,这次我还有一个想法,我想和岸田邦夫谈谈特种钢材的事情,倒也的确得让他到钢铁厂来走走。”
  “你说的是真的?”秦明华态度严肃起来,他知道儿子有时候会无伤大雅地开些玩笑,但在正事上说话是很靠谱的。如今秦海把话说得如此确定,说不定是真的打算把日本人请到家里来了。
  秦海道:“岸田邦夫所以会到平苑来,是因为青锋厂生产的旋耕刀片钢材品质超出了他们的预想。福冈会社是做农机产品代理的,与许多日本的农机企业都有联系。我想,他们对于优质的特种钢材肯定是有需求的,但青锋厂满足不了他们这种需求,而我们钢铁厂可以做到。从这点来说,咱们钢铁厂和福冈会社会有不错的合作机会的。”
  “好,我一切都听你的。”秦明华道,“这几天我安排一下,让大家打扫打扫卫生,既然要请外宾来,怎么也得有个整洁的环境吧?”
  “哥,你真的要请外宾到咱们家来啊?可是,咱们家什么都没有,怎么接待外宾啊?还有,到那一天,我能在场吗?我要不要呆在学校不回来啊?我如果回来的话,穿什么衣服好呢……”
  秦珊被秦海的安排给吓懵了,追在秦海的身后,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打听,简直就像有国家元首来家里作客一样隆重。
  在一片紧张的气氛之中,岸田邦夫终于抵达平苑了。其实,他的平苑之行也是折腾得很,先是与安河省外事办取得联系,确定访问的时间和行程。接着,他就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红泽,再由省外事办派车将他送往平苑。他坐的车子是一辆在浦江用德国配件组装起来的浦桑汽车,车窗上挂着帘子,在从红泽到平苑的这一路上,外事办的陪同人员很委婉地建议他,最好不要拉开帘子……据说是为了尊重沿途百姓的隐私权。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岸田邦夫坐的车刚进平苑县城,早已等候在街道两旁的小学生们便开始挥舞花束喊起了口号。这一套作法还是大家从新闻纪录片上学来的,经过县里几所小学老师们的反复调教,孩子们表演得十分到位。
  县委书记夏启龙在县委大楼外主持对岸田邦夫的欢迎仪式,他对走下轿车的岸田邦夫说道:“岸田先生,我是平苑县委书记夏启龙,我代表平苑县100万人民,欢迎岸田先生光临平苑,希望您的平苑之行能够留下美好的记忆。”
  从科技局找来的日语翻译上前一步,打算把夏启龙的话翻译成日语,说给岸田邦夫听。谁料想,岸田邦夫冲着夏启龙来了个90度的鞠躬,然后用稍带点磕巴但发音准确的中文说道:“感谢夏先生,感谢在路上欢迎我的孩子们,给大家添麻烦了,请多原谅。”
  “岸田先生,你会说中文?”夏启龙深感意外,准备好的稿子也顾不上了,直接就问了一句大白话。
  “我曾经在中国工作过三年,我非常热爱中国文化,所以学了一些中文。我的中文说得不好,请原谅。”岸田邦夫说道。
  “不不不,你的中文说得非常好。既然是这样,那可太好了,那大家交流起来就没有障碍了。”夏启龙脸上露出欢喜的神色,心里却在叫苦。遇到这么一个“中国通”,接待的难度反而更大了。原来设想日本人听不懂中文,旁边的人说错了什么也不要紧。现在对方的中文说得非常好,有些事要想瞒着他,可就不容易了。
  郭明带着其他的县政府官员也都上前来向岸田邦夫表示欢迎,并且关切地询问岸田邦夫一路是否辛苦,是否需要到宾馆去休息,有什么生活上的需要,等等。
  “各位先生,我没有什么特殊的需要。我到平苑来,主要是为了考察一下青锋农机厂,和青锋农机厂的同行们交流一下有关的技术问题。如果大家不介意的话,我希望能够尽快地到青锋农机厂去开始我的考察。”岸田邦夫说道。
  “不用这么紧张吧?”郭明下意识地说道,县里为了欢迎岸田邦夫做了大量的准备,如果对方只是打个转就走,这些准备不是白做了吗?
  岸田邦夫道:“郭先生,非常感谢你们做的一切,不过我到平苑来,主要是来考察青锋农机厂的,所以我希望能够有更多的时候用于我的考察,请多多关照。”
  “郭县长,外宾有这样的要求,咱们就还是按外宾的意见办吧。”陪同岸田邦夫来的省外事办的人员发话了,他接到的指令就是为外宾提供服务,外宾的要求只要不违反规定,他就要尽量地予以满足。
  “既然如此,那么……宁厂长,你们那边安排好了没有?”郭明对站在一旁的宁中英问道。
  “都安排好了。”宁中英答道。
  “那就请岸田先生到青锋厂去考察吧。对了,宁厂长,岸田先生到了青锋厂之后,由谁负责陪同和解说?”郭明问道。
  宁中英用手指了指身边的秦海,说道:“我们打算让小秦负责。”
  “小秦……”郭明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压低声音对宁中英说道:“宁厂长,这么重大的外事活动,让小秦负责是不是合适?我担心他过于年轻,说话嘴上缺个把门的,万一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那可就是很严重的国际影响了。”
  宁中英把手一摊,说道:“郭县长,我们也是没办法。我对生产技术上的事情,了解得不多。我们项厂长和冷科长倒是了解一些,但听说要向外宾介绍,他们都腿肚子转筋,不敢上前。我们厂也就是小秦是个傻大胆,不让他负责,还能找谁?”
  “这事闹的……”郭明跺着脚懊恼地说道,“我就是这件事没有叮嘱好,你们竟然就弄出这么大的一个隐患。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一定要找一个政治上更可靠的人来陪外宾。你们如果找不出人,那就从县里抽调。”
  宁中英道:“郭县长,你从县里抽的人,能说得清楚我们那摊技术问题吗?”
  “那也比犯错误强啊。”郭明恼火地说道,“要不,就由你老宁亲自陪同,你的政治觉悟,我是信得过的。”
  就在这时候,岸田邦夫走了过来,对郭明说道:“郭先生,我这次到平苑来,非常希望能够见到上次和我们会社的中村君交流的那位年轻人,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安排他来为我做考察时候的解说。”
  “年轻人……”郭明一愣,硬是回味不过来岸田邦夫说的是谁。其实宁中英和秦海与中村俊交流的事情,郭明是听说过的,只是这一刻有些糊涂了而已。
  “这就没办法了,这是外宾点名要见秦海,郭县长,你看呢?”宁中英在一旁幸灾乐祸地问道。


第一百零四章 不容染指
  岸田邦夫指名道姓要秦海作为解说,郭明也无话可说了。一直跟在宁中英身后不吭声的秦海走上前去,来到岸田邦夫的面前,向他微微点了一下头,用日语说道:“岸田先生,你是要找我吗?”
