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0章 黄市长的暗牌


  新建的岗亭四面环开,顶分八座,飞檐斗角,蟠龙周聚。
  这是城关镇政府下老了力气,搜罗了乡间的老师傅在最短的时间,用最快的速度精心雕饰过的。
  大红的漆,青白方石做成的底基,居亭而座,送目望去,远处青山环绕,青鸟高飞,近处碧河泱泱,白鱼跳波,正是一处难得的优美景致。
  斜阳轻晖,秋风萧瑟,身着一袭淡黄软呢大衣的黄思文,风度翩翩,气度俨然,居亭而立,被数位气度不凡,但着装甚土的干部簇拥着,亭外不远处,还有十余位乡镇干部模样的男女恭立一边。
  黄思文拍拍亭柱上雕刻凸起的小狮子,笑着道:“老曹,老徐,城关镇的情况,我基本摸清了,你们依托现有的自然资源和产业布局,应该是大有发展的,更何况你们城关镇紧靠着宝丰区这个经济热点,老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怎么,这两年也不见你们城关镇的经济有什么起色,先前净听你们两位强调客观原因,在我看来,恐怕是你们两位班长没带好头,当好家呀。”
  黄思文话罢,围着他最近的一高一矮两位中年,各自伸手擦汗,嘴上连连应是。
  说来,黄市长在德江的行情并不怎样,尤其是在火电厂项目一役,他的人望几乎跌到了谷底。
  但在乡镇一级,堂堂德江市政府首长,正厅级干部,是何等高不可攀的人物。
  兼之,近来德江市台上,这位黄市长也是频频露脸,让身在基层的城关镇一众领导并未感受到黄思文那市长光环稍有减弱。
  在他们看来,黄市长先后几次驾临城关镇,乃是对他们的工作给予了无比的期待和最大的肯定。
  再者说,黄市长这等大首长下城关,本就是城关镇政治生活上的大事儿,也是了不得的政绩。
  若非黄市长再三严令压着他下城关的消息,若泄密,必定重罚,城关镇的一干领导,怕是早嚷嚷出去,以作政绩,抑或是买好各自在县里的靠山呢。
  而黄市长前番几次前来,都是来去匆匆,或稍稍观摩了一下城关招待所周遭的风景,以及考察招待所内的设施,指示几句,便自离去。
  可今次,黄市长驾临德江,除了再度严令城关一众镇党委领导保守秘密外,竟然还在城关招待所号下了两间房,大有住下来不走了的势头。
  凭空让城关镇一众领导,多了几分期待,和想象的空间。
  果然,黄大市长驾临后,不但逗留许久,还召集闻风赶来的城关镇镇党委班子开了个简短的小会,黄市长认真听取了城关镇党委书记曹有望,镇长徐奇兵关于城关镇党政工作和经济建设的报告,会上,黄大市长又根据城关镇现有的实际情况,做出了重要指示,博得了城关镇一众领导的满堂喝彩。
  说来,黄思文于经权变通一路,或许有些薄弱,可到底是干过省委一号大秘的人物,胸中墨水,实在可观,又因在高层跟随蔡行天良久,看问题的眼光和思路自然远远超越了城关镇一众领导干部。
  他一番指点,真令城关镇一众干部豁然开朗之余,肃然起敬。
  会议结束之后,黄思文也未叫众人散去,而是拉扯了众人来到了这方新建的八角亭,平眺山水,谈论古今,真好似这游冶秋游,亲近风光的闲散视察。
  不知谁挑了头儿,将话题偏转上了城关镇的经济建设,惹得黄市长兴起,摆起面孔,又批评了城关镇两位政府首脑半晌。
  挨了批评,城关镇的两位首脑倒也不恼,反倒虚心受教,连连检讨,的确,于他们而言,便是想挨县委书记批评,也是奢望,如今,能被市长亲自教训,便是骂死也值。
  好在黄思文此来,别有目的,非真为城关镇的发展把握脉搏,假批评,真拉拢几句后,又飞快地偏转了话题,询问起了城关当地的风景名胜,人文地理,真好似他闲极无聊,远赴城关,转为排遣逸兴,聊叙雅志。
  说着聊着,时间匆匆而过,忽地,黄思文抬起了手表,表盘上的三针,已经指到了三点半,他皱了皱眉眉头。
  正卖弄口舌,尽量以最妙趣横生的叙述方式,向黄思文叙述着当地清代著名文学家曹吉利八十纳妾风雅事的徐镇长,窥见黄市长皱眉,赶忙住了嘴。
  绞尽脑汁也想不透到底是自己哪里说得走了嘴,惹得黄市长不快。
  他正惴惴不安,忽的,远处传来轰隆的发动机声,循声看去,一辆大型客车碾压着石子路,摇晃而来。
  黄思文两篇簇起的眉毛猛地舒展开来,笑道,“行了,老曹,老徐,你们两位留下,剩下的同志们都回去吧,好好工作,改日我会亲自下到城关镇政府,看望大家的,希望那时候,你们已经在改开的各项事业上取得了新的成绩,现在我借镇里的招待所,开个短会,就不留大家了。”
  黄思文话出口来,所有人心中顿生恍然之感。
  的确,在场的众官都不是傻子,堂堂地级市市长,统领德江四百万人民,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不引人注目,动人眼球。
  且四百万德江人民所涉及的方方面面,宛若溪流,最终汇成大海,都要归结到这位黄市长的案头。
  如此算来,黄市长每天的时间该是多紧。
  漫说这黄市长,便是他们自己,管着小小的一个城关镇,千头万绪发散开来,也是做不完的工作,用不够的时间。
  如此推算,人家黄市长说是日理万机都不为过。
  既然如此,黄市长哪有这么多的时间消耗在这小小的城关镇,倘使这城关镇珍藏了什么金窝银窝,被这黄市长偶然发现,要在此地大做文章,倒也罢了。
  可他们都是城关镇土生土长的老人,城关镇的一草一木具是熟悉,别说什么金窝银窝,就是铜窝铁窝也不曾撞见一个。
  是以,众人苦思许久,也思忖不出黄大市长逗留城关镇,到底所为何在。
  然,虽思忖不通,可黄大市长终究来了城关镇,到底是好事一桩。
  如今,众人齐心合力,历经千辛万苦做好了保密工作,并圆满地完成了接待工作,令黄市长笑颜开怀。
  更难得的是,几日下来,众人和黄大市长的亲密度都大大加深,不说别的,单看此刻黄市长言笑无忌,笑语晏晏,便是明证。
  是以,众人心头虽藏着疑惑,也都压制了下来。
  直到此刻瞧见远方驰来的这辆大型客车,依旧黄市长的出言逐客,众人哪里还不明白,黄市长要等的人来了,要在城关办的事儿,也现出了影子。
  黄思文没有理会城关镇一众干部心中如何做想,交代一句,便招呼城关镇党委书记曹有才,镇长徐奇兵两人朝那辆苏制的红星客车,快步行了过去。
  他们刚赶到招待所正门前,那辆轰轰隆隆的客车恰好也在门前停住了,未多时,车门被打开,当先跳下一个大鼻子中年和一位剃着寸头的夹克青年。
  瞧见黄思文站在车前,那大鼻中年赶忙快走几步,行到黄思文近前,未曾开口,笑先上脸,掐声道:“市长,要我说就您这能力,这力度,全德江怕也只有薛市长能相比拟了吧薛市长没想到的都让您想到了,好家伙,刚才我可看得真切,这帮人都按您的吩咐,一个个都没空手,全是真金白银。”
  说则,还伸出大手,用力拍了拍荷包。
  若是半年前,有人拿他黄某人和活土匪相较,且将他和活土匪摆在对等的位子上,黄思文说不得会雷霆震怒。
  那时的黄市长是何等地高傲,何等地自负。
  离开省委那谨慎谦恭之地,下得德江,准备主宰八方,只觉天高海阔,德江的数千平方公里,四百万人民尽在掌握。
  当此之时,天下真无不可办之事,无不可灭之敌!
  可这几个月下来,黄思文彻底领教了什么叫神仙手段,世外高人。
  他彻底被屠灭了心气,简直灰头土脸,物是人非。
  眼下,他对薛老三的认识,从原来的反掌即灭之,到了不管怎样,对方都不可战胜,简直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是以,那大鼻中年一番并不高明的马屁出口,黄思文也不曾上心,摆摆手,道,“老包,少扯这些没用的,咱们德江如今的局面,一大半都是薛市长打下来的,没有什么争议。我毫不讳言,尽管薛市长是我的副手,但在经世济用一途,我自认是远不如他的。以后,拿我和薛市长比较话,要少讲,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行了,行了,不扯别的了,你和小张赶紧安排各位出版社的同志到101号房间来吧,我都安排好了,时间不早了,早完早了!”
  黄思文既熄了和薛老三争雄之心,且今后的政绩还得靠薛老三维系,他自然乐得处处维护薛老三的威严,传出去,也方便他和活土匪修复关系。


第二百零一章 有样学样
  说来,这大鼻中年不是别人,正是德江市文化局副局长包春来。
  作为文化局的副局长,包春来在德江政坛上,毫无疑问是边缘人物。
  黄思文尽管混得再是残淡,可依旧是德江市政府首脑,要提携他包某人,也不过是翻掌之间。
  是以,黄思文今次有事于城关,只稍稍点了这位包局长几句,包局长二话没说,便迅速向黄市长靠拢了。
  今次这黄大市长有志于文化领域的秘密行动,便由包春来一手参与策划。
  却说,就在黄思文和包春来说话的当口,客车上的乘客陆陆续续行了下来,片刻便聚集了二三十号人,人人手中皆没空着,或提了编织袋,或拿了公文包,还有那提着竹篮,带了包袱的,无一例外,所有人手中的玩意儿皆是鼓鼓囊囊。
  黄思文满场扫了一眼,脸上便浮出笑来,冲众人招呼几句,便在曹书记,徐镇长的陪同下,当先朝招待所内行去。
  101号房间是黄思文早早就号下的,经过他的指示,这间房间,做了极大的改动,房间内的大床,书柜,鞋架等等摆设,全部裁撤,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简易的课桌,条凳,最中间位置横着一张两米有余的条案,条案后置着一块黑板,黑板上覆了大红的绸布。
  当先,黄思文便在条案后的主座上坐了,待得众人进屋各自寻了座位坐下,黄思文冲包春来一使眼色,后者便揭开了黑板上附着的红布,那黑板便现出真容来。
  黑板上没什么稀奇,用红色粉笔写着一个个城市的名字,从南到北,地域颇广,但细细观察便会发现,黑板上的城市,地区皆出自蜀中,抑或是和蜀中相连的省份。
  望着黑板上那一个个鲜红的字眼,黄思文两眼射出精光,蓦地,眼中的光芒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隆隆的惋惜。
  他心中喟叹,还是时间太短,若多给他黄某人一些时日,他黄某人保证能掘出一座金山来。
  惋惜罢,黄思文随即又释然了,今次不过是占了取巧的便宜,若是那位闲下心来,回过味,这等蜜桃恐怕是决然落入自己手中的,自己当下要做的事还是先将锅灶搭起来,有了这首倡之功,即便中途那位回过味儿来,也尽够他黄某人享用不尽了。
  “市长,您看,现在是不是可以开始了?”
