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1章 天大人情
作者:想见江南|发布时间:2024-06-29 14:09:25|字数:25570
此刻,这五位陡然才意识到身置哪间,再瞧见柳总理并那一堆跺一跺脚,便能让蜀中震颤的大佬,皆是心神巨震,哪里还能答出话来。
除了这五位惊讶得失了神外,柳总理身后的簇拥大军中,也有一人差点儿没惊得磕着下巴,正是那位蜀中省常务副省长李星雨。
作为此次招商引资接待方总负责人,李星雨便是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关键时刻,出现如此大的纰漏——薛向这最大的不安定因素,竟然堂而皇之地站在场中。
李星雨惊诧得脑子险些当机了,差点儿没张口叫警卫,因为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薛老三招商不成,怀恨在心,闯入会场,意图报复。
就在李星雨惊得险些失声的当口,薛老三却开腔了:“柳总理好,蔡书记、蒋省长,诸位领导好,我们的确在做最后的争论,所幸远道而来的朋友心系桑梓,最终退让一步,合约刚刚达成!”
薛老三不开口也不成了,其余五人各自惊、讶、痴、傻、呆,也只有他出头。
这会儿,他一句答罢,便是王晋西也暗自生出一丝感激,不过,这感激转瞬即逝,继而生出满满的惶恐。
因为他分明瞧见对面的蜀中省重量级大佬,几乎所有的目光都投注在他王某人身上,似在质问,到底如何会出现如此变故。
除了质询外,顶头上司李星雨的眼神最是凌厉,仿佛要化作实质,将他王某人射个千疮百孔。
本来嘛,出了这等变故,你王某人若是不知情也就罢了,可你明明在此处,却还让此间出了这等意外,猪都干不出这事儿!
一众蜀中省委大佬心中生闷之际,却尽量保持着面部表情处在微笑状态,毕竟四面的摄像机随时跟拍,将众人仪态投放到千家万户,便是天塌了,此时,表情也不能乱。
柳总理微笑道,“噢,这位小同志可否详细说说,你们争论的焦点在何处,达成的详细合约又如何呢?”心中却好奇薛向的身份。
毕竟,此时,中心圈子,不是没有年轻人,不过多是以秘书身份,侍候在领导身侧。
而薛向如果是秘书,可哪有这样胆大的秘书,领导没说话,他倒是先开口了。
若不是秘书,这等年纪的地委一二号领导,也太过匪夷所思。
薛老三道:“争论的焦点,在于双方的利益多少,权责明细,至于详细合约,大致是这样……”
薛老三不急不徐,嗓音清澈,简明扼要地将那意向合同的大致内容倒道了出来。
至于那百万推广费用,自然被薛老三略去不提,若薛老三真蠢到在此张扬,届时,这笔钱定然也落不到他薛老三的口袋,财不露白的道理,薛老三还是懂的。
“德江真能占有三成股份?”柳副总理难得用上了质询的语气。
原来,柳副总理之所以朝此处走来,就是希望听到些争论。
方才一路和侨商握手,顺带打听双方合同的概要,几乎皆是一面倒的侨商占去了绝大便宜。
当然这也正常,他主持侨务这些年,所见的来大陆投资的侨胞,虽然中央都给其名称前冠上了爱国的称号,可这些侨胞到底为何而来,中央何尝不是心知肚明。
而这些所谓爱国商人,也的确是尽显商人本色,每到一地,无不是锱铢必较,尽可能往自家兜里划拉。
反观地方城府总少不得卑躬屈膝,摆出一副只要肯投资,万事好商量的超低姿态,这也是改革肇始,中央为何有那么多老人,极度反感,最重要的一条罪名便有这“软骨病”。
也正因如此,薛向六人这难得热闹过分的争锋,立时吸引了柳副总理的注意力,他此来,就是想听听是否有让人耳目一新的内容。
不曾想,听到的哪里是耳目一新,分明就是惊奇诡异。
像德江这样还能以两座山峰占去三成股份的外商投资案例,柳总理别说见,便是听也不曾听过。
“的确如此,鄙人是新加坡天龙集团董事长陈鑫培。”
陈老板先做了自我介绍,接着,伸手一指李老板,“这位是港岛德胜集团的李总经理,便是我们二人和德江签达成了合作协议。”
陈老板缘何不知此是天赐良机,只要此事在柳副总理面前一过,便成定局,蜀中省委便是再想打主意,也使不出力来。
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这是个赠与那位薛专员天大人情的绝佳机会,毕竟,今日的两次出尔反尔,伤银山、梅山多深,他陈某人已经不在乎了,可那位薛专员嘴上说得好,心里是否咯应,却犹未可知,这会儿赠他个绝大人情,正好化解这咯应。
“好好好!”
柳副总理显得十分激动,一连道了三个好,接着,便冲陈、李二位老板伸出手去,“天龙集团我知道,陈嘉仪老先生还好吧?”
陈老板激动道:“柳总理认识家父?”旋即眼神暗淡,“家父早在三年前,已经去世了。”
柳副总理宽慰一句,称赞道:“陈老先生身前便是著名的爱国华侨,抗战时期,就屡次慷慨解囊,襄助神州,如今,陈先生能以如此优厚条件投资德江,足见继承了陈老先生的志气,真是虎父虎子。”
陈老板连连摆手,“柳总理缪赞了,我是商人,来大陆投资,虽然有聊慰先父遗愿的意思,但还是希望尽可能多的赚取利润,毕竟,我还须对董事会负责,实不相瞒,最终以这样的条件达成协议,鄙人心中也是憋着口气,奈何,德江政府的谈判对手太过难缠,几番交锋,我和李总不得不败下阵来,只有委屈接受此种条约。”
陈老板可谓是百年狐狸精,此话一出,简直是给薛向送上一记妙到毫巅的马屁,等于将光辉舞台,整个儿替薛老三让了出来。
果然,陈老板难得不文过饰非,直陈想赚取更多利益的心迹,已经让柳总理眼前一亮,再听他如此委屈自述,脸上笑容愈甚,转过头冲蔡行天道:“蔡书记,蜀中可真是人才济济啊,不知道哪位是此次德江方面负责谈判的同志?”
第二百零一章 示好?
蔡行天长长的吊梢眉一颤,指着薛向道:“是这位小同志!”
蔡行天虽从未见过薛向,但如此年轻胆大,除了那位声名远播的猴子,还有何人。
蒋天生微笑道:“柳总理,这位小同志可不简单,今年不过二十四岁,已经担任德江行署专员助理了,到任不过数月,已经颇多建树,堪称党内英俊!”
嘴上含笑,余光斜睨着蔡行天,蒋天生心中难得地畅快无比:嘿嘿,“老霸道”也有被“小闹腾”掀个趔趄的时候!
“党内英俊。”
柳总理轻轻接了一声,似在咀嚼,眸子忽地一亮,定在了薛老三身上,“好好,年轻同志,有思想,有干劲儿,不简单呐!”说着,和薛向重重一握手,便朝邻座早等候在侧的侨商行去。
柳总理方去,蔡行天深深扫了薛向一眼,便跟上前去,倒是蒋天生驻足片刻,和李、陈二位握了握手,又轻轻和薛向搭了一下,才跟了过去。
紧接着,后续大部队绵延而过,不知多少目光在薛老三身上流转,直到最后一人从身侧经过时,除了眼光逼人外,还多了重重一声“冷哼”,声线如针,直直扎人心窝。
薛老三微笑瞧去,正是那位星雨省长。
原本,以李省长在省委的地位,无论如何不会吊在最后,显然,这位落在最后,就是为了发出那重重一道冷哼。
……
天外墨云如鳞,层层叠叠,像是厚厚的油毛毡,铺盖在了整座城市上空,还不到五点,天色就近乎全黑了。
时近深秋,天气正在由略寒像极寒骤转,这连续两日的白日阳光明媚,傍晚阴风怒号,显然这昼夜的温差,在急速放大。
乌央乌央的狂风,吹得枝摇树舞,干燥的四马路走石飞沙,德江除了黑水,海丰两县多山外,其余二区二县,粗放型资源类厂房遍布,以致境内空气极差。
此时,大风一吹,半空里黑粒飘浮,就像结了一层浮动的青灰色幔帐,飘飘浮浮,朝整个宝丰区罩下。
若是老宝丰,几乎不用睁眼,只轻轻一耸鼻,便知道又起青纱障了。
外人不知,若多嘴问一句“青纱帐不是指北方那大面积的高粱地么”,那老宝丰一准儿能逮着你,从这德江钢铁建厂开始算起,直说到这漫天飘浮的煤灰到底何时结成了障。
要说,这钟点儿,风急云低,严寒骤袭,一家人紧闭了大门,围着红泥火炉,炖上一锅肉,佐之以老酒,围炉夜话,说上三五山精林怪的故事,当真算得上这人间数得着的乐趣。
可此刻的德江第一人民医院,却是灯火通明,不止前面的广场上所有的路灯都亮起了,便是那几乎废弃的岗亭,也用竹竿挑起了一百瓦的灯泡,飘来荡去,在风中倔强地发光发热。
你道一医的曹院长发了疯,院里的经费多得没地儿使了?自然不是!