  “请问你就是秦先生吗?”岸田邦夫问道。
  “我就是秦海。”秦海答道。
  “果然是个不同凡响的年轻人。”岸田邦夫略带感慨地赞道。
  岸田邦夫这一路过来,从省里到县里,见到的无非是两类人:第一类对他热情倍至,毕恭毕敬,腰弯得比他这个日本人还厉害;第二类则是心存怯意,不敢上前与他搭话,生怕说错了什么就是丢丑。而眼前这个秦海却与这两类人都不相同。他的态度不卑不亢,既有礼貌而又不失尊严,丝毫没有把岸田邦夫当成一个什么外宾,而只是如对待寻常的合作伙伴一样平和。
  岸田邦夫想起中村俊对他描述过的秦海的作为,再与眼前见到的秦海加以印证,更坚定了自己此前的一个猜测:秦海是一个非常有实力的中国年轻人,是可以作为合作者或者同盟者的。
  “岸田先生过奖了。听说岸田先生是专程来考察青锋农机厂的生产条件的,如果您不是特别劳累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前往青锋农机厂,岸田先生以为如何?”秦海建议道。
  在秦海心里,并没有觉得岸田邦夫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他前一世认识许多日本朋友,甚至还带着几个日本学者跑到太行山里的农家去吃过狗肉宴,和农家的老人在一起畅谈抗日往事。他既不媚日也不仇日,所以在岸田邦夫这样一个日本客人面前,他根本没有什么不适应的感觉。
  “很好,如果秦先生方便的话,我希望现在就能够前往青锋农机厂。”岸田邦夫赞同道,对于郭明等人的繁文缛节,他也实在是忍受不了了。
  外宾说了要去农机厂,官员们自然不敢反对。又经过一番手忙脚乱的勾通、折腾之后,岸田邦夫终于坐上了秦海开的吉普车,由宁中英和省外事办的一名刘姓工作人员陪同前往农机厂。
  在坐车的问题上,郭明和刘姓外事办人员还颇为纠结了一番。他们原本希望岸田邦夫能够坐外事办派来的浦桑轿车,谁知岸田邦夫执意要坐秦海的吉普车,弄得几个官员也没办法了。趁着岸田邦夫没注意,郭明恶狠狠地瞪了秦海几眼,恼火他为什么要开个破吉普到县政府来显摆。
  “这就是我们铸造车间,我们用于生产刀片的钢材就是由这个车间冶炼的。这是我们用于冶炼锰钢的中频电炉……”
  来到青锋厂,秦海也没有与岸田邦夫过多客气,直接把他领到了车间,开始向他详细介绍青锋厂的生产条件。
  “这种型号的电炉,在日本已经看不到了。”岸田邦夫说道,“秦先生,恕我直言,这台电炉的技术,只相当于日本60年代中期的水平。”
  秦海笑道:“事实上,这台电炉的确是我们厂60年代末期置办的。不过,我们最近对这台电炉进行了技术改造,改进了测温、吹氧等部分,冶炼出来的钢材完全能够达到工艺要求。”
  “了不起。能够用简陋的设备达到这样高的工艺要求,需要有非常高明的工艺设计以及极其优秀的工人,我相信,这两条贵厂都已经具备了。”岸田邦夫说道。他是一个内行,深知工业生产中的各种门道,看到这样的现场,再听秦海一解说,他就知道,青锋农机厂的确是有高人,能够生产出与日产刀片相媲美的产品,也并不奇怪。
  秦海道:“我们还学习了贵国在质量管理方面的经验,这对于我们提高产品质量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在这方面,贵国是我们的老师。”
  “其实,我们日本人在质量管理方面能够取得一些经验,也是得益于戴明先生的指点。”岸田邦夫说道。
  两个人都是技术高手,他们边走边聊,并不需要太多的废话,就已经把需要交流的信息都传递出去了。宁中英和外事办那位小刘跟在他们俩的身后,听着他们交谈,想插话都插不进去。尤其是那位小刘,压根就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干着急却又没有办法。
  “宁厂长,岸田先生说的戴明,是你们厂的工程师吗?”小刘小声对宁中英问道。
  “好像是个外国人吧……”宁中英不确信地说道。国内全面推广日本的质量管理经验的时候,宁中英正处于退居二线的时期,所以对质量管理中的有关概念并不熟悉,自然也不知道戴明是何许人也。不过,他好歹知道,此君肯定不是中国人。
  “秦海同志向外宾说的这些内容,没有泄密吧?”小刘又问道。
  宁中英道:“没有泄密。小秦介绍的内容,都是我们厂务会认真审核过的,哪些可以说,哪些不可以说,小秦非常有分寸,小刘同志就放心吧。”
  “唉,早知如此,应该找个懂技术的人过来陪外宾,我根本就搞不懂你们这摊事情……”小刘唉声叹气地说道。
  说话间,秦海已经带着岸田邦夫参观完了铸造车间和金工车间,来到了临时搭建的热处理车间门外。
  与此前建起的材料实验室相同,热处理车间现在也还只是一个工棚而已。在工棚的旁边,新车间的地基已经挖好,正在浇筑水泥。由于缺乏施工机械,所有的建设工作都是由建筑工人手工完成的,所以进度缓慢,这一座单层厂房要建起来,起码需要半年以上的时间。
  “日本在昭和30年到昭和40年期间,也是这个样子。”岸田邦夫深有感触地对秦海说道,“中国现在看起来还比较落后,但我对你们很有信心。”
  “多谢岸田先生的鼓励。”秦海客气地说道。
  “请问,我可以参观一下这座车间吗?”岸田邦夫指了指工棚,问道。
  秦海道:“可以,不过有一件事需要说明,我们的热处理车间还有其他的业务在做,所以岸田先生只能参观其中的一部分设备,其余的地方,我们暂时是保密的。”
  “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岸田邦夫说道。
  一行人走进了工棚,来到正在为旋耕刀片做堆焊处理的高频电子炉前。经过改良的夹具不停地把刀片送入炉中,经过几十秒钟的处理之后,又把刀片夹出来,送到一旁的成品车上。岸田邦夫走上前去,不知从哪掏出一个放大镜,对于刚刚出炉的刀片仔细看了半天,然后点头赞道:“非常好,焊层很均匀,几乎没有疵点。”
  “我们对焊料的配方也进行了改进,所以堆焊的质量也就非常稳定了。这一点,我想岸田先生从我们送去的样品中是能够看出来的。”秦海解释道。
  岸田邦夫向两旁看了一眼,然后走前几步,指着一个敞开盖的盒子,问道:“这就是你们用的焊料吗?”
  秦海点了点头,说道:“没错,这就是我们用的堆焊焊料。”
  岸田邦夫从怀里掏出一双白手套戴上,然后伸手捻起一小撮焊料,送在眼前看了看,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当是还原铁粉,含有铬合金和助熔剂,粉末颗粒很细,也很均匀。日本的堆焊工艺主要是使用自熔合金,贵国在自熔合金粉末的研究方面有些滞后,使用助熔剂也是一个比较好的选择了。”
  “岸田先生果然是内行。”秦海称赞道,说罢,他扭头看看左右,见探伤工王晓晨就在旁边,便伸手招呼道:“晓晨,你过来一下。”
  “小秦,有事吗?”王晓晨走上前来,她其实是和其他工人一样,借故前来围观外宾的,不想却被秦海叫过来了。看到岸田邦夫就站在自己身边,她忍不住有些紧张。
  秦海指了指岸田邦夫手上那沾了焊料的手套,说道:“岸田先生的手套弄脏了,你去找双手套来给岸田先生换一下。”
  “好的。”王晓晨答应着,转身便欲离开。
  “哦,不必麻烦这位姑娘了。”岸田邦夫赶紧阻拦道,“这本来就是一双工作用的手套,脏一点没关系的。”
  秦海看着岸田邦夫,似笑非笑地说道:“岸田先生,我觉得还是换一双手套为好。如果岸田先生对这双手套特别钟爱的话,我们可以替你洗干净了,再还给你。”
  “这……”岸田邦夫的脸色有些泛红,那是自己那点小心思被人看破时候的尴尬神色。
  身后的小刘看出了其中的不对,他一个箭步就冲到了前面,对秦海怒目而视:“秦海同志,你这是什么意思?”
  秦海嘿嘿笑着,说道:“小刘同志,我做的有什么不对吗?”