  黄思文直直愣了半晌,眼见着台下众人已然不耐,包春来不得不提醒出声。
  “同志们,大家今天坐到这里,为了什么事,我就不用赘述了,咱们就赶紧步入正题吧,黑板上面的区域,大家也都看到了,都在诸位的出版网络所能覆盖的范围之内,至于咱们今天竞拍的这个东西的价值,到底几何?不用我这个外行来向诸位强调,只需看看这次咱们德江的红学研讨会到底来了多少外宾,十九日晚上新闻联播是怎么播报的,大家就该知道了,好了,废话少说,你们开始竞价吧,包局长,你来主持。”
  说着,黄思文便让开了身子,在一边站了。
  包局长走上台前,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个褐色的小木锤,指着黑板上的汉水市,笑道:“汉水市是江汉省的省会,江汉省素号为九省通衢,祖国心脏,汉水市亦是百年老埠,港口兴盛之地,贸易繁荣之乡,从那里,铺开网路,足以辐射全国,所以这兵家必争之地,咱们就来这第一锤,底价五万元,大家竞标,现在开始。”
  包局长话音方落,场面就失控了。
  “六万,我出六万。”
  “七万。”
  “我出七万五。”
  底下的报价声此起彼伏,眨眼,底下满座众人就似开了锅,玩儿命地拼抢起来。
  看着眼前这帮人争吵地脸红脖子粗,巨万之资投掷出来,好似鸿毛轻飘,黄思文胸酣耳热之余,心下狂喜不已,嘴上更是喃喃道:“有他妈这个法子,怎么能不发财?活土匪就他妈是活土匪,脑子永远比别人多一根弦。”
  值此之时,黄思文为何还叨念着薛老三,原来,眼前这场面,正是黄思文抄袭薛老三昔日分销蜀香王代理权所得来的。
  当年,薛老三便是用这种拍卖代理权的手段,短短数日便聚集了巨万之资,黄思文有样学样,便在此间施展起来。
  话说回来,要施展此策,须得所拍售之物极具稀缺性,未来前途极度光明。
  蜀香王得以成行,一是借了央视广告之威,而是产品本身质量绝对过硬。
  黄思文眼前拍售的到底何物,竟能跟蜀香王相媲美?
  谜题至此,答案也该揭开了。
  黄思文拍售的不是别的,正是这红楼梦的出版权。
  说来,像红楼梦,西游记这种作古人物所书就的名篇,版权早已收归官方所有,黄思文当是无权拍售。
  可偏偏眼前,红楼梦被薛老三这人精掐住,仅对外推出了前一百回,后二十回隐在迷雾深处,是人望眼欲穿而不可得。
  而那一众出版商嗅觉敏锐,早就意识到红楼梦全稿推出必将是轰动出版界的一大盛事,早早便有人来德江市政府处接触。
  即便买不到版权,可只需率先获得红楼梦的全稿刊发权,势必抓住一个金矿。
  毕竟,红楼梦的阅读基数在那儿摆着,是个读书人只怕都听过此书的名头。
  说来也巧,德江市政府近来因为红学研讨会,以及云锦影城上马之事,忙得不可开交。
  反倒让黄市长这个闲人,最先遭遇前来接触的出版商,待弄清其来意,他方才恍然。
  待听得那出版商一番分析,他几乎要拍案叫绝!
  的确,眼下薛向握着红楼梦的全部底稿,若要红楼梦原本具结出书,那将是何等盛事,随之而来的必是惊人利润,耀眼政绩。
  在他想来,眼下薛老三为红楼研讨会和云锦影城所羁绊,无心此事,而他黄某人正好全权接过代理之权,率先将能联系的出版商联系至此,早早将议价权拿下。
  届时,功劳便自入他手。
  也正因为时间仓促,能赶到此间的尽是蜀中和邻近蜀中的省份的出版单位。
  而黄思文为保此事隐蔽,便先勾连了包局长,选取了城关招待所这么个偏僻之地,作了他此番大计划的落脚之处。
  今次,拍卖之举成形,所得巨款如袋,届时,他黄思文若将这小山也似的人民币背上市委常委会中间的会议桌,可以想见,那帮素来和自己不对付的常委们该是要瞪掉眼珠子吧。
  你们呼哧呼哧抢着上马影城,我黄某人轻轻松松就将大功做成,谁高谁低,岂非一目了然?
  说来,黄思文折腾这红楼梦出版事宜,非未私利,纯为政绩。
  且他黄某人深为下得德江,不曾办过半件露脸之事,而暗自生恼。
  若是此件事被他无声无息顺利完成,那整个德江政坛怕是要对他黄大市长彻底改观。
  一想到那帮人,尤其是薛向的目瞪口呆,他黄思文心中都忍不住心怀激荡,隐隐有一股尿意冲击着膀胱。
  包局长一把推开了101隔壁的房间,猩红的眼珠子瞪地溜圆,一张胖脸烧得通红,不多的头发几乎都要站了起来,“市长,不得了啊市长,您猜猜,你猜猜拍了多少钱?一百五十二万,一百五十二万啊,这才几个地方,我数了数,满打满算,不过一个半省,这还是因为咱们消息扩散得不够,来人太少,竞争力不足的缘故,若是消息全面扩散,有更多的人加入进来,我想,这一个半省,他妈的能拍出三百万来。”
  短短的一个钟头,从无到有,包局长身前便堆积了六十一万定金,近百万的欠条,从政为官,这些年来,他包某人别说一百五十二万,就是一万块的现金,也不曾亲见过,如今上百万元摆在他面前,那股对人性的冲击,对欲望的膨胀,是怎么用文字也叙说不清的。
  这会儿,他浑身好似火烧着了,脑子里更是浆糊一团,早忘了尊卑,矜持,出口成脏也顾不得了。
  一百五十二万!
  黄思文的眼神也有些失焦,在他想来,此番拍卖,顶了天了百来万,毕竟事起仓促,没有准备充分。
  可结果超出他的预计,近乎一半的超额,轻松越过百五十万的巨款,真是天大的惊喜。
  怔怔半晌,黄思文忽然看着包局长,莫名其妙问道:“一百五十二万是多重?我一个人背不背得动?”
  包局长傻眼了,他可从来没算过一百五十二万到底是多重,他只知道六十几万堆积起来在他面前已然成了小山,一百五十二万差不多要装两个麻袋吧。
  原来,黄思文此刻思忖的竟是他如何单枪匹马将那百多万砸上常委会会议桌的台面,这会儿,黄大市长竟在发愁钞票太多,他一人担负不起。
  “市长,现在拍卖已经落下了帷幕,那些出版单位急着问咱们后续的二十回稿底何时才能交付于他们。”
  激动了半晌,包局长倒是没忘了正事。


第二百零二章 扯破脸
  黄思文摆摆手道:“急什么,告诉他们,红楼梦出版是一定的,版权肯定是握在咱们德江市政府手中,至于后续二十回何时可以交付,要等市政府统一部署,但最迟不会超过半个月,你就这样回他们吧。”
  包局长应承一声,便行出门外。
  黄思文脸上的兴奋也渐渐淡去,他开始沉凝心思,思忖着如何跟薛向叙述整件事,毕竟那最后二十回的底稿可是在薛向手中捏着咧。
  当然,黄思文有这个自信能让薛向把后二十回交付出来,毕竟,他自问对薛向看得极是清楚,这绝对是个公心远大于私心的家伙,或者说,那小子简直是有些迂腐。
  今次他黄思文虽然偷摸将红楼梦出版的事给率先落定了,抢了个大大的桃子。
  那位薛市长回过味儿来,心中未必不会膈应,可料来也不会因私废公,硬夹着底稿不给,生生看着他黄某人违约,败坏市政府名声。
  黄思文此计,简直就是料准了薛向的性格而出,似乎吃定了薛老三。
  毕竟从根子上说,他黄某人又没将拍售版权得来的钞票揣入自家兜里,明细有帐,他可以坦坦荡荡交上常委会,反正是为德江市财政添砖加瓦,他黄某人又是堂堂正正地德江市政府市长,为何没有权利主持一件替德江百姓幸福牟利之事?
  料来薛向便是心有怨气,也多半会顾全大局,半个月的时间,也尽够他和薛向磨叽了。
  念头到此,黄思文心中又生出几分得意来!
  在他想来,那位薛市长虽号称机关算尽,聪明绝顶,可今次算是失算了,竟然将主要精力放到什么红学研讨会和云锦影城上来了,他薛向也不想想这红学研讨会和云锦影城已是注定要上马之事,出席不出席,他薛市长的首倡之功和底定之功已然进入囊中。
  他薛向大可将这两块的工作暂时放一放,将注意力转到这红楼版权未开发的宝藏上来,偏偏今次那位薛市长智者千虑,终有一失,让他黄思文从旁捡了便宜。
  此番大功立下,今后谁还敢小看他黄某人?他黄大市长的名号在今后的德江怕是要响上几分吧!
  难得办成一件人事,黄思文心中快慰至极,竟忍不住哼哼唧唧,唱起沙家浜来。
  黄思文正唱到得意处,砰的一下,大门被踹开了。
  “老包,你疯了!”黄思文噌地起身,瞪着来人,待看清楚那人样貌,失声道:“邱书记……跃进,是你呀。”
  瞬间,涨红的面皮化作青白,瞬间,他的心绪恶劣到了极点。
  可以说,在现在的德江内,黄思文最不愿意打交道的不是活土匪,而是这邱书记。
  “哦?邱书记,思文市长,咱们弟兄什么时候这么生分啦,莫非是您又攀上了高枝?有了新欢,就忘了我这旧爱啦。”
  邱跃进皮笑肉不笑,言语刻薄至极。
  黄思文面皮一僵,连连摆手,:“哪里哪里,你这说的什么话,咱们哥俩还有什么好说的,老哥我这一段你又不是不知道,忙得脚打后脑勺,少了跟你跃进的联系,勿怪勿怪,中午迎仙阁,我做东,给老弟你答酒赔罪。”
  “是啊,思文市长进来真是忙得不行,先是参加了红学研讨会,和不少国际友人都有了往来,后来影城招商引资也没少了你黄大市长的身影,这前前后后多少事都得您操心啊,我理解,我理解。”
  邱跃进脸上笑得越发灿烂了,眉宇间的青气,却快拧出水来。
  说着,便拖了把椅子,在黄思文身前坐了下来。
  邱跃进几番讽刺,黄思文面色反而飞快的恢复了正常,笑着道:“跃进,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觉得我现在最近一段跟活土匪走得有些近,可我到底是德江的市长,这里里外外多少事,我不出面行吗?除非我不当这个市长,人在官场,身不由已啊,希望你多多理解!”
  黄思文言辞恳切,说着,认真地盯着邱跃进,好似直剖心迹。
  说来,黄思文虽然在权术一路上有些生疏,或者说是压根没出师的菜鸟,可到底做过这些年的省委大秘,眼界自也不窄,他能想着依托薛向,安安静静做他的德江市长,好好混些政绩,待熬足了资历,便举步高升,自然不会不考量蔡行天和邱跃进这边的反应。
  他想德很清楚,他若是彻底倒向活土匪,亦或是帮着活土匪掉过头来和邱跃进,蔡行天为难,那他黄某人的名声就该彻底烂了大街,此乃取死之道。
  黄思文自不会如此短视,选此路而行。
  反之,要他和活土匪对着干,可有了前番数次的打击,他黄思文实在缺乏再度向活土匪发起冲击的勇气。
  话说回来,眼下德江政绩遍地,他黄某人俯身即拾,何苦还要靠贴着蔡行天,邱跃进才能获取升官符?
