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不可让杨士奇没有好结果


  朱祁镇看着眼前几乎将他埋了的奏折。
  第一时间判断出来,他批不完。
  但是这些奏折,他又不能不看。因为大部分都是弹劾杨士奇的,杨士奇今天已经告病了,内阁由杨溥领导。朱祁镇总不能将这些奏折转给杨溥去批阅吧。
  抱歉,杨溥也是一等一的聪明人。
  且不说,他有没有权力做决断,单单是为了避嫌。他是决计不会沾手的。
  朱祁镇也不看,他只是让人分类,将所有奏折列出条陈来,将每一个下面弹劾数量,再加上罪名做一个汇总。
  很多人弹劾都是重复的。
  于是乎在朱祁镇手中,就有这样一个表,似乎六部内阁,除却胡濙之外,都背着弹章,或许是因为胡濙资格老,再加上常年除却一些大礼仪的主持之外,就不做什么事情,也不与人争执,自然不会妨碍谁。
  如果真按照上面的人看,朱祁镇重用的大臣们,都是一些十恶不赦之辈。
  朱祁镇自然知道,这是杨士奇的手笔,杨士奇知道自己的罪名是洗不干净的,干脆将水搅浑了。
  王振这个时候小心翼翼过来,说道:“陛下,该上早朝了。”
  朱祁镇一挥手,说道:“免了。”
  此刻的朱祁镇有一种失控的感觉,不是感觉,而是已经失控了。
  朱祁镇为什么即便是杨士奇在很多事情上违逆他的意思,他依旧不拿下杨士奇,就是因为稳定杨士奇,就是稳定朝堂。
  一直以来,是他说服了杨士奇,用杨士奇去压下面的朝臣。
  但是而今杨士奇权威受损,压制不住朝堂,朱祁镇也对朝堂失去了控制,或者说,朱祁镇从来没有控制得了朝堂。
  唯一让朱祁镇庆幸的是,五军都督府,勋贵们,一个个老老实实的闭门谢客,不参与进去。
  朱祁镇想来什么,说道:“马顺到了没有?”
  王振说道:“就在外面。”
  朱祁镇说道:“召他进来。”
  马顺小心翼翼的进来,说道:“拜见陛下。”
  朱祁镇说道:“查清楚了没有?”
  马顺说道:“臣无能,请陛下责罚。”
  朱祁镇昨天就好好训斥了一顿马顺,并令马顺去调查,这杨溥到底在背后做了什么。
  但是朱祁镇一行以来,不允许被大臣发现,在面对大臣的时候,一定要慎重。
  这个年代,朱祁镇这个两个要求,简直是自相矛盾。
  朱祁镇其实也有预料,说道:“算了,不要查了,那几位公侯那边,有人登门吗?”
  朱祁镇所言的公侯自然是军方实权人物,英国公,成国公,还有新晋的军中巨头保定侯孟瑛。
  马顺说道:“云贵总督王骥拜会了保定侯。不知道说了什么。”
  朱祁镇闭上眼睛想了想,说道:“你亲自去传话给王骥,让他马上立即出京,不得逗留。”
  马顺说道:“是。”
  朱祁镇心中暗道:“杨士奇保不住了。”
  杨士奇纵子行凶,知法犯法,之前朱祁镇可以假装不知道,但是而今经过刘球弹劾,几乎是天下皆知。
  这本身就很败坏朝廷的威信了,如果朝廷还不做惩处。如果取信于天下。
  这仅仅是一个原因。
  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却是杨士奇失去了对朝堂掌控能力。
  朱祁镇之所以如此依赖杨士奇,并非朱祁镇对杨士奇感情多深,而是杨士奇足够镇压朝廷上上下下,能理顺上下,不因为朝廷之中的种种作为,影响朱祁镇做正事。
  而今的情况看来,已经是群情汹汹了。
  即便朱祁镇花费大力气,将杨士奇保下来。
  杨士奇还是大明的定海神针吗?
  如果杨士奇不能稳定朝堂,反而成为朝廷的不安定因素,朱祁镇要之何用?
  不过,朱祁镇心中还在犹豫。
  朱祁镇很清楚眼前最大的事情是什么?不是杨士奇纵子行凶。
  杨士奇的儿子,纵然再厉害不过杀几家人而已,但是今日如果大旱再起,却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了。
  所以,杨士奇本身并不重要。
  重要是朝廷必须尽快的恢复到正常情况,以即将来临的天灾。
  这才是头等大事。
  朱祁镇怀疑杨溥也是想到了这一点,这这个时候发难。
  “这简直就是逼宫。”朱祁镇心中暗道。
  要将这一件事情快速平定下来,最好的办法,罢免杨士奇,让别人代替杨士奇的位置,但是有资历,有能力,可以代替杨士奇坐镇内阁的人是谁?
  朱祁镇只有一个选择。
  朱祁镇想来想去,说道:“摆驾,去慈宁宫。”
  太皇太后即便不干政,但是在这样的大事之上,朱祁镇也必须问一问太皇太后的意见。
  朱祁镇到了慈宁宫,却见太皇太后正在与钱婉儿说些什么。
  朱祁镇看上去,她们两人相处还是很融洽的。
  太皇太后见朱祁镇来了,就将钱婉儿打发走了。钱婉儿也很有分寸,向朱祁镇行了一礼,眉目之间,好像是一汪春水,轻轻一瞥,低头就走了。
  朱祁镇有些惭愧。
  不得不承认,十五岁的少年,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身体冲动。他即便很节制了。也让他们两人感情走向升温。
  太皇太后不知道看见他们两人小情愫,也许看见,当做没有看见,等钱婉儿走了之后,轻轻一叹,说道:“我也没有想到,他们两个人居然走到这一步,还是杨荣死的太早了。”
  前朝的事情,闹得这么大。太皇太后又不是聋子瞎子,又你怎么不知道啊。
  朱祁镇轻轻一叹,说道:“如果杨荣在,他们两人断不会如此。”
  杨士奇,杨荣,杨溥,他们三人彼此合作之余,也是互相牵制的。谁也轻易不会动手,但是杨荣一去,必有争执。
  再加上朱祁镇很多地方表现出了对杨士奇的不满意。
  今日的局面,可以说是必然。
  朱祁镇想明白这一点,其实有些后悔。
  只是这后悔之意,一闪而过,因为后悔从来没有用。最重要的是解决问题。
  太皇太后说道:“我儿准备怎么处置?”
  朱祁镇说道:“孙儿茫然无措,还请娘娘指点迷津。”
  太皇太后说道:“你也就是不爱说实话,如果你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昨天就过来了,你现在来,分明心中有了主意,却担心我不答应。”
  朱祁镇顿时觉得太皇太后的目光,能洞彻他的五腑六脏一般,说道:“娘娘英明。”
  太皇太后说道:“少拍马屁,说吧,你准备怎么办?”
  朱祁镇说道:“具体怎么办,朕还没有想好,只是而今春旱加剧,很可能爆发蝗灾,如此紧要关头,朕万万不能容忍朝局混乱下去的。”
  “只能快刀斩乱麻。”
  太皇太后口中喃喃的道:“快刀斩乱麻?谁是快刀,谁是乱麻?”说话之间,看了朱祁镇一眼,这个答案太皇太后不用朱祁镇说,她自己也能猜出来几分,说道:“你想怎么做,有一件事情,你要答应我。”
  朱祁镇说道:“娘娘请讲。”
  太皇太后说道:“将相不辱,杨士奇为我加效力数十年,功劳累累,乃是功勋老臣,我不管你怎么做,万万不可让杨士奇没有好结果。”
  太皇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也不是为了杨士奇求情,而是如果杨士奇没有好结果,天下谁愿意为我家所用?这一点,你要细细思量。”
  朱祁镇心中顿时好像落下一块大石头,有太皇太后这一句话,朱祁镇就有底气了。说道:“杨先生本无大错。”


第一百章 杨溥奏对
  “不。”太皇太后说道:“杨士奇无错。只是年老体衰,不堪政务,致仕而已。”
  朱祁镇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朕明白。”
  太皇太后这个处理方式,朱祁镇也承认,这是最好的。
  所谓之将相不辱,其实就是对朝廷顶级的人物,在政治上的保全。否则一查,大明皇帝身边的人都是这样那样的坏人。
  那么皇帝是怎么样的人。
  所以,这一件上在政治上的定性,只能是杨士奇为国效力,疏于理家,以至于家有逆子,却不知道。下面的借了杨士奇的名声而已。
  所以杨士奇的儿子,该怎么明正典刑,就明正典刑。杨士奇是无罪的。
  至于杨士奇致仕,是因为年老多病,七十多岁的人了,也该致仕了。
  两者之间,决计没有关系。
  至于真有关系,还是假没有关系,该知道都知道,不该知道的都不知道。
  而且杨士奇而今是被杨溥抓住的把柄,但是杨士奇近二十年的首辅,是白当的吗?杨溥能干掉杨士奇,他能干掉杨士奇党羽学生吗?
  曹鼐,于谦,郭进,等等,以及满朝半江西的江西乡党。
  杨溥不可能做到的。
  所以,给杨士奇保全体面,也是对杨士奇余党安抚,否则杨士奇重惩下面的人很难不受影响,对朱祁镇想要尽快恢复正常,却是有些困难的。
  朱祁镇打通了太皇太后的关节。
  他回到乾清宫之后,独自坐了好一阵子,才传令道:“召见杨溥。”
  这个命令一传出来,大部分人都知道一件事情,变天了,杨士奇的时代结束了。
  朝廷之上百官的心思,如何变动,先不去管。
  朱祁镇屏退左右,与杨溥奏对。
  朱祁镇将心中所有不良情绪,都打发一边,不管是杨溥蓄谋已久也好,是杨溥有逼宫之嫌也好。
  而今局面已经成为定局了。
  杨溥代替杨士奇成为内阁首辅,已经是做好的办法了。
  朱祁镇与杨溥之间合作,一时间也结束不了。所以朱祁镇对杨溥就要有足够的尊重,任何不良情绪,都不利于朝廷运作。
  朱祁镇吸取了之前的教训。
  如果一直以来,对杨士奇毕恭毕敬,推崇备至。杨溥敢不敢对杨士奇下手,也是一个疑问。
  既然朱祁镇不想再换一个首辅。
  那么就不会向杨溥表现出任何负面情绪,即便朱祁镇心中满心的不舒服。
  朱祁镇也不打含糊,直接说道:“首辅年老多病,在家养病,而今内阁的事务,却需要你多担待一些了。”
  杨溥哪里听不懂朱祁镇的言外之意,杨士奇估计会一直养病,养到致仕。杨溥说道:“臣定然不负陛下信任。”
  朱祁镇说道:“眼前这一件事情,该如此处置?”
  杨溥说道:“不如令首辅休假数月好生养病即可。”
  朱祁镇说道:“如此满朝沸腾之意,就能平息吗?”
  杨溥说道:“臣以为陛下希望而今众意平息下去吗?”
  朱祁镇说道:“先生之意?”
  杨溥说道:“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登基七年,亲政两年。然满朝文武,大多却是先帝所留。陛下简任之人,少之又少,这就是而今朝廷脱出陛下掌控的原因所在。”
  朱祁镇心中一动,这让朱祁镇心中有一些惊醒。
  朱祁镇一直按照太皇太后的教诲来,一切以稳定为要。
  几乎没有怎么干涉过朝廷任免,朱祁镇施政要点,是在推行自己的政策,而不是在人事之上夺权。
  当然了,这也与朱祁镇夹带里面没有人才有关系。
  但凡,有资格担任大明朝廷尚书级别的官员,最少也是也宣德年间的进士吧,这些人朱祁镇并不能说不信任,但要是多信任,那就是有假了。
  不过,而今与之前不同了。
  他已经在内阁之中安插了王直,拉拢了曹鼐,但是六部尚书之中,却没有人,也不是一个办法。
  如果他下层官员之中,有足够的亲信,决计不会让人在御前会议上给打了一个突然袭击。
  朱祁镇随即又想杨溥为什么这么说。难道是为了打击杨士奇的党羽。
  朱祁镇不想让这争斗加剧,他纵然有些心头。却也摇摇头,说道:“朕说了,首辅之事到此为止。”
  杨溥说道:“陛下以为臣是何等人?是挟私报复之辈吗?臣之所作所为,就是为了陛下,陛下欲治理直隶水利,耗资千万之重,而今可以依靠内库,但是内库之银用多少,臣虽然不知道,但是想来也支撑不了直隶治理。”
  “即便陛下设海关,但是臣估计三五年之内,海关总赋税每年能抵上盐税就不错了。但是供应治水之事,也是有些难。”
  “有一人,陛下不得不换,就是户部尚书刘中敷。”
  “臣知道刘中敷乃是靖难功臣,仁宗守北平之时,他就在仁宗麾下效力,但是陛下所缺钱粮,不从户部出,从何处出?”
  “刘中敷不过守户之犬,使其看仓储,减消耗,逐鼠辈尚可,想让他佐陛下立不世之业,却是难了。”
  “兵部柴车,垂垂老矣,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病死任上,陛下登基以来,清军御史从来没有收回来,但是结果按在。”
  “正统三年,天下卫所空额一百二十万,而今是增是减陛下知道吗?”
  “不得其人,则事必不成。”
  “陛下还以为臣是挟私报复吗?”
  朱祁镇心中轻轻一叹,不得不承认杨溥说的有道理。
  从朱祁镇登基以来,一直稳定的人才梯队,唯一一次大变动,还是杨荣身死之后,内阁扩充。
  其中或有因为一两人的变动,但是大多都没有变。
  朱祁镇想要做大事,这些人未必是合适的。
  朱祁镇心中缓缓思索要不要在人事上进行大变动的同时,更看重的是杨溥的态度。
  一直以来,杨士奇一直是给朱祁镇拉缰绳,踩刹车的人。
  朱祁镇的计划,到了杨士奇那边,杨士奇总要打一个折扣。而今杨溥似乎并不反对,表现的很支持朱祁镇大有作为。
  朱祁镇说道:“朕亲政以来,不过做了两件事情,一个是大治直隶水利,另外一个就是征讨麓川。”
  “而今直隶水利,仅仅开一个头,而麓川战事虽然平息,但是云南的烽火,估计也要维持好几年,甚至南疆恐怕非大明所有。”
  “先生觉得朕所作所为如何?”
  杨溥心中一动,对这个问题,他早就有心理准备了,说道:“陛下虽然亲政日短,但是却深得治政之要,我大明立都北京,粮食皆从漕运而来,乃朝廷一大弊端,是祖宗留给陛下的事情。”
  “陛下不畏艰险,力排众意,秉爱民之心,即便耗尽内库,也要解救百姓苦难,臣感激莫名。真圣君在上。”
  “麓川之事,乃是永乐之后弊政累积而至,陛下选定保定侯征麓川,不出半年而定,慧眼识人,古之明君不过如此。”
  “封亲藩以广地,又以瓦刺在北,大军不可久悬云南,当断则断。臣佩服之极。各种决断,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
  “即便太祖在世也不过如此。”
  朱祁镇听得都有一点脸红了。
  其中有多少是无可奈可,只能由之任之,有多少事情,与他的本意相违背,只有朱祁镇自己知道了。
  在杨溥的吹嘘之下,似乎他朱祁镇已经远迈三皇,胜过五帝了。
  朱祁镇固然知道,杨溥其实在表态,表态他支持朱祁镇一切政策。但是心中依然很美。