而是因为,自打下午三点钟左右开始,这一医的大门口,简直就成了客运中心。
成群结队的大车小车,是一辆接一辆往此处飙,直到这会儿,仍旧不见有停息的情况。
自打半个钟头前,地委孙书记的司机因为天气昏暗,撞在了路桩上,曹院长便声嘶力竭地命令后勤处的,打开了医院所有的灯光。
十分钟前的宝丰医院,简直可以召开德江地区党代会了,十三位地委委员,一个不落,全在此间不说,二区四县的头头脑脑,几乎也毕集于此。
没奈何,谁叫德江地委两大巨头,同时入住此间呢。
而德江官场又不存在第三极,不管是周派,还是孔派,自然全得现身。
多亏周道虔和孔老虎,人在病中,却并未发昏,知道整个地区所有头面人物离境的危害,及时各自派秘书传下严令,这才将区县的头头脑脑们尽数逐走。
而地委的其他同僚,二人自不好拉下脸来下命令,各自见了面,便也婉转劝回了。
也多亏这样,偌大个宝丰一医才没被堵得瘫痪掉。
不过,饶是如此,医院内,还是留守了二三十号各级不死心的干部,守着个电视机,等候着那没准儿什么时候就出现的拍马机会。
咿呀一声,古锡名推开了周道虔的病房。
宽敞整洁的病房,甚是爽眼,尤其是病房中央用几盆虎头蕉、秋海棠,翠玲珑堆出的春意,在乳白的光晕下,静静地施柔赠雅。
“书记,跟刘姨说了您在省城出差,让她别担心。”
说着,古锡名走到近前,伸手帮古锡名压了压被角,“您要不要吃些东西,从昨晚到这会儿,您肚子可都是空着的,没营养可不行!”
周道虔笑笑,在喧软的靠枕上移了移脑袋,“谁说没营养,这玩意儿我今天可是很挂了几瓶,这可里头的料,比喝酒吃肉还霸道。”说着,周道虔眼神儿朝吊着的葡萄糖瓶儿扫了扫。
古锡名没想到,都这会儿了,周道虔竟还有心情开玩笑。
可不是嘛,换谁一天之内,因重大打击昏厥两次,都该意志消沉,可这位周书记竟是愈挫愈强!
“难道要官登险峰,最缺不得的就是这屡败屡战的毅力么?”
古锡名暗自沉吟,自觉这两天跟着周书记,学到的比过去几年都多,不对,应该说是自活土匪到来后,自己才终于开了眼界!
“小古,薛向来过没有?”周道虔忽然道。
一听到这个名字,古锡名心中猛地一颤,“没,没来过!”
“周书记莫不是真怕了活土匪!”古锡名忽然想道。
本来嘛,这次的招商引资,是活土匪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拉来的,结果到了临门一脚,周书记、孔专员却各自发力,反一脚将活土匪踢出了地委,自个儿厚了脸皮上前抢桃子。
要说这桃子,真抢到手也就罢了,活土匪这个暗亏是吃定了。
可偏生,关键时刻,又斜刺里冲进一彪人马,将那红桃子劫走了。
这下,问题就来了,活土匪回返,大可站在道德制高点,攻击周书记、孔专员,这二位便是连回嘴的余地都没有。
毕竟,谁都不是瞎子,谁叫这二位内斗内行,外斗外行,整个儿一耗子扛枪——窝里横,感情分儿可都在活土匪那边呢。
在古锡名想来,此刻周书记询问薛向来过没有,绝非是在意薛向这做下属的有没有来探视过他这做领导的,想挑活土匪的理儿。
恐怕多半是担心,活土匪携怒而来,不管不顾,在医院再闹上一通,那他周某人就彻底没脸了。
“磨山那边的情况怎样了?”周道虔问一句,接道,“你马上给黄权去电话,让他们黑水县委全力配合薛专员平息拐子李村事件!”
“是!”古锡名应承一声,便站起身来,心中却是杂念万端,暗忖,看来周书记是真怯了活土匪,连示好的举动都要做了,唉,下迫上至此,几曾得见!
周道虔淡淡扫了古锡名一眼,对这位秘书的心思洞若观火。
这位秘书哪样都好,唯一一点,锻炼了这些年,心里还是藏不住事儿。
不过,这不正是他周某人从那么多秘书中,选中了古锡名的原因么?
秘书嘛,还是城府浅些的好,领导能掌御由心。
至于古锡名心中所想,在周道虔看来,实在浅薄得有些可笑。
官场上,从来都不是只有斗争,尤其是无意义的斗争,最是低级。
的确,他周某人是看活土匪不爽,可跟活土匪斗,从来都不是因为这不爽,亦不是为那蠢猪一般的连襟王胜利复仇。
归根结底,还是利益,其一,砍倒了活土匪,能助他周某人凝聚威望;其二,干翻了活土匪,能稳定他周系人马的人心。
如今,这两点利益,几乎皆已不存在了。
一者,几次三番的对活土匪的斗争失败,再谈凝聚威望只不过是笑话,好在那位孔老虎一道陪绑,要降威望,大哥二哥一块儿降。
二者,时下,他周某人已经用不着稳定自己派系人马的人心,原因一如前者,孔老虎又陪了绑,相比他周某人,他孔老虎才更需要稳定人心,谁叫孔老虎的一干重量级心腹,如夏邑、张彻、苏全,接二连三被活土匪或干倒,或击垮。
而先前,他周某人之所以要稳定人心的根本原因,就是为了防止麾下人马,朝孔老虎靠拢。
如今,孔老虎麾下更不安全,他周某人还用得着稳定人心么,谁叫德江就他周某人和孔老虎两个码头。
倘使两个码头都破败不堪,如今,终究是孔老虎那个破得更狠些。
相较之下,人若来托庇,也多半愿意选他周道虔这个破得不那么狠的码头。
想来这儿,周道虔心头又苦涩,又好笑。
他和孔凡高,就好似遭遇猛虎的两人,不许问,这猛虎自然就是那活土匪。
如今,他周某人竟然在享受一种跑不过猛虎,跑得过孔凡高而带来的快感。
不过,苦涩归苦涩,有快感就成。
第二百零二章 佛祖在上
而他周某人这会儿让古锡名去打这个电话,绝非是示好,用句提气的话说,那是不屑,是对活土匪的不屑。
的确,你活土匪是能战,能折腾,我周某人锤不烂,压不扁,嚼不烂你。
可归根结底,你活土匪不过是区区正处级干部,连站上德江核心政治舞台的资格都没有,如何配当我周某人的对手。
这就好似草鸡偶能腾空,却永远成不了翱翔九天的雄鹰的对手。
如此一来,活土匪和他周某人既没了利害关系,又不在一水平线上,他周某人吃多了没事儿干,才会去招惹他活土匪。
他已然打定主意,待助活土匪平息拐子李村之事过后,便彻底将之冷藏。
彻底无视,有时候才是最残酷的攻击手段。
正是出于此种考量,周道虔才决定“卖这个好”,自然也是最后一次卖好给活土匪!
却说,古锡名尽管揣着一脑门子官司,可周书记的指示,于他而言,便是圣旨,当下,便急急朝窗台边上的电话桌行去。
不曾想,他方拿起电话,门外便传来惊天动地的呼声。
“小古,去看看!”
周道虔吩咐道,因为他分明听到了不少熟悉的声音。
古锡名应承一声,急急朝大门奔去,熟料,还不到近前,大门便被捣得咣咣直响。
古锡名唬了一跳,谁不知道此处是周书记的病房,门外还有市局派来的警卫,敢砸周书记的房门,这是吃了豹子胆么!
古锡名急急把门扯开,呵斥声未出,便被扑面而来的威压感,迫得后退一步,这才看清堵在门口的竟是孔凡高孔专员。
古锡名正莫名其妙,孔凡高大步行进门来,二话不说,便朝正对着周道虔病床的玻璃柜上的凯歌牌黑白电视机急行而去。
这下,不只是古锡名惊呆了,便连在病床上挺尸的周道虔,也蹭地坐了起来,接着,脸上便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回眸看去,插了针头的左手背,已然浸出血来。
周道虔怒气冲天,那边的孔凡高已经打开了电视机,逮着调频,就是噼哩叭啦一阵猛拎,待电视机终于出现了固定的画面后,孔凡高侧着身子,一脸肃穆地退了开来。
周道虔简直被孔凡高这诡异的举动弄懵了,视线死死锁住孔凡高那张面色红润的国字脸,怒气尽去,反而担心起这位孔专员是不是受打击过大,心智上出了什么毛病。
“书记,看,薛专员!”