  老话说,求人不如求己,与其看别人脸色,他不如踏踏实实地在德江混些政绩,凭着自己的本事夯实基础,为将来的高升做好准备。
  话至此处,黄思文的想法也就明白了,他打的注意是不偏不倚,我自我行,既不倒向薛向,也不跟着蔡行天和邱跃进,继续与活土匪为难。
  他只想安安静静做他的市长,但凭自己的本事,踏踏实实做些实事,再图上进。
  而且,他黄某人就任德江市长不过数个月,蔡书记即便是心生不满,也绝不可能在这时将他打落尘埃,只要有了时间的缓冲,那他黄某人就大有回旋的余地。
  只待功业一成,在这个经济出干部的年代,蔡书记怕也是不好直接出手压他黄某人的升迁。
  此外,只要他不彻底倒向薛向,联通薛向与蔡行天,邱跃进为难,旁人也不好骂他是背主之贼,道义上就不会存在缺失。
  如此一来,既不用担风险,又容易得到功业,且不用背负恶名,选择持中之路,自是黄思文唯一的选择。
  正因为前后考量清楚了,才有了黄思文最近一系列的表现。
  当然,黄思文自己不是傻瓜,他也不会将蔡行天,邱跃进作了傻瓜。
  他很清楚邱跃进此来便是为兴师问罪,可他打定主意,咬紧了牙关,只说自己情非得已,公务在身,不得不忙,邱跃进还这能剖开他的肚子,将他的心掏将出来不成?
  邱跃进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黄思文竟也能将太极推手练到出神如化的地步,一番装傻充愣,却又浑圆如一的推挡,听得他耳鸣胸热,血管突突只跳,太阳穴险些没爆炸掉。
  往日里,邱跃进虽然口口声声叫着思文市长,抑或是黄老哥,可他心里,真不曾给予黄思文半点尊重。
  在他看来,这黄思文就是个头脑简单,毫无手段的蠢货,可他万万没想到这蠢货有朝一日使出手段对付起自己来,竟是如此犀利,简直气死人不偿命。
  花了半晌,邱跃进才忍住没拿大巴掌朝黄思文脸上印去,沉声道,“思文市长,听你这意思,今后就是跟着薛向走了?咱们兄弟是不是自此后要分道扬镳,刀兵相见?”
  邱跃进越说越冷,双眼射出点点寒光,似要将黄思文五脏六腑照个通透。
  黄思文正襟危坐,连连摆手,“跃进,你看你,说的哪里话?咱们兄弟的日子还长着咧,怎么越说越离谱,说什么刀兵相见,分道扬镳,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懂,你中午不会是又在逸仙阁喝了酒吧?你这好喝酒的毛病,哥哥我不得不说你几句了,老话说喝酒误事,贪酒伤身,你呀,也该收敛些啦,不说你长在逸仙阁包房常住,市里已经有老同志非议了,再说,天天喝酒,对你的身体也不好啊……”
  黄思文絮絮叨叨,再配上一脸的关切,好似真是邱跃进的嫡亲大哥,谆谆教诲着自己不懂事的小兄弟。
  的确,事已至此,黄思文除了将戏做下去,还能怎么样呢。
  “够了!”
  邱跃进终于受不了,一声爆喝,陡然爆发,双眼尽赤,指着黄思文的鼻子骂道:“你他妈少跟老子来这一套,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打的什么注意,你是把蔡书记当蠢蛋,还是将老子邱某人做傻货?都到了这个时候,你想出水,门都没有,老子明白告诉你吧,方才来前,我刚和蔡书记来了电话,他老人家对你近来的一举一动尽在掌握,可以说是万分不满,要不是老子替你说了几句好话,你狗日的还能坐在这里跟老子吹牛扯淡?真当蔡书记是泥巴捏的?”
  火电厂新败,接着,施政云锦,又屡逢不顺,邱跃进的情绪已然压抑到了极点,这会儿再被黄思文出神入化的太极云手推挡一通,他心中的火气已然上升到了极点,此刻扯下文质彬彬的面纱,终于露出青面獠牙来。
  好个黄思文,几乎所有的智慧和镇定都在此刻迸发,邱跃进勃然大怒,已然草爹骂娘地喊出来了,甚至搬出了蔡行天这个大杀器。


第二百零三章 威逼
  然,黄思文依旧不动不摇,只面上的笑容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严肃,看着邱跃进道:“跃进,你是喝醉酒了吧,赶紧出去醒醒,我这里还有一堆事,就不陪你了。”
  说着,黄思文举步欲行!
  是的,黄思文已然打定主意,我自我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好市长。
  至于蔡行天,邱跃进和薛向之间的恩怨,他根本懒得插手。
  毕竟,插手徒劳无益,空费心神。
  且他追随蔡行天,邱跃进,所求无非是功业和上进。
  而这些,在如今的德江,俯身即拾,他又何苦冒风险去掺合到双方的血腥争斗呢?
  至于邱跃进的这番大骂,他黄思文不过看做是邱跃进恼羞成怒,狗急跳墙。
  反正邱跃进的暴怒,早就在他预料之中,这位邱书记发泄一番,他黄某人心中反倒舒坦了不少。
  至于邱跃进搬出了蔡行天,说什么蔡书记已然准备收拾他黄某人了。
  可他黄思文不过就任德江市长数个月,蔡书记要收拾又能怎么收拾呢?
  难不成点名批评他黄某人在德江的施政,可他黄某人如今正在德江政坛上大显身手,诸事皆顺,蔡行天要批评,又拿什么批评呢?
  再说,即便蔡行天真鸡蛋里挑骨头,找出事由来,可嘴皮子上的批评,黄思文哪里还顾得上,只要不调他离开德江,什么样的批评他都无所畏惧。
  然,他黄某人才赴德江数月,且他的履职德江,还是他蔡行天运用非常手段超拔上来的。
  如今,蔡行天又何如好调他黄某人离开呢?
  若蔡行天真不顾一切,硬要调他黄某人离开德江,那不啻于自己往自己脸上甩巴掌。
  毕竟,政治人物行事,不似乡间村汉说话,最不能反复无常。
  试想,前番,你蔡某人在常委会上大力保赞,鼎力举荐的秘书,没几个月便又被你寻了由头调出德江,一反一赴,一前一后,你蔡书记的两番表态,简直互相矛盾。
  虽然,你蔡行天是省委一号,可德江市长事关整个德江四百万人民,不是一盘青菜,任你蔡某人随意拨弄,一举一动,都要负政治责任的。
  若是蔡行天真不顾一切,调他黄某人离开德江,未免贻笑大方嘛。
  心中存了这番考量,黄思文已然有恃无恐,邱跃进便是抬出蔡行天来,他也毅然不惧。
  这会儿,他唯一的念想,就是快些离开此地,调整好心态,将眼前的大事落定。
  眼见着黄思文便要行出门去,邱跃进忽的发出哈哈大笑,笑罢,朗声道:“思文市长,看来我之前还倒是小看你了,以为你是头蠢猪,没想到你是只狡狐,还是我爷爷说得对,能在官场上打滚起腻的,就没一个简单货色,把别人当傻瓜的,往往结果证明自己才是傻瓜,你倒是给我上了一课,弄了半天,原来我邱跃进成了傻瓜。”
  黄思文定住脚,扭过头来,看着邱跃进道:“跃进,你用不着跟我斗气,既然话已经摊开了,我就跟你明说吧,你们和薛向的事,我不想掺合了,我自己有几斤几两,我自己清楚,跟薛向那样的人精斗,我不是对手,再者说,你们那边势力强大,夹袋里能人无数,多我黄某人一个不多,少我黄某人一个不少,何苦为难我来?我只想踏踏实实当几天市长,好好攒些功业,将来如何,只能看天意了。”
  见黄思文终于打开面纱,不再打太极推手了,邱跃进面上终于好看了几分,走上前来,揽住黄思文肩道:“你的心思我明白,但我要跟你说的是,不是我非要拖你下水,而是你如今站着的位子,就注定了你思文市长身在水中,要么大家一块儿摸着石头爬上水去,要么大家就一起沉到底,你思文市长想要独自上岸,那是想也别想。”
  邱跃进说的亦是实话,黄思文这个人虽有几分心思,可以往的事实证明,他在对阵活土匪的当口,并不能起到太大的作用。
  换句话说,邱跃进死活要拖住黄思文,用的不是黄思文这个人,而是黄思文屁股下的那把椅子,只要黄思文还是市长,他邱跃进便可假黄思文之手,行使德江市长的权力。
  若是黄思文抽身而出,那邱跃进在德江的权力架构必将彻底崩坏,换言之,他邱跃进在德江折腾得空间就极为有限,这也是他和蔡行天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黄思文在此时抽身而出的根本原因。
  “如果我一定要独自抽身上岸呢?”
  黄思文冷冷盯着邱跃进,森然道。
  “那等待你的除了灭亡,没有他途。”
  邱跃进双眼盯着黄思文,面沉如水。
  图穷匕首见,两人交锋至此,终于杀机毕现。
  “灭亡。”
  黄思文咀嚼着这两个字,呵呵一笑,冷对邱跃进道:“不知道你邱跃进同志怎么将我灭亡,还是蔡书记要亲自对我动手?邱书记,你别忘了,我在这德江市长的位置上才做了四个月不到,而我调来德江是蔡书记一力举荐的,你觉得在这个时候,蔡书记愿意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吗?”
  为了避免邱跃进无休止的纠缠,黄思文干脆把话挑明了。
  “打自己的耳光?哈哈,思文市长,看来你还是不明白蔡书记的决心啊。”
  邱跃进眉峰陡聚,森然道:“火电厂项目上,他活土匪已然在蔡书记脸上狠狠印了一巴掌,不,简直是用脚在蔡书记脸上玩儿命地剁,你觉得蔡书记现在还有脸面可言吗?”
  邱跃进一语道罢,黄思文随即漠然,脸上现出深思之色。
  的确,邱跃进虽然说得恶毒,却大有道理,关于火电厂项目,蔡书记和活土匪真真切切来了一场天地大碰撞。
  明面上,他蔡行天是省委一号,活土匪不过是区区一介副市长,两人的身份是天差地远,可战斗的结局却是蔡书记大败亏输,那日的省委常委会上,蔡书记甚至被气地险些中风。
  如此在省委常委诸位同僚面前,出丑露怪,简直让蔡行天素来高傲的形象丢尽,脸面入泥。
  更何况,据说蔡书记最后将官司打到了南老面前,请到了尚方宝剑,可最后还是让活土匪完成了翻盘,他蔡书记的脸面不仅在蜀中一众大佬面前彻底败光,更是将老脸丢到了中央。
  现下,邱跃进言说蔡书记已无脸面可丢,黄思文内心深处实则认可了他的说法。
  念头到此,黄思文心里一阵抽紧,试想,面对一个已经无脸面可丢的蔡书记,那他黄思文方才的依仗可还存在?