第一百零一章 杨溥时代的开始
  朱祁镇早就听过不少马屁了,自以为可以过滤很多马屁,但是而今让一个杨溥这个国家重臣,如此拍马,也是有一点熏熏之意。
  心中暗道:“我现在才知道了,为什么大凡皇帝都喜欢三旨相公。”
  三旨相公,就是指北宋丞相王圭,他处理事务从来有三句口头禅:“请圣旨,领圣旨,已得圣旨。”
  只是看似这三旨相公是无能之辈,但却也不是谁都能当得了的。
  朱祁镇心中暗道:“杨溥会是朕的三旨相公吗?”
  杨溥也算是能屈能伸。
  他自然知道,他这样的算计,有触犯朱祁镇的意思,让朱祁镇有些不悦,这个时候,自然拼命要在朱祁镇面前刷好感。
  不要高估政治人物的底线,很多时候政治人物是没有底线的。
  而今只需说几句好话,就能夺得内阁首辅大权,杨溥决计滔滔不绝,如黄河之水。不过杨溥所言,虽然加大了粉饰,但是总体来说,杨溥对朱祁镇亲政以来,所作所为,还是比较认可的。
  不能说十全十美,但是决计在及格线之上。
  但是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皇帝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甚至杨溥之所以下定决心,掀翻杨士奇,就是觉得在朱祁镇的支持之下,他可以在最后的岁月里,爆发出不一样的光芒。如果如同历史上,正统宠信王振,天下大事皆决于王振,也不增补内阁。杨溥倒是熬死了杨士奇,但是又如何?
  不过,郁郁而终而已。
  杨溥如此直白的表态,朱祁镇自然不能不安抚,说道:“先生过奖了,只是当今有几件小事,朕不知道如此决断在,却不知道先生如何看?”
  杨溥立即说道:“陛下请讲。”
  朱祁镇说道:“大旱在即,但河北水利修建的速度,不合朕意——”
  杨溥说道:“陛下的意思臣知道了,臣立即会上奏,请陛下正式下诏,大修直隶水利,整顿户部存银,除却正项开支之外,全部拔给直隶,海关银不必上京,留天津即可。臣以举国之力,修直隶水利,事关重大,于谦应当加大学士衔。”
  朱祁镇顿时会意,这是杨溥对朱祁镇保证。
  两个保证,第一个保证,就是杨溥会以大局为重,不会对杨士奇的党羽赶尽杀绝的。另外一个保证,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完成朱祁镇意志。
  也就是直隶水利中,五河三湖计划。
  得到杨溥这个表态,朱祁镇其实也很满意了。但是他依旧不停的提条件,原因很简单。
  朱祁镇不相信杨溥会遵守约定,或者说不相信杨溥会一直这么听话。
  而今是杨溥向要掀翻杨士奇对朱祁镇妥协而已,但是杨溥不会一直这么妥协的。如果杨溥甘心当一个三旨相公,他也不会断然一击,掀翻了杨士奇。
  朱祁镇说道:“门头沟到京城的驰道,先生可曾知道?”
  杨溥嘴角微微一抽搐,这件岂能不知道,说道:“臣知道。”
  朱祁镇说道:“朕以为此路最为便捷,修到通州转运粮食,再方便不过了,先生以为然否?”
  杨溥说道:“陛下有意,臣自然会让满朝文武同意,只是陛下,朝廷有多少钱,陛下也是知道的,而今直隶大兴水利,府库将竭,如果再大修驰道,臣以为万万不可。”
  朱祁镇叹息一声,说道:“朕知道了,到此为止。”
  有多少国力,就做多少事情。有些事情,不是杨溥同意就可以了。
  朱祁镇说道:“你就代朕拟旨吧,明发上喻,解释杨士奇劳苦功高,乃天下之冠,其子不孝,与杨士奇无关,杨士奇之子,处罚国法,令刑部三法司会审,还天下清白,杨士奇给假三月,一切待遇如故,朕殷切希望杨少师能尽早回内阁视事,为朕分忧,内阁之事,由次辅暂代,曹鼐暂代次辅之位。”
  杨士奇任由身边的小太监,铺纸磨墨,听朱祁镇的话,心中打草稿。
  朱祁镇说的简单,杨溥决计不能写的简单。
  既要声情并茂,并突出杨士奇的功劳,又要写出皇帝的殷切希望。
  虽然大家都知道,杨士奇这一休假,大概是永远没有回内阁的时候,但是最后的体面还是有的。
  杨士奇接到这一封圣旨之后,想来就会立即上书乞骸骨。想来朱祁镇也不会准的。
  君臣之间,就要进入三次五次上书乞骸骨与挽回了。
  但是国家大事都到了杨溥手中了。
  至于朱祁镇存的那一点点小心思。
  杨溥也是明白的很。
  曹鼐乃是杨士奇的人。杨士奇一去,杨士奇的势力有相当一部分散去。毕竟人走茶凉,政治派系这东西,其实没有什么绝对的忠诚,杨溥坐上了首辅之位,自然有办法将杨士奇麾下的人拉过来不少。
  但是毕竟有一些核心人士,却是走不掉的。朱祁镇抬高了曹鼐的位置,自然也让曹鼐成为了杨士奇余党的核心人物。
  用曹鼐牵制杨溥的意思,根本没有遮掩。
  但是杨溥却一点不在意,因为这是题中应有之意。毕竟朝廷大权不可集中在一人之手,就是杨士奇,也做不到这一点。总要有人与他制衡。是谁并不重要。
  甚至杨溥还觉得曹鼐更好一点。
  因为曹鼐资历太浅了,杨溥并不觉得曹鼐能有什么作为。
  杨溥闭目沉思片刻,然后一挥而就,洋洋洒洒近千言,朱祁镇看过之后,只觉得三杨的文笔,是他这一辈子,别想匹敌的。
  朱祁镇随即让人去用印。
  杨溥说道:“陛下,臣之前的建议——”
  朱祁镇知道,就是杨溥所言的人事大调整,最少在六部之中要调整好几个人。朱祁镇已经意动了,但是这一件事情,他却不敢轻易决定。总要好好看看自己的夹带之中,有什么人。
  朱祁镇说道:“此事容朕思量一二,明日再议。先生先代朕宣旨安抚百官。”
  杨溥说道:“这是臣当做之事,只是陛下有些事情没有一个了解,下面的人反而不会安心。”
  朱祁镇也明白,虽然这才一天时间,但是从御前会议上弹劾,发展到现在,已经有太多的人卷进来。
  虽然朱祁镇已经表态将杨士奇拿下来了,杨溥代之。
  但是很多人的弹章就在乾清宫之中。
  怎么说,为政之人,誉满天下,谤满天下,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凡做事的人,用放大镜去看,总是能发现端倪了。再加上大明京官的俸禄不高,很多人难免有些人情往来。补贴家用。
  比如给人写墓志铭,为人提字作画。
  这些画作的实际价值,很难评估,硬要说的话。这里面也未必有多干净,但是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而今双方撕破脸,很多平日不检点的事情,都上纲上线了,全部翻出来了。大白于天日之下。
  不管是因为什么,朝廷总是要做处置的。
  而今今年大旱的局面几乎已经成为定局了。这个时候,尤其不你那个乱了阵脚。最好是快刀斩乱麻一般,将事情给平息下来。
  只是朱祁镇之前根本没有想过这一件事情,他之前可以想用杨士奇这一套班子,一直用到杨士奇去世的。
  而今仓促之间,朱祁镇哪里去找能够代替的人手,又了解他们的品行。
  朱祁镇说道:“朕知道了。明日定然给先生一个交代。总要安百官之心。”
  杨溥这才告退。朱祁镇等杨溥走之后,坐着椅子上揉揉眼睛,说道:“来人,将大明京官所有档案都给朕拿出来。”


第一百零二章 六部现状
  内阁大臣暂且不用说。
  杨溥,曹鼐,张辅,胡濙,王直,马愉。再加上一个在外加衔的于谦。
  毕竟内阁都有大学士的加衔。
  大明大学士加衔一般有六个。即华盖殿大学士,谨身殿大学士,文华殿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文渊阁大学士,东阁大学士。
  而今内阁之中有七个人,自然是因为内阁之中有一个人没有大学士加衔。
  不是别人,正是张辅。
  张辅列位内阁,但是实际上乃是以英国公的身份以备咨询。
  内阁刚刚调整过了,朱祁镇不用怎么担心,唯一可以操心的是,要不要给于谦一个大学士的加衔,如果要的话,给什么加衔。
  华盖殿大学士乃是杨士奇,谨身殿大学士乃是杨溥,剩下的正好一一对应。没有多出来的。
  至于杨士奇虽然已经处于下台的情况下了。但是朱祁镇总不能一点体面都不给吧,所以这个华盖殿大学士,还要挂在杨士奇身上。
  直到杨士奇办完离职手续,也就是三四次请辞之后,朱祁镇无奈答应。
  不过,这都是小事。
  真正大事却是六部。
  吏部尚书郭进,是万万不能留了。
  不为什么?
  因为吏部太重要了。而郭进又是杨士奇的人。资格很老。
  要知道而今朝廷以内阁为尊的政治生态,并非延续下来的,可以说是因为太皇太后与朱祁镇铸就的。
  在宣德年间,杨士奇虽然当内阁首辅,但是身上也有尚书加衔,并以此为尊,认为一部尚书是高过内阁大学士的。
  毕竟大学士才五品了。
  但是因为宣宗皇帝英年早逝。太皇太后秉政倚重辅政五大臣,也就是内阁五人。
  这样才建立起内阁对六部的优势。
  但是仅仅是优势而已。
  朱祁镇亲政之后,梳理政务处理流程从某种程度上,确立了内阁的地位。也确立内阁对六部的领导。
  但是这种领导,并非稳定的,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杨士奇是威信之上,六部尚书是对抗不了杨士奇与杨溥,并非对抗不了内阁首辅。
  而六部之中,权力最大的就是吏部天官。这是一个发挥好了,足以撼动内阁的职位。再加上郭进乃是杨士奇的人,杨士奇下台,他足以在杨士奇的势力中分一辈羹。
  如果让六部以吏部形成一个核心,那么朝廷运转一定是受到影响的。而且如此一来曹鼐的权威也会受到影响。毕竟曹鼐的资历比郭进太浅了一些。
  朱祁镇下定决心,立即让人将弹劾郭进的奏折拿过来,也有四五封吗,朱祁镇一一看过,其他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倒是其中有一个弹劾郭进之子,郭亮收受贿赂。
  朱祁镇朱笔在上面一划,标注这一行,在一边写道:“教子不严,令内阁申斥。”
  朱祁镇知道杨溥看见这一行字,会怎么做。
  申斥仅仅是一个开始。
  如果郭进识趣的话,就早早致仕,以养天年,毕竟他资格老,在永乐中就在六部之中辗转了。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
  总之,乖乖下台,尚有体面。
  不然的话,朱祁镇不会动手,想来杨溥也足够将他弄下台了。
  随即朱祁镇看了看其他各部,户部尚书刘中敷,却是要太皇太后的表态,毕竟是太皇太后的大管家。
  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不过,朱祁镇也承认,面对他这个大手大脚的皇帝,一心只能量入为出,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刘中敷,是跟不上时代了。
  随即朱祁镇也看了看弹劾刘中敷的奏折,却发现刘中敷这个老臣倒是谨慎,最少没有被人抓到了把柄。
  大多都是无能,救灾不力。
  毕竟去年赈灾,户部的粮食调度,很难说没有问题。
  但是朱祁镇也知道,换一个人来当户部尚书,也就这个样子,不可能再好了。朱祁镇暗道:“须给太皇太后一个面子。”随即将弹劾刘中敷的奏折都点了一个红点。
  也就是说,知道了。
  吏部,户部两个尚书一定要撤掉。除此之外,朱祁镇就没有一定要撤换的人了。
  首先礼部乃是胡濙的地盘,礼部尚书王士嘉长年作为胡濙的副手,可以说唯胡濙马首是瞻。朱祁镇没有想动胡濙,就不会动王士嘉。
  至于工部,朱祁镇早就下手了,两个尚书不就是朱祁镇的手臂。工部的一切都是为了直隶治水。
  所以非但不能动,反而要保全。
  故而,朱祁镇将任何关于工部的奏折,全部反驳回去,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至于刑部,兵部。朱祁镇就不在意了,只是下令让人调查,如果属实,就处置,如果是诬告,那就不反坐。
  这两部不是朱祁镇的重心所在。毕竟五军都督府的存在,分了兵部很大的权力,特别是杨荣之死,王骥外调。
  兵部事务一下子少了不知道多少,柴车仅仅是一个老吏而已,他比王骥差太多了。能维持兵部的权力,不被五军都督府侵吞就不错了。
  刑部关于大明法律尊严,和平时期说起来很重要的,但是而今内忧外患,不管是再次到来的旱灾,还是以瓦刺为首的边患,都不是朱祁镇细细梳理法律的时候。
  至于都察院。朱祁镇看着刘球的名字,心中暗自发怒,但是却知道,刘球此刻动不得。
  在朱祁镇这个位置上,或许觉得刘球不识大局,但是都察院就是做这个的,刘球敢弹劾首辅,勇气可嘉。
  而且杨士奇虽然而今是休假。
  但是任谁都能看出来,这就是罢相的前奏。既然杨士奇从首辅这个位置下来,岂不是说明了刘球是对的。
  不加奖反而处置,如果激励敢谏之臣。
  但是朱祁镇实在对这个给他惹了大麻烦的刘球,不大感冒。所以,朱祁镇不会处置他,但是想要加奖,却也不大可能了。
  朱祁镇动两个尚书。
  但是不要看,仅仅是两个尚书,其实已经是一场大地震了。
  毕竟凡是能站在朱祁镇面前的大臣,都不是孤家寡人。身后各种关系盘根错节,所以他们两个下台,后面连带的,恐怕不知道有多少个了。
  只是这些细节上的事务。朱祁镇就不怎么插手了。一来,他其实也不是太理解文臣之间各种关系冲突。
  二来,他如果一个个官员考察,他都不用做别的事情了。
  只是决定罢免谁,很是简单,但是该选择谁来担任吏部尚书与户部尚书的时候,朱祁镇反而决定难了。
  朱祁镇首先看看两部的侍郎。
  毕竟他首先想到的顺位接替。
  户部左侍郎乃是王佐。
  朱祁镇看王佐的履历,却也是一员干吏老臣。年五十有六,常年在户部,也担任过外官,但是大多都是关于钱粮的。
  比如督甘肃粮道,主理通州仓,办过长芦盐务,并与平江伯陈瑄在漕运之上打过擂台,最后能压了平江伯一头。可见其能。
  只是朱祁镇总觉得差了一点。
  差那一点,朱祁镇一时间也说不清楚。朱祁镇想了好一阵子,才忽然明白,那就是刘中敷比王佐差了多少?
  不差多少。
  刘中敷社稷老臣,靖难之时,就为大军支应粮草。出镇过山东,江西,如果看履历,刘中敷胜过王佐不知道多少。
  如果以王佐代替刘中敷,那么朱祁镇这一次调整意义何在?
  有什么事情是刘中敷办不了,而王佐能办的。
  朱祁镇想想,是没有。
  王佐胜过刘中敷的优点,只有他比刘中敷年轻。但这不是以王佐代替刘中敷的理由。


