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4章 西军脆败


  密集的火铳之声,响彻关原之中。
  如果说西军将领不知道火铳,那是不对的。
  甚至说西军将领不重视火铳也是不对的。
  毕竟在细川胜元的收藏之中,就有一些火铳,他甚至还让子弟学习使用。他也知道火铳的威力。
  但是首先一根火铳的威力,与火铳结阵的威力是不一样的。
  其次火铳是日本用不起的武器。
  在少府的工业生产之下,大明已经将火铳的成本价打到每根五两上下,虽然更多机器的使用,更精准的分工,与更大规模的生产,这个价格还会更低。
  但是这个价格是日本想都不要想的。
  大明是严禁出口火器的。
  甚至在少府产能足够的情况之下,之前各卫所火器的生产权,也被逐渐收回了,最少而今中原,江南,等内地的卫所已经没有火器的生产权力。
  唯独边地,与西南土司林立的卫所,还有火器的生产权力。
  但是即便如此,这些火器的生产更是指火药,或者临时改造的火器,不便于运输的火器,而不是火铳。
  无他,其他各地的火铳没有少府的火铳质量,即便是佛山打造的也不行。
  这样的情况下,日本一方根本卖不到火铳,即便是一些铤而走险私下打造火铳的商人,打造出来的火铳比不上少府火铳的质量先不说,单单说价格,就不是日本人能承受的起的。
  五十两一根。
  这个价格让日本一方根本不可能大规模装备。
  大批量采购动则数万两,数十万两。
  这个数目在大明那边都是要户部尚书思量的数字,细川家族虽然有十国,但是日本所谓之十国,甚至比不上中国十县,能有多少钱?
  只是细川胜元已经低估了火铳的威力。
  三段击之下,勇敢的日本士卒,一个接着一个到在地面之上,随即恐慌开始蔓延开来。毕竟日本上层或许对火铳有些了解。但是日本下层士卒却是从来没有听说过。
  一时间很多人高声大喊道:“魔鬼。魔鬼。”
  转身就逃。
  细川成之,二话不说派人处决之。
  这位老将一边整顿军心,一边准备亲自冲锋。
  这个时候火铳停了。
  不是,明军的火铳出了什么问题,而是孙宏看到了破阵之机。
  也许是习惯问题,很多明军将领下意思将火器当成了辅助工具,真正绝杀的,还是肉搏战。
  这也是这个时代很多火器都有自己的局限,做不到全天度全地势适用,真正能做到这一点的还是冷兵器。
  但也是明军很多将领的思维定式。
  而今孙宏就是如此。
  孙宏一声令下,明军刀盾兵从火铳兵之间,冲了进去。
  他们一手盾一手刀,再加上一身铠甲,先用盾架开竹枪,然后顺势冲进去,长刀一下子,就劈在日本足轻身上了。
  其实如果,日本没有混乱,明军破阵的时候,也不会如此容易。
  但是而今日本军心震动,短兵相接的时候,日本的武器打在明军身上,只要不伤在要害之上,明军一般死不了。
  毕竟一身铠甲虽然不是重甲,但也保护了他们身上相当的部分。一时间日本人看来,明军似乎刀枪不入。
  如果说,隆隆的火铳声,日本士卒不能理解,但如此拼杀。日本士卒却是能够理解的,他们最后一丝士气被打掉了,虽然日本的军队垮了下来。
  老将细川成之也不能挽回这一支军队,他却满眼的怒火逆着人流带着自己的亲卫冲了上来,他要向天下人证明自己的武勇。
  只是他刚刚与明军交手,用武士刀杀了一个人之后,就被一个人拦住了。却见这个人比寻常明军高出一个头,手中一柄长刀,一刀下来,将细川成之的宝刀连同细川成之本人都斩成两段。
  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刘长。
  刘长而今还是一个百户。
  但是这个百户也不是轻易得到的,谁都知道此去可以立功,如果不是刘长找上当年在王越身边的老兄弟打通关系,这个百户位置,都不是他的。
  作为当年被王越非常欣赏的悍将,他根本没有觉得眼前这个日本将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但随着细川成之之死,细川成之本阵彻底崩溃了。
  也就是说,明军面对西军,非但没有放手,反而先手进攻,并在弹指之间,打崩了西军一阵。
  孙宏根本不收兵,而是大军继续向西军纵深之中杀人。
  西军虽然人多,说起来密密麻麻几十个军阵。但是从中军只需攻破数道军阵,就是细川胜元与足利义视的本阵了。
  孙宏打出一个开门红。他侧后两个方阵,也与日军两侧的方阵接战了。
  王英这才感觉到日本人比他想象的弱。
  他随即加大筹码,立即命令山名宗全,波斯义廉,畠山义就各领本部,跟随明军进攻。
  王英虽然压缩了东军的人数,但是这两万人的确堪称东军精锐,见到了明军先手占优,杀了出去,一时间跟随明军缠住了西军好几个方阵。
  此刻大军战斗的如火如荼。
  战事一开始就陷入高潮之中。
  王英这样做其实很冒险的。
  无他,双方最大的问题,就是西军数量上太占优了。如此一来,明军不耐久战。毕竟人的体力是有限的。
  西军可以轮番上阵,而明军是不可能的。
  王英估计,只有两三个时辰。
  两三个时辰之内,就是明军保持战斗力的时间段,越过这个时间就不行了。
  但是两三个时辰能不能击溃西军,在王英心中还是没底的。
  毕竟西军人太多了,十几万人,纵然是十几万猪,要杀了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只要西军应对得当。未必没有胜利的机会。
  这才是王英的大举压上近乎所有筹码的原因。
  他心中告诉自己,要么找到机会,一击将西军打穿,要么看形势僵持不下,就准备退兵。有骑兵压阵,还是能退下来的。
  他并没有其他的选择。
  不过,有这个开门红也好。毕竟如此大战,打上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月都很正常,京都之战,不是就打了三个月。
  只要坚持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援军就到了,那个时候打西军就简单多了。
  只是王英都没有寄希望于一击将西军给打崩,但是世上的事情偏偏就如此出奇。比小说还不讲逻辑。
  细川胜元在本阵看见,大军几乎全面接战,明军先锋更是深入西军军阵之中,下面已经报过来,细川家有三名将领,已经被讨取了。
  明军几乎一步步的逼近他的本阵。
  一时间这为老将脸色铁青之极。
  他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虽然之前几十年足利幕府,还是有些威望的,但是并不是说明日本就没有战事了。
  细川胜元更是一战接着一战,将细川家在幕府的权威达到了极盛,更是赢得了京都之战的胜利。
  万万没有想到,与明军一碰就是这样一个局面。
  他心中既是愤怒,又是惊惧。
  愤怒是愤怒下面人无能,惊惧却是惊惧明军战斗力如此之强,将来这个局面该如何收拾?
  对细川胜元而今还没有为战事多过担心。
  因为引交战空间的限制,西军有很多军队都还没有上阵,只是在作壁上观而已。明军虽然精锐,但是人数太少了。
  足够的数量优势之下,细川胜元不以为自己的能败,但是担心,今日纵然击败了明军,将来如果应对大明。
  这其实一直是细川胜元的心病,而今不过更加重了一些而已。


第一百章 大明铁骑之威
  细川胜元很快就确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要与大明有话语权,今日就必须显露出自己的力量。
  这一战必须胜利,而且是一场大胜。
  最好的摧枯拉朽的胜利。
  这才能证明日本的力量,在大明面前有话语权。
  细川胜元细细观察战局。立即做出了决断。
  他决定两面包抄,你打你打的。
  明军切入西军之中,看似直冲细川胜元本阵而来,但是也暴漏出他们最大缺点,那就是人手不够。
  明军维持而今的战线,已经将力气用到了极限。
  细川胜元想要另开战线,从两侧进攻明军的营地,从而迫使明军撤退,如果明军不撤退的话,就将明军包围在关原之上,倒是困死明军。
  只有这样的胜利,才能震慑大明。
  明军一次性被歼灭三万人,如果真能做到,的确让明朝震怒。细川胜元的思路并没有错。
  但是他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他麾下的各部将领。
  细川胜元命令一下,西军就开始调整了,有些军队要让开道路,有些军队要前进,有些军队要撤后。
  毕竟关原并不是太大,调动十几万大军,密集的行动,如果没有秩序,根本不可能想象的。
  只是军事指挥是需要经验的。
  细川胜元如此一动,杨珍一眼就看出来问题了。
  他二话不说来到王英面前,说道:“将军末将请出战。”
  王英说道:“且等等。”
  王英面对细川胜元的攻势,有些举足不定,细川胜元的意图,他看的分明,他此刻想到的是不是见好就收,而今如果撤退的话。西军今日伤亡不小,决计不敢进攻,就留到明日再战了。
  有今日这一场胜利,足够稳定东军人心了。
  可以次第增兵,与西军在此地对峙了。
  “将军,西军已经出现破绽了。”杨珍翻身下马,用宝剑在地面上画出两军战斗的形式图,随即宝剑一划,划出一道弧线,直入细川胜元本阵之处。
  王英一看,心中一动,再看而今的西军本阵顿时看出了问题。
  西军这一次调动,露出了一个通道,可以直入细川胜元本阵。
  这其实也怪不得细川胜元。
  毕竟指挥十几万大军,这种能力并不是谁都有的。放眼大明,让朱祁镇放心指挥十几万大军的将领,不超过十个。
  细川胜元打过的仗,更多是几千人的攻防,能动摇一两万人就算多了。
  京都之战,虽然双方都动员了十几万大军,但是真正交战的也不超过十万,而且细川胜元没有指挥十几万大军的经验,山名宗全就有了吗?
  同样是没有的。双方是菜鸟互啄。
  但是王英虽然没有指挥过,但也见识过。远的不说,大明与安南的决战,双方加起来近百万大战,谅山之战,王英就是参加了外围战斗,事后也是研究过郭登与阮炽之间战斗。
  而杨珍更不用说了。
  杨洪觉得自己两个儿子都不成器,一个已经死于军法之下,另外一个资历平平,杨家下一代要指望杨信了。
  所以从内阁退下之后,在枢密院处于半退休的状态之下,对几个孙儿是倾囊相授。说实话,真要说这样几十万大军,大兵团作战,杨洪自信要胜过石亨与郭登的。除非英国公张辅重起于地下,他谁也不服。
  石亨更重要的是战争嗅觉,敏锐的让人觉得是老天爷赏饭吃,看似置之死地,都能后生。但是杨洪战绩虽然比不上石亨,但是他更多是自己一步步从百户上来的经验,对军中全面的掌握。
  如果有一个比喻,那就是石亨打仗,就好像李白写诗。根本不能学。而杨洪指挥作战,却更像是杜工部,为何如此,遇见什么情况有几个应手,等等。
  虽然学起来,无人完全学会,但是总能有所得。
  而今杨珍就是如此。
  杨珍虽然年轻,让他指挥大兵团作战,却是不能的,但是在爷爷耳濡目染之下,如何指挥大兵团作战,他心中是有所概念的。
  杨珍想要真正有指挥大兵团作战的能力,非十几年的历练不可,甚至一辈子都不会有。很多人,一个人在某项技能的成长,还真要看天赋。
  但是并不妨碍他的用杨洪传授他的经验,挑出细川胜元的细节错误。
  王英沉吟片刻,说道:“此去可不容易,你真愿意如此做吗?”
  杨珍说道:“不如虎穴,焉得虎子。将军没有想过,援兵一到,将军当如何自处?”
  是的,如果后面的援军到了,这枚征东将军印还在王英手中。
  王英心一横,说道:“好,我只给你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内,能够拿下,就不说了,如果不能拿下,我就要鸣金撤军,到时候你怎么样,我是不会管的。”
  撤军必然有殿后,否则就是一个一败凃地的解决。而杨珍直冲细川胜元本阵,即便不能得手,也会深陷西军后方,到时候王英只能放弃了。
  杨珍说道:“末将明白。”
  杨珍将门出身,少年英才。自然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质,二话不说,回到自己本阵之中,带着五千轻骑猛地冲了出来。
  其实从根本上来说,细川胜元所露出的破绽,并不大。
  甚至这个破绽细川胜元也是考虑过的。
  但是他没有想过两点。
  第一,就是京极家动作如此缓慢,留出的空档。第二,就是明军的骑兵如此犀利。
  毕竟日本人还没有真正见识过大明骑兵的威力。之前所有的都是在想象之中。真正在战场之上见识了大明骑兵。细川胜元才知道,大明骑兵的战斗力要在他们想象之上。
  只是这个时候已经迟了。
  杨珍一马当先,将自己的亲卫队放在最前面。
  这亲卫队之中,有很多都是跟随过杨洪的老人。可以说是昌国公的底蕴。毕竟是杨洪的孙子,上战场,杨洪岂能不做些安排。
  这数百骑兵,可以说是大明精锐之中的精锐。即便与全盛时候的瓦刺骑兵碰上了,谁胜谁负,还要打了才知道。
  此刻面对西军的军阵。
  根本无所畏惧,仗着身上的甲胄,马上的甲胄,硬生生撞在西军的军阵之上,只停下无数崩崩的声音,大部分足轻所用的竹枪,纷纷崩断。明军径直杀入军阵之中。
  长刀一横,无数鲜血喷出来。
  不过呼吸之间,就破了一阵子。
  杨珍所指出的这一处破绽,并非真的没有人把守,而是要么在侧后,要么在一边,总之,不在各军的重心位置。再加上彼此前后左右有所脱节。
  故而每一个军阵被明军骑兵一击,本能反应就是撤退。
  毕竟,每家的军队是大明自己的,死的也是自己的人。
  但是他们这么一撤。却将细川胜元给露了出来。
  细川胜元在明军骑兵冲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了危险。立即下命令准备调整,只是他的命令根本来不及。
  几乎在命令下达之前,接受命令那一支军队就被打崩了,或者撤出了原本的位置。
  细川胜元几乎眼睁睁的看着杨珍所部夹杂滚滚狼烟,向他冲了过来。杨珍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什么叫做兵贵神速,什么叫做在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
  一时间,十几万西军都看呆了。连东军之中几员大将也万万没有想到这一点。
  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谁说了一句:“这就是天朝上国之威吗?”没有人回答他们,这一幕就此印在他们心上,终其一生,不敢对大明有一丝怨怼之心。


第一百零一章 细川胜元,死
  杨珍的冒险行为,已经到了最后时刻。
  虽然杨珍这个战术行动,打了西军一战措手不及。
  但是日本各部毕竟不是稻草人。
  也有不少日本武士带着本部冲进明军的洪流之中,虽然几乎一瞬间,就被淹没在骑兵的铁蹄之下。
  但是在急速冲击的明军骑兵,在这个时候万万不能有一刻停留的。
  因为停留的时间越长,他们的危险就越大。
  所以,虽然看上去,风驰电掣。但是在这种风驰电掣之中,却不知道有多少明军骑兵,被甩了下来,或者冲阵在前死在日本军队步阵之中,或者被两边的箭矢射中,落马被无数铁蹄踩过。
  或许,因为马匹受伤落在了后面。
  这些大抵都活不下来的。
  当杨珍冲到细川胜元本阵之前,明军骑兵就已经折损不少了。
  而这个时候,更是义无反顾的冲了上去。
  比起之前的重重阵势,细川胜元身边大多数都是武士出身,从小习武,战斗能力并不弱,甚至单打独斗,明军之中精锐敢战之辈,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细川胜元身边的武士,一半是细川身边的亲信护卫,细川家的根本班底,另外一半却是各家大名放在本阵之中护卫将军的人们。
  当然了,也带了几分人质的意味。
  只是日本武士虽然单打独斗不错,但是很遗憾,战阵厮杀,什么花巧都用不出来。不过是一进一出,鲜血迸射而已。
  即便是这些武士拼死上前,也挡不住明军进军的脚步。
  这个时候,东边喊杀之声大做,无数鼓声响起,却是王英下令总攻了。
  五个营头,除却留守营地的士卒,也就是从船上撤下来的水手,多使用大大小小的火炮,还布置在营地之中。其他各部包括,山名家,斯波家,畠山家本部人马,都是拼了命的向前厮杀。
  一时间西军大挫,几乎整个的战线都被东军压着打。对明军的爆发,更是无法抵挡,已经有好几处有崩溃的趋势了。
  这一切,细川胜元都尽收眼底。
  “老师,而今该怎么做?”足利义视也有一些担心了,忍不住问细川胜元。
  此刻的细川胜元虽然有意表现的出从容的姿态,但已经坐不住了,而是双手紧紧的攥着折扇,甚至手上几根青筋都爆出来了。
  细川胜元猛地回头看向足利义视,双眼几乎在一瞬间布满了血丝,他死死的看着足利义视说道:“将军,到了而今我们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打赢今日之战,否则今日之后,他人或许能活,但是你我是决计没有一条生路了。”
  “而今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死战到底。”
  细川胜元的声音严肃低沉,却有一种滚石激雷的气势。
  让足利义视不由心中一惧,立即说道:“嗨。”
  细川胜元这才觉得自己有一些过分了,毕竟足利义视才是名义上的将军,但而今也不是讲什么礼法的时候。
  他只是语气稍稍缓和一下,说道:“而今我们危险,明军也危险,明军已经将所有人筹码打出去了。”
  “胜负之数,就在而今我能不能挡得住明军的骑兵了。”
  随即细川胜元一伸手,立即有人将细川胜元的盔甲,为细川胜元紧好。
  虽然细川胜元披甲了,但是厚重的铠甲如果绑紧,更不舒服,所以细川胜元仅仅是披甲,比如头盔什么的,都被侍从拿着。
  细川胜元随即反身上马。手持太刀,带着几百骑兵冲了出来。
  日本的骑兵在明军眼中就是一个摆设,这些日本马比中国的驴高大不了多少。当然也有例外,就是细川胜元的坐骑,以及身板十几匹马,这些都是从中国卖来的好马。特别是细川胜元所骑那一匹,就是伊势贞亲从北京卖来的汗血宝马。
  这也是足利义政赏赐给细川胜元的。
  只是细川胜元毕竟老了。
  纵然他不老,以他一辈子在日本打仗的经历,骑战就非其所长,更不要说而今年过半百,勇力还有几分?
  纵然有宝马良驹,也不过是明珠暗投而已。
  细川胜元的反扑,想要将明军骑兵打下去。却是不可能的。但是细川家最精锐的武士,也不是轻易可以消灭的。而且在战斗意志之上,这些武士比那些足轻农夫,也胜过不知道多少了。
  即便前面死伤不少,后面的武士依然意志坚定无比。
  杨珍的骑兵一时间冲不动了。
  杨珍一挥手,立即有人将几个甜瓜大小的东西,用套索套了,在头上转了几个圈,随即松开一边,将这个甜瓜扔了出去。
  这自然不是甜瓜。
  而是小炸弹。
  点燃引线之后,随即扔出几十步之外。
  这也是大明火器普及的一个角落,大量火器也渐渐普及到了明军骑兵手中,明军骑兵刚刚冲得如此犀利,也免不了用手铳招呼了。
  只是而今,手铳已经打光了。
  几十枚炸弹炸开。
  杨珍长驱直入,一眼就看见了。细川胜元的高头大马。不用杨珍招呼,就有不少明军骑兵一阵箭雨射了过去。
  细川胜元瞬间变成了马蜂窝。
  然后被一名明军骑兵一刀枭首。
  明军骑兵虽然开始装备火器,并不是说,明军骑兵放弃了弓弩。要知道明军征服草原之后,明军骑兵之中蒙古人的数量就有大量的增加。
  无他。
  单单论骑兵兵源来说,蒙古人要比汉人合适。
  别的不说,不少汉人骑兵骑术是现学的,但是蒙古人却是行里出身,即便是一个小孩子,也能将骑术玩的出神入化。
  同样的还有骑射。
  明军骑兵在很多地方都继承了元代骑兵的传统,骑射在军中是有老传统的,不是说废就能废的。
  有很多骑兵都自带弓箭,朝廷对此向来是默许的。
  杨珍知道这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人,定然是一个重要人物,但是怎么样的重要人物,却是不明白的。
  但是西军却是明白的。
  细川胜元一死,细川家的士气顿时崩溃了,足利义视二话不说,在精锐旗本的护卫之下,转身撤出了战场。
  杨珍没有来得及追击,他的目标放在几面大旗之下。几乎一瞬间,足利家二引两旗与细川家樱花旗瞬间被斩倒在地面之上。
  旗帜是作为全军指挥的最重要的工具。
  当两面旗帜倒下的时候,一瞬间大多数人都不敢相信。
  无论是王英,孙宏,山名宗全等等,还是细川家的诸大将,还有京极家,畠山政长等大名,也目瞪口呆。
  这是在开战之前,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
  “传令。”王英说道:“命令营地之中的所有人,哪怕是伙夫都给我上阵。能喘气的都上来。”
  随即王英带着身边一两百人的护卫,顿时冲进西军之中。
  王英看得很准,这个时候,纵然西军有百万之众,也不过是一盘散沙。胜负已分,但是能胜多少,就要看下面的操作了。
  王英的举动,似乎引发了战场之上的链锁反应。
  一瞬间大量西军开始撤退。
  前文说过,关原这一小块平原,东面有一个出口,而西面有两个出口。
  如果有人指挥之下次第退出,并非不可能。但是而今细川胜元战死,足利义视逃走,根本没有人可以主持大局。
  各大名之间为了争夺道路,恨不得先厮杀一场。
  更有很多士卒干脆不理会大名的指挥,离开队伍门爬山离开。关原附近的山有些是高不可攀,但是有些并不是这样的。


第一百零二章 大崩溃
  很多山是能爬出去的。大队人马自然不可能走这里,但是一两个人却是没有问题的。
  就这样,各部彼此没有组织,各部内部也开始溃散。
  这个时候的乱军,十几万人,还真不如十几头猪。
  无他,人比猪聪明。
  猪不会想,不需要跑过敌人,只需要跑过自己的队友就行了。
  所以彼此之间各种明里安里的争斗,就好像是放在坛子里的螃蟹一般,一群螃蟹彼此抓住对方的腿,是谁也跑不出来。
  总体上来看,细川家各部之间还有稍稍的配合,但是其他各部之间,连最起码的信赖都欠奉。
  王英在西军崩溃之后,并没有立即追击了。而是立即将各军整顿一番。
  一场鏖战一个时辰多。
  各部战斗减员并不少,战死数量不多,但是负伤的并不少。
  令各部微微整顿的同时。
  王英分配任务,令足利义政带着山名家,斯波家,畠山家的人马,追击各路杂牌军,而王英带着明军本部人马,追杀细川本部人马。
  一声令下,兵分两路,一北一南,追了过去。
  王英追着细川家很有节奏,一紧一松,一紧一松,就好像遛狗一般,明军各营与骑兵相继出击。
  反正这个时候,细川家的军队连回首一看的心态都没有。更不要反身作战。
  但是足利义政这边却是另外一个画风了。
  说实话,让足利义政追击,足利义政也不敢追得太狠了,他们毕竟没有明军那种自信。一旦追得狠了,逼得各家联手反击,也足够足利义政本部与下面三家吃上一壶了。
  但是足利义政也有自己的办法。
  他毕竟也坐了好些年幕府将军,并非没有一点权威的。这一点权威与细川胜元的积威相比,是差了不少。
  但是而今细川胜元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自然不能与他争影响力了。
  所以足利义政将自己旗本武士一批一批放了出去。
  与这些大名讨价还价。
  却不想首先投降的乃是畠山政长。
  畠山政长也是有自己的想法的。无他。首先畠山政长之前与足利义政是有交情的,如果不是足利义政跳反,放弃了他。
  畠山政长也不会投奔细川胜元。
  而今局面如此,畠山政长自然是忘记了足利义政之前的种种。迅速投奔足利义政门下,为的就是在战后免除被清算。
  要知道,畠山政长与畠山义就之间就畠山家的继承权已经打了好几年了,早就打出了狗脑了。
  畠山政长不找好退路,落到畠山义就手中,畠山政长自然是生不如死。
  畠山政长选择很对,足利义政为了树立榜样,似乎忘记了畠山政长一把火烧了京都城一角的事情。
  许诺畠山义就继承畠山家的领地,但是畠山政长也会从细川家的领地之中获得一分领地。
  也算是化解了双方的矛盾。
  于是乎畠山政长倒戈。更是引起了链锁反应,京极家,武田家都足利义政宽大的条件之下,纷纷投降。
  于是乎,足利义政这边越追击人马就越多。
  就好像滚雪球一般增多。
  一路厮杀,直杀到傍晚时分。
  王英这才收兵。
  打扫战场之上,西军战死三万余,可以说横尸遍野,逃跑的更是不知道有多少,足利义政收降了数万降军。
  声势更胜当初了。
  王英在关原修整了两日,就得到了两个好消息。
  第一批援军已经到了。
  不是从北京的援军,而是郕王当机立断,抽调郕王卫队,一共三个卫一万五千多人。再加上从佐渡岛上抽调了数千驻军,构成了两万人的军队,先行从长崎乘船北上,而今已经快到了。
  这是第一个好消息。
  第二个好消息,就是退回京都城之中。
  细川胜元之子,细川政元年幼,家中因为细川胜元之死,陷入分裂之中,各家争相向足利义政献上忠诚。
  京都城附近的大军一哄而散。
  也就是这一战之后,就不用打了。
  可以直接骑马入京都了。
  足利义政大喜过望,这一段时间他忙得脚不点地,接见各地大名,又是安抚又是制衡,又是调配土地等等。
  就是为了树立足利义政的权威。
  有意为今后布局。
  对于他来说,这样的结局再完美不过了。
  只是而今王英却苦恼万分。
  无他,王英万万没有想到而今的这个局面。
  在开战之前,王英与足利义政之间的条件并不没有谈好。或者说,当时谁都觉得要打败细川胜元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最少在明军的援军来到之后才行。
  哪里想到,一战而定。
  这个情况就让王英陷入被动。
  之前是足利义政求着王英,而现在主动权却在足利义政的手中了。
  让王英如何不苦恼?
  不过足利义政倒也是明白人。
  他明白,而今他能震慑日本,并不是靠着他的旗本武士,而是明军的实力,是万万不能得罪明军的。
  故而在整顿的差不多了,立即来见王英,立即答应了大明开采石见银矿了。甚至还很大方的的允许大明在日本任何一地开采金银矿,不过要与足利家分润一二。
  所得利益,足利家要三成,大明可以有七成。
  王英也明白,足利义政治所以这么大方,并不是他没有心眼,而是心眼太多了。
  足利义政根本是慷他人之慨。
  足利家族在此之前,连最近的日本京畿地区,也不能完全控制,对更远的地方,不过一些影响力而已。
  在这一场大战之后,日本最繁华最富饶的京畿地区,已经近乎一片白地了。
  足利家的实力大损。
  虽然各家已经退出了京畿地区。但是足利家依旧是两手空空,不过是一个空头的幕府将军而已。
  当然了。这对足利家并非没有好处。
  在关东地区没有开发之前,京畿平原是日本最适合耕种的平原地区。只要足利义政完整掌控这一带,他就是足利家主的中兴之主。
  但是京畿地区有银矿吗?
  足利义政是没有什么印象的,但是想来即便是有也不多,日本产金银的地方,大多数都在各大名的土地之上。
  如果足利义政用自己足利家族的影响力与大明的武力。压服了这些大名,即便是所有收益之中,仅仅有三成,就足够足利家压制日本各地了。
  对足利义政来说,最重要的是足利家族对日本的统治,至于日本的未来什么的?那是什么东西?
  足利义政敢大方,王英岂有不敢拿下之意。
  在这一点达成妥协之后,双方联军大概有十万,沿着琵琶湖南下,直奔京都城而去。
  一路之上,再也没有遇见任何抵抗。
  各部纷纷投降。
  连拥护足利义视的人马,也将足利义视给卖了。
  不过保持对足利家族最基本的尊重,只是将足利义视软禁在京都之中。不敢对足利义视做些什么。
  毕竟足利义视身上还流着足利家族的血。
  很快,王英就见到日本京都。
  见到日本京都之后,王英心中顿时生起一股亲切之感,因为这一切都让他的很熟悉。因为在明代这种唐代建筑物在大明并少见。
  在很多地方,县衙城池都还有唐代修建的。甚至明代专门论述过唐代家族与明代建筑的不同之处。
  所以,王英对这些建筑风格,并不是太陌生的。
  只是在异国他乡忽然见了,却是有些吃惊。几乎在一瞬间,王英心中生出了一丝思乡之情。不过很快,王英将心中这一丝悸动给压了下来,因为接下来他要做来日本最后一件事情了。


第一百零三章 在京都
  足利义政召开了浩大的仪式,来宣告他重返京都。
  各地大名不管想与不想都来到了这里,向重登大位的幕府将军庆祝。
  足利义政一时间似乎忘记了,大明的军队还在京都之内驻扎。一时间留恋于不断的政治活动之中。
  此刻他对大明的军队有一种又爱又恨的心思。
  爱吧,如果没有这一支强大的军队,各地大名哪里有这么服服帖帖的。要知道足利义政在登上大位之后,就与各大名勾心斗角。
  这或许是足利幕府先天缺陷,足利幕府一开始,就是足利家为尊的一个家族联盟。足利家并不能完全掌控一切。
  从一开始就这样,后面的将军们,只能面对权力一点点从手中漏出的结局。
  恨吧,足利义政作为日本实际上的控制者,其实也不愿意有一支强大的军队在京都附近驻扎。
  但是而今足利义政无能为力。
  只能将这一件事情压在心理。
  京都的雪似乎来得早了一些。
  足利义政踩着薄雪,来到一处房间之中。
  足利义视就在这里软禁。
  在软禁期间,足利义视并没有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而是安安分分的在房间里面读佛经。
  足利义政见了足利义视,兄弟两人相视很久。
  如果说足利义政对足利义视没有感情,那也是假的,否则足利义政在自己无嗣的情况之下,为什么要选足利义视作为继承人。
  足利义政并没有没有其他选择。
  只是事情一步步走到今天,有时候只能说世事弄人。
  足利义政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而足利义视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好一阵子,足利义视才说道:“兄长是来送我走的吗?”
  足利义政长叹一声,说道:“我想过让你出家,但是并不行。”
  足利义政还真的思考过这一件事情。
  只是足利义政很清楚,虽然他重返京都之后,但是战争并没有结束,虽然细川家受到了重创,并且让出了不少领地,得到了削弱的。
  但是如此此刻问谁是日本第一个家族,依然是细川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而足利义政也知道,他不可能一直依靠大明打仗,他也要重建自己的御家人,也就是直属于幕府的武装力量,不想再看见,幕府将军手中的力量还不如下面大名的情况。
  这也是足利义政有意将明军留一段时间的原因。
  在明军撤出日本之后,不管是不服气的细川家,还是重新振作的幕府旗本,还有各家的矛盾。
  没有了明军的镇压。
  各种战事总是要发生的。
  这个局面之下,足利义政决计不能宽容足利义视,否则足利家内部的不团结,很容易被人趁虚而入。
  足利义视必须为自己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足利义视对自己要面对的局面,早就有所预料,淡然一笑,笑容之中,似乎有几分禅意,说道:“我一直等待这一天,但是临终之前,有两件事情。”
  足利义政说道:“说吧。”
  足利义视说道:“我的家小。”
  足利义政说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好的。”
  在原本的历史上,足利义政将足利义视流放,并将他的女儿当成为犹子。
  在中国古代犹子,就是侄子的一种别称,而在日本却是类似于义子,有继承权利,不必改姓,被当成儿子看的亲属。
  对足利义视的家属可以算相当好了。
  足利义视说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兄长依靠的大明转败为胜,但是大明也是老虎,是老虎就是要吃人的。”
  足利义政说道:“你放心,我会注意的。”
  足利义视说道:“如此请兄长为切错吧。”
  足利义政看着足利义视的眼睛,忽然有一丝回避,对身边的伊势贞亲说道:“你来吧。”
  随即足利义政走了出去,将白色的纸门关。
  却听见里面抽刀之声,沉重的呼吸之声,随即足利义视一声呐喊,长刀入肉之声,随即一阵长刀出鞘之声。一股鲜血喷射在白色的纸门之上,渲染出大片的血迹,就好像是一团火焰。
  片刻之后,伊势贞亲从里面走了出来。
  足利义政看见伊势贞亲身上的星星点点的血迹,叹息一声,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只是迎着初雪叹息一声。
  这个时候,一个小姓踩着初雪过来,跪在雪地之中,说道:“将军,明军有变。”
  足利义政猛然一惊,说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明军占据了御所。”
  “什么?”足利义政大吃一惊。
  御所就是日本天皇的宫殿。
  足利义政不知道,王英这样做到底是什么为了什么?但是他却知道,他必须对这一件事情做出反应。
  足利义政立即说道:“传令各部各部立即出动,去御所。记住不许与明军发生冲突。”
  随即足利义政匆匆而去,想御所方向而去了。
  此刻,雪似乎下的更大了一些。
  王英站在御所之前,微微皱眉。
  足利义政自然是知道天皇是犯了大明的忌讳。所以对天皇的存在,就含糊其词,王英也是当做不知道。
  他仅仅知道天皇在什么地方,但是并没有来过。
  王英作为大明的将军,也不可能来拜见日本天皇的。
  此刻见了大失所望。
  本以为日本天皇这个好大的名头。所住的地方,即便不如大明一个藩王府,也要像点话吧。
  却不想这是什么地方?
  如果有这么人信誓旦旦的说,这里就是御所,在王英看来,几乎就是一座荒宅了。
  各种残垣断壁,连警戒的侍卫都没有。空荡荡的几乎不设防。
  王英并不知道,说起来日本天皇,而今这位日本后土御门天皇,可以说倒霉蛋之中的倒霉蛋。
  这位日本天皇,而今也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
  他登基才数年,他生长的环境还算不错。最少幕府还有相当的权力,天皇的生活还能得到保证。
  但是历史上,应仁之乱之后,幕府失去了权力,更何况天皇了。
  这位后土御门天皇,一生五次想要退位,颠沛流离。在将军府邸寄住了好长一段时间,更让人可怜的是,死后因为没有钱,停灵四十三年都没有下葬。
  如果说后土御门天皇,一开始就出生在这种穷困潦倒的环境之中,倒也罢了。他并不是。他的一生是一道永不见底的下跌线。
  据说的骨灰也葬在两个地方。
  连死亡都不能让他的境遇止跌。
  而今他就面临人生大转折。
  在京都之战中,大半个京都都被烧了。包括了御所。
  他不得不去住在将军府之中。历史上他要在那里住上十年。
  但是因为明军的入城,足利义政自然不能让他住在将军府,而是给了一笔钱,让他回到御所之中。
  只是而今足利义政都没有钱。又有多少钱给天皇。
  那一点钱怎么够修房子。
  于是这一位天皇,只够将他与皇后居住的地方修缮了一些,至于其他地方,只能放弃。
  于是才有被王英看见了,都怀疑是荒宅的御所。
  不过,王英虽然有所怀疑,但是毫不犹豫带队进入所谓“御所”之中。很快就见到了日本天皇。
  一个看上去三十岁的人,一身衣服,看上去料子不错,但是上面已经有修补的痕迹了。努力装作郑重的样子,但是身上不住的发抖,却证明了一切。
  王英说道:“你是日本天皇?”
  “大胆。”一个侍从咬着牙,瑟瑟发抖地说道:“岂敢对天皇无礼。”