  小刘愣了一下,发现自己找不到谴责秦海的理由,于是扭转头去,对岸田邦夫说道:“岸田先生,刚才秦先生跟你说的话,有什么不合适的吗?”
  “这个……没有没有,秦先生完全是出于对我的关心。我的手套的确有些弄脏了,如果秦先生愿意为我换一双手套的话,我非常感谢。”岸田邦夫说着,把自己的手套摘下来,递到了秦海的面前。


第一百零五章 岸田邦夫的小礼物
  秦海与岸田邦夫的这番交手,也就是那个秉承“宾辱我死”原则的外事办小刘看不懂,宁中英跟在他们身后,对这其中的奥妙可谓洞若观火。
  高频堆焊技术并不是什么高深的技术,日本在这方面的成就起码能领先中国十年以上。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国就没有什么值得保密的东西。
  青锋厂给旋耕刀片做堆焊用的焊料,其中就包含着秦海和其他技术人员一起研究出来的一些独特配方,尤其是助熔剂的选择,对于降低焊料损耗、提高焊层质量都有重要的影响。岸田邦夫刚才以察看焊料为名,用手套沾上了一些焊料粉末,如果这些粉末被他带回日本,日本的技术人员就有可能借此分析出其中的配方,并推测出其他的一些工艺参数。
  一种助熔剂的配方,价值并不是很大,但如果每一项小技术都被日本人了解到,那么中方就很形成自己独特的技术优势,从而会在与日方的技术往来中处于不利地位。秦海对于技术领域里的这些猫腻是了如指掌的,所以才会非常委婉地提醒岸田邦夫把手套留下来,不要做出让大家都觉得难堪的事情。
  对于岸田邦夫来说,抓住一切机会刺探合作方的情报已经是一种本能了,他甚至并不觉得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恶意。他在中国其他企业考察的时候,对方对他几乎是有问必答,有求必应,别说用手套沾点粉末这样的事情,就算他开口要对方的配方实验资料,对方都会欢天喜地地双手奉上,只怕他嫌弃装订不够精美、字迹不够清晰。
  然而,当他踏进青锋厂的时候,他却深深地感觉到了秦海在热情背后始终隐藏着的警惕之意。秦海向他展示了所有可以让他知道的东西,同时回避了所有不能让他看到的东西。他刚刚想耍点小聪明,用这种手法弄走一点焊料粉末,就被秦海及时发现,而且做出了一个让大家都能下得来台的处置。
  既然自己的用意已经被秦海察觉了,岸田邦夫当然不会死硬到底。他不确信如果自己坚持要留下手套,前面这位名叫小刘的官员是不是会全力地支持他,而秦海又是不是能够顶住小刘的压力。他非常聪明地没有选择对抗,因为这样做实在是太丢人了,这种焊料的技术即便有什么独到之处,也不值得他用脸皮去交换。
  “秦先生真是一个精明的人啊,我非常佩服。”
  交出了手套之后,岸田邦夫带着一些自我揶揄的态度对秦海说道。他这个贼也算是一个“雅贼”了,所以被人抓了现行也还能保持从容的神色。
  秦海随手把手套交给高频炉的操作工,然后对岸田邦夫说道:“我们之间的合作还来日方长呢,互相坦诚相见,才能长久相处。”
  “我非常赞同你的观点。”岸田邦夫向秦海微微鞠了一躬,说道。
  这时候,王晓晨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双白手套。来到秦海和岸田邦夫的跟前,王晓晨迟疑了一下,不知道把手套交给谁才合适。
  “你把手套交给岸田先生吧。”秦海说道。
  王晓晨胀红了脸,鼓了鼓勇气,才学着秦海的神气挺着胸把手套递到岸田邦夫的面前,说道:“岸……岸田先生,这双手套送给您吧。”
  “谢谢这位美丽的小姐。”岸田邦夫双手接过手套,然后从随身的包里换出一个小纸盒子,同样用双手捧着,对王晓晨鞠躬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小姐收下。”
  “这……”王晓晨没有料到岸田邦夫会有这样一手,对方向她鞠躬,就已经让她手足无措了,再看到那包装精美的小盒子,也不知道其中装了什么东西,她哪敢接受。
  “不行不行,我不能接受您的礼物,我没做什么呀。”王晓晨一边说着,一边又是摆手又是摇头,还急切地向秦海投去一束求助的目光,让秦海帮她拒绝。
  秦海笑呵呵地看着这个场景,他知道岸田邦夫这样做,既是一种礼貌,也有借机掩饰尴尬的意图。他又看了看宁中英,宁中英向他投来一个会意的微笑,秦海明白了宁中英的意思,走上前去,伸手接过了那个盒子,转手递给王晓晨,说道:“晓晨,既然岸田先生执意要送你礼物,你就收下吧。日本朋友一向非常重礼节的,你如果不收,他反而不高兴了。”
  “是的是的,这只是一件小小的礼物,请您收下吧。”岸田邦夫说这些话的时候,又鞠了七八个躬。
  “那……那我就谢谢岸田先生了。”王晓晨这才怯生生地收下那盒子,脸上绽开了欢喜的光芒。
  当着外宾的面,王晓晨不好意思拆开盒子看里面的东西。在她逃也似地跑出工棚之后,马上就被好奇的女伴们给围住了。众人叽叽喳喳地起着哄,让王晓晨马上打开盒子,看看外宾送给她的到底是什么。
  “我猜一定是巧克力,我有一个亲戚家里来过一个华侨,带回来的外国巧克力,可好吃了!”
  “不会的,你没看这个盒子很轻吗,我估计是个什么工艺品吧?”
  “没准是个小钱包……”
  “我猜是……”
  在众目睽睽之下,王晓晨几乎是用颤抖着的手拆开了那个包装盒。盒子里有一块硕大的海绵,海绵中间开着一个槽,里面放着一只黑乎乎的工程塑料外壳的电子表,表盘上起码有十几组不同的数字,有些正在轻轻地跳动着,显示着当前的时间。
  “哇!竟然是一块电子表!”
  “卡西欧的!”
  “是多功能的,你看边上有那么多按钮。”
  “这块表比欣欣商店里卖的最好的电子表都高级,我猜起码要500块钱!”
  众人的情绪几乎要沸腾了,每个人的语气中都充满了羡慕嫉妒恨,有无数的人在心里懊悔不迭,刚才为什么不是自己出现在外宾身边呢?自己愿意用100双工作手套去换这样一块高档电子表。
  “我……我……我是不是应该把这表上交啊?”王晓晨被这件礼物的档次吓坏了。如果这只是一件价值十几块钱的小礼物,她会欢喜好几天。如果礼物价值能到几十块钱,她就能高兴上一个月。可是,当她听伙伴们说这样一块电子表起码得值500块钱的时候,她感觉到的是惶恐,没错,就是一种深深的惶恐。
  “晓晨,你傻呀,这是外宾送给你的,宁厂长都看见了,你有什么不敢收的。”边上的女伴开始给她打气了。虽然不是自己收到了礼物,但能够看到自己的伙伴收到礼物,也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而如果这样的礼物上交到厂里去,那对于大家来说就索然无味了,这种上交上去的东西,谁知道最终落到哪个领导手里去了。
  “对,不能上交,交上去肯定也被哪个领导吞了。”这是有着愤青气质的同伴说的话,她们倒并不是对某个具体的厂领导有什么不相信,只是老百姓心中本能的仇官情绪在作祟罢了。
  “怎么回事?”副厂长项纪勇走了过来,他没有在里面陪外宾,而是留在外面准备照应其他的事情。见到这里闹闹哄哄的,便上前来过问了。
  “项厂长,这是刚才外宾送给我的礼物……我本来说不要的,是……是小秦帮我接下来的,对了,宁厂长也知道这事。”王晓晨把电子表捧到项纪勇的面前,结结巴巴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项纪勇把表拿起来,看了看,点点头道:“嗯,真是一块好表,这上面有日历,还有星期,好像还能记一些电话号码什么的,小日本做的东西,硬是漂亮。”
  “项厂长,这是外宾送给晓晨的,晓晨应该可以留下吧?”边上的伙伴们一齐问道。
  “留下吧。”项纪勇把表又递还给王晓晨,然后说道:“既然宁厂长知道了,那你就留下吧。日本人有的是钱,听说他们冰箱用旧了都是直接扔到垃圾堆去的,送你一块表算什么。”
  “噢!”众人一齐欢呼起来,“晓晨,快把表戴上给我们看看。”
  在众人的怂恿之下,王晓晨紧张地把表戴到了手上,系紧了橡胶质地的表带,然后带着几分羞涩的神情,把手举了起来,让众人参观她戴表的样子。厂子里其他像王晓晨一样年纪的女孩子,都已经攒钱买了小小的坤表,成天戴在手上。而王晓晨每个月的收入都大半交回了家里,连自己吃饭都是抠抠缩缩,哪有闲钱买表。
  谁知道,命运就是如此照顾穷人,厂子里好不容易来一个外宾,外宾又好不容易送出一块手表作为礼物,这件礼物竟然就落到了王晓晨的手上。和她手里这块高档电子表相比,其他女孩子手腕上的国产机械表简直就是乡下老土了。
  “晓晨,咱们可说好,过几天一定要借我戴一次!”