  蔡行天就是硬调离了他黄思文,哪又何如,自己打自己的脸,是难受,可关键是,蔡行天现在已无脸可打。
  却说,黄思文这厢脸色阴晴变幻,尽数落入邱跃进眼中,他趁热打铁,悠悠道:“忘了传达蔡书记给你的指示,周道虔即将调离德江,蔡书记要你好好工作,迎接更大的挑战。”
  邱跃进话音方落,黄思文不啻于被九天惊雷砸落头顶,他身在局中,焉能不知道邱跃进这番话的份量和含义。
  方才邱跃进言说蔡书记已然没了脸面,哪里还会顾忌脸面,黄思文那份对蔡书记不会调他离德江的自信,只是产生了动摇。
  而如今邱跃进的轻飘飘的一句话,简直彻底击垮了他的心理防线。
  蔡行天要调周道虔离开德江了,听着是件很正常的事,毕竟,周道虔在德江这些年来,不似他黄思文初来乍到,不属于频繁调离岗位的类型。
  兼之,周道虔有过那次德江常委会上的重大失误的硬伤,已然不适合统领德江的局面,如今在德江俨然成了橡皮图章一样的人物。
  省委要调离他离开德江,乃是预定的事,也是迟早的事。
  单从这个角度,于情于理,都不存在问题。
  然,从另一个角度讲,周道虔此刻,根本就不可能离开德江。
  原因很简单,如今的德江不比别的地方,刚刚完成了地改市,正需要老人来稳定局面。
  更何况,又才爆发了孔凡高贪腐大案,引发了德江的官场地震。
  从安定团结我,稳定德江政局的角度看,省委没有调离周道虔的理由。
  这也是为何周道虔在常委会上做出那等重大的政治失误,时隔近一个月,省委也没调离他周道虔的根本原因。
  这也是周道虔为何毫无顾忌地偏帮活土匪,几乎将上级赋予一个市委书记的权利,肆无忌惮地发挥到了最大的根源。
  因为周道虔确信只要他做得不出格,省委绝不敢在这个时刻动他。
  可此刻,从邱跃进传来的消息来看,周道虔终于要离开德江了。
  先前说了,省委不可能调离周道虔,而此刻,周道虔又确信要离开德江,一反一复,即成最大的矛盾。
  而仅能解决这矛盾的根源,还在于蔡行天这位蜀中省委一号,因为只有蔡书记,在无需顾忌调动周道虔带来的政治影响的情况下,才会下此调令。


第二百零四章 不从
  缘何蔡行天不用顾忌影响?答案很简单,蔡书记也如同得了薛老三承诺的周道虔,失去了最大的束缚,将省委一号的权力发挥到了最大。
  因为蔡行天在省委一号的位置上,已然无欲无求,也无需脸面了。
  想要调离周道虔,那就随心所欲,调离周道虔,根本无需考虑会不会破坏德江的政治局面。
  念头到此,黄思文的心理防线,又如何能不崩溃?
  毕竟,蔡行天能不顾一切地拿掉周道虔,难道还会给他黄思文留些脸面吗?
  若真惹急了蔡行天,动用最高权力,让他黄某人滚出德江,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而一旦离开了德江,黄思文还能去哪里,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德江,给他做跳板,画图,弄不好就被彻底打入九幽深渊。
  更何况,得罪了不顾一切地蔡行天,他黄某人完全有可能失去继续寻觅政绩的机会。
  毕竟,蔡行天这个省委一号真动了雷霆之怒,瞬间就能将他黄某人化为灰飞。
  想到此处,黄思文浑身冷汗直流,一张瘦脱了形的瘦脸,黑一阵,白一阵,显然,他内心深处动荡到了极点,此时,骨子里都散发着寒意。
  忽然,黄思文想起他方踏出高中校门,转到家乡的小镇担任公社会计的第一天,那爱读古文、做了一辈子公社副社长的表叔,曾郑重其事地跟他讲,“官场如战场,一朝深入其间,若想有大作为,大成就,必定经生历死,而一朝身陷其间,便再非这世间自由人,有时便想脱身,也由不得自己,需得时时谨慎,该舍便舍,千万勿要利令智昏。”
  当时黄思文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直将表叔这番告诫作了长辈仗着老资格身份对晚辈的几句教诲,不过是衬托老资格的身份之用,没有什么实际的作用。
  可此刻,这几句话,陡然浮现在脑海内,他真是感慨众多,心念万千。
  眼下,他黄某人不就是深陷其间,脱离不得了吗,他所求的不过是踏实为官,好生做事,可一朝卷入官场漩涡,再回首时,昨日距今,已隔千年。
  邱跃进一直紧紧锁住黄思文的脸庞,将他脸上的这番精彩的面色变化尽收眼底,知晓黄思文最终还是被自己触动了,正杂念万千。
  他拍拍黄思文肩膀道:“思文老哥,你别怨我,也别恨我,要怨就怨薛向,谁让他不知轻重,得志猖狂,胆大妄为地跟蔡书记顶起牛来,说实话,即便没有我邱某人,身为蔡书记的弟子,你能袖手旁观?不过话说回来,你也用不着悲观,活土匪虽然难斗,但他是人不是神,今次火电厂上马的项目虽然搁浅,他薛老三不过侥幸胜了半局,咱们根本不伤,仍有再战之力,再说了,有我和蔡书记戳在前头,即便事危,你黄大市长仍可从容而退,更何况,蔡书记何等样人,那是南老的老部下,薛老三再是嚣张,能拿他老人家怎么样?他老人家安然无恙,你还担心个什么?再者说,我邱家人也不是好惹的,你大可将一颗心放在肚子里,我邱跃进不倒,就绝伤不着你思文大哥半根毫毛。”
  邱跃进知晓黄思文已然被自己触动,然,他需要的是一个全心全意的黄思文,而不是一个心不甘情不愿,勉强为己所用的黄市长,一个橡皮图章的战斗力定然有限,两军对垒,黄思文身为己方重将,他自然希望其发挥最大潜力。
  是以,他才在那番威慑之后,道出这番看似推心置腹的话,想送黄思文吃个定心丸。
  熟料,他邱跃进话音方落,黄思文嘴角便轻轻拽起,一丝冷笑从撩起的森白门牙间射出。
  显然,邱跃进那番话,丝毫没入得黄思文耳来。
  是的,如今的黄思文历经沉浮,几经磨难,早非原来的莽撞大秘。
  邱跃进方才的拉拢之语,黄思文简直半个字都不信。
  说什么有蔡行天,邱跃进的照拂,他黄某人定然无恙。
  他黄某人虽未读过兵书,好歹也下过象棋,岂不闻两军对战,只有舍卒保车,弃车护帅的道理,何曾有过舍帅救车,弃车保卒的例子。
  他黄思文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若最后的战况恶劣到一定程度,他黄某人必定是以替死鬼的身份,推出阵前,斩首示众,平息纷争。
  邱跃进是真当他黄某人三岁小孩,欺负人到家了!
  更何况,有了他黄某人今次的自作主张地疏离蔡行天,他黄某人知晓自己和蔡行天的情分早就淡了。
  眼下不过是他黄某人还有可用的余地,若非如此,以蔡行天的脾气,哪里还会有半个字与他黄某人,只待时机一到,怕就将他黄某人就地正法了。
  双方间隙已深,他黄思文就是傻子,也不会相信邱跃进这番信誓旦旦的保证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邱跃进没想到这句话会应验在黄思文身上!
  这才过了几日,这位黄大市长便来了个华丽的转身,从原来的一根筋变成了如今的两头堵,精明得吓人。
  的确,他方才的承诺无非是诓骗黄思文之用,一条已经和主人离心离德的狗,即便又舔脸靠拢主人,用罢之后,也是尽快宰杀了端上桌来的好。
  一言蔽之,他对黄思文的定位很明确,眼下的黄思文就是一张擦股屁的纸,如今还有些用处,待擦完屁股,迟早要丢进粪坑,随水冲走。
  可他没想到,黄思文能这般快地窥破其中破绽。
  邱跃进强辩道:“思文市长,你用不着撇嘴,我知道现如今我说什么你都不信,既然不信,那我就告诉你个秘密吧。”
  邱跃进眯着眼道,嘴角勾勒出一抹邪异的微笑。
  黄思文根本不信他的故弄玄虚,冷冷笑道:“秘密,什么秘密?难不成你邱书记要保举我当省长?”
  刹那间,黄思文打定主意,不再向蔡行天和邱跃进靠拢。
  他已然看清了这两位是打算跟活土匪缠斗到底的,他黄某人掺合进去,多半也是充当炮灰的角色。
  要是前番没有自己的抽身之想,间隙未成,或许蔡行天和邱跃进还能将他当自己人。
  而如今,他黄某人有了叛逆的举动,无论如何表现,对方也只会将他用作炮灰。
  既然对方都不拿他当自己人看了,利用完之后势必会被处理掉,如此算来,左右都是要面对蔡行天的阴狠手段,黄思文反而释然了。
  眼下,趁着活土匪尚在,德江的局面不稳,蔡行天就是不顾一切要调他黄某人,只怕也得给个相当不错的位子安置,要想将自己拍落九幽,短时间内,只怕蔡书记也没有这个精力去寻些由头。
  左右是死,晚死不如早死,刹那间,黄思文全想开了,自然没有好话与邱跃进。
  “勿急,勿急,思文市长,听完我的秘密,你再做决定不迟。”
  说罢,邱跃进郑重其事地将门关上,把窗封紧,拉着黄思文,坐回了雪白的大床上。
  原本,黄思文暗自打算,不管邱跃进如何言语,他都过耳不过心。
  但此刻眼见邱跃进如此小心翼翼,神秘兮兮,黄思文心中惴惴,神魂难安,隐隐间他竟感到一股阴冷恐怖气息向自己袭来。
  邱跃进悠悠道:“思文市长,你道我为何下德江来,真是因为德江比那邵山更好发展?我告诉你,不是,德江终归是人家的地盘,我邱跃进还真没捡剩饭的毛病,我明白告诉你,在邵山我邱跃进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边也有我的开创之基业,便想积功升官,于我而言,也是易如反掌,你说我千里迢迢,费尽心机跑到德江这鬼地方来做什么?”
  黄思文默然,的确,他从没想过邱跃进缘何跑到这德江来。
  他不清楚邱跃进在邵山的情况,只是以为这位邱衙内定是见着云锦有了良好的发展势头,才使动关系调任此处,所为者不过是抢些功劳,攒些政绩。
  今次听邱跃进这番一说,他心中也是好奇至极。
  说实话,经过这三番五次的失败,他不仅自己心中气馁到了极点,存了打退堂鼓的念想,连带着他也想劝慰邱跃进不要继续跟薛向做无谓的意气之争。
  毕竟,德江如今的形势一片大好,遍地尽是功劳,大家即便不能和衷共济,也能各干各的,干嘛为了死赌一口气,硬对着死掐?
  再者,邱跃进和蔡行天的情况不同,蔡行天和薛老三积怨是深,既有因为蔡京而起的恩怨,又有薛向毁掉蔡书记仕途之路的大恨深仇。
  且蔡行天如今这把年纪,已几乎无欲无求。
  他不顾一切,要寻薛老三计算总账,这完全可以理解。
  可你邱跃进年纪轻轻,前程远大,身为政府官员,所求者无非是权力,政绩,而如今,薛老三将德江经营得风雨不透,要抢夺权利,不啻于天方夜谭,可要经营政绩,那可真是遍地皆是。


第二百零五章 我有秘密
  尤其是你邱跃进,还兼着云锦管委会书记,而德江如今的全部核心产业,都被那位偏心的薛市长堆积在了云锦,你邱跃进就是现在躺到了不动,假以时日,那沉甸甸的业绩便能拖得你邱某人青云直上,展翅高飞。
  既然有这么好的条件,为何你邱某人还要一根筋地跟薛市长较劲?