第一百零四章 废天皇
  王英淡淡说道:“尔撮小国,也敢称皇?”
  随即王英一挥手,几个人上前就要压着天皇走。
  “住手。”足利义政大步上前,手按在刀上,说道:“王将军,你这是为何?”
  王英淡淡一笑,说道:“为国王着想,天无二主,有我大明大皇帝,自然没有这个所谓天皇的,有足利家的日本国王,也没有另外一个日本国王。这个不伦不累的东西,我就代日本国王处置了如何?”
  足利义政气的跳脚。
  这是他万万不能允许的。
  各个国家都有各个国家的国情,足利家也是出自天皇一脉。这是足利幕府的法统之一。
  太祖之后,足利义满接了日本国王印,都引得很多人不满。
  只是形式比人强而已。
  足利义政的权威比不上足利义满,大明对日本加大干预,更是让很多日本人反感。而今只是因为明军势大,不敢显示出来而已。
  足利义政如果真让明军带走了天皇。
  他就要真正的绑在大明的船上了。
  足利义政说道:“万万不可,此乃日本国内之事,不劳上国将军操心。”
  王英淡淡一笑,说道:“如果他是自称日本国王,自然不关朝廷的事情,但是敢自称天皇,却未必了。”
  “怎么,日本国王准备,在京都再打一仗?”
  足利义政一瞬间感到飞雪吹进衣服之中,一股冷意透彻心扉。足利义政很想说狠话。但是如何能说的出口。
  他知道,大明第二批援军,已经到了,没有去清州,问是直接从大阪登陆,就在京都城外。
  而今明军在京都地区的军队已经到了五万之多。
  而足利义政麾下的实力有多少?
  虽然号称十万,但遣散了不少。
  原因很简单。
  足利义政是养不起这些军队的,只能让各家家主留下一部分旗本武士,数量不多,其他的军队都回家。
  足利义政整顿京畿的目的,也是练出三万旗本。有这三万旗本为核心战斗力,再加上附从的大名。足利义政拉出十万大军,甚至十几万大军不成问题。
  如此一来足利家族对日本的控制权,就大大增加了。
  想想办,足利义政的目标才三万旗本。
  而今义政麾下的能战之辈能有多少人?
  他怎么敢与明军五万大军对阵。
  明军五万才是明军一小部分。一根手指头,但是对于日本来说,他已经是不可承受之重了。
  足利义政不管心中多愤怒,只能说道:“借一步说话。”
  有些话总是不好在天皇面前说的,不比王英,足利义政对天皇还有基本的尊重。
  王英与足利义政撇开各自的亲卫,来到一处残破的亭子之中。足利义政说道:“将军到底准备做些什么?”
  王英说道:“我与国主这番交情,也就不瞒你了,这是上喻,要怪就怪你们称呼太过犯忌讳了。”
  足利义政有些怀疑。
  虽然这个天皇的称呼,看上去有些犯忌讳。但是大明不是今天才知道这里有一个天皇,而且在朝鲜,安南内部,他们也都称皇帝的。
  这都是常事了。
  即便在南洋各国,他们对外称臣,但是对内,从来自称最高称呼的,因为文化不同,未必是皇帝罢了。
  这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了。
  而且在足利义政心目之中,大明这位大皇帝,并不是一个太在乎虚名的人。因为朱祁镇下过好几道诏书,就是避讳的事情。
  朱祁镇废除了避讳制度,不管他的名字,还是皇后,皇太子的名字,都要临文不讳。
  当然了,朱祁镇怎么下令是一回事,下面的人怎么办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毕竟这是表示对皇帝的尊重。皇帝说不要就不要了。
  朱祁镇的命令,不过是将明规则变为了潜规则而已。
  足利义政忽然想起了什么,倒吸一口冷气,暗道:“朝鲜,安南何在?”
  朝鲜与安南已经灭国,分别是海西省与交趾省。
  一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些信。
  莫非安南与朝鲜之灭,就是在这方面被明朝惦记上了。
  只是,他心中还有一丝犹疑。他担心这是大明逼迫他的手段之一。
  只是即便是又如何?
  足利义政想来想去,都知道他已经没有任何拒绝的办法了,他说道:“航海伯,正如你所说,你我也是经历过生死的。”
  “你给说句实话,这事情真不可挽回了吗?”
  王英点点头。没有说话。
  为了完成这一件事情,王英先占据了兵力优势之后,然后还用突然袭击,先将天皇控制在手,再与足利义政谈。
  可见,王英已经做好了与足利义政在京都城之中再打一仗了。
  最坏的情况已经准备了。还谈什么挽回的余地了。
  足利义政说道:“那将军允许我三事,这一件事情我放过了。”
  王英说道:“请讲。”
  足利义政说道:“天皇可以被航海伯带走,但是悄悄的走,不许惊动太多。”
  王英说道:“可以。但是天皇这两个字,不准在日本出现。否则再次惊动了陛下,可就不是如此这么简单了。”
  王英要的不是一个天皇,而是要断绝天皇一脉。
  如果他带走一个天皇,没有几年足利义政在立一个,那就没有意思了。
  足利义政不敢玩这个花招,他只是想给自己一些回旋的余地而已。这消息能封锁多长时间,就封锁多长时间。
  足利义政说道:“我明白,第二,就是天皇一家到了天朝,还望朝廷善待。”
  王英说道:“那是自然。”
  王英也没有想要天皇小命的意思,至于到了京师之后,就不归王英管了。
  足利义政说道:“还有一件事情,请大明留一营兵马在京都常驻。”
  足利义政此刻也想清楚了,既然已经下不了这艘大船,就绑得紧一些。他虽然不舒服但也顾不得了。先保住性命再说。
  天皇一废,就是幕府大义名分的基石被挖空了。
  只能靠武力维持了。
  而足利义政比谁都清楚,而今的幕府根本不足以镇压日本。只能让明军进驻了。
  “此事,我做不得住。”王英说道:“需要上报朝廷,我不过我可以让大军撤得慢一点,到明年再撤完,想来那个时候朝廷就有所决断了。”
  足利义政还能怎么办?只能装着看不见了。
  于是日本天皇就在这一日成为了历史。
  不过,这对这位日本后土御门天皇来说,未必不是好事。毕竟大明对亡国之君,大体来是比较客气的。
  他到了北京之后,就按照亡国之君的待遇,封了一个空头的伯爵,还是流爵,但是大明对一个伯爵的待遇,要远远超过了日本人对天皇的待遇。
  他这一辈子,自然不会如历史上,死后连下葬都难了。
  在此之后,大明对日本介入加深。更多大明人从大阪来京都做生意。甚至很多明人都不觉得日本是一个国家了。
  认为日本乃是大明的一部分,就好像是西南土司一般无二。
  而当一年后,日本天皇被废的消息遮掩不住,从而引起了日本上下的大地震,这种大地震不仅仅是政治上军事上的还是思想上的。
  从此足利幕府的大义名分荡然无存。日本国内的烽火连续了一百多年,日日月月年年有战,而在历代郕王持续不断的参与日本内战。终于用了四代人的努力,一统日本,成为日本国王。也是大明外封的十几个强藩之一。
  当然这是后话。
  当日本战事结束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已经是正统三十二年末了。


第一百零五章 银荒
  日本情况传来。让朱祁镇松了一口气。
  因为在正统三十二年下半年,大明就又一个不好的苗头出现,那就是银价上涨。
  其实大明的银价在周忱废除宝钞之后,就一直处于上涨的趋势之中。
  毕竟,洪武之时确定宝钞作为国家货币,不是没有原因的。其中一个很现实的原因是,贵重金属铜钱都大有不足。
  要铸造大量铜钱,这一件事情费时费力,还不如沿用元宋的纸钞制度。
  只是这个制度在正统时,已经难以为继了。才有周忱的改革。
  但是任何改革的红利都是一时的。
  在废除宝钞之后,银两通行一时间上下皆便。但是随着国家日益安堵,银两的价格也越来越高。
  其中一个原因,那就是银子太少了。
  大明流通的银两总数有多少?
  朱祁镇并不知道,但是总数大概在亿万两上下。这还是在正统一朝白银开采量逐年增长的原因。
  在正统之前,包括正统前期,大明每年的白银开采量在三十万两上下。
  这其中有没有下面的人中饱私囊,朱祁镇并不知道。但是即便是有人中饱私囊。大明每年新增的白银数量也不过百万两上下。
  当然了,大明流通的货币也不仅仅是银两,还有大量的铜币,还有相当地方都是以物易物。
  在周忱尽可能将财政收入折成银,粮两项的改革。白银的需要大大增加。而今一条鞭法的风声,仅仅吹了出去。
  银价就好像不受控制的上升。
  朱祁镇深刻的明白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历史上的一些改革,或许有些滞后。但是都是前提条件的。
  朱祁镇就面对一个问题,如果将大明赋税全部折合成银元,从而大大减轻了从上到下的管理难度。
  但是支撑整个大明运作的白银数量是天量的。
  一条鞭法的前提是大明后期,几乎源源不断的流入大明的白银。
  朱祁镇蓦然发现,他为大明政权深处埋入了一个深深的白银饥渴症,或者说贵重金属饥渴症。
  这让朱祁镇很是焦虑,却没有什么办法。
  根据经济发展与货币数量的规律,大明今后必须保证白银流入持续且不可中断。否则大明就会出大问题的。
  而大明贵重金属很是匮乏,这就成为了大明病根了。
  而且这个病根根本没有办法可医。
  宋,元,明三朝都进行了大量的货币纸质化实验,已经透支了纸钞几乎所有的信用。而今大明主体思潮,那就是纸钞这东西是不可靠的。
  想要恢复宝钞,根本是不可能的。
  这个问题,似乎陷入死结了。
  朱祁镇心中暗道:“只能江山留给后人愁了。”
  他在位这三十年之间,完成两次货币改革,一次废除纸钞,建立银两体系,而今又改为银币。
  这已经够频繁了。
  在做纸币,根本就是朝令夕改,民无所适从。
  所以这一件事情,只能留给后人来做了。他只能看眼前了。
  朱祁镇看着刘定之说道:“卿身为首辅,此事该当如何处置,还要给朕一个说法了。”
  朱祁镇语气很不客气。
  这也是有原因的,因为银荒这个问题,并不是内阁发现的,也不是锦衣卫发现的,而是少府报上来的。
  这也是与政府与锦衣卫的性质有关。
  大明政府本质上是一个小政府,尽量减少对下面的干预,他们也没有能力干预下面的人。而锦衣卫虽然有汇报各地物价的任务。但是经济上的问题,并不是锦衣卫的专长。他们也不会发现其中问题。
  而少府却不一样了。
  少府深入参与进经济运行之中。
  银荒导致银价上涨,市面之上货币紧缺,直接影响到了少府是收益。少府对此再敏感不过了。
  少府报上来之后,朱祁镇也是汇合各方情报之后,这才确定这一件事情。银价上涨这一件事情,从正统前期到而今是一直存在的,而在今年的银价涨幅超出预料之外。
  银价一高,所有人都留住银两不花,世面的白银顿时紧缺起来。
  而北京作为北方最大的经济中心,在这方面的变化最为敏感。
  而今这个问题,还是一个苗头。但是不做遏制的话,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朱祁镇给内阁这么多权力,可以说内阁诸位大学士在权力上并不比唐宋丞相上差上多少。给了这样的权力,是让他们承担责任的。
  不管怎么说,刘定之都是内阁之首,总理天下庶务。在这一件事情之上都有失察之罪。
  刘定之自己也明白,立即说道:“陛下,臣以为而今有三策,可以遏制银价。”
  朱祁镇点点头,示意刘定之说。
  刘定之说道:“第一,户部追加一笔款子,从京师购买足够的物资用与修建驰道之用。”
  朱祁镇立即明白,这其实就是宋代所谓的提称之法,用于平衡纸钞的物价。而今不过是用在银两之上。
  大明国库富裕,大仓库与内库常年有一千万到两千万两的白银作为压仓底的银子,不到危机关头,都不能动的。
  极端的时候,两库存银超过三千万两也是有的。
  也就是说市面上白银不足,很大一部分也是大明财政之中占据了太多的银两,一下子砸出这么多银子。自然能缓解银两不足。
  不过如此一来,就加大了驰道修建了。
  朱祁镇问道:“多少?”
  刘定之咬咬牙,说道:“五百万两。”
  朱祁镇说道:“如此就继续修两京驰道吧。”
  这样一来,就是徐州到西安,北京到南京两道驰道同时修建了。
  对刘定之来说,这是一个艰难决策。
  大明大臣一旦当上户部尚书,一般都会变成守财奴。将太仓银库之中的银子看成性命一般。
  这也是因为这些大臣的财政思想,都会停留在小农阶段。已经想将所有的仓库填满。
  五百万两,对刘定之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数目,足够打上一仗了。不仅仅能修建好两京驰道,甚至可以提前开始修建从西安到伊犁的驰道了。
  不过,这是一个治标不治本的办法。
  刘定之说道:“第二,禁铜器,禁银器,加大银元与铜钱的铸造数量。具体数目,臣一时间也给不出,需要与下面商议之后,再禀报陛下。”
  加大铸钱量,也是一个办法。
  毕竟铸钱本身就是一次货币发行,毕竟银币之中,并不是全部是银的,铜钱之中,也不是全部是银的。
  这对增加货币发行量是有用的。
  朱祁镇没有说什么。
  刘定之继续说道:“第三,就是发行金钱。”
  说这刘定之看了朱祁镇一眼。
  朱祁镇瞬间明白。
  大明黄金最多的地方是什么地方?乃是内库之中,少府掌握了大量金矿,特别是东北的开发,更是有不少的金矿源源不断进入内库之中。
  发行金钱,朱祁镇也做了,只是这个时候金价太贵了。皇宫之中的金钱都是用来赏赐的,很多时候不是当做货币来用的。
  如果想要发行,最好是交给户部。
  朱祁镇沉吟了一阵子,说道:“这三件事情,我都允你,只是治标不治本。”
  种种行政手段,不过是能压制住钱荒的苗头,而且这个一次的银荒更像是一次预演。而且朱祁镇能干预的不过是北京而已。
  对于大明经济最发达的南方,朱祁镇却是鞭长莫及了。
  刘定之立即行礼说道:“臣不能解君父之忧,罪该万死。”
  朱祁镇摆摆手,说道:“起来吧,如此一来,日本就太重要了。”


第一百零六章 巡抚日本端木瑞
  很多学者都说过,明亡于白银流入中断,有这样那样的联系,连鸦片战争的根本原因,也是白银持续流出的原因。
  这个问题,只要大明用一天白银,就是无法根除的。
  除非大明能发现一个大银矿。
  而且即便有一个大银矿,也是治标不治本的事情。
  不过,大明现在有一个现成的大银矿,那就是日本。
  日本问题,因为钱荒的问题,变得非常之重要。
  刘定之沉吟片刻,说道:“陛下,臣听闻日本伪皇在入京的路上了,日本足利家未必能震慑日本,他答应的事情未必做准。臣以为当加大日本驻军。”
  刘定之也很明白这个问题,没有足够的日本金银,那么大明的经济就很容易出问题,一旦银荒,就是百业凋零,甚至让百姓恢复到以物易物,这可情况,还谈什么变法。
  在这个现实的问题之上,刘定之也不顾什么道德了,他没有直接建议吞并日本,已经是留有余地了。
  至于他为什么相信日本有大量金银,却是有佐渡银矿的先例在前,毕竟佐渡银矿每年上交内库的银两,在一百万两到两百万两之间,再加上已经开始开采的黄金,一个佐渡岛,每年为大明贡献了超过一省的财政。
  很多省份的赋税,也未必有这个数目。
  让刘定之不得不相信朱祁镇的情报,再加上他的消息渠道之中,虽然没有发现什么大银矿,但是日本古来就盛产金银却是有所传闻的。
  让他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朱祁镇沉吟片刻。
  说实话,他此刻有些后悔了。
  他后悔将天皇搞过来了。
  当然了,他将天皇搞过来,其实也是有唯恐日本不乱之意,唯有日本内乱,大明吞并日本才花费更小的成本。
  足利幕府才更加依靠的大明。
  只是而今却不一样了。
  比起占领日本的远期利益,稳定大明银价更为重要。
  而想让日本人老老实实的为大明开采银矿,却是需要一个比较稳定的日本幕府的。就好像西方列强更希望清政府存在的原因一样。
  只是而今事情做都做了。
  朱祁镇后悔也没有办法了。
  他想了想,说道:“不。日本驻兵一个营为维系足利幕府,已经够了。再多未必有用,甚至还有反作用。”
  “想要日本人乖乖的白银交上来不是这一个办法。”
  朱祁镇说道:“端木瑞现在什么地方?”
  刘定之想了想,说道:“应该在海西,作为海西布政使。”
  端木瑞从少府调出来之后,几乎一直在原地踏步,他毕竟不是科班出身,能到了三品官已经相当不错了。
  想要更上一步,已经是不可能了。
  他今后的仕途,也不过是在大明各个省之中,来回的调动而已。
  而海西省在与瓦刺大战之后,地位急需下落。
  这也是难免的。
  在与瓦刺大战的时候,海西是大明在东北关外总要支撑,自然是该怎么加强,就怎么加强,哪怕是砸钱也要支持。
  但是在瓦刺到了中亚,战争的威胁彻底解除之后,人们发现,与海西的联系实在太不方便了。
  要么从辽东走山路,还有走海路。
  看地图上,似乎海西省要距离大明内地核心,要比海东省近,但是实际上,往往是通过海东才能到海西。要么是从辽东北上,绕过长白山才能到海西,那一条路都不好走。
  在人们的意思之中,海西几乎是大明遗忘的角落。
  而且海西的百姓不过几十万人而已,大多还都是朝鲜人,女真人,连汉人数量都不是太多了。
  如果不是朱祁镇要将这里称为一省。海西一省,还比不上内地一府。
  这样的官职在官场之上,却是十足的苦差事。自然没有人愿意要了。
  端木瑞这样没有根底的人才会派过去,挂着布政使的官职,干着知府的活。
  朱祁镇说道:“将他调回来。驻守日本,至于挂什么衔,先生安排就行了。”
  刘定之说道:“是。只是日本之事?”
  得到了日本开采之权,与将日本的银矿运到大明是两件事情。其中要有太多太多的事情了。
  朱祁镇说道:“这一件事,朕自有安排。”
  什么安排?
  自然是军火销售了。
  既然维持足利幕府如此艰难,干脆就换一个想法。日本人不是想打仗吗?大明就帮他们一把,让他们打一个痛快。
  少府打造的大明制式武器,成本已经压得很低了,只需加一两个零,自然有日本人买单。
  什么不买单?
  那么就让灭了他的人买单的。
  如此一来,日本的白银自然源源不断的流入大明,更不要大明自己派人去主持银矿了,当然了,朱祁镇也担心日本银矿技术水平不行,也是要派出一些少府的专家却视察一二。
  至于这样会不会让日本强大起来。
  朱祁镇一点也不担心。
  首先,大明在日本的驻军,加上长崎郕王的护卫,已经海东海西驻军,在一两月之内,就能动员数万大军入朝。
  以而今日本的人战斗力,是万万抵挡不了这数万大军的。
  其次,即便日本提前出现一个织田信长,统一本州,没有水师,也不足以威胁大明。日本统一之后,大体不过一个安南而已。
  倒是大明也可以从容调兵遣将,除掉日本。
  最最重要的是。这一切都需要时间,以日本而今的分裂程度,几十年之内,是绝对不会什么是统一的冒头的。
  日本战国时代,有得仗打。想必有了大明的支持,他们打得只会更加惨烈。
  这也是为什么郕王一脉,用了数代人才吞并日本,就是日本战国打成一团浆糊,成为大明的钱袋子。
  即便是大明的亲王,也不能轻易动。
  而将来大明发现,有别的地方有金银。与西方殖民者接触之后,日本的地位不再那么重要了,才在政治上倾斜于郕王一脉统一日本。
  当然了,大明中枢在日本金银特权,更是延续到了他的结束。
  这些都是后话了。
  刘定之虽然不清楚朱祁镇是怎么想的,但是却没有再问。刘定之在朱祁镇始终缺乏了底气,做不到与其他大臣一般据理力争。
  随即,朱祁镇又处理了几件事情。
  最紧急的应该是湖广的旱情。
  湖广整个冬天都没有下一场雨雪,也就是在开春之后,一场大旱是必然的。刘定之就已经开始调配赈灾物资了。
  朱祁镇见状也不由一叹。
  这几年总体上老天爷给面子,朱祁镇也不能忘记之前的数次大灾。只希望这一次湖广的旱情能到此为止。
  否则乐子可就大了。
  还有重庆公主的大婚,就在年底。
  这也是京师的一场盛会。
  毕竟当今嫁的第一个女儿,朱祁镇特别掏出了十万两作为陪嫁。
  倒不是朱祁镇不想给太多,一来给的太多,给将来的皇帝留下沉重的阴影。很多祖制都是这样留下来的,二来,朱祁镇也实在没有钱了。
  因为最近四个王爷之国,朱祁镇总要给儿子们一大笔钱,纵然朱祁镇的内库有少府支撑,但是今年下半年一口气支出数百万两,也有些吃不消的。
  而且十万两已经不少,足够重庆公主过一辈子了。虽然在皇家,钱皇后教育儿女还是很勤俭的。
  这一场盛事,不仅仅是皇家的盛事,也是大明商家的盛事。特别是那些大商人都来了。一来冼家与他们在一个圈子里面。彼此之前也是交情,没有交情也是有所耳闻的。
  二来,冼景想要做的事情也少不了这些人的支持。


第一百零七章 公主府夜宴
  重庆公主的府邸在刹什海边上。
  而冼家几乎倾家荡产卖下的府邸也在这里。
  刹什海乃是北京之中一处权贵府邸云集的地方,特别是刹什海两岸,都是大大小小的园林府邸,可以说北京黄金地带,寸土寸金。
  而冼家的大宅公主府比邻而居。
  大明皇室嫁女的一番礼仪也就不用说了,自然是庄严肃穆之极。各个大臣都来了。之前冼家仅仅听过名声的大臣都出席了。
  冼景与重庆公主新婚燕尔,自然是一番恩爱。
  很快冼景与重庆公主的感情迅速升温。
  毕竟大明皇家没有再嫁的公主的,重庆公主与冼景的命运在结婚的时候,就已经连在一起了。
  而且重庆公主也不是什么刁蛮的公主,而冼景以北人的标准或许稍稍矮了一点。
  但是总体上来说。
  还算得上相貌堂堂,再加上冼景虽然学问不大成,但是待人接物的手段,却胜过了不少秀才。
  小心应奉,自然能应付得了重庆公主。
  这其实古代很大夫妻的写照。
  爱情这个问题,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冼景得到了公主的允许,就借了公主府来延请宾客,延请的不是一般人。都是各地商界的魁首人物。
  之所以用公主府,却是因为公主府的下人,都是从宫中带来的。
  各地方的大商人,别的没有,就是有钱。
  除却少数是儒商,大多数都是暴发户,就要想是冼家一般,发家并没有多少年。对品味上被士大夫鄙视不已。
  曾经有一件事情,就是一个大商人花了大价钱,从士大夫家中买了一个花瓶,视为珍宝,放在祠堂之中。
  瞬间传为笑谈。
  无他,供奉祖宗的地方,都是用青铜器。从古到今都是如此,这瓷器再名贵,也不应该放在这里。
  这种嘲笑暴发户的话题,从古到今都是一样的。
  而今让他们享受正宗的宫廷夜宴,自然是打在这些人兴奋点之上。
  于是乎,当夜无数大商人盛装而来。决计不敢不给驸马面子。
  毕竟与这位驸马搭上线了,之后遇见什么事情,说不定还要求这个驸马搭把手的。
  而冼景也是有求于人,在二门外迎接。
  每到一个人,就寒暄几句,让下人迎进去。
  每过一个人,冼景都在心中细细想着。
  福建郑家,林家,这两家都是福建商人的翘楚,彼此之间关系很复杂,合作居多,争斗也不少。特别是林家,似乎在夷州建府这一件事情之上介入很深,而今林家已经是夷州府第一大姓了。
  如此一来,从福建到夷州之间的贸易往来,自然是林家一手掌控了。
  至于郑家更善于跑南洋,这一次送冼景到北京的那位就是郑家的外围人员。
  随即冼景又迎接到了,陕西王家,山西张家。
  陕西王家乃是陕西商帮的核心人员,据说这个王家一直想与朝廷大臣王恕拉上关系,到底是真是假却不知道了。
  如果是真的,不应该宣扬的到处都是,如果不是真的,王恕也没有出来辟谣。但是总体上来说,他们是同乡却是真的。
  在打通西域之后,陕西商帮表现的很是活跃。虽然西域开拓对国家层面之上,或许是亏本的。但是对于商人来说,却是商机无限。
  王家还带来一个回回商人,说是西域来的大商人。名字很手绕弯。冼景并没有记住,但是这位西域商人似乎是来拜庙门的,一出手就是好万两贺仪,超出其他人不知道多少。
  至于山西张家,却是盐商出身。
  但是周忱颁布的新盐法之后,盐商的规模就被限制住了。张家很是颓废了数年,但是随着大明在蒙古的胜利,张家抓住了机会,张家的贸易直到龙城,北海。整个大草原处处都是张家的驼队。
  是首屈一指的商家。
  再有就是徽商汪家。
  也是一等一的人家,似乎在什么地方都插一手,海外,盐商,布匹,乃至马匹,等等的。
  体量也是相当大。
  这几家如果不是冼家娶了公主,遇见了都要叨陪末座的。
  剩下的还有几十家,比如辽东的木材商人,江南的布匹商人,等等。这一次可以说是大明大商的汇集。
  这些人加起来,所能动用的银两未必比少府差。
  只是想要超过大明内库加太仓银库,却是难了。原因很简单,在洪武年间,太祖皇帝用强大的执行力,做了一次均贫富。
  当然了,对土地上的贫富均的如何,这尚要讨论。但对商人的打压,却是非常有力度的。沈万三是否有其人,是另外一回事。
  但是类似沈万三的事情,绝对是有的。
  毕竟在太祖眼中,这种大商人本身就是有原罪的。
  大明前期的商业气息很是压制。太祖太宗政策大体一样,太宗皇帝比太祖皇帝放松了一些,但是那也是基于现实情况作出的调整。
  太宗皇帝役使商人从来不会手下留情。
  商人真正发家的时间,也不过是从洪宣之际到而今四十年时间。
  四十年的财富积累,固然让大商人有了一些积蓄,但是还不足以撼动大明的体制,是决计做道晚明的情况。
  更不要说,这些商人很多都是后台的。
  比如说辽东木材商人姓曹,似乎与已故的丰国公曹义有关系。只是而今这些关系彼此之间还是遮遮掩掩的。
  等人到齐了。
  冼景先行敬酒,这些人一阵其乐融融不用去说。
  只是外面的歌舞之声,传到了后院来。
  重庆公主正在看小说话本。
  却是因为报纸的大规模发行,三国,水浒,西游都纷纷出了小说话本,毕竟这三本书大多都是从民间评书之中总结出来的,有的已经写出来的,有的即便没有写出来,但是也有类似的话本了。
  而今已经有一些落魄书生以此为生了。
  重庆公主也算一个小说迷。
  见此情况,重庆公主身边的老妈子说道:“公主,驸马也太不像话了,带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扰了公主清净,老奴这就去将这些人给赶走。”
  重庆公主看了一眼,说道:“来人。”
  立即有两个健妇来了。
  重庆公主眼睛一撇,说道:“妈妈跟着我这么多年,也是辛苦了,而今我已经嫁人了,就不用妈妈了。你回去伺候母后吧。”
  此言一出,这个老妈子惊惧非常。
  皇宫可从来不是善地。
  朱祁镇不大管后宫的事情,甚至开始消减后宫的人数,但是并不能更改后宫的险恶局势,无他,诱惑力太大了。
  一旦能独宠六宫,就能从一个谁都能轻贱的女人,成为母仪天下的嫔妃。
  这种诱惑是很多人不能拒接的
  这一点不改变,后宫的险恶就不会减轻。
  其实,也不是后宫险恶,而是人心险恶。
  这老婆子年纪大了,在皇宫之中,也没有什么前途可言,如果留在公主府之中,却是女管家,足够他安心养老,听见重庆公主要送他回去,岂能不惊惧。
  “公主,老奴知错了。”这老婆子立即跪地求饶。
  重庆公主在这种地方长大,临行之前又被皇后手把手教授怎么管家,自然不是小白兔。她未必觉得驸马所做的事情是对的,但是驸马觉得想做,她也无心去管,毕竟她出嫁之前,母后千叮咛万嘱咐,万万不能对驸马太过强盛,女人毕竟是女人的。
  故而她绝对不允许,有人非议驸马,不管驸马做了什么。
  重庆公主说道:“妈妈,何须如此,有什么话去跟母后说吧。”


第一百零八章 银铺
  冼景不知道,他妻子此刻再做什么事情。
  而此刻宴会之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冼景一拍手,下面的人立即离开了,只剩下他与这些大商人了。
  冼景一挥手,立即有一个太监捧着一个托盘走了上来,这个紫檀托盘之上,只有薄薄的一张纸。
  他让这个太监捧着托盘,让这些商人一个个看了。
  即便这些商人都是资本雄厚,但是见了这一张纸,都微微变色。
  徽州汪家家主汪岳说道:“驸马,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还请驸马为我等讲解一二。”
  冼景说道:“这是佛山铁厂的牌照,有这牌照,我家就可以在佛山建立起与少府一般的大铁厂,这是得到陛下准许的。”
  少府的生意谁不羡慕,特别是北方的商人。
  毕竟少府大部分产能都在北方,北方商人受到的冲击最大,而南方商人却少了许多。但是对少府的羡慕却是一般无二的。
  甚至很多家族的生意,都开始有意无意模仿少府的生产方式。
  只是想要大建厂房,建立这种工坊,却少不了要打点官府。
  毕竟在地方上聚集数百人,甚至更多,没有官府的点头,被人告到衙门之中,就要吃上一顿排头了。
  顿时很多人看见这个牌照,心中想到的事情是,这个牌照要多少钱?要走谁的门路?
  冼景好像看出了他们的心思,说道:“小子有幸见到了陛下。陛下知我商民辛苦,有意大开方便之门,但是开厂矿聚众,朝廷总要有一个管理的方法吧。”
  “这才安排小子,经营这佛山铁厂。一旦有成,别的产业也会陆续放开,到时候各家都可以去工部申请这种牌照了。”
  “可是真的?”却是松江徐家的家主说道。
  而今松江已经是大明布匹的生产中心,而徐家与很多商人不一样,他的产业全部都在布匹之上的。
  他早就想开一个大布庄了,但是有很多问题,比如女工问题,土地问题。毕竟江南各织造也在少府管辖之下。
  而今听到如此条件,不由的心动。
  冼景说道:“自然是当真的,只是我冼家家底薄,却不知道这铁厂该如何办,已经引钱家出股本若干,但还是不够啊。”
  “可是,国丈钱家?”一个人问道。
  冼景说道:“正是。”
  微微沉默了一会儿,几乎所有人同时说道:“我愿意入股。”
  冼景对自己的目标根本不加掩饰,这些人都是商海浮沉的老手,岂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入股经营在大明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情了,甚至在宋代就有了,作为商人更是明白的很。
  对他们来说,今日过来,大多都是想与这位驸马搭上线,即便不能搭上线,也不能得罪了。
  甚至让他们出一些孝敬钱,也不是不行的。
  唯一的区别就是,有些商人背后有人底气硬。不求冼景,有些商人而今已经处于危机之中,抱着求一丝生机而来的。
  就好像那个回回商人一般。
  但是冼景这个条件,却在很多人底线之内,他们愿意出一点钱,有的人就当意思一下。
  于是乎,少则几千两,多则十五万两,就是那个回回商人拿出来的钱。不过片刻之间,冼景筹集了近百万两的股本。
  如此一来,佛山铁厂决计不是问题了。
  甚至冼景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了了。
  当然了,冼景也知道,其中有些人未必是为了佛山铁厂而来的。
  夜半时分,冼景又亲自将这些人一一送出了驸马府。虽然而今他们只留下一句话,但是对于这些大商人的信用,冼景是毫不怀疑的。
  冼景留下这个回回商人,一番细谈不用细说。
  单单说,第二天早上,冼景这里谈论的所有内容,都一五一十的在朱祁镇桌面之上了。
  朱祁镇看着这些大商人的名单。
  暗暗的揣摩这些人的后台,想来了想,对怀恩说道:“让东厂查一下这些人的底子,记住只是查一查。别的不许动,不许让他们知道。”
  商人起家的第一桶金,大抵都不是太干净的,即便后世也是如此,更不要说而今了。
  别的不说,朱祁镇敢肯定,福建商人多是做过海商生意的。至于山西陕西商人,当初也是做过走私生意的。
  当初的边军走私案之中,朱祁镇已经见识过的大明商人的手腕了。
  但是,时过境迁。
  当年缺钱的时候,朱祁镇估计见了这些大商人所想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抄家,填补国库。而今却不一样了。
  朱祁镇更希望大明工业发展。很多事情都可以妥协。
  只要这些大商人真正成为独立的资本势力,推动大明社会发展,很多事情,朱祁镇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且如果他们真正成为资本力量。朱祁镇也要先下布局,为将来的做准备。
  自然要将底细摸的一清二楚的。
  怀恩之所以能在朱祁镇身边这么多年,其实是有本事的。最少揣摩朱祁镇心思的本事一点也不少。
  怀恩说道:“陛下,这些人的案底,奴婢已经从锦衣卫,户部,东厂各方找了,只是而今却需要时间的。”
  “只发现了这几个,剩下的估计这一两日能够找齐。”随即将几分档案送了上来。
  对这个结果,朱祁镇还是比较满意的。
  大明朝廷能有这个效果已经不错了,别说调查,单单是从锦衣卫,东厂,户部,浩如烟海的文档之中,找出了有关这些人的文档,就是一个不小的工程了。
  更不要说,这些地方文档之中,还未必有这些人的档案了。
  毕竟商人虽然富,但未必有足够的社会地位,让国家机关关注他们。
  朱祁镇看了几分,冷冷一笑,暗道:“果然,几乎或多或少都有可疑之处,就好像是山西张家,与盐池方面关系太过密切了。”
  几乎那一家都不是太过干净的。
  朱祁镇忽然看到了汪岳的档案,却停了下,细细的看了好几遍。
  倒不是汪岳是比较干净的,汪岳也不是太干净的,他的起家的银子,乃是夫人的嫁妆,但是他第一桶金,锦衣卫怀疑是销赃。
  海盗的赃物。
  当然了,什么赃物,朱祁镇并不是太在意的。
  他在意的是汪家的产业很是繁杂。几乎做什么的都有,汪家人丁兴旺,是徽商之中的大族,几乎家族的男丁都在出外经商。
  各地都有。
  这就形成一道密集的大网。
  而很多家族也是这样分散经营的,就是为了躲避风险。
  就好像金瓶梅之中西门庆一般以生药铺子发家之后,经营了好多行当。就是如此
  只是朱祁镇发现汪岳一直以来,都有一个经营的重心,就是银铺。
  也就是总换不同的银两的地方,只是在朱祁镇推行银币之后,货币统一了,想来这样的产业也就不重要了。但是汪家依旧没有改变。
  因为汪家开始经营一下,异地存取的生意。还充当一些典当行业。
  这是什么?
  这就是原始的金融业。
  朱祁镇心中一动,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
  他面对的银荒问题,就是一个金融问题。他虽然有一些基础的金融学知识,但是不足以让他解决这个问题。
  而这个大明野生的银行家,能不能给他一个答案?
  朱祁镇不知道,但是却愿意试一试,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朱祁镇将汪岳的档案抽了出来,放在桌子之上,手指轻轻一敲,说道:“查清楚,特别是汪家的银铺。”