  “我先跟晓晨说的!”
  “我下星期要去见一个人家给我介绍的对象,晓晨,到时候我借你的表去抖一抖!如果不能给我买一块同样的表,我就不答应他!”
  就因为这样一块小小的电子表,一向如丑小鸭一般不起眼的王晓晨瞬时就成了车间里女孩子们追捧的明星。


第一百零六章 我们是有节操的
  岸田邦夫不知道他送出的一份小礼品居然能够让一个中国女孩获得如此的快乐,他已经从刚才的事情中解脱出来,继续在热处理车间里考察着其他的设备。因为知道岸田邦夫要来考察,热处理车间里临时拉了一道屏风,把正在为汽车配件做热处理的那些工序给挡上了,岸田邦夫能够看到的,仅仅是与旋耕刀片相关的部分。
  “我真的不能看看你们其他的部门吗?”岸田邦夫指着屏风后面,半开玩笑地对秦海问道。
  秦海笑道:“那都是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为了不让像您这样的日本客人看到我们落后的一面,所以我们就挡上了。”
  “不不不,我觉得你们是非常先进的,用这样简单的设备,居然能够达到这样高的加工水平,非常令人钦佩。”岸田邦夫说道。他当然也知道秦海刚才那句话只是一种委婉的拒绝,作为一个聪明人,他也用不着去揭穿这种掩饰了。
  参观完毕,岸田邦夫来到了青锋厂的会议室,在那里与宁中英正式签署了合作协议,来自于省外贸厅和市县两级相关部门的官员在一旁见证了协议的签署过程。
  根据协议规定,在未来一年内,青锋农机厂将向福冈会社提供100万把旋耕机刀片,质量标准不低于此前提供的样品。至于刀片的价格,也正如此前商定的一样,是每把350日元。
  关于交易的计价货币,省外贸厅并没有特别的要求,美元和日元都是国家短缺的外汇,能够挣美元和挣日元,对于外贸厅来说,都是同样有能耐的表现。
  不过,秦海凭着自己一些模糊的记忆,还是坚持要以日元作为计价单位。就在协议签订之后不久,日本受“广场协议”的要求,大幅度提高日元币值,日元升值了将近一倍,让安河省外贸厅的官员惊呼秦海有远见,这是后话,倒也不必提了。
  签约仪式之后,接着就是盛大的宴席。这宴席是在县政府的大食堂里举办的,岸田邦夫作为一个中国通,对于这样的场面也是见惯不怪了。他是外宾,也没人敢灌他的酒,大家虽然举杯频频,但真正喝下去的酒却没有多少,倒是大家互相说了一些中日友好之类的场面话,显出其乐融融的样子。
  那一段时间,中国与美国、日本都处于蜜月期,无论官方还是民间,关系都非常和睦。
  在宴席上,秦海果然见到了不少从县一中找来的女生,穿得漂漂亮亮的,站在一旁做招待。让秦海觉得欣慰的是,他没有看到秦珊和宁静的身影,估计是他此前对秦珊说的话起了作用。宁静现在与秦珊同桌,两个姑娘之间无话不说,秦海的话肯定会在第一时间传到宁静耳朵里去的。
  那些参加服务的女孩子没有秦海那份矫情的心理,她们都为自己能够参加这样一次欢迎外宾的重要外事活动而感到兴奋不已。
  酒酣菜饱,县委书记夏启龙对坐在自己身边的岸田邦夫问道:“岸田先生,你的考察工作已经结束了,要不要我们县里给你安排一些其他的参观活动?我们县里有几处名胜古迹,虽然不太出名,但却也是很有些历史的,相信日本朋友应当会很感兴趣。”
  岸田邦夫道:“多谢夏先生,我在中国的行程也是安排得非常紧张,这些旅游活动,就暂时不考虑了。以后如果我有休假的机会,一定会来贵县瞻仰这些古迹。余下的半天时间,我想到秦先生的家里去拜访一下,和他探讨一下有关钢铁冶炼方面的一些技术问题。”
  “秦……”夏启龙脑子有些宕机的状态,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姓秦的大牛是值得外宾亲自去拜访的。
  坐在岸田邦夫另一侧的郭明倒是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今天在青锋厂参观的时候,秦海就是现场的主角,郭明想不知道他都难。不过,对于岸田邦夫想去秦海的家里拜访,他同样是想不出理由,他不明白这两个人什么时候能处得如此融洽了。
  “岸田先生说的是秦海吧?你们如果有什么技术方面的问题需要交流,可以在县政府找个房间谈话,我们这边的条件毕竟是更好一些嘛。”郭明建议道。
  岸田邦夫道:“不必麻烦郭先生了,我对于普通中国人的家庭也比较感兴趣,所以想去体验一下。我想,这件事应当与官方没有太大的关系,只是一些私人的交往而已,请夏先生、郭先生应允。”
  “那是肯定没有问题的。”郭明讪笑着,敷衍了一句,然后说道:“岸田先生稍候,我去安排一下。”
  说罢,他起身离席,稍带着同坐在席上的省外事办小刘也拽上了。二人来到一个背人的地方,郭明问道:“小刘,刚才岸田邦夫的那个要求,你听到没有。”
  “我当然听到了。”小刘把眉毛皱成一个大疙瘩,略带恼火地说道:“郭县长,不是我说,你们平苑县对于这次外宾接待的工作,实在是有些欠考虑了。像秦海这样一个政治上不可靠的人,怎么能安排来做这样重要的接待工作?”
  “他在政治上还是可靠的。”郭明辩解道。小刘的级别与郭明相比,差得老远,但人家是从省里下来的,而且负责的是外事工作,有点手握钦差权柄的味道,所以郭明在他面前也得赔着小心。
  “与福冈会社的合作,是秦海在浦江联系的,外宾到平苑之后,肯定要找秦海,这不是我们安排不安排的问题。”郭明说道。
  小刘道:“郭县长,我刚才没来得及向你汇报。在今天上午外宾考察青锋厂的过程中,秦海一直在和外宾聊天,谈论各自的家庭以及各人的履历,这些都是与考察工作无关的内容,这是明显违反外事纪律的。”
  “哦,外事纪律上有明文规定吗?”郭明不软不硬地呛了一句。自家的孩子自家打,小刘告秦海的状,郭明可不会跟着附和,否则至少一个御下不严的评价他是躲不开的。
  对于秦海与外宾唠家常这件事,郭明也说不出是对是错,在他想来,只要外宾没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而秦海也没有泄露国家机密,那么双方建立点良好的私交,应当是利大于弊的吧?