第一百零三章 太皇太后最后退步
  朱祁镇想明白这一点,将所有官员的档案放在一边,反而默默想道:“我要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户部尚书?”
  朱祁镇一一列举出来。
  首先是能开源的,否则而今大明治水开支,将来与瓦刺大战的开支。都支应不起来。
  治水还好,毕竟只要能将直隶治理好,能让河北一带,恢复到汉唐之盛,河北之地足够支撑数十万大军粮草。
  总算是有收益的。
  但是瓦刺日益壮大,一旦瓦刺南侵,朱祁镇预计将是一场漫长的战争。
  原因很简单,大明骨子里没有议和的基因。
  现在不要看瓦刺不断壮大,威胁大明战略安全,但是面子上却一直没有撕破,不管瓦刺也先,还是大汗脱脱不花,都是受大明册封的。
  一旦瓦刺将这一张撕破了。
  朱祁镇并不觉得他想议和就能议和了。
  但是追亡逐北,封狼居胥,朱祁镇很清楚,不是现在大明军队可以办到的。
  所以不管是为了现在的大治水,还是未来漫长,甚至终他一生不能终结的战争,毕竟大明与蒙古之间,打打停停一直没有消停。
  朱祁镇想要的户部尚书,是桑弘羊,是第五琦,是王安石。
  但是王佐是谁?
  朱祁镇即便高看王佐,王佐或许能胜过刘中敷,却不是朱祁镇的人选。
  朱祁镇在户部尚书位置上感到头大,再看吏部尚书的位置,朱祁镇想了想,决定不去想这一件事情了。
  他看过吏部左侍郎的魏骥的履历,却是一个清正老臣。为人清廉不取一介,又有嫉恶如仇之心。
  在吏部考功司任上根本不留情面。不管是谁,从不通关节。
  说起来,就是那种正直的近乎迂腐的老臣。但是在吏部尚书的位置上,却是合适人选。
  只是朱祁镇想将这个人选让给杨溥。
  毕竟朱祁镇很多事情都需要杨溥去做,总不能想让马儿跑,又不让马儿吃草吧。想让杨溥做事,必须给杨溥竖立起权威来。
  除非朱祁镇想拿下他。
  而且就好像朱祁镇并不是多相信杨溥一样,他也不相信,大明朝堂之上,有什么绝对的忠诚。
  特别是到了内阁六部这一级别。
  可以说说位极人臣了。
  谁甘心为人伏低做小啊。
  既然是合作关系,就要办法拆开,就好像是杨士奇与杨溥一般,当初号称三杨,而今也不少相互倾轧。
  不过,再次之前,朱祁镇要先去找太皇太后。
  慈宁宫之中。
  朱祁镇俯手而立,不敢言语。
  太皇太后的眼神有些飘忽,朱祁镇将他想换下刘中敷的意思说了之后,太皇太后就这个样子了。
  一时间让朱祁镇好生忐忑。
  太皇太后自然明白,刘中敷下台意味着什么?
  他当初建立起来的政治体系,最后一个环节瓦解了。
  从杨荣之死开始,当年太皇太后与内阁五大臣的政治结构,就趋于瓦解。
  而今杨士奇即将致仕,杨溥倒向皇帝,刘中敷再拿下来,太皇太后对外朝的影响力,已经无限趋于零了。
  这一场风波,摧毁的不仅仅是,从宣德十年以来维持不变的人员结构,还有就是太皇太后的影响力。
  好在太皇太后本身,并不是一个恋权的。
  对于今天的局面,他在很早之前,就有预料了。
  但是权力这东西,并非任何人可以无视的,即便太皇太后早就有所预料了,但是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太皇太后心中还是有一些空落落的,不大舒服。
  太皇太后说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但是刘尚书为了我家效力多年,你不要亏待了他,其实你不知道,刘尚书早就不想当官了,不过是感激天家之恩,看你这个幼主登基,才坚持到现在。”
  朱祁镇毕竟没有与刘中敷多聊过,说道:“却有此事?”
  太皇太后说道:“在永乐之中,刘中敷都负责过工部事务。几起几落,从来不以功名为念,你放心,我一纸文书,他就会致仕。不劳皇帝忧心。”
  朱祁镇自然能听出太皇太后心中的不满,立即说道:“娘娘请放心,朕这就赐田宅,荫其子孙,并让刘尚书仍食尚书俸。”
  明代其实并没有退休工资的。
  也就是说,一旦退休,官员就没有收入了。有些官员在退休之后,能食半俸。就是指在职时候一半俸禄。
  朱祁镇对刘中敷的待遇也算不错了。
  特别是赐田宅,也是刘中敷乃是北京大兴人,就好操作多了。
  太皇太后说道:“你好自为之吧。”
  朱祁镇见太皇太后气似乎还没有消,连忙问道:“以娘娘看,这户部尚书之位由谁来做比较好?”
  太皇太后见朱祁镇这样赔小心,轻轻一叹,说道:“我老了,你让我推荐的,都是老臣,你用不了多长时间的。”
  “这样的事情,就不要问我了。”
  “你放心,我不生气,只是我儿长大了。知道怎么当皇帝了,皇帝就是要大权在握的。”
  朱祁镇听了,心中顿时觉得一阵惭愧。说道:“孩儿不会忘记刘尚书的。只要刘尚书家里孩子,还成器,孩儿就保他一个好前程。”
  太皇太后说道:“我知道了。外面还有很多事情,有你忙的,不用陪我这个老婆子了。”
  朱祁镇自然能听出来太皇太后言语之中送客之意,只能退出了慈宁宫。
  看着慈宁宫,朱祁镇心中也不是滋味。很长一段时间,朱祁镇将慈宁宫之中老人,当成了自己最大的敌人。
  但是太皇太后却一点点的将权力交接给他了。
  而今他手中的权力,比起宣宗皇帝或许还差一点,但已经坐稳了皇位,再看之前自己的举动,简直可笑之极。
  但是更可笑的是,即便是他再回到当初,他也会是同样的做法。
  因为不知道盖棺论定的时候,谁知道谁是真心谁是假意。而此刻的太皇太后,其实已经到了盖棺论定的时候。
  最少在政治上,当初扶立幼帝的太皇太后已经不在了。
  最大的敌人,就这样瓦解了。
  朱祁镇反而觉得难过,因为他穿越到朱祁镇身上之后,虽然身处九重之中,但是一直在危机之中。
  特别是感受到大臣们各种私心,纵然号称要留清白在人间的于谦,在皇帝的角度来看,真的是清白的吗?
  习惯了不相信别人,习惯了被人背叛,习惯了被人突然袭击。
  一直留这心眼。面对太皇太后这种没有条件的爱护,朱祁镇其实一直存着担心,就如同并非不知道王振很多事情,但是依旧要留着一样。
  因为只有王振在,在宫廷之中,朱祁镇才确保自己是安全的。一直到现在。
  此刻,却发现自己好像是在与空气搏斗一般。
  这种别人对自己好的感觉,朱祁镇不习惯,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不过,世界之上没有第二个太皇太后了。”朱祁镇调整自己的心态,再次将自己的心中燃起的一点点的温度,再次降温。化作万载玄冰。因为只有如此冷酷之心,才能做出最理智的判断。
  朱祁镇回到乾清宫之中,天气已经有一点晚了,落日余晖,打在朱祁镇的脚下。
  朱祁镇想了想,说道:“召王直。”
  “陛下,这时候不早了。该用晚膳了。”一个小太监说道。
  朱祁镇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没有听见吗?”
  这小太监被朱祁镇目光一激,立即跪倒在地,说道:“奴婢这就去,奴婢这就去。”
  朱祁镇只是淡淡说道:“快。”


第一百零四章 周忱
  王直来到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朱祁镇问道:“而今局势,先生以何教我?”
  王直说道:“陛下不是已经有所决断。以南杨代西杨。”
  南杨就是杨溥,西杨自然是杨士奇。
  朱祁镇说道:“先生以为,西杨与南杨两人谁上谁下?”
  王直说道:“臣不敢妄言大臣。”
  朱祁镇说道:“先生当初点评古代人物,好不留情,今日为何如此?而今不是君臣奏对,而是你我师生闲谈?”
  王直说道:“西杨气势宏大,内怀权谋,然其公足以胜私,持天下之正,成天下之务,本朝之房杜也。”
  “南杨心怀壮志,但是行事却有些急切了,似乎永乐年间,十年诏狱,却让他心性有些变化。臣不管言其伪诈,但却视之如猛虎。”
  “老虎是要吃人的。饿虎尤其如此。”
  朱祁镇也想起了杨溥的一些经历,杨溥因为触怒太宗皇帝,被太宗皇帝至于诏狱之中,一住就十年。
  这样的经历当时很多大臣都有,比如杨士奇,夏元吉等人,都有诏狱一游的经历,但是并没有谁如杨溥一住十年。
  二十年前的十年。却是杨溥生命最精华的时间,他就在牢狱之中,将经史读了一遍又一遍,出狱之后,宦海沉浮,又在杨士奇与杨荣之下,在两个大佬之间争斗中,他只能谨慎小心,以求自保。
  不管多做言语。
  如此想来,这位杨解元一种胸中郁闷之气,不知道憋了多少年了。
  朱祁镇此刻反而理解了杨溥不少。心中暗道:“如果杨溥与朕心意相合,朕未尝不能助杨溥一臂之力,让他成为天下名相,却要看杨溥自己怎么选了。”
  朱祁镇岔开话题,说道:“户部尚书刘中敷有意致仕,以先生之见,谁可代之?”
  王直一时间愣住了。
  他就是分管户部的,可以说户部很多事情,他比朱祁镇了解多了,他根本没有听过户部尚书有致仕之意。
  不过,他脑袋转得很快,一瞬间好像联想到了什么,自然不会去问,说道:“户部侍郎王佐,精通钱粮诸事,可以代为尚书。”
  朱祁镇说道:“先生,有一件事情,你知道吗?”
  王直说道:“陛下请讲。”
  朱祁镇说道:“兀良哈与瓦刺联姻了,估计婚礼就在这一两月了。”
  如果去年这个消息,还是风声的话,现在已经成为了现实了。不过以当时的消息传递速度,还没有传到北京。
  王直自然不知道。
  王直一听立即皱眉,沉吟片刻,说道:“陛下,不能允许兀良哈与瓦刺为一,臣以为当派一员大将出塞,击兀良哈。”
  朱祁镇说道:“朕是有此意,奈何投鼠忌器。瓦刺号称四十四万骑,纵然有些虚数,但是二十多万骑,还是有的。”
  “瓦刺也先,也算是一个英雄,用短短数年,就整合了蒙古,联姻兀良哈之后,想来就要大举西进。”
  “现在察合台尚在西域,一旦瓦刺扫平西域,倒是大举南侵,就是战祸连接的局面。”
  “但是我大明的财力,是一个什么样子,你也是知道的,足够一场大战吗?”
  王直心中暗道:“你如果不想修河北水利的话,内库的钱足够打上一场了。”只是这话,王直自然不会说出口了。
  朱祁镇说道:“虽然大战还在数年之后的,但是有些准备,不能到了事到临头才做,故而朕需要一个理财之臣。”
  “只是,王先生何以教朕?”
  王直摸着自己大胡子,好一阵子才说道:“臣听东里公说过一个人,就是现在巡抚江南的周忱。”
  朱祁镇说道:“周忱。”
  王直说道:“东里公曾经说过,天下理财之臣,无人能出其右。陛下欲理财之臣,非周忱莫属。”
  “只是——”
  朱祁镇说道:“只是怎么了?”
  王直说道:“周忱的名声不大好。”
  朱祁镇翻动自己的大脑,他一天批阅不知道多少奏折,并非任何人名都在朱祁镇心中留下痕迹的。
  否则的话,简在帝心,就不会那么重要了。
  不过,他还是想起了周忱。倒不是因为周忱理财之能,而是因为他操守,说道:“就是与杭州况钟,并称周况的周忱。”
  “百姓称之为青天?”
  王直说道:“正是如此。”
  朱祁镇听了,随即起身,走进一旁的书架之中。
  立即有小太监持灯烛照亮。
  原来,朱祁镇与王直聊着聊着,已经入夜了。
  朱祁镇的身影消失在层层叠叠的书架之中,朱祁镇看着书架上的铭牌,上面写南直隶,然后又从里面翻了翻,随即拿出一封奏折,却是弹劾周忱。
  朱祁镇细细看了,却是弹劾周忱枉改祖制,多征米粮云云。朱祁镇随即笑道:“果然名声不好。”
  朱祁镇匆匆翻了几封弹劾。大多都是对周忱在云南改革征税制度的攻击。
  此刻朱祁镇对周忱却是大为欣赏。
  因为很简单,看一个人,最好的办法,未必是看他的朋友是谁,看他的敌人是谁也行。
  周忱这个人,是一个清官,清官到了什么程度。号称青天。
  虽然大明这个时代吏治不错,但是被民间拥为青天的,也就三五个人而已,于谦就是其中之一,而周忱,况钟也是其中之二之三。
  周忱在民间名声这么好,甚至锦衣卫都报上来了。说周忱要去什么地方做官,他都先单身而去,微服私访,问百姓最苦之处。
  然后一定会解决。
  然而在民间名声如此之好的清官,在官场是怎么落了一个名声不好的局面。
  之前朱祁镇并没有细想,但是此刻细细想来,实在是可堪玩味之极。
  只有利益。
  而朱祁镇又看周忱自己的奏折。周忱关于对江南重赋的解决办法。
  江南重赋之事,之前也解释过了。
  这是一个历史遗落问题。
  从太祖太宗对江南一带的赋税,层层加码,让天下过半赋税处于江南,朱祁镇虽然觉得不公平。
  但是也不好改。毕竟要付出太多利益了。只是赋税定额太多了,下面的人也就征收不上来了。
  宣宗皇帝免除江南赋税,从来是几百万石几百万石的免的。
  这是宣宗皇帝大方。
  当初朱祁镇或许是这样认为的,但是而今处理政务多了,却已经发现了。并非宣宗皇帝大方,而是面对征收不上来的赋税,就好像是国有银行的坏帐一样。除却一笔勾销,还能怎么样?
  这就存在实际上重赋,但是在执行上反而变成了轻税的情况。
  而周忱这几年,在江南理清田亩,向朝廷请求减免江南米粮,朝廷也减免了一些,而周忱就将这些定额一一落实。
  想来就知道,赋税定额高,固然有一些百姓是真交不少来,但是大多数士绅是不想交而已。
  至于周忱用了怎么样的手段,将江南重赋一一落实,并减轻了百姓负担,让百姓称之为青天,却让不少官员弹劾他枉改祖制,多征米粮。
  而且不是一个两个,单单朱祁镇这边就有不少,想来转给内阁的更不少。王直负责户部,想来是看过不少,这才说出周忱名声不好的话。
  朱祁镇从书架之中,转了出来,虽然还没有确定周忱就是下一任户部尚书,但是心中已经将他放在候选之中了,说道:“先生,可以给我讲讲这一位周青天的事情吗?”
  王直说道:“臣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臣所知道多是吏部档案,与官场传闻,未必属实。”
  朱祁镇说道:“先生但讲无妨。”