第一百零九章 天下徽商
  就在朱祁镇惦记汪岳的时候。
  汪岳也忙的脚不点地。
  他并没有在佛山铁厂之中多投钱,不过是投了五千两意思意思。这一分银子更多是与这位驸马结个善缘而已。
  至于赚钱,汪岳从来没有想过。
  不过,佛山铁厂能不能赚钱,汪岳并不知道,但是而今,汪岳已经赚到钱了。
  无他,这几十万两白银却是要运到佛山花销的。
  虽然这些大商人都是富豪出身,但是却也不可能直接将钱运到广东,甚至聚集在京师都有一些困难。
  电视剧里面,一砸砸出几十万两银票,根本是一个笑话。
  因为很少有金融机构能承接这么大额的白银流动。
  所以,这就注定了,这一些银子都要分批从各地流向佛山。
  这就有了汪岳的用武之地了。
  他从中看到了极大的商机。
  汪岳的主营业务,就是银铺。就是更换银两,异地存取,并开始小量典当放贷等等。他的网点说多也不多,也不过是在江南,浙江,江西,南直隶一带,然后沿着运河一带到北京。
  汪岳之所以能的发展壮大,在无数银铺典当行之中脱颖而出,却是因为汪岳会做人,能做人,为人八面玲珑,在徽商之中关系特别好。
  徽商,因为徽州山多地少,所以徽州人都有出外经商的习惯。多到了什么程度,有一句话说,无徽不成市。
  可见徽商之兴旺。
  当然了,徽商之中有大商人,如汪岳,但也有小商人。在外地开一个铺面惨淡经营。
  甚至每一代徽地出外的男丁,十个人之中,就有两三个客死异乡。
  徽商人在外也就抱团经营,互相帮助。甚至这种习惯在而今的温州商人身上还有相当的基因流传。
  汪岳少时读书不成,用夫人的嫁妆出来经商。
  刚刚开始并没有赚多少钱,但是他,热心帮助乡人。每次回家与出来,都带了不少家人书信,甚至要跑好多地方,为这些人送信。
  这也没有什么利益可言。很多时候都纯帮忙的。
  但是时间一长,他就发现了其中利益。
  当他被人很多人相信之中,就有人托他将银子送回家中。
  于是,汪岳开得第一家,异地存取的钱庄,就是与老家的。
  他从之中发现了商机,更是热心于联络同乡,以至于家乡人都之汪大官人。与在外面遇见了什么难处,比如做生意赔了,比如遇见强盗了。
  等等,只需能找到了汪记门下,凭借一口乡音,总是能得到帮助。
  如此一来,汪岳的产业就依附着徽商的网络,迅速扩大,甚至成为徽商之中话事人。很多内部纠纷到找到了汪岳门前。请汪岳调解。
  汪岳在徽商圈子里面的地位,更让汪岳的产业更加兴旺。毕竟金融业资金要求很大,很多异地存取。根本不可能让人远途运送大量金银。
  其中风险太大,要知道大明走远途遇见土匪几率可不小,一旦风声传出去,就等着过五关,斩六将吧。
  所以很多时候,异地存取,都是在当地调款的。
  以汪岳的人脉,有短缺的时候,都能很轻松的从当地徽商之中调集一笔款子。
  这才是汪岳生意越来越大的原因。
  当然了,汪岳也对徽商放款。但是而今对外放款还不是太多的。最大的担心是不知根知底,放出的款子根本收不回来。
  汪岳有几分成也徽商,败也徽商的感觉。
  他因徽商而起,几十年之内,成为天下富豪。但他的生意更多在徽商圈子里面打赚,外人的生意也有但也不多。
  而此刻,这一次对汪岳来说,却是一个极大的机遇。
  几乎大明各地的大商人都在这里,如果他们都能通过汪家渠道划拨银两,也就是汪岳的渠道遍及了大明各大商帮。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如此一来,汪家钱铺成为天下第一的钱铺,也就指日可待了。
  所以,汪岳在为这个目的而努力奋斗的时候,却不知道自己的底细,一条条的摆在了朱祁镇的面前。
  毕竟汪岳而今是在北京。
  如果在别的地方,朱祁镇未必能够掌控的如此清楚,但是整个天下只有北京城内,只要朱祁镇想知道,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的。
  朱祁镇看着汪岳的内容,大感兴趣。
  大明经济最大的问题,一个钱,一个粮。
  甚至很多偏僻的地方,粮食还承担一点的货币性质。
  别的事情,朱祁镇都可以放一放,但是在这样东西上面,却是绝对不能放手的。
  所以,户部侍郎杨鼎而今已经初步提交了一分方案。主体内容,就是在这半年之间,视察天下粮仓的结果。
  这个结果并不容乐观。
  在太祖皇帝时期,大放异彩。一般来说一个县都有一座或者两座,储存一两万石粮食预备仓,全部都荒废了。
  最严重,连仓库都变成废墟了。即便还有保留的,预备仓库存保存不当,很多粮食腐朽,再有就是账面不符。
  可以这样说,除却北京仓,通州仓,再加上天津仓,总共两千万石粮食的仓储或许没有问题。
  毕竟朝廷对这些仓库当成命脉,一年之内,有不知道多少次御史核查。
  再加上这些之前都是杨鼎管着。想来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杨鼎向朝廷的提议,就是将仓储的级别提升,在水陆要冲之地,重现修建仓库,辐射各地。
  总体上,他提出了临清仓,淮安仓,扬州仓,南京仓,九江仓,武汉仓,成都仓,广东仓。桂林仓,等十几个仓库。
  这也是对大明原来的赋税体系的整顿。
  之前大明纳粮可不是要百姓缴纳到县里就完事了,恰恰相反,要粮长运输粮食到很远很远的仓库之中。
  一般来说,是富户运运,贫家近运。
  这是出于太祖皇帝天才的办法。一种去中心化的运营。
  因为粮食运输成本太高了。
  太祖皇帝觉得,将粮食运输到京师,然后朝廷再下拨下去,是一种极端浪费的事情。于是乎,太祖皇帝细分赋税项目,采取就近原则,让各地缴纳的赋税,直接运输到所需要的地方。
  这种形式在宋代就有。
  不过,当时是一种折中的办法,因为南宋的时候,前方打仗,家要后面的府县移支,不用将地方的赋税运输到京师了,而是直接运到前线。
  当然了,这里面还有很多政治原则。
  比如,如果当地有驻军,也不能让军粮就地支取,如此朝廷就不能对军队制衡了。等等原则之下。
  太祖皇帝就设计出一张复杂的赋税转移路线。
  朱祁镇登基的时候,大明赋税二千三百多万石,但是到北京的不过四百万石上下,其余的赋税都在这一张大网之中运行着。
  调整这一张大网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但是近百年下来,这一张大网与当初的情况早就不大一样了。
  举一个例子。
  在南京附近的县,有要求运送到京卫的仓库。但是太宗皇帝迁都,京卫大部分都迁到北京了,于是这些人本来是家门口运粮食就行了,一下子多了近千里的路线。
  于是百姓所要付出的运费,要超过了他们本身要运送的粮食。这负担立即翻了好几翻。简直让人苦不堪言。
  而这样的事情,在最近时常发生。
  朱祁镇这几年大刀阔斧,卫所迁徙改制,府县的划分,南直隶一分为二,等等动作,早就让这一张运送网络已经不堪重负了。
  不过,大明内阁也不是白痴,自然要加以修补。


第一百一十章 粮与银
  但是怎么修补,也不过在太祖皇帝框架之中转悠而已。
  而今杨鼎的建议,其实是重塑大明粮食运输体系。即便不推行一条鞭法,大明原本的赋税按照这个本分运行,也是大省民力的事情。
  而且极大的加强了中枢的控制力。
  朱祁镇打赢瓦刺之战,主要靠的是盐税,茶税,海关税。但是对真正控制的田税并不多。
  并不是田税不重要,田税与附加在田税上面的徭役,才是大明最大的财富。
  只是,朱祁镇以海运代替漕运,真正运送到北京的,也不超过八百万石,即便是大明赋税而今超过了五千万石,真正运送到京师的也不过一千万石而已。
  剩下的都在什么地方?
  要么折银,就好像户部每年给宫中的一百万金花银,就是江南粮税折银的。
  另外就是按照这一张大网分布在大明的各个节点之上的。
  当然了,以大明现在的管理能力,对这些节点的管理,根本就是失控的。这就是大明财政体系之上的先天顽疾。
  所以满清入关之后,对财政上做出的改革之一,就是所有款项折银之后,除却留存部分之外,一律支京。
  这才让满清的中枢权力大增。
  朱祁镇也明白这一点。
  不过,他也明白,这个时代粮食运输难度。满清是在一条鞭法的基础之上,才能做出这样的操作。
  朱祁镇觉得国家储备粮仓,不需要集中在北京,也不可能。
  杨鼎所列出的仓库,总体上是沿着运河一线,与长江一线了布置。
  通过陆路与水陆便于运输粮食。出了事情也编入支粮。
  而且通过这样的整顿,朝廷控制在手中的粮食也就足够多了,不再是京仓两千万石了。
  朱祁镇自然批准了杨鼎的奏折。
  这些仓库都在陆陆续续的修建之中,至于仓库的管理与地方上怎么分权,什么的还需要慢慢的磨合,但是总体主旨,不会改变的。
  粮食问题,朱祁镇正在解决。
  银元的问题,朱祁镇也不得不面对。
  特别是今年银荒暗涌,虽然已经开始平息了。但是依然让朱祁镇感动心焦。
  刘定之的办法,都是治标之法,甚至连治标之法都不算,可以说是权宜之计。而银荒,或者说钱荒,从唐宋以来,不知道有过多少次。
  甚至宋代的交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为了解决钱荒问题的办法,只是弄砸了。
  所以,朱祁镇对这种原始的银行业很是感兴趣。或许朝廷发行纸钞,是不可能了。但是弄出类似银票一样的交易凭证,或许能缓解一下钱荒。
  朱祁镇默默的敲着汪岳的资料。一时间陷入沉思,不知道对汪岳的所作所为,要不要插手?
  是任下面自由发展,还是出手弄一个国家银行?
  这个时候,怀恩悄然而来,说道:“冼驸马求见。”
  怀恩也是很有眼色的,朱祁镇要见人自然有见不完的人,一般官员回京述职,登上好几天,才能见皇帝一面。
  唯有六部枢密院内阁这些大臣,才有越次求见的资格。按理上冼景一个驸马而已,是没有这个待遇的。
  但是朱祁镇对冼景另眼相看,身边的人都看得出来。怀恩自然也不敢做恶人。
  朱祁镇说道:“让他来吧。”
  冼景来了之后,立即行礼就不用说了。
  朱祁镇让他坐下来,说道:“有什么事情?”
  冼景说道:“陛下。”
  朱祁镇瞄了他一眼,说道:“叫父皇。”
  冼景声音之中微微有一丝颤抖,说道:“是,父皇。小婿今日前来,是有两件事情禀报,第一件事情就是佛山铁厂股本已经找齐,小婿预计在明年开春之后,就南下佛山。”
  朱祁镇说道:“和重庆一起去吧。”
  冼景大喜过望,说道:“多谢父皇。”
  一般公主都在京师,驸马类似于入赘。而朱祁镇让重庆公主跟着冼景南下佛山,其中态度,就再明白不过了。
  朱祁镇作为父亲,固然是想给女儿撑腰。让女儿在家里成为一家之主,但是幸福从来是一种很主观的东西。
  在儒家的这种价值观之中,与后世女权来衡量,固然朱祁镇能为重庆公主做主,但是重庆公主就真幸福吗?
  想来,重庆公主毕竟是公主,冼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怠慢。稍稍示弱一下,也是一个办法。
  冼景随即说道:“另外一件事情,小婿拿不准,来请教父皇。”
  朱祁镇说道:“什么事情?”
  冼景说道:“回回商人马克顺奉上白银二十万两,请小婿为他做主,小婿不明就里,这钱虽然暂时列入股本之中,但是该怎么办,还请陛下示下。”
  朱祁镇沉吟片刻,说道:“马克顺,这个名字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
  怀恩立即说道:“陛下,老奴听过,马克顺原名皮尔马黑麻。在瓦刺使团之中任过职,在也先在的时候,数次来往京师。”
  “似乎在瓦刺还担任过什么官职,老奴就不知道了,不过锦衣卫那边应该是有存档的。”
  朱祁镇点点头,说道:“原来如此。”
  经济与政治之间从来是不分家的。
  一个能一口气拿出二十万两大商人,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冒了出来,这是不可能的。
  原来是瓦刺方面的人。
  当然了,朱祁镇并不觉得这个马克顺与瓦刺政权之间的关系有多么紧密,即便是也先时代也是。
  盖因瓦刺政权特征,就是一个武力联盟,一个商人不过是打下手的而已。
  而今瓦刺衰弱,马克顺更知道该如何选择。
  不过冼景却吓了一跳,说道:“小婿万万不知道,他有人如此根底,否则根本不会用他的银子。”
  如果说冼景不知道马克顺与瓦刺之间有些联系,那绝对是假的。
  毕竟,冼景虽然不知道马克顺的底细,但是马克顺的经营方面,却是了解的,就是丝绸之路,也就瓦刺与大明之间的贸易。
  在西域行走的驼队,十有七八都是马家的。
  当然了,这也与西域的现状有关系。
  西域数百年以来,回回教在此地已经根深蒂固了。纵然蒙古人没有全部信奉回回家,再加上大批士卒汉人迁入。
  但是在很多地方,不足以撼动回回商人的地位。
  马家能做瓦刺与大明两国之间的生意,如果说他在瓦刺之内没有靠山才是假的。但是有靠山是一回事,本身就曾经是瓦刺的官员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朱祁镇说道:“无妨,他想让做什么?”
  冼景说道:“他只是让将这些送给陛下。”
  怀恩接过,双手呈给朱祁镇。
  朱祁镇打开一看,都是石亨的黑料,什么劫掠商队,敲诈拉索,并且擅自设立关卡,擅自扩建,并在伊犁各部落之中,广收义子等等。
  朱祁镇冷笑一声,说道:“离间君臣,是什么罪名?你知道吗?”
  冼景立即跪倒在地面之上,说道:“臣知道,只是臣不敢欺瞒陛下。臣之前并不知道马家与瓦刺有关系,这斗胆上奏,如果早知道如此,给臣几个胆子,臣也不敢为他递这个。”
  朱祁镇看着冼景,心中暗道:“要钱不要命的主。”朱祁镇才不相信。估计冼景即便知道这一件事情的内幕,冼景也会帮忙的。
  毕竟仅仅一举手一抬足,就有二十万两银子。
  简直是一本万利。
  冼景忽然是一个人才的,但是似乎格局有些小了,一心圈在商界之中,须知这个时代,不管朱祁镇再抬举,商人也是不入流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 阿失帖木儿皈依真主
  朱祁镇说道:“你既然开口了,就都说了吧。”
  冼景说道:“马克顺只是想求一纸文书,可以平安的过了伊犁,别无他求。”
  朱祁镇点点头,说道:“知道了。”
  此刻的朱祁镇想到了石亨。暗道:“都六十岁的人了,还不安分。真是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了。”
  虽然朱祁镇没有调查,但是他敢肯定马克顺提供的黑料是真的,这太符合石亨的性格了。石亨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定然是无法无天的。
  甚至西域锦衣卫,已经地方官员也有对石亨不满的上奏。
  只是,这些黑料再多,也动摇不了石亨分毫。
  以石亨的战功,让他安置伊犁终老,本身就是一种处罚了。
  如果这样情况之下,朱祁镇还处置石亨,在很多人看来,就太没有人情味了。
  朱祁镇说道:“怀恩,你派人现在去问问这个马克顺瓦刺的情况。”
  怀恩说道:“是。”
  立即安排了一个小太监出去传令了。
  只剩下冼景跪在金砖之上,朱祁镇不开口,他不敢起身。好一阵子,朱祁镇才说道:“这一次就算了,这二十万两,就当是内库拨给你的,该开口的能开口,不该开口的少开口,开春之后,就带重庆去佛山吧。”
  “北京不适合你。”
  朱祁镇给冼景的判断,或许有些武断。但也是事实。
  冼景连人的底细都没有查清楚,就决定帮忙。这种疏漏,足够在官场之上死上好几次了。而且朱祁镇也不想冼景在朝中上拥有影响力。
  他仅仅想让冼景推进佛山铁厂发展而已。
  冼景背后微微见汗,不过一会功夫,他的衣服被后背打透了。
  冼景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伴君如伴虎。
  冼景的行为之所以如此,甚至可以说有些放肆,好不是朱祁镇频频示好,又是多次召他询问商事。
  一时间,冼景都以为朱祁镇是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辈了。
  甚至招募股本这一件事情上,冼景也是事先对朱祁镇说过的,朱祁镇最少是默认了。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却是而今这个结局。
  冼景退下去之后,并没有多长时间,有人拿着十几张纸递给了怀恩,怀恩顺手给了朱祁镇。
  朱祁镇看着上面的供词,还有一丝丝血腥味,说道:“马克顺没有死吧。”
  怀恩说道:“没有陛下的命令,下面的人不敢为之。”
  朱祁镇点点头,看着这些文字,猛地皱眉了,说道:“这一件事情,锦衣卫为什么没有消息?”
  怀恩上前一看,却是阿次帖木儿放弃了萨满教,信了回回教。
  怀恩说道:“奴婢不知道,大概是锦衣卫还没有传过来吧。”
  朱祁镇心中一叹,他也知道,这是锦衣卫与东厂这些情报机构的弱点。瓦刺重新称臣之后,瓦刺就不再是锦衣卫的重点了。
  锦衣卫对于瓦刺情报的经费消减了不少。
  干情报从来是砸多少钱,就有多少情报的,朱祁镇砸在锦衣卫与东厂的钱不少,但是真正想要全天下事无巨细,却是远远不可能的。
  所以,一旦朝廷关注的重点不在,这个地方的情报就会出这样那样的问题。
  而且朱祁镇觉得锦衣卫的人,未必知道,阿失帖木儿信奉回回教代表着什么?代表着瓦刺伊斯兰化。表示着瓦刺作为外来户与当地的土著回回教之间达成了一致,如此一来,瓦刺的国力就会有极大的增加。
  朱祁镇一瞬间有些忧虑。
  忧虑西域的情况。
  总体上来说,西域南北两疆问题重重。而且很多问题都是不能解决的,如果阿次帖木儿作为回回教东进的先锋,情况就不的妙了。
  西域可是有大量的回回教信徒。
  不过,在驰道不能修到西域的情况之下,大明而今维持在西域的军事存在已经是极限了,还包括,包容蒙古人,石亨等人的各种行为。
  朱祁镇深吸一口气,暗道:“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他想想,清代争夺西域,用了康熙,雍正,乾隆三代人。而今西域有所反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朱祁镇说道:“将这个马克顺,送给伊王。他的产业一点也不要动,交代给锦衣卫,朕不想听到什么有的没的。”
  怀恩立即说道:“奴婢明白。”
  朱祁镇之所以,不处置马克顺,却是不想惊动太多的商人,毕竟而今朱祁镇正要依靠他们的。至于让马克顺下锦衣卫问话,却要给马克顺一个教训。
  朱祁镇估计,马克顺并不是瓦刺方面派来离间大明君臣的间谍,但是他既然做了这一件事情,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至于为什么将马克顺给伊王,也就是在伊犁的皇五子。
  却是给儿子补补血,总体上来说,几个儿子分封的情况,也就是伊王要面对的情况最为复杂。
  让马克顺却为伊王办事,也算是给伊王一点外财。
  阿失帖木儿的举动让朱祁镇有一丝紧迫感。他对怀恩说道:“朕要去见一见汪岳。”
  怀恩立即说道:“奴婢这就去传诏。”
  朱祁镇说道:“不,朕要亲自去看看。”
  怀恩面有难色,说道:“陛下——”
  朱祁镇眼神微微一冷,说道:“快去准备。”
  怀恩虽然担心朱祁镇的安全,但是也不敢违逆朱祁镇的意思,只能点头称是。不过片刻,朱祁镇换了一身青衫,倒是真有几分读书人的书卷气。
  于是乎,怀恩就带着朱祁镇出了京城到了城南。
  之所以到这里,因为这里乃是北京的商业区。
  前文已经说过了。
  经过多年的发展,北京的城墙早就围不住北京城了,北京城中各种建筑物外溢出来了,而南城更是其中最严重的地区。
  大量货物都在这里交易的。
  有些物资会入城,但是更多的物资根本不入城,就在这里交易之后,就各奔东西了。
  而这繁华的商业,更是衍生出更多当铺钱铺。
  对,汪家的钱铺虽然生意做得极大,但是北京,汪家的钱铺的市场份额并不算太大,因为当地有太多的地头蛇了。
  特别是勋贵家族,家中富豪,这种放贷的生意却是他们最喜欢做的事情。
  毕竟以他们这些家族的权势,最不怕的就是有人敢欠债不还。
  只是这些人的当铺多半在城中。而汪家的钱铺却在外面。却是因为汪家更多服务于徽商的原则吻合。
  朱祁镇带着怀恩,还有两三个侍卫,来到了汪家的钱铺。
  却见汪家的当铺开了八道门,里面面积很大,人却不多,只有冷冷清清的几个人而已。
  朱祁镇最先看见的,却是一个称。郑重的放在最中间。
  怀恩立即给朱祁镇解释道:“老爷,做银钱的生意,最担心是着了眼,故而这个称都是用来称银子,是真是假,经过这里的一手,一般是没有问题的。”
  “甚至邻里街坊收了银子,也都来这里过一过,只是而今大家都用银币了,所以这里的情形才冷清起来。”
  说实话,在古代辨别银子的真伪,决计是一门大学问。白铜,什么包铅,各种手法层出不同。
  这还是假的,即便是真的,其中成色几分,合多少银子,都要弄明白。
  否则一个出入,好多人的辛苦就付之东流水了。
  “不错,当今铸银币,就是一大善政。”一个老掌柜说道:“贵人来我们这里,却不知有何贵干?”
  这老掌柜眼睛毒的很,即便朱祁镇做过伪装,也一眼被他看出来:“这不是寻常人。”


第一百一十二章 汪岳的机会
  朱祁镇说道:“我着急用钱,想从汪家银铺贷一笔款子。”
  老掌柜微微一愣,说道:“恕我眼拙,不知道贵人是?”
  朱祁镇给了怀恩一个眼神。怀恩立即明白上前说道:“我家大人新任知府,手头有些紧。还请行个方便。”
  老掌柜说道:“原来是大人,在下失礼,只是鄙号不敢有违朝廷之令。还请见谅。”
  太祖皇帝大明律明令禁止,禁止贷款即将赴任的官员。
  这一点清代也继承了。
  只是禁止也没有什么用处。清代官债层出不穷,几乎每一个官员为了上任,就要欠下大笔大笔的亏空,只能借上钱才能上任,然后加大力度刮地皮,才能回本。
  而今这种情况,虽然不多,但也有些苗头了。
  汪家钱铺自然是做过这样的事情的。
  只是两个人都是生面孔,这也又是犯禁的事情,岂能承认?
  朱祁镇也不在意,说道:“你们这里不放贷吗?”
  老掌柜说道:“一般有所拆借,并不多。”
  朱祁镇心中暗道:“口风倒是怪紧的。”知道也问不出来什么了。毕竟自己而今虽然没有泄露身份,但是却有些可疑。
  很多事情,这个老掌柜是决计不会与生客说的。
  朱祁镇示意怀恩,怀恩立即掏出一门令牌,上面却是朱漆白字,写着:“奉旨缉拿。”却是锦衣卫的腰牌。
  老掌柜大吃一惊。
  虽然在朱祁镇登基之后,锦衣卫已经很少在京师做什么事情了,但是锦衣卫的名声并没有暗淡下去,反而越发响亮。
  怀恩说道:“让汪岳来见我家大人。我知道他就在后院之中。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老掌柜吓得瑟瑟发抖,面色如土,却不敢说什么,只能立即回去找汪岳,随即汪家钱铺的门板一面面的放下来了。
  也是这银铺本身就是一个冷行,也就省了赶客人的程序。
  很快汪岳就过来,他本想派人去见冼景。毕竟京城并不是他的大本营,他能接触到的达官贵人也就是冼景了。
  只是他立即发现,人出不去。他只能长叹一声,抖擞精神,是富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汪岳来到前面一看,朱祁镇已经坐下喝茶了。
  汪岳上前行礼说道:“大人光临鄙店,蓬荜生辉,小小诚意,不成敬意。”随即汪岳从袖子里面拿出两锭金子,虽然个头不大,但大概有二十两上下。
  不要小看着两锭金子,换成银子大概有二百两上下。很多吧百姓一辈子的积蓄如果能有这么多,已经算得上不错了。
  朱祁镇看了看金子,成色不错,却没有动说道:“今日找你来,却是一件事情,我有一笔款子,想放这里生息,可不可以?”
  汪岳听了,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样的事情汪岳见多了。
  汪家钱铺有存钱业务吗?有。但是不多。毕竟这个时代,存钱已经给利息了。汪家这么大的产业,自然需要一些钱来周转。
  但是放贷的规模不够,自然也不敢招揽大量的储户。
  毕竟汪家而今利润大多都是来自于异地存取的手续费。这种存取之中,大多是不给利息的。但是,有些人的款子是不敢不接,不能不接。
  就是这种官人的。
  他们手中有钱,也不想自己打理,直接塞给汪岳,约定每年多少利息。汪岳也不敢大答应,毕竟这些人有办法折腾死汪岳。
  但如此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汪岳手中有很多人的款子,汪家的产业在很多地方都会被地方官照顾,其中逻辑不言而明。
  但是汪岳手中的利润,却有很大一部分都塞进这个无底洞之中了。
  汪岳说道:“不知道大人要多少息钱?”
  朱祁镇竖起一个指头。
  汪岳说道:“一分?”
  朱祁镇说道:“一成。”
  汪岳说道:“这不可能,还请大人令请高明吧。”
  朱祁镇说道:“汪东家听我把话说完,我这一成也不是白拿的,这锦衣卫的招牌可以借给你用用,看那个敢不还钱,以后你在京师,就可以横着走了。”
  汪岳沉吟一会儿,说道:“谢过大人美意了。此事我汪家是做不的。”
  太祖皇帝命令禁止高利贷,不许利钱超过本金,不许利滚利。但是没有足够的执行力,这些法律条文,都是一纸空文。
  所以民间高利贷很高的。
  朱祁镇所要一成息钱,就是逼着汪岳却放高利贷。必须什么九出十三归之类才能回本。
  汪岳却从不做这样的事情。
  一来汪岳发现,其实高利贷看似很诱人,但是很多时候,放出的钱回来的很少,非要压榨对方家破人亡,典妻卖子才够。
  其中要借用很多汪岳不想沾的东西,比如打行,没有这种古代黑涩会催帐,怎么可能将钱收回来。
  这种高利贷的生意,看似利润丰厚,但是实际上并不是那么美好的。而且往往要沾人命。
  倒不是说,汪岳双手就干净的很。
  说实话,这个时代商场厮杀出来的,有几个善茬,甚至汪岳身边的一些人也是杀过人的。
  二来,却是汪岳的内心不愿意做这一件事情。
  这就是徽商提倡的儒商了。
  当然了,这个概念现在好没有的,但是已经有了雏形了。
  就汪岳来说,他如果不是读书不成,才不会经商的。而今他而今已经富豪了,但是依旧让家中子弟读书。
  在汪岳内心中,其实是以士大夫自居的。无非是形势所迫,不得不经商。但是做什么事情是其次,他内心之中如儒家士大夫无二的。
  故而,这些害伤人命之举,他不想做。
  朱祁镇冷笑一声,说道:“你可要想清楚了。我今个儿从这里走了,下一次来的就不知道是什么人了?”
  汪岳脸色微变,他不能不担心锦衣卫的威胁,说道:“在下愿意每年奉送大人白银万两,只是这一件事情,请恕在下难以从命。”
  朱祁镇轻轻拍手,说道:“好。”
  朱祁镇之所以这样试探一下汪岳,却是要用他。
  金融这东西,实在太危险不过,如果让心术不正的人拿到手中,很可能出事。朱祁镇既然想托付大事,这才亲自来试试。
  毕竟,朱祁镇如果真要官办银行,在朱祁镇心中这银行的位置,并不在户部之下。
  朱祁镇说道:“汪先生,请坐。”
  汪岳一时间有些吃惊,他目光转了两圈,心中已经确定了。朱祁镇不是锦衣卫。但应该是一个大人物。
  汪岳坐下来,说道:“这位大人,何故相戏?”
  朱祁镇说道:“有大事相托,今年年末的钱荒,你可知道?”
  汪岳说道:“自然是知道的。”
  汪岳毕竟是做这一行的,这样的市场波动又岂能不知道啊。
  朱祁镇说道:“而今百事用银,银价如果不稳,则天下必乱,汪先生作为天下有数的大商人,不知道对这一件事情有何看法?”
  汪岳心中一动,略带试探说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朱祁镇轻轻一笑说道:“汪先生,岂不知桑弘羊乎?”
  汪岳岂能不知道这位商人出身,成为汉武帝得用大臣,制定了西汉几十年的经济政策。他听朱祁镇如此说,心中砰砰乱跳。
  他虽然而今还不知道朱祁镇是谁,但是敏感的感受到这是一个机会。如果能抓住,他所要面对的人生将大有不同。
  只是该怎么抓住,汪岳却有一些担心。毕竟他从来没有从这方面想过,此刻顷刻之间,未必能说得明白。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大明的金银流向
  汪岳说道:“既然贵人如此看重小人,小人也就冒昧了。”
  汪岳沉吟片刻,说道:“其实银荒之事,几年就有了,只是北京情况要远远的好过其他各地。因为北京是天子脚下,南北要冲之地,天下金银皆汇集在此。”
  “朝廷每年赋税过千万之数,从各地聚集在北京,而这些赋税大体从南而来,用之北方,之前与瓦刺交战多用于经费。而今却也多用于北方水利驰道之用。”
  “总体来说,这十几年从来是南银北送。”
  “京城大军数十万,少府之下数十万,乃至于官员小吏,数不胜数,我估算一下,一年朝廷发给北京上下的银两,就有近千万之数。”
  “故而,北京之银,在整个天下来看,已经是最多了。”
  “今年北京银荒,其实是南方银荒波及到北方了。”
  朱祁镇一听,心中震动非常。细细咀嚼,却不无道理。
  虽然大明南北货物流通从来不少,通过运河,海运,还有寻常陆运。北京附近的经济圈,与江南这一片大明最发达的经济圈,并非没有交集。
  但是总体上来说,汪岳说的并没有问题。
  从朝廷拨款而论,除却之前南方几场战事之外,都是用于北方。
  这也是朱祁镇有意平衡南北的政策。
  但是他却忽略了这一点。
  那就是而今的中国,其实不能视为一个整体的完整的市场。
  南北之间的交通与地域差距,将整个中国分割成了不同的部分。而大明政府,却是其中最强大的经济体。
  政府的举动与倾向,自然决定了白银的聚集方向。
  当然了,这种自然的商业贸易,也会纠正一下,比如北方就从南方卖进大量的货物,布匹什么的。
  这也能让白银回流。
  但是这种回流并不是完全平衡。
  正因为汪岳的钱铺非常大。各种网点之间的交流才能让汪岳有这样的认识。而大明朝廷之中,却很少有人有这么方面的意思。
  从而也让朱祁镇更加相信汪岳的论断。
  那就是银荒这种现象,其实早就在南方表现出来的,只是波及到了北方,波及到了少府的基本盘。
  这才被发现。
  而大明各级政府,从县一级,府一级,省一级,到中枢一级,根本没有这个想法,除非闹出大事了。
  才会发现。
  毕竟太祖皇帝所建立的大明体制,本身就是想将大明建立成为一个大农村,这些金融方面精细的波动,根本不在朝廷的监控之中。
  朱祁镇说道:“先生以为该当如此处置?”
  汪岳说道:“臣以为,首先重申禁止金银外流。加大铸币量,臣听闻日本金银不少,而今日本以定,已经加大贸易,从日本得到金银。”
  朱祁镇说道:“这两件事情已经做了。”
  日本一事就不用说了,而今禁止金银铜钱外流的命令,在宋代都有,而在明初,更是连海都禁了,这个自然也在禁止之列。
  而发现银荒的苗头。
  内阁发布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这个。
  其实,真要说起来。
  金银作为货币,到底是流入的多,还是流出的多,也是一个说不清楚的话题,毕竟这个时代的统计数量总是不够的。
  但是大体上来说,大明外贸商品,主要是盐,铁,布匹,丝绸,瓷器,还有些其他的奢侈品。
  包括金银器。
  不过,历朝历代,一旦有了钱荒,第一件事情就是这个命令。
  汪岳沉吟片刻,一咬牙,先行一礼,退后几步,来到柜台之上,找了一个张字据,双手呈给朱祁镇。
  朱祁镇一看,这是一张当票,而是活当。
  当的是一个银壶,作价三百两,折价一百五十两。
  朱祁镇不知道汪岳是什么意思。
  汪岳说道:“这种当票,从来是一式两份,钱铺一份,主家一份。但是很多时候,这当票可以直接当一百五十两银子来用。我虽然已经不当掌柜的,但也看得出来,这个宅子,最少转手了五次。”
  “都是拿一张当票当银子用。”
  朱祁镇哪里听不出来,他的言下之意,朱祁镇冷冷地说道:“大胆,宝钞之事,这才过去几年,你敢说这个事情?”
  汪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面之上,说道:“大人明鉴,此事不是宝钞,只是店中有几分就能出击几份庄票,以此来代替金银。”
  朱祁镇岂能不知道,汪岳言下之意,不就是用一分本钱,发出几份的庄票,只有经营得当,是决计不会出问题的。
  其实,朱祁镇心中未必没有这个主意。
  但是他找不到办事的人。
  而看汪岳此人,能白手起家有如此大的产业。是一个合用的人才。
  他沉吟片刻,说道:“有一分差事,适合你做。少府想做一银行。你毕竟合适。”
  中国话博大精深就在于此,哪怕朱祁镇口中银行这个词是从后世生搬来的,但是不用多做解释,汪岳一听就秒懂。
  银者,钱也。行者,行会也。这名字甚至要比钱铺,钱庄听起来更大气一点。
  汪岳大喜过望,说道:“谢大人。”
  汪岳本质上是读书不成,从而经商,自己号称什么儒商,但是换一个角度来说,就是一个官迷。
  他而今的家产,够他汪家数代吃穿用度了。再多也没有用,甚至因财得祸,这也是他千里迢迢为冼景送礼的原因所在。
  而在少府任职,不管官职大小,都是朝廷命官了。
  汪家从他开始,就不是商贾世家,而是宦官人家了,这对汪家来说,却是一等一的大好事。
  因为没有社会地位,金钱很多时候,只能带来灾祸。
  朱祁镇说道:“只是这银行做什么的,你也能听出来,你家的这产业?”
  汪岳微微一咬牙,说道:“请大人给半年时间,半年之内,我将汪家所有的产业全部盘出去。”
  汪岳自然知道。他不可能一边为少府做事,一边经营自己家的钱铺。
  这是汪岳的产业遍布大江南北,想要全部处理妥当,半年的时间就已经很紧了。
  朱祁镇说道:“好,你既然有如此魄力。朝廷也不会亏待你。这样吧,你带你汪家的人手过来,朝廷给你一分身股,将来未必比你汪家而今的产业小。”
  汪岳大喜过望。说道:“谢大人。”
  身股在古代股份制度之中,大体可以说是技术股,不用出本钱,但是要参与管理。
  朱祁镇说给汪岳的身股,要比得上汪岳的身家。却也不是假的。
  虽然汪岳家产也有几十万两,但是多是不动产。但是朱祁镇要的银行一出,决计是遍及大明所有府县。
  又岂是汪家而今的产业所能比的。
  朱祁镇这个决定,也让另外一个群体出现在历史舞台之上,那就是少府世家。
  就是少府之中,以及由少府衍生出来的各样产业之中,世代把持皇家产业,为皇室服务的人员。
  在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面貌,但是在刚刚开始的事情,却是将少府产业推进到极盛的主力。
  汪岳是第一个,但绝对不是最后一个。
  甚至今后很多商人,最大的成就,都觉得是被皇帝看中,收入少府之中,从商贾人家,变成了皇帝私臣。从而改换门庭。
  这是后话。
  朱祁镇在少府之中设立银行之事,成立之初,也是悄无声息的。等到大家南北府县所缴纳的税银都要通过银行体系而来往的时候,已经是很多年之后。
  今日不过是一颗种子而已。