  小刘被郭明这句话给噎住了,他只是觉得秦海上午太出风头了,让他有些看不惯,所以才下意识地找点理由来告状。但要说秦海这样做有什么不对,他也说不出道理来。作为外事部门的工作人员,他知道这几年外事纪律已经松动了很多了,对于外宾行为的限制越来越少,对于国人与外宾的交往,也不再约束。
  甚至于他们外事办的工作人员自己,陪同外宾的时候也会聊一些家庭琐事,以便让外宾找到宾至如归的亲切感。所以,要说秦海与岸田邦夫谈家务事有何不对,小刘还真找不出依据。
  “现在外宾提出要到秦海家里做客,与秦海的家人交流,我只想了解一下政策,这样做是不是允许?”郭明知道自己已经把小刘给憋住了,于是也不继续追问,而是问起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小刘吃了一个瘪,也不敢乱说话了。对方毕竟是个父母官,自己如果表现不好,对方也是可以向外事办投诉自己的。他想了想,说道:“这个得先了解一下秦海的家人是什么情况,政治上是不是可靠。”
  “这个我们已经了解过了。”郭明道,“秦海的父亲是个农民出身,现在承包了他们镇的农机厂,正在我县租用钢铁厂的设备生产一些出口商品。”
  “如果是这样,那倒没什么大问题。”小刘道,“过去我们也接待过这样的外宾,他们对于中国的普通家庭非常感兴趣,向我们提出要到普通中国家庭去做客,对于这样的要求,我们一向都是会予以满足的。
  不过,还要麻烦郭县长专门叮嘱一下秦海和他的父亲,接待外宾可以,但不能做出有损国格的事情,比如,不准向外宾索要外汇,不准向外宾提出代办出国事宜,不准……”
  小刘一口气说出了十几个不准,把郭明听得有些背心发凉,少不得把秦海直接叫过来,让他亲耳聆听小刘的教诲。秦海可没有郭明那样的耐心,他听了几条,直接摆摆手就把小刘的话给打断了:“小刘同志,这些废话你就别说了,我根本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我是未雨绸缪,先给你打预防针。我们在做外事工作的时候,经常遇到这样的事情,严重损害了我们国家的形象。我可以告诉你,连我们外事部门的某些同志都经受不了外国物质条件的诱惑,有些女同志甚至……”小刘恼火地说道,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见秦海就忍不住想生气,连一些不该说的话都情不自禁地从嘴里滑出来了。
  “打住打住。”秦海举起双手做出一个阻拦的样子,打断了小刘的话,说道:“这是你们的人干得出来的事情,别栽到我们身上。我们是工人阶级,都是有节操的,不像你们,OK?”


第一百零七章 五十倍以上的差价
  小刘被秦海一句话顶得吐血三升,偏偏还拿秦海没辙。他们外事办的那点丑事是他自己把不住口风漏出来的,人家秦海说的也没错。至于说记着秦海的仇、日后给秦海弄双啥小鞋穿之类的,小刘还真没这样的手段,如果秦海是个机关干部,外事办是可以上哪歪歪嘴,给他添点麻烦的。可秦海只是一个普通工人,堂堂省外事办兴师动众找一个普通工人的麻烦,还不够自己丢人的呢。
  岸田邦夫要拜访秦海家的请求最终还是得到满足了。岸田邦夫委婉而又坚决地拒绝了小刘以及其他政府官员的陪同,执意要求得到一个单独与中国工人家庭接触的机会。郭明对此也没办法,只能吩咐公安部门抽调警力,在秦海居住的钢铁厂里外布控,以防各种不测。
  时间已经到了20世纪的80年代中叶,中国的对外开放已经达到了一定的程度,外国人在国内的活动已经拥有了比较多的自由。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外国人要求单独访问一个中国家庭,已经不算是什么耸人听闻的事情了,当然,在平苑县这样一个小地方,这样的事情还是第一次。
  “岸田先生,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平苑钢铁厂,现在我正在将其改造为一个特种钢材厂,冶炼一些具有特种性能的合金钢。”秦海开着车把岸田邦夫带进钢铁厂,然后直接把他带到了炼钢车间,让他察看生产现场。
  “秦先生,你说过这家企业是你个人的产业,是这样吗?”岸田邦夫问道,现在他们身后已经没有其他人跟随,说话也可以更随便一些了。有关平苑钢铁厂的情况,在上午的时候秦海已经向岸田邦夫简单介绍过几句,其中特别提到这是自己能够控制的一家企业,这也是岸田邦夫想来此参观的主要原因。
  秦海道:“确切地说,这是一家由我控股的合伙制企业,一会我可以向你介绍一下我的合伙人们。中国正在进行改革开放,未来会有越来越多的民营企业涌现出来。”
  岸田邦夫看着车间里热火朝天的生产场面,问道:“秦先生,请允许我冒昧地问一句,你这家企业目前一年的产值有多少?”
  秦海道:“我这家企业只是刚刚建立,不过,在未来一年内,我们估计会有30万美元以上的产值。”
  “30万美元,在日本只是一家微型企业了,不过,在中国已经算是很不错了,尤其是当这家企业是你的私人企业的情况下。”岸田邦夫说道。
  秦海道:“如果仅仅是为了我个人的生活,别说30万美元,就算有3万美元的产值,也够我在中国成为一个富翁了。不过,我的志向可不在于此。”
  岸田邦夫道:“我知道,你是我在中国见到的最有野心的年轻人。实不相瞒,今天上午的时候,我曾经动过要招募你到我们福冈会社去工作的念头,我可以给你3万美元的年薪。不过,现在看到你的企业,我知道这样的薪水是无法打动你的。”
  “哈哈,3万美元,在中国,你用这个价钱可以聘到10个比我更优秀的专业人才了。”秦海笑道,“岸田先生,你出这么高的价格,也不怕亏本吗?”
  当年一个中国工人的月工资不过是50元左右,年薪也就是600元。而3万美元相当于7至8万人民币,别说聘10个人,就算聘100个人也能聘到了。
  岸田邦夫认真地说道:“我看人的能力是非常强的,你的价值绝对超过你说的10个专业人才。”
  “谢谢你的夸奖。”秦海答道。在上午的时候,他曾经与岸田邦夫交流过各自的经历,他知道岸田邦夫是美国留过学的,后来又在福冈会社从事过许多个岗位的工作,还在中国有过工作经历,是一个难得的复合型人才。虽然岸田邦夫处处都在打中国人和中国企业的主意,但绝对能够算得上是一个值得尊重的对手。
  岸田邦夫道:“秦先生,你把我带到这个炼钢车间来,是想跟我谈什么呢?这个车间里的设备已经非常陈旧了,如果有可能,我建议你从日本采购一些最新的炼钢设备,至少可以提高两倍以上的生产效率,而且降低70%以上的能耗。”
  “这件事我们日后再谈,等到我真的需要更新设备的时候,没准还需要拜托岸田先生帮忙呢。”秦海说道,这里,他看到苗磊向这边走了过来,便喊道:“磊子,你把咱们给葛排长他们做的军铲的成品拿两件过来,另外把上次我们炼的钢样也带过来。”
  “好咧。”苗磊答应了一声,便转身跑回车间里去了。
  “我们外面谈吧。”秦海对岸田邦夫说道。
  两个人来到车间外的一个荫凉处,站着说了几句闲话,接着就看到苗磊和另外一位名叫戴家寅的工人推着沉甸甸的小车走过来了。来到秦海他们面前,苗磊放下车,看了看岸田邦夫,然后挠挠头,突然说了一句:“How……How_do_you_do!”