第一百零五章 理财圣手
  王直微微捻须,说道:“周忱是一个能臣,这一点,不仅仅朝廷之上谁都知道,否则也不会让他在江南巡抚的位置上,一坐就是这么年,细细想来,却是宣德五年,临危受命之后,就没有挪过位置了。”
  朱祁镇说道:“临危受命?”
  “正是。”王直语气之中带着几分回忆的神态,说道:“臣记得,宣德年间免去江南钱粮大概有一千一百万石之多。”
  “我朝每年赋税才多少,不过二千多万石,但是各处钱粮具有去处,每年能够结余二三百万石粮食,就算是好年成了,在永乐年间,更有入不敷出之态,江南钱粮才朝廷根基所在,连续数次,征收不力,不得不面去欠粮,当时可以说是朝野震动。”
  “宣宗皇帝,多次召大臣密对,商议的就是如果处置江南钱粮。”
  “当时东里公力劝宣宗皇帝,启用周忱。”
  “周忱受命之后,奔驰数千里,青衣葛布一驴而已。遍访江南,结果官场算时间,都知道新任巡抚要到了,却不知道在何处。他自己换了官袍,独身登门,满座皆惊,却不知道新任巡抚已经到了大半个月了。”
  “周忱当时的上奏,臣还记得一二,‘有重负之名,无征输之实,’‘重负则民逃,苏州民户逃亡过半,人地为空。’”
  “面对江南的情况,他一方面请陛下免钱粮,另外一方面却是实行平米,折纳两法。”
  “所谓平米,却是将加耗列入正项之中,太祖皇帝与民休息,大明赋税不重,即便是江南重赋,但江南百姓最苦之处,非是纳粮,而是运粮,特别是北京迁都之后,江南之粮千里迢迢运到京师,足以让百姓破家破产。他与平江伯陈瑄商议,改民运为官运,百姓只需到江阴纳粮即可,并且将这种路上的消耗,称之为耗米,加在正项之上。”
  朱祁镇一听,顿时皱眉,心中暗道:“这不是加税,百姓怎么能乐意?”
  朱祁镇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人,也是了解升斗小民是一个什么心态,你做的再好,但是关于钱的问题上,只要加了一毫,他们都能怨声载道。
  怎么可能,一边加税,一边让百姓称赞。
  这根本是不可能的。
  王直似乎看出了朱祁镇的心思,说道:“陛下有所不知,江南民间苦于运,而今加征耗米,各家就不用出丁了,百姓自然乐意,而且周忱加征耗米,也是有分寸的。官田少加,于民田多加,有意均赋。”
  朱祁镇微微皱眉,说道:“怎么回事?我记得朝廷在江南有好几十万顷官田,难道官田赋税重于民田?”
  朱祁镇对此还是很清楚的,太祖皇帝下江南的时候,将前朝官田,也就是宋元官田,还有张士诚家族的田地都列为官田。
  但是官田征收与民田没有什么差别,不过是朝廷多收了一分地租而已,但是普通百姓佃种别人家的田,也是要收地租的。不过是将地租交给朝廷而已。
  除此之外,并没有多征了。
  王直说道:“陛下,江南官田早就不是开国之初了,而今不知道转手了多少次了,佃种官田的百姓,不仅仅要交官府的赋税,地租之外,还要给地主交分子。可以说是苦不堪言。”
  朱祁镇一听,心中暗骂道:“二房东这种事情,在古代也有。”
  本来在国初的时候,就是百姓直接从朝廷这里租官田,而今官田早就不清楚了,只是官田上的地租也名存实亡,成为土地另外一种附加税而已。
  朱祁镇用脚趾头想,这里面一定有不知道有多少交易。
  为什么朝廷几十万顷的官田,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朱祁镇本来想问,但是一看王直低头垂目,默默的捏着自己的胡子,不言不语。
  朱祁镇心中一愣,心中暗道:“果然是‘颍川、弘农可问,河南、南阳不可问。’而今江南官田,果不可问。”
  汉光武帝派人度田,结果就出现这个结果,河南就是京畿,南阳乃是帝乡,各种权贵盘根错节,自然不是不可问的。
  而今江南官田的问题也如此。
  年代久远,发展到现在的情况,并非一日两日的情况,参与进去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
  查未必能查清楚,但是能查清楚又如何?他们没有少纳半点钱粮,不过是苦了百姓而已。
  而且有些人已经死了,怎么处置?真要血洗江南不成。
  朱祁镇叹息一声,不再问了。
  王直见朱祁镇平静下来,继续说道:“而且这耗米之用,不在官府,而是设济农仓,但凡乡里之用,皆从中出。则百姓虽然出了耗米,但是徭役减轻了不少,他们自然乐意了。”
  朱祁镇听了之后,脑中忽然冒出一丝火花,说道:“你的意思,这耗米之处,可以代役?”
  王直说道:“不能完全代替,但是耗米之用,多在军需物料,驿马传夫,荒年赈济,修建河道,等等。”
  朱祁镇一时间暗叹道:“民生多艰。”朱祁镇怎么不明白,这所谓的等等,大多都是没有名目的负担。
  说实话,如果真正进入国家正税的赋税,其实并不算太多,但是就怕那种没名没分的杂项,说不出一个所以然,但是就是要交的钱。
  周忱名义上加了一项赋税,就是耗米。但是实际上是减了不知道多少没有名目的苛捐杂税。
  周忱为什么会被江南百姓称为青天,朱祁镇也算是明白了。
  王直继续说道:“平米之法,正税在官,加耗在民,可谓官民两便。”
  朱祁镇微微一皱眉,说道:“等等,你说加耗在民,这济农仓是谁主持的?”
  王直说道:“是地方官负责。”
  朱祁镇心中不知道再想些什么,微微愣神片刻,说道:“先生继续说折纳吧。”
  王直说道:“折纳之事,其实并不是周忱开创的,只是周忱手中才大规模推行,在太祖的时候,就有赋税折银,但是总体来说,数量不多。”
  “但是江南米粮本意是供应京师百官俸禄,但是迁都之后,将米粮从江南运到京师,粮食消耗太多了,这才推行折银之法,将官田米粮折成现银,送往京师,如此一来,百姓负担就降低多了。而京师百官俸禄,也可以直接用银了。”
  “而且周忱在江南所推行的,也比仅仅是折银,也有折布,可以让百姓少交钱粮,便于运输,公私两便,特别是在松江,松江布甲天下。各种折纳之中,百姓所折的米价,总是比当地米价要高一点。如此百姓就轻松多了。”
  朱祁镇起身踱步,喃喃地说道:“平米,折纳。”
  这四个字,让朱祁镇想了很多。
  将一切赋税折银,这是什么?是一条鞭法。
  免除力役,交纳钱粮,这是什么?这是摊丁入亩。
  这都是后世大名鼎鼎的财政政策,甚至要写在历史教科书之中的,但是而今看来,周忱的所作所为都有了苗头。
  不管是因为周忱到底是怎么想的。朱祁镇对周忱的看法,已经完全不同了。他心中暗道:“却不知道周忱是不是朕的王安石?”
  王直说道:“陛下,臣刚刚说过周忱名声不好,陛下大概以为周大人得罪豪强了?但是如果单单是如此,臣也不会在陛下面前出此言。”
  朱祁镇说道:“这周忱却是做了什么事情,让先生如此看不惯?”


第一百零六章 倔老头杨溥
  王直说道:“周忱之才,臣不言过,但是周忱之德却有一点问题。陛下知道江南运来的金花银吧。每年入大内一百多万两。”
  朱祁镇说道:“当然知道了。”
  王直说道:“这金花银乃是江南田赋折现之银,按理该归户部,却入了大内,周忱在其中出了不少力气,臣知道周忱不是一个贪官,但是他的账目却不是很清晰的,如果陛下愿意彻查一下王振,定然能从王振哪里知道,周忱送了王振多少钱。”
  “周忱加征之耗米,多在大户之家,自然有不少人攻击。但是周忱能从宣德五年坐稳天下最肥的江南巡抚,多内廷之力也。”
  朱祁镇一瞬间想到了太皇太后留给他的三千二百多万两银子,这其中有多少是周忱这位理财能手的手笔。
  说实话,朱祁镇并不觉得周忱有什么过错。
  朱祁镇早就没有政治洁癖了,他看得出来,周忱本身估计根本没有贪,即便有也不多,他更多是为能够继续做事,赢得朝廷之中的支持。
  这才做了一些违心的事情。
  退一步说,即便是周忱本身贪了一点,朱祁镇也不为己甚,只要周忱有本身改革天下赋税机制,反正朱祁镇怎么看,怎么觉得大明赋税是一团乱麻。
  乱到朱祁镇不知道该怎么下手改革了。
  如果周忱能做到这一点,不用周忱贪,朱祁镇赏他一百万两,都心甘情愿。
  甚至朱祁镇觉得周忱圆滑一点,倒也不是不好。
  为什么?因为有时候,朱祁镇觉得大臣们太坚持原则,未必是一件好事。因为有时候想要说服这些大臣,是很难的。
  最后被说服的总是朱祁镇。
  王直似乎看出了朱祁镇的心思,说道:“陛下,东里公推荐了周忱,并非不知道周忱之才的,但是却从来没有想过调周忱入京。”
  “就是因为如此。”
  “以周忱之能,一方大吏足以胜任,但是却要总理阴阳却差太多了。陛下或许以为臣等固执,但是陛下面前全部是阿谀奉承之辈,陛下以为有益于天下乎?”
  “周忱以才胜德,陛下以之为户部尚书,臣以为合适,但是最后让他止步于此。”
  朱祁镇听了,一时间心中也觉得有些矛盾。他也明白,周忱这样的人,定然不会如王直这样说话。用起来自然很舒服。
  但是自己即便是做出了什么错误的决策。周忱也不会反对的。
  王直这一句评价,其实很刻薄了。可以说一句话,那就是周忱无大臣体。
  何谓大臣体?
  在儒家的定义之中,大臣就是以道佐君王,一定要将皇帝归纳到道的范畴之中,而周忱没有这样的能力。
  即便其他能力再好,也不是一个大臣。只是能办事而已。
  朱祁镇说道:“朕知道了。”他还没有继续说,反正他还没有见过周忱,等见过之后再说不迟。
  朱祁镇说道:“吏部郭尚书也不能在位了。王先生以为吏部尚书谁能接任?”
  王直说道:“陛下属意何人?”
  朱祁镇说道:“无有。”
  王直听了,说道:“以臣之见,吏部侍郎魏骥魏老大人,足以胜任。”
  朱祁镇说道:“为何?”
  王直说道:“因为魏骥老大人与杨次辅投脾气。”
  朱祁镇心中有些怀疑,暗道:“难道魏骥是杨溥的人?”说道:“以先生之意?”
  王直说道:“并非如此,陛下可曾注意到杨次辅的衣服?”
  朱祁镇心中暗道:“我注意这个做什么?”说道:“不曾?”
  王直说道:“杨次辅的官服从来只有一件。如果污了,回家之后,就要连夜洗了,烤干,明日才能继续穿。”
  朱祁镇大吃一惊,说道:“杨先生难道自苦如此?难道朝廷给他俸禄不够吗?”朱祁镇知道京官俸禄少。
  但是别人少,杨溥绝对不少,因为杨溥与杨士奇都是食三俸,也就是三份工资,一年下来,也有近两千石禄米。
  要知道明代的石,要比汉代的石,大了不知道多少,这一封俸禄,放在汉代也是很优厚了。
  杨溥一个人,即便是奢侈一点,也是花不完了。
  王直说道:“非也,而是杨老大人,不近人情,对亲族太过苛刻,当初他主持乡试,家乡有子弟,多投入门下,想求一个前程,杨老大人力拒之。”
  “所以杨老大人多将禄米送到家族之中,买田置地,供家族子弟上学,甚至自己的儿子也赶到家中,不让他沾染京中富贵气,他在京师,只有他与夫人一人几个仆役而已。”
  朱祁镇心中越发相信王直之前所言了,杨溥心中有一口气。
  杨溥身居一品,可以说荣华富贵只要一伸手就会有,但是他依旧如此,不爱此,就爱彼。他所爱的是什么?
  朱祁镇心中自然有所猜测。自然是天下大权了。
  王直说道:“杨公之廉洁,天下知名,而魏老大人,也是同样的一个人。清廉如水。”
  朱祁镇心中暗道:“有些什么,有些人不用去拉拢的。因为政治理念相同,很容易走到一起。”
  此刻朱祁镇或许摸到了杨溥是如何说通刘球,让刘球弹劾杨士奇了。
  因为刘球本身就是这样一个人。既清且直。
  对于这样的人,或许不用太多的算计,只需将事实放在刘球面前,刘球自然会做他该做的事情。
  说起来,即便说杨溥伪诈,但是在私德之上,杨溥是胜过杨士奇的。
  如果是杨溥的儿子犯事了,朱祁镇估计杨溥会亲手抓他儿子过衙。
  不要怀疑这一点,越是清官,其实越是能狠下心来。
  不知道不觉之间,朱祁镇与王直谈到了深夜。
  王直见天色不早了,说道:“陛下,今日已经免朝一日,却是陛下登基以来,除风雨寒暑之外,第一次免朝,臣以为陛下明日不可再免朝了,否则失天下之心。”
  朱祁镇说道:“朕明白。”
  早朝虽然是一个仪式,但大部分百姓不清楚这一点。朱祁镇即便是表演给他们看,也不可能不上朝。
  朱祁镇说道:“王先生,今日就在前殿住下吧。”
  王直说道:“谢陛下。”王直犹豫了一会儿,说道:“陛下,东里公虽然教子不严,但是总就有大功于国,陛下当以宽慰,不能失老臣之心。”
  朱祁镇说道:“朕明白。”随即打发王直下去了。
  自己匆匆用了一点点心,垫了一下肚子,吃了两口,却觉得这点心味道有些熟悉,问左右,左右道:“皇后殿下来过了,见陛下再召见大臣,就留下几盘点心走了。”
  朱祁镇心头一暖,暗道:“有时间朕还是去坤宁宫了,有时候这乾清宫是有些不合适。”
  虽然乾清宫很大,但是如果朱祁镇留王直在这个过夜,又留皇后在这里过夜。说不定明天传出来什么。
  即便是而今王直去了文华殿也不行。
  朱祁镇吃过点心,躺在床上,心中暗道:“从王直表现看得出来,杨溥的威望不能与杨士奇相比。只是杨溥也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
  “从明天开始,朕要对面的就是这个对手了,却不知道好不好对付。”
  “不过,王直所言也对,即便杨士奇即便不在位了,但是杨士奇余党还是遍布天下,特别是各地不知道多少杨士奇的人,连周忱也是杨士奇举荐的。”
  “礼遇杨士奇,也是一件大事。不可怠慢了。”朱祁镇百般念头转动,好久才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第一百零七章 杨溥秉政
  上朝什么的就不用说了。
  依旧走过场而已。
  下了早朝之后,朱祁镇立即召见杨溥,同意了杨溥的计划。
  决议免除两个尚书。即吏部尚书郭进,与户部尚书刘中敷。
  杨溥立即说道:“臣以为,郭进纵子纳贿之事,证据确凿,当力罢之,并清查吏部之中贪鄙之臣。应该从严从重,然户部却要缓一些,彼此朝廷用度极多,一时间动荡太过,影响朝廷朝政运转。”
  朱祁镇说道:“朕允了。朕有意召江南巡抚周忱入京,为户部尚书,周忱没有到任之前,户部一切如旧,至于吏部让吏部侍郎魏骥暂代之,如何?”
  朱祁镇对吏部并非不看重,但是更看重是户部,因为而今各地的工程,不知道有多少事情都要靠户部支应。户部真不能乱,至于吏部。
  朱祁镇无意插手,而今杨溥也是老臣,他自然知道分寸。
  杨溥心中微微一动,暗道:“这定然是王直的主意。”不过,杨溥自然知道,他而今刚刚成为内阁首辅,朝廷之中反对他的人大有人在。
  自然不会在这个事实,与皇帝硬顶的。说道:“圣明无过陛下。只是臣有一事上奏。”
  朱祁镇说道:“讲。”
  杨溥说道:“而今下面报蝗蝻之事,臣以为不可不重视,为了不重蹈去年覆辙,当派大臣出巡各地,专司灭蝗之事,直隶,河南,凤阳,山东,山西,都需要派人巡视。”
  “臣以为当精选各部侍郎,主事出巡。”
  朱祁镇暗道:“这是大换血吗?”
  看来杨溥为了清理杨士奇的影响力,不遗余力了。
  因为杨士奇即便个人操守,或许有一些瑕疵,但是主政朝廷的能力,朱祁镇从来是认可的。
  也就是说,或许大明朝廷六部之中,有一些人是有一点问题的,比如郭进纵子受贿,这是坐实的。
  但是更多是没有问题,或者说查不出问题的。
  杨溥想要贯彻自己的影响力,该怎么办?找不到错误,就处理不了你了。
  比如,杨溥而今这个建议。
  从提议上来说,朱祁镇找不到反对的理由。
  很简单,蝗蝻就是蝗虫的幼虫,此刻消灭一只将来就少一分蝗灾的危害。派大臣去各府督促灭蝗之事。
  这事情也是有过前例的。
  朱祁镇即便能猜得出来,杨溥或许心中有私。但是大局上,也不容朱祁镇反对。
  朱祁镇想了想,说道:“朕同意了,令内阁开具名单。朕有言在先,凡是有功之臣,回来之后,务必升迁,这一点要让所有人明白。做好了有赏。”
  做的不好,会怎么样?下面的大臣自然能读懂朱祁镇未尽之言。
  朱祁镇让内阁开具名单,但是内阁之中也不是杨溥一人之天下。这名单即便是有偏向,也不可能将杨士奇的人全部扫清。
  如果真有能力,在这一次灭蝗之中立下功勋,让朱祁镇知道了,朱祁镇真会奖赏。至于完成的不好的。
  那属于能力不行,杨溥顺势放了外官,朱祁镇也不好说什么。
  这一件事情,朱祁镇先放下来,说道:“当今之事,还是河北水利之事,却不知道先生如何想,于谦加何衔?”
  杨溥说道:“这一件事情,臣正想与陛下说一说,臣以为于谦之能,足以担任大学士之衔,只是陛下欲加何衔于于谦,新立一殿?”
  朱祁镇沉吟片刻,的确各个大学士都有了。朱祁镇倒是想给于谦新立一个大学士衔,只是朱祁镇心中有另外的想法。
  他确定了内阁七个人。英国公在内阁也有一席之地,朱祁镇想将这个习惯保持下来。也就是说,他想将内阁保持为内阁六个大学士,一个勋贵。
  而今多加一个大学士是小,将来估计内阁就是七个大学士了。
  很多事情,朱祁镇都习惯往长远去想,务必不会后世留下空隙,毕竟很多祖制,都是文官们借题发挥,断章取义。
  虽然朱祁镇也知道,人死万事休,后面的事情,他也管不了,但是依旧谨小慎微,宁可多想,也不能留下大漏洞。
  朱祁镇心中犹豫,问杨溥,说道:“先生以为如何?”
  杨溥说道:“臣唯陛下之命是听,要不,让于大人等一等再说。”
  朱祁镇一听,立即说道:“不行,治水之事迫在眉睫,不加强于谦职权,何以让天下重视此事,这一件事情,先生可是答应朕的。”
  拖什么拖什么?朱祁镇才不相信杨溥,说不定杨溥拖着拖着,就将这一件事情给拖黄了。
  杨溥说道:“请陛下放心,臣答应的事情,就绝对不会反悔的。臣请陛下开大朝会,召集京城五品官以上,于奉天门商议此事,御前决断,明诏天下,以示朝廷对此事的重视。”
  朱祁镇听了之后,说道:“好。”
  其实朱祁镇早就想将这一件事情,给如此敲定,虽然他在正统五年正旦诏之中,表明这个态度。
  但是正旦诏之中,内容太多了。
  更多的是划分直隶省,改行在为北京,等等。这些事情在政治上都比治水大。
  所以治水之事,并没有继续明确成为朝廷的决策。
  杨士奇在这一件事情,与朱祁镇意见相左。
  而杨溥这个做法,治水之策,才能真正上升到国策的地步。而且即便是杨溥想反悔都不可能。
  杨溥成为内阁首辅之后,就有这样的表示,几乎可以等同于杨溥用自己的个人威信为这一件事情背书了。
  想要推翻这个政策,就先打倒杨溥。
  就好像是太皇太后一样,太皇太后主导的国策,把一切不急之物,与民休息。正是因为太皇太后淡出朝政而结束的。
  杨溥说道“如此一来,对主持治水之策的于谦,朝廷需要表示重视,臣以为大学士一时间不可得,不如加衔工部尚书。”
  朱祁镇说道:“工部,工部已经有两个尚书了。于谦加衔工部尚书,恐怕不仅仅是加衔吧。”
  杨溥说道:“工部尚书吴中,年老体衰,不堪为朝廷所用了。而今治水之权,皆在于谦,臣以为当以于谦为工部尚书,领都水司之权。”
  “如此事权归一。”
  朱祁镇皱眉说道:“这合朝廷体制吗?”
  都水司又叫都水清帐司,很多时候,他管着下面治水的经费,还有经费核销。而今于谦主管治水,又负责经费核销。
  也就是一手花钱,一手销账。
  朱祁镇即便相信于谦,也觉得这权力太大了一点吧。
  杨溥说道:“陛下,不如此,不显示出陛下看重于谦,不如此,不足以让于谦事权归一,尽快处理好河北治水之事。”
  “臣有一言,不得不提醒陛下。陛下即便以为河北治水之事,乃是本朝之郑国渠,也要想担心,关东六国会不会先攻破潼关。”
  “河水治水之事,一些小水利工程,可以先放放,由后人修建,而今却是抓紧时间先完成主干。”
  “北方之事,变数太大了。”
  朱祁镇一听,心中顿时觉得沉甸甸的。
  的确如此,虽然朱祁镇觉得瓦刺不会立即南下,但是历史是历史,现实是现实,很多事情,谁说的准。
  如果也先,觉得有可乘之极,硬要打一仗该怎么办?
  朝廷的钱粮储备不多,虽然朱祁镇还保留一些压箱底钱粮,但是毕竟不可能在支撑河北水利的同时,与瓦刺大战一场。
  也就是说杨溥所言是对的,一定要先抢修主干大工程,剩下的小工程慢慢修也不迟。