第一百一十四章 宁化县现状
  正统三十三年,春。
  李东阳到了宁化县已经大半年了。
  这小半年的时间之内,李东阳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就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学习当地话。也就是客家话。
  李东阳来到宁化的时候,一心想要大展拳脚,但是到任之后,他才发现,除却宁化当地的读书人之外,他听不懂任何人话。
  因为宁化当地所说的是客家话。
  李东阳在北京长大,虽然后世的北京话,与这个时代的北京话,是有相当大的差别的。但是大体上还有相互承袭的关系的。
  让一个从小到大说北方官话的人,来到宁化,除却当地读书人读书的时候,学习过官话之外,他不能与任何人交流。
  甚至很多时候,他都要与人笔谈。
  因为福建大山之中的读书人,官话说得也不是太好的。
  在李东阳听到耳朵之中,就好像有一只蚂蚁顺着耳孔钻进身体之中,那是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如果是寻常县令。
  或许他只求在这里待上一任,清净无事,然后赶紧调走便是了。
  但是李东阳却不这样的人。
  他这大半年虽然没有做什么事情,但有一个成就算是点亮,那就是客家话精通。
  一度让李东阳有些高兴。以为可以畅通福建无阻,很快他就知道,福建方言的复杂繁琐,他所学的客家话,反而与江西,广东一带的客家话有所相通。
  总之,他如果想学会整个福建的方言,是一件任重道远的事情。
  李东阳只能放弃了。
  不过,李东阳在学术上的野心,暂时遏制住了。
  他将心思全部放在宁化县了。
  而宁化是一个什么地方?
  是一个穷地方。
  如果加一个形容词,那就是在群山环抱之中的穷地方。
  从后世来看,也是如此。
  后世宁化县的头衔有,红军长征四个发起县之一,二零二零年终于脱贫的县。而在这个时代,条件更是艰苦万分不止。
  宁化县编户有五十一里,以一百一十户为一里,共五千多户。数万人丁。但是土地很少,福建本来就是人多地少,真正可以耕种的多是沿海的平原地带。
  宁化县却在武夷山下,穷山恶水。
  大部分田地都是旱田,山田,很多地方的产量,连北方大部分地方都不如。很多土地只能收上数斗米。
  连一石都上不了。
  数万人丁,也不是在宁化县聚集,而是分散在群山之中,聚族而居,李东阳也看过客家人的院落,那哪里是什么院落,分明是一个坞堡。
  数百人丁把守,水粮具备,守上数年都不能问题。
  这就是出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那就是宁化县的宗族势力特别强大。
  倒不是说,大明别的地方,就没有什么宗族势力了。哪里都有宗族势力,但是别的地方,也没有像宁化县一般。
  没有这些大家族的点头,什么事情都做不成,黄家,李家,宁家等几大姓瓜分了宁化县上上下的权力。
  这些族长也不是善茬,都是能一声令下,拉过来几十个上百人个壮丁出来,打生打死的。
  而李东阳能管理的县城,也不过几千人而已。说起来,也就是后世一个大村落。
  这也罢了。
  最让李东阳感到棘手的是,商路艰难。
  说实话,宁化县与江西石城县相距不远。这一条路,也是从福建到江西的山道之一。
  只是一路都是山路,能通过多少人?
  而宁化县的生态,近乎一种自给自足的状态之中。
  银子这东西,在宁化县流通很少,也就在县城之中用。在乡下大多用铜钱,甚至很多地方连铜钱都不用。
  干脆是以物易物。
  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这个穷。另一个方面,就是宁化县这里几乎与外界隔绝,除却每年运送田税到福建去之外。
  很少与外界有什么交流。
  即便缴纳的赋税也不多,不过一两千石而已。
  并不是说宁化县的赋税只有这么多了。
  而是大明体制之下,赋税大概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转运,一部分是留存。
  转运又分为三部分,一部分是京运,就是运输到京城的,如漕运,就是典型的京运,再又是边运,就是运输给边疆的,再有就是转运。就是从内地某处转运到某处。
  而宁化县的赋税,大部分都转运到福州府之中的。
  但是赋税转运却是一个苦差事。
  如果用一条鞭法,从运粮变成运输银两,对百姓来说,的确是一个很大的减负行动。
  但是在宁化县这个地方,却是万万不能用的。
  让宁化县的老百姓交粮食尚可,毕竟虽然宁化县的土地单薄了一些,总是有一些收成的,从土里刨食,还是能刨出一点粮食的。
  但是如何从土地刨出银子,就是一个天大的难题。
  如果让百姓缴纳粮食之后,再缴纳赋税,几乎将百姓生生给逼死。
  毕竟,宁化这个地方能有几家粮商,这些粮商无不与这些大姓有关,想想也清楚,宁化县穷乡敝土的,又不是交通要道。
  谁傻子一般来这里经商。这里的收的粮食,要运出去非蚀本不可。
  而且李东阳又发现一件事情,那就是这里的银价太高了。
  高到什么地步。
  李东阳来当官之前,为了以被万一,从家里拿来一两百两银子,这将李家的积蓄掏出了一大半了。
  随身携带,不敢动用,唯恐有一个闪失之后再动用。
  李家在北京城之中,也不是什么富豪。李东阳不过是军户出身,考上进士才几年。这一笔钱大多是李东阳的几年俸禄,再加上家中几亩薄田的收益而已。
  在北京城之中,如李东阳这般的人家,绝对不在少数。
  但是李东阳到了宁化县才发现,他居然成为宁化县之中最富有的一撮人之一。
  这里的一两银子,要比北京城的一两银子的购买力超过不知道多少,特别是在人力上。这也是福建江西人口密度位居大明之冠的绝好证明。
  折银,在很多地方是一项减税行动。但是在宁化县这样的地方,却是一个加税的行为。
  这让李东阳内心之中矛盾不已。
  他当然知道他来的目的,就是要在这里试行一条鞭法。只是他显然小看了,朝中某些人老辣的目光。
  几乎在选中这个县的时候,他们就知道,想在宁化县推行一条鞭法,有两个办法,一个办法,就是想办法让宁化百姓有钱了再说,另外一个办法,就是昧着良心,好官我自为之,管他百姓死活?
  这也是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被那么多人反对的原因。
  他们倒不是看不出张居正的办法好,而是一条鞭法不适应于很多地方。
  只是大明行政能力,统一推行一个法度,就已经很吃力,如果再让下面各行其是,按照他们地方特色分别改良,只会弄得群魔乱舞,更不成样子。
  只是要让李东阳昧着良心,做这事情,他根本过不了他心中那一道坎。
  而让宁化百姓手中有银子,这一件事情岂是一年两年能做到的,李东阳的任期只有三年而已。
  而且北京那边还有不知道多少等着消息。
  不论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李东阳更知道,他如果一道反对在宁化县实行一条鞭法的奏疏上去,可以想像,上辜负了刘定之一系列人,下失望于陛下,今后的政治前途就算完了。
  一时间将李东阳陷入两难之中,不知道该如何进退。似乎进也不能,退也不能陷入死局之中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罗伦之心
  同样面对这个问题的,就是罗伦。
  因为罗伦而今在泉州南安县。
  而南安县的情况与宁化县是截然不同的。
  罗伦根本不用做什么,只是放出了将田亩赋税劳役一切折银的消息,南安县是作为试点之一,就有不知道多少人踏上门来。
  就行有身份的人,来探口风的。
  罗伦查看当地情况,更是大部分百姓都不安于农事,出海经商已经是很早正常的事情了。
  南安县距离泉州不过十五里,又有水路相通。可以说是咫尺之间。而福建之地,人多地少,早就不是传闻了。
  泉州这一片平原照旧人烟稠密之极,很多人想从土里刨食,也没有土地可言,但是奔波在海上的水手,商人,却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南安人。
  而且南安县也有大商人,而且数量不少。
  在福建商人的地位,虽然比不上同安商人,他听闻同安商人在福建商人圈子里面更是势力雄厚,一个小县之中,几乎过半男丁都在外经商。
  如果能用银子还缴纳赋税,免除劳役,这种府县大多都是愿意的。
  而且一条鞭法潜在的好处,还有就是放宽百姓对土地的依附。之前大明朝廷对百姓迁徙控制很严苛的。
  动则都要路引。
  因为很多劳役都需要人,如果人都跑光了,县里就要抓瞎。
  而今一条鞭法之后,这种依附大大减轻,没有利益的事情,大明最基层的府县,是懒得浪费精力的。
  罗伦什么也没有做,行一条鞭法的障碍都被扫清了。
  且不说一条鞭法利于贫民,即便是富户也愿意,毕竟当地大户多半是涉足海上。比起海上贸易的利益,土地上一点点的利益不算什么。
  百姓盼此法,几乎是大旱而望云霓。
  如此一来,就省了他们很多麻烦。
  至于粮商压价,不看看着里是什么地方,是泉州啊,海运发达之极,你真要抬价,我从后交趾省运两船粮食很难吗?至于银子,跑海贸的人也是用银子结算的。还怕没有银子?
  这也是刘定之应手。
  朝廷中的人将李东阳安置在宁化,其中心思刘定之岂能看不出来,他反手应了一手,看罗伦怎么办?
  是顺势而为之,还是故意唱反调?
  如果故意将事情做坏,自然要好好处置。但是顺势为之,岂不是说明最顽固的人都赞同一条鞭法了。
  在朝廷争斗之中,刘定之就占了先手。
  罗伦此刻也陷入如李东阳一般的矛盾之中。
  他其实很想发掘出一条鞭法在地方推行的种种问题。
  这一条鞭法没有问题吗?
  有的,毕竟这一条鞭法不是从下到上总结出来的,而是在最高层之中决策,然后推行下来的。
  在细节上,难以尽善尽美。
  但是这都是小毛病。
  罗伦顺手就处置了。
  在大方向之上,一条鞭法在这种交通发达,贸易活跃的地方推行,真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甚至恰如其分。
  罗伦卖力推行一条鞭法,想想就知道,他在政治上的前途是没有了。
  无他,在政治上,容不下一个反复的人。
  但是他硬要从鸡蛋之中挑骨头,却也不是不能。只是他内心不安。
  大明而今的政治斗争,还没有上升到党争的地步。而大明官僚的道德水准,还没有堕落到只看利益的地步。
  特别是这些刚刚进入官场没有几年的人。
  心中尚有一股为官为民之心。
  “罢罢罢。”罗伦叹息一声,下令在正统三十三年夏税,以一条鞭法征收赋税。
  于是安南百姓大悦。甚至附近几个县的百姓,都纷纷向各自县令反应,想如同安南百姓一般无二。
  于是,福建沿海各地上奏请行一条鞭法的奏疏,与雪花一般飘来。
  百姓积极配合,罗伦的工作量大大减少。
  罗伦心思也不在官场之上,几乎一般的时间都在读圣贤书,与吴与弼,陈献章等人通信。似乎准备在这一任县令之后,就辞官回家了。
  毕竟他觉得,他在官场之上,已经毫无前途可言了。
  于是,在正统三十三年夏税的时候,关于一条鞭法的议论,再次在朝廷之中掀起。
  如之前,仅仅是朝廷内部的商讨不同,而今却是各地府县都参与其中。
  毕竟之前安置的十几个县令,遍布了大明大多省。
  朝廷下发的圣旨,也是明发的,各级官员都看着明明白白的。
  所以,各地省份都以自己的情况为出发点,议论一条鞭法利弊。
  其中近乎旗帜鲜明的分为两派,支持的与反对的。
  几乎沿海省份,长江沿岸,运河沿线,江南各地,与北京附近的府县都支持。但是内陆省份,山沟里面的府县,全部清一色的反对。
  形成了旗帜鲜明的对立。
  在夏税征收前后,也就是五月前后,成为朝廷议论的重点。
  朱祁镇再次召集内阁会议,他令两侧靠墙的地方,摆上了两道几案,整整齐齐有十几米长,而上面没有一处空档。
  都密密麻麻的放满了奏折。
  朱祁镇甚至没有看完,也令内阁焦头烂额。
  都是下面府县的激烈反馈。
  朱祁镇说道:“诸位先生,以为如何?”
  刘定之说道:“陛下,此事之前已经议定,待各地试点成败之后,再做讨论,国家大事,宁缓勿急,特别是这种牵连天下民生的事情,不论下面怎么说,总是要缓一缓的。”
  朱祁镇点点头,说道:“首辅所言不错。”
  其实朱祁镇对而今的情况还是很满意的。
  因为一条法支持者与反对者的数量在同时扩大。
  反对者,以祖制,不合地方民情,等等,各种理由反对,没有什么心意,而支持者也同样多了起来。
  这也反应了大明的现状。
  以大明之大,很多地方,与江南京城,这些地方百姓收入。相当高。虽然不能与后世相比,但是总体上来说,与宋朝全盛的时候相差并不大了。
  很多市井气象,都显露出来。
  但是更有很多地方,还是过着数百年前,艰难困苦的生活,甚至稍稍有一点天灾,就是坚持不下的生活。
  这也是现实。
  还有更多介于两者之间的地方。
  这个多层次的现实,也让各级地方官对同样的事务,做出了不同的反应。
  这已经很好了。
  朱祁镇其实此刻也在反省这一点。
  一条鞭法到底适合不适合全国推行?
  银荒的问题,粮食储备的问题,役法的问题,胥吏的问题,这些问题都与一条鞭法纠缠在一起。
  一刀切未必是一件好事。
  但是朱祁镇心中虽然有这个想法,却决计不会先说出口的。因为他只要透漏出一丝风声,那些反对的人就会得寸进尺。
  进二退一的手法,朱祁镇太熟悉了。自然知道该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退?
  “不过,”朱祁镇说道:“这些奏折之中,宁化县知县李东阳的奏疏特别有意思,朕不知道诸位先生看过没有。”
  朱祁镇一示意,怀恩立即指示小太监,将手中一叠奏折抄本一一个递给各个内阁大臣手中。
  这些内阁大臣有得已经看过李东阳的奏疏,有的没有看过李东阳的奏疏。
  但是不管看过没有看过,而今皇帝让人看。自然都会细细的再看一遍。一边思索李东阳的想法。
  刘定之自然是看过的,看着皇帝如此郑重的应对李东阳的奏疏,他心中暗暗欢喜,就知道宁化县这个困境是困不住李东阳的。李东阳非但能完美的解决,今后更是要简在帝心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易知单
  李东阳的奏疏里面说了什么事情?
  他说了一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就是县级财政。
  也就是大明赋税之中留存的部分。
  总体上留存的部分,是要支付官员俸禄,还有支付当地学子的秉食的。
  而今明代的县级财政从开国到后来,是处于一个越来越衰弱的情况下的。
  而预备仓就是一个标志。
  洪武年间,几乎各县都有预备仓,因府县大小,分别储存几万石,到几千石不等的粮食。而到了明中期,几乎全部荒废了。
  到了明末朝廷的地方财力根本不足以维持地方的开支。
  水利,道路,赈灾等开支,都不足以维持,地方官唯一的办法,就是想办法去求富户出钱。
  而今虽然还没有这个地步。
  但是已经有苗头了。
  总体上,都是朝廷对地方财政看得太紧了。
  一般来说,地方上各项开支,都是有成例的。比如说,一个县之中,在洪武年间,维护水利花费,取一个平均数,就是这个县留存之中,在水利上的经费。
  这当洪武年间,或者在洪武年间不远的情况之下,还算可以。
  但是在几十年之后的现代,已经是一纸空文了。
  而且赋税也不是都能征收上去的。
  就好像整个宣德年间,宣宗皇帝免去了江南数千万石的钱粮,而在各地也多多少少都有减免钱粮的事情发生。
  而有一个惯例,就是减免赋税,一般只减免留存,不减免起运。
  也就是说,比如宁化县有些困难户,或天灾,或人祸,实在是征收不上赋税,县令就上奏请求减免。
  朝廷批复是,减免可以。但是该交上京的钱粮是一分不能少,减免的钱粮要从留存的那一部分之中扣除。
  这其实也有一些道理的。
  如果不这样做,下面的官员只会变本加厉的拿朝廷的钱粮做自己的人情。
  在古代生产力不发达,几乎每年的赋税都是沾血的。
  不竭力督促,谁也收不上税。
  但是这就造成了一个现象,那就是底层几乎没有独立的财政权。
  县太爷看似威风凛凛,其实想做什么事情都不行,毕竟县里面没有钱,想做一些事情,就要向当地富户讨人情。
  自然只能劝劝学了。断断案,催促一下钱粮,其他的事情什么都做不了。
  至于真有什么大灾大乱,更是连安堵百姓都做不到。
  李东阳的奏疏之中,前半段是说弊端,在后半部分,就是再说解决办法了。
  李东阳并没有说要朝廷多给出留存的比例,想想就知道,除非脑门子被驴踢了,否则不用朱祁镇否决,户部,内阁都不会同意的。
  毕竟儒家思想之中,有浓厚的大一统思想,只有加强中枢权力,财力的,绝对没有减少的。
  所以李东阳在解决办法之中,压根没有说这方面的事情。
  他却提出一个理清地方财政的办法。
  他提出了易知单。
  这个易知单,分为两部分。
  一部分就是朝廷征收赋税的时候,留给百姓的单据。
  为了防止胥吏舞弊,欺压百姓。收上的赋税清单,都要一式两分,让百姓持有一分,办事的胥吏持一分。
  看起来很简单。
  毕竟现代人早已习惯了各种票据。到政府办事更是这个票据,那个票据的,不知道有多少,甚至烦恼极了。
  但是而今这样做,却能极大防止胥吏上下其手。
  另外一部分,就是朝廷赋税征收,全部贴在县衙外面,令百姓周知。
  这其中就有几分政务公开的意图。
  单单是这样,不过是减轻了胥吏欺瞒百姓的程度,想要改善县级财政还差了许多。
  之后,就是李东阳将留存部分化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常支,这一般都是固定开支,比如官员的俸禄等等,另一部分就是不常支。
  这个也有两部分,一部分乃是奏销。向上面报账之后,可以直接从起运赋税之中留下来,另一方面就是结余了。
  因为大明赋税都是定额,结余的可能并不大,也不会太多的。
  说实话,李东阳对县级财政的梳理,并不算多高明,但是他做的最惊艳的事情,就是大量的引入表格。
  甚至他在奏疏之中,还有好几分表格的样本,比如给百姓看的,易知单样本,还有朝廷要帖出的每年赋税征收额度,具体到每一个人。还有县衙之中各种表格样本。
  并以宁化县为例。
  李东阳就从混乱的财政之中,赞出几百石粮食有数十贯铜钱。
  除此之外,李东阳还特别提出一件事情,那就是去浮民。
  或者说是去流民。
  李东阳所在的宁化县,乃是山沟里面的一个小县,但是人口却不少,所以宁化县有一个特产,就是土匪。
  这些土匪大多都是吃不上饭的百姓,只能想办法铤而走险,只求一时温饱。
  所以,李东阳提出请朝廷从宁化迁徙这种没有产业,混迹在生死线上的百姓,迁徙到夷州去。
  甚至请朝廷,在福建,江西等地都实行这个办法。
  虽然听起来很不人道。
  穷人连死在家乡的权力都没有了。但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因为福建与江西人口太多,土地兼并的状态,仅次于南北两京。
  而土匪这种特产,更是数不胜数。
  连大名鼎鼎的王阳明都在江西剿匪,甚至宁王造反的主力军,就是宁王招抚的土匪,居然有数万大军。
  在朱祁镇登基之前,江西就有人起事,一度聚集到三万人上下。而在朱祁镇又有叶留宗转战江西,福建。
  这都是根结所在。
  刘定之为什么对李东阳满意。
  就是李东阳并没有硬在宁化县推行一条鞭法。宁化县不大适合一条鞭法,这个事情,虽然大部分朝臣未必肯定,但是都有所预料的。
  特别是内阁之中大臣,大多都是人精,都是有地方行政经验,一条鞭法一提出,很多人都有所预料了。
  如果李东阳真要推进,并为一条鞭法叫好。
  李东阳不但不会有事,而且会被朝廷迁升,毕竟而今皇帝正想推进一条鞭法的时候,决计不会在这个时候,给变法泼冷水。
  但是并不意味李东阳就没有事情了。
  就祈祷李东阳在宁化的事情,不要被人抓住把柄,只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说不定将来就被人翻出来的。
  要知道做官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是一辈子的事情。
  有了污点,哪怕是藏着,也会因为地位越来越高,而藏不住的。
  而今李东阳做的就很好。
  一方面,李东阳虽然没有直接说,他支持或者反对一条鞭法。但是他从奏折之中,所表露出来的变法的态度,是一般无二的。
  谁也不会将李东阳归为反对变法一派。
  这个态度先摆出来了。
  而李东阳提出的种种措施。好像是对地方上一些弊端进行改易。一片爱民之心。与陛下的一向政治主张相合。
  而且如果细细思量却发现。
  其实暗藏玄机。
  大明基层的情况,真的没有人不知道吗?
  不是,知道了不能解决,又有什么用,一片混乱的基层,其实也是胥吏政治生态之一。不将情况弄乱了,这些胥吏怎么能上下其手,中饱私囊。
  而今这一套办法,虽然不出奇,但也完善。只是如果没有足够的合格吏员,这个办法行得通吗?
  自然是不能的。
  所以,这一件事情就此绕过来了。其实还是回到了皇帝陛下所提出的胥吏改制上面。甚至可以说是暗地里拍皇帝的马屁。胥吏不改制,百姓就不得安枕。


第一百一十七章 易知单的利弊
  真正成为朝廷重臣。
  做事能力自然是第一位的,特别遇见这样爱折腾的皇帝,更是如此。
  但是除却做事能力之外,一些政治上态度,站队也是要考虑的,特别是首辅这个位置,做什么事情不是进退两难?
  从这进退两难之中,找出一条路来,就是刘定之最常做事情。
  朱祁镇觉得下面的看着差不多了。说道:“首辅,你怎么看?”
  刘定之说道:“易知单此事,并非没有先例,臣接到韩雍韩大人,在江西就搞过类似的事情,臣以为还是让韩大人说说吧。”
  朱祁镇听了,微微有些惊讶。
  他看到这个易知单。朱祁镇首先想到的就是后世的各种票据。这是一个行政体系正规化的进程。
  朱祁镇以为是李东阳的创见,却没有想到,李东阳不过是从前人那里吸取的智慧,问道:“哦。韩卿,你觉得如何?”
  说起来地方行政的经验。韩雍是几个人之中最丰富的。
  从地方一路升上来,什么样棘手的事情都做过。地方上的事情最清楚不过了,在内阁之中不过几个月,地位就直线上升。
  甚至超过王永和这样的内阁老人,影响力直追刘定之。
  韩雍沉吟了一会儿,说道:“陛下,这个想法很好,其实不大好实现,太祖皇帝立法,可谓善之善矣,无处不为百姓着想。只是而今却成为害民之政,其中种种不得不令人深思。有善治,无善制。”
  “李东阳的心思是好的,臣也知道,在他在宁化县的时候,这一件事情,已经大利百姓,但是之后就不知道了。”
  朱祁镇心中暗暗叹息一声。
  不同的底层思想,就衍生出不同的政策。
  就好像是韩雍所言,有善治,无善制。
  这个论断,就是从理学之中,先做好人,再做好事这个理论延伸出来的。
  过度强调人的作用。从来推崇所谓明君贤臣。对制度上东西,不能说不重视,但是并强调。
  当然了,朱祁镇也知道,韩雍对于变法的态度,并不是太积极的。
  倒不是韩雍反对,而是从下层一步步做上来的,内心之中并没有什么条条框框,也没有什么这个不能改,这个不能变的想法。
  只是正因为见识更多,明白地方的情弊,他的态度更多是持重。
  朱祁镇并不知道,易知单这项制度,在明代中晚期,也大行于事,但是到了清代反而废除了。
  倒不是这个易知单不能用了。
  一来是百姓大多不识字,胥吏上下其手,有这个与没有这个并没有太大的区别,甚至不能加重胥吏的违法乱纪的成本。
  二来,就是经过一两百年的发展之后,这易知单早就变得不易知起来,甚至复杂到了谁都看不明白的地步。
  甚至印刷易知单的费用,就已经成为地方的一项财政负担了。
  到了康熙年间,正式废除了这一项规定。
  但是古代帝国的行政体系,绝对不是大家想象的那样,上面一声令下,下面立即从命。即便康熙年间,已经废除了易知单。
  但是依然有很多地方沿用到了清末,一直到了近现代的财政改革。
  甚至其间太平天国也沿用过。
  朱祁镇说道:“韩卿觉得此事可以做吗?”
  韩雍在江西的单据改革,并没有有多少水花出来,但是他也不愿意在这上面拂了皇帝的意思,道:“可以一试。”
  朱祁镇说道:“此事只要有利于百姓,总要试一试吧,传旨给李东阳,免去宁化县今年起运赋税,让宁化县赋税全部留用,朕倒要看看李东阳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朱祁镇对李东阳很上心,不仅仅是因为李东阳是北京人。
  朱祁镇的政治理念之中,他重视北方人胜过南方人,而在北方人之中,重视直隶人与顺天府人胜过其他地方的北方人。
  这其中的种种原因,也就不说了。
  故而他一般总点培养的都是北方人。主要是南方人大部分不用朱祁镇培养,自己都能从下面给爬上来。
  满朝半江西,对皇帝来说了不是什么好事情。
  不过,朱祁镇更看重的是承载在李东阳这分奏疏之上的其他内容,比如说,财政正规化,现代化的想法。
  周忱当初的做法,不过是将大明中枢的财政运作更加正规了一些而已。但是在地方之上,在基层之上,还有不知道多少朱祁镇看不到的地方,这些百姓过这几千年前的日子,并没有什么变化。山外是元,是明,是清,对他们来说,都是很无所谓的事情。
  而大明国力的强大与否,其实并不在中枢的财力如何?而是在最基层一个县,一个里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有关系。
  这正是朱祁镇想要做的。
  只是朱祁镇想要将胥吏改革之后,再做这一件事情。
  李东阳却走在他前面了。
  刘定之说道:“陛下,李东阳孤身赴任。想做这样的事情,他一个人恐怕不行。”
  朱祁镇说道:“首辅之意如何?”
  刘定之说道:“陛下,何不将宁化小县,也列入胥吏改革试点之一。国家大政,总要考虑全面一点。”
  朱祁镇一听,心中就知道刘定之内心之中,对胥吏改革暗藏反对的意见。
  刘定之倒不是觉得胥吏改革不好。
  而且财政负担太大了一点。
  而今除却一条鞭法的试点在试行,在很多地方,胥吏改革试点,也在推进之中。刘定之肉眼可见的朝廷开支直线上升。
  北京城这个百万人的大城市,需要数千计的吏员,才能完成运转。
  而这些试点城市,虽然比不上北京城,但是多千余吏员却是有的。这些人吏员的每一个人待遇都是不起眼的。
  甚至最底层的吏员,还比不上京营的战兵的待遇。
  但是任何不起眼的东西,只要乘以庞大的数量,都是一个庞大的数字。
  这样的压力是任何一个财政大臣都要细细考虑的事情。
  刘定之这样做,一方面是给李东阳更多表现的机会,另外一方面,却是让朱祁镇明白,一些小县根本不合适做这样的改革。
  别的不说,如宁化县这般。进行这样的改革,不用想了。宁化县今后每年上缴的皇粮国税,无限趋近于零。
  甚至即便如此,也不能负担起一个庞大的县级机构。
  其实,真要说起来,这样一个宁化县,放在现代,就是一个乡。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本来就不大适应太大规模的政府机构。
  朱祁镇的心思此刻有所变动。大明经济发展如此悬殊,不仅仅是南北不平衡,东西不平衡,乃至于每一个省内部都不平衡,比如泉州附近,与宁化县都是福建省的下辖县,但是实际上,双方相似的地方极少。
  甚至宁化从交通上来,都有一点更亲近与江西而不是福建。
  朱祁镇虽然明白刘定之的心思,却没有叫破,而是当做不知道,说道:“不错,只是这人从什么地方调配?”
  刘定之说道:“虽然而今各地学院都有新生,只是这些新手并不适应于外派,臣以为当从天津北京调拨一些吏员。”
  朱祁镇说道:“北京就算了。外派人员太多了。已经不适合征调了,只是为什么从天津抽调人手?”
  胥吏改革扩散开来,北京的人手就屡屡被抽调。
  原因很简单,北京这么多长时间,在城市管理上已经有一定之规了,形成了一定的章程。废胥吏改吏员,从逻辑上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执行上却有很大的问题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马文升在天津
  大明最基层的行政权力,一直在胥吏手中掌控。
  甚至这些胥吏父子相承,从宋代到而今,数十代经营,早就成为他们的自留地了。就形成了一个互相制衡的局面。
  虽然很多官员对胥吏的种种恶行,深恶痛绝,但是他也仅仅能针对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件事情发作,决计不能冲着这个胥吏集体来。
  否则这些胥吏们就能让高高在上的县太爷尝尝无人可用的局面。更有甚者,这些胥吏敢在公文,或者银钱来往之间,挖出坑来,让上官在不知的情况之下,已经触犯国法,或者得罪了大人物还不知道。
  如此一来。
  所以,虽然朝廷已经给了胥吏这样那样的出路,但是这种权力之间的交接,又怎么能安安稳稳的。
  所以,每一个试点推进之中的地方官,他们要的都是上来能打,能撕,有经验的吏员。而不是那些刚刚培养出来的新手。甚至还要人带的。
  帮不上忙,甚至还帮倒忙。
  其实朱祁镇也知道这一点,毕竟已经有好多吏员下狱了。
  权力厌恶真空。
  不管是在朝廷之上,还是下面县衙之中,都是一样的,某些或许是冤枉的,但是铁证如山,根本不能驳倒。或许有些人虽然是被误导什么的,的确是犯了国法。
  所以各地对北京这种历练出来的吏员更是需求量大增。
  以至于北京乃是六部一些经年老吏,或者愿意服从朝廷命令的胥吏,摇身一变成为国家的吏员,但是却要调到外地任职。
  所以从北京抽调吏员,朱祁镇是理解的,但是为什么从天津抽调吏员,却有一点不明白。
  刘定之说道:“陛下,天津新建,根底浅薄,没有什么老吏,再加上河北巡抚马文升,乃是正统十六年进士出身,历任地方,年富力强,经验丰富,所以天津府的胥吏改革,是几个府县之中,做的最好的。”
  “故而有富裕的吏员,可以抽调。”
  朱祁镇说道:“哦。朕真想去看看。”
  这也是朱祁镇心中一直一来的想法。
  这么多年来,朱祁镇出京的次数,简直是屈指可数,每一次出去都是身负政治使命。一来静极思动,二来,却是想看看在他主政之下,大明天下到底渔鸥什么样的变化。
  特别是后者,是他一直所想的。
  “陛下,身负天下之重,此事万万不可,如果陛下想见马文升,可以召见马文升,何必纡尊降贵。”
  朱祁镇也知道,就内阁是万万不愿意让他做这样的事情,而且此事也不是做这事情的时候,朝廷之中,看似凭借,但是实际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朱祁镇居中掌控,才让整个大政,不出朱祁镇的预计之外。
  在这个时候离开北京,对北京的掌控也会出问题。
  朱祁镇轻轻一笑,说道:“不过一句戏言而已。”
  虽然朱祁镇这样说,但是这个想法,已经深埋在朱祁镇的心中。
  抽调吏员的命令,从北京发出,还没有到达天津的时候。马文升还在做自己的事情。
  而今就有一场好戏在天津府上演。
  先有天津卫,再有天津城,或者说先有粮仓再有天津城。
  这一座天津城,本身就是在天津卫城,与各地仓库的修建之后,再开始修建的。而且当朱祁镇当初确定了,天津仓作为国家粮仓。
  与北京仓储体系,一起承担,大明国家储备,天津仓库之中的存粮,就有近千万石之多,而作为天津巡抚马文升,对这些仓库也是富有责任的。
  当然了,这个责任是双重的。
  毕竟天津仓直接负责人乃是当地的户部郎中。他是户部侍郎杨鼎的下属,就是京仓体系之中的一员。
  只是天津仓毕竟在天津,就与天津地方有想多的交叉与合作。
  而这一件事情,就是一仓粮仓失窃案。
  由天津府的吏员韩铁城府运送给天津仓的一批粮食,不翼而飞了。
  这一批粮食并不多,不过几百石而已。但是这一件事情,关系到两个部门,不得不层层上报,最后让河北巡抚马文升,亲自过问。
  却见在天津知府衙门之中,可怜的天津知府只能让出主位,与户部北河郎中,一左一右坐在两侧。他的主位被马文升占据了。
  这位北河郎中,就是负责漕运的。
  马文升此刻正在细细询问情况。
  下面跪着几个吏员。
  其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吏,低头垂目,看似很是老实,将情况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无他,就是漕运有一批粮食运到天津了。临时让天津出人手,帮忙运输到仓库之中,说起来,也就是从码头到仓库数里路而已。
  但是今日仓库装仓的人比较多,于是乎他们一行人就堵在路上了。在一个民间院落待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粮食入库的时候,仓库的人一验,发现根本不是粮食,粮食仅仅有一层,下面都是一些土石这类的重物。
  马文升问道:“韩铁城,你接受的时候,可曾检验过?”
  韩铁城脸色苍白,说道:“验过。”
  韩铁城自然知道,他这样说面对的是什么?
  但是他从学院毕业之后,先在大兴县做小吏,而后转到了兵部,又被抽调到了天津,而今已经有九品官身。
  将来升迁有望。
  太高的职位不敢想,一辈子熬出一个知府,或许是可能的。
  所以韩铁城做事再勤勉不过了。从不敢有一丝的大意。这种交接上的事情,更是不敢出一丝漏洞,他可是上面下面都查过了。
  的确是粮食。
  但是仅仅是一夜功夫,就不翼而飞了。
  韩铁城扪心自问,也就是在客店休息的时候,韩铁城自觉在天津城之中,又是清明世界,能出什么乱子,也就交代了下面几句,自己早早休息了。
  当夜也没有在客店休息,而是回家了。
  毕竟这天津仓,也在天津城内。与韩铁城的家,不过几步路而已。
  听了韩铁城的话,户部郎中王大人微微松了一口气,只要确定不是漕运体系的问题,其他的就无所谓了。
  马文升说道:“如此说来,是你坚守自盗。”
  韩铁城扣头说道:“下官办事不利,乃有此等疏漏。朝廷如何处置,下官都不敢有半句怨言,但是下官万万不敢监守自盗。”
  马文升表情不紧不淡,似乎没听见一般,说道:“已经确定了,这一批粮食,就是在你们手中丢的。”
  “来人,去他们家中搜查。”
  “是。”立即有一个人出去了。
  马文升就在主位之上,细细的看着案上一本书。其实这并不是一本书,而是这些的档案。马文升一一看过去,细细揣摩,偶尔目光向下瞥了一眼。
  正在心中思量之间。
  一个跑过来,在马文升耳边细细说了一番话。
  马文升厉声说道:“胡聪,你还不招来。”
  韩铁城眼睛立即看向他旁边的那为小老头,也就是刚刚发言的老吏。
  胡聪身子一颤,似乎极度害怕,又似乎是满心委屈,扑倒在地,说道:“大人,小人冤枉,小人冤枉。”
  从这两人的自称上,就能看出两人的出身不同。
  韩铁城是从学院出来的,虽然是吏员,但是对马文升自称却是下官。但是胡聪却是自称小人。
  而小人一般都是贱籍自称的。
  所以这胡聪乃是天津本地胥吏留在府衙之中的人。这样的人相当不少,毕竟一个府衙运转,不可能全部靠外地人。