  这一句英语的问候也不知道是苗磊什么时候学的,夹着一些平苑口音,听起来怎么都像是说“好肚油肚”的意思。不过,苗磊的善意岸田邦夫倒是听出来了,他向苗磊鞠了一躬,用标准的汉语回道:“谢谢,我叫岸田邦夫,请多关照。”
  听到外宾说起了汉语,苗磊和戴家寅都吓了一跳。戴家寅有50多岁了,是原来平苑钢铁厂的轧钢工,他是听说岸田邦夫是个日本来的外宾,才抢着要帮苗磊推车的,目的就是为了能够近距离地参观一下外宾是什么样子。听到外宾居然会说中国话,他好生惊讶,不禁脱口而出:“妈啊,你不是小日本吗,怎么会说我们中国话……”
  话说出口,戴家寅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想纠正又不合适,一时间窘得满脸通红。秦海也觉得有些尴尬,虽然大家私底下都是“小日本”、“小鬼子”地叫着,但把这话当面说出来又是另一码事。他抱歉地对岸田邦夫说道:“不好意思,我们这位师傅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
  “没什么,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岸田邦夫摆摆手,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他在中国工作期间,曾经不止一次听到中国同事在背地里管他叫“小日本”了;有时候坐公交车时,旁边的人不知道他能听懂中国话,也会小声地这样嘀咕,对此他已经有免疫力了。如果为这么点事也要计较,那他就只能去撞墙了。
  秦海也没觉得这事有多大,倒是岸田邦夫的豁达让他多了几分好感。他从苗磊推来的小车上拿起一把已经加工完成的成品军铲,递到岸田邦夫的跟前,说道:“咱们还是说正事吧,岸田先生,你看看这把军铲如何。”
  岸田邦夫接过军铲,饶有兴趣地把玩了一番,点点头道:“的确是设计很精巧,不过,在我们日本也有类似的军用工兵铲,与你们的产品各有千秋。”
  “那你看看它的用料如何。”秦海又说道,他原本也不是打算让岸田邦夫欣赏这把军铲的设计的,他知道日本人在搞这种小机巧方面是更有创意的。
  “用料……”岸田邦夫用手敲了敲军铲的铲面,又试了试刃口。苗磊不失时机地翻出一小卷废铁丝,放在地上,然后向岸田邦夫做了个试验的手势。岸田邦夫知道苗磊的意思,于是举起军铲,对着那卷废铁丝用力砍去。
  正如过去秦海曾经向葛东岩演示过的那样,军铲轻而易举地把废铁丝斩成了几段,而军铲的刃口却毫发未损。岸田邦夫又点了点头,说道:“的确是好钢,和日本市场上的高强度合金钢相比,也并不逊色了。”
  这种话如果搁在30年后,就相当于是骂人话了。但在此时,苗磊和戴家寅却都是满脸喜色,觉得像是争到了莫大的面子一般。想想看,中国企业炼出来的钢材,能够与日本的钢材相提并论,这是何等的荣耀啊。
  秦海对于这种情况也只有无奈,整个国家的工业实力比人家落后一二十年,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是不能靠所谓民族自尊心来否认的。不过,他想和岸田邦夫谈的,却不是谁的钢材更好的问题,而是其他的。
  “岸田先生,我想问一下,类似这样的钢材,在日本的销售价格大概是多少?”秦海问道。
  岸田邦夫又认真地端详了一下这把军铲的钢材,说道:“我没看到具体的性能参数,也不好准确地给出一个估价。类似于这样的钢材,在日本市场上每吨大概在500万至1000万日元的样子吧。”
  “是这样……”秦海默默地在心里计算了一下:500万至1000万日元,按现行的汇率,大概相当于2万至4万美元,也就是5万至10万人民币的样子。
  平苑钢铁厂的这些钢材是利用废钢冶炼的,废钢的收购价是平均每吨300元左右,即使加上各种消耗,每吨合金钢的成本也不到1000元。也就是说,与日本的同类产品相比,二者居然有50至100倍的差价。
  “岸田先生,如果我能够向你们大量提供这种钢材,按照同等性能参数,价格只相当于日本市场的50%,你们有兴趣代理吗?”秦海终于抛出了他考虑已久的计划。


第一百零八章 稳赚不赔
  秦海的钢材与日本市场上的钢材相比,价格低得惊人,这其中有几个原因:
  其一是原料来源不同。一般钢铁厂冶炼合金钢,都是使用专门的合金材料,其价格较为昂贵。而秦海用的是合金废钢,相当于用废钢的价格来获得合金材料,成本上便大为节约了。
  用合金废钢进行搭配来冶炼合金钢,关键在于精确计算各种废钢的配比,这其中的工作量是非常庞大的。普通的钢铁厂既没有这样的人才,也不值得这样去做。而秦海则不同,他雇了一批工学院的学生来做这样的计算,学生把这项工作当成专业实习的内容,秦海实际花费的人工成本是非常低廉的。
  第二个原因也与人工相关,那就是日本的炼钢工人工资很高,而中国工人的工资水平只相当于日本的一个零头。钢铁工业是资本和劳动双密集的产业,劳动力成本在钢铁成本中所占的比重相当可观。在这方面,秦海又具有了成本上的优势。
  第三个方面,则是知识的价值了。特种合金钢所以价格高昂,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技术的价值。钢铁厂研制一种钢材配方,需要有大量的投入,这些投入都是要摊到最终的产品里去的。一些钢铁厂在掌握了特殊配方之后,采取撇油定价的方法,目的在于赚取超额利润,这也导致了特种钢材价格的虚高。
  秦海所提出来的这些合金钢配方,来自于他自己的知识,或者说是来自于穿越者的作弊,几乎没有什么成本。在这方面与其他钢厂打价格战,他是稳操胜券的。
  有了这三个原因,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秦海能够以很低的成本提供特种合金钢了。在秦海的计划中,这些合金钢将为他掘到真正的“第一桶金”。
  “你打算向日本提供特种合金钢?”岸田邦夫被秦海的计划给震惊了。80年代的日本,是全球钢铁产量最高的国家,也是钢铁出口最多的国家。即便说有某些特种钢材需要进口,日本的进口来源也是欧美等发达国家,怎么可能从技术落后的中国进口呢?
  可是,眼前的情况又不容岸田邦夫质疑,他手里拿到的这把军铲,粗略看来,材料性能的确已经达到日本市场上某些超高强度合金钢的水平,而秦海又言之凿凿地表示能够把价格降低到日本市场上的一半,这就意味着代理商起码能够拿到30%以上的销售利润。
  特种钢材的利润高,这是业内的共识,但这些高额利润一向是属于钢厂的,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会让渡给代理商。如果秦海的钢铁厂愿意把这样高的利润让出来,那么福冈会社又有何理由不去做这个代理呢?
  这正如几个月前秦海对中村俊说的那样:有利可图的事情,为什么不做呢?