古锡名冷喝一声,伸手朝电视机戳去。
周道虔闻声朝电视扫去,但见画面里果然出现了薛向的身影,虽只是一闪,但那独具个性的乱发和老气横秋的黑框眼镜儿,几乎定死了那人的身份。
要不,整个德江,还有第二位领导干部搞这种奇装服么?
紧接着镜头一转,周道虔的目光便定格在了会场中央的一排黑色楷体大字上“蜀中省招商引资签字仪式暨海外侨胞联谊会”。
“咯!”
周道虔从喉头深处,揪出一道声音,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薛向是怎么出现在哪里的,他不是正在拐子李村和一帮村汉玩泥巴么!”
惊讶方起,周道虔内心深处又弥漫起惶恐来,霎那间,那惶恐便在整个心房布满。
因为,周道虔忽然就电视上的画面,想到一种情况,这活土匪定然是听闻了今日午宴的风波,一怒之下,奔到会场,找那两名奸商算账去了。
要说平日,上演如此一幕狗咬狗的大戏,周道虔绝对是搬了板凳、抓把瓜子儿,拍着巴掌瞧热闹。
可今日的阵势,实在是太过吓人,铁定会有省里的主要领导出席,薛向若在这种场合,惹出了风波,他周道虔少不得得受不小的牵连。
“该死的活土匪,就他妈的不能闲上一天……”
周道虔心头惴惴,暗里已经将薛老三骂了个狗血喷头,屁股却是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就要下床。
“柳……柳……柳总理!”
古锡名掐着嗓子,指着电视机,如梦幻呓语。
啪的一下,周道虔正要往拖鞋落定的光脚板,直接和光洁的地板来了个最亲密的接触,三步两步蹿到了近前,眼睛牢牢钉住银幕中间那位温润清癯的老者,忽地迷瞪一下,伸手揉揉眼睛,确认了那人身份后,心房抽得就更紧了。
这回,他不再在心里骂薛老三,转而改作祈祷满天神佛,保佑活土匪别发疯,千万别在这关键时刻露头。
偏偏今日他周某人的运气实在不佳,怕什么来什么,不过三分来钟的功夫,镜头随着柳总理行进方向拉动,攸的一下,活土匪那怎么看怎么别扭的发型,出现在了银幕里。
更要命的是,镜头随着柳总理的步伐前移,活土匪的面容越发清晰,再前移几分,刷的一下,镜头里忽然多了一堆脸。
梅山宋书记、银山程专员、陈老板,李老板,王晋西,这一张张让周道虔刻骨铭心的脸蛋,竟然再度会聚在了一处,再加上活土匪,简直就是五个炸药包并一个火把,堆在了一处。
更不可思议的是,柳副总理正微微带笑地朝炸药包缓步行来。
霎那间,周道虔简直想大喝一声“佛祖在上”,伸脚把电视机踢爆了才好。
而一边的孔凡高终于也不再是一副一言不发,再不复冷峻的黑社会老大模样,双手抓住病号服下摆,满脸涨红,额头渗汗,好似第一次跟男人说话的忸怩小村姑。
饶是二人想像力再丰富,也决计不会想到此种场面,这分明就是要上演活土匪版的血溅鸳鸯楼啊!
霎那间,病房里的时空都仿佛停止了,直到薛老三笑着回答柳副总理的问话,说倒“柳总理好,蔡书记、蒋省长,诸位领导好,我们的确在做最后的争论,所幸远道而来的朋友心系桑梓,最终退让一步,合约刚刚达成!”
铛的一下,房间内的三人,似乎陡然又活了过来。
三人面面相觑,却又各自肚肠。
第二百零三章 省长的威慑
周道虔、孔凡高皆以为薛老三又在行险,希图借柳总理的光,让李、陈二位回心转意。
二人心中暗笑活土匪想得太简单,殊不知巨利在前,除非那俩奸商傻了,才会抛弃梅山、银山,答应你活土匪。
届时,若再被那俩奸商当众反咬一口,你活土匪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要说,非是这二位不信薛老三能创造奇迹,而是事情到了这一步,压根儿就不可能出现奇迹,人嘴两张皮永远敌不过那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
反倒是古锡名灼灼盯着电视屏幕,瞬间,对这位薛专员的自信心莫名爆棚。
原来,便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薛向长久以来的一直胜利,已经在他脑子里树立起了谋则必成、不可战胜的形象了。
却说,三人死死锁定屏幕,眼珠不敢转动分毫,紧接着,屏幕上的陈老板说话了。
先听他自我介绍,接着又和柳总理寒暄他逝去的老父。
听闻柳总理知晓陈老板亡父,三人已经暗自惊心。
与此同时,周、孔二人也略略放心,毕竟,陈老板越是有来头,越是不容易受活土匪威胁。
紧接着,二人便以为陈老板立时就要驳斥活土匪的胡言乱语。
哪知道,转瞬,陈老板口中便吐出霹雳来,“……我和李总确实同德江达成了合作协议!”
轰的一下,周道歉似乎挨了一炮,被冲击波带得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孔凡高勉强蹲下身子,满眼竟是难以置信,盯着屏幕,眼中已然有些散光;
而古锡名尽管有薛向必然翻盘的心理准备,也照样惊得目瞪口呆。
这就好比观看大魔术师表演,尽管你知道眼中所看到的不可思议,是障眼法,可真当那不可思议展现在眼前时,仍难免心摇神驰,叹为观止。
此刻,在古锡名眼中,薛老三就是这世上最伟大的魔法师。
三人便是绞尽脑汁,也堪不破,眼前的魔术到底是怎么变成的。
明明今日中午,还听闻这活土匪尚在磨山,缘何此时就到了省城;
明明这宝龙酒店,因中央首长莅临,势必重重警卫,戒备森严,缘何让这活土匪轻松站到了核心区域;
更诡异夸张的是,那陈、李二位老板,中午还随宋书记、程专员反出了德江,此刻怎么就会改了口;
那可是百年无偿租借的天价条约,活土匪到底是如何拨动这命运的齿轮,抵消了这天大的利益,难不成他给陈老板喂食了催眠药么?
显然不是!银幕上的陈老板眉目清澈,神采飞扬,可是精神得紧啊……
一串串的谜团,一重重的不可思议,齐齐出现在人的眼前,便是定力再高深之辈,也绝难抗住此种震撼。
此刻的古大秘不就震颤得傻了,以至于忘了去搀扶跌坐在冰凉地板上发痴、发呆的周道虔么?
三人就这么冷冷呆着,电视上的画面继续推进。
虽然继续上演着让人眯眼的惊心动魄,可任何声音,任何文字,三人都再难入眼入耳入心,就剩了满脑子的不信,各自保持着坐、蹲、站,静静地,呆呆地。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电视上画面一转,一道悠扬嘹亮的女声唱腔传来“日出嵩山坳,晨钟惊飞鸟,林间小溪水潺潺,野果香山花俏……”,正是去年因电影《少林寺》而轰传天下的《牧羊曲》。
悠扬,舒缓,宁静的音乐,仿佛一碗回魂汤,一首回魂曲,听得三人的躁动,震颤,飘浮的灵魂,又重新回归了身体里。
古锡名最先醒过神来,赶忙将周道虔搀起身来,接着,又伸手扶起了孔凡高。
孔专员方站直身体,轻轻挥开了古锡名,一言不发,转身就出了房。
“给我倒杯热水,放两粒冰糖。”
周道虔吩咐一句,转身就朝病床行去。
压实了被子,斜靠在厚厚的方枕上,捧着热气腾腾的水杯,舌尖触动着甜味分子,周道虔的心灵安定了不少。
轻轻吹一口气,雾气袅袅,轻烟飘飘,周道虔又抿了口糖水,苍白的瘦脸,多了分血色。
古锡名怔怔半晌,静静瞧着周道虔喝水,心里却是憋着周道虔交代的未完之事,可突经此番变故,他如何敢不提醒一句,就去行动。
然而,方才周道虔面色不对,他就没问出口来,此刻见周道虔似乎恢复了镇定,便待开口,不曾想桌上的电话先响了。
古锡名快步行到桌边,接起电话,一阵沉默后,道声“稍等”,便捂住了话筒,回头冲周道虔道:“书记,是广电局的刘局长,刘局长说,五分钟前,宋昆同志找他要走了省台的招商签字仪式的电视录像。刘局长来问您要不要一套,若是需要,他马上派员将录像和放映机送过来。”
时下已是八三年,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那遍布神州大地的各色录像厅,还未兴起。
在普通人眼中,录像机还是神奇的玩意儿,但地一级的广播电视局,却都配备了此种装备,正是为了刻录重要的指示、通知。
而方才省台难得一见的现场直播,自然在刻录范围之内。
“噢,那就送一套过来,让刘局长亲自过来。”
周道虔回了一句,心情莫名好了起来,很明显,这位刘局长有了贴近的心思,要不然哪里会如此细心,小意。
这是好兆头!