  黄思文真是迷惑难解!
  而此刻,他听得邱跃进这番问话,自知邱跃进要揭开他屡次地和活土匪作对的根本缘由,遂长大了耳朵,静待邱跃进下文。
  邱跃进也不继续卖关子,沉声道:“我跟薛向,实有夺妻之恨,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要费尽心机跑到这德江,为什么要孜孜以求,不计回报地和他薛老三唱对台了吧。”
  邱跃进一句话出,黄思文好似被一股巨锤重重敲在了天灵盖上,他想破头来也不想到这般狗血的剧情。
  薛向抢了邱跃进的老婆,这从何说起!
  蓦地,他脑子里便跳出了一个姿容绝世,雅致惊人的美丽身影来,正是薛老三的老婆苏美人。
  曾经有一次,苏美人到达市委来给薛向送饭,黄思文从窗外惊鸿一瞥,窥见过。
  当时一见之下,他便惊艳到不行,对薛老三的艳福真是艳羡不已。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邱跃进会说那绝色玉人,是薛老三从他手里抢过去的。
  这得有多么不可思议。
  念头转动,黄思文慢慢地认可了这个说法。
  毕竟,邱跃进和薛老三俱是京城衙内,而曾经见过的那个女郎,也的确是倾国倾城,绝世妖娆,自古少年爱美人,如此绝色,薛老三和邱跃进要为之起了龃龉,那也实在是情理之中的事。
  黄思文根据邱跃进的一句自语,自行展开联想,顷刻,便将邱跃进所陈述的内容给合理化了。
  他哪里知道平素邱跃进看着是位了不得的青年俊彦,可偏偏在苏美人之事上,邱跃进就好似最顽固的偏执狂,或者就是个精神病人。
  他方才那番言语,纯属瞎诌胡说。
  薛老三迎娶苏美人之际,这家伙还远在外地,根本不曾和苏美人碰过面,他甚至不知道这世上有苏美人这一号人物。
  邱跃进也不过是调来德江之前,在京城偶然和苏美人偶遇,一见之下,遂惊为天人,从此迷恋至极,不可自拔。
  然,邱跃进内心深处却并不当自己方才所言乃是谎话,在他的认知里,苏美人天然就该是属于他的,抑或是他原本和苏美人就是天生的一对,地设0的一双,不过是被薛老三这恶人横插一杠子,硬生生从他手中夺走挚爱,将他和苏美人生生分散。
  一言蔽之,邱跃进丝毫不认为自己这是在破坏别人夫妻生活,潜意识里,反倒是理直气壮的,要从薛老三那儿夺回挚爱。
  却说,听得邱跃进此番分说,黄思文自以为遭遇了狗血剧情,遂规劝道:“跃进,听我一句劝,天涯何处无芳草,大丈夫何患无妻?那位苏同志跟了薛向是她有眼无珠……”
  黄思文沉声规劝,正打算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触动邱跃进。
  哪里知晓,他方提到苏同志,便听邱跃进一声爆喝:“闭嘴!”
  邱跃进仿佛一头受伤的狮子,愤怒地盯着黄思文,苏美人在他内心深处,是凛然不可侵犯的,他容不得任何人诋毁污蔑。
  甚至每日晚间,便是他邱跃进最难熬的时刻,许多个夜里,他要么是靠着大量的酒精,和安眠药片才能渡过。
  因为他不敢想象,每天入夜,薛老三会不会在那欺霜赛雪的白玉雕般的身子上驰骋快活,心念每到此处,他便痛极万分,对薛老三的愤恨,更是一日胜似一日。
  黄思文被邱跃进盯地毛骨悚然,顿觉满室阴风阵阵,几成鬼魅地狱,他强行定了定神经,说道:“跃进,你听不进去,我就不说了,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蔡书记那边,我会亲自汇报,就不劳烦你操心了。”
  黄思文已然打定注意,我自我行,蔡行天要怎样,就让他怎样去,大不了这官不做,再惨也不至于成为双方争斗的炮灰。
  熟料,他方要动作,便又被邱跃进伸手拦住,“急什么,思文市长,方才是我失态,你别介意,说了,要告诉你个秘密,听完秘密,你再走不迟。”
  黄思文强行忍住厌恶,定了定神道:“有什么秘密?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好,那你就听清了。”
  忽的,邱跃进嘴角闪过一抹邪异。
  平地里,周边的空气好似都下降了几度,但听他一字一顿道:“我要干掉薛老三。”
  “干掉?邱书记,我说过我不会再掺合你们之间的事,要干,你和蔡书记去干,到底谁干过谁,我拭目以待。”
  黄思文厌恶地皱了皱眉头,他十分不满邱跃进憋了半天,竟憋出个闷屁来。
  哪里知晓他话音方落,邱跃进便阴测测地盯着黄思文,笑着道:“我说的干掉,是这个。”
  说着,邱跃进伸出白皙如玉的手掌,横在黄思文脖颈之间,轻轻一拉,做了个抹脖的手势。
  猛然间,黄思文喉头咕嘟一下,双眼翻白,瞬间,面皮化作酱紫,身子也失去了掌控,软软地便倒将下来。
  是的,邱跃进那个动作,虽是肉手比划,没有森冷的刀锋,亦没有鲜血的淋漓,但在黄思文看来,却不啻一把锋刃犀利的大关刀裹挟着气势万钧的力道,朝他黄某人的头颅斩来!
  邱跃进这是在说什么呀,他要干掉,不,杀掉薛向!
  黄思文的神魂,几乎都被邱跃进方才的那个动作给震散了。
  的确,在黄思文的认知里,官场争斗,无非是权利的争夺,最惨烈也不过是致使争斗的一方身败名裂,锒铛入狱,可从来不曾听说有竞争对手敢于使出超极限手段,从肉体上灭杀对方的。
  毕竟,官场争斗不是毫无原则,界限,赤裸裸的肉体消灭,从来都没有市场,足以为万人唾弃。
  就拿前番孔凡高倒台来说,那也不过是孔凡高在和薛向的争斗之中落败,露出破绽,让人抓拿住了。
  归根结底讲,也是孔凡高自己行事不周,胆大妄为。
  可饶是如此,孔凡高在入狱之后,德江官场没有谁去落井下石,几乎皆对这位落马的孔市长保持着同情之心。
  即便是薛向,也曾在孙磊意图想灭口孔霸之际,伸出过援助之手。
  可以说,官场争斗,决不能施以非常规手段。
  因为此非常规手段一旦泄密,所引发的后果必定是灾难性的,换句话讲,那是天人共诛。
  也正因为邱跃进这番言语,超过了黄思文的认知底线,才让黄思文如此震撼,当场昏厥。
  当然,最令黄思文惊坏的是,邱跃进要肉体毁灭的对象是薛是活土匪。
  活土匪是谁?事已至此,黄思文也清楚了薛老三的背景,抛却他德江市委副市长,副厅级的高官位不说,活土匪还有个更显赫的身份,政局委员的亲侄子啊!
  可以想见,此案一旦爆发,必定惊天动地,一个不好,便足以覆灭德江官场。
  他真不敢想象邱跃进到底生了怎样一个胆子,竟敢想到如此主意。
  噗!
  邱跃进噙了一口冰凉的茶水,径直喷在黄思文脸上。
  清冷的水珠,激德黄思文悠然转醒,眼睛兀楞楞地望着天花板,似在回忆身在何间。
  忽地,他记忆复苏,噌地一下,黄思文坐起身来,死死拽住邱跃进的臂膀,随即,便拖着邱跃进,行到了靠床的墙角边上,满面震恐,掐着声道:“跃进,你可千万别糊涂,我真不知道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怎么会想到去做那事,你是疯了,你可曾想过你做这事的后果?真当中央的眼睛是瞎子,买凶杀害高官,便是策划地再精秘,上面动用国家力量,能查不出来?我看你是鬼迷心窍,自取灭亡,不行,不行,我要去跟蔡书记汇报,让他来阻止你这个疯子。”
  咆哮几句,黄思文便朝床头柜边上的电话机扑去,他飞急地摇拨着号码,眼见就差最后一个号码了,他忽然住了手,将电话按了下去。
  蓦地,他心底浮出一个疯狂而可怕的念想,那念,如一滩浓绿的墨汁,投掷到了一杯沉浸的清水之中,迅速地浸染,扩大。
  猝然间,他回过头来,望着邱跃进,愤然道:“你们都疯了,玩火者必自焚,老子才不陪你。”
  一句骂罢,黄思文几乎是跳着脚朝门边奔去!
  邱跃进从黄思文开始抢夺电话机的时候便在床上坐了,此刻见黄思文一出接一出地上演着滑稽大戏,他依旧不动不摇,安然稳坐。
  便是此刻,黄思文要夺门而出,极有可能将那惊天秘密昭告天下,邱跃进依旧动也不动,岿然而坐,甚至伸手掏出了烟盒。
  果然,一根烟还未点燃,黄思文方拉开大门的大手便定住了,门里门外,一线之隔,却仿佛隔着天堑鸿沟。


第二百零六章 硬绑上车
  刹那间,黄思文努力过无数次,想要使动力气,跨出这一步,可偏生双脚好似生了根,他挣得腿都麻了,偏生寸步难行。
  嘭地一下,黄思文将门拍上,怅然回转,坐到了邱跃进身边,一张瘦脸青地好似那尚未熟透的柿子,阴冷瘆人!
  沉默半晌,黄思文终于再度开口,“邱书记,看来你是吃定我黄思文了,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认识你邱跃进。”
  黄思文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番话来!
  邱跃进点燃一支烟,吸了几口,将烟柱烧得极旺,顺手将烧着的烟递给了黄思文,后者接过,狠命抽了起来,一口赛过一口,屋内好似生起了一座烟囱,顷刻间,烟雾缭绕,垒云浮山。
  邱跃进自己也燃起一支,笑着道:“我知道你老哥心气不畅,说这番话我也能理解,我只希望有朝一日,你黄老哥高官得坐,骏马得骑,还能想起此时此刻跟我邱跃进说的这番话。”
  是的,邱跃进的确是吃定黄思文了,他来之前,便全盘谋算了清楚,因为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将黄思文这张牌握在手中,且他需要的还不是个半推半就配合自己的黄市长,他要的是个全心全意跟自己冲锋陷阵的黄大将。
  若是仔细梳理,邱跃进入门以来的言语,便会发现,从前至后,他始终极有章法。
  他先以周道虔要调走的消息来震慑黄思文,有此消息,黄思文自能推测出蔡行天已经没了顾忌,能收拾掉周道虔,自然也能拿掉他黄思文,这就断掉了黄思文想要不依不靠,持中而行的希望。
  在邱跃进想来,他只需要渗透出蔡行天要拿掉周道虔的消息,黄思文就该偃旗息鼓了。
  毕竟,以他对黄思文的野望和智慧的了解,此人必定落入他彀中。
  从野望上讲,黄思文此人权欲之心极重,他以他三十多岁的年纪,而身登正厅级市长的高位,换作是任何人也必定踌躇满志,冲击高峰,黄思文自也不能免俗,一个极度看重官位的人,在官位受到最大威胁的时候,怎能不屈服,投降?