  “岸田先生,你先别急,我这里还有一些货色,也想请你一并鉴定一下。”
  没等岸田邦夫回过味来,秦海又发话了。他不慌不忙地从苗磊推来的小车上搬下来几块钢材,分别摆在岸田邦夫面前的地上。岸田邦夫不由自主地蹲下身,认真地观察着这些钢材,神情变得有些异样了。
  “这是高耐磨钢,在强烈冲击下,表面硬度能够从200HBW提高到500HBW,硬化层深度达到10毫米,而芯部仍保持奥氏体组织……”
  “这是耐热钢,700摄氏度条件下蠕变1%的极限时间不低于8000小时……”
  “这是耐腐蚀钢……”
  “这是……”
  秦海如数家珍地向岸田邦夫介绍着各个钢材样品的性能,这些样品都是前些日子他忙里偷闲让工人们冶炼出来的。经过检验,这些样品都达到了国际上一些高档合金钢的标准,而成本却仅为别人的百分之几。
  在秦海的脑子里,装着很多钢材的配方以及相应的热处理工艺,在这些知识的指导下,他只需要稍加试验就能够生产出基本达到要求的特种钢材。须知钢铁冶炼技术的发展是非常迅猛的,后世很普通的一些技术,拿到80年代中期都足以让人觉得惊艳了。
  “这些都是你们的钢铁厂冶炼出来的?”岸田邦夫简直有点不敢相信。
  特种钢材的价格是普通钢材的十几倍甚至几十倍,但同时需求也比普通钢材要小得多,有些特别小众的特钢,全球一年下来也就是十几吨的需求量。这类小众的钢材,大型钢铁厂一般是无暇问津的,大多是由一些专门冶炼特种钢材的小型钢铁厂来提供。
  在日本以及其他西方国家,靠冶炼一两种型号的特种钢材为生的小企业比比皆是,岸田邦夫见得多了。但像平苑钢铁厂这样,用着60年代的过时电炉,却可以同时冶炼七八种型号的特钢,而且每种特钢的性能都堪与市场上的同类产品媲美,这就是很少见的情况了。
  秦海在介绍这些钢材品种的时候,把一些关键性指标都报给岸田邦夫听了。以岸田邦夫对秦海的了解,他知道秦海说的这些指标应当是没有夸大的。如果这些材料的性能果真能够达到秦海所说的水平,那么在日本市场上是完全能够找到销路的。
  再考虑到秦海此前报价的水平……岸田邦夫的心忍不住有些抨抨直跳了。他预感到,自己在这个破破烂烂的钢铁厂里的收获,可能会比上午在青锋厂的收获还要大。
  “怎么样,岸田先生,现在你对我们钢铁厂感兴趣了吗?”秦海料到了岸田邦夫的反应。事实上,他自己也知道这么多性能优异的特钢同时出现在这样一家小钢铁厂是非常反常的事情,可是以他现在的处境,不这样做些异常之事,又如何能够脱颖而出呢?
  岸田邦夫不愧是商场老手,在经过短暂的错愕之后,便恢复了理智。他问道:“秦先生,这些钢材,你们的销售价格各是多少?”
  “实不相瞒,我目前还不清楚日本市场上同类产品的价格,这也是我希望与岸田先生合作的原因。我可以承诺一点,那就是不管日本市场上同类产品的价格如何,我都可以按50%的价格向福冈会社供货。”秦海说道。
  岸田邦夫哑然失笑了,秦海的这种报价方式,实在是荒唐至极,但也自信至极。说他荒唐,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一个自己的基准价,完全照着市场价拦腰减半。在这个市场上,除了存心砸场子的人,还有谁能够这样报价?说他自信,则在于他能肯定自己的成本一定在市场价的50%以下,因此不管市场价实际是多少,他以50%的价格进行销售都是稳赚不赔的。
  “秦先生,我非常喜欢你的坦率。”岸田邦夫说道,“我们会社和许多日本的制造企业都有业务往来,如果你们的钢材性能指标合格,而价格又有吸引力,我想他们是会感兴趣的。”
  “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拜托岸田先生替我们了解一下有关的销路。”秦海说道。
  “能够与像秦先生这样既有技术又有商业头脑的青年才俊合作,我感到不胜荣幸。”岸田邦夫说道。聪明人之间的对话,没必要拐什么弯子,对大家都有利可图的事情,直截了当地进行交流其实更为有效。
  “磊子,你把这些钢材的样品和我们做的检测报告都装起来,等岸田先生走的时候,让他一起带上。”秦海扭头向苗磊吩咐道。
  “明白!”苗磊响亮地回答着,心中充满了狂喜。有关销售特种钢的事情,秦海曾经与他们几个商量过,按照秦海的说法,像这样的特种钢,在国内既找不到买主,也卖不出高价,要想赚大钱,就只能去开拓国际市场。
  在秦海这样说的时候,苗磊和宁默、喻海涛他们都有些将信将疑的心态,觉得开拓国际市场这种事情离自己太远了,人家外国人技术那么先进,还会买他们用几台落后电炉炼出来的钢材吗?
  如今,眼前的这一幕让苗磊彻底信服了,秦海竟然有这样的本事,能够把外宾请到钢铁厂来,又凭着三言两语就让外宾答应到日本去帮忙销售他们的钢材,这简直就是点石成金的能耐了。
  谈完了生意上的事情,接下来秦海又陪着岸田邦夫在钢铁厂的其他地方走了走,看了看被废弃的炼铁高炉以及高炉后面那两座废矿石和矿渣堆成的小山。岸田邦夫对于那座矿渣山颇有一些兴趣,他从地上拣起一块矿渣,对着太阳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秦海跟在他身边,问道:“怎么,岸田先生,你对矿渣也有研究?”
  “哦,没有,我只是随便看看罢了。”岸田邦夫说道。说罢,他把手里的矿渣随手扔了出去,又拍了拍手,然后说道:“好吧,商业上的事情已经谈完了,我现在正式请求去拜访你的家庭,希望秦先生能够应允。”
  “非常欢迎。”秦海道,“我父亲正在家里等候你的访问,我妹妹已经准备好了一桌子饭菜,就是为了款待你的。”
  “哦,那可太感谢了。”岸田邦夫夸张地说道,“我现在就很急切地想品尝一下中国人的家常饭呢。”


第一百零九章 熊孩子
  岸田邦夫在秦家的这顿饭吃得非常和谐,他与秦海的父亲秦明华聊了不少各自年轻时候的事情,还指着秦海向秦明华打听如何培养出这样一个又聪明又能干的儿子,秦海生生被拉小了一个辈分,郁闷非凡却也无处说理去。
  一心想看看外国人长什么样子的秦珊也是大饱眼福了,她不但看到了岸田邦夫吃饭前彬彬有礼的绅士模样,还看到了他饭后带着醉意引吭高歌一曲《北国之春》的狼狈模样。岸田邦夫对于这个天真漂亮的中国女孩子也很是喜欢,他从手提袋里翻出了一大堆小礼品送给秦珊,还扬言过一两年要带自己的小女儿来中国与秦珊一起玩耍。
  天色渐暗,省外事办的小轿车来到了钢铁厂,岸田邦夫起身向秦海一家告辞,然后坐上小轿车,直接返回红泽去了。
  秦海一家目送着岸田邦夫乘车离开,秦珊手里捧着岸田邦夫送给她的电子表、计算器等精美礼品,对秦海说道:“哥,我怎么觉得,日本人挺好的。”
  “嗯,具体到某些日本人,的确是可以当朋友的。”秦海回答道。
  “我怎么听不懂你的意思啊?”秦珊道。
  秦海道:“一山容不下二虎,中国要崛起,就必然要与日本发生经济上的冲突,甚至是政治上的冲突。两个国家的经济水平越接近,这种冲突就会越激烈。只有到中国经济把日本经济远远地甩在后面,让日本完全断绝了与中国竞争的念头,真正的中日友好才有可能到来。”
  “小海,你说的这种情况,我怕是看不到了吧?”秦明华站在秦海身边说道,“咱们国家和日本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爸,您放心吧,这一天不会太远的。”秦海自信满满地对秦明华说道。
  从平苑通往红泽的国道上,外事办的小轿车在平稳地行驶着,车头的大灯划破黑暗,射向前方。小刘坐在轿车的副驾驶座上,微微欠着身子回过头向后排的岸田邦夫问道:“岸田先生,这一趟平苑之行,您还满意吗?”