在他想来,活土匪数番凶猛进攻,他周某人受伤不轻,可孔老虎只有伤得更重,如此一来,反倒帮他进一步拓展了德江的政治局面。
眼前的刘局长不就是明证么?往日,这位可没这么小意。
如今的靠拢,不正是因为孔凡高威风不在,颓势已露么?
刘局长来得极快,不到五分钟,便带着两名年轻人抱着个纸盒子,进了周道虔病房。
古锡名甚至怀疑这位刘局长的电话,压根儿就是从医院里打过来的,要不然就是飞,也不带这么快的。
既然蒙周道虔接见,且周书记正在病中,刘局长除非脑袋秀逗了,才会不抓住这个表现的机会。
果不其然,除了俩小工抱了放映仪器,刘局长大包小包拎了不少。
好在刘局长灵醒,装货皆用的透明塑料袋,老远就能看见瓜果梨桃之类的水果,和麦乳精,牛奶之类的补品。
如此礼品,便是就是让人瞧见,也自无碍。
趁着两名年轻人摆弄放映仪器的当口,周道虔罕见地面带微笑地和刘局长进行了一番深入交谈。
周道虔本来就气质儒雅,若真诚心拉拢谁,那言谈举止,简直如沐春风,霎那间,就将刘局长给吹晕了,连出门的脚步,都有些发飘。
送走了晕乎乎的刘局长,古锡名便在周道虔的指示下,打开了电视机,便又赶紧退到一侧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眼神儿紧紧锁住了画面。
的确,他方才已经看了一遍现场直播,可对整个签字仪式来说,不过是惊鸿一瞥。
又因为惊诧过度,后续的大场面,他压根儿没看进去,却极是牵挂,好奇。
以至于,方才,刘局长来电相问时,他险些自作主张替上周道虔应承下来。
谁让电视的那一幕,实在是太过诡异、传奇,引人心神。
因为全身心投入,时间流淌得飞快,一小时十分钟的录播,似乎眨眼即完。
要说作为周道虔的大秘,古锡名也出席过不少够分量的会议、宴请。
从内心深处说,他对此种会议,宴请,是相当不感冒,只觉冗长,无聊。
可今日观看一场会议性质的签字仪式,却让他如此沉迷,实在是少见。
谁叫这次签字仪式上的场面,实在是太过惊心动魄呢!
外人或许看不清门道,自也瞧不出热闹,可他古某人作为知情人,对电视上的场面,可谓洞若观火。
画面上一众大佬,谁的眉毛动了一下,谁的手指缩了一下,他几乎就能解读出无比丰富的含义。
而其中,最让他震撼的一幕是,薛向竟然和柳总理这种大人物握了手。
看到此处时,古锡名心中的艳羡,妒忌,几乎要烧出腔子来。
柳总理什么人物,那是传说级别的领导,薛向竟然和他握了手,且还是面向全家万户的电视上,这影响扩散出去,在某些人,尤其是德江下面的干部中,这位薛助理的份量,只怕得蹭蹭地上扬呀!
却说,这厢,古锡名双眉飞扬,惊诧的是薛向走了狗屎运,竟然能和柳总理握手。
那边周道虔眉头紧锁,愁的却是,蒋省长竟然和薛向握了手。
之所以主从着眼点不通,归根结底,只因境界不同。
古锡名重年轻气盛,自然重虚名,周道虔却是老而弥坚,更看重实利。
对那位柳总理,周道虔压根儿不放在心上,究其原因,还是那“县官不如现管”的老道理。
毕竟,柳总理这个级别,距离德江实在是太过遥远,即便是柳总理对活土匪青眼有加,真要在小小德江施加影响力,却是不易。
第二百零四章 泥潭
更何况,这位薛助理的来头,周道虔已经从李星雨那边摸清楚了,真论背景,这位薛衙内的伯父,可强过柳副总理多多了,所以,柳总理如何看重薛向,周道虔是压根儿不愿理会的。
反倒是,那位蒋省长在银幕上的表现,实在让他周某人心寒。
方才,他瞧得分明,蒋省长不仅同薛向握了手,还在柳总理询问谁是此次德江谈判负责人时,刻意跃过蔡行天,给薛向做了长长的备述,这其中意味,实在是太深长了。
而这位蒋省长,又是蜀中政坛直追蔡行天的大佬,蒋省长要在德江发挥影响力,实在是易如反掌。
更让周道虔纳闷儿的是,他当初和李星雨的大秘叶赫闲聊起活土匪时,叶赫还提过一嘴活土匪如何有个性。
当时,他追问叶赫何出此言,叶赫便略略讲了几句活土匪在省城和蒋省长公子闹出的一番龃龉,据说王晋西的公子,便是在那场风波中陷进去的。
既然蒋公子和活土匪有如此一段纠葛,蒋省长即便是公而忘私,不记恨活土匪,对这位活土匪至少该是以寻常下属待之,可观其银幕上的举止,这哪里是对活土匪有间隙,分明是力挺啊。
周道虔陷入了沉思,古锡名却醒过神来,猛地想到那未尽之事,温声提醒道:“书记,您方才吩咐我给黑水县委黄书记去电话,您看?”
“咱们那位薛助理如此能耐,他那摊子事儿,哪里还用得着黑水县委掺和。”
周道虔意味深长地看了古锡名一眼,接道:“不过,电话还是打一个,不是说超生户打伤了计生干部么,也太无法无天了。你告诉黄权,让黑水县委一定要切实维护好基层计生干部的权益,这些同志冲在第一线,不能让人家又流汗又流血,还流泪!”
古锡名简直错愕非常,才过了多会儿,这周书记的指示就变了。
且一变,就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前番指示可以看作是示好,可现在的这个指示,是什么意味儿,甚至不须过脑,便能咂摸出来。
让县委维护基层计生干部的权益,不就是说让黑水县委偏帮那位受了伤的徐主任么。
而以往,不管是县委,还是地委,对上云锦湖周边的村庄,从来都是息事宁人,委曲求全。
如今,周道虔一反常态,要求黑水县委死挺当事方之一的徐主任,这不是摆明了不愿意让这件事简单收场,而要那位薛专员继续陷在泥坑里么?
的确,周道虔还真就是想要薛向陷在泥坑里!
前番,周道虔决议对薛老三的所谓“示好”,无非是猛然醒悟!
在他想来,继续和薛老三争斗下去,已然没什么好处了。
毕竟,他以前打击薛向所能获得的利益点,如今已然丧失了。
且他已然想明白,活土匪跟他周书记,压根儿不在同一水平线。
他周某人若是总和活土匪缠斗,除了助其扩张其影响力外,再没旁的作用。
更重要的是,活土匪太过难缠,他周某人和其争斗,总是失利。
如此一来,除了受虐狂,谁愿意跟一个打不过却又无关紧要的家伙争斗不休呢。
冷处理,则是周道虔方才想到的对付活土匪的最好的方式。
所以,他才指示古锡名让黑水县委襄助薛老三,尽快戡平拐子李村之乱。
一旦此事结束,活土匪将被地委彻底晾在一边,直至被彻底晾干!
至于,昨晚和孔凡高密议的,将那云锦湖单独列做管委会,再将活土匪踢过去做负责人的想法,都被周道虔掐死了。
谁成想,待收看了如此一幕现场直播和录播后,尤其是在录播中,收看到了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画面后,周道虔发现自己方生出的冷处理活土匪的法门,已然行不通了。
试想,活土匪横空出世,愣是在如此紧要关头,再度将李、陈二位老板,拖回了德江,且那位陈老板在柳总理面前,亲口承认了将到德江投资,等于给德江招商成功盖棺了。
而薛向之成功,反衬得他周某人和孔某人无能还是小事,更重要的是,活土匪自此就大功傍身。
且通过现场直播的方式,让德江官场彻底见识了活土匪的能力,荣耀。
如此一来,活土匪的政治能量,势必急速上扬。
至少,他周某人想再冷处理活土匪,是绝对不成了!