第一百一十九章 马文升断案
  马文升冷笑一声,说道:“从你家中搜出白银三百两,这正好是这一批粮食的市价。想来这就是你将粮食给卖了。”
  胡聪一时间目瞪口呆。说道:“大人,冤枉,冤枉。小人家中有三百多两银子,乃是小人在天津城十几年之中,积攒出来的。”
  马文升说道:“哦,你说说,怎么积攒的?”
  胡聪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怎么能说的?
  要知道之前胥吏是没有钱的,或者有一些工食钱,也就类似于伙食费,根本不多。
  如果按正规的来,胡聪不要说十几年了,就是三辈子也赚不到三百多两银子。
  这银子正是胡聪贪污受贿而来的。胡聪怎么可能在这里说出来。
  胡聪期期艾艾地说道:“朝廷不是说,既往不咎啊?”
  马文升冷笑说道:“朝廷什么时候说过?”
  对于胥吏之前犯罪,其实有既往不咎的意思。只是这话是绝对不能摆在明面上说的,只是暗中流传,并且执行下去。
  而今马文升一口否决,胡聪也没有什么办法。
  “这笔钱是怎么来的?”马文升再次问道。
  胡聪眉头乱转,眼睛乱瞄。不知道该如此应对。
  马文升说道:“来人,大刑伺候。”
  立即有几个衙役上来,将胡聪给按在地面之上,水火棍,夹着胡聪,两根大棒重重抡了下来,一棒子打得胡聪大叫不已。
  “老胡头。”一个衙役低声说道:“你怎么这么糊涂,大人在找替罪羊啊。你认不认都是你了。何必受罪。”
  胡聪一听,眼前一亮,心中一酸,一直憋着的一口气也散了。
  胡聪在衙门之中混迹了大半辈子,对衙门之中的各种伎俩,太清楚不过了。
  一些案件太过重要,催促太急,实在不知道是谁做的,就要想办法结案。对于官员来说,结案才是最重要的,真相并不重要了。
  这样的事情,胡聪做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但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一件事情却落在他身上,他一时间什么想法都有,心中痛苦委屈,更多是一种因果报应的感觉。
  此念一生,心中再也无法坚持了。
  重重的挨了一棒之后,他大声说道:“大人,我招,我招。这粮食是我换的。”
  马文升说道:“停。”
  行刑的衙役才停了下来。马文升说道:“那你说说,你是怎么做的。”
  胡聪只能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他是如何让看守的吏员离开,又如何是联络天津当地的打行然后在一夜之间,将所有的粮食都掉包了。
  马文升听了,心中透亮,暗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马文升被刘定之称赞,决计不是那种屈打成招之辈,他行刑之前,其实已经想过了,首先这些人之中一定有内鬼。
  没有内鬼,这粮食还能飞了不成。
  而且内鬼的身份还不低。
  否则不能在时候,将事情圆场到谁也没有发现。
  而且这个人在天津根基深厚,毕竟有内鬼是一部分,没有外人合作,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将粮食运走。
  这需要太多地方配合了。否则不可能做出这样的大事,还没有人发现,或者有人发现了还不敢说。
  这一层层圈定下来,最有可能的人,其实就是胡聪了。
  胡聪是于谦建立天津城那一年,从外地调入天津当胥吏的,几十年来,可以说根基深厚,而今也是韩铁城的副手。
  可以说在天津城之中黑白两道都吃得开。
  列入马文升重点的怀疑对象之中。
  如果有时间,马文升也可以细细的查。但是这事情虽然不大,但是牵扯到漕运,这一件事情不管河北地方,还是漕运方面都要上报的。
  如果拖的时间长了,对马文升没有好处。
  这才让马文升决定单刀直入,拷问胡聪,而这种拷问是从身心两方面的,如果没有马文升的暗示,那个衙役敢在这个时候给胡聪传话啊。
  其实如果胡聪真挺住了,马文升也就收了,想别的办法。
  至于拷打一顿胡聪,在马文升看来,从来不是什么事情。毕竟真要查胡聪的案底,杀了他也不为过。
  总体上来说,马文升还是对之前的胥吏,按照朝廷的暗示,既往不咎的。
  只是这番斗智斗勇之下,胡聪远远不是马文升的对手,不过两三个回合,就将底裤给输干净了。
  马文升让胡聪签字画押。随即问道:“胡聪,你而今五十有六,为何要做这作奸犯科之举?”
  “为什么?”胡聪大声说道:“还不是朝廷不公,本来这职位就是我胡家的,而今却要让给别人,我甚至想为我儿,求一个位置都不许,这些北京来人年轻人,就能扶摇而上,在我们这些老人之上,凭什么?”
  “而今即便这样,还不罢手,府里还要我六十退职,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胡聪大声说道。面目狰狞之极,就好像野兽一般。
  清退一些老朽的胥吏,乃是马文升的命令。
  倒不是马文升对执行朝廷的命令,不遗余力,而是马文升对很多胥吏都有偏见。所谓衙门门口向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都是说得这些胥吏的所作所为。
  这些胥吏将执行公务当做副业,在执行政务之中捞钱,才是主业所在。
  大明官场上层,因为朱祁镇的重视,官场风气虽不能说是白玉无瑕,但也相当不错的。但是百姓有时候都感受不到。
  因为县令什么的,其实老百姓根本接触不到的。
  老百姓真正接触的人,都是这些胥吏。
  而这些吏员,不敢说学问多高,道德水准有多高。但是总体上他们是有前途,有希望的,有约束的,不是仅仅想搞钱的。
  马文升权衡两边,自然愿意用吏员换了胥吏,所以他决定慢慢的将其中一些胥吏给清退了。
  胡聪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胡聪并非没有本事。
  看他在这个案件之中所作所为,在天津城之中,几乎变魔术一般,将几百石的粮食给弄走了。
  这种手段能说什么没有本事吗?
  但是在马文升看来,心性却是坏了,自然不能留用,之前他做的那些事情,怎么可能让马文升相信,这样的人一下子变成了好人?
  虽然不能追究,担心这些胥吏兔死狐悲,但也不想看见他们。
  而胡聪是决计不愿意辞退的。
  首先辞退是没有退休金的。
  连大臣退休之后,是否有退休金还是上面作为赏赐之一。
  当然了,朱祁镇而今一般都会给这个待遇,但是退休金的数量,仅仅是正常俸禄的一半。胥吏之前,父死子继,根本没有退休金这个说法。
  这还仅仅是金钱上的损失。
  更不要说,地位上的损失。
  胥吏听起来不好听,但是有钱有权,对普通百姓来说,都是上等人家了。
  特别是很多事情,都要求上门去。各种无形之中收益,更是不少。这些胡聪都舍不得。
  他之所以如此做,就是陷害韩铁城,并且要让上面大官们明白,这个天津城,还要了这些老人才能玩转,否则你们就等着今天出一事,明天出一事,到时候乌纱帽能不能带在头上,就不知道了。
  这也是胥吏要挟长官的老手段了。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胡聪这一点点小伎俩,被马文升一眼看穿了。马文升冷笑一声,说道:“真正贪得无厌之徒,来人压下去,秋后处斩。”
  “是。”立即有几个人说道。


第一百二十章 韩铁城到宁化
  马文升根本不屑于与胡聪多说一句话。随即就退堂了。
  这也是古今不用标准,马文升被人称为名臣,但是他的所作所为,根本没有将律法看在眼里。
  有这更大的自由裁量权。
  甚至可以说,马文升根本没有什么证据的想法,而是按照自己的推论而判断的。
  不得不说马文升眼力老辣之极。
  这才让他分析对了。
  但是一旦分析错了,很有可能就是冤案了。
  只是马文升这一番举动,没有一个人感觉有问题的,他们觉得本来就该如此。
  韩铁城出去之后,与妻儿一番欢喜就不用说了。
  只是这事情到了这里还没有完。
  第二日,天津县令,就派人将韩铁城给叫回来,宣布了对韩铁城的处分,韩铁城熬了几年才达到的九品官帽,被一朝撤销了。
  “大人,”韩铁城说道:“这——”
  天津县令冷哼一声,说道:“别说废话,胡聪不是你的副手,何差事不是你办的,弄成这个样子,都传到了巡抚大人那里,你还想说什么?”
  韩铁城听到这里,也是无话可说。
  只是退下。
  他刚刚退下来,就见有人来找他,说巡抚有请。
  却是马文升。
  韩铁城心怀忐忑,不知道巡抚大人为什么要见他。
  马文升见了韩铁城,随口问道了几句话,韩铁城对答如流。马文升话题一转,说道:“这个案子有天津打行参与进去,我已经令下面人处理,你觉得天津打行,能不能一网打尽?”
  韩铁城微微一顿,说道:“回禀大人,大抵是不行的。”
  马文升说道:“为何?”
  韩铁城说道:“城中帮派不少,最大的还是漕帮与海帮,这些人都是一些力夫抱团而已,为了争夺上工,多次械斗,霸占码头与街道,不交钱,就不许停留,也没有人装卸。”
  “大人要清扫,只需三尺文书,就足以令这两个帮派作鸟兽散,只是风头一过,恐怕要死灰复燃。”
  “请大人明鉴。”
  很多东西出现,是历史进度的一部分,在宋之前,也没有听说过什么城市黑社会,更多是土匪豪强。而在宋代就有了城市黑帮,也就是无忧洞。
  而在明代又有打行。
  这其实就朝廷对大城市管理的真空,被这些人给窃取了。
  只要这些权力真空存在,这些黑帮即便打了一茬,还有一茬,永远都不会消失的。
  而城市管理之复杂,很多时候都是难以面面俱到的。
  马文升听了思索了一阵子,叹息一声,说道:“不敢怎么说,先打扫一下房间吧。”
  这些打行太猖狂了,连官粮都敢动,不清理一番何以震慑宵小,至于将来的事情,将来再办了。
  其实这显露出一种趋势。
  那就是大明经济发展的同时,人员流动加强,而社会治安也越发恶化了。
  虽然,在此之前,大明的治安也算不了多好,只是不管怎么说,大明城池之中,还是王法之地,但是随着城池越来越大,这个说法,也越发受到了挑战。
  马文升将话题转回来,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信了你的供词?”
  韩铁城说道:“属下不知。”
  马文升说道:“我信韩将军之后,不会做出此等有辱家名的事情。”
  韩铁城立即起身,说道:“韩某不敢有辱先父之名。”
  韩铁城就是韩青的儿子,韩青战死与正统十四年,如果他没有死的话,而今大明军中高层有一席之地。
  很多人都忘记了这个人。但是马文升当初还是举人,就在北京城之中。他才记得当初紫荆关之战事多么艰险。
  马文升一看到了韩铁城乃是韩青之子,立即就不怀疑他。
  他接着问道:“你怎么走这一途了?”
  韩青战死的时候,军功并不算高。虽然追赠了一个爵位,但是仅仅是追赠,虽然赏赐了一些金银,但是并没有什么官职。
  韩青的世袭军职,也在后来的改革之中,被去掉了。
  韩铁城本来想上军校的,但是母亲死活不肯。无他。她不想让儿子如他父亲一般。想让韩铁场考科举。
  只是有一种东西叫做家学,科举可不是那么好考的,这才退而求其次。进入学校之中,一步步爬到而今。
  马文升听了,心中微微一叹,说道:“天津县的处罚,不能说不对,毕竟这一件事情,你也是有责任的。”
  韩铁城说道:“属下不敢有一丝怨怼之言。”
  马文升想了想说道:“朝廷刚刚要我派一批吏员去福建。你就去吧,在天津你的前途不大好办,但是到了福建却容易多了。”
  韩铁城立即行礼说道:“多谢大人抬举。”
  韩铁城并不是傻瓜,他明白,他留在天津,想要有所提拔,之前那一件事情,就是他的软肋,死穴。
  非要熬资历不可。
  这其实也是吏员的尴尬之处。
  看似从吏员到内阁,一路畅通无阻,但是真的做,就会知道里面有多少无形的有形的天花板了。
  一个不好,就是一辈子是吏员,等临终的时候,追赠一个九品官职而已。
  这才是很多吏员的常态。
  马文升也不可能对韩铁城照顾太多。哪怕他也是韩青的儿子。
  韩青的人脉多在军中,而不是在地方。
  韩铁城收拾东西,立即乘船去福建,到了福建的时候就是秋天将至的时候了。
  这一路上花费的时间,其实从天津乘船到福建花费了一半,剩下的时间,就是从福州一路向西而去,先转西南,再转西北方向,绕了一个大圈子,才到了宁化县。
  韩铁城在福建越走越是心凉。无他。韩铁城虽然是山东人,但是从小在北京长大,又去了天津,这都是大明一等一的繁华之地。
  而福建大山之中,又是什么样的地方?
  说穷乡敝土都有几分抬举。
  不仅仅韩铁城。甚至很多吏员都担心,来到宁化县,能不能吃上饭了。
  只是皇命在身,不管多担心,只能一步步的向宁化走了。
  到了宁化之后,看着不知道什么年代的土城,似乎是宋朝的,距今几百年了,手轻轻一撮,就簌簌的掉土。
  而县衙更是残破的好像是一个没有神像的破庙。
  这也是无奈何的。
  本来就是穷地方,又有官不修衙的传统。这摇摇欲坠县衙一日没有倒,估计就没有人修的。
  而且这些人同样面对李东阳所面的困难,那就是语言关。好在李东阳早有准备,写了一个小册子,对照官话与当地话。
  尽量让这些人速成。
  不敢说,让他们都有熟练掌握当地话,但是基本几句,还是可以的。
  李东阳对这一群人到来。可以期盼已久了。
  李东阳一个人到来宁化县,倒是拉拢当地一些人手。但是他发现,他始终是一个外人,很多人在他面前信誓旦旦,转过头之后,又是什么样子,就不知道了。
  李东阳又招收了一些学生,他学问很高,精心调教,自然能的得到这些士子的真心,但是人数太少了一些。
  根本做不了什么大事。
  而今这一下来了一两百人,足够李东阳大展拳脚了。
  李东阳召集他们之后,立即宣布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收税,收秋粮,这一次李东阳不要在县里等老百姓送上来,而是带人到山中,田里征收赋税,并核查一下宁化县真正的家底。
  就在这些人稍稍修整一二,李东阳就亲自带队,与韩铁城一起,离开了县城,到了乡下。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下乡
  南方的秋天很是炎热。
  让人感觉,似乎夏天从来没有离开过。秋天只是夏天的另外一个写法。
  不过,离开宁化县,或者是翠江镇。其实这县衙就是在一个镇子上,这个镇子也没有因为有县衙,从而比另外的一些镇子大多少。
  都是一样的凋敝。
  李东阳准备选择的下乡的目标,就是当地的有名的大家族,黄家的地盘。
  李东阳之所以,有这样的选择,却也是有自己的考量的。
  在当地各家族之中,黄家是最大的家族,即便是到了现代,黄姓也是宁化县之中的大姓。但是大姓并不意味着强。
  反而因为黄家太大了,内部分裂为好几个堂,说起来是一姓,但是彼此之间的关系,还比不上陌生人。
  而剩下的几个大家族,比如李家,宁家。
  这些大家族,要么就比较团结,要么就是心怀犹豫,比如说李家。李家虽然是大家,但是人丁也不多,但是在教育之上,却是不遗余力。
  李东阳收下的弟子之中,就有近一半是李家的人,也算是李东阳的拥护着,这或许也是因为李家的田宅都是县城附近的。
  对于那些小而坚的大家族,李东阳不好轻易下手。恐怕激起民变,而黄家就不一样了,虽然大,但是内部一团散沙。
  反而不如一个小家族。
  而且影响力大,只要拿下黄家。
  其他的家族,也就不敢违抗朝廷命令了。
  李东阳之所以如此谨慎,就是因为他这样的举动,近乎将这些家族包揽赋税的特权给废除了。
  这里的油水之多,不用细说,就可想而知。
  只是李东阳做出如此布置之后,事情还是并不是太顺利的。
  宁化县中沙村。
  “大人,这不合适吧。”一个干巴巴的老头,略带小心的看着李东阳,目光偷偷的从眼皮下面渗透出来,小心翼翼的观察着李东阳,他就是这一带的粮长黄通,说道:“向来就没有这个规矩。”
  李东阳说道:“而今县里面改新规矩了,怎么不能啊?”
  “明天你只需带人来,一家一户的,我带人在村子里面收粮食,怎么不行吗?”
  “自然是行的。”这个干巴巴的老头,说道:“大人,就这么说了,那就这么办吧。只是这些人?”
  李东阳说道:“附近不是有一个大庙的,不用你招待,我们就去哪里休息一晚上吧。”
  李东阳这一次将人全带来了。
  毕竟李东阳不可能每一次都下乡,今后这些事情,还是分配给这些吏员来办的。
  李东阳这一次带人下来,是心中有培养的想法。
  等这些人熟悉了宁化当地情况,李东阳就能在宁化县城之中做其他的事情了。
  这边交代过之后,李东阳就带人来到这一座破庙之中。
  说是破庙,其实是一座佛寺,不知道何年月所建,也不知道何年月废弃,三进的院子早就凌乱不堪。
  所有的房子都开了天窗。
  不过好在地基还在,有这地基打帐篷就容易多了。
  韩铁城毕竟是将门出身,对这种事情最熟悉不过了。他很快就搭好帐篷了,他心中有些疑虑,立即去找了李东阳。
  李东阳对韩铁城还是很器重的,毕竟说起来他们也算是乡党,韩铁城也是北京长大的。
  李东阳见韩铁城来了,一手卷着一本书。说道:“铁城,你有什么事情吗?”
  韩铁城说道:“大人,今日看黄家的情况有所不对。”
  李东阳有些奇怪说道:“有什么不对吗?”
  韩铁城说道:“黄家太富了。”
  李东阳有些奇怪说道:“你说黄家太富了,怎么可能?”
  李东阳从来没有察觉到这一点,虽然说李东阳家中,并不算是富户,但是他毕竟是进士出身,见识过不少豪门大富。
  对中沙村之中的这些富户,根本不怎么在意。倒不是李东阳看不起穷人,而是作为一个从天下最富饶的地方出来的人,他不会刻意去分辨黄家的财产情况。
  就好像一个亿万富豪,不会刻意去注意打工人的工资。
  但是韩铁城却不一样,他是小吏出身,是见识过大多数百姓是怎么过日子的。他来之前,也查看过黄通家里的田地数量。
  与黄通表露出来的财力,一点也不相符。
  李东阳也不是傻子,他细细想了想,也感觉不大对,但是他沉吟片刻,说道:“看来粮长这个位置,给了黄通不少的油水。只是朝廷做事,从来是但从我令,既往不咎。”
  李东阳微微苦笑,说道:“也咎不起来啊。”
  既往不咎,其实也是一个无奈的办法。
  真要细细追究,天下所有数千个粮长,都是有问题的,但是这些人都是朝廷在民间的根基,将这些惹急了,那也是要出事的。
  要知道,邓茂七起兵之前,他的身份也不过如此。但是邓茂七就能振臂一呼,从着云集。再说邓茂七起兵之地,与这里相差不过数座大山而已。
  李东阳怎么当做没有看见。
  韩铁城说道:“大人,我倒不是觉得这个,我是觉得这个黄通,是一个杀人老手,恐怕对大人不利。”
  李东阳哈哈一笑,说道:“你多虑了,黄家还不敢杀官,再者,他或许是山中打过猎的,怎么说人家杀过人的。”
  韩铁城只能无奈一叹。
  说起来,韩青死后,韩家算是没落了,但是韩青当初的人脉还在。比如杨信,范广,都派人探视他们母子,还有韩青一些亲兵,也教授过韩铁城武艺。
  如果不是韩铁城母亲死活不愿意,他应该是武学出身,甚至而今在军中,应该能混一个官职的。
  说起来,比起小吏的事务,他更习惯于杀人。
  一个人杀没杀过人,会有一种很玄妙的气质变化。有心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了。只是一般人却以为是故弄玄虚。
  韩铁城心中一叹,暗道:“不管怎么说,我都要警醒一点。”
  就在韩铁城提醒李东阳的时候。在黄家祠堂之中,黄通挺直了腰杆,正在给黄家列祖列宗上香。
  一举一动有板有眼。如果李东阳看见了,决计不相信,这里的是之前在他面前唯唯诺诺的黄通黄粮长。
  黄通上完香之后。转过身来,说道:“说说吧,现在该怎么办?”
  在他身后,十几个男人站着,都是黄家这一系的各房话事人。
  “决计不能让县太爷真细查,我黄家是经不起查的。”一个头发花白的黄家话事人说道。
  一时间,引起了很多共鸣之声。
  山高路远,在这一片他黄家都是土皇帝地,即便是交税,下面的人也要先交给他,然后他再交给县里。
  其中上下其手,是寻常事,看中了什么,就借口催收赋税,将人弄的家破人亡也是有的。
  甚至可以说,而今这一带都是黄家的人的天下。
  杂姓人的人连呼吸都错的。
  黄通作为族长,对黄家人还有一点点的温情,对于外姓人更是不讲一点颜面了。
  当然了,正如李东阳所言,这样的事情,大明天下何处没有?朝廷不可能因为这一点点的事情,治黄家的罪。
  黄通未必那么清楚,但也是有这种感觉的。
  问题是黄家的事情,未必就这一点点的事情。
  从土里刨食,才能弄多少钱,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黄通自然是想办法搞横财,搞夜草了。
  黄通年轻的事情,从宗族之中抽调了很多好手,就在福建到江西的山道之中,伏杀商旅。


第一百二十二章 宁化黄氏
  这才是黄家迅速壮大的原因之一。
  甚至有一批人对外说是死了,但是其实已经上山为匪了。
  这就是黄家决计不能让县令去村里挨个收赋税的原因。
  大多数事情,是瞒上不瞒下的。
  很多事情,在上面查,那是无头案,根本查不清楚,但却瞒不过亲戚邻居。
  如果一次也就罢了,而黄家已经是惯犯了。村里或许有人不知道,但是很多人心里如明镜一般。
  只是古代的平民百姓,想上告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但是,如果县令到了村里,这事情就瞒不过了。
  黄家对那些外姓人可不友好,其中还不少大仇。
  “族长,而今这一件事情,总体上来说,不过先礼后兵而已。”一个阴恻恻的中年人说道:“明天族长带上金银送上门去,看看着位大青天怎么做?如果不能。那只有一个办法了。”
  这个中年人乃是这些人之中,唯一一个不姓黄的。但是他娶了黄家的女儿,在朝廷名册之中,是没有他的性命的。
  李东阳在宁化这些日子,虽然在李东阳看来,没有做出什么成绩,但是百姓都知道,这位知县是一个厉害角色,很少能瞒得过他的,已经名声在外了。
  他乃是邓茂七乱军之中逃出来的一员。被黄家收留。
  这位毕竟是真刀真枪与官军打过仗的,在很多地方,见解足够高明,被黄家上下倚重。
  “这万万不可。这可是杀官的事情。”有人说了一句。
  阴恻恻的中年人冷冷一笑,说道:“这深山老林之中,谁知道是我们杀的。而且这一件事情,也不用我们亲自出手,老三他们在外面快活了这么久了,也该帮家里做一些事情了。”
  所谓老三,就是黄家在外为匪这些人的领头的。
  当然了,兔子不吃窝边草,这些人都没有在宁化县,而是在江西那边,一旦江西剿匪,就躲回家中。
  朝廷一般不会跨省围剿。
  如此,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当然了,宁化县距离江西本来就不远,想召回他们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即便如此,杀官这一件事情,也太过重大了,下面的各房的议论纷纷,不能决断。
  “好了。”黄通说道:“就这样办了。”
  黄通也明白,就黄家的事情,也不至于牵连九族。所以这些各房的人都犹豫,无他,黄家的利益,大多都被黄通吃在肚子里面了。
  即便是东窗事发了,黄通与黄通的家眷,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是其余的人,却是未必了。
  同样是死。
  一人伏诛而死,与满门抄斩而死,有什么区别吗?
  所以黄通一言而决,即便有人有异议,也不敢说出来了。
  第二日,黄通带上黄金十两,暗地送上了李东阳这里。
  黄金十两,已经是黄家能拿出来最大笔的贿赂了。毕竟这不是北京,黄家能拿出十两黄金,已经说明了家底不错了。
  只是这一点钱,如何能进了李东阳的眼,说起来,十两黄金,说起来也值一百两银子,或者一百元,按照大明县令的俸禄,足够一个县令两年的俸禄。
  只是李东阳家底厚实。才不在乎这一点钱。
  李东阳先是重重训斥一番,说道:“你这是何意?贿赂朝廷命令,可是重罪。”随即语重心长地说道:“黄通,我知道下面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事情。而今我这样做,不过是为了政令通畅,而不是为了抓你的把柄而来,不客气的说,整个宁化黄家也未必放在我眼里,更不要说你一家了,收回去,好好办事,好好做人,不用担心,那些有的没有的。”
  黄通只能伏地受命,说道:“这是小人,昏了头了。万万不敢以此污县君之德。”
  李东阳又将黄通扶起来说道:“好了,先进山吧。”
  “是是。”黄通亲自带人在前做向导,如此就进了山。
  这一带的村落都是隐藏在一座座山地之间,很多土地都是梯田,李东阳看着很多百姓都衣不蔽体。
  心中难免有恻然之心。
  却有无可奈何。
  他固然知道百姓苦楚,但是朝廷也是要养人的,别的不说,来了这些来帮忙的吏员,这些人的口粮待遇,都是要给的。
  他之所以如此急切的下乡,代替粮长收粮,也是为了减轻上下其手的余地。也算是为百姓减轻一点点负担。
  只是而今,他发现这一件事情,并不是那么顺利的。
  而今大量精干吏员到了宁化,李东阳做事倒是顺手了。只是如此一来,宁化每年的税收即便不起运,估计也养不了这么多人。
  要知道,他们可不是那些胥吏,可以以极低工食银就打发了。这一次来这里,几乎每一个人的俸禄都在十两上下,甚至韩铁城最高在二十两。
  比在北京的很多吏员高出一些。
  毕竟从北京天津到了这个山沟里面,总是要给人补贴吧。
  这一笔钱就压在宁化县头上了。
  心事重重的李东阳,并没有注意到黄通眼神有些不大对,但是在一侧的韩铁城却看在眼里,韩铁城暗暗的按住了腰间的长刀。
  在山中行走,所有人都佩戴了武器。
  倒不是担心有什么危险,而是这个时代的原生态,在山中是有种种的野兽的。甚至还有华南虎。
  进入山林,都要带一些武器,也是很自然的。
  一连数日,都没有动静。
  但是李东阳亲自带队,发现了很多问题。近乎重新编练了黄册。要知道,之前土地清丈,宁化县也是清丈过的。
  但是李东阳细细问了,才发现当初土地清丈的时候,这些山村之中,根本没有清丈过。也是李东阳带得人手足,从来才重新清丈一遍。
  然后重新定了每一个村子的赋税,每到一处,各村子都感恩戴德,高呼青天老爷。
  无他,每一个村子所缴纳的赋税,朝廷额定的赋税高了好几倍。即便李东阳按照实际情况,重新整理出来的赋税,比原本朝廷额定的赋税高出不少,但是对百姓来说。这已经是在减税。
  至于百姓交了,朝廷却没有收到的赋税,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李东阳并没有问。
  但是黄通却感觉特别的热,这几天一直在搽汗。
  李东阳还召集各村父老,让石匠雕刻一个大石碑,让人将这个村子各家各户姓名,田产,还有需要交纳的赋税数量,一一刻在石碑之上。
  并言明,今后春秋两税,县衙每年都会来人,就按照这个石碑上的数量来征收。不过百姓需要帮忙将粮食运到县上。
  虽然山道难行,从这里到县上,也是需要很长时间,但是百姓都欢呼雀跃。
  当夜休息的时候,李东阳也听到了很多关于黄家的事情。
  李东阳心中微微泛起一个想法,暗道:“黄家是不能留了。我须想个办法。”
  李东阳心思变化,并不是发现黄家做了什么恶行,而是黄家在这一带的影响力太大了。如果不将黄家的影响力铲除,李东阳而今所做的一切,今后都会被黄家一一扫清楚。
  但是李东阳也不想杀黄家。
  却是因为宁化县之中,那一个大家族没有黄家这样的黑历史,今个一开杀戒,今后就麻烦了。
  凡是做之前,都要想清楚该如何收场。
  就在李东阳在为这一件事情苦恼的事情,却不知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而今黄家对李东阳布置的杀局,已经全部到位了。
  夜高风黑,正是杀人放火的好时机。