  “我非常满意,也多谢刘先生的陪同。”岸田邦夫答道。
  “请您去做客的秦先生没有做出什么让您为难的事情吧?”小刘又问道。
  “完全没有,秦先生是我非常好的朋友。”岸田邦夫道。
  “哦……”小刘没话可说了,外宾觉得满意的事情,他也不便再整出什么妖蛾子来。他缓了缓,又问道:“那么,岸田先生在安河省还有其他的什么安排吗?”
  岸田邦夫道:“没有什么了,请帮我预订明天返回浦江的机票,我希望能够尽快返回日本,去落实有关的事情。”
  “好的,您放心吧。”小刘转回身去,掏出一个小本子,把岸田邦夫的吩咐记录了下来。
  岸田邦夫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鞋底,从鞋底的橡胶花纹中抠出来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矿渣,然后掏出手绢,像包什么宝贝一样,把那矿渣包了起来,塞进自己的手提包里……
  外宾来访的事情,在平苑县留下了长久的余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些亲眼见过以及接触过岸田邦夫的人都津津有味地谈论着他的一言一行,对每一点与中国人相同以及不同的地方都大加评论。夏启龙与郭明和岸田邦夫握手的照片被冲洗成十几寸大小,挂在县委和县政府的会议室里,成为一道重要的风景。
  在所有关于外宾的传说中,有一个故事尤为吸引人,那就是关于青锋厂有一个女工用一双手套换了外宾一块高档手表的事情。这个故事经过几轮演绎,最后变成日本人送给了那个女工好几万的外汇,女工已经发了大财,正在准备办手续出国去,至于是留学还是别的,就取决于故事讲述者选择的版本了。
  “姐,我听人说,外宾送了你很多外汇,是不是这样的?”
  在青锋厂王晓晨的房间里,一个中等身材、瘦瘦削削的大男孩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排骨炖莲藕,一边用含糊不清的口齿对王晓晨问道。
  这个男孩正是王晓晨的弟弟,名叫王晓东,是平苑一中高三的学生。他平时住校,每隔一两周,就要跑到姐姐这里来打一次牙祭。王晓晨平日里连一个鸡蛋都舍不得吃,但每次弟弟来,她都要买上一斤排骨,让弟弟吃个饱。此刻,她正笑眯眯地坐在弟弟对面,一边让弟弟慢点吃,不要噎着,一边澄清着关于她的不实传言。
  “哪有的事情,都是外面瞎传的。”王晓晨红着脸说道,这些天她一直都成为人们议论的中心,弄得她已经好生尴尬了。
  “外面怎么不传别人呢?姐,你就别骗我了,我又不会去跟爹妈讲。”王晓东说道。
  王晓晨道:“外宾真的没有送给我钱,当时是对门你认识的那个小秦陪着外宾参观我们厂的车间,外宾的手套弄脏了,小秦让我帮外宾找双新手套。外宾为了感谢我,就送了我一个礼物,没有送钱。”
  “真的?”王晓东追问道。
  “是真的,我怎么会骗你呢。”王晓晨说道。
  王晓东道:“那外宾送你什么礼物了?”
  王晓晨抿着嘴笑道:“你先吃饭,吃完了我再给你看。”
  王晓东把碗里的最后一块排骨挟进嘴里,胡乱嚼了几口,把骨头吐掉,然后把碗一推,说道:“我已经吃完了,你拿来给我看看吧。”
  王晓晨把桌上的碗筷稍稍归拢了一下,然后拉开自己写字台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手绢包,放在桌上。掀开手绢,里面正是岸田邦夫送给她的那块卡西欧电子表。她小心翼翼地拿起电子表,对弟弟说道:“你看,岸田先生送给我的,就是这块表,漂亮吗?”
  “手表?”王晓东眼睛瞪得滚圆,他劈手就从姐姐手里夺过了那块表,拿在手上左右端详,嘴里啧啧连声:“是卡西欧的表,多功能的,这表真高档,值多少钱?”
  “你小心点,别给弄坏了。”王晓晨心疼地对弟弟喊道,“我听人说,这样的表在中国还没有卖呢,这样一块表,弄不好要卖四五百块钱。”
  “是吗,这么贵?”王晓东惊呼道,他不容分说地把表系在自己的腕子上,晃了晃,然后满意地点点头,说道:“给我吧。”
  “这可不行!”王晓晨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她从来也没想过弟弟竟然会看上了她的电子表,而且会以如此霸道方式索取。在以往,弟弟每次到她这里来,看中什么东西也都是直接拿走的,但她从来没有心疼的感觉。可是,这一回她却无法答应弟弟的要求,这块电子表是她有生以来拥有的第一件奢侈品,在她的心目中,可以说比眼珠子还重要。
  “晓东,你现在还在读书,要手表干什么?”王晓晨用央求的语气对弟弟说道,同时伸出手去,打算从弟弟手上把那块表拿回来。
  王晓东伸出另一只手挡住了王晓晨,说道:“我现在上高三,学习紧张着呢,有块手表能够掌握时间。你一个工人要这么好的表干什么。”
  “你如果要手表,我想办法存钱给你买一个好不好,这块表你还是还给我吧,这是外宾送我的……”王晓晨哀求道。
  “哎呀,你真烦!”王晓东不耐烦地说道,他站起来,转身就往门外走,一边走一边说道:“你能自己存钱,就自己买一块表好了。我看到街上的电子表只要八块钱一个,你用着正合适。这块表就给我了,我回学校了,拜拜……”
  说话间,他的人已经出了门,径直向着楼下走去了。王晓晨踉踉跄跄地追出门,一边追一边喊着:“晓东,你站住!……晓东,你听我说,你……”
  等王晓晨追到楼梯口的时候,已经再也看不到弟弟的身影了。一个高三男孩子走路的速度是极快的,他如果想摆脱姐姐的追赶,实在是轻而易举。
  “晓东!晓东!呜……”
  王晓晨徒劳地喊了几句,然后便站在楼道里呜呜地哭了起来。在青锋厂工作几年,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失态过。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忍不住,甚至等不及回到房间再掉眼泪。难道仅仅是因为心爱的物件被弟弟抢走了吗?不,不仅仅如此,这其中还有更多莫名的委屈。
  “咦,晓晨,你……你怎么啦?”刚从钢铁厂回来的秦海看到王晓晨泪流满面的样子,好生诧异地问道。
  “没什么……”王晓晨见有人看到,连忙扭转头,逃也似地向着自己的房间跑去,一边跑一边还耸动着肩膀,不停地抽泣着。
  “谁欺负你了,晓晨!”秦海紧随其后,抢在王晓晨关上房门之前,用手挡住门,对王晓晨追问道。
  “我弟弟把我的手表拿走了……”王晓晨背靠在门后,不敢面对秦海,带着哭腔说道。
  “就是岸田邦夫送你的那块手表?”秦海问道。岸田邦夫离开之后,王晓晨曾经拿着那块手表去向秦海请教过各个功能的使用,所以秦海知道,王晓晨说的肯定就是那块手表,同时也知道那块手表对于王晓晨的意义。
  “是。”王晓晨说道,大概是觉得有些家丑不可外扬的意思,她又哽咽着补充道:“其实我也不是不愿意给他,主要是我怕他带到学校里去……被同学弄坏了。”
  “这个熊孩子!你等着,我替你去收拾他!”秦海撂下一句狠话,转身就下楼去了。


齐橙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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