毕竟,谁也不是傻子,立如此大功的能臣,周道虔这德江之主不赏赐都说不过去,更别说弃之不用了。
若他周某人真敢逆势而动,冷处理了薛老三,只怕无须省委干涉,德江那帮已经闲得连老赵主任都快弹压不下去的老同志们,那快憋疯了的一股劲头儿,一准儿得一股脑儿地朝他周某人发泄出来。
除此外,观看了录播上的蒋天生和活土匪的互动,周道虔更是觉得森森寒意扑面而来。
若活土匪上有蒋天生力挺,他冷冻之策那就是最蠢的行为,等于是白送蒋天生干涉德江政局的良机。
更要命的是,若活土匪真得蒋天生之助,其政治地位提升,是迟早的事儿。
试想,这活土匪眼下不过是区区正处级,只堪堪列入了行署班子,连行署副专员都不是,都能折腾得他周某人灰头土脸。
若真等到这家伙政治地位提升,拿到了地委委员会的入场券,那德江政局岂非要彻底大乱!
此等妖魔放出,将来谁人能治!
正因如此,周道虔才及时更改了主意!
既然冷冻已然不成,当务之急,只怕唯有在小老虎长成之前,彻底将之扼杀。
而摧毁政敌,尤其是摧毁活土匪这种好折腾的家伙,最好的法子就是将之推进乱泥潭!
云锦湖则是整个德江最深乱的泥潭,那处简直就是重大事态制造机。
要说,活土匪确实好手段,可任凭活土匪本领通天,能堪平一次,两次,三次五次乱子,总还有六次,七次,八次九次乱子出现。
第二百零五章 雪亮
只要活土匪出现一次意外,就轮到他周某人闪亮登场。
作为德江之主,届时,活土匪就是他粘板上的肉,想怎么切就怎么切!
周道虔甚至打定主意,若真逢上天大的乱子,就是拼着受些牵连,担些干系,也得将活土匪彻底剿灭。
不知不觉,薛老三在周道虔心中的威慑,竟然不下于孔凡高了,便是周道虔自己也不曾察觉到。
却说,周道虔一番指示罢,古锡名陷入了深度错愕,闻听周道虔吩咐,依旧半晌没有动静儿。
周道虔心知肚明,瞥了他一眼,笑着问,“怎么,有问题?”
憋了一肚子心思,他还真想跟这个心腹好好聊聊,排遣忧闷之余,也好指点这位未来手下大将几手做官的本事,免得将来放出去,撑不住场面。
“没,没……”
古锡名赶忙笑笑,便急匆匆朝窗台边的电话桌行去。
周道虔没想到自己的眉眼竟抛给了瞎子,心中苦笑,到底没再开口。
……
昨夜暴雨如瀑,幸好半夜就收了,一大早,金色的太阳就溜达了出来,照得山河皆醉,万里酒红。
数个小时的暴雨,笼罩在宝丰上空的青纱障,自然被冲刷一空。
因着德江地委家属区绿化极佳,瘦溪上空的雨水也淤积最富。
薄薄的金阳从榆树巅上射来,竟在淙淙流淌的瘦溪两岸,架起一座虹桥。
雨后有虹不稀奇,可雨后都过去快一夜了,能在朗朗碧空下,瞧见这一座七色流转的虹桥,自然让人稀罕。
是以,一大早,这地委家属区中,爱做晨运的老人,背了书包,拎着早餐的孩子,皆驻足溪前,朝那虹桥凝去,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心头难得没有琐事堆积,块垒尽消,再加之傍晚和苏美人,小妮子,小家伙皆通了电话,薛老师那身心舒畅,昨夜竟是一觉好睡,清晨醒来,心情原本就极佳。
此时,望见这瑰丽奇幻的彩虹,薛老三乐上加喜,嘴里打着口哨,亦远远驻足观赏。
赏了三五分钟,五脏庙先造起反来,薛老三发现,自打昨日百里神行后,这肚子就分外耐不得饿,没奈何,只好匆匆朝大院食堂行去。
“薛专员好!”
“薛专员早!”
“首长好!”
“首长早!”
“……”
薛老三方转进地委大院,便迎接了一波打招呼的高潮,便连那扫洒的老秦,也冲他打起了招呼。
且薛老三也听出了这招呼声里的玄妙,叫首长的多了,专员的少了,至于那偶尔得闻的“薛助理”,彻底消失殆尽了。
到后来,这问好声,多到薛向都应接不暇了,直到身后传来稀疏的“左书记好”,薛老三才得以脱身。
只不过,脱身的当口,他分明捕捉到了一道不轻不重的冷哼声,薛老三知道,无端又得罪人了。
没奈何,官场就是如此,太多类似“我不杀伯仁,伯仁因为而死”的故事了。
就拿眼下来说,他薛老三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出什么风头,可偏偏冲他的问好声,盖过了那位政治地位远在他之上的左椒左副书记。
这便形成了对左书记的打脸,左书记气量不大,心中不爽,自然就在情理之中了。
好在,如今他薛某人是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
再说,这位左书记原本就是孔凡高的铁杆,他薛某人就是笑脸贴上去,保证也换不来人家好脸色。
是以,无意中得罪了左椒,并未影响薛大首长的好心情。
这家伙嘴里的小调儿停了,心里的小调儿却哼哼了起来,受人敬仰的感觉,还真他娘的爽爆了。
不曾想,薛老三心头的小调儿还没哼哼几句,便嘎然而止。
原来,他方踏进食堂大厅,立时,又迎来如潮的问好声,此间人烟密集,更兼身处室内,声波叠加,问好声简直如海似浪。
不多会儿,问好声没听,竟有人鼓起掌来,带动掌声一片。
如潮掌声中,那一双双眼睛,朝薛老三瞧来,油油发亮,活似饿极的大灰狼瞄准了小白兔。
薛老三当真有些感动了,眨巴着眼睛,冲众人抱拳问好,他原本是想招手的,又怕招手显得倨傲,索性便行了个稍显谦恭的江湖礼。
不成想,底下的掌声反倒更大了。
的确,如果说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话,那么这群从人民群众中脱颖而出成了干部的菁英的眼睛,就是透亮的了。
活土匪到德江这短短几月,到底做了些什么,得罪了多少人,这帮人不去关心。
他们在意的是,在这次招商引资的事儿上,活土匪以一弱旅之师,几乎单人独骑,从千军万马中,将百万巨资,拉引到了德江,就冲这点,就该给他掌声。
更何况,活土匪是在周、孔二位大佬摘桃子,摘黄了之后,又辗转百里,顶着巨大的压力,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勒住了命运的咽喉,让德江死而复生。
若将此次事件,拍着影视的话,薛老三绝对是那让人热血沸腾的硬汉主角。
最让人激动的是,这硬汉主角,愣是在万众瞩目之下,通过银幕,向五百万德江人民,宣告了他的英雄壮举。
至于,那总理、省长亲切握手,则又构成了新的具有传奇意义的爽点。
这会儿,英雄归来,难道不该享受最热烈的掌声么?
此刻,谁还分你是周书记人,他是孔专员的兵,此时此刻,他们都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德江人。
谁为德江做出了贡献,他们就给谁鼓掌!
薛老三不爱出风头,最受不得这种被围观的场面,冲众人微微欠了欠身子,便大步朝小餐厅行去。
“五斤包子,一斤豆浆!”
说话儿,薛老三斜靠着柜台,排出一叠票据和一张五元的人民币。
不成想,对面收银的老李却不接钱,笑眯眯地提溜出个大红食盒来,吆喝一声,“老杨,老柯,薛专员来了”,未几,后厨又钻出俩带着高脚帽圆润中年,厨师几乎都这身材。
老李轻轻一拍提溜上案头的大红食盒,笑道:“薛专员把钱收回去,这餐饭,我们仨请了,要说好席面,我们仨也请不起,没弄别的,知道您爱吃肉包,好在咱仨都练的这手艺,就做了几个包子。”
“两斤精致蒜蓉鲜肉狗不理,两斤蟹黄包,两斤灌汤羊肉包,一桶豆浆,都搁里面了,蒜蓉包是我整的,蟹黄包是老杨做的,灌汤羊肉包是老柯拾掇的,就我取了巧,就着食堂的料拾掇了俩笼;老杨和老柯,可是费老了劲儿。”
“老杨连夜去了云锦湖,一去一返,上百里路,这时节,也就那地儿的母蟹还有份量;老柯为做这俩笼灌汤包,这锅高汤足足熬了一夜;我三人一点儿心意,不为别的,就为跟薛专员道个谢!”
说着,老李将大红木盒,往薛向面前一推。
薛老三看着一脸乐呵的三人,嘴巴里发干,眼睛忽然有些湿了,一把抓取排在案上的钱、票,一把提溜起食盒,二话不说,转身就去了。
……
却说,薛老三踏进小餐厅的当口,孔凡高的专车,在食堂门前停了。
听见里面噼里啪啦的掌声,孔凡高大讶,“小左,去瞧瞧里面在折腾什么?”