第一百二十三章 将门虎子
  这一夜,李东阳还是在村子外面露宿。
  毕竟这个时代的山村,能有三五百户人家,就算是多了。而李东阳带了一百多人,村子里面不可能有足够的房舍。
  也因为韩铁城在很多次扎营之中的表现,再加上韩铁城本身的地位就比其他小吏高一头,这一件事情就交给韩铁城了。
  李东阳并不知道,韩铁城心中一直的担心出事,早就将这个小小的营地当成军营而建了。
  每日韩铁城都巡视好几次。
  这一次,韩铁城已经在外巡视。他走到一处,忽然停住了。
  就好像是一具雕像一般。
  古代没有灯光污染,是非常暗的,再加上,今日没有月亮,头顶上虽然是星汉灿烂,能见度却不高。
  更不要说,营地附近,又点燃了火把,从光亮之处,向黑暗之中看,自然是什么也看不见,只是隐隐约约有一些影子而已。
  韩铁城并不是用眼睛,而是用耳朵。
  夜不收也是要在黑暗之中战斗,当初教授韩铁城武艺的老师,就是军中精锐夜不收。
  这些技巧,韩铁城是懂的。
  但是很多东西,懂是懂,能不能运用自如,却是另外一件事情了。
  韩铁城感觉外面有东西。他能隐隐约约听到不一样的声音。只是他并不确定。
  韩铁城忽然问身边的人,说道:“带了弓箭没有?”
  下面的人不知道韩铁城是想做什么,但是依然将弓箭奉上,韩铁城上手一拉,立即觉得软。
  这不是军中弓箭,而是猎弓。
  韩铁城怀疑这样的弓箭,根本不能透甲,但是此刻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闭上眼睛,细细听外面的声音,应声放弦。
  一根箭矢射入黑暗之中。
  “夺”的一声,射在一棵树上。这棵树并不大,不过碗口粗,受此一箭,不住的上下摇动,哗哗作响。
  从这个效果来说,这一箭并没有什么成果。
  只是韩铁城所要面对的不是瓦刺精锐,也不是安南京卫,甚至不是日本武士。这样的军队面对这一箭,绝对能在没有命令之下,什么也不动。
  但是他面对的不过是一个小毛贼而已。
  黄家不过是一个乡下人家,家中出去做贼的也不过是跳梁小丑而已。做些拦路抢劫的生意,指望他们能有什么纪律性,根本是不可能的。
  所以受此一惊,不知道谁先冲了出来,反正黄老三的所有埋伏都做废了,所有人都冲了出来。
  黑压压有一两百人。
  一个个都手持刀剑,弓箭都不是太多的,至于火铳更是一根也没有。
  只是即便如此,也吓得营中所有人都惊慌失措。
  这些小吏们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会有一天要与人上阵搏杀的。
  此刻显示出韩铁城的手腕了。
  韩铁城弯弓搭箭,一口气连射数箭,一箭一人,因为光线的问题,韩铁城也没有想一箭射中头颅,要人性命。
  而是都以躯干为射击点。
  这些人哪里有什么甲胄,每中一箭,就有人栽倒在地,大声呻吟。
  韩铁城厉声喝道:“这里是宁化县令所在,冲击大明官府,乃是杀头的罪过,还要牵连家人,尔等好自为之。”
  随即又对身边的人,说道:“他们连朝廷命官都不怕,一旦冲进来,哪里有我们的命在。”
  这一提醒,身边的人不敢害怕还是不害怕,都纷纷报出刀剑,准备拼命。
  韩铁城如此一句稳定了人心。也让黄家的人微微一滞。
  说实话,黄家的这些人打的莫名其妙,他们本来想等到后半夜的,但是在前半夜,刚刚藏好,就被韩铁城看穿了。
  更惊惧于韩铁城的神射。不敢轻举妄动。
  但是黄老三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几声大声督促,这些人纷纷向前冲了过去。
  韩铁城布置的营地很简陋。
  只有一道薄薄的木制栅栏。连壕沟都没有挖。但是而今有一道栅栏总是比没有要求强上不知道多少。
  双方就隔着栅栏,就好像菜鸟互啄一般,拿着刀枪相互捅。
  而在这个时候韩铁城表现的尤为出众,他一连射出几十支箭,射死射伤几十个人,一个人压制了黄家的这些人。
  弓箭这东西,其实很难练的。
  这也是为什么,即便做强盗也很少有弓箭手。
  韩铁城也是手中的弓不趁手,否则只会更厉害。
  此刻,李东阳也被惊动了。
  刚刚开始李东阳还不敢相信,等他出了帐篷一看,心中立即明了,暗道:“好一个黄家。”
  心中各种情绪猛地爆发出来。
  李东阳悔恨非常。
  说李东阳怕死也不尽然,只是李东阳大志在胸,却不想死在这个小地方。
  不过一瞬间,这种负面情绪都被他压制下来了。
  因为这无助于事情的解决。
  他只是看了一眼,就知道外面的情况,他帮不上忙。李东阳虽然称不上手无缚鸡之力,但是也差不了多少。
  这样的事情,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而且他上前更有可能帮倒忙。
  他让左右传令,道:“传令,斩杀贼人首级一颗,一两银子。”
  大明从来北虏的首级要胜过南方的贼寇,一两银子已经不少了。是李东阳暗自加价之后。
  此刻,李东阳也顾不得宁化县并不乐观的财政了。
  一时间,这个命令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之中。
  顿时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而黄家这些贼寇就有一些坚持不住了。
  永远不要高估一些土匪的战斗力,见打不下来,很多人都有了退意。毕竟黄老三麾下的土匪,也是各怀心思,没有一个人真愿意死的。
  开战到了而今,受伤的人不去算,战死的就有三十个人。
  而这个时候,最后一件事情,让黄家这些土匪,根本坚持不住了,却是旁边的村落之中,所有男丁都冲了出来。
  一个个手持木棍。手中敲着铜锣,大声吆喝着。
  这也是山中百姓,面对土匪的举动,尽量闹到动静,让其他村落来救援。
  这些土匪见此,自然不敢坚持下去,不等黄老三招呼,就纷纷退了下去。
  韩铁城本想追击。
  但是看了看身边的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就放弃了。
  其实说起来,韩铁城身边的这些吏员在身体素质上,未必比这些土匪差劲,最少这些吏员吃饱穿暖,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但是养尊处优之际,缺少了一股狠劲,这一番厮杀下来,这边也死了十几个人。只是觉得一旦这些土匪都冲进来,他们一个也不能活下去,这种想法,这才坚持下来。
  而今让他们乘胜追击,根本是不可能的。
  韩铁城去见李东阳的时候,李东阳已经等着他了,见韩铁城来了,一手扶住他,说道:“之前听闻韩兄,乃是韩将军之后,而今才知道,实在是将门虎子。”
  李东阳此刻对韩铁城的态度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了。
  之前李东阳对韩铁城不过是寻常上级与下级而已,而今已经是兄弟相称了。
  “属下不敢当。”韩铁城甚至有一些惭愧。说道:“属下护卫不利,惊动了大人,是属下的错。”
  无他,在他眼中,这一群毛贼真算不了什么,如果让韩青当今的亲卫过来,只需十个人,就能将这些人给杀穿。
  这一点点成就,就被称为将门虎子,这将门虎子也太廉价了一些。
  李东阳微微一笑,说道:“这其中内情我是明白的,是我的错才是,我万万没有想到,黄家居然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你放心,今后就没有黄家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李东阳的手段
  几乎在事情发生的时候,李东阳就知道一定是黄家做的。
  原因有三。
  第一,宁化并非没有土匪。只是几乎全天下土匪都是一个默契,就是不招惹官家。甚至这一条,是很多土匪存在的下去的宝藏,也是行规。
  大明境内的土匪真要说起来,那可是多如牛毛。也就是几条官府看重的主干道上没有土匪。
  这土匪别人不去抢,却来抢官府,袭击县令。
  可以肯定,是绝对不会是为了钱。
  第二,这些土匪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李东阳的行踪,虽然不能称得上机密,但是也很难被找到的。因为李东阳的行踪一直在转悠。根据他们的工作进程而行进。
  有时候李东阳都不知道,他们要在什么地方休息。
  这些土匪能找到李东阳,就已经说明,他在这里有一个很高级的眼线,而且能避开附近这些村子的眼线,就很能说明了问题。
  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
  李东阳这些天虽然没有有意调查黄家,但是这里面很多事情,又怎么能不牵扯到黄家?
  从一些蛛丝马迹之中,李东阳已经发现了黄家很多问题。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李东阳已经猜测,黄家与一些土匪的关系密切。
  不过,李东阳当时仅仅是怀疑黄家帮助这些土匪销赃。
  而今看来,远远不只是如此。
  第二日,李东阳的雷霆手段,就来了。
  他首先去见了黄家另外几家的家主。
  前文已经说过,黄家虽然是宁化第一大姓,但是他们内部分裂。分成了好几家,很多之前都有仇怨。
  甚至还有械斗。
  李东阳召集这几家黄家的领头人,直接说了这些事情,厉声问道:“黄家是想做什么?”
  这几家黄家人都暗暗叫苦,心中将黄通骂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他们纷纷说道:“大人,这是黄通贼子一人所为,如黄家无关,我们早就与他们不是一脉了,请大人明鉴。”
  “请大人明鉴。”
  李东阳冷哼一声,说道:“不用了,你们黄家内部的事情,我可不愿意管,我已经上奏府上,不日就有汀州卫人马来此,你们好自为之。”
  方瑾当初在福建整顿卫所,撤销了福建行都司,而宁化县所在之地,就是福建行都司的范围之内。
  再加上福建行都司所在地方,都是在内陆。故而方瑾当初遵守了总海轻陆的战略,福建都司的重兵都是沿着海岸线布置,并兼顾水师。
  至于宁化县这个山沟里面的县,也不过是在临近江西的地方,有一个百户所。除此之外,就是汀州府汀州卫的人马了。
  经过方瑾的整顿,福建卫所的战斗力还是不错的。在对付这些毛贼的时候,更是得心应手。
  只是这些人却面色大变。
  无他。大明军队的名声不是一天坏的,也不会一天变好。
  更不要说,黄通与他们都姓黄。在外人看来,是一体的。等汀州大兵一到,这几家也很难保全。
  毕竟,杀官的罪名,近乎谋逆了。
  更不要说,想要出来发财的军队,不介意扩大打击范围,更不要说客兵种种不守军纪之处。
  岂不让他们惊惧非常。
  “大人,区区小事,何须报告府衙,如此一来对大人的名声也不大好吧。”一个小老头悄声说道。
  李东阳沉吟片刻,似乎有些犹豫。
  这样一来,其他黄家的各家主纷纷说道:“胡须惊动府衙,此事我等为大人办了,拿下这逆贼,清理门户。”
  这些家主如此说,李东阳才好像是不情不愿地说道:“好吧。”
  这些家主听了李东阳如此说,一个个如蒙大赦,回去之后,立即召集家中子弟,一个个拿着家伙,向中沙村而去了。
  李东阳心中微微一叹,暗道:“县令太憋屈了。”
  李东阳手中居然连一支能拿下黄家的人手都没有,他也不可能让这些小吏们披甲上阵。只能用此手段了。
  让这些黄家的人处置了黄通。
  毕竟,南方这种械斗的事情,从来不少。李东阳上任之后,也见识过好几次,都是他过去调解的。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而今他要挑起一场械斗。
  其实李东阳不想请汀州卫的人马。倒不是对汀州卫的人马不信任。韩青当初也在福建任过职的,韩铁城其实知道,从正统十四年以来,朝廷对军队进行了一轮有一轮的改革。
  大量卫所被裁撤,还有大量卫所兵被放出安置。又加大对士卒的待遇。
  由于大明之大,很多地方,军事改革还没有波及到,但是整体军纪已经好多了。
  只是,朱祁镇抬举勋贵,恢复了很多勋贵的权力,造成了兵部与枢密院的对立,甚至文官与武将之间的对立。
  对任何一支军队的调动,事后都要汇报到枢密院。
  这里面掺杂着部门矛盾,也就造成了而今,大多数文官,都不愿意惊动军队。两者之间,即便是衙门近在咫尺,声音相闻,但好像隔离百尺玄冰,片纸难入。
  这也是李东阳的忌惮所在。
  南方家族的械斗的战斗力,不能高估,但也不能低估。
  反正很快黄通就被拿下了。
  当然了,送过来的只有黄通的人头了。
  显然很多人不想让黄通多说话。
  李东阳想从黄通口中,找到很多细节,却是难了。只是如此一来,他更确定一件事情,那就是宁化县这些家族,谁也不比谁干净,一个个屁股下面,估计都是屎。
  不过,黄家的家产与田产倒是没有打多少折扣。
  这些在这些家族看来,估计是县太爷要纳入自己的口袋里面的东西,自然不敢轻动。
  李东阳点了点,连田产带不动产还有浮财,大概有几百两银子。
  这让李东阳松了一口气,这几百两银子,也算是解了李东阳的燃眉之急。
  李东阳沉吟片刻,将韩铁城叫过来,说道:“你当日与那贼人交手,你觉得如何?”
  韩铁城说道:“土鸡瓦狗而已。”
  李东阳说道:“宁化各地土匪不少,如果让你带兵剿匪,需要多少人?”
  韩铁城沉吟片刻说道:“百人就够了。”
  李东阳微微吃了一惊,说道:“百人?”
  韩铁城说道:“兵不贵多而贵精,只要听号令,用军械,百人足够攻破宁化所有的土匪。”
  韩铁城之所以如此自信,一来是大明而今到底是比较太平的,而福建地方上一场邓茂七之乱,才没有过了多少年。
  也就是福建地方的压力已经宣泄过一次了。
  而今各地土匪最多不过几百人而已,百人精兵足够打败。甚至在韩铁城看来,剿匪最大的问题,从来不是怎么打败土匪,而是如何找到他们。
  二来,韩铁城对自己的能力还是有一点点自信的。这些土匪虽然有一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但是最多的还是那种活不下去的人,他们当土匪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
  如此的兵源哪里有什么战斗力。
  “好。”李东阳说道:“你今日就是宁化巡检,我给你一百人的兵额,这六百两,是你的经费,今年下半年,我要看见你开始剿匪。能与不能?”
  韩铁城心中有些做难。毕竟训练士卒是需要时间的,哪里能拉过来就能打的,但是而今听李东阳如此说,哪里有他说不的余地。而且巡检可是九品官,他心中也实在是舍不得,他只能说道:“请大人放心,今冬下官定然能开始剿匪。”
  “好。”李东阳说道:“宁化大事,就交付给你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宁化巡检韩铁城
  李东阳之所以该变主意,先要弄出一支武力出来。就是被而今的际遇是刺激了。
  李东阳可没有想到,青天白日,郎朗乾坤之下,居然有人敢聚众杀官,简直是无法想象。
  李东阳的生活经历,还有做担任的官职,让他无法想象,很多穷地方的人的想法,在他看来几百两银子,根本不值一提,但是却有人愿意为这一点钱拼命。
  这让李东阳有深深的危机感。
  他甚至怀疑,宁化县内的土匪与当地的这些大族都脱不了关系。不先清理这些土匪,李东阳做什么事情都小心翼翼。
  韩铁城受命之后,心中虽然觉得难办,但是韩铁城不是不能办的。
  于是他揣着几百两银子,去了福州城,福建都指挥使衙门。
  韩铁城送上一分父亲的名帖,立即得到了接待。却见一个身穿盔甲的大汉走了过来,看着韩铁城说道:“你就是韩大人的儿子。”
  韩铁城立即说道:“不敢有辱先父之名。”
  这个大汉一手拍在韩铁城的肩膀之上,说道:“果然很像。我是你俞叔叔。”
  这位就是韩青的同学俞传,武学第一届的学生,并不是每一个武学的学生都能出人头地,成为天下闻名的猛将,但是大多数人经过岁月的磨砺,已经成为大明军中的中坚力量。
  这位也是如此。
  他当初跟随方瑾,杨信平定叶留宗,邓茂七之乱,后来方瑾带着三万福建兵,参加在紫荆关之战,但是也有一部分人留守福建。
  十几年过去,步步高升之下,他已经是福建都指挥使了。
  当然了,俞传升迁这么顺利,其实与杨信在朝中的地位有关系的,比杨洪大多不管事的时候,杨信就是杨家在朝中的中坚。话语权很大的。
  所以俞传对当年的同学情谊很是注重维护。
  俞传对当年的韩青到底有什么感情,有多少感情,这个不好说了,但是韩青的儿子找上门来,他必须表现出非常热情。
  至于真真假假,就不要多纠缠了。
  最少,韩铁城没有多纠缠。
  俞传将韩铁城叫进衙门之中,在内室详谈。等韩铁城说完他的际遇,与他所来何事,却见俞传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说道:“嫂夫人太过分了。岂能如此,岂能如此?”
  男人与女人的思维从来不一样的。
  在俞传看来,韩青留在军中的人脉,乃是韩铁城最大的财富。只要韩青从军,他们这些叔叔伯伯谁不会帮把手。
  韩铁城不敢说,有多大的前程,但决计不会作为一个区区的九品巡检,一个芝麻绿豆一般的官职来回奔波。
  韩铁城起身垂手而立,表现出一种很严肃的神态。
  对子骂母,如果韩铁城不做出反应,就是不孝。而俞传又是长辈,又不能顶嘴。韩铁城如此,就是暗示,俞传如果再说下去,他只能拂袖而去了。
  俞传见此轻轻一叹,说道:“哎,这事我管不了,等我将来回京,去见见杨师兄,请他劝劝你娘。”
  韩铁城说道:“小侄在宁化做的很好。”
  “好什么?”俞传说了一句,似乎觉得再说这个也没有什么意思,轻轻一叹说道:“算了,你来这里,就是先找一些人手?”
  韩铁城说道:“俞叔,小侄也是没有办法,这才求到您身上。还请——”
  俞传说道:“宁化县给了你多少钱?”
  韩铁城说道:“六百两。”
  俞传说道:“太少了,而今朝廷放宽了出军籍的条件,倒是有不少人出了军籍,不管是在海上讨生活,还是为高门大户当护院。只是他们没有一个人待遇小于每年十两的,你这六百两银子还要准备军械。”
  “刀枪盾弓,这些东西,我倒是可以便宜一点给你,但是火铳你不要吗?一根火铳,最少五两银子,这少府的成本价。”
  “万万是少不得的。”
  “你这一点钱够做什么?”
  韩铁城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宁化县一个穷县,能凑出这一点点银子,已经是意外之财了。
  更多想都不要想了。
  “不管怎么说,你都求到我着了,总要给你办了。”俞传说道。他微微一顿,说道:“这样吧,我这里有几十个老卒,都是当年战场上百战余生的,而今年纪大了,在军中也不过清扫而已。没有什么前程,我能让他们去宁化,他们大概不会多要钱,只是你要给他们分一些土地,让他们安享晚年。”
  “想来宁化县的土地,价格应该便宜一点。”
  “这些老军看上去年纪大了,但是用火铳用的贼毒,足够平什么小毛贼,你再从宁化县挑出一些人手,跟着学,当一两年就能独挡一面。”
  这里面也看出来,军中一些弊端,大明卫所制度的崩溃,即便是经过朱祁镇一次一次的这整顿,也没有改变自己的堕落的方向。
  虽然大明对外兵威大震,但并不是说内部没有问题的。
  韩铁城说道:“多些俞叔了。只是这火铳——”
  即便省着花,大量装备火铳,还是装备不起的。
  俞传说道:“如果之前,我还真没有办法,而今还真能给你一批不要钱的火铳。”说话之间,就将人一个叫来吗,吩咐两句,不多时一根火铳拿过来了。
  俞传递给了韩铁城。
  韩铁城双手接过,一掂量,就知道用料很足,再细细看了一遍,不过是硬木枪托,还是长长的枪管,看上去都是不错,一些细节很完美,黄色的木色与黝黑的金属色,结合在一起,在家加上一股油味道,甚至比他印象之中的火铳要好一点。
  毕竟,少府火铳不错,但也是不错而已。至于很多细节方面,少府方面才不会管的。他们只保证结实,质量过关。
  甚至很多细节,都是每一个战士到手之后,自己做一点调整。
  只是这一根却好多了,韩铁城虽然没有开铳,但也觉得很顺手。他忽然从枪托下面看到了三个字:“佛山造。”
  韩铁城说道:“这不是少府的火铳。”
  俞传说道:“不是,这是佛山冼驸马所造的佛山铁厂的出品,佛山方面给,广东,广西,交趾,江西,贵州,云南,湖广,还有我这里都送了一批样品,让我们试用。想夺了少府的生意,真有一点异想天开。只是这一百根火铳都不在账上,可以给你去‘试用。’。”
  各地都司都用得少府的火器,想要做出改变,决计不是造出超过少府的火铳就可以的,别的不少,少府的利润是进内库的帐,而佛山的利润是进谁的帐?
  韩铁城对佛山铁厂并没有什么兴趣,他问道:“俞叔,这不会影响到你吧?”
  这也是大明军纪越来越严苛的原因,之前边军都大批量倒卖武器,也没有见有什么不对的。
  俞传说道:“都是试用吗?给谁试用,不是试用吗?”
  韩铁城也知道,虽然这样说,这里面俞传也担着人情的,行礼谢过不提。
  随即韩铁城在俞传的指点之下,选了不少冷兵器,总共带了一百根火铳,数百柄刀枪盾牌,没有弓箭。
  然后别过俞传,回到宁化县去了。
  到了宁化县之后,韩铁城立即带几十个老军召集了几十青壮,一起围剿匪徒,一时间宁化境内,无数土匪被韩铁城打的鸡飞狗跳。纷纷逃离宁化县。
  可见韩铁城在军事上的天分并不浅薄。
  就在韩铁城履行自己的巡检责任的时候,佛山这里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第一百二十六章 佛山造
  这一年来,冼景的心力全部投入佛山铁厂之中,而今佛山铁厂已经从一个概念变成了实体。
  冼景娶了重庆公主,对他来说,有两大的好处。
  第一个好处,就是重庆公主给了冼景政治上的保护。
  而今在广东地界,冼景是名副其实的第一世家。即便是两广总督面对有关于冼家的事情,也都要掂量一下。
  另外一点,就是冼景有了遵化铁厂的全套技术。甚至从遵化铁厂之中抽调了不少技术骨干,参与了佛山铁厂的修建。
  这都是以公主陪嫁的名义来的。
  这对冼景来说,如虎添翼。
  在短短一年的时间之内,佛山铁厂之中,高大的铁炉都已经耸立起来了。
  从铁矿石冶炼出来到,加工成为火铳,火炮,乃至各种刀枪,民间所用的铁料,农具,也唯一应具全。
  冼景高兴之余,也暗暗心惊。
  无他,这投资太大了。
  冼景前后砸进去一百多万两银子,这还不算遵化铁厂的所来的所有技术,如果将这些技术折算为钱,真不知道要折算多少钱,才算够。
  这些钱将这铁厂办成了。但是冼景要面临着强大的回本的压力。
  什么时候才能赚回来一百万两?
  这是冼景一直所想的事情。
  这也是为什么冼景想要插手火器的原因,无他,火器的利润最高,特别是精良的火铳与火炮。
  日本人卖得火铳,都是在原价后面加一个零。这一段时间之内,为大明送来了不知道多少白银。
  无数日本人在矿洞之中,拼死拼活,但是他们的辛苦劳动都换成了杀人的武器,用来屠杀,他们一个又一个同胞。
  然后这些染血的财富,一点一点的充满了朱祁镇的内库。这也让朱祁镇在大明内政改革之中,有更强大的底气。
  不得不说,这就是一种讽刺。
  而此刻,冼景最注意的是一门千斤重炮的出产。
  千斤重炮,已经是大明所有火炮之中威力最大,重量最大的火炮了。不仅仅是在陆地之上,在海上也有不知道多少船主想要。
  一门炮几千两没有丝毫问题。
  唯一要担心的,佛山铁厂能不能造出来。
  所以,在这一件事情上,冼景不敢有一丝放松,看着一个个大匠,将一片片模具给敲了下来,随即一个还冒着热气,有这黝黑的光泽的火炮,冒了出来。
  冼景忍不住上前,用手指轻轻的摸着,似乎感受到不一样的金属光泽。
  随即,命人拉出去试炮。
  “轰轰轰”的炮声之中,冼景眼神之中似乎看到了金钱流动的踪迹。
  等试射完成之后,冼景看着还冒着硝烟的炮口,说道:“这是遵化铁厂之中,能造出来最好的武器吗?”
  一个工匠说道:“不敢隐瞒驸马,其实不是,遵化铁厂之所以不造更重的火炮,是因为即便造出来了,也不能运输。这才不造的,而遵化铁厂之中的精兵强将都在造蒸汽机。”
  冼景心中暗道:“蒸汽机?”
  对于这个名词,冼景并不是太陌生的。
  无他,大明朝廷的体制,想要一件事情完全保密,那是不可能的。
  冼景娶了重庆公主之后,就已经进入了一个圈子,在这个圈子里面整个大明没有多少事情能称为秘密的。
  但是即便如此,冼景对蒸汽机也是只闻其名,不见其物。这不尽让他心中向往了很久了。很多时候,都在想:“能被陛下如此看重的蒸汽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
  这个声音也传到了公主府之中。
  重庆公主与冼景的感情还算好。
  故而重庆公主并没有与冼景分宅住,此刻重庆公主正在接见太子的使者。
  重庆公主本来与太子都是亲兄妹,两人平日的感情都不错,太子本身与二皇子,也就是他亲弟弟感情不错之后,对其他几个弟弟,关系就有一些尴尬了。
  还在朱祁镇膝下的。还没有成年的皇子就不用说了。
  三皇子与四皇子是庶子,在太子身前更多想到的是君臣名分,并没有多少兄弟之情,而五皇子反而有分庭抗礼之心。
  这让太子更有心结。
  但是对诸多妹妹们,太子却很是喜爱。
  一方面也是妹妹们对他没有什么威胁。二来太子也不是真正的铁石心肠之人,他也是需要感情的,对兄弟之间的感情,让他不得不多想一些,但是对妹妹们就没有这个顾虑了。
  故而,重庆公主到了广东之后,与太子还有二皇子之间的通信最为频繁。
  如果不是太子守土有责,又是万千眼睛盯着,太子都有些想来看重庆公主了。
  重庆公主看了太子的来信。微微皱眉。
  因为冼景的所作所为,招惹出来。
  就是冼景给南方各都司送样品,想让他们在佛山采购的事情。
  佛山铁厂有造武器的资格,还是朱祁镇给特批的。但是这武器销售给谁,却没有说。
  虽然在海面之上,火铳火炮的需求量并不小,但是相比与大明百余万大军相比,需求量根本没有办法比。
  冼景想要从中间分一杯羹也是很正常的。
  只是,即便朱祁镇不发话,在少府这一条线上,已经有很多利益共同体了。他们自然会出来发声。
  太子告诉重庆公主的就是这一件事情。告诉重庆公主这一件事情,他已经给摆平了,让他转告冼景,有些事情是可以做的,有些事情是不可以做的。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那就是太子要见一见冼景。
  重庆公主立即派人将冼景叫过来。
  重庆公主屏退左右,说道:“冼郎,你当时做的事情,我都不赞同,你还要做,这不,连大哥都插手了。”
  冼景深吸一口气,说道:“预料之中。”
  重庆公主说道:“预料之中?预料到了你还做?”
  冼景是一个商人,一个合格的商人,从来是一个利益驱动的人。其实政治家与商人有时候也很相似。
  无非是商人的利益无非是钱而已,但是政治家所想的利益,就复杂多了。
  让冼景看到钱不去赚,简直是难为他了。
  他做的事情,其实也想过后果,有重庆公主的光环庇护,虽然不能说是不败金身,但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但是一旦成功了,哪怕拿下一个省的武器供应,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的财富。
  即便不成功,也要闹一闹,因为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在他看来,太子想见他,这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信号了。
  当然了,冼景不能这样对重庆公主说,他轻轻揽住重庆公主说道:“好了,我错了。”
  重庆公主,说道:“这样的事情,你不要做了,有我这个公主在,还能饿死你不成吗?”
  冼景口中没有说,但是心中却有一丝厌烦。
  冼景虽然不至于大恩成仇,他对重庆公子并非没有感情的。只是他并不是一个能吃软饭的人,重庆公主对他越好,他越想做出一番事业出来。
  让天下人看看,虽然是他娶了重庆公主,但并不意味着是他的成功都是靠了重庆公主,甚至相反,是因为他有这样的才能,当今陛下才会选中他为驸马。
  冼景避开这个话题,说道:“这一次太子召见我,会有什么事情啊?”
  重庆公主没有那么深沉的心思,能够洞测冼景的心思,一提起太子,她就忘记了之前说什么了,她说道:“你放心,太子哥哥是很好说话的人,即便你犯了错,老老实实的认个错,也就没事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太子见冼景
  重庆公主眼中的太子,还是小时候那个太子哥哥,不管她做错了什么事情,只要一低头,一哭泣,太子哥哥就会心软,并且去父皇母后那边求情,让她免于处罚。
  只是她并不知道,人都是要长大的。
  而长大本身就是一种变化。
  当冼景面对太子的时候,完全忘记了重庆公主所说的话,因为他实在不能将眼前的太子,与重庆公主口中的太子哥哥放在一起来想。
  太子而今已经开始蓄须,胡子并不长,不过是绕着嘴巴有一圈而已。
  太子目光炯炯有神。这么多年的历练之下,太子一次次摔打出来,虽然二十多岁,虽然在政治上的手腕还有些稚嫩。
  但也并非吴下阿蒙了。
  他一眼。就能冼景看得七七八八。
  冼景只觉得自己的所有小心思,最好不要在太子面前耍了。
  太子淡淡地说道:“冼景,佛山铁厂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你是天家驸马,要注意体统,父皇不在意你继续经商,我也就不多说了,但是很多事情,该做不该做,却是要想明白,我看在重庆的面子上,不和你计较,但是有第一次却没有第二次。”
  冼景这一件事情上,所犯的错误,并不是他想争夺少府的市场份额,而是没有认识到,北京管理各地的火器火炮,其实是一种对军队的控制手法。
  冼景与天家有亲,却要插手进去,更不要说,重庆公主与太子关系密切,这一点很多人都是知道的。
  冼景的所作所为,很容易被认为是太子的某种行为。
  这也是为什么太子忍不住要下场,为冼景收拾烂摊子的原因。
  冼景说道:“臣知罪,请太子责罚?”
  太子说道:“记住就行了,没有下次了。”
  太子其实也没有处罚冼景的办法,怎么处罚?他毕竟是妹夫,也就是口上说几句而已。
  冼景预料的一点也没有错,他身上重庆公主驸马这个名分,真是一个金字招牌。
  冼景深吸一口气,说道:“臣有一策,请太子殿下明鉴。”
  太子说道:“何事?”
  冼景说道:“南洋诸国纷争,从来没有停息过,对火铳火炮需要量极大,只需太子殿下点头,这些武器就能远销南洋,为太子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
  “大胆。”太子勃然大怒,说道:“你不要以为你是重庆的夫婿,我就杀不得你,这样的事情,是你能说的吗?”
  大明虽然已经开海了。但是想要向外销售武器,特别是火器火炮火铳之类,从来是皇帝点头的,否则谁也不能让火铳出海。
  否则就是重罪。
  冼景敢在这里说这个事情,让太子如何不恼怒。
  “殿下。”冼景说道:“朝廷欲得南洋久矣,殿下在安南已经数年了,自古以来可有太子在外戍守的?”
  “一旦京中有变,太子何以自保?”
  太子听了更是暴怒,说道:“来人,将他给我带下去。”
  立即有几个人进来,将冼景给压了下去。冼景倒是老老实实的,一言不发,就被压了下去。
  太子叹息一声,将人打发走了之后,随即问道:“诸位觉得,孤该怎么办?”
  却见一边帘子一掀,几个出来了。
  却是太子的班底,刘大夏,张懋,于冕三个人。
  “殿下,冼景此人利欲熏心,但是他说的事情,却不得不多加思量。”刘大夏说道。
  这一句话,说到了太子的内心深处。
  其实大明在变法的事情,太子也在执行,甚至做得比很多人更好,原因很简单,安南是新得之地,地面上的各类人士,都已经被清理了一遍了。
  没有地方上的各种阻力,一张白纸好作画。
  这个时候的安南,是太子想弄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
  但是对太子来说,交趾一省并不是他想的地方。他是太子,他的位置,乃是东宫,乃是中枢,乃是北京。
  远远在交趾是什么意思?
  虽然而今京师之中,还没有能威胁他位置的人。就连五皇子所在的地方,距离北京也并不比交趾到北京近多少。
  只是即便如此,太子心中依然有如此一个心结。
  他是太子,为什么不让他回北京正位?
  这是太子夜里翻来覆去的想法。
  皇帝已经是四十多岁了,算起来已经不算年轻了,登基三十多年,甚至要超过了大明太祖皇帝,成为在位时间最长的一位皇帝了。
  而今一旦出了什么事情,太子是根本来不及反应的。
  甚至他只能承认现实。
  不管谁登基,他这个前太子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这就是一直以来的梦魇,只是太子不愿意说出来而已。
  此刻却被冼家说了出来。
  太子说道:“孤该怎么准备?”
  刘大夏说道:“臣以为要有三个准备,第一派人回家,在北京城中一定有我们的人,有坚定拥护太子的大臣。”
  太子听了,摇摇头说道:“怎么可能?朝廷能称为大臣的,无非内阁六部枢密院,但是这十几员大臣之中,怎么可能有忠于孤的?”
  太子太清楚不过了。
  他这位老爹是什么样的人。
  有些大臣与他之间的关系比较近,比如韩雍,韩雍当过太子的上级。但是想让韩雍全力支持太子,却是想都不要想了。
  甚至韩雍还要刻意拉远与太子的关系,否则韩雍在内阁的位置,决计待不了太长了。
  这样位置的大臣,都是朱祁镇的大臣,这一点绝对是不可能有错的。
  刘大夏说道:“殿下误矣,不是让这些大臣忠殿下,而是让他们忠于正统。北京有皇后娘娘在,无须拉拢任何人,却要有与太子直接沟通的渠道,防范谣言众多三人成虎。能在陛下身前为太子辩解。”
  太子说道:“刘卿的意思是?”
  刘大夏说道:“于大人可堪大任。”
  太子细细一想,立即觉得这个人并不是乱选的。于冕是太子的人,这是毋庸置疑的,他也是皇帝给他的人。
  更不要说,于冕还有于谦这个父亲。
  于谦虽然去了,但是余荫尚在,去了北京定然能在皇帝面前说上话的。
  于冕心中一叹,看了一眼太子,却见太子满眼殷切的目光,说道:“臣愿意去北京。”
  于谦的死给了于冕很大的打击。
  这个打击,不仅仅是心理上的,还有仕途上的。
  于冕守孝三年,也就是二十七个月。
  回来之后,才发现刘大夏已经代替了他在太子身边的位置。
  毕竟两个人一个是进士出身,一个是学院出身,这个时代的人先天看重进士出身,于冕暗中与刘大夏交手好几次,最后不得不承认,他是斗不过刘大夏的。
  于谦对自己的儿子看得很分明,于冕在忠厚老实,但是在政坛之上,单单是忠厚老实是走不远的。
  而今就应验了这一点。
  太子说道:“于卿此去北京,就去东宫吧,我儿也到了该读书的时候了。别人教授我是不放心的,如果是于卿,我就放心了,想来父皇也是放心的。”
  如果说太子不知道两个人之间的龌龊,那是假的。
  但是太子很明白,他现在需要的并不是一个忠厚老实的大臣,而是能帮他登上大宝的大臣,在这一点上,于冕远远比不上刘大夏了。
  但并不说明,太子就不喜欢于冕了。
  恰恰相反,在太子看来于冕要比刘大夏品行好多了,这才是太子要让于冕为太孙的老师的原因。
  说来可笑,每一个一肚子坏水的人,总想给自己儿子找一个品行无暇的老师。
  而今就是如此。


第一百二十八章 纷纷南洋策
  刘大夏听了太子对于冕的安排,心中微微有一丝嫉妒。
  如果于冕与太孙搞好关系。能保于家三代富贵。
  只是很快,刘大夏就将这个心思就收回来了。毕竟这都是将来的事情,他如果能确保太子登基之后,一任首辅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天下好处,也不能让给赚完了。
  刘大夏继续说道:“再有就是要有实力,殿下纯孝之心,自然无暇,但是一旦天下有变,殿下也要有拨乱反正的力量。”
  “这种力量,一曰兵,二曰财。”
  “交趾一省,连同清化藩一十三万大军,为太子所有,但与京营六十万,却是云泥之别。”
  “如果擅自扩军,却会引得朝野侧目。”
  “唯一的办法,就是征南。”
  “如此引天下大兵于太子之手,纵然是陛下也不可换太子了。”
  张懋淡淡地说道:“刘大人,此事休提了。陛下得军中之心,想以军中的力量反抗陛下是绝对不可能的,而今交趾一十三万大军,真是太子之兵?还是朝廷经制之兵,还是要说清楚的。”
  他转过头来对太子说道:“殿下,陛下虽然令殿下出外,但是殿下专权一方,是任何外臣所没有的。这正是陛下对殿下的看重。”
  太子立即说道:“刘先生这样的话,就不用说了。”
  刘大夏立即说道:“臣失言,不过,殿下要做事,却少不了钱袋子,这佛山铁厂却是上好的钱袋子,而冼景又送上门来,殿下可有意乎?”
  太子沉吟片刻,说道:“此事乃是违法乱纪之事,我如果做了,如何向陛下交代?”
  张懋一听,就知道。太子是听进去刘大夏的话了。
  或者说,太子在外时间长了,他心中有些着急担心了。
  毕竟在历史上,很多时候,太子长期在外,就是一个废立的信号。
  虽然朱祁镇有自己的理由。甚至说给太子听过,就是要锻炼太子的,但是有时候真话,反而没有人相信,更多人的愿意去相信真相下面的真相。
  太子心中这种疑惑一生,自然是各种心思都有了。
  这才有了刘大夏这一番话可乘之机。
  刘大夏微微一笑,说道:“这一点,可以让英国公为殿下解答?”
  张懋说道:“刘大人的意思是?”
  刘大夏说道:“国公,陛下是不是有经营南洋之心?”
  张懋说道:“那是自然。”
  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当今陛下对南洋的心思,在他刚刚登基的时候就有了。
  刘大夏说道:“陛下既然有意于南洋,而今之所以不动,不过是因为内事纷杂,并没有了结而已,殿下可以用陛下之这个心思,先在南洋布局。”
  “大兵不可轻动,但是其他手段,未必不行,比如卖给谁武器,不卖给谁武器,这其中也是大有讲究的。”
  张懋虽然听出来,刘大夏骨子里还是刚刚的意见,掌控大军,以自固。让皇帝即便想废除太子,都不能轻易下手。
  张懋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用处。
  因为文臣出身的人刘大夏,根本不能理解大明军中还有勋贵对皇帝的效忠之心,太子即便是掌控了大军,也未必能领着这些大军来对抗自己的父亲。
  毕竟大明军队几乎是朱祁镇在猫儿庄之战后重建的。
  另外刘大夏想顺便将佛山铁厂纳入太子的势力范围之内。
  不得不说,很多时候,都是很费钱的。太子的俸禄不少,每年好几万石,但是真要说起,这些钱根本不够。
  张懋对后者并不是太反对的。
  谁也不会嫌钱多,甚至这一件事情,皇帝即便是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想法,毕竟太子有一两钱袋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张懋更是想起了一件事情,心中就更不反对了。
  那就是占城国的问题。
  占城国在对抗安南的时候,出了大力,虽然这个力量并不是他们想要出的,是不得不出的,但是不管怎么说,总是要论功行赏的。
  于是占城得了头彩,很多安南的国土都划入占城了。有了大明的支持,占城再次强盛起来了。
  只是这样的强盛,也给占城带来不少的问题。
  内部的问题就不用说了。
  外部就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满者伯夷国王向占城国王求救了。
  前文说过,占城国乃是一个印度教国家,同样满者伯夷也是一个印度教国家,虽然而今满者伯夷很快就不是了。
  因为回回教在爪哇的传播,回回教徒在上层与下层迅速蔓延开来,并且开始反抗满者伯夷。
  而满者伯夷这一代国王,与占城国有联姻,满者伯夷王后乃是占城国的公主。
  之前占城被安南打的凄凄惨惨戚戚的。
  满者伯夷也无心求救,而今占城居然雄起了,满者伯夷自然将占城当成了救命稻草了。
  只是而今占城国内部还在议论之中。
  一方面,乃是占城国一些明白人,自然知道占城国的军队烂到了什么地步。打败安南的战绩,完全是明军打出来的,占城不过是打下手而已。
  另外一方面,却是宗教方面的。
  很多印度教的人对回回教的淡目王国,很是义愤填膺。一定要让占城国出兵支援满者伯夷,介入爪哇战争。
  张懋为什么关注这一件事情。
  因为英国公家族对南洋一直是关注的,包括了英国公张辅,张忠,有父兄之遗志,张懋岂能不在意。
  而且爪哇战争的结果,已经很明显了,那就是如果满者伯夷没有外援的话,淡目王国就能霸占爪哇,灭了满者伯夷。
  这对大明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旧港宣慰司,南洋卫,乃至南洋汉商,最大的对手是谁?就是回回教与回回商人,两者之间,虽然还没有撕破脸,但私下的交手,从来不少的。
  张懋自然想要插手其间。
  但是大明不是西洋国家,抢劫就行了,要讲大义名分,要讲出师有名,很多时候这个名声都是要给大明内部的人听的。
  否则就占城而今的国力,只需出兵一两万,就能为大明再多一省,但是交趾十三万驻军,却不能动。
  对于淡目国与满者伯夷的战争,大明插手师出无名。
  无他,满者伯夷不敢向大明求援。在正统初年威胁大明在南洋统治的是满者伯夷,只是风水轮流转,而今满者伯夷不行了,他们更担心,大明来了之后,就不走了。
  要知道满者伯夷就是当初打败蒙古军队的爪哇贵族建立,从基因之中,就有对大陆国家的警惕。
  不过,他们既然向占城求援了。
  大明就可以接着占城介入。未必希望谁赢,甚至可以说,打得越久越好。
  直接出兵不大可能。
  毕竟这需要北京枢密院的命令,买卖武器,有需要少府的招呼,这都是很不方便,如果佛山武器在南洋的买卖权力,可以掌握在手中。张懋就有了不少活动的自主权力。
  张懋想到这一点,也就不在乎刘大夏是怎么想的了。他说道:“殿下,而今的南洋局势,大军南下,有些不合适,但是复制朝廷在日本所作所为却是可以的,臣以为刘大人所言是可行的。”
  “臣愿意上书陛下,请陛下恩准此事。”
  太子说道:“好,就这样办了。”
  张懋微微一顿,说道:“那冼驸马?”
  太子冷笑一声,说道:“这个人有几分才能,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就让他先在牢房之中,多待上几天,好让他,好好的冷静一下。”