  从智慧上讲,二人相交以来,在和活土匪展开的数次激烈交锋以来,这位黄大市长可谓是昏招频出,行为低能,每每常委会上的最后交锋,便都证明了这位黄大市长是位政治上的低能儿。
  邱跃进料定只要将蔡行天即将调离周道虔的消息放出,黄思文必定软了膝盖,匍匐在地,求饶不已。
  可不曾想,他浑然忘了,吃一堑,长一智的老话,人家黄思文又不是蠢蛋,且入德江以来,吃了无数堑,再怎么说也得涨上几分智慧。
  转瞬,黄思文就想透了关键,他即便倒向蔡行天和邱跃进,有了他此番的离心离德,绝不可能再为二人的心腹。
  倘再度追随二人,向活土匪发起冲击,战败了,他黄某人必是首当其冲的人肉炮灰。
  即便战胜了,没了薛向这只狡兔,那他黄某人这条走狗似乎也没存在的必要了。
  既然左右都是被蔡邱二人处理掉,他黄思文何苦还钻入这杀生漩涡内,不如抱定原来计划,我自我行,任凭蔡行天发招,大不了不当这德江的市长了。
  可他黄某人自问于私德无亏,蔡行天便是再怎样,鸡蛋里挑骨头,总不能扒了他黄某人的这身官皮。
  如此细细想来,搅合进争斗,百分之百难逃此身,而抽身于外,不过是卸掉德江市长这显赫官位,至少还能保存官身,一反一复,黄思文便是傻子,也会做出有利于自己的选择。
  是以,先前黄思文才有了对邱跃进的劝告,警告,充耳不闻的底气。
  然,邱跃进下定心思要套定黄思文,又怎会放他遁出网外。
  终于,在最后,邱跃进放出了袭杀薛老三的大招,至此,彻底将黄思文收进网来。
  按说,杀人灭口,本是极大的阴私,便是至亲至爱也不得告知,更何况,邱跃进要杀的还是薛老三这等当朝高官,显赫衙内,这等秘密本该是晚上睡觉都要用胶带缠住嘴巴,以防随梦话道出口来。
  缘何邱跃进敢直言相告黄思文?
  邱衙内自然不是傻瓜,将此惊天秘密宣出口外,他是做了全盘衡量的。
  可以说,黄思文在听闻这惊天秘密后的各种反应,皆在他意料之中。
  包括黄思文的震惊到昏厥,醒悟后的疯狂摇电话希图阻止,以及阻止不了后的夺门而逃,再到最后的幡然醒悟,折步返回。
  甚至可以说,在黄思文没有做出这些动作之前,这一幕幕都如电影的胶片先在邱跃进脑海里划过,他邱跃进是算死了黄思文的反应。
  黄思文的惊骇很好理解,任谁听了这要命的阴谋,也必然无法淡定,随之而来的反应必然是拼命劝阻他邱跃进不要妄为,然劝阻不过,黄思文自然要找能劝得住他邱跃进的人,毫无意外,黄思文率先想到的便是蔡行天。
  然,黄思文在拨打电话的当口,不见他邱某人前来阻拦,这个信号瞬间便让黄思文确定了另一个想法。
  试想,如此绝顶的秘密,他邱跃进居然敢当着他黄思文的面说,又怎会不怕他黄思文宣诸出口。
  然,他邱某人不动不摇,亦不阻拦,摆明是不怕他黄思文告诉那个人。
  而不怕的唯一原因,只能是那人恐怕早已知晓了他邱跃进的杀意。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黄思文的下一个反应自然是夺门而逃。
  这是人面对无法避免的大恐怖,所作出的条件性反射——尽快地逃离这恐怕阴森所在,逃避这遮天蔽日的巨大阴谋。
  然,在他黄思文听见这整个阴谋后,已然成了整个阴谋的一部分,他要想逃,又何如能逃得了?
  黄思文正是想透了其中关窍,才又颓然,叹息折回屋来。
  是的,邱跃进就是要用这惊天阴谋,死死将黄思文收进网来。
  试想,黄思文在听闻了这邱跃进的惊天阴谋后,唯一能做的选择,只有两种。
  一者,将此秘密昭告天下,或者直接告诉薛向,以兹来脱于阴谋之外,弄不好还能向薛向邀功寻赏。
  可只要是正常人,稍微动动脑子便得立刻否决这个想法。
  首先,这等要命的阴谋,惊天的秘密,空口无凭,即便他黄某人传出去,薛老三信了,旁人又如何能信,没有证据,又能拿邱跃进怎样。
  如此,反而无端地将彻底将自己推上了蔡行天和邱跃进的对立面。
  结此大恨深仇,唯有不死不休。
  退一万步讲,即便是他黄思文将这要命的秘密昭告天下,所有人都相信了,蔡行天和邱跃进也受到了最严厉的惩罚,哪怕是双双身死道消。
  可别忘了,邱跃进背后还耸立着邱家这庞然大物。
  届时,他黄思文如何有能力应对这庞然大物的疯狂报复。
  是以,不管从哪个角度讲,将此惊天秘密昭告天下或倾诉于薛向,都是蠢而又蠢,自取灭亡的蠢招。
  而不能对外言语,那剩下的最后选择,便是他黄思文守口如瓶。
  除了守口如瓶,他黄思文也不参与这阴谋,可这行么?
  自然不行!
  试想,如此要命的阴谋,只要发动,必是惊天动地的大事,结果只有两个,要么薛老三彻底灭亡,要么邱跃进万劫不复。
  薛向败亡,那还有回旋的余地。
  倘使是邱跃进倒台,那今日之事,必定会大白天下,他黄思文注定要被牵连进案。
  且他黄思文知情不报,只怕便是同罪于邱跃进,届时,他黄某人便是浑身长了十八张嘴,也说不清楚。
  所以,从这两方面分开来讲,他黄某人说与不说,都是死局。
  邱跃进就是要用这生死杀局,死死将他黄思文捆在自家战车之上。
  而留给黄思文的唯一出路,也只能是盼着邱跃进的阴谋得逞,薛老三死亡地无声无息,唯有此一种可能,他黄某人才会有好下场。
  可要怎样让一个副厅级高官无声无息地从这个世上消失呢?黄思文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注意,在他看来,这基本就是个不可完成的任务。
  因为薛向非比常人,他的死亡注定是超乎寻常的大事,单从此君能硬抗蔡行天的阵势便可瞧出,此人在上层到底有着多大的影响力,毫不夸张地说,薛向若是没了,必然有国家的力量插入其间,仔细去调查整件事的去脉来龙。
  他实在是无法想象,邱跃进到底有什么办法应对这种国家力量的探查。
  稍是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参与谋杀薛老三的这一系列人物,毫无疑问,都将受到灭顶之灾。
  窥见黄思文脸上的阴晴变化,邱跃进知他所虑,笑着道:“你思文市长也别太过劳心,我方才所言,不到万不得已,未必会走到这一步,即使真要走这一步,我邱跃进也不会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我这人可是怕死得紧呀,怎么会置自己的死于险地。”


第二百零七章 从历史中找答案
  宽慰罢黄思文,邱跃进又拍拍他肩头,接道:“知道你老哥生我的气,觉得我使这绝户计拉你下水,可君不闻富贵险中求,你思文市长中规中矩,亦步亦趋,最后的前程,只怕窄得很呢,我爷爷常教导我说,要成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人之魄力,咱们眼前的路宽着呢,你何须多想。”
  “我何须多想,是哦,哪里有我多想的余地,我现在就是你邱书记的笼里鸡,网中鱼,任你宰割,罢了,我还能想什么?至于你说的前程,我黄某人哪里还敢去想这些,只盼着到时候你邱书记高抬贵手,放我一马,让我回乡耕田种地,读书教儿去,我便谢你大恩大德了,就怕你邱书记杀人杀得手滑,最后连我也一起做了,到时候,我黄某人便是死了,也是个可怜鬼。”
  硬生生地被邱跃进用绝户计塞上了战车,黄思文心中简直不爽到了极点,且被邱跃进拖入了如此生死大劫,黄思文哪里还会顾忌邱跃进的面皮,自然想什么就说什么,怎样恶毒就怎样说。
  的确,他有想过,跟着邱跃进,即便平灭了薛老三,也难保证邱跃进不会对自己痛下杀手,毕竟,这等惨事稍有泄露便是惊天之祸。
  届时,邱跃进真会留下他黄某人的性命?
  从目前的情况看,黄思文持否定态度!
  说实话,此时此刻,在他心里针,对邱跃进恨得牙痒痒,若是不心存顾虑,他早就扑上去拿大嘴巴抽这阴险歹毒的小王八蛋了。
  对黄思文的怒骂,邱跃进丝毫不生气,依旧笑道:“思文老哥,你把人心想得也太坏了吧,我邱跃进对付谁,也不能对付你,毕竟咱们是一个战壕里滚出来的弟兄,老话说的几大铁,就有着一起扛过枪,一起同过窗,可我认为这两大铁也不如咱们的铁,咱们可是一起杀过贼,换句话说,就是生死之交。眼下的局面跑不了我,也少不了你,咱们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你担心个什么。”
  “再说,我邱跃进也不是杀人的恶鬼,嗜血的妖魔,若非薛老三一而再,再而三逼人太甚,骑到了我头上,我也未必会出此下策。再者说,就如我先前所言,我方才跟你讲的袭杀之计,也是到最后万不得已,才会动用的杀招,蔡书记可严词警告过我呢,他老人家正在筹谋手段,等着给他薛老三上盘大菜。总之,你用不着担心,先前你不是还担心倒向我和蔡书记落得个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现如今我们同床共度,你心里应该倍加安心才是。”
  要说邱跃进不是没想过要杀人灭口,毕竟,此事关联重大,薛老三在朝中那帮老头子的人望,他邱跃进已然从邱鹏举耳中知晓了个清清楚楚。
  薛老三若被成功袭杀,即便是做得再隐蔽,再自然,必将彻底震动高层,动用国家力量,从根子上挖掘。
  所以说,露出一点破绽,就足以招来灭族之祸,其中风险,可谓无限之大。
  若非他对薛老三恨之入骨,邱跃进也绝不愿走最后一步险棋。
  既然是惊天大案,自然多一个人知晓,便多一分风险,留下黄思文这个活口,同样是要命的风险。
  可这个风险,他邱跃进必须冒,因为他没办法,在袭杀了薛老三之后,又让黄思文消失人间。
  试想,德江市政府两位首脑接连殒命,世上还有这般巧的事?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薛向遇害乃是个巨大的阴谋吗?
  所以,他不但不能对黄思文下手,反倒要好生呵护。
  甚至那一段时间,德江政坛内任何人有个风吹草动,大病小灾,他邱跃进都得提心吊胆。
  从这个角度上讲,他是真心希望黄思文能同己归心如一,毕竟强扭的柿子不甜,与其尴尴尬尬,频生摩擦,不如不如通力合作,共度时艰。
  然,由于他前番的恶劣表现,已然在黄思文心中钉下了巨大的钉子。
  此刻,他邱跃进空口白话,三言两语又如何能打消黄思文心中的忧虑。
  便听黄思文摆出一副死人脸,惨然道:“罢了,罢了,这片汤话,你也用不着跟我讲,我也不怕跟你明说,现如今你邱书记在我这儿说什么,我都不会往心里去,我就把话跟你说明白了,我这条命,你邱书记什么时候想要,什么时候来取,只一条,祸不及妻小,我家后辈子弟,你邱书记能照顾一二,就照顾照顾吧。”
  黄思文思谋全篇,已然认定邱跃进事成之后,必杀己灭口,可面对邱跃进那滔天势力,他甚至连反抗之心,都提不起来。
  他心情低落到了极点,不管邱跃进如何分说,只是咬牙不信。
  邱跃进没想到这黄思文竟被自己从一个极端赶到了另一个极端,轴得让他脑门生疼,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劝说这位已经被吓破胆的黄大市长了。
  有时候,一个人的信用成了负值,那还真是说什么人家就不信什么,眼下的邱跃进不正是如此?