一个梳着背头的枯瘦年轻人应承一声,跳下车去,远远便听他喊“都让让,让让,没瞧见专员来了么”,唬得原本就给他让出路的行人,躲闪得更远了。
孔凡高在车里,瞧见他那边的动静儿,刷的一下,丰腴的双颊垮了下来。
细说来,这“小左”不是别人,正是地委副书记左椒的堂侄左青。
当日,召开党政联席会前一个钟头,左椒就寻到了孔凡高,渗透了希望左青顶替升迁的宋昆,做他孔凡高的秘书。
没奈何,为了照顾左椒这位地委最有份量的盟友的心情,孔凡高只好应下。
如今,宋昆果真成了行署办秘书长,孔专员言出必饯,这左青自然就成了他秘书。
可孔凡高万万没想到,这位左公子竟是如此奇葩!
按说,这家伙在地委办也堪磨过几年,该知晓些轻重缓急,眉眼高低。
哪知道,这家伙衙内脾性,简直根深蒂固!
头一日来,孔凡高就发现这家伙不对味儿,除了手脚略勤快外,几乎一无是处。
秘书必精的案牍功夫不入流不说,还没个眼力劲儿,明明他孔某人有重要事儿,和某人深谈,冲这家伙使了眼色,这家伙愣是杵在一边不挪地儿,非得他孔某人婉转赶人,弄得他孔某人在人前颜面大失。
若只是如此,还就罢了,偏偏这位左衙内忒爱冲大头,不算眼前这一幕,他孔某人就已经撞见两次这位左衙内,冲地直机关的头脑耍威风的场面了,只看那威风,哪里是秘书,分明是省长,简直连他孔某人都给比下去了。
“且忍耐一段,届时,找个好位置,趁早把这小子给打发,这号大爷,我孔某人哪里使唤得起!”
瞧着远处那飞扬跋扈,好似迎风摇摆的瘦竹竿,孔凡高心头暗暗想道。
第二百零六章 腹有锦绣
一分钟不到,左青便蹿了回来,臭着张脸,哼道:“专员,您得管管,太无法无天了,薛向在里面开庆功会呢,那帮人为配合他,在给他鼓掌呢,立了点微末小功,就不知天高地厚,有什么呀……”
左青还待滔滔不绝,孔凡高一拍司机老张的肩膀,轰的一声,吉普车蹿了出去,留下左青长大嘴巴,目瞪口呆。
稳稳地驾驶着吉普,老张心中哂笑不已,这左衙内在这专员大秘位子上的时间,只怕屈指可数,一点儿眼力价儿也没,整天跟在专员周围,难不成还不清楚专员的心病?
“专员,您还是和以前一样准,刚泡好的枣花蜜,加了两粒冰糖,不知道您喝得惯不惯!”
孔凡高方转回办公室,宋昆端着个茶杯,就冲他笑开了。
人家是官升脾气涨,这位宋大秘则是官升气质增,从前虽也是文质彬彬,可到底因为经年累月干着伺候人的活儿,眉眼间多了份小意,少了分大气。
如今,做了这行署办秘书长,虽然还是个伺候人的活计,可到底独立出去了,自主性大增,独掌行署核心部门,整个人便多了几分贵气,一身藏青色的西服剪裁得体,穿在他身上,望之如偏偏佳公子。
“这喝茶啊,好比吃饭,天天一个味儿,就是龙肝凤髓,也得腻味了,就你知我心意,每天还能给我变换下花样,别人,嘿嘿……不说也罢!”
望着这位自己一手栽培出来的佳弟子,孔凡高心情莫名好了许多,“怎么样,宋秘书长,新官上任,有什么心得体会?”
宋昆将茶在孔凡高身前放了,笑着道:“还不是专员手下的兵,只不过是从一间办公室换到了另一间,要说心得体会,一时没有,感概却是颇多,好似离开了专员,做什么事都别扭,不踏实!”
要是司机老张在此间,听闻这番话,非得击节赞赏,浮一大白不可,相比左衙内,这位宋大秘才是真正修炼出了火候,听听人家这番话说得,多让人熨贴。
果然,孔凡高闻声心情大好,放下拾起的文件,和宋昆聊起闲篇来。
二人聊了一会儿,宋昆忽地抬手看了看表,孔凡高道:“怎么,当真是成了贵人,事儿就忙了。”
宋昆道:“确实有两件事儿,要向专员汇报,一件事,黑水县磨山乡拐子李村那桩超生户家属殴伤乡计生干部的案子,有了突破性进展,黑水县人民检察院拟对肇事者李二提起公诉。”
“拟对?”
孔凡高眉毛扬了起来,“真有能耐的话,就该直接让黑水严打小组上,干检察院何事,老周就会干些装腔作势的活儿。”
孔凡高何等样人,“磨山乡拐子李村”七个字甫一入耳,他就知道是奔活土匪去的。
至于到底是黑水县自作主张,还是周道虔发了指示,孔凡高便是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
宋昆道:“我也就是听说了那边的消息,顺嘴跟专员您说道说道罢了。”
拐子李村那边的纠葛极深,更兼如今活土匪声势日浓,宋昆才不愿触霉头,今日,跟孔凡高提一嘴,只不过是职责所系。
“小宋,你说地委如果把云锦湖并周边的村庄单列出来,新辟个管委会,你以为如何?”
孔凡高话锋一转,思维跳跃性极大。
原本此事乃是绝密,也只在孔凡高和周道虔的运筹中,并未定论。
当日傍晚,陡然起了这念头,孔凡高只觉这主意绝妙,是以,便急急寻了周道虔参商,如今,他又有些犹豫了。
只因,昨日的录像,让孔专员也领悟多多,活土匪摆明了受到蒋天生的青睐,若是将新辟的云锦湖管委会交与他,以这家伙的折腾能力,没准儿真能成事儿。
届时,省里的那位蒋省长再推波助澜一把,弄不好这活土匪就能彻底撬动德江的政治版图,成了气候。
可话说回来,将活土匪赶到云锦湖,除了坏处,好处亦是多多。
头一个好处便是,德江地委大院,从此就再也看不到这么个让人讨嫌的身影了,他孔某人说不能多活十年。
听着有些夸张,可如今的孔老虎对这位薛助理,真就有如此大的怨念。
不说别的,单看最近几天,人孔专员蛮牛一般的身子,都楞生生被活土匪折腾得躺着进了医院。
这一日三惊的,哪里是人过的日子,若是继续让这么个定时炸弹在身边呆着,孔凡高甚至怀疑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第二桩好处便是,他孔某人最初想到要驱逐活土匪的原动力,那就是陷坑杀人。
在德江官场,谁都知道云锦湖是陷坑,谁来陷谁的大坑。
活土匪若真被驱逐到了那处,只怕真就能彻底陷进去,再也爬不起来。
唯一可虑者,就是这活土匪的治事之才!
扪心自问,如今的孔凡高也不得不承认,活土匪非是只会折腾,毕竟,那百万巨资的投资,是真真实实摆在眼前的,谁要说活土匪没本事,他孔凡高第一个不答应。
活土匪才高,问题就来了,若陷坑没陷住他,反助他成了事儿,这等于是送活土匪个根据地啊。
毕竟,活土匪被羁縻在地委,上有地委,行署压着,这家伙便是再能折腾,也不得如意身。
若是将云锦湖一地大权赋予,这家伙头上没了紧箍咒,真辟出一番新天地也犹未可知。
所以,孔凡高纠结了,方才弄清那如潮掌声,他这纠结就愈甚,显然,活土匪的势头是真的起来了。
宋昆紧锁了眉毛,心念急转,虽然孔凡高没说会将薛向派过去,可单看孔专员眉间鼓起的死疙瘩,一切明了!
本来嘛,除了那位薛助理,整个德江,还有谁能让孔专员如此挠头。
“专员,若是省里真同意开建云锦湖管委会,我个人建议,还是薛专员出任管委会主任最为合适。”宋昆开门见山给出了答案。
孔凡高摆摆手,“小宋,此间,就你我二人,有什么话,畅所欲言,你我都不能谈心事了,这天下还有谁可以信任?”
第二百零七章 吹皱一池春水 干己何事
宋昆尴尬笑笑,意识到自己的婉转,的确有些不合时宜,显得和孔凡高拉开了距离,索性,扯开面纱,直陈道:“理由有三,首先,众所周知,云锦湖乃四乱之地,宗族势力缠斗不休,水利,渔利纠结数十年,便是薛专员再有治事之才,要捋清关节,定然也得花去极大的时间,要出成绩,自然更难,至于会不会因为一个失误,招致大乱,在我看来,此种可能性,反比做出成绩来更大。”
宋昆到底腹有锦绣,出口就点在了孔凡高犹豫的关节点上,听得孔凡高频频点头,伸手指了指办公桌边上的靠背皮椅,示意宋昆坐下说。
宋昆半边屁股贴着椅子坐了,接道:“其二,就在这时间差上,试想,薛专员即便是不出岔子,要做出成绩,至少也得三年五载,专员,有三年五载,足够您做多少事儿,更何况,三年五载之后,您只怕早高升到省里去了,何须为薛专员如何,而心生烦忧!”