第一百二十九章 太子的钱袋子
  冼景被太子一连关了数日。
  虽然太子看在重庆公主的面子上,并没有对冼景进行什么刑罚。只是关在一个单独的房间之内,不允许任何人去探视而已。
  刚刚开始的时候,冼景还是很镇定的。
  但是时间越长,他心中的心绪就越发浮动起来了,他忍不住问自己,太子是不是有其他的选择,或者太子与重庆公主之间的兄妹之情,是不是不如他想象中的那么深厚。或者说他太高估了自己。
  无数的心绪,涌上心头,这种对情况完全失控的感觉,让他内心之中十分不安。越发焦躁急切。
  又强行按捺住,唯恐自己的神情被送饭的奴婢给窥视了过去,让太子更看轻自己。
  只是他却没有照镜子,已经黑下来的眼圈,略显得凌乱一点的头发,无不说明了冼景的心思。
  只有他不知道而已。
  等太子终于要见冼景之后。
  冼景内心之中,心急如焚,但是偏偏要装作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
  太子也没有废话,而是将一本账册拿了出来,淡淡地说道:“这上面说,你每年要给出的分红,最少要三五十万两,却不知道佛山铁厂能不能拿得出来?”
  冼景心中苦涩,说道:“太子明鉴万里。”
  这就是冼景为什么这么急,甚至要冒险进入火器领域的原因。
  佛山铁厂投资太大了。
  想要回本不是不能,但是需要时间,但是他已经给很多人承诺了分红。当然有些人可以不给,比如说各路商人。
  这些商人很多时候,也没有想过真能分红。
  还有一些人,却必须要给的,比如钱家。这是不能得罪的人。
  如果冼景满足于而今的地位,他大可吃下不给这些商人分红,这些人也不敢说,但是冼景却有更高的野望。
  人在不同的地位上,就会有不同的想法。
  冼景还是一个秀才的时候,觉得能将佛山铁厂建立起来,就是非常好了。但是而今尚得公主,佛山铁厂也不在话下。
  他心中自然有更大的追求了。
  比如说大明商界之首。
  他之所以有这个想法,一方面是他自己的能力局限,他驸马的身份,根本不可能参与国家大政,另外也是对朱祁镇的心思的揣测。
  冼景对自己为什么能尚公主,有过很多想法,隐隐约约的揣测出来,其实皇帝陛下,是希望他在商界有所作为的。
  所以,为了在商界建立权威,将这些大商人都拉拢过来,这第一次分红,是决计不能短的。
  无他,这不是分红,乃是信誉。
  古代经商,最重信用。冼景而今失言一次,将来就不要指望别人相信他。所以冼景的选择,也就只有一条路了。
  太子说道:“而今有一件事情,满者伯夷与淡目国打仗,你想去卖武器,我可以给你一个通行令。只是——”
  冼景二话不说道:“五成,在爪哇卖出多少银子,有五成就是殿下的。”
  太子听了。他越越估算一下,最少有十来万两银子,他也有些心动。
  说实话,交趾省的账册之上,还有不少结余,远在这之上,毕竟交趾新定,朱祁镇免去了交趾赋税起运京师。
  这也是想让交趾的税收,取之交趾,用于交趾,好让交趾百姓归心。甚至这些年来,每年中枢还给交趾补贴一些钱。
  只是如此一来,交趾在财政上独立,也让朱祁镇担心,交趾有独立的倾向。
  这也是为什么朱祁镇想让太子坐镇交趾的另外一个原因。
  用太子压制交趾的独立倾向。
  太子手中过的金银最多的时候,有百万两之多,但是这都是在册的钱。太子是一分钱都不敢乱用。
  太子是要继承皇位的,自然要爱惜羽毛。
  十万两如果是不在册的钱,足够太子做很多事情了。
  太子自然不会立即答应了,如此显示出自己太看重钱了。这会影响到太子的形象,太子说道:“汪直。”
  “末将在。”一个侍卫出列说道。
  这个侍卫不过十几岁,脸上还有淡淡的绒毛。他就是太子爱妃汪氏的弟弟。因为汪氏的原因,太子一直将他带在身边。太子对他也分外信任。
  太子说道:“这一件事情,你去与冼驸马一起去办吧。”
  汪直会意行礼之后,立即对冼景说道:“冼驸马,请吧。”
  冼景向太子行礼之后,就与汪直缓缓的退了出去。
  汪直与冼景谈过什么,这里就不细说了。
  反正从此之后,汪直从军中脱身,纠结了十几艘战船,护送冼家的商队在南洋贸易,这个过江龙的出现。
  将本来维持脆弱平衡的南洋,瞬间变得混乱起来了。
  旧港宣慰司,与南洋卫乃至南洋的华商也都该说大量的换装,这些人南洋土皇帝都是有钱人,大量的金银换成了武器。
  淡目国与满者伯夷的战事,也败了几仗。
  甚至占城国觉得有利可图,也参与进去了。虽然武器是战斗力之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并不意味着,有精锐的武器就能代表一切。
  淡目国得到了南洋大量回回教的支持。爪哇岛上的战争,反而越大越大,一些华商见冼家支持满者伯夷,也投入身家。
  只是能不能得到最后的胜利,却是几年之后的事情了,这几年之内,胜负是分不出来的。
  太子的这个动作,很快就被朱祁镇知晓了。
  南洋是朱祁镇关注的重点,而太子身边也是朱祁镇关心的重点,这者叠加在一起,朱祁镇想不知道都难。
  而太子也没有隐瞒朱祁镇的意思,专门写了一分奏折,来禀告这里面的事情。
  当然了,说话的艺术,自然是说的都是实话,却不是全部的事实。比如冼景在私下给太子多少钱,是一个字也没有说。
  好像根本没有这一件事情一般。太子一心一意在忙的都是南洋布局。为将来的南洋之战做准备。
  在最后还说了,派于冕为太孙的老师。
  太子是一个字没有骗朱祁镇,只是部分的真相不是真相。
  朱祁镇却不生气,因为在他看来,太子的奏疏,已经能与一些大臣的奏疏相比了,虽然行文上还有一些疏漏,朱祁镇用朱笔将这些疏漏的地方,都圈了出来,什么也没有批。
  太子未来是在做皇帝的。
  而满朝大臣,谁不是欺君的好手,写出来的奏疏,从来是告诉皇帝,他想告诉的事情。很多真相都是奏疏下面的潜流之中。
  朱祁镇还担心,将来太子不明白这一点,真当下面的奏疏当成大明的现实,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而今太子都会写这种奏疏了,将来估计下面的人想骗太子,就很难了。
  至于太子有自己的小心思,朱祁镇一点不在乎。
  能坐稳这个龙椅的从来不是一个温良恭俭让,礼义仁智信的道德君子。甚至如果太子真是这样的人,朱祁镇也会废了他。
  但是朱祁镇也微微感叹道:“太子长大了。”
  随即批阅道:“准。”
  朱祁镇随即交代怀恩道:“在乾清宫腾出一个院子,作为太孙出阁读书的地方。”
  虽然太孙还小,但是朱祁镇也不得不重视太孙的培养,毕竟大明的国情在,这个太孙几乎百分百就是未来的皇帝。
  朱祁镇年纪越大,越明白,他不可能掌控一切,但是只要安排好后继两个皇帝,就能管大明百年兴盛。
  至于百年之后,朱祁镇已经泉下泥销骨了,哪里还能管得了人间如何雪满头。


第一百三十章 出巡
  怀恩立即答应一声,出去之后,交代自己的徒子徒孙去安排。只是片刻之间,怀恩疾步进来说道:“陛下,遵化的奏报,陛下要的蒸汽机已经完成了。”
  一瞬间朱祁镇的表情十分丰富。
  这是朱祁镇心心念念的事情,牵挂了十几年了,各种投入从来不少。
  之前也有过几次这样的奏报。
  毕竟如果单单的蒸汽机模型,并不是太难的。
  但是朱祁镇要求的蒸汽机,要有两个作用,一个就是抽水,这是用在水利之上,二个就是上铁路。
  其实大明的铁路已经不短了,说起来也有一两百里长了。
  大多数在遵化铁厂范围之内。作为遵化铁厂内部的交通路线,这种办法,甚至还被佛山铁厂效仿了。
  只是因为厂区之中,各种高温,马匹在这种环境下工作,是会生病的,于是一般来说都是人推的车子。
  毕竟,人在很多时候,是比动物更有人忍耐性的。
  朱祁镇问道:“这一次可是真的?”
  怀恩说道:“这里有钦天监正贝琳的奏疏。”
  钦天监正贝琳参与进去,也是一个无可奈何的决定。
  朱祁镇提出蒸汽机的创意之后,前后有数任大匠主持,只是统统失败了,甚至还出现爆炸的事情,有一位待诏死在这事情之上。
  朱祁镇深刻反省之后,才发现一件事情。
  虽然这些人大匠,一个个在自己的专门负责的范围之内,可谓技艺高超,很多事情,都有独特的见解。
  但是他们本身还是工匠,很多思维都是工匠的思维。
  即便是这些大匠的子弟投入贝琳门下学习数学,然后成为这些大匠的助手,也不能扭转他们的心思。
  他们造蒸汽机的办法,就是我觉得,大概,感觉应该是这样的。
  什么数学的计算,根本没有多想。
  这样的情况之下,就是一百年也造出蒸汽机。
  最后朱祁镇不得不让贝琳上,这也是正统历推行顺利,好几次天象都十分吻合,贝琳有了时间。
  朱祁镇将他的一些科研思路告诉了贝琳,比如实验,计算,数据总结等等。
  贝琳就赶鸭子上架了。
  贝琳到了之后,就利用他丰富的数学知识,在弟子的帮助之下,对整个蒸汽机进行了重新设计。
  贝琳作为一个天文学家,也造过一些天文器械,甚至他还有恢复水运天象仪的想法,比起各种用水力推动的天文器械,原始的蒸汽机并不是太难的。
  难的就是如何,让蒸汽机上铁路,并推动车辆进行,这才是难题。
  朱祁镇打开贝琳的奏疏。
  贝琳的奏疏拉开,却见上面有些很多张配图,都是工笔画出来的,朱祁镇一一看过去。发现单单从图纸上来看。
  蒸汽机的所有问题,都已经被解决了。
  只是朱祁镇这些年太清楚一件事情了,下面为了欺上瞒下,是什么事情都会做得出来。
  别的事情,也就罢了,而蒸汽机是关乎大明国政的。这一点朱祁镇不亲眼看看,是万万不能放心的。
  他正想下令将蒸汽机运到京师,但是看到奏折上的标注的尺度,就知道这蒸汽机体积相当之大,即便是驰道也未必能将蒸汽机运输到京师来。
  他立即说道:“传令,朕要去遵化。”
  此刻朱祁镇已经铁了心。
  事实证明,以朱祁镇而今的权力,他真铁了心要做什么事情,是没有人能够阻挡的。
  只是刘定之阻挡不成,只是对朱祁镇出京这一件事情加以掩饰。
  要知道,皇帝出京。从来是大张旗鼓的,是要对天下说明的。
  刘定之无法相信,他该怎么告诉天下人,皇帝出京,就是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机器?
  于是刘定之给朱祁镇加了行程,就是并不直接去遵化,而是先去昌平,祭奠太宗,仁宗,宣宗三位皇帝。并视察,已经开工的当今陛下的万年吉壤,也就是陵墓所在。
  虽然朱祁镇对于修自己的陵墓,并不是太感冒的。但朱祁镇毕竟已经是四十多岁了,而且寝陵的修建也是一个大工程,不是一会儿就能修好的。
  如宣宗皇帝那样,一年之内,动用十万人大工,紧急修建,成本不知道抬高了多少。还有不知道百姓都死在工地上。
  还不如,提前开始修建。
  只需几千人慢悠悠的修建就行了。有了一个基础,将来有什么事情,再加以扩建就容易多了。
  这一件事情,大臣们都是很是坚持。朱祁镇也觉得,算是为朝廷好。就让少府出钱,开始修建。
  朱祁镇带着大臣侍从,浩浩荡荡的来到了昌平,为太宗,仁宗,宣宗上香。随即就到了自己的寝陵之上。
  朱祁镇只是一看,就微微皱眉。
  他知道他的寝陵工程其实很大的,但是到底有多大,却没有一个概念。
  而今站在高处一看,整个工地面积长一两里,宽一里余,当然了,并不是全部是地穴,还有很大一部分地面建筑,几乎是重修一座宫殿。
  朱祁镇在大事上花钱从来不眨眼,该花钱的事情,朱祁镇不会吝啬,但是这钱,朱祁镇并不觉得应该花。
  他立即问刘定之道:“这个寝陵要花多少钱?”
  刘定之说道:“估计在百万两上下,不过分做十几年,每年的支出也没有多少了。”
  朱祁镇听了,立即说道:“百万两太多了。这不知道是多少民脂民膏,岂能浪费?”
  刘定之说道:“陛下,登基以来,外逐强敌,内理新政,大明之盛,未有今日。寝陵之做,并非为了陛下,而是向后世子孙宣示陛下之功。陛下也要为朝廷体面着想。”
  什么钱该花,什么钱不该花,朱祁镇与刘定之之间其实有分歧,而今就是一个,在朱祁镇看来,如此大手笔修一个陵墓,根本就是浪费钱财。
  但是在刘定之看来,这不仅仅是一个陵墓,是朝廷的体面,也是上下秩序的体现,什么人能修什么样规格的陵墓,都是有规定的。
  朱祁镇剩下这一百万两,只会让外人觉得朝廷上下失衡,并不会有其他好处,而且朝廷并非拿出这一笔钱,如此内库不出,刘定之也是能从太仓银库之中找出来一笔钱。
  正如刘定之所言,看上来百万两,但是分为十几年,其实每年也没有多少钱。
  朱祁镇也明白这一点,他只能妥协,说道:“朕德薄,不敢越过献陵与景陵去,令让重新设计,无比要比等而下之。”
  明十三陵之中,有一种说法,就是献陵最朴,景陵最小。
  而献陵与景陵就是明仁宗与明宣宗的陵墓。
  这两个陵墓的修建,都是仁宗皇帝与宣宗皇帝死后修建的,时间紧,任务重。只能消减规格来完成。
  毕竟仁宗皇帝之死,与宣宗皇帝之死,都是很突然的。
  所以两个陵墓的修建,比之明太宗的长陵,相差太多了。
  朱祁镇有这个借口,限制了自己的陵墓规格。却也是合情合理,让人挑出不问题来。毕竟孝道也是人伦之大道。
  刘定之奉命重新拟定寝陵规模,就不用说了。
  只是朱祁镇这个命令,就成为了大明祖训之一,也就造成了大明后来大多数皇帝的陵墓都一个比一个小,也就少数出格的皇帝之外。
  所以大明寝陵群要比后世小上一大圈。
  朱祁镇无暇关注这些影响,他这些表面功夫做过之后,他就心急如焚的带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从北京北面绕过,去了遵化。


第一百三十一章 北方铁都
  还没有来到遵化,朱祁镇只觉得口鼻不大舒服。连路边的庄稼上都有一层淡淡的灰尘。让朱祁镇有些不大适应。
  其实北京的空气质量,本来就不是太好的。
  如果看历史记录去看,北京大风霾的天气从来不在少数。
  大风霾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沙尘暴。
  沙漠与北京相距从来不远,开平卫以北就是大戈壁。说起来也不过是几百里的事情。
  甚至开平卫以南的地方,也有不少地方有了沙漠化的趋势。而草场退化,也与青贮法有关系,青贮法的存在,让漠南草原可以养活更多的人。
  也让草原上的生态,承受更大的压力。
  沙漠化也就可以想象了。
  朱祁镇并非没有想过办法,迁徙蒙古人去西域,减少漠南蒙古的人丁,就是其中办法之一,只是蒙古人走了,又有大量汉人出关屯垦。
  对于这一件事情,朱祁镇也没有什么办法。
  他固然可以下令禁止百姓出关屯耕。但是在朝廷利益上,却是不可能的。首先背井离乡的百姓,一般都是在家乡过不下去的百姓。
  朱祁镇三尺令,虽轻,却能要人性命。
  二来,大明在草原上的驻军,需要一定数量的大明百姓。既能保证粮食供应,减少后方运输难度,在关键的时候,这些大明百姓,也是大明在草原上驻军最坚定的支持着。
  朱祁镇虽然申明了一下命令,比如保护环境,禁止伐树,在草原上伐树,必须伐一棵种一棵,等等命令。
  还有就是下令燕山,阴山,北京北方的各个山脉,继续种树,甚至有奖励。
  下令燕山种树的命令,不是朱祁镇开始的,而是太宗时期就有的,就是防止蒙古翻山而入,但是山上都没有密密麻麻的树林,就很有效的阻挡蒙古人南下,逼迫他们只能从几个人关隘闯入。
  朱祁镇不过是继续重申这个命令,时不时派几个御史去看看种树的情况。
  虽然不指望能成为三北防护林一般的规模,但是能减少一些北京的风沙也是好的。
  但是遵化铁厂附近的情况,又另当别论了。
  遵化附近的黑灰,并不是北方的沙尘暴,而是遵化铁厂的碳灰。遵化铁厂生产的铁,几乎供应整个北方,还有大型的国家工程。
  不管是河道的铁闸,天津造船的钉子,还有兵器用铁,乃至百姓的农具,驰道上的铁片,等等等。
  这样大的产量,乃是上百座大铁炉,不分昼夜熊熊的燃烧而结果。
  每天不知道有多少煤炭进入遵化铁厂,变成一车车的煤渣。
  这些煤渣多到了,官道之上铺得不是黄土,而是黑色的煤渣。
  这样的污染之重,后世早就被查封了。但是此刻却是北方最大的钢铁产地铁都。
  即便素来以农业为重的刘定之,对于遵化铁厂让遵化附近的田产减产的事情,也让决口不提,唯独几次拐弯抹角的说,遵化铁厂不应该在少府的管辖之下,因为与盐政一般,移交给户部。
  毕竟,真要说起来铁厂的收益虽然比不上盐税,但也是一笔相当大的数字,可以顶一省赋税了。
  朱祁镇只能打个哈哈,就当没有听见。
  到了遵化铁厂之后,周围更是灰扑扑的。似乎奠定了遵化附近一切房屋建筑的底色。
  石璟为首,带着几十个人早早的迎接过来了。
  朱祁镇直接找到了贝琳,说道:“贝先生,这蒸汽机在什么地方?”
  贝琳听了,看了石璟一眼。
  朱祁镇瞬间明白,石璟作为少府令。定然是提前安排过改如何迎接朱祁镇,但是朱祁镇却是一个可以破坏的规则的人。
  他丝毫不在意,径直向前,握住贝琳的手,一副要把臂同游的架势。
  贝琳心中感动,也不去想石璟怎么想了,他立即说道:“陛下请跟我来。”
  一行人并没有进入铁厂之中,铁厂外面一片空地上,看到了蒸汽机。
  不,在朱祁镇看来,根本不能算是蒸汽机。与他想象的蒸汽机,完全不一样,乃是一座红砖与铁混合的建筑物。
  朱祁镇想要走上前细细看,却被身边的侍卫一左一右拦住了。刘定之说道:“陛下,身负天下之重,这样危险的地方,还是不要靠近的了。”
  刘定之作为首辅,他想要知道什么,很少有事情能瞒得过他的,蒸汽机研究之中,出过好些人命,对于刘定之来说,不过是一个数字而已。
  但是如果皇帝出了一点问题,刘定之的九族都不够赔的。
  朱祁镇看向贝琳,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意思很明显,朱祁镇想要贝琳为这个蒸汽机的安全性做出一个背书。
  但是贝琳不敢回应朱祁镇的眼睛,低着头,硬着头皮说道:“陛下,臣在这里为陛下讲解。”
  贝琳怎么敢承担这样的风险。
  一个不小心,不是要贝琳一个人的命,南京贝家都不要有活口了。
  他虽然知道朱祁镇不高兴,但也不万万不敢说出“安全”两个字,说实话,贝琳也知道,这大体是不会出什么问题的。但是万一怎么办?
  在后世还有锅炉爆炸的,贝琳又怎么敢肯定,这里就不会爆炸了。
  随即贝琳上两个侍卫扯开一张图纸,细细为朱祁镇讲解了一番。
  在贝琳讲解之后,朱祁镇更觉得这个根本不是他想要的蒸汽机,而是一个锅炉。
  最高处有一个好像是天平一般的杠杆,一方面是燃烧室,将封闭燃烧室之中的水加热成为水蒸气,水蒸气就推动上面的杠杆,一头高举,另外一头就垂下来的。这一头下面挂着一大水桶,就深深陷入水井之中。
  然后将燃烧室冷却,随即蒸汽冷凝为水,支撑杠杆的力量就下来的,于是装水的水桶,就被拉了上来。
  水就从地下被拉到了地方之上。
  朱祁镇越看越皱眉,说道:“成本如何,百姓能用得起吗?”
  贝琳面露看苦色,说道:“陛下,这成本,臣还在想办法降低。”
  朱祁镇围绕着个所谓的蒸汽机,转了几个圈之后,心中微微一叹,却也知道,他看似成本高,但是在抗旱上面却是有效果的。
  与后世不同。
  后世北方的地下水下沉了不知道多少,但是在河北虽然常有水旱,但是地下水却是很浅的,大部分地方下挖数米,就是一口井。
  之所以旱情严重,以至于不可救,乃是提水的效率太低了。
  河流之中,还能用水车提水,但是在水井之中,就不行了。只能有轱辘一桶一桶的提,对于旱情来说是杯水车薪。
  但是蒸汽机却能昼夜不停。在干旱的地位,或许能救下不少百姓。
  这就是不同的地区,有不同的思路,朱祁镇思路很简单,他不是为了追求工业化而工业化,而是用工业化的办法,帮助农业发展。
  因为只有这样大明的江山才能稳定。
  所以,这种原始的蒸汽机在英国出现的时候,第一个需求就是为了煤矿抽水,但是朱祁镇却相当是浇地。
  朱祁镇对刘定之说道:“首辅以为此物如何?”
  朱祁镇能想到的,刘定之也能想到,他微微捻须,说道:“真神器也。”
  朱祁镇说道:“既然如此,内阁就采买几台,放在西北干旱之地如何?”
  刘定之说道:“陛下,臣以为先用一台,总要看看情况如何,再做一下步举止,仅仅而今这样的情况,却是做不得数的。”
  刘定之对而今的情况充满了不信任,似乎觉得这是为了邀功的一个骗局。


第一百三十二章 蒸汽机的初应用
  刘定之也是如此。
  这样真正办过事情,从下面上来的官员,对下面官员的节操,都是存着最下的猜想。
  各种面子工程,欺上瞒下,决计不是在后世才有的。
  眼前一切看上去,似乎能用,但是刘定之必须让他信得过人用过,实验过,才肯相信这个是真的。
  否则谁不知道什么不是障眼法。
  朱祁镇说道:“就依首辅的。”
  大明与大清是不一样的。
  大清是异族统治,他们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对内统治上了,所以极端保守,凡有一件事情,他们首先想到的会不会对自己的统治有没有冲击。
  所以极端保守守旧。
  但是大明就不一样了。
  大明在很多事情上都是开发的,在明代从来没有拒绝过传教士的知识。他们关心的只是好用不好用。
  而今刘定之根本没有想那么多?他所关心仅仅限于这个蒸汽机,是不是下面欺上瞒下的产物。
  正因为如此,朱祁镇相信,一旦有人尝到了蒸汽机的好处,自然会有人愿意推进,就好像于谦为西北驰道大声疾呼一般。
  在驰道刚刚开始的时候,很多大臣都是观望,甚至反对的,一旦发现了驰道好处,很多人都会转变自己的态度。
  恩,真香。
  所以,朱祁镇从来不担心科举产物在大明的推行,前提是真的有用,真的香。
  贝琳说道:“陛下,还有上铁轨的蒸汽机。”
  朱祁镇听了,想起来他看过的图纸。见识过这个蒸汽机的实物,他已经对贝琳的另一个项目,并不抱什么希望了。
  只是贝琳而今也算是有功之臣,不管怎么说,蒸汽机的实用化,既然已经迈出了一步,接下来就好办多了。
  “走吧,去看看。”朱祁镇说道。
  贝琳在前面引路,很快朱祁镇就看到了数里长的铁轨。
  此处有必要说明一下,大明铁轨的规格。
  因为大明的驰道一开始就是用的两马拉车,故而铁轨宽度,是比英制宽将近一倍,之所以是将近,是因为大明马匹比西方的马匹稍稍小一点。在两米多,快三米上下。
  此刻一辆大铁车已经停到这里。
  而今蒸汽机还没有运作,自然能让朱祁镇上前观察。
  这个铁车全身都是铁架子构成,这个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铁架子上并没有什么装饰,空荡荡的,更类似于一个实验台,上面有着一个竖着的大铁炉,可以被认为锅炉。还有一个烧火的地方,后面自然是大片的煤炭。另外还有一个大水箱。
  这里最显眼的是齿轮的运用。
  两个大齿轮在外面,朱祁镇一眼就看出来,蒸汽从锅炉之中冒出来做功,退到两个大齿轮,而两个大齿轮卡着两个小齿轮,这两个小齿轮与下面的铁轮子联系之一起。
  于是,就推动了大车的行进。
  在原来上,朱祁镇看不出来什么问题。
  不过,朱祁镇从来是一看就会,一做就废。毕竟在后世他看过太多东西,原理什么都很简单的,但是真能将这东西造成实物,才是考验所在。
  贝琳看朱祁镇将目光看在齿轮之上,忍不住微微得已。因为这几副齿轮看上去很简单,却是贝琳的精要所在。
  在中国古代的天文器械之上,齿轮从来是不是什么创见,很早就用了。而贝琳将个东西从天文器械之中借过来,这才解了困扰工匠们好长时间的事情。
  如何让蒸汽推动轮子转动。
  贝琳说道:“请陛下先下车,臣这就为陛下演示。”
  朱祁镇虽然想在车上,但是看着身边刘定之与一些大臣的目光,就知道这是万万不可能的。
  他叹息一声,下了车。
  此刻已经有人安排了座椅茶水,朱祁镇坐在上面抿了一口茶,却听见汽笛一鸣,却是几十个人一起动手,已经将锅炉烧的很旺盛了。
  朱祁镇听到这汽笛,一时间居然有些失神。
  汽笛这种声音,已经逐渐从后世的生活之中消失了,但是依然在很多地方有点缀的存在,怎么不让朱祁镇想起后世。
  “哐哐哐。”大铁车动了一下,一根长柄推动齿轮,大齿轮缓缓的转动,将下面两个小齿轮推动起来。
  大铁车就动了一起。沿着一里多长的铁轨,缓缓的前行。
  但速度很慢。
  不要说,与后世成熟的高铁相比,就是驰道上的马车都比他快。
  朱祁镇一看就看出问题了。
  热量消耗太多了。几乎在大铁车开动的时候,整个大铁车都被隆重在一大片白烟之中,四面八方的冒了出来。
  顿时如同在仙境一般无二。
  甚至朱祁镇还担心,这种蒸汽会烫伤人。
  这样的密封性,看似锅炉很大,但是能用来做功的力,有多少?
  但是即便如此,这一条里许长的铁路,也很快走完了,到了尽头之后,一挥手来了百十来个大汉,一起用力,片刻之间,就将这个大铁车硬生生的调了一个头,然后会隆隆的开了回来。
  朱祁镇有希望,也有失望。
  失望是这东西有太多的缺点了,在朱祁镇看来,根本就是槽点太多,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
  而希望,却很简单。
  这个东西的存在,本身就是朱祁镇的希望所在。
  刚刚发芽的种子,不需要责备太多。
  朱祁镇心中各种情绪激荡,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种情绪是别人很难理解,即便是他的肱骨重臣,他的亲生儿子。
  他稍稍平稳心中的激动,对刘定之说道:“首辅,你怎么看?”
  刘定之的脸色之上,有是有一点点的失神的。但是他很快就收敛了自己的情绪。恭恭敬敬而不失大体地说道:“陛下,此物精妙之处在刚刚提水机之上,但是实用却在其下。”
  朱祁镇听了,刘定之这一句话,心中立即有几分惊醒,立即问道:“为何?”
  刘定之说道:“请陛下允许臣问几句话?”
  朱祁镇一伸手,示意刘定之随意。
  刘定之将贝琳叫过来,问道:“此车应该在万斤之上吧?”
  贝琳说道:“正是。”
  刘定之说道:“我看你们铺设的轨道,不是木轨包铁吧,应该是全部是铁吧。”
  贝琳说道:“正是。”
  何止是纯铁,这些虽然是铸铁,但是为了能用于铁轨,之前的工匠可是花了不少心思。这种长长的铁轨,不管材质上还是铸造上都比寻常铁料,还花费更多的精力。
  刘定之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车应该不能在驰道上行进吧。”
  贝琳脸色有些低沉,但也不能不说道:“是。”
  万斤?不,是几万斤的东西压在木轨之上,纵然是包了一层铁皮,但也承受不住的。或许第一次能够用,不用时间很长,就要更换木轨。
  虽然驰道的木轨平日也习惯更换,但是频率并不是太高的。可以应付马车,但是决计不能应付这个重家伙。
  刘定之问完之后,说道:“朝廷之驰道,乃是陛下亿万心血所寄,汇集大明内外,此物虽然好,却不能上驰道,也不能平定行车。以臣之见,此物自然是比不上刚刚那个提水车了。”
  朱祁镇听了之后,却有几分啼笑皆非。
  但是细细想来,在刘定之的角度来看,却也不是不能想通的。
  驰道已经铺设了好几千里,而今为了一个不大合用的火车,而铺设铁轨,并废除之前已经用的很好的驰道。
  刘定之是抽风了才会答应这样的事情,这一进一出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第一百三十三章 蒸汽机的窘境
  朱祁镇也是无言。
  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
  驰道在大明很多地方,已经成为骨干一般的存在。而修建联系整个北方的驰道,完成北方驰道网络,与南方的水网相对应。
  这已经是满朝文武的共识了。
  这个共识并不容易。
  虽然没有如同辟雍之会,这样轰轰烈烈的对峙,彼此言论攻击。但是却从朱祁镇还没有亲政开始做,驰道先是在战争之中发挥出自己的作用,又是在巩固北方边防之上,显露出自己的作用。
  这才缓慢的被大明文官集团所接受。
  但是而今,蒸汽机这个体系,耗费大过了驰道体系不知道多少。而且能比驰道好上多少,还是未知的。
  只要想到,将数不尽的钢铁铺到地面之上,就是一个足够让户部破产的建议。
  虽然遵化铁厂大量产出铁料,让北方铁价直线下降,已经不是当初每斤银一分六厘。而今降低每斤银五分,乃至更少了。
  当然了,一些特殊的钢,比如造火铳的钢,价格还是挺高的,否则也撑不起一根火铳五两银子的高价。
  火铳之所以成本降低,更多是大规模生产带来成本降低。
  但是即便如此,一两银子也不过二十斤铁。
  不是遵化铁厂的产量不高,而是大明本身就是一个大市场。真要说起来,铁也是百姓生活之中离开不了的必需品。
  在工业革命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是不会有什么生产过剩这一回事的。
  所以,想起铺铁路的数千万斤,甚至更多的铁料使用,就是刘定之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朱祁镇想了想说道:“此车就命之为火车,先在铁场与矿场之间使用吧。”
  朱祁镇自然不会放弃对蒸汽机的推进的,只是在外人之间暴漏与内阁首辅的激烈矛盾,却不是一个好选择。
  而且在朱祁镇看来,而今蒸汽机虽然能推动火车前进,但是更多是一个不完善的半成品。这个东西,贸然推广也是会出问题的。
  而在铁厂之中暂时使用,也是一个办法。
  毕竟在铁厂之中,各处都是使用铁轨了。
  毕竟从铁矿到煤矿,乃至铁厂之内内部的道路,如果用木轨的是承受不住的,毕竟这都是重载。
  而对于铁厂来说,这些铁其实并不值钱。
  再加上少府对附近的控制权,谁不长眼了敢去偷少府的东西。
  石璟立即出列说道:“臣遵旨。”
  刘定之听朱祁镇这样说,虽然微微松了一口气,但是悬着的心,却并没有放下。因为他跟随朱祁镇太长时间了。
  对朱祁镇的一些行为,很是熟悉。
  今日朱祁镇虽然避开了主要话题,但是刘定之很明白,就是这一件事情并没有完。
  不过,债多了不愁。
  如果内阁首辅真与皇帝之间一点分歧才是怪事。
  因为这样的人,不是大臣,而是奴才。
  刘定之正平心静气,想回去之后,应对陛下的乱命,却不想陛下第一道乱命就来了。
  朱祁镇看着贝琳说道:“此车乃是军国之器,贝先生修建此车,有大功于国,臣封先生为伯爵,传令有司商议爵位。”
  刘定之大吃一惊,说道:“陛下,名爵大事,非有功不得授人。而贝琳有功于朝廷,赏赐金银可以,迁升可以,封妻荫子可以,但是封赏名爵,却是万万不可。”
  “昔日,陛下不肯封会昌伯,是为重名爵。而今为一工匠之才,封赏爵位,陛下何以对太后于地下。”
  “臣附议。非军功不得反封爵,祖宗之训,万不可改。”郭登也出来说道。
  刘定之是为朝廷体制发言。
  他作为群臣之首,对于皇帝破坏朝廷体制的事情,自然要出言抗争,而郭登却是纯粹为勋臣的利益。
  对于郭登这样的勋臣来说,提高勋臣的门槛,有利于维护他们的地位。
  在正统之初,从仁宣以来勋臣的地位其实一直是衰落的。但是在正统十四年之后,勋臣之位虽然在文官之下,但却一直在提升的。
  最少,在军事上,第一发言权一直在勋臣手中。
  一旦勋臣不同意。很多军事行动都要搁浅。
  郭登也明白,之所以如此,就是正统勋贵这一批人都是打出来的,军事素质上比靖难勋贵二代要强上不少。
  甚至可以说,比靖难勋贵强上不少。
  说实话靖难勋贵要比开国勋贵差多了。太宗皇帝之所以五次扫北,不就是他环视群臣,没有他的徐达,蓝玉,派谁去,都不放心,这才亲自带兵的。
  但是正统勋贵这些将领,最少有好几个能够独挡方面大权的大将之才。
  为了维系勋贵集团的权力,郭登很注意提携军中后辈。因为只有勋贵集团一直在政坛之上,武定侯家族的后辈才能继承郭登的余荫。
  不管从什么方面来说,郭登都不可能赞同皇帝随意封一个造什么乱七八糟东西的爵位。
  贝琳此刻也有一些惶恐,立即行礼说道:“臣微末之才,能为陛下所用。已经是万幸了,不敢希冀莫名之赏。”
  贝琳而今的待遇也比低,钦天监正,三品,又有待诏衔,可以领两分工资,而今子孙也安排好了,都在钦天监之中。
  毕竟在其他衙门,这或许是私相授受,但是钦天监之中,这却是寻常事情,毕竟钦天监衙门之前,一直是父子子孙相承袭的。
  贝琳所得到的已经是作为一个钦天监出身的官员最高位置,他还想升到什么地方?也没有地方给他升,去了别的部门,或者地方,估计上下级都不正眼看他。
  贝琳掂量很清楚,与其得一个爵位,被当做众矢之的,还不如其他赏赐的。
  朱祁镇却淡淡地说道:“此事朕自有主张,贝卿就不要说话了。”
  这件事说贝琳,这一件事情与你无关了。
  的确,在朱祁镇看来,这一件事情虽然说得贝琳,但是与贝琳无关。
  朱祁镇努力经营出来一个很幼稚的科学体系。当然这个科学体系还单薄无比,还有很多缺陷,但是在朱祁镇看来,却是重要无比。
  因为这里面孕育的无限可能。
  奖赏贝琳,这自然是奖励贝琳在这里做出的突出贡献,一直卡住的蒸汽机项目,在贝琳加入之后突飞猛进。
  这固然有之前数位大匠留下的思路,但也有贝琳熟悉思想,引进天文器械一些制作思路。
  贝琳这个人才是很重要的。
  但是比贝琳更重要的是,对贝琳研究价值的定义。
  这关系到社会风向的转变。
  如果今日以工匠之才视贝琳,那么将来有多少人会参与进科研工作之中,朱祁镇在的时候还能以君王的意志推行这一件事情,但是朱祁镇可没有千秋万寿之命。
  等他死后,难道让一切恢复原点吗?
  所以,确立贝琳的待遇,给这样的科学家。不,应该是以贝琳的待遇,来确定科学家的职业,让他们从工匠之才中分离出来。
  这才是朱祁镇的目的。
  在这样的事情之上,贝琳个人意愿重要吗?
  一点都不重要。
  只是这里不是深宫大内,朱祁镇出行带来了大量随行人员,再加上地方官府的,乃至维护秩序的士卒。
  朱祁镇自然不愿意将朝廷内部的分裂暴露在天下人眼中,淡淡说了一句:“此事容后再议。”
  随即参观了铁厂。此后一路都按照行程来办,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
  但是很多敏感的大臣,已经食不甘味了,他们都预感了一场风暴的到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封爵风波
  朱祁镇刚刚回到北京之后。
  明报就已经发声了。有很重的笔墨描绘出蒸汽机,并指出蒸汽机而今两个作用,一个是用来提水,一个是用来代替马匹。在驰道上奔驰。
  朱祁镇之所以,将这一件事情闹得声势浩大,就是想做一种科学的推广。最少让大明百姓,心中有这样一个概念。
  大部分平头百姓都是将这一件事情,当做奇谈怪论,有相信的有不相信的。
  相信的觉得明报可是朝廷的喉舌,不应该乱说话,有的人觉得这根本不可能的。
  但是总体上来说,不过是一些茶余饭后的议论而已。
  真正敏感的人,却敏锐的发现这里面一些细节。那就是朝廷对贝琳有封爵的意思。
  这一丝风声,却让很多人感到不对劲。
  感到不对劲的人就有吴与弼。
  吴与弼主持天理报数年,一方面面对各种政治风云发声,另外一方面,吴与弼一心想要找到理学的外王之道。故而一直在心中苦苦思索,心力消耗极大。
  短短数年,吴与弼就老了许多。
  而这个消息,让吴与弼心中更是吃惊,他想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这样做?
  做了几年白衣御史,每日揣摩政令,议论文字。另一方面研究典籍,从中找出一条合陛下心意的道统。
  吴与弼对陛下心意揣摩了不少。
  不敢说,这里面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是大体上还是了解的。在他眼中,皇帝本身是一个很重视规则的人。看似皇帝变更法度弄得轰轰烈烈的。但是对朝政本有一些原则,还是比较遵守的。其中就有非军功不得封爵,为了这一件事情,还与母亲闹得很大。
  这一点,北京人都知道。
  那么为什么,皇帝会在这个事情上,却好像变了一个人一般。
  作为内阁首辅,刘定之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维持原则,维持朝廷体制,是他必须要做的事情。
  但是吴与弼就不一样了。
  他又不在其位,他更想知道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也好完善他的理论。让理学重新回到他该有的位置上。
  他心中暗道:“这一切的关键都在蒸汽机,或者说贝琳身上。”
  所以他起了去拜访贝琳之心。
  吴与弼在京师数年,虽然没有一官一职在身上,但是早已名动天下,成为天下知名大儒。
  甚至比当初在江西的时候,名望大多了。
  这也是报纸的力量之一。
  之前吴与弼的名声,仅仅是在官场在士林之中,而今即便是贩夫走卒,都知道有一位吴先生学问极好,人品绝佳,即便是皇帝也要看重的。
  如此一来,吴与弼声名日隆之时,也为自己搭建了一张关系网。
  他起了拜访贝琳之心,很快就摸清住贝琳的情况。自己带了一个弟子,就去登门。
  只是到了贝家,却见外一片狼藉,而大门紧闭,不管怎么敲就是不开门,但是听里面的声响,却还是有声音的。
  吴与弼自然是锲而不舍,让弟子一直敲门。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老仆打开一道门缝,说道:“你们烦不烦——”
  话音未落,就看见眼前的吴与弼。
  吴与弼一身简单的青衿,头发白透了,但是他读书多年,早就将书读进骨子之中,一股气质透了出来。
  让这老仆一见,就知道气度不凡,不是寻常人。这才改口说道:“先生是——”
  吴与弼示意弟子将拜帖奉上。说道:“吴某拜见贵主人,还请一见。”
  老仆双手接过,立即关上了门,脚步急促的去了后院。
  不多时,贝琳脚步匆匆而来,让人大开大门,随即作揖道:“没有想到吴先生来访,实在是失礼了,恕罪恕罪。”
  贝琳虽然是三品官,但是却是杂流进取。在社会地位上,未必比得上桃李满天下的大儒吴与弼。
  吴与弼还礼道:“是我冒昧了。”
  贝琳似乎在恐惧什么,连忙请吴与弼进去,又令人将门关上,插上好几道门栓,似乎担心有人用巨木撞进来一般。
  看老仆做完这一切之后,贝琳才放松了一点。他看见吴与弼奇怪的目光,说道:“吴先生莫怪,因为陛下厚爱,欲封我爵位,弄得朝廷之中,议论纷纷,有些言官学子,以为我是霍乱之源,特别上门来,请我辞去。其实在陛下有意的时候,我已经第一时间请辞,奈何天意莫测,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先生如果是因此而来,只能白跑一趟了。”
  贝琳以为吴与弼是因为这个而来的,故而将仇话说到前面。
  吴与弼听了,这正印证了他的猜想,贝琳不是不知进退的人,是知道分寸的,而今他都不想要这个爵位,那么就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为什么这样做?
  吴与弼心中更好奇了。
  他轻轻一笑,对贝琳说道:“请贝大人放心,老朽此来,并非为了这一件事情。”
  贝琳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一些好奇,说道:“那先生为什么来此?”
  贝琳与吴与弼说没有关系,但是在某些场合上也是远远的见过几面,如果说有关系的话,那也是太扯淡了。
  吴与弼说道:“我其实是为蒸汽机而来的,见明报之中说得神乎其神,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此来就是请贝大人指教的。”
  贝琳听了,苦笑说道:“没有想到,惊动先生了,此事我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两人如此一前一后,进了正堂之中,上了清茶之后,贝琳就开始为吴与弼讲解蒸汽机的原理。
  吴与弼虽然不是腐儒,在很多地方都是有所造诣的,但也不可能与贝琳相比。吴与弼先讲了蒸汽的原理,还有齿轮,杠杆等机械原理。
  当然了,吴与弼对这些东西的理解,也不可能上升到了原理层面,他更是应用层面的东西。
  从这个角度来看,刘定之称吴与弼为工匠之才,也未必不对。
  还有很多数学知识。
  刚刚开始的时候,贝琳还担心吴与弼听不懂,却不想吴与弼虽然年纪大了,接受能力并不弱,再加上,吴与弼不耻下问,只要不懂就问。
  如此只说道天色已暮,吴与弼也就听了一个大概。即便如此对吴与弼的内心震动也是相当大的。
  特别是朱祁镇告诉吴与弼的一些实验概念与方法。
  对吴与弼来说,简直是醍醐灌顶之感。
  顿时眼前一亮。一道灵感,被吴与弼死死的抓在手中了。
  只是他心中还有一些不确定,他问道:“可否一见蒸汽机?”
  贝琳沉吟一下,说道:“这蒸汽机是军国重器,寻常人自然是不能见的。不过先生不是寻常人。正好,我这数日就准备回遵化,先生一并来吧。我自然能让先生看一看实物。”
  贝琳语气之中,有一种萧条之感。
  无他,贝琳并不是想要回遵化的。他本想化解这个风暴的,但是回到京师之后,却发现这一件事情,他根本无能为力。
  什么也做不了,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糕。只能回到遵化,继续蒸汽机的研究与完善。
  只是如此一来,贝琳就等于听天由命了,一旦朝廷做出决断之后,他根本更改不了了。甚至他也有可能因为蒸汽机之功而招祸。
  只是贝琳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
  贝琳这种处境,吴与弼是了解一点的,但是此刻吴与弼根本没有心思去考虑贝琳是怎么想的,有什么处境。甚至没有心思关注自己的生死,他一心一意放在对大道的求索之上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分殊定理外王道
  在遵化铁厂之中,吴与弼见识了蒸汽机的一些运用。
  吴与弼敏感的感受到了蒸汽机强大的作用。
  最重要的一点,吴与弼发现,蒸汽机是烧煤的,不用粮食。这一点就是极大的利好。
  驰道上马匹全部是吃粮秣的,真要说起来,这些马匹消耗的粮草,也不是一个小数字,而对于大明百姓来说,很多时候马吃的粮草,都能与穷人的伙食对应起来。
  而粮草是有限,煤却是无限的。
  特别是对于中国北方来一些地方,比如山西。
  这煤真是要多数有多少,翻开地方志,更是看到不知道多少府县都说自己产煤。
  蒸汽机革命性的作用,吴与弼并没有完全看出来,但是仅仅是他看出来的一些,已经是无穷好处了。
  吴与弼心中的理论,正式完成了。
  他根本不等回到京师,就开始伏案疾书。
  他首先找到了朱子理学之中的理论,就是理一分殊理论。
  理一分殊是什么意思?
  理一分殊乃是理学的关键节点,也不是朱熹发明的,在二程的道学之中就有,具体的说起来,就可以分解出几十篇论文,从各种意义上分析这个概念。
  这里就不展开了
  只是大概的说,就是理学认为,天地间有一个理,而这个理又能在万事万物之中得以体现,即每个事物中存在自己的一个理。每个事物之中一个理合起来,就是天理。
  这理论也是理学的基本理论。
  甚至王阳明格竹,未必不是对这个理论的实践。
  吴与弼首先结合而今的事情,对这一件事情进行发挥,说明了存在的天理,与各种不同的物质所结合,形成了各自的理。研究各自的理,就是分析观察天理的一个办法。
  如果单单是这样,吴与弼的理论,也是平平常常,因为这个理论之前,也有人提出了。
  吴与弼立即转入实践之中。
  他将蒸汽机研究归纳进入这个理学实践之中。
  将蒸汽机研究,划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就是分析蒸汽之理。另外就是应用蒸汽之理,从而行天理以利百姓,行王道。
  并发散开来,将这一个理论定为理学的外王之道,只要能穷尽天下所有物质的天理,并践行天理之道,就足够安百姓,定天下,达小康,致大同。
  看似吴与弼整个文章之中,并没有很多创见。
  不过是将很多已有的东西进行了整合。
  但是这种整合颇见功底。
  毕竟,儒学之道,是有自己一套话语体系,一套历史语境的,吴与弼将科学实验这些东西,完全的整合到儒学体系之中。
  如果没有吴与弼深厚的儒学根底与地位,是根本不可能的。
  更不要说,吴与弼更是将三皇五帝很多作用,比如燧火,巢人等作为,归纳入这个体系之中,让这个体系,一下子有了深厚的根底存在。
  吴与弼写完这一篇文章,只觉得大汗淋漓,整个人将近虚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暗道:“今日我即便去地下见薛瑄,也可以无愧了。”
  当日辟雍之会,薛瑄为卫道而死。吴与弼却没有多开口。非他惧死,而是很多时候,生比死难。
  吴与弼这一篇文章,虽然有投皇帝之意的地方,但也直指理学的缺陷所在,理学号称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但是对于如何格物致知诚心正意修身齐家,都有相当的描述,与办法,但是如何治国,平天下却是大有缺陷。
  而今他算是补上了这一点。
  当然了,他也知道,这其中很多概念都是从皇帝的理念之中截出来的。
  只是读书人的事情能叫抄吗?
  特别是罢黜百家之后,将别人的理论改头换面为自己所用,已经是很普遍的一家事情了,从这里角度来说,天下文章一大抄,未必不对。
  这一篇文章,吴与弼立即将这一篇文章送到了天理报社,立即刊登出来。
  这一日朱祁镇早起之后,想起与内阁之中对于封赏贝琳的坚持,心中还是有些烦恼的。
  大体来说,朱祁镇选择的大臣,都是能力与操守并行的,并在这上面选择与自己的政见相吻合的人。
  但是这就有一个问题,一个有能力有操守的人,定然会有自己的政见。
  出现政见不合的情况,也是很难受的。
  朱祁镇几次都不能说服内阁。这一次不仅仅文官反对,武将也是反对的。就更加难搞了。
  他一边吃着早餐,一边令怀恩读报。
  怀恩先读了明报上面的内容。
  朱祁镇没有什么反应,依旧用银勺,不紧不慢的喝着瓷碗之中的白粥。
  而今的朱祁镇早已过了声色犬马的年龄,反而怀念起前世的伙食了,他吃的不过是普通的白粥,油条,再加上几位素菜。
  但是等怀恩念起天理报的内容时候,朱祁镇手中银勺顿时不动了,朱祁镇竖起耳朵愣愣的听着吴与弼的文章。
  怀恩读完之后,朱祁镇立即让怀恩拿过来。也不管什么白粥不白粥了。如饥似渴的看了一遍一遍又一遍。
  似乎怎么都看不完一样。
  “陛下,”怀恩说道:“早朝时间到了。”
  朱祁镇说道:“就说我偶感风寒,今日免朝。”
  朱祁镇一般情况下,每天都上早朝,虽然早朝礼仪性质更多,但是皇帝本身就有一种礼仪性质的责任。
  让百官看到皇帝,有利于稳定百官之心。
  只是此刻朱祁镇也顾不得这些了。
  他反复推敲这一篇文章,用自己浅薄的儒学知识,想要找出其中的破绽,或者说不通的地方。
  这并不是朱祁镇不欣赏这一篇文章,而是太过欣赏了。
  朱祁镇一直以来,都想完成科学体系与儒学体系之间的嫁接。只是这里面有太多的问题了。
  理学虽然不讲鬼神,但是与佛道互相影响,天然带着一种非自然力量的感觉。
  很多时候,朱祁镇不知道不明白,该怎么将两者之间连通起来。
  他即便有些想法,但是真正写出来的文字,自己都能看出破绽来。
  而今终于看到了一篇可以无缝连接两者之间的文章,一下子给朱祁镇打通了不知道多少障碍。
  首先,朱祁镇提高科学家的地位的事情,在文官之中会有一大批支持者。当然了,因为因地制宜的原因,中国的科学家大概要叫理学家了。
  到底是什么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什么。
  其次,朱祁镇可以名正言顺的将一些事情纳入国家计划了。
  不要小看着一点。
  很多科学研究,朱祁镇都是以少府的名义在搞。
  而少府越来越大的同时,文官之中已经有了很多反对意见。而且少府而今也有一些畸形发展的趋势。
  一直维系少府这个庞然大物,并不利于朝廷发展。
  将来少府如何处置,让不让文官插手,这都是问题。如此一来,少府一些事情就不能独立于内阁之外。
  最少内阁要有少府一定的指挥权,或者说领导权。
  如此一来,一些科研计划能不能继续下去,就不好说了。人亡政息实在太正常了。而今从思想上打通之后,朱祁镇最少不担心,在自己死后,科学成为异端邪说,或者说奇巧淫技
  这就是一个很大的胜利。
  更重要的是,这个理论能给朱祁镇带来源源不断的科学人才。
  不管朱祁镇想不想承认,大明的高素质人才,从来是士大夫集团之中,甚至一些家族放到后世也是一等一的。