  邱跃进苦恼不已,想要再费口舌加以分说,可眼见黄思文木头一般呆坐在椅子上,呆目无神,摆出一副你说你的,我就当放屁的架势,他邱某人唯有独呼奈何。
  可他偏偏又不能让黄思文存着这个心结离去,正如前文所叙,他要的是个精诚团结,通力合作的黄大市长,不是要半推半就,磕磕碰碰的橡皮图章。
  “史书,史书……”
  忽的,邱跃进的嘴中叨叨个不停。
  沉吟了约莫一分多钟,他忽地一拍额头,喜道:“有了,有了!”
  你道邱跃进方才神神叨叨,所为何来?
  原来,这是在他临行之前,邱老爷子郑重其事传于他的教导。
  叫他遇大事,沉凝心神,静心平气,若遇到解不开的难题,多从史书上找找实例。
  毕竟,历史有惊人的相似性,两千年国史,如今之事,在国史之上多能寻着应对。
  遇到思虑不清的事,就多从历史中寻找答案。
  邱老爷子这番话,倒是让邱跃进听进心去。
  近日以来,他正史,野史,明清官场小说,所阅甚多。
  他方才绞尽脑汁,叨叨着历史,便是想要从所览之史书中寻找对策。
  不成想,这稍稍一沉凝心神,还真让他寻到了破局之法。
  “思文市长,你有没有看过《大贪官和珅》这本小说?”
  “没看过。”
  黄思文行尸走肉一般地答道。
  尽管邱跃进瞬间转题万里,可心若死灰的黄思文根本不为之所动。
  邱跃进笑道:“你没看过没关系,我看过,里面有这样一个故事,想必我说出来,你思文市长肯定会感兴趣。故事上说,和珅一生贪污无度,敛财无数,上受君王恩宠,下结恩情于百官,可谓是上下皆通,玲珑剔透,左右逢源的官场妙人,整部小说中,和珅几乎都是以一个计谋百出,算无遗策的官场高手的形象而出现,而只有一个故事让和珅完满的形象遭遇了毁坏。”
  “故事是这样的,说和珅有一天发现他的门子,依托他和珅的地位和把守着地方官员觐见他和珅的必经之路,上下其手,贪污受贿,大收门敬,积累不下巨万之资,和珅了解完情况,自是怒不可遏,要拿这门子问罪,逼其吐出所吞没银两,按常理说,寻常门子遭遇此等之事,该当惶恐莫名,神魂俱失,跪地求饶,可偏偏这个门子不动不摇,镇定自若,谈笑之间便化解了这个死局。”
  “思文市长,难道您就不想知道那门子是如何破除危局的吗?”
  初始,黄思文并未将邱跃进的故事听进耳去,可待得邱跃进叙述下去,随着故事的发展,黄思文的注意力完全被这故事吸引过来。
  黄思文明白,当此之时,邱跃进绝不会无的放矢,去讲什么无用的故事。
  果然,待这门子的处境摆在眼前,黄思文怦然心动。
  因为这故事里的门子,和他如今的处境,何其相似,都是走到了死地,几乎就无可救药。
  而邱跃进却言说这门子谈笑之间便破去危局,明摆着是在告诉他黄思文这破去危局的法门,他黄思文大可一用。
  “邱书记,你要讲就讲,都什么时候了,我可没功夫听你卖关子。”
  黄思文依然阴沉着脸色,可话语之间口吻,已然有了松动。
  邱跃进心中暗喜,嘴上道:“那门子面对和珅的质问,淡然说,“老爷,小人罪该万死,您要打要杀,绝无怨言,只是有一事,小人临死之前,还要向老爷禀告一二,您也知道小人是进了和家大门,才学会读书写字的,而一学会这读书写字,小人就犯了个毛病,没事就好写写画画,可偏生又无事可写,无书可画,渐渐地就养成了好记东西的毛病,我当和家门子这七年的时间,别的都没记下,只记下了每日来往咱和府大大小小官员的籍贯名姓,官职大小,他们请老爷办什么事,送什么礼,我都一笔一笔记录在册。”


第二百零八章 猴子捞月
  “七年下来,这稿子大概也有数尺来高了,不巧的是,前些时候,家父进京,不小心将这些册子带回了老家,而家父年老无知,这些册子我怕他保护不好,便让他寻了妥当的人在妥当的地方藏了起来,只对家父讲,若有朝一日,我不能再回老家和他团聚,这些册子该卖的卖,该扔的扔,没准儿能换些银钱,供他老人家养老。老爷,您说我要是死了,这些册子总不能跟着一块儿没吧。”
  “听了门子这番话,和珅二话不说,当堂开释,宽怀抚慰一番,最终这门子又继续在和家干了下去,直到和家覆亡,这门子向嘉庆皇帝献上他曾记下的账簿,最终成了嘉靖定和珅大罪的有利罪证,并依此免受处罚,当然,这只是稗官野史,小说家言,其中真伪,不足为信,可咱们眼下在乎的不是这小说的真伪,在乎的是这门子的急智,故事说到这儿,想必思文市长已经听出些门道了。”
  说罢,邱跃进微笑地看着黄思文那张越来越见血色的瘦脸,笑出声来。
  的确,黄思文听出了门道,邱跃进这是传了他个捏住他邱某人把柄的法子,也就是送了他他黄某人颗定心丸。
  先前他黄思文担心的不就是,倘事成之后被邱跃进杀人灭口。
  而如今,听完邱跃进的这个故事,黄思文哪里还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份恐惧。
  方法很简单,直如故事里的那门子一般,他黄某人将邱跃进袭杀薛老三之阴谋,存录于纸,托于亲近之人,密存于世,只需嘱咐,他黄某人若遭横死,便将此密信昭告天下。
  至此,邱跃进的把柄便握于他手。
  说来,邱跃进也是煞费心机,心胸广大,为使黄思文归心,竟甘愿授柄于人。
  而邱跃进如此行事,黄思文便是再有火气,这一刻也烟消云散了。
  他拍拍邱跃进臂膀,说道:“跃进,有你这番话,老哥我水里火里都陪你滚这一遭了,你放心,今日之事,我黄某人就咽回肚里了,绝不会蠢到落于纸上。”
  霎时间,黄思文一改原来颓唐,神采飞扬地做着保证。
  的确,事已至此,他没有更好的选择了,除了跟着邱跃进,一杆枪插到底,其余的路都被堵死了。
  而既然决定跟着邱跃进走下去,那双方间的鸿沟,自然是能弥补,就尽量弥补德好。
  且,黄思文自信,即便他对邱跃进作了不落于纸上的承诺,邱跃进也未毕会信。
  反正,有了邱跃进教他的那个法子,不管他做与不做,邱跃进都只会当他黄思文做了。
  于此,没了性命之忧,他黄思文还有什么可虑的呢?
  唯一的念想,便是希望邱跃进不要走到最后那一步,即使真走到最后那一步,也尽量把步子走稳,跨好,不露丝毫破绽。
  要说两人这番勾心斗角,说来简简单单,然,可真明了其中真意者,当见其刀来剑往,惊心动魄。
  然,此刻二人心结即开,又重新滚进了一个被窝,双方交谈,自又不是方才的光景。
  亲兄热弟聊了好一会儿,忽地,黄思文站起身来,打开密封的窗户,这才发现天色已然昏暗,斜阳半掩,红云渐散。
  他抬手看了看表,已快六点了。
  啪的一声,他重重一拍巴掌,急道:“跃进,你呀你呀,真是赶的是时候,险些误了我的大事,得,得,你先回去,我这儿还有些客人要陪,回头咱们兄弟好好再聚。”
  黄思文惦念的不是别的,正是他那百来万巨款,阴谋归阴谋,那是邱跃进的事,成与不成,他黄思文但凭天命,但眼下的这桩政绩,他还是要当先揽入胸来。
  “哦?什么朋友?连我都不能一起见见?”邱跃进笑道。
  “秘密,秘密,稍后跃进你自然得知,现在嘛,恕我卖个关子。难得你思文老哥,有人前显露一把的机会。这会儿却是不方便揭开谜底,见谅,见谅。”
  一想到那百多万巨款,黄思文的瘦脸上便飞速堆出一朵花来。
  邱跃进道:“你思文市长跑到城关这穷乡僻壤来,不会是在搞什么秘密活动吧,你别说,我猜猜,我猜猜。”
  邱跃进故作神秘,忽的一拍额头,嘻道:“莫不是你思文市长正忙着替红楼梦找出版商吧?”
  邱跃进一句话出,简直石破天惊,黄思文便是做梦也想不到,他隐匿至深的秘密,竟被邱跃进随口喝破。
  黄思文怔怔半晌,呆若木鸡,忽的灵光一闪,笑道:“跃进,你一准是在外面看见那大巴车了,不对,不对,肯定还和那多嘴的司机攀谈过几句,你小子还真贼,什么都瞒不过你。”
  在黄思文想来,邱跃进之所以知晓他在此间倒腾红楼梦的出版,一定是从这种手段得知。
  邱跃进摆摆手,认真道:“别逗了,就你黄大市长自以为倒腾个红楼梦出版是个了不得的秘密,满德江谁不知道你正在忙活此事?”
  邱跃进此言一出,黄思文嗔目结舌,瞪着邱跃进道:“跃进,这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言语间严肃至极。
  的确,对黄思文而言,此刻就没有什么比他底定红楼梦出版第一功更为重要,而他之所以能抢到此功,凭借的不是别的,正是他比旁人先知先觉,先窥察出红楼梦出版的价值所在。
  而眼下邱跃进竟说别人都知道他黄某人在倒腾红楼梦出版,这怎么可能,若是别人都知晓了,这颗水蜜桃还能落入他黄某人怀中?
  邱跃进道:“思文市长,您真当我空口白话了?”
  说着,他抬手看了看表,已然六点过一分了。
  他伸手打了个响指,快步行到正对着床榻位置的电视柜前,伸手便打开了电视机。
  黄思文正疑惑不解,电视中发出一道悠扬而熟悉的旋律,黄思文眉峰一跳,目光完全挪移到那小小的黑白荧屏上来了。
  不错,这个钟点电视上正播放着德江新闻,这也是黄思文每天必看的节目。
  五分钟过去了,啪的一下,邱跃进关停了电视,再转过脸来朝黄思文脸上看时,黄思文一张瘦脸,惨白如纸,而嘴唇好似涂了丹砂,乌紫一团。
  是的,黄思文气坏了!
  不,黄思文心头火苗直扑,便是倾翻三江水,倒干五湖泽,也浇之不灭。
  原来,方才的晚间新闻,两人虽只收看了五分钟,但今晚德江晚间新闻的主要内容,却全部在这五分钟呈现了。
  黄思文的注意力自然不在某某某又视察了哪里,做了什么重要讲话。
  他的关注全在那条以德江市政府的名义发出的简短的通报,通报上说,德江市政府将公开向全国各家出版单位拍卖红楼梦全稿出版之代理资格,有兴趣之单位,可于七日之内赶到德江市政府办公室具名报备。
  此次分销代理权,只按省区划分,不以出版社之大小衡量,各省只取一位代理商,出版单位行政级别不论,价高者得。
  如此简短的一条消息,简直将黄思文的美梦敲得支离破碎。
  说来,也怪他黄思文志短,他可以想别人智者千虑或有一失,但于薛老三这心思缜密之辈,怎么会留下红楼梦版权这么大的空子让外人来钻?