第一百零八章 倭寇疑云
  恐怕这也是杨溥一力符合朱祁镇的原因,杨溥是看出来了,朱祁镇是一定要修水利的,既然如此。
  就要快。不能拖太长时间。哪怕是大张旗鼓,多花一些钱,也不是问题。就怕是断断续续修好几年,等瓦刺与大明大战在即的时候,还没有修建好。
  这才是误了大事。而今朱祁镇再想杨士奇的举动,杨士奇一心将治水限制于一定范围之内,就可以理解了。
  北京距离塞外不过几百里,任何政策都不可能不考虑北方局势的变化。
  朱祁镇说道:“先生之意,朕知道了。等于谦进京,朕与他说这一件事情。”
  杨溥见朱祁镇的情绪有一点消沉,岔开话题说道:“胶东运河一事,臣已经查清楚了,前元的时候,大兴海运,就有人提过这一件事情。就是起从登莱到麻湾,从中间修一条新河,两边设船闸,可以省船只远洋之风波。只是这一件事情,当初前元已经否了。”
  朱祁镇听了,在心中想起这一道运河的路线,虽然具体的不大清楚,但是所谓的麻湾,就是青岛湾,也就是正将山东半岛从中间截断了。
  为了海运,朱祁镇也了解过海运风险最大的航段,不是别的地方,就是绕过山东半岛这一段,远离大陆,波浪滔天。
  这个运河开辟,就是为了避开,这最危险的航道。
  朱祁镇听杨溥说,整顿了一下心情,不能因为刚刚的情绪,影响了下面处理事务。问道:“理由?”
  杨溥说道:“原因有二,其一水量不足,虽然这一条运河之中有一个湖,叫做潴泽,但是水量还是不足以通行大船,其二就是下面的地质问题,下面是石岗,开辟困难,所以就放弃了。”
  “以臣之见,海运之难,一难在倭寇,二难在监守自盗,至于风波,却是难不倒朝廷的,所以耗资数万,开辟一条,运输量不大的运河,得不偿失。”
  朱祁镇听了,却不在意杨溥将这一件事情否定了。他在后世也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将山东半岛给截断的运河。
  所以,这一条运河定然是没有完成。
  朱祁镇就知道,其中有弊端。而且就本意来说,这一条运河就不符合朱祁镇的心思。
  朱祁镇是想海运,但是如果这一条运河真能开辟出来,能通过这里的船只体型必然大受限制,就好像而今,为了通过运河,运输漕粮的船只体型都是特制的。
  大航海时代,所有船只都向越来越大的方向发展。但是有了这一条运河,却很有可能限制了大明海船的吨位。
  不要觉得不可能,有时候很多事情就这么荒谬,火车的宽度还是由马屁股决定的。
  而朱祁镇更知道,大明朝廷最有可能不思进取。面对未来大航海时代,即便这运河多宽,所深都是不够的,而且看地形限制,也不像是能开多宽多深的样子。
  不过,朱祁镇更在意的是杨溥主动提起海运之事。
  他意思到了,杨士奇与杨溥最大的不同。
  杨士奇年老体衰,暮气深重,凡是以稳妥为上。四平八稳,很多事情,都是朱祁镇主动向杨士奇提。
  而今杨溥却不一样。
  似乎是杨溥一口忍了不知道多少年了。此刻喷涌而出,他有强烈的主动做事的想法。所以很多事情,朱祁镇不用说。
  杨溥自己也是要提的。
  朱祁镇问道:“先生以为海运之是,能不能成?”
  杨溥说道:“陛下,其实朝廷海运之事,从来不没有断过,何来不行?山东转运到辽东的粮草,从来是在辽南上岸,每年有三四十万石之多。所以陛下以为海运不行,不过是漕粮入京,不由海运而已。”
  很多人都以为大明不用海运,却不知道一直到了明末毛文龙所部,都是山东供应粮草的,也都是水师总兵黄龙负责运输的。
  杨溥说道:“如果陛下真想开海运,首要之事,不是问臣,而是问沿海卫所,能不能力克倭寇,倭寇不除,臣是决计不会容大量粮草从海上走的。”
  “偶尔为之,自然是行的,但是长期却是万万不行的。”
  朱祁镇说道:“先生,倭寇很严重吗?”
  杨溥说道:“陛下,不知道吗?陛下以为在新安开关,招来的都是什么人?是什么良善之辈吗?”
  “他们能为朝廷所用,臣自然不计较什么,但是这些人大多是活跃在南洋,只是倭寇却多活跃于东海。而今朝廷出海太少,故而少遇倭寇而已,臣是问过琉球使臣的,琉球使臣来往过海,从来是求我朝兵舰护送,所谓何事?”
  朱祁镇一直以为倭寇的猖狂,是嘉靖年间的事情,也就是戚继光的时代,此刻听杨溥说起来。
  万万没有想到,不用海运运输漕粮还有这个原因。;
  的确从山东运输到辽东,只需要航海几百里,中间还有小岛。一路不敢说风平浪静,但也没有什么大风浪。
  保护这一段航道,花不了太大力量。
  但是要保护从长江往北到京师,这一段航道,却有一些难了。一次两次派大兵护送而可以,但是又不能次次都如此。
  即便是次次如此,时间长了,也会被摸清楚规律,到时候就不好办了。
  要知道从江南运输到京师的漕粮,不仅仅是粮食,还有金银。几百万石粮食,几百万两白银。
  虽然这些钱对一个如大明这般大的国家来说,虽然也是一个大数字,但并不是太大,但是对海盗来说,却是让人疯狂之极的诱饵了。
  看加勒比海盗,是如何面对西班牙运宝船的,就知道诱惑有多大。
  怎想,也是从运河运输要保险多了。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
  朱祁镇说道:“朕开海禁到而今,也没有遇见什么海盗?先生是不是过滤了。”
  杨溥说道:“以臣之见,不是今年,就是明年,一定会有倭寇的消息,而且是大消息。”
  朱祁镇说道:“好,先生的话,朕记下来了。到时候就看应验不应验了。”
  杨溥说道:“请陛下放心,臣不会妄言的。”
  杨溥对自己的推断,有十足的把握。
  倭寇真正活跃的乃是洪武年间,洪武年间的禁海令,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倭寇,但并不是说,倭寇在永乐年间就消失了。
  只需看兵部的文档就明白,辽东很多人将官,都因击倭寇立功。
  也就是这一段时间倭寇消停了。
  其中有一部分,就是因为大明海上活动的减少,倭寇不敢上岸,另外一个原因,却要谢谢当今的朝鲜王,后世称为世宗大王的李祹。他东征倭寇,攻入对马岛。虽然没有杀多少人,但也将倭寇很多吸引力都牵制过去了。
  毕竟倭寇虽然与日本大名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毕竟不是大名本身。
  但是而今朱祁镇如此大规矩的开放海禁,一两年之间,就要开放这么多港口,想想就知道,不出事是不可能的。
  不过杨溥也不觉得会出什么大事。倭寇只要不上岸,至于那些海商的安全,他们还需要朝廷保护吗?
  杨溥从来没有将他们当做朝廷的顺民,就好像是西南土司一般,时降时叛是很正常的事情现在能为朝廷所用,并非一直能为朝廷所用。
  这么多银子,不吸引倭寇,简直是不可能的。至于这些海商的死活,杨溥不能说不放在心上,但是也没有太放在心上。但是海运却不一样了。


第一百零九章 倭寇出没
  朱祁镇并不知道,就在他与杨溥打赌说倭寇的时候。
  倭寇已经与大明军队有过一次接触了。
  成山角之东,浊浪滔天。
  数十艘明军的遮洋船在海浪之中若隐若现。就好像是玩具一般。
  成山角就是山东半岛尽头,深入东海之中,对明军运输粮草主力船型,遮洋船来说,却是到了海况最糟糕的一段路程了。
  所谓遮洋船就是海河两运船,一般生产于清江浦船厂。因为兼顾河海,所以船型并不大,一般来说,都是船头宽一丈一,船长四五丈。每一艘遮洋船可以撞粮食,四五百石之多。
  这是山东与辽东之间运粮主力船型。
  同样因为船只装载量不大的原因,所以建造数量巨大。
  仅仅是正统五年之后,朝廷向清江浦船场追加的订单,就有一千多艘。
  对有心人来说,朱祁镇醉心于海运,简直就是明摆着的事情。
  这几十艘船只之中,有一艘船大一些,似乎上面还安装的火炮,但是炮都不大,更多是碗口盏,火力并不是太行的。
  这一艘船就是王英的座舰。
  此王英非彼王英也,朝中的王英乃是翰林官,甚至还给朱祁镇上过客,但是这位王英不过是王景弘的养子,锦衣卫千户而已。
  他现在就是这一支船队的领队。
  朱祁镇将海运之事交给了李时勉。
  但是李时勉还在天津坐镇,负责海关之事。具体操办海运之事,却就落到了王英身上,他也一跃成为指挥使了。
  如果他真能将这差事办好,再加上义父王景弘的余荫,估计挂一个总兵官负责海运还是可以的。
  所以他尤其认真。
  即便海况恶劣,他也双脚如同钉子一般,站在甲板之上,死死的看着远方波浪尽头。
  忽然他瞳孔微微一缩,说道:“传令下去,让下面人准备好,倭寇来了。”
  旁人还没有看出什么,却见数十船只乘风破浪而来。
  因为遮洋船都是满载跑都跑不了,而这些船只都是空船,速度极快。不过片刻,就冲进了遮洋船的船队之中。
  却见王英座舰的令旗一挥,船舷之后,无数斗笠冒了出来,却是不知道多少大明士卒都隐藏在船中,排成两排,手持火铳。
  等倭寇船只靠近,二话不说,迎头打了过去。
  倭寇迎头吃了一亏,但是他们很快就利用他们船只轻便的特点,左右包抄,避开大部分船只,主攻王英的座舰。
  似乎想要擒贼先擒王。
  但是王英早有准备,他的船上根本没有多少粮食,全部是士卒,一时间双方打的热火朝天,倭寇举起比人还高上不少的弓箭,向船上射去。
  王英根本不在意,伸手抓住了箭矢,冷笑一声,说道:“连把好弓都没有,这么长的弓箭,这么软的弓力,吓唬人啊。”
  就在双方交战正酣的时候,忽然海面之上有船只出现,不是别人,正是登莱水师。
  原来王英去年还是海上运粮,就数次经过此地,每每经过都有倭寇的踪迹,但是倭寇也是欺软怕硬的。
  见大队船队,一出动就是数以百计的船只。毕竟一艘遮洋船五百石粮食算,二十艘才一万石,而要转运到天津的粮食,最少是百万石起。
  这样一来,遮洋船的数量极多,一百艘之下,根本不值得单独跑一趟。
  这一次几十艘船单独行动,却是王英诱敌之计。
  只是登莱水师来的虽然快,但是倭寇见势不妙逃跑的速度,更快。
  只俘获了几艘船只,大部分倭寇的尸首也跌落大海之中了,斩首居然不到百人。不过王英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斩首之功。
  而是为了护卫粮道。
  见此情况,心中虽然有些失望,但是心中暗道:“想来,这一年之间,倭寇是不敢轻易来此了。”
  这才与船队汇合,三百多艘遮洋船,还有一些大船,一次运输了三十万石粮食到了天津。
  随即上报了斩首之功。
  结果粮食还没有运进天津仓库之中,李时勉就已经找来他了,说道:“成山角之战,你做的极好。”
  王英毕恭毕敬地说道:“是大人指挥有方,末将不敢居功。”
  李时勉说道:“上面很关注倭寇之事,内阁发来堂旨,要你进京言明倭寇动向。或许去了京师陛下会见你,这是一个好机会,你好好把握的吧。”
  王英一听,顿时激动起来。立即行礼说道:“多谢大人。”
  王景弘在地时候,王景弘见皇帝都不是太容易的,而王景弘一死,王家的门第更是一落千丈。
  想来就是,大部分文官都不待见太监。
  王景弘活的时候大权在握,他们自然要给面子。
  但是王景弘不在了,他们将王家就视为一般军户人家了。
  也还好,朱祁镇记得王景弘,将海运这个差事给了王英,才让王家有东山再起之势。王英跟着王景弘下过南洋,也打过仗,在海上不敢说多有天赋,但毕竟是熟手。
  海上情弊,了然于心。
  正因为如此,也被李时勉看重。
  原因很简单。
  虽然李时勉从南洋征召过来不少船只,但是他从来不信任这些人,而王英却不同了,来历清白,可以说是屡受国恩,王家一大家子都在南京城中。
  可以说是苗根正红。
  可以被朝廷信任。
  李时勉也有意栽培。说道:“你到京师之后,有事情可以去拜访一下于大人,于大人已经上京了,记住我知道,你义父在京中也有一些门路,但是这是非常时期,千万千万不要去乱跑,小心牵连进去,即便是我也救不了你。”
  王英一听,虽然不知道是什么非常时期。但也立即答应下来。
  王英不知道为什么是非常时期。
  但是于谦却是知道。
  此刻的于谦,就在京师。
  自然知道为什么是多事之秋。
  京城之中进行了大规模人事变动,最少以郭进为首,十几名官员下马,更有十几名官员,分赴各地督促灭蝗事宜。
  在这个时候,京城官场之上有一股人心惶惶之意。
  于谦更是听到一个消息,杨士奇之子杨稷。已经被锦衣卫于江西捉拿。此刻已经在带往京师的路上。
  想来,等待他的只有一个结果。
  于谦对杨稷之死,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只能说是罪有应得。只是对杨士奇却有一点可怜,毕竟是七旬老人,而今面对丧子之痛,该是怎么样的心情。
  只是于谦被召入京师,绝对没有先见其他大臣,而后见皇帝的道理。
  只是先去皇宫递牌子请见,然后也不回家,在京中驿站落脚,刚刚洗漱过后,就听见驿站之中一阵喧哗,却是宫中来宣旨,陛下召见。
  于谦只能换了官府,跟着太监立即入宫。
  朱祁镇召见于谦的地方,自然是文华殿。
  而朱祁镇召见于谦的时候,却有一人在侧,不是别人,就是杨溥。
  朱祁镇与杨士奇还是有默契的,但是对杨溥却没有多少默契。故而,朱祁镇这几日,连连召见大臣,都是让杨溥坐陪。
  一方面朱祁镇固然有给杨溥竖立威信的意思,让大臣们都知道,杨溥而今有皇帝背书。同样也有观察杨溥处事之心。
  从来决定,杨溥到底是杨士奇下台之后过渡期间的代替品,还是一个能帮他很好的管理国家大政的助手。
  而这两者之间的差距,却决定了杨溥到底能当多长时间的首辅。杨溥似乎明白这一点,所以在朱祁镇面前表现出非常积极的态度。