第一百三十六章 新理学的诞生
  比如吴越钱家,世代书香门第,在中国科学史上,也是绕不过的姓氏。
  而科学研究本身就要求很多高素质的人才。
  如果士大夫集团反对科学,朱祁镇从什么地方找人才?
  单单是一些工匠出身的人才,未必能行,即便不说教育问题,只说基数问题,工匠之中能够成才的才有多少,能够识字的人能有多少,但是在士大夫集团之中,这都不是问题。
  真要细细说来,简直是有无穷的好处。
  朱祁镇欣喜如狂,这种欢喜他已经很久没有了,上一次欢喜大概还是在燕然之战,一举击破了瓦刺主力。甚至谅山之战,都不能给朱祁镇太多的喜悦。
  毕竟,朱祁镇对于安南之战,是预料之中。胜利无非早晚而已。
  朱祁镇放下天理报,说道:“吴先生在何方?”
  怀恩说道:“应该在北京。”
  朱祁镇说道:“传令,请吴先生开经筵。不,你亲自去请。”
  怀恩有些迟疑,说道:“陛下,这不大好吧,吴先生还是白身。”
  朱祁镇说道:“要你废话。”
  怀恩自然不敢言语,立即去请吴与弼不谈。
  朱祁镇自然是知道怀恩的想法,经筵就是给皇帝上课,说起来,朱祁镇已经很久没有开经筵了。
  一来,朱祁镇并不觉得这些儒臣讲授的帝王之道,有多少符合而今的,符合朱祁镇的心思的
  二来,却是朱祁镇太忙了。
  天下之大,事情纷杂,本来就很忙了。再加上朱祁镇要推行变法,在很多事情上都担心下面出问题,即便不是事必躬亲,也要一一垂问。
  就更没有一个上午的时间,却听人讲儒学经典了。
  而今重开经筵,与其说是听吴与弼讲这个理论,不如说说强调他对吴与弼的欣赏。
  朱祁镇自然知道,能担任经筵讲官的,都要是官身,而吴与弼是白身。朱祁镇要得就是破格,超出常规。
  如何表现出对一个看重,就是显示出不一样的地方。
  就好像曹操的倒履相迎,而今追女孩子的各种套路,就是要表达一个目的,就是你是我的不一样的。所有规则在你面前都可以打破。
  这种套路,朱祁镇早就熟捻的不行。
  怀恩去请吴与弼,知晓吴与弼在遵化,自然去请。
  而此刻,吴与弼这一篇文章,已经在朝廷之中传播开来。
  刘定之此刻也看到了天理报,他细细思索。微微皱眉。
  有一句话说,人将自己出生以前的事情,都视为理所应当,自己成年之后的事情都能坦然接受,但是在中老年的时候,面对新生事务,却是百般看不惯。
  而今刘定之就是如此。
  刘定之并不是一个理学家。
  他本质上是一个官僚。
  儒学不过是他用来敲门的砖而已。
  他之所以反感这个理论,有两点。他本能感受到这个理论有些奇怪,与朱子的理学放在一起有些不和谐。
  虽然他说不上来什么不和谐。
  从这一点上来说,刘定之在儒学上的修养,就要比朱祁镇强上不少了。
  科学理论是基于西方的各种哲学衍生出来的,如儒学在基因层面就有不协调的地方,吴与弼而今种种整合,其实都有偷换概念,强词夺理的地方。
  不过,因为吴与弼本身儒学造诣很高,文笔很强大,能够自圆其说,让刘定之找不到破绽。
  但是有些时候,有些道理,看似很正确,你找不到问题说在。很多时候本能的觉得不对。这就是而今刘定之的感觉。
  再有,刘定之知道这个理论定然会被朱祁镇支持。
  如此一来,贝琳的爵位就拦不住了。
  如果单单拦不住了,也就罢了。
  一个特例而已,孙家封爵,刘定之也没有拼命去拦,死命的与太后作对。只是皇帝要的估计不是一个特例,而是一套规则。
  但是大明上层就这么大的蛋糕,有文官与勋贵外戚来分就行了,难道要多一个特别的贵族阶层。
  不过,刘定之转念一想,暗道:“这不是郭登需要想的问题?”
  此刻他心中甚至有一些幸灾乐祸的感觉。因为他知道,皇帝对勋贵集团的影响力惊人,可以说郭登即便百般不愿意,面对皇帝意志,也是不可能说出一个“不”字。
  文官硬抗皇帝没有问题,皇帝还能优容,但是勋贵们敢这么做,却是要死人的。
  很快连贝琳都看到了这一篇文章。
  贝琳也是读书人。
  虽然他从小读的就是天文书籍,他也算是天文世家出身,但是如果说他没有读过儒家经典,那就错了。
  大多数孩子开蒙所用的,都是三千百,即便不科举,也会读《孝经》《论语》。
  贝琳看了这文章,心中整顿非常,心中一种莫名的感觉,油然而生,贝琳说不清楚什么的,似乎是一种神圣感,又似乎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心中暗道:“原来我做的事情是这样的伟大?”
  贝琳之前主持蒸汽机研制工作,并没有什么感觉。这只是一个工作而已,就好像四海测量计划,编纂《正统历》一般,没有什么感觉。
  不。甚至还不如两者的。
  无他,贝琳作为一个天文学家,他从小就有一种想要重修历法的使命感,修一部完全的历法,是几乎所有天文学家的终极理想。
  所以,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贝琳是有使命感的。
  而调来研制蒸汽机的时候,贝琳简单的将这一件事情归为皇帝的命令而已。
  也没有觉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此刻,吴与弼将这一件事情提高到验证天理,践行天理,立即有一种使命感充斥着贝琳的心胸,六十多岁的老人了,贝琳甚至有一种想要拼命的冲动,拼命将这一件事情做好。
  而今此刻,贝琳的弟子们也围了过来,问道:“师傅,你觉得吴先生说的对不对?”
  贝琳的这些弟子,之前也说过,都是工匠出身。或许在某些地方上有专长,比如说数学。但是在儒学上见识并不多。但是识字是绝对的。
  他们见了吴与弼的文章,其实是有一点看不懂的。
  毕竟没有一点儒学基础的人,甚至看不明白吴与弼的一些词句。
  贝琳看着这些人,他看见了一双双希冀的眼睛。顿时明白了一件事情。
  这些人虽然在皇帝一些政策下,提高了社会地方,有了待诏官,还有一些丰厚的待遇,但是物质待遇的提高,精神上的待遇却并没有提高。
  掌控整个大明舆论的士大夫们,该看不起他们还是看不起他们。
  而今吴与弼的话,却说明他们是理学的一部分,是践行理学之道。以吴与弼的身份地位,就是对他们所作所为的肯定。
  这是能影响他们的社会的地位的。
  不要小看着一点,即便他们的而今待遇变好了,但是小辈嫁娶,也都在工匠中找,很多穷秀才都不愿意与他们接亲
  而今如果吴与弼说的是对的,这些小辈的婚事就可以与很多士大夫接亲了,这就是直接的影响。
  贝琳也是如此。他不再是一个杂流官,而是一个大儒。
  这种社会地位是截然不同的。
  此刻贝琳瞬间想明白了,吴与弼所说的正确不正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需要这些话是正确的。
  贝琳说道:“对,吴先生所说的都是对。今日将手中的活都停下来,跟着我去见吴先生。”
  “是。”众弟子大声说道。他们也想听听吴先生怎么说。
  贝琳决定拜入吴与弼门下,宁愿为吴先生门下走狗。


第一百三十七章 贝琳拜师
  当贝琳到了吴与弼的住处的时候,却发现外面已经有很多学子了。
  很多大儒或许没有政治地位,但是凭借自己的学问却能让很多人追随,吴与弼刚刚到遵化的时候,还没有传开,但是后来这消息传开了。
  遵化的学子都自发的来拜访,吴与弼来请教问题。
  说起来,遵化附近的儒家氛围并不浅。
  这其实很简单,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个概念已经深入所有中国人的内心深处。在大多数时候,但凡父母有些办法,就想让子弟读书。
  以求出人头地。
  虽然河北之地,因为很多人在军中出头,武风大盛,很多人都将在军中混出个爵位当成自己的进取之道。
  只是,而今这一条路上最好的办法,是考进武学。而武学之中也是有文化要求的。
  而遵化作为铁业中心,不管说遵化铁场如何危害环境,但是这铁厂也为遵化百姓带来巨大的财富。就不提这些本来就在遵化铁厂之中的工匠,单单说往来汇聚订货的货商,就能给遵化带来极大的人流量,与财富。
  遵化经济增长,甚至超过河北很多府县。一个县甚至比得过隔壁的永平府。甚至有人提议,将遵化单独列出来,再加上长城以外的一些土地,另列遵化府。
  这样的情况之下,遵化人自然愿意在教育上砸银子。
  贝琳来到此处,就看见,无数莘莘学子将吴与弼所在房间半包围起来,一个静默肃立,听着里面吴与弼苍老的问题,解答一个又一个问题。
  贝琳虽然是官员,但此刻也不敢拿大,只是在后面听着。
  忽然他听见里面有人问道:“先生,天理报上先生最新的文章,论及了蒸汽机,却不知道对机心如何认为?”
  贝琳心中顿时一动。
  他的学问不深,但是有些典故却是知道的。
  这是庄子里面的一个典故。传说孔子的学生子贡,在游楚返晋过汉阴时,见一位老人一次又一次地抱着瓮去浇菜,“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就建议他用机械汲水。老人不愿意,并且说:这样做,为人就会有机心,“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成玄英疏:“有机动之务者,必有机变之心。”
  这个典故虽然是庄子,但是历史上百家之间,互相融化,很多事情都是彼此化用的。
  甚至儒家很多人,都觉得这个是有道理的。
  这也是,清代很多人将科技当做奇巧淫技的理论基础之一。觉得这种特别精细的思想,会让百姓斤斤计较,蝇营狗苟,造成道德品质的下降,形成世风日下的局面。
  而如今传统的治天下的路线是什么?
  是一个人通过种种修养,成为一个好人。当天下人都是好人的时候,就是天下大同的时候了。这两者之间,是背道而行的。
  虽然而今看来,这简直是愚蠢之极,但有时候也不能光看他们愚蠢,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愚蠢。
  贝琳很多行为,都被人轻蔑得如此认为,他心中也是有疑惑的,此刻他也想知道吴与弼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却听吴与弼苍老的声音,说道:“夫子之道,仁也。孟子之道,义也,此大节之所在,虽然千古不可移,然有些事情,却是时过境迁,机心之说,出于老庄。本非儒家之正义。而今亦不用持此心。”
  “本朝以来,当今虽然励精图治,但天下依然有水旱之灾,如何有蒸汽机,在很多地方,不知道能活多少人命,此非大仁大义,机心之说,可以罢矣。”
  “好。”贝琳不由大声说道。
  如此一来,惊动了这里的学子,让吴与弼也看到了贝琳。
  吴与弼见状,就对身边的学子说道:“今日就到这里了,明日再来吧。”
  贝琳在遵化铁厂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有些学子是认识他的,自然没有意见,纷纷行礼退下去不提。
  贝琳进去,立即行礼道歉道:“是我误了先生讲学。”
  吴与弼说道:“无妨,大人来此,却不知道有何事?”
  贝琳猛地行礼,撩起衣袍,跪在地面上,说道:“学生看了先生在天理报上的文章,又听先生这番议论,心中不胜佩服感激,欲拜先生为师,从此在先生座下听讲。虽死无憾。”
  说起来,贝琳并不比吴与弼年轻几岁。而今也是白发苍苍了。
  吴与弼连忙扶起来,说道:“贝大人何须如此?”
  贝琳说道:“朝闻道,夕可死矣,还请先生受我一拜。”
  吴与弼一方面也有一些拦不住,另外一方面心中猛地一动,暗道:“我观陛下对此人十分看重,如果他愿意传我学问,这学问在官场也就有了根基了。”
  不管任何的思想之争,关键还是在人的。
  心学大盛,也是在中枢有好几个心学大佬之后。吴与弼想宣扬自己的学问,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朝廷之中,有几个信奉自己学问的官员。
  但是吴与弼知道,而今内阁六部的大臣,最少也是四五十岁,思想早已形成了,不管他说的多对,也未必能折服他们。
  而贝琳就不一样了。
  吴与弼岂能不知道贝琳来拜师是有其他目的的,因为按他的新学说,最有利的就是贝琳这些人了。
  但是又如何?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就是这样的。吴与弼这个师傅名分能给贝琳很大的好处,但是贝琳这个被大明皇帝看重的钦天监令,主持蒸汽机项目,甚至差点封爵的官员,对吴与弼就没有意义?
  于是吴与弼拦着的手微微一缓,贝琳已经跪在地面之上,磕头行礼了。
  吴与弼叹息一声,说道:“罢罢罢。你我互相探讨而已,无须行此大礼。”
  “是,夫子。”贝琳行礼之后,立即起身,毕恭毕敬的垂手而立。好像一个小学生一般。
  毕竟古代师徒名分之大,仅次于君臣之间。这一层名分定下来,贝琳对吴与弼的态度立即改观。就好像是侍奉长辈一般。
  吴与弼说道:“对于那一篇文章你有什么不明白的?”
  贝琳立即问出好些问题。大多是儒学之中的问题,贝琳在天文学上,也算是一代名家了,但是在另外一个领域,却好像是一个小学生而已。
  吴与弼随口就回答了这些问题。
  贝琳随即问道,他最关心的问题。道:“夫子,天理在天地之中无处不在,散于万物之间,形成万物之理,知万物之理,合而为一,就是天理本身,只是这天理到底该如何证之?”
  吴与弼听了,轻轻一笑说道:“你造蒸汽机而用,不是利用蒸汽之理?这样的事情,你不应该来问我,应该问你自己的。”
  贝琳眼睛之中有些迷茫,说道:“问我自己?”
  吴与弼说道:“我也是观蒸汽机之神奇,才知道万物之瑰丽,而明万物之理如何致用,在这一方面,你才是我的老师。”
  贝琳听了,心中更是迷茫。
  无他,很多事情在不同的人眼中是有不同的理解的。
  在吴与弼看来,用蒸汽推动蒸汽机运动,这本身就是一个非常神奇的事情,自然是运用了蒸汽之理。
  但是贝琳自问却不知道,这个蒸汽之理到底是什么?
  因为贝琳是一个天文学家。特别知道,在历法之上,有一丝的不清楚,就会导致了无数缪误的产生。
  而蒸汽的原理,贝琳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讲?只能水变成蒸汽膨胀,但是如何膨胀,膨胀了多少?
  不知道。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大经筵
  很多人都在说科学,要多问几个为什么?
  却不知道,为什么问这个为什么,却是更重要的。
  这就是思想的力量。
  古人发展不出科技,乃是古人不够聪明吗?不,是他们根本没有从这个方面想过。
  而此刻贝琳大脑之中,却响起一个又一个为什么?
  对蒸汽之理的无数种疑问,几乎让贝琳无暇思考别的东西。
  第一次,贝琳在一种使命感的驱使之下,打开了另外一个世界的大门。
  就在这个时候。
  却听见外面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贝琳立即从内心之中的悸动清醒过来,正要看看外面是谁这么大胆,却不想门帘一掀,一个身穿蟒袍,手拿拂尘的无须中年太监走了进来。
  贝琳认识此人,整个大明而今能身穿蟒袍的太监只有一个,那就是怀恩。上一个有资格穿蟒袍的太监,刘永诚病逝之后,太监之中,就没有人能与怀恩抗礼了。
  即便是内阁大臣们也对这位太监以礼相待。
  贝琳立即拱手行礼,说道:“怀公公,您这是?”
  怀恩向贝琳点点头,目光却落在吴与弼身上,说道:“吴先生,陛下有请。”
  吴与弼没有说什么,只是振衣而起。准备跟随怀恩走。贝琳却有些担心,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公,陛下何事召见先生?”
  怀恩正想对吴与弼示好,他在朱祁镇身边这么多年,很少见朱祁镇这么高兴。知道这吴与弼定然是非比寻常。笑道:“却是陛下看了先生的文章,大为激赏,为先生开经筵。请先生去。”
  吴与弼面色不变,心中暗暗深吸一口气。
  此时与他当年进京时候的遭遇,可谓天壤之别。当然了,吴与弼对自己的际遇并不是太在乎的。
  他更在乎的是理学的传承。
  虽然或许很多人认为,经过吴与弼发挥的理学,已经不是理学了。比如薛瑄的徒子徒孙,毕竟薛瑄一脉,或许不能故步自封,但是却想来讲究传承。
  而吴与弼的学问多为自悟,故而吴与弼心中并没有什么条条框框。
  但是吴与弼始终认为,理学的精髓不变,自然是还是朱子学。
  “数年之功,在于今日了。”吴与弼心中暗道。
  在思想的战场之上,二年前,皇帝将理学给打下神位,而今能不能回去,就要看今日的表现了。
  吴与弼回到京师之后,先是沐浴更衣,斋戒数日,才等到了日子。
  这一次,朱祁镇经筵的地点,还是文华殿。
  营国公郭登,与内阁首辅刘定之为经筵大臣,后面还有内阁大臣,六部尚书,枢密院诸勋臣,翰林院一些学问大家。
  全部挤在这里。
  经筵是有一定之规的,谁主讲,谁次讲,等等。
  而今一律取消了。朱祁镇将舞台让给了吴与弼。
  这与其说是朱祁镇的经筵,不如说是吴与弼的舞台。
  吴与弼一身深衣缓缓而来。行礼之后。朱祁镇起身向吴与弼躬身一礼,然后吴与弼就开始讲他的理学外王之道。
  他围绕着“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纲,诠释理学精义,他将这十七个字,分为两个层次。
  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是一个层次。
  是在个人的修养层面,几乎对朱子的精义没有什么改动,唯独多了吴与弼个人的一些感悟而已。
  格物致知治国平天下是另外一个层次。
  吴与弼与王阳明一样,在格物致知上与朱子不同,将贝琳的种种研究,列入格物致知之道,并加上很多致用之道,从而知天理治国之道。
  朱祁镇听了也不由暗暗称赞。
  这一套体系,最少朱祁镇看来,体系完整,层次分明,是很有说服力的。
  只要有这一套体系,朱祁镇用起来就能省了很多心思。
  只是吴与弼洋洋洒洒数万字讲完之后,事情却并没有完。
  立即有人向朱祁镇请示之后,出来辩难。
  刚刚开始的时候,朱祁镇还能听懂说的是什么?比如说贝琳这种格物致知到底是如何治理天下的?
  圣君之道在吴与弼的体系在什么位置?
  等等。
  但是很快就变得形而上的地步。
  比如气理之争,这个问题,在宋代就是一个很重要的论题,在这个时候重提出来。
  但是吴与弼丝毫不惧,将所有人都驳了回去。颇有舌战群儒的气质,吴与弼几十年儒学功底,绝非是假的,各种学说信手捻来。在座各位也都是科举出身,一等一的人物,但是在吴与弼的面前都败下阵来。
  只是朱祁镇一直没有说话,他却看出了吴与弼这一套理论的破绽之处。
  当然了,不是朱祁镇在儒学上的造诣胜过这些大臣,而是他学习的一套体系与儒学体系是根本不同的。
  一个思想理论,到了朱祁镇手中,他首先要想到的是,这个理论是唯心的,还是唯物。
  几乎现代教育,都是从这个角度来分析各种哲学理论的。
  朱祁镇细细一想。立即明白一个问题。
  吴与弼这两个层次,看似相辅相成,但是本身是割裂的。
  为什么?
  正心诚意修身齐家,其中很多想法都是唯心的。而在格物致知,或者这种科学研究,是有一个前提,那就是理性。
  这个理性,就是舶来词。
  这种理性,理性是基于现有的理论,通过合理的逻辑推导得到确定的结果。这种态度必须是唯物的。
  这两者之间,根本是背道而驰。
  而今吴与弼强行将两者捏合在一起,或许一时半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将来却一定会出问题的。
  学问之上,一字之别,就是两个天地,更何况两者之间,有如此大的鸿沟。
  这就是刘定之感到不对,却说不来的地方。
  只是朱祁镇不是大儒,也不想做学问。作为政治家,他不在乎,吴与弼讲出来的到底是糟粕,还是永恒的真理,只要能为我所用,就是有道理的。
  所以,这些问题,朱祁镇根本不去想,就当自己不知道。见吴与弼大获全胜,立即说道:“先生高见,朕生平唯有所闻,如醍醐灌顶,朕请先生入宫为太孙师,也容朕朝夕请教。”
  吴与弼心中微微有些得意,但是他很快就控制住自己了,说道:“臣老矣,不当明主之用,而今臣学问已成,别无他念,唯求还乡。能老死于乡莘之下。于愿足矣。”
  进退之道,吴与弼可谓明矣。
  吴与弼自然知道自己留下来,定然成为大明政坛上有特殊地位的人。但也要承受其中害处。
  在朝中立足,他原本的超然地位就没有了。
  必然陷入朝廷政争之中。
  吴与弼喜欢当官吗?
  不,他从来是不喜欢的。
  如果不是辟雍之会,他这一辈子都不会来京师。而今他道已传,看朱祁镇的欣赏,这个理论绝对不会束之高阁的。
  对他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既然如此,不走何为?难道真要进入朝廷这滩泥水之中,思上蔡犬吠,华亭鹤唳而不可得?
  而且他更明白,他现在走的越利落。今后的地位也就越高。
  或许是人性,得不到才是最好的。
  吴与弼的答案,果然引起了满朝侧目。
  很多人都已经在想如何与这个朝廷新贵相处了,却不想吴与弼如此干脆利落的走了。听吴与弼的语气,也不像是推辞。
  朱祁镇挽回了好几次,吴与弼都拒绝了,不由的让满朝文武都升出了一丝敬仰之心。
  刘定之心中暗道:“吴先生,视功名富贵如同浮云,吾不如也。”


第一百三十九章 民爵
  经此一事。吴与弼名声再次大增。
  特别是吴与弼在朱祁镇的激烈挽留之下,坚持离京,而不接受任何官职与俸禄,更是将吴与弼的名声推到了更高处。
  如果说,当初吴与弼还是北薛南吴,而今却是名声隆于天下。
  朱祁镇不得不出内库银十万两,修建崇仁书院,并御笔题匾。吴与弼回乡之后,依旧在书院教书,但是此书院已经不是当初的样子了。
  当初的书院不过是几亩薄田,惨淡经营。而经过朱祁镇赏赐的书院,即便是崇仁县令也不敢在书院之中无礼了。
  贝琳也从遵化赶来,送先生南归。
  一番好不热闹就不用说了。
  吴与弼终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