啪的一声响,孔凡高一巴掌拍子宽厚的硬木办公桌上,这一巴掌使力极重,直拍得他手都麻了,“着啊!我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宋昆这句话,简直说到孔凡高心坎里去了,孔凡高忽然发现自己一直和活土匪较劲儿,纯属思维惯性,似乎不打倒这个敌人,自己的仕途就要遭遇夭折一般,如今宋昆一语戳破关键,他竟有豁然开朗之感。
要说,孔凡高也是一时迷障了,非是其智力,见识不及宋昆。
主要是因为,他在德江太久了,久到几乎将德江作了自家的自留地,任何在德江伸爪子的人,都被他列为打击对象。
他和薛向的缠斗,便是来由于此,如今宋昆一句点破,他陡然发现一直苦恼、纠结的问题,不过是痴障罢了。
毕竟他孔凡高在德江担任行署专员已经八载,不管是升迁,还是平调,也就这三两年的事儿。
“活土匪成长起来又如何,不过吹皱一池春水,干己何事,该纠结的是他周道虔,罢了,罢了,以后,就把舞台留给姓周的,看他和活土匪争雄吧。”
一结开,百结开,孔凡高忽然彻底想透了。
古往今来,作为谋士,最大的成就感,莫过于一言兴国,一语丧邦。
此刻,孔凡高的拍案叫绝和眼泛异彩,便是对宋昆最大的褒奖和鼓励。
“专员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偶然失察罢了!”
宋昆附和一句,余虑尽去,说道:“最后,我认为专员有些高看薛专员了,说到底,他只是您的下级,而不配做您的对手,很多时候,我觉得专员都拿薛专员当对手在对待,压服的意识强烈,而有些人呢,你越在乎他,他就越是个事儿,反之,你不把他当回事儿,他就不是个事儿。其实,换个角度想,薛专员不过是您的马前卒,他如今的招商也好,将来的整治云锦湖也好,都是在专员您的领导下进行的,若真出了成绩,专员您该记第一功才是。”
宋昆说完了,孔凡高怔怔看着他,久久不语,他从来没想到自己这位心腹,竟然有如此洞彻和灵秀。
“专员,专员……”
宋昆见孔凡高久久不言,轻声唤道。
孔凡高忽地站起身来,踱步到宋昆身侧,轻拍他肩膀道:“小宋,好好干,争取三年内,再上一个台阶,我是比不过那位薛专员了,你前程远大,一定得漫过那小子,替我出口气,我能做的,也就是适当时机,再推你一把,加油!”
细说来,推秘书上位,从来是领导退休后,还能保持强大影响力的不二法门。
这就好似古代科举制度下的师生关系,绝对是利益共同体,而且有着独特潜规则约束这“生”。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为“生”者,绝对不可以背叛“师”。
否则,道义上,就彻底坏了,不仅,人品得饱受人非议,更恶劣的结果是,会在官僚圈子里,被视作异类,一个被视为异类的官员,这仕途还有何前途可言。
而新体制下的,领导和秘书的关系,就极度类似古代科举制度的座师和门生,领导提拔秘书,视其为心腹,秘书唯领导之命是从,视其近恩主。
一旦领导退位,秘书就是这领导政治生命的延续,而即便是遇上这退休领导提不合情理的要求,这秘书也得头拱地地去办。
孔凡高是决议培养宋昆,不过,他原先是打算用润物细无声的方式,让宋昆成长,感念。
可如今,他陡然发现宋昆竟有如此见识,便扯开面纱,直言以陈,明白地给了宋昆助推的承诺,这恩义可就结得大了。
却说,孔凡高话方出口时,宋昆还想自谦,说上几句“自己如何比不上薛专员”云云,可待孔凡高话音落定,宋昆也只有感激涕零的份儿了。
这二人很是上演了一出君臣相得的戏码后,宋昆忽地一拍额头,急道:“险些忘了事儿,是这样的,新加坡天龙集团和港岛德胜集团,分别给您发了邀请函,邀请您出席他们公司在翠屏山风景区和玉女峰风景区的挂牌仪式……”
不待宋昆一句话说完,孔凡高不耐烦挥挥手,“我去做什么,让人打脸?”
宋昆欲言又止,孔凡高恍然大悟,一拍额头,笑道:“瞧我这记性,去,当然要去,不仅要去,还得备上贺礼,准备盒咱们德江的山茶就行!”
孔凡高这是陡然又想起宋昆方才交代的话了,他是德江行署之主,薛向就是立了再大功劳,也是在他孔某人领导之下,漫说人家发来了邀请函,就是没发,他孔某人也当去。
而如今,人家更是发来了邀请函,他若不去,岂不显得气宇不够。
却说,孔凡高这厢正准备着赴约,那厢的薛老三早早地就领着江方平、戴裕彬上了路。
秋高气爽,天气初肃,沿途百花未凋,苍凉的味道却是从那泛黄的花间、叶头透了出来。
第二百零八章 神秘嘉宾
薛老三悠哉悠哉地驾着小车,载着江方平、戴裕彬,行驶在通往翠屏山的小路上。
原来,方吃过早饭,薛老三就接到了江方平的紧急通知,翠屏山风景区和玉女峰风景区挂牌仪式,正在彼处举行。
“灿烂的朝霞,升起在金色的首都,庄严的夜曲,报道着祖国的黎明……”
秋花秋草两边栽,疏影横斜日中来,一路上,娇花似烟霞,和日映流风,薛老三心情很是不错,竟哼起了小调儿。
“首长,要我说下回出门,还是让老蒋开车吧,您再这样儿,我和裕彬可就没办法跟您出门了,哪有首长驾车,秘书坐车的道理!”
江方平对薛向的随性提出了意见,倒不是他不愿跟薛向如此亲近,而是薛大专员的不拘小节,已经让他在背后听到了某些嘀咕。
当然,这嘀咕不是奔薛向去的,而是奔他江方平来的,谁叫这位薛专员以一己之力,挽回天倾,已然在基层干部中,形成了极好的口碑。
如此一来,遇上这太阿倒持的事儿,外人自然不会非议这功勋卓著的薛专员,只会议论江方平这大管家不知尊卑,毫无体统。
“行啦,行啦,一路上都念叨叨八百回了,下回,你二位就是想享受,咱也不侍候了。”薛老三撇撇嘴道。
“那可真是太好了!”江方平丝毫不给薛向面子,拍着巴掌道,“您的侍候,我和裕彬是真享受不起!”
三人说笑一阵,戴裕彬道:“首长,这个挂牌仪式是不是太仓促了,连您都才收到邀请,别人就更不用提了,我怕到时候到场的领导不够,撑不起场面,李老板、陈老板的面上不好看。”
薛向道:“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形式主义,再说,没准那二位急着挣钱,想早早开张呢。”
嘴上如是说,薛老三心中却也犯了嘀咕,毕竟,这种挂牌仪式,向来是以弄出声势来为有面子。
既然要弄出声势,除了鲜花着锦,翠竹描金的铺场,最少不得的便是各级领导来凑阵,领导来得越多,级别越高,这牌便挂得越成功。
显然,以如今李、陈二位在蜀中的情势,要请到大领导,不能说不可能,也势必是极为困难的。
谁叫省委一直就希望这二位联姻梅山,银山,而结果,这二位偏偏逆省委之意而动,来了这德江。
省里不肯捧场,德江方面,就更不用说了。
虽说,天龙集团和德胜集团来德江投资,对德江是天大的利好,奈何,谁都知道此事等于是打了德江两大龙头的脸。
即便基层干部能为此事,给薛向鼓掌,却万万不敢冒着被两大龙头惦记的风险,前来捧场。
如此一来,这个挂牌仪式的凄凉光景几乎可以想见。
是以,薛老三想不通陈、李二位选择此时搞这挂牌仪式的道理何在。
心里揣着疑惑,薛老三的车倒是开得不慢,十多分钟后,翠屏山便遥遥在望了。
下得车来,寻东望去,但见二三十号青装工人,在彼处搭建花棚,装点礼台,原来那处的三两间草屋,已然不见了踪影。
薛老三三人还不到近前,陈老板的秘书便迎了上来,先和三人握手问好,又在三人胸前别了个大红的嘉宾铭牌。
“李秘书,这是怎么回事儿,连场地都没筹建好,就弄这挂牌仪式,是不是太急了些。”
薛老三本就心存疑惑,再看此处慌里慌张地折腾,哪里还憋得住疑问。
薛向话音方落,身后便传来了搭腔,“谁知道呢,都是老李捣得鬼,他人在鹏城,遥控我做的这些活计,说什么请了重量级嘉宾,娘的,这一夜把老子折腾的?”