第一百一十章 约期
  文华殿之中,书香扑鼻。
  于谦对杨溥的感情有一点复杂,但是于谦被杨士奇决定政治敏感度不行。但是他毕竟当了这么多年地方大员,该有的城府还是有的。脸上不动神色行礼说道:“拜见陛下,拜见杨大人。”
  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朱祁镇说道:“于先生免礼,给先生看坐。朕半年不见先生,先生可好?”
  于谦说道:“臣谢陛下关心,臣食饱睡足,没有不好的。”
  朱祁镇却长叹一声,说道:“先生见老了。”
  于谦或许自己不知道,但是朱祁镇一眼就看得出来于谦脸色有遮掩不住的疲惫。
  毕竟这么大的工程,所用之钱粮,简直如山如海,上关系着国家大战略,下面联系河北百姓生死存亡。
  于谦不敢不谨慎,不能不谨慎。
  大有工程他没有不细细盯着,不管是挑选人手,还是账目核实,于谦都要亲手过一道。简直是事必躬亲。
  不是,于谦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而是杨士奇当初对于谦所说的话,似乎起了反效果了。
  于谦自然是知道,他这个位置的凶险,才不容一丝错误。更是将治水之事,当做自己一辈子最大的,也许也是最后的一件事情来做。
  如果能将这一条命填进河里,就能让河北水利治好了。于谦大抵就愿意将自己的性命填进去。
  如此性命都放在心上,他又怎么会在乎区区身体上的疲惫。
  于谦说道:“治水以来,死在河工上的百姓,已经有数百人了。比起他们,臣区区老像又能算得了什么?”
  即便后世做工程,也从来没有说不工伤的。
  更不要说这个时代,动则数十万人的大工程,没有人员伤亡,反而是咄咄怪事。
  杨溥向朱祁镇行了一礼,随即对于谦说道:“于大人的辛苦,满朝上下,谁不知道,今年有事大旱,河北上下,全靠水利救命,却不知道于大人,去年一年所修的河,可以灌溉几何?”
  于谦看了一眼朱祁镇,沉声回答道:“自唐以来,南方水利大兴,而河北水利发展几乎停滞,而今朝廷虽然大力修建,然却承宋元之弊,此不是一时间可以扭转的。”
  杨溥说道:“前朝之事,朝廷自然是知道的,但是这些旧事无须再提,本堂只想知道,今年如果如去年一般,一春无雨,则今年五月,河北收成如何?朝廷如果要赈济的话,又需要多少?”
  于谦说道:“下官可以作保,今年或许大旱,但是直隶一省,足以自足,只需朝廷免直隶钱粮,下官保证直隶一省,决计不会有一个流民。”
  杨溥说道:“于大人,这可是御前问话,说话可是要谨慎啊。”
  于谦说道:“回大人,下官到任以来大兴水利,虽多抗洪之举,但多为救旱之策,特别是开春以来,已经下令做打井机数以千计,河北水位很浅,决地一丈足以出水,很多地方临近湖泽,更是数尺足以出水。”
  “今春,下官已经准备打了足够的水井。足以渡过今春,或许不能丰收,但是却可保住百姓之口粮。”
  朱祁镇听了,说道:“先生果然是救时之臣。”
  河北只能能产出一石,就为朝廷节省了数石粮食。即便仅仅能保证百姓口粮,但是就给朝廷减轻了不少财政负担。
  从去年以来,为了弥补朝廷仓库之空缺。南方源源不断向北方运输粮食。不管是漕运还是海运。
  但是如果还如去年一般,朝廷定然会元气大伤。
  而今听于谦这样一说,朱祁镇顿时觉得身上的千斤重任去了一半,想来今年耗费之大,决计比不上去年。
  杨溥饶有兴趣的看了于谦一眼,也不知道他看出了什么。他转过头来向朱祁镇行礼说道:“恭喜陛下得此能臣,我朝后继有人。于谦将来必能坐在臣的位置上。”
  还不等于谦说话,朱祁镇就说道:“于先生自然是要做朕的丞相。”
  这一句话,朱祁镇大多出于真心。不提于谦在历史上的名声,单单是于谦在治水工程之上的能力与操守,足以让朱祁镇认清一件事情,那就是于谦可托大事。
  天下之大,有什么大事,比得上内阁首辅。
  所以,让于谦成为内阁首辅,朱祁镇心中一直有这个想法,而今不过是说出口而已。
  杨溥说道:“那么臣的建议,陛下以为如何?”
  朱祁镇说道:“先生说说吧,让于先生也有一个准备。”
  杨溥说道:“是。”随即杨溥将边关形势,瓦刺也先的动向,一一说明了,最后总结道:“所以,不管是英国公还是内阁都觉得,瓦刺定然是要南下,朝廷与瓦刺之间,一定会有一场大战。”
  “所以朝廷的国力不能一直消耗在治水之上,所以于大人一定要加快速度。”
  于谦听了,立即皱眉,说道:“大人有所不知,而今河北民力,已经用尽,即便朝廷供应粮草,但是河北人丁不过一千万有余,动用数处大工,人力已经是相当紧张了,想快就快不起来。”
  杨溥转过身来,向朱祁镇说道:“陛下,于大人所言也极是,臣以为当派京营出京助于大人一臂之力。”
  朱祁镇说道:“动用京营参与水利工程?这好不好?”
  杨溥说道:“此事本就有先例,营建北京城的时候,本来就动用了京营士卒。京营士卒也分为京卫与班军,京卫自然不能动,而班军每年都有替换,只需将这数年的班军不用来京师服役,直接隶属直隶省名下即可。”
  朱祁镇说道:“北方班军有多少兵额?”
  杨溥说道:“一十四万。”
  朱祁镇沉吟了一会儿,他对京营的组织也是很清楚的。大明的京营号称五十多万,分为两大部分,一部分是京卫,也就是北京附近而七十二京卫。总人数在四十多万。还有班军,也就是北方卫所之中挑选出战兵,到京城服役。春秋轮换。
  所以说大明京营有五十多万,镇压天下,也是真的。
  但是而今京营到底有多少人,却是一个朱祁镇不想知道,不敢知道,不知道该不该知道的数字了。
  想想吧,全国卫所缺额在一百二十万,难道地方卫所都是坏的,京卫都是好的,这一百二十万缺额都在地方,就不在京营之中。
  只是凡是涉及到了军队,都不能轻举妄动。
  但是朱祁镇想来,军队再怎么差劲,也要比寻常百姓强吧,这可是十四万壮汉。即便一千万人丁之中,成年壮丁也没有多少人。
  朱祁镇说道:“于先生以为如何?”
  于谦说道:“除却人丁之外,还有钱粮——”
  杨溥说道:“此事你不用担心,只要你答应了,后日早朝,就当着满朝文武宣布这一件事情,户部即便是有一文钱,我也将拔给你,而且周忱即将到任。有周财神在,决计不会断了你的钱粮。吴中已经决议致仕了,本堂之意,你可以加工部尚书之衔,主管都水清丈司,上上下下绝无掣肘。”
  “只是你要给朝廷一个明确的时间。”
  “朝廷不可能一直支持河北大工。总要给一个期限。”
  杨溥眼睛死死的盯着于谦。于谦一时间有一阵口干舌燥,额头微微见汗,一根青筋在太阳穴处崩崩直跳,几乎要崩开一样。
  杨溥一口要期限,于谦一时间哪里有精确的预估。只是心中反复的想,细细的核算,也给不出一个期限来。


第一百一十一章 四年
  于谦说道:“此事关系重大,下官一时难以核算清楚。”
  杨溥说道:“于大人过谦了,之前看于大人奏疏,河北虽大,也不过是于大人指掌之间。然朝廷决策,刻不容缓,你也看见了,最近朝廷人心不稳,正需早定大计以安人心。所以一刻也拖不得。”
  “而今只有于大人定下计划。朝廷才好着手,是万万不拖了。”
  “而且本堂的意思,也并非说这几年之后,朝廷就不管直隶水利了,只是到时候拨款少了而已,于大人也可以先修一些,等将来瓦刺平定了。再重修河北水利不迟。”
  朱祁镇听了,也没有说话。
  因为杨溥所言,其实正合朱祁镇的心思。
  毕竟瓦刺在北,朱祁镇睡觉都睡不安稳。
  大修河北水利,自然有因为河北旱情一年比一年严重,即便不修水利。赈灾也要费好大的力气。
  而且这本身也是北击瓦刺计划的一部分。
  没有足够的粮草,如何与瓦刺在草原之上决胜负。
  只有河北成为北京的粮仓,才能够给大军足够的后勤支持。
  所以,朱祁镇表面不说,但是心中其实有一点焦急的,特别是看见也先一步步壮大自己的势力。
  朱祁镇就好几次梦见自己站在一个小城之上,眼前却是无数大明将士横尸遍野,瓦刺骑兵向他直冲过来。
  而这个小城的名字,就是土木堡。
  朱祁镇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还相当鄙视历史上的正统。但是随着时间流转,距离正统十四年越近,朱祁镇心中反而越是不安。
  所以,他也想让于谦河北水利上,给出一个时间表,好让他将精力投放在军事方面。
  于谦心中很明白,杨溥所言,等大败瓦刺之后,再重修河北水利,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首先这样大规模投入重金修建河北水利,本就是一件不寻常的事情,明代上一波修水利的狂潮,还是在洪武年间。
  但是洪武年间修建水利,大多是以恢复为主的。恢复因为战争而损坏的水利设施。而这种集中力量,修建某一地方的水利,在大明只有修建运河可以与之相比。
  但是这种投入,可不可持续?
  于谦并不知道,他是当过地方官的,自然知道,如果是寻常时间从工部要来修河的银子,有多难。大多数地方官只能修建一些自己的辖区之中的水利工程,这种跨府县,大规模修建,根本不可能做到。
  他自然是想趁着这个时间,为河北百姓多谋一些福祉。他所想到不是能修水利需要花多长时间,而是算算瓦刺有多长时间做好南下的准备。
  “瓦刺想要南下,而今已经与兀良哈联姻,朝廷预计他将要西进,大军西进,不管打谁,打成什么样子。他今明两年,就不可能安稳下来。”
  “瓦刺要与朝廷作战,定然要好好准备,即便他西征大胜,回师漠北,也要修整一两年才能南下。”
  “四年,距离朝廷与瓦刺的大战,最少有四年。”
  于谦说道:“臣以为想修建五河三湖,还有入海主干道最少需要四年。”
  “好。”杨溥说道:“正统五年算起,正统九年,朝廷对河北水利的倾斜就结束了。你心中有一个准备。”
  于谦一愣,他算得是以今年开始,到正统十年,却不想被杨溥生生的砍了一年。
  杨溥也不管于谦是怎么想的,向朱祁镇行礼说道:“班军出京,也需要一员重将镇守,协助于大人治水。”
  于谦说道:“臣也有此意。”
  在京畿不远的地方,直接统领十万大军,于谦也不想沾染这个麻烦。
  朱祁镇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说道:“先生以为当选何人?”
  杨溥说道:“此事本问英国公最合适,不过陛下问老臣。老臣以为镇远侯顾兴祖最合适。”
  朱祁镇想起顾兴祖,立即皱眉,说道:“为何选此人?”
  顾兴祖在朱祁镇眼中不过是老纨绔而已,指望他打仗,真是不知所谓,不过看在老镇远侯有功于国,他的荣华富贵,朱祁镇自然会给,但是他一辈子就当一个闲散勋贵吧。
  杨溥说道:“臣选镇远侯,不过是为了事权统一而已。”
  朱祁镇一听顿时明白了。也是,如果派了保定侯去,孟瑛估计不甘心被于谦指挥。但是镇远侯就不一样了。
  正因为他无能,他才没有底气反抗于谦。
  朱祁镇想了想说道:“就领平江伯陈豫副之吧。”
  对于勋贵之中的人才,朱祁镇也是不吝提拔的,平江伯陈豫在于谦麾下治水,不敢说表现多出众,但也是可圈可点的。
  有时候就是这么残酷。
  有些人做到极致未必能得到一个机会,而有些人只需做到及格线,就能步步高升。
  无他,朱祁镇虽然不敢轻易多军中下手,但是这个计划酝酿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了。所以他特别留心勋贵之中的人才。
  这也是为了降低勋贵集团的反对。
  所以勋贵之中,但凡有一点成才之相的人,朱祁镇都拿出来摔打一下,如果能用,自然要提拔,至于不能用的,就哪里来的往哪里去。
  平江伯陈豫不敢说多好吧,但也最少在及格线之上,比一些混账东西强上太多了。
  朱祁镇又与杨溥,于谦谈论了不少。最后见日色西移,这才放两人离开。
  于谦出了皇宫,没有先回家。
  见过皇帝之后,于谦就可以回家了,但是他直接先去了杨士奇家中。
  他刚刚到了杨士奇家胡同口,就大感诧异,片刻之间也想明白,只能轻轻一叹。
  杨士奇家之前,往往停了不知道多少马车,绵延出几百步去,好好的胡同,只剩下一半能过人了。
  这么多人都来拜访杨士奇的。
  杨士奇自然不会都接待,但是杨士奇可以不见,这些人不敢不来,往往是等上一天,也不见杨士奇露面。
  这种车水马龙的场面,于谦见惯了。而今却见杨士奇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样子,反而有一种不适应的感觉。
  他上前叫门,杨家的老管家见于谦来了,大喜过望,连忙将于谦引了进去,一路上絮絮叨叨说了一些为杨士奇不平的话,比如说养了这么白眼狼,等等。
  一路上引于谦去了书房。
  于谦到了书房,却见杨士奇正襟危坐的读书,手中一本春秋,诵读有声。脸上气色却好了许多了。
  于谦站在门外,等杨士奇将一篇读完,才入门行礼,说道:“学生拜见老师,还请老师节哀顺变。”
  杨士奇缓缓起身,坐在一侧泡着茶,却见一套手法,就好像是行云流水,泰然自若,一点不见伤心之色。
  根本不是一个即将死儿子的人。
  杨士奇淡淡地说道:“于谦,在你眼中我杨士奇就是一个徇私舞弊之人吗?”
  于谦说道:“学生不敢。”
  杨士奇说道:“我那小畜生,做下此等恶事的时候,我就已经当他死了。只是有些事情,却由不得你,有时候连大义灭亲都不能,我杨士奇一辈子清名都毁在这上面,正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于谦一听,再想起杨稷杀人的时间。一瞬间想明白了什么。因为杨稷杀人案的时间,与宣宗皇帝驾崩的时间太过接近了。
  想来杨士奇所言这个君恩,并非朱祁镇,而是太皇太后。
  为了大局朝廷少不了杨士奇,这事情只能按下来,杨士奇本身怎么想,并不重要,想来杨士奇未必没有保自己儿子的心思。