  别的小事也就罢了,可这涉及的是动辄数以巨万的钞票,薛老三眼下投资影城最缺的便是这人民币,如此大的一笔财源,他薛老三怎么可能忘记。
  要怪也只能怪黄思文太过一厢情愿!
  更何况,黄思文为了抢功,只贪求消息传播的半径尽可能地短,此次所招收的代理商稂莠不齐,最要命的是一个省区,竟招了十数家出版单位。
  要知道红楼梦不似蜀香王,因为蜀香王纯属消耗品,分销的网络越多越好,只求摊子越大越好。
  而红楼梦则不然,它的出版,尽可能地要控制出版渠道。
  毕竟,细细论来,这版权压根不在德江市政府手中,谁让这红楼梦乃作古之人所书。
  眼下只不过是薛老三捏着后二十回,才掌握了主动权。
  试想,届时红楼梦一经刊印出版,全国各家出版社必定毫无廉耻地蜂拥而上,如此这般,他那红楼梦之代理商想要卖出高价也难。
  是以,薛老三发出此通告,便是让全国各家有名气的出版单位前来竞标。
  届时,每省选出一家,大家同气连枝,联合发书,如此,全国各省同时首发,尽可能地同一时间铺开网络,第一时间从销路上打开销路。
  除此外,对于如何防范盗版,薛老三也有他自己的考量。
  毕竟让人心甘情愿地认可他德江的版权,他薛老三有遗稿在手,能做的文章也是多多。
  毕竟,他手中所握的不仅有红楼梦的原稿,还有脂砚斋的原版点评。
  薛老三大可利用这脂砚斋的原版点评将德江版的红楼梦彻底归为正宗,届时,只需对外承诺,凡购买德江版红楼梦之消费者,购买之时留下住址,出版商便会稍后,送去原版之脂砚斋点评。
  由此,一道防护网,便算筑成,红楼梦所能面对的盗版压力必然小上许多。


第二百零九章 志在筹备组
  要说,还是薛老三虑事周全,倘若像黄思文这般胡搞,只怕红楼梦这块金山让他挖上两锹,便彻底成了枯矿。
  当然,黄思文是不会这般想,在他想来,薛老三这摆明了是把自己当猴耍,明明早就有了筹谋,却冷眼旁观自己的表演。
  如今,待自己大事方成,薛老三那混账东西,忽的又跳出身来抢功,这不明摆着是往他黄某人脸上印巴掌,真他妈的岂有此理。
  要说,黄思文又犯了经验主义错误,在他的意识里,他黄某人是了不得的人物,是薛老三时时刻刻的针对目标,殊不知,薛老三眼中就没他这号人物。
  自打对阵以来,薛老三关注的始终是蔡行天和邱跃进,至于黄思文,早就被他做了甲乙丙丁,弃之不管。
  可以说,今番黄思文有意出来做事,薛老三甚至还出手相帮,顺了他黄某人的意,不是他薛老三好了伤疤忘了疼,作那暖蛇农夫,而是在他心中根本就没把黄思文当一回事。
  然,眼下的德江,诸事繁杂,外客频来,而黄思文身为德江市政府市长,乃是德江政府的首要人物,至少对不明了德江政局的外客而言,只有黄市长才能代表德江。
  在对外活动中,需要看到黄思文的身影,弄不好,外客会以为自己没受到德江市政府的重视。
  且,黄思文的缺席,等于昭告了德江的政治生活不正常,岂非要通过外商的嘴巴和各种报纸,宣诸于外?
  薛老三自不会干这种蠢事,对他而言,黄思文就是块招牌,该用的时候,必须得用。
  姓黄的这般占着市长的位子,当此之时,他薛老三还真不能把他怎么着。
  是以,黄思文要参加红学研讨会,薛老三准了,黄某人嚷嚷着要上电视,和孟进拍了桌子,他也偏帮了,究其所以,不过是为了维护德江市政府的对外形象。
  当然,归根结底,还是他根本不把黄思文放在心上的缘故,不会纠结会否助其扩大影响力。
  这等跳梁小丑早已黔驴技穷,关注与不关注,结果终是一样!
  就拿此刻来说,还真不是他薛老三憋着劲儿要阴黄思文,而是他根本不曾关注过这位黄大市长,连这位黄大市长暗地里折腾什么他也无从知晓。
  此番,黄思文埋怨薛老三故意设套阴他,纯粹是一厢情愿,自恃甚高,他折腾的这野路子拍卖会,薛老三便连听也未曾听过。
  至于邱跃进是如何知晓今晚六点的晚间新闻,德江市政府会就全版红楼梦对外招收代理之事,做出通报。
  乃是因为今天下午薛向已通过德江市府办,下达了文件,邱跃进看见了这份文件。
  而黄思文自作聪明,故作神秘,躲在边远的城关镇,希图搞什么突然惊喜,连带着他近来所为,连胡耀华也给蒙在鼓里。
  是以,折腾到此刻,他黄某人竟是最后才收到消息。
  后人有言,装叉装成傻叉,无过于黄思文这般情形了。
  邱跃进明晰其中内情,却不会解释开来,他巴不得黄思文对薛向误会愈来愈深。
  此刻见黄思文破口大骂,他对黄思文倒向薛老三担忧,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揽着黄思文的肩膀,宽慰道:“思文市长,我先前就说了,薛老三是跳梁小丑,阴险小人,咱们没必要跟他一般见识,他除了这些奇技淫巧,诡秘花招,还有什么本事?你看好了吧,我定然要这家伙落不得好下场。”
  邱跃进一语道罢,黄思文却双目失焦,根本不曾将他话语听进心来,嘴中喃喃道:“一百多万,一百多万,怎么办,怎么办?”
  邱跃进听罢,哑然失笑,他如何不知晓,黄思文此刻在为那方才收上来的一百多万定钱发愁。
  彼时这堆钱是黄思文的欣喜若狂的爽点爆点,可如今,市政府通过德江电视台,发布了这样的通告,那无疑这堆钱就成了烫手的山药,至少对黄思文而言如此。
  显然,黄思文便在为此事发愁!
  然,黄思文此番情状,落入邱跃进眼中,他反倒倍觉安心,这才是那个熟悉的黄市长嘛,一贯的眼高手低,志大才疏!
  邱跃进重重地摇了摇黄思文的肩膀,笑着道:“我的黄大市长,我真搞不明白,这点小事轮的着你发愁?”
  “小事?这是一百五十二万,我跟人家签了合同,违约了是要赔违约金的,现如今,你就是把我扒皮拆骨,我又怎么赔得起?”
  黄思文瞪着邱跃进,目眦欲裂。
  瞧见黄思文这番模样,邱跃进憋得满脸通红,他实在忍笑忍得极是辛苦,好半晌才平缓气息,说道:“我的大市长诶,您就是没做过生意,也当看过做生意的,岂不闻钱在手里谁就是大爷?现在欠钱的又不是你黄市长个人,而是德江市政府,我敢打赌,那些家伙看完新闻,定会屁滚尿流,哭爹告奶地求您还钱,至于违约金的事儿,那帮孙子定然半个字也不敢提。”
  在邵山拾,邱跃进实际主持过经济工作的,对时下的政府与企业,债主与欠债人的关系理解得什么透彻。
  果不其然,没多会儿,外面便传来呼天抢地的喊声,又一会儿,便听见嘈嘈杂杂,一堆人围着包局长又是哀又是求,只希望包大局长能高抬贵手,将刚才收取的钱钞如数归还,即便不能完全归还,让些折扣,也是可以的。
  听罢外头的吵闹,黄思文真是感触良多,心道:这个世道还真他妈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自今往后,我黄某人也要做那心狠手黑,叫人畏惧的人。
  “思文市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让下面的人去处理吧,当务之急,我劝你还是关心关心更重要的事。”
  说话儿,邱跃进便伸手将方被黄思文打开的窗子,再度封闭起来。
  “更重要的事?眼下德江还有什么重要的事?”黄思文愕然不解。
  邱跃进道:“真不知道该说你思文市长心大,还是说我邱某人眼皮子浅,眼下德江两个亿的投资摆在面前,这在你思文市长面前,还算不得重要?”
  “你说的是云锦影城。”黄思文回过味儿来,摆摆手道:“想多了你,有活土匪护佑左近,你我想插入手去,那是痴心妄想,我劝你还是趁早熄了心思,免得没逮着狐狸,反惹一腚骚。”
  邱跃进道:“不是我痴心妄想,而是您思文市长身为德江的正牌市长,于情于理,德江这两个亿的投资都要经过你手,才能落到实处,再者说,两个亿的大饼,薛向胃口便是再好,怕也不能一口气尽数吞下,据我所知,薛老三最近正在张罗一个叫做云锦影城筹备小组的单位,可以想见,该小组若是成立,那两个亿的资金势必划入该小组掌控之下,两个亿啊,我的黄大市长,有了这两个亿,你还值得为眼前这百来万操心劳力?”
  攸的一下,黄思文眼睛亮了。
  邱跃进这番话正是搔到了他的痒出,是的,即便他黄思文再不得志,可他黄某人依旧是堂堂正正的德江市市长,这一点是谁都无可更改的事实。
  只要他黄某人还是德江的市长,那这个筹备小组再怎么折腾,都不可能将他黄某人排斥在外,只要进了这个小组,一切皆有可能。
  更何况,按照邱跃进先前的设计,也许今后德江的政坛上就不再有活土匪的名号。
  活土匪一去,周道虔又离,那今后的德江,岂非是他黄某人的天下。
  而届时,这筹备小组也必将落入他黄某人之手!
  天啦,两个亿的资金!
  想想,黄思文牙根深处都忍不住打个寒颤!
  财帛动人心,一万两万也就罢了,可两个亿,瞬间,黄思文的心理防线便被击溃。
  此前,他再三叮嘱,邱跃进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得动用最后的杀招。
  而如今,邱跃进不过稍稍点了点筹备小组的妙处,连带着他黄思文都忍不住希望邱跃进赶紧发动杀招,让活土匪即刻从自己世界里消失。
  ……
  秋天是真的来了,昨夜气温陡降,一宿的大风摇落了满树的衰黄,戴裕彬穿着一件羊毛背心,手上拎着个大红食盒,大步前行,踩得金黄落叶铺就的半边过道,莎莎作响。
  沿途早来上班的同僚,环卫,瞧见他,无不出声问好,有的叫着戴秘书好,有的叫着戴处长好,便是偶尔遭遇几位市委领导,也是极给面子的,对他戴某人报以微笑。
  无论是谁,戴裕彬总要热情地回应上一句,遇到那官位高过自己的老资格,他还得驻足问好,或敬上一支烟。
  按说,以戴裕彬如今的格局,气象,也真有了倨傲摆谱的资格,身为薛市长的第一心腹,他戴裕彬的前途注定光明。
  这点,不说是从眼前这如潮的问好声中便可窥见一二,最明显的是,每日晚间归家,他戴某人的门庭几乎都没空过。


想见江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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