薛老三循声看去,但见一瘦高个儿头上搭着个紫色的厚厚宽大浴巾,衬得整个人身的西装革履别扭至极,听他声音已觉熟悉,细细一瞧,不是那陈老板又是何人。
“老陈,你这造型可真够别致的!”
薛向打趣一句,便朝陈老板伸出了手。
陈老板右手伸过,接住薛老三递来的大手,左手打落浴巾,“你老弟还打趣呢,昨个儿,我得了那家伙神秘兮兮的消息,便连夜从省城赶了过来,费老了劲儿,才收拾出眼前这点场面,眼瞅着天亮了,想睡个囫囵觉,这不,刚听着一点响动,就又醒了。”说着,一指自己双眼,“瞧瞧,瞧瞧我这两眼,是不是比兔子好不了哪儿去,他妈的,要是姓李的请不来大人物,老子跟他没完。”
要说这陈老板也确实被折腾惨了,他本是公子哥做派,这些年从商,也摆的是尊贵儒商的架子,从不曾如此慌乱。
奈何,李老板电话里,形容的那人十分紧要,似乎比昨日在省城见的柳副总理还要尊贵,他陈某人才不得不按照李老板的吩咐,连夜赶过来布置会场。
可这会儿,太阳都升老高了,会场眼见着也有了七八分模样,他陈某人累得死狗也似,结果,姓李的却还没见踪影儿。
漫说陈老板这尊贵豪商了,便是普通人被如此折腾,都得发火。
如此一来,也就难怪其失了往日贵公子气度,开口老子,闭口娘了。
“噢,既然李老板这样说了,肯定是藏着关子,咱们静等就是!”
薛老三应承一句,心中却也不信李老板能请到什么了不得的客人。
政要就不说了,别说柳副总理一级的,便是寻常中央部长级的,也决计看不上这点投资额度,肯给脸赏光。
除了政要,便就是豪商了,可如今在国内有影响力的豪商,压根儿就不曾见,国外的豪商影响力再大,在共和国内的份量,也绝对比不过柳副总理。
想来想去,薛老三也想不出,待会儿到底会有何方神圣光降。
不曾想,他和陈老板没寒暄几句,西北方向,绿地中央的灰石子路上,驶过来一支车队。
前方打头的是两辆并排行驶的绿皮吉普,那吉普贴着军牌,身高长短都较普通吉普大了一号,轰鸣的发动机如怒牛嘶吼,显然马力强劲,薛老三一眼看去,便认出了那两辆吉普的出处,正是岭南军区装备部刚研究下线投产的野马军用越野车。
第二百零九章 妖精
说起这岭南军区装备部如今在共和国军界,可是赫赫威名,细说来,其诞生还跟薛老三有牵扯不开的关系。
原来,当初,越战结束,薛安远主政岭南军区,薛向便谏言岭南军区除了特种作战外,还得试验新的战术战法。
当时,薛老三首推的便是这科技战争、现代战争、信息战争、电子战争。
尔后,薛安远便在岭南军区辟出了单独的军工研究所,稍后,在全国各大军区间的对抗演习中,岭南军区以诡秘莫测,神兵天将的短平快地新战术,屡屡出其不意获得胜利。
终于,这新时期的现代化战争,彻底引起了军委高层的注意,尔后,薛安远的新型建军方向的报告,便呈交了中央军委,随后提交到了政局。
由此,几番论证、探讨后,新时期国防军的建军方向,便确定下来了,这比历史上足足早了近十年。
而中央定下了大的方针、路线后,负责具体改革措施的任务,自然而然就落到了薛安远这肇始者身上。
自此,军委便以岭南军区军工研究所为依托,投注大量的人力、物力,将之改为装备部,而为了迷惑外部敌人,达到战略上的隐蔽效果,只将这装备部列在岭南军区辖下,以示是地区性的单位,暗里实则是全国军事革新的总后方。
而岭南军区装备部的成立,果然不负众望,短短两年时间里,成果显著,尤其是在通讯技术,和发动机技术上,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而说到这通讯技术上的突破,少不得得提一嘴薛老三的功劳,原来,彼时,在明珠,徐龙象为了拍摄薛老三领衔主演的“爱情动作片”,花了极大心力,拖了亨特关系,从美国中情局弄来了最先进的特勤监拍装备。
而徐公子事败后,这套装备便也被起获,第一时间被交送了岭南军区装备部,以此为依托,终于使得我军军事通讯技术往前又跨出了一大步。
至于发动机技术上的进步,无须说,眼前薛老三所见的超马力新式军用吉普,便是出自此处的产物。
却说,薛老三凝视着那支车队的视线,方从那两辆新式吉普上挪动,尔后,双眼便落在紧随那两辆军用吉普车后的黑色小车上,挪不开了。
那辆黑色小车,高足一人,长约五米,通体打磨得圆润,光滑,淡淡金阳洒在上面,如放毫芒,细细一瞅车前的标志,竟是眼下国内压根儿不可能见着的豪华版加长林肯。
林肯不稀奇,加长林肯也不稀奇,出现在共和国更算不得稀奇,可出现在八十年代初的共和国那就极是稀奇了,更了不得的是这辆林肯居然还挂着军方的拍照,实在了不得。
薛向想不到哪位政坛大佬敢如此张扬,更想不到眼下共和国的哪位豪商有此手笔,眼睛盯着那辆林肯怔怔出神,心中却想有如此排场的家伙,确实也不差柳副总理多少了。
薛向愣神儿的当口,陈老板已经快步朝车队迎了过去,脸上哪里还有半点颓唐,怨愤,分明是眼若红杏,面泛桃花,像是见了初恋情人。
的确,陈老板真是激动了,兴奋了,毕竟,在如今的这个国度,政府官员是绝对不可能乘坐如此豪车的,而这个国家的商贾方兴,几乎不可能有谁能在短时间内,积累如斯资本,购买此种豪车。
而寻常海外豪商,便是有钱,也绝难通过海关,运来如此豪车,还别说能挂上军牌,至少他陈某人如此身家、北京,都做不到此事。
如此一来,能乘坐此车之人的身份,哪里又会简单得了,不说别的,便是单凭这辆拉风得过分的豪车,就足够当得起一位中央堂部高官。
更何况,他陈某人已然隐隐猜到来人的身份,毕竟,眼下的共和国,若是有人配乘坐如此豪车,似乎也只有传说中的那位了。
一想到真有可能是那人到来,陈老板兴奋得浑身都有些颤抖,那可是传说中最难接近的人物了,凭心而论,在他陈某人心中,什么柳副总理还真比不上那人。
若真能搭上那人的线,简直就是攀上了天梯,顶着那人的名头,东南亚畅通无阻不说,打入欧美也未必不可能。
陈老板心潮澎湃,以至于脚步都有些踉跄了,亏得头前两辆开道的军用吉普及时在他前方四五米的位置停了,要不然这家伙真能撞上去。
却说,那两辆军用吉普还未停稳,紧随着那辆加长林肯而行的银色桑塔纳刺溜一声,先刹了车,车没停稳,便从副驾驶位置蹿出个身着白色西装,打着发蜡的中年人,急速朝加长林肯扑来。
陈老板细细一瞧,不是那昨晚连夜离去的李老板又是何人?
却说那李老板两个箭步蹿到近前,微微躬着身子,轻轻拉开了林肯后座的左侧车门。
原本林肯车出现得就惊人眼球,此刻,再见港岛豪商李老板都如此小意,便是头脑再不转圈的,也已猜到车中之人身份惊人。
霎那间,所有的目光都毕集那处,未几,车门处竟步下条窈窕秀丽的影子,紧接着,秀丽的影子前几步,绕出车门阻碍,整个人便完完整整呈现在了眼前。
薄薄的金阳下,如瀑的墨发轻轻泄下,乳白色的职业套裙,裹得丰腴的身姿曼妙修长,领口处微微开襟,露出一缕惊人细腻的瓷白,丰胸在胸前挺出峰岭,长及膝盖的束身长裙,裹得丰臀似丘,硕大的蛤蟆镜动感新潮,整个人甫一出场,就如从巍巍昆仑上卷下的海浪,冲得人心潮一颤。
俄顷,那人玉也似的脸蛋儿微微拽起,霎那间,空山寂寂,万花齐放,纤纤素手忽地摘下墨镜,好像灿灿金阳下,陡然闪现出了两颗耀眼的星星。
“妖精!”
江方平怔怔盯着那人,忽地呓语一句。
“江主任慎言!”
亦瞧得目晃神驰的戴裕彬,赶紧轻扯了江方平一下,掐着声提醒道。
“慎言什么,真是妖精啊,人能长成那样么?”
江方平犹未回过神来,痴痴言道,这回声音犹大了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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