第一百一十二章 捧杀之计
  有些事情,现在已经说不清楚了。
  精明如杨士奇,如何不知道,这世界上没有永恒的秘密,说不伤心是假,但是心中早有准备,却是真的。
  杨士奇也想多说这个话题,说道:“治水的事情,杨溥是什么意思?”
  杨士奇虽然退下来了,但是还是当朝首辅,杨溥而今依旧是次辅,不过杨士奇正此刻正在家养病而已。
  朝廷上的信息,杨士奇还是很灵通的。
  但是再灵通也不如当世人清楚。
  说实话,杨士奇早就有退下来之心,杨溥也是看明白这一点,否则杨溥的突然袭击,虽然一招打中了杨士奇的要害。
  但是以为杨士奇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却是错了。
  固然杨溥人品好,为人谨慎,又是清廉之极,混身上下抓不到一根把柄,但是杨士奇是何等人,是在首辅位置上坐了近二十年的老臣,甚至可以说是权臣的。
  他有不知道多少办法保住自己的位置。
  只是他不想而已。
  当了近二十年的首辅,面对一个每天都在成长的少年帝王,以杨士奇的政治智慧,岂能不知道早晚有一天,他会被少年皇帝厌弃,如其是那样,还不如早早退下来。
  于谦对杨士奇自然没有一丝隐瞒,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杨士奇听了之后。轻轻一叹,说道:“我上次给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于谦说道:“学生记得。”
  杨士奇说道:“那就好,下半年我就回乡了,你今后也很少能来京师了,或许这就是你我师徒两人,最后几面吧。我索性给你说开了。”
  “实权工部尚书,麾下还有京营士卒,户部尚书都要为服务。”杨士奇语气之中带着几分讥讽说道:“于谦,你以为你是何人,这分明是将你架在火炉上烤,明明白白的捧杀之策,你都看不出来吗?”
  “之前我以为,估计是做不得京官,进不了京而已,我现在看,河北水利大功告成之时,就是你下狱之时。”
  “别的不说,单单问你一句,你说你打造掘井机数千,这钱哪里来的?”
  于谦说道:“自然是——”
  杨士奇淡淡地说道:“修河款?”
  于谦额头冒汗,说道:“是。”
  直隶大灾连年,哪里有什么库存,不动用修河款,于谦又能怎么办?
  杨士奇说道:“这事情,可大可小,大,就是你挪用钱粮,小,就是你权变之道,就看帝心如何了。”
  “而这样的事情,将来在修河之上,一抓一大把。”
  “如果吴中为工部尚书,负责清帐,事情固然麻烦,但或许还能说清楚,而今你自己负责清自己帐,这本来就破坏了朝廷章程,我敢说都察院那些御史都会睁大了眼睛,看着你一举一动。”
  “你敢说,你自己不犯错,没有一点错。即便你没有错,你麾下的官员,就没有办错事的?”
  “你如果将河北水利修得好,大概是毁誉参半,入内阁无望而已,如果河工之上,但凡有一点差错,举家流放就是轻的。”
  于谦准备说话,道:“老师——”
  杨士奇以为于谦要辩解,说道:“不要指望陛下,伴君如伴虎,君臣之谊。说重也重,有山岳之重,说薄也薄,不如片纸。”
  “之前我在内阁,你出什么事情,我都能给你兜着,但是而今,我已经不在其位了。有些事情是帮不了你了。”
  于谦说道:“老师,学生也没有指望陛下,夫子有言,当任不让于师。”
  “而今国家内忧外患,瓦刺坐大,陛下席不安枕,学生正统元年入京,得陛下信重,以师待之,此时不当有所报乎?”
  “直隶水旱不均,蝗灾屡作,百姓苦不堪言,陛下提出治水之策,正是治本之策。而放眼天下,能得陛下信任,有能力胜过我于谦的,又有何人?”
  “此事既然要做,又是我于谦最合适,就是于谦应该承担的。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前路如何,学生从来没有想过。”
  杨士奇一对眼睛看过不知道多少人,但如于谦这样的人,他依旧是少见的。
  古今朝堂之上,唱高调的多,但是言行之间的差距,杨士奇一眼就能看出来,上一次于谦所言,杨士奇也有一些怀疑。
  但是此刻杨士奇却真得相信了,这是于谦的肺腑之言。
  杨士奇心中一叹,暗道:“识人之明,我居然不如当今。”
  说实话,杨士奇一开始并不是多重视于谦了,杨士奇门生故旧遍天下,杨士奇门下干吏多了,就连周忱也是杨士奇门下的。
  于谦之能,未必能胜过周忱。
  只不过于谦受到当今重视,杨士奇才重视起来。但是此刻才发现,于谦之才或许欠周忱一分,但是于谦之德远胜周忱。
  周忱为了保证他在江南改革的推进,在重重弹劾之中自保,是如果结交宫中,将本来该送到户部的钱粮送进了宫中。
  杨士奇一清二楚。
  但是为首辅,政治洁癖却是要不得的。
  周忱能解决朝廷财政的大困难,区区瑕疵算得了什么。但是同样局面,面对将来可能的政治陷阱,于谦却是另外一种破局的办法。
  杨士奇对于谦看重,甚至有几分佩服的同时,也不得不承认,或许周忱有当首辅的一日,但是于谦却是不能了。
  因为于谦太干净了。
  杨士奇说道:“你身边的锦衣卫暗桩,你知道是谁吗?”
  于谦说道:“略有差距,但不确定。”
  杨士奇说道:“你将他调到身边,能接触所有文书的位置上,当今陛下不是是非不分的人,只要你示之诚。即便将来有所劫难,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于谦说道:“学生明白。”
  杨士奇说道:“不过,你将家小送回钱塘吧,你今后在京城的日子不会太多了。杨溥在一日,你不可能入京。王骥的下场,大概是你的未来了。”
  于谦一时间也有一些失落。
  每一个读书人都有执掌朝纲的想法,特别是于谦曾经距离这个位置这么近。还有皇帝的许诺。此刻知道自己与之无缘了。
  难免情绪失调。
  于谦并不怀疑杨士奇的话,毕竟大明皇帝固然可以决定很多事情,但是大明皇帝决定不了的事情更多。
  杨士奇心中暗道:“没有想到我这一辈子,算计无双,却不想却有一个如此纤尘不染的弟子,却也是异数,本以为我麾下弟子,成就最大的应该是曹鼐,曹鼐深得为政之道,只是即便曹鼐今后做了首辅重臣,估计在历史上的名声,也远远不如我这个弟子。我这弟子当为名臣。”
  在这一场杨士奇倒台的政治风波之中,曹鼐什么也没有做,但是他却是得利最大的,在杨士奇看来,很有自己的风范。
  但是青史上的名声,未必是做官大就有了。
  如同包拯一辈子,也没有当上丞相,但是包拯的名声,却胜过了同时代太多的人了,简直妇孺皆知。
  因为权力有权力的逻辑,民间有民间的记忆。
  杨士奇心中不由生出一股豪情,心中道:“我就做最后一件事情吧,我这个弟子,我保定了。”
  杨士奇知道,皇帝其实对他有些愧疚的,这一分愧疚,就是杨士奇留给杨家最大的遗产,将来他死了,皇帝也会照顾杨家的。
  本来杨士奇不准备在政事上进言了,因为感情债这东西,动用越多,就越薄。而此刻他却决定,为了于谦要与皇帝说点什么。


第一百一十三章 朝廷风云变
  当王英来到京城的时候。
  大朝会上面的事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的。
  陛下在早朝之上,力排众议,敲定了大修河北水利之策。并加于谦工部尚书衔,可以所天下疆臣无出其右,即便是身上挂这兵部尚书衔为云贵总督的王骥,也是比不得于谦的。
  别的不说,单单麾下士卒。
  如果王骥手下能有十万精锐,早就不与南疆土司虚以委蛇。大军就能攻破孟养了。
  于谦权力之重,也受到了不少言官反对,左都御史刘球,刑部侍郎何文渊,等等都反对于谦的任命太重,破坏朝廷章程。
  但是被朱祁镇全部压了下来,甚至本来没有外放的何文渊,也外放山东,督促灭蝗之事。如果他做不好,一年之后,刑部侍郎就是别人的了。
  王英听了这个消息,心中却有一些欣喜。
  无他。
  就是于谦虽然非议很多,但是于谦圣眷之厚,而今天下人也都见识到了。
  如果说之前,大家知道于谦被皇帝看重,还是官场的小道消息,而今却已经名扬天下了。如果不是皇帝太小,于谦年纪太大快四十多岁了。
  说不定,分桃断袖之事,就会在民间流传了。
  所谓人红是非多,皇帝在古代,可以是最大的八卦源。就好像是好像西汉好些皇帝都是双插头,到底是真是假,千载之下,也不能问了。
  王英才不管,于谦在风口浪尖是怎么样的惶恐。他只觉得皇帝看重于大人,他又是李大人介绍给于大人的。
  有于大人这个大后台。
  他还用怕什么?
  于是他安置好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于谦。
  结果于谦根本不见。
  只是派一个老仆说道:“我家老爷说了,你是奉诏入京,只需在驿站等候陛下召见就行了。无须找他,他正要出京。也管不了你,不过你只需实心为朝廷办事,陛下是绝对不会亏待办事之人。”
  王英碰了一个钉子,只能恹恹回到驿站。
  却不知道于谦所言固然是真的,但是在辞别朱祁镇的的时候,还是顺带说了一下海运,还有王英。
  本来王英这样的人,如果走正常程序,想要见到朱祁镇,非数日不可。但是有于谦这一句话。朱祁镇立即将召见王英。
  即便朱祁镇提前召见王英,王英也不是立即能见到皇帝的。必须要先到礼部学习礼仪。好在王景弘在世的时候,也是常进宫的,王英对一些礼仪并不陌生。
  这才很快结束了学习。排在三日后觐见。
  朱祁镇在文华殿召见了王英。
  之所以文华殿,却是因为朱祁镇最近长长让杨溥在朱祁镇身边,陪同召见大臣。
  君臣之间,越发默契了。
  朱祁镇甚至觉得,杨溥用起来,要比杨士奇顺手。
  朱祁镇其实也知道,杨溥定然是揣摩了他的心意,但是他并不是在乎的,只要能办成事情。什么都好说。
  特别是,杨溥在执行朱祁镇制定下的政策上面十分得力。
  就在早朝之上,确定了治水大方向之后,如果说之前,朱祁镇对河北水利的看重,还大多是皇帝私人的意志。
  而今已经形成了国家意志。
  杨溥召集六部,于文渊阁堂会。更是将河北治水这一件事情,放在朝廷所有事情之上。
  任何国家大事,都要为这一件事情让步。
  朱祁镇虽然没有参加这一次会议,但是会议上反对的声音还是相当大的。
  堂会的记录,有厚厚一叠,数以十万言。
  朱祁镇细细读了,越发承认杨士奇的真知灼见。
  总体来说,反对的人有二种。
  第一种,认为治水是很重要,特别是北方大旱连连的情况下,但是却不应该将治水之事,提到这么重要。
  比如礼部认为,礼部当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准备好今年下半年各省乡试,并准备明年的会试。
  这是抡才大典。万万不能耽搁的。至于想治水,没有问题,礼部不管,但是你想要将修考场的银子拨到治水之上,却是万万不能的。
  朱祁镇也知道,在正统四年会试的时候,考场失火,还闹出好的风波,但是那个时候,朱祁镇真忧心李大川能不能斩了阿岱汗的首级,也没有多留心,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这考场现在还没有修。
  想想也是,这考场三年用一次。官僚的脾气,不到用的事情,哪里能想起来还有这件事情。
  诸如此类,不过是多是部门冲突,朝廷经费就那么多,向治水上倾斜了,其他各部都要勒紧裤腰带了。
  他们当然不愿意了。
  而今即便他们本意是支持的。但是在自己官位上,也必须为自己的部门说话,否则真当尚书好当。
  不过,这在朱祁镇看来,也是最好处理也是最难处理的,无非是钱的问题。
  钱给够了,就不是问题了。
  第二种,却是反对治水本身。
  有各种反对意见,比如反对北方治水方略,以滹沱河为例,觉得因以不治为治。说,河水每年四溢,不过夏秋几月,这些浊水,还可以肥田,一利一害而已,如果修好河堤,反而将河水束缚在一处,不决则已,一决则必坏城池,毁农田,则有害无利。
  有人觉得,朝廷将国力虚掷于河北,一旦北方有事,将何为之?
  等等。朱祁镇刚刚开始的时候,还一个个细细的看,每一个反对意见都分析一番,但是后来却觉得,这都是废话空言。
  比如,那个说以不治为治,看起高明的很,任水自流,敢情淹得不是你家的地的。死的不是你家的人。
  还有某年发大水与之前有关系的,某年发大水,只说明这一年气候异常。并不是说,你不修河堤,就没有大水了。
  简直是逻辑混乱,不是蠢就是坏,更可能是又坏又蠢。
  朱祁镇顿时明白一件事情,杨士奇之前所言的,朱祁镇以河北为根本,其实触犯了不知道多少人的利益。
  但是有些事情,总就不能摆在台面之上的。
  所以总要找一些别的理由来反对。
  很多反对意见,根本不用看细节,只需看,谁反对就行了。
  还好杨溥很是得力。
  用各种手段,又拉又打,算是将六部摆平了。
  不管他们心中情愿不情愿。都必须要按照朱祁镇步调了做事。
  朱祁镇也更清楚了杨溥的虚弱。
  杨士奇做事,从来不需要这样的。
  朱祁镇只要说服了杨士奇。杨士奇都能将事情,无声无息的安排下去。根本不会有这动辄十万言的会议记录。
  甚至还有何文渊为首好几个侍郎临时补充到出京人选之中。
  正因为如此,朱祁镇反而松了一口气,杨士奇在位的时候,朱祁镇说锋芒在背,却是有些过分了,但杨士奇的确如同一块大石头,是朱祁镇饶不开的人。
  但是而今,杨溥对朝廷的掌控能力不如杨士奇,朱祁镇更感觉到自己动摇态度,给下面明确的暗示,杨溥的位置就立即有动摇的感觉。
  朱祁镇感觉,自己能拿下杨溥,但是杨士奇在位的时候。朱祁镇是没有这种感觉的。
  正因为如此,朱祁镇才更是频频召见杨溥,频频让杨溥陪着召见大臣,就是向外面宣告天下,当今天子与当朝大学士之间和睦的很。绝对无懈可击。
  而王英走过数到宫阙之后,还到文华殿之中,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朱祁镇正位而坐,而杨溥坐在一侧,看着他。
  王英汗如雨下,说道:“臣大河卫指挥使王英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一百一十四章 海运三难
  朱祁镇说道:“平身,坐。”
  朱祁镇没有让人跪着或者站着说话的习惯。
  不管是接见大臣还是小臣,如果仅仅是点个卯而已,就不说了,一旦要正式谈话,就一定要让人坐下说。
  这是朱祁镇从后世带来的习惯。在朱祁镇不知道的情况之下,为朱祁镇赢得了不少口碑。
  因为坐而论道,从宋朝开始已经不存在了。
  朱祁镇见王英紧张的呼吸急促,就好像一口气跑几百米一般,有意宽解他,这样的官员朱祁镇已经见多了。
  后世去紫禁城,不过是旅游,根本感受到不到那种气势。
  如果你闭上眼睛想象,整个紫禁城中没有一个游客,有的是从大门之处,一直排到最里面甲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个个将士目光都死死盯着你,衣甲鲜明之极。似乎你做错一步,就能拉下去问斩。
  而且你在进入之前,也受过指点,知道那里不能进,哪里不能看,走路沿着地面上那一条砖缝,要走官步,不可昂首挺胸,做趾高气昂状,又不可低眉顺目做佝偻状。
  目光落在什么地方,某些地方要走几步。
  或许紫禁城在后世并非最壮观的建筑物,但是在当时却是一等一的。这种从眼界到身心,特别是里面人一言一行都能决定你的生死的时候。
  那种紧张之感,就油然而生。
  朱祁镇说了几件王景弘跟随郑和下西洋的旧事,王英这才放松下来。
  朱祁镇从内书房之中,挑选了几个小太监,作为他的秘书。以张环,顾忠为首,都很年轻,不过二十多岁。
  他们并非王振的义子。
  朱祁镇纵然再信任王振,也不会弄得自己身边全部都是王振的人。
  他们对接王振传过来的奏折。还要安排朱祁镇的时间,比如说,接见谁,什么时候见。再有就是为朱祁镇准备资料。
  比如,今日朱祁镇召见王英,王英王景弘乃至于王家所有的资历都摆在朱祁镇桌面之上了。
  朱祁镇自然能脱口而出了。
  想来王英也不敢看朱祁镇桌上摆着这么文字。
  朱祁镇说道:“王卿从海上而来,是亲历海运,王太监在世的时候,也跟着三宝太监下南洋数次,是其中行家里手,实话实说便是了。”
  “这海运能行吗?”
  王英心中早有腹稿,说道:“陛下有问,臣不敢虚言,臣愿意以性命担保,这海运决计是能行的。”
  “但是海运却有三难。”
  朱祁镇看了杨溥一眼,说道:“哦,却是那三难?”
  王英说道:“第一是船只之难。”
  “而今海运多用遮洋船,此船只能载五百石粮食,如果要转运粮草,动则数百艘船之多,船多且杂,就容易出事。”
  “而且船小且轻,就惧怕风浪,成山角之风浪比之南洋,自然不算大,但是满朝上下视之畏途,非是浪大,而是船小。”
  “三宝太监下西洋之时有二千五百粮船,可装数万石粮食,如果将船只全部换成这样的大船,每一次只需十几艘船,就抵得上而今数百艘船。”
  “陛下欲大兴海运,请先造宝船。”
  朱祁镇听得眉飞色舞,他飞快算了一道数学题,如果一艘船可以承载五万石,运河上一年四百万石的运输粮,也不过是八十艘船跑一趟而已。
  “第二,乃是航道之难。”王英继续说道。
  “臣本乃锦衣卫千户,因为海运之事,调任大河卫指挥使。专司海运之事,从淮安经黄河出海,沿着海岸线北上,一路上各种明暗礁石不断,因为久不行此路,臣耗时良久,才到了天津。”
  “但是这一条海道,却不是最好的。”
  “最好的海道,乃是从崇明岛往东,入黑水大洋,一路北上,到成山角,然后过沙门岛,刘家岛进入天津。”
  “如果信风正好,从崇明到天津,不过一旬。”
  朱祁镇大吃一惊,说道:“十日。此言当真?”
  王英说道:“臣万万不敢欺君。南风起时,十日必至,臣敢立军令状。前元春秋两季运粮,皆是如此。”
  朱祁镇心中的数学题,立即被狠狠的划下一刀。
  不说一年多跑几趟,单单说就如元朝一般,一年两次,就用不到八十艘大船,只需四十艘大船即可了。
  朱祁镇心中算盘噼里啪啦做响,继续问道:“还有什么难处?”
  王英说道:“还有倭寇。”
  “倭寇根基在海外,起伏不定,不能穷尽大洋,就无法犁庭扫穴,只能反复纠缠,而从崇明到天津最快的航道,却是需要进入黑水大洋。那里远离陆地,一旦有事,恐怕来不及反应。”
  朱祁镇也知道黑水大洋是什么地方。
  黑水并非黑水,而是海面颜色加深,也就是说到了大陆架以外了。这里有洋流,所以王英才说顺风顺水。
  或许古人不知道什么是洋流,但是并不妨碍利用。
  如此一来,在大海之上,很多事情都容易发生。
  几百万石粮食,对日本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一般的财富。
  朱祁镇心中一时间对倭寇也厌烦起来了,随口问道:“王卿,有什么办法可以灭绝倭寇吗?”
  王英说道:“陛下,可派遣水师巡视日本,令日本王管束好百姓。永乐年间,三宝太监出海第一站,就是日本。从那之后,倭寇也就老实多了。”
  朱祁镇微微吃惊,之前听郑和下西洋,只是没有想到,郑和处女航,却是日本。不过朱祁镇对而今的日本的情况,也是有些了解的。
  虽然距离日本战国时代黑有些远,但是并不意味着日本就很太平了。一样乱得很。日本天皇是一个摆设。
  朱祁镇说道:“王卿的主意不错。”
  杨溥说道:“陛下,王英乃功臣之功,此番运粮上京有功,又斩首数十级,当令兵部赏赐。”
  朱祁镇一听,就知道杨溥是要将王英打发走。
  朱祁镇说道:“好,令兵部与五军都督府议功,对了崇明岛属于那一个卫?”
  王英说道:“崇明所隶属于镇海卫。”
  朱祁镇说道:“就转到镇海卫吧。”
  王英自然明白,朱祁镇将他安置在镇海卫之心,要知道郑和出海的刘家港,就是在镇海卫之中。
  王英千恩万谢,自然不提。
  朱祁镇让王英走后,转过头问杨溥,说道:“先生以为王英所言如何?”
  杨溥说道:“恭喜陛下,得海上人才,有王英,陛下海运之策,可行矣。不过,陛下以为朝廷罢海运,难道是看不见海运之利吗?”
  朱祁镇微微皱眉,如果是看历史上,似乎很多人都很愚蠢,只是什么最好,却不去做。而今朱祁镇深入历史之中,却明白每一个能在历史留名的人。
  或许有自己缺点,但都不是笨蛋的,当然了晋惠帝除外。
  尤其是这种老臣,简直是老奸巨猾之极。
  朱祁镇依稀记得,大明前期一直是维持海运,却在永乐十三年,才罢海运,改为漕运了。
  而他并不意味太宗皇帝,乃是一位不了解其中情弊的皇帝。
  朱祁镇说道:“愿闻其详。”
  杨溥说道:“以王英之言,的确是可行的。但是王英所言,从来是细枝末节,无足轻重。真正关系到海运还是漕运,从来不在这一点上。”
  “陛下为什么一定要海运?”
  朱祁镇皱眉说道:“自然是大明京师粮食安全,就系在一河之上,实在是太危险了,一旦运河出事,朝廷根本没有办法,就好像是去年旱灾,毫无对策。”


第一百一十五章 漕运为正策,海运为备策
  杨溥说道:“陛下所言,正是太宗皇帝为什么一心想要修运河的原因。陛下担心运河出事,但是从永乐年间平江伯陈瑄营造运河之后,运河还没有出过一次差错,最多的时候,运送六百万石粮食入京,最少也有四百万石。”
  “先帝定下定额,今后只需运四百万石。”
  “十几年来,从来没有出过事。”
  “倒是海上,即便没有倭寇出没,海运就一点风险都没有了吗?”
  “在朝廷迁都之前,朝廷从南方往北方调粮,一来数量不多,最多几十万石,二来,即便损失了,朝廷也承受得起。”
  “但是朝廷迁都之后,京畿之重,是容不得半点损失的。”
  “而且所需要的粮食大增,不再是几十万石,而是数百万石,纵然前朝海运最高峰,也不过三百八十三万石。”
  “去岁大灾,漕运转运不及,固然是问题。李时勉及时转运粮食,的确是大功一件,但是陛下不觉得李时勉做的太顺利。”
  “却是因为,永乐年间,朝廷早有决定,漕运为正策,海运为备策,最少从山东运输到辽东的粮食,从来没有断过。”
  “一旦朝廷有需要,随时可以用之。”
  朱祁镇微微皱眉,说道:“为什么不将海运当做正策,漕运当做备策?”朱祁镇脱口而出之后,了解就有些后悔了。
  因为这个问题,问的有些蠢。
  杨溥说道:“漕运之事,从汉代就有,但是兴旺于唐。唐代漕运之法,而今朝廷还为借鉴。可以说是面面俱到,但是海运之策,前朝虽然在用,但是前朝为政宽泛,网漏吞舟之鱼,为朝廷运粮的,不过是海上巨商,朝廷不能将安危托付在这等人手中。”
  “所以,如何管控海运,朝廷心中没底。臣也没底。”
  朱祁镇心中暗道:“这就是官僚的习性,不喜欢自己不熟悉的东西。一个是现成的经验,一个是未知的领域,满朝文武的倾向性也就很明白了。”
  杨溥继续说道:“而且运河是需要修缮的,如果运河备而不用,到了用的时候,恐怕也不能用了。”
  “朝廷每年四百万石粮食,足以支撑。粮食也不是越多越好。”
  “既然漕运足够,那么海运备而不用,也就够了。”
  朱祁镇说道:“只怕这备策,再备下去,就不能用了。杨先生实话实说,这样下去,需要多少,朕需要海运的时候,却没有能力海运了。”
  杨溥叹息一声,说道:“臣也没有想到,这才几十年,朝廷居然已经沦落到遮洋船运粮食了。区区五百石,能够济什么事情。”
  杨溥很明白,之所以用遮洋船,是因为从山东到辽东用遮洋船。毕竟这一条航线,处于渤海内,可以说风平浪静,不用多担心,大船小船,根本没有什么区别。
  朱祁镇说道:“如此来说,先生是支持重启海运。”
  杨溥说道:“以臣之见,陛下制定的天津海关之策,就不错,正全部以粮纳税,臣翻阅过海关文档,去年一年,纳税三十多万石,不过是因为新开之际,想来将来稳定在百万石,也是可以的。”
  “陛下妙策,凭空为朝廷多了一百万石粮食。再加上漕运四百万石粮食,也就是陛下而今大修河北水利,粮食有些紧张。”
  “如果陛下大修水利成功,则直隶粮食大丰,朝廷或许连四百万石漕粮,都不用了,何必汲汲于海运?”
  一时间杨溥将朱祁镇给问住了。
  朱祁镇之所以一直咬着海运不放,其实是内心之中的倾向性。想将国策向海洋推进。但是有些话,不能直接说。
  否则就要扯到了意识形态上了。
  朱祁镇一直以来都避免在意识形态上与文官,不管那一个文官,正面交锋。因为他知道,他打不赢,反而会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
  即便朱祁镇而今的皇位稳定了,杨士奇下台了,太皇太后控制朝廷的最后一个老臣,刘中敷也回家休养了。
  朱祁镇再也不担心自己被废了。
  但是他依然找不到说服大臣们,将朝政扭转向海洋方向的办法。
  所以,他一直做的就是只做不说。
  用解决问题的办法,一点点将朝廷引导向自己想要的方向。因为他知道自己说不过的,在面前首先面对太祖祖训。就是所谓十五不征之国。
  其实十五不征之国,并非重点,重点是太祖皇帝认为,天下只有中原是好地方,其余小国,都是穷乡敝土,得之不足以养民,还要往里面投钱,这是一个赔本买卖。所以这些小国,安安分分的,朝廷就不用妄动刀兵了。
  然后有下西洋的前例在,满朝文臣都是反对派,当年开海之事,朱祁镇还是心有余悸。
  太皇太后所言也不能说错,不顾自己百姓死活,去夺尺寸无用之地。
  几乎让朱祁镇不知道说什么好。
  似乎除却与瓦刺的战争之外,任何战场都不会得到百官的支持。
  但是正如太皇太后说朱祁镇一样,朱祁镇是一个不安分的。朱祁镇想大兴海运,其中有太多的事情了,比如培养海洋人才,储备海洋力量,等等。
  所以,不管朝廷而今有没有海运的需要,朱祁镇都要找借口。
  朱祁镇说道:“先生也是知道的,瓦刺在北,朕只感觉锋芒在背,一旦大战起,不知道需要多少粮草物资,先生还觉得海运不行吗?”
  杨溥说道:“陛下所言极是,但是臣以为不该更改以漕运为正策,海运为备策的原则。海运可兴,但漕运不可轻动。”
  朱祁镇终于明白了,杨溥真正要说是这个。
  朱祁镇有没有废漕运的心思?
  还真有的,特别是王英说郑和问罪日本之事,朱祁镇当时都兴奋了,简直是如醍醐灌顶,心中暗道:“是啊,如果海运成为朝廷的命脉,那么借保护海运之名,兴建一支水师,直接在日本设立驻地,也就是顺理成章了。”
  朱祁镇相信,一旦朝廷从日本吸到了第一口殖民的血。就不会想停下来。
  对于没有吃肉之前,人或许因为爱心,拒绝食用。但是吃过一口后,他们自然会给自己找出各种借口,继续吃下去。
  他只需培养出一批在外能喝到血的集团,剩下的就不用管了,他们就会自发的寻求觅食的机会。
  只是朱祁镇的想法,还没有成型,就被杨溥当头一棒。
  朱祁镇一时间也想不到如何反驳。
  不管从那一个方面来看,维持两个不同的运输渠道,是对大明朝廷最好的办法,想想华为还有备胎,我大明岂能没有。
  但是想想就知道,即便杨溥会分海运一口肉,但决计不会多的。
  估计百万石就打顶了。特别是开海之后,大明民间海运力量增长不少,真要是有事了,朝廷是可以直接征召民船运输的。
  可以说李时勉在广东的操作,给了官员们灵感。
  这种模式自然压迫了朱祁镇想要官方水师的生存空间。
  朱祁镇总觉得有一种自己砸自己脚的感觉。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心态,心中暗道:“一口吃不了一个胖子,总要一步步来,不管是负责一百万石的海运,还是五十万石,总是一个开始。”
  “既然是开始,就有插手的空间。”
  朱祁镇说道:“先生所言极是,两策并行,实乃太宗皇帝之妙策,朕叹为观止,不得不服。今后就照此办理吧。”


第一百一十六章 海运总兵官
  朱祁镇也学狡猾了。
  杨溥所言,漕运为政策,海运为备策,其实具体执行之中的规则,有一点约定成俗的感觉,并没有那个皇帝下圣旨。
  朱祁镇却一口咬定,乃是太宗皇帝的决策。
  不过是想用太宗皇帝背书。让文臣不能反对海运之策。
  毕竟这与之前不一样。
  之前朱祁镇只需说服杨士奇,什么事情都不会出错。但是杨溥却没有杨士奇的权威,这海运漕运之事,估计在海上还是有一番折腾。
  杨溥自然能看出朱祁镇的小心思,却说道:“陛下所言极是。”
  其实杨溥本身对海运并不是很反对,或者说并非特别反对,从某种情况来说,明初反对海运的力量并不大。
  正如杨溥所言,永乐十三年,罢海运,仅仅是运河修建好了,没有需要而已。
  但是随着运河发展,沿着运河一线,迅速的繁华起来,运河一线的城市,很多都与运河帮在一起了。
  罢运河,就要考虑他们的意见。
  杨溥纵然知道,海运成本比漕运成本低多了,都说海运成本高,但是海运损失率大概在百分之三上下。
  但是漕运很多地方,都是要用纤夫。整个漕运维护费用在每年一百万两以上,这还是这个时间。
  今后随着黄河的泛滥,运河的情况变得很是糟糕。维持所需的成本,更是高昂了不知道多少。
  但是海运依旧没有办起来。
  就是因为利益捆绑,那个时候的运河一线,已经不能没有运河了。
  朱祁镇说道:“既然如此,是不是让下令造船,朕看王英所言,翻来覆去,就是一个船的问题,如果船足够大,何惧风浪,船足够大,倭寇又怎么敢靠近?”
  杨溥说道:“陛下,臣以为这船不可能造太大,因为船越大越贵,如遮洋船,一百料,大概在一百两银子上下,臣好久没有过问了,大差不差,但是一千料的船只,却不是一千两了。”
  “如果陛下,正想重建郑和宝船,二千五百料,所花就要几万两,还要历时数年。而且大臣们都不会同意的。”
  朱祁镇皱眉说道:“为何?”
  这就是用钱任性。
  虽然太皇太后给朱祁镇攒下来的三千二百万两,而今已经霍霍的只剩下一千多万两了,而且随着治水工程,这个数目还在缩小。
  但是区区几十万两,朱祁镇还是能拿得出来的。
  杨溥说道:“陛下当初,可是说过,不再重启下西洋之事,而今却要出尔反尔。”
  朱祁镇立即说道:“朕岂会如此,说是不下西洋,就不下西洋,不过是建船而已,何须如此。”
  “外臣会担心陛下,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杨溥说道:“即便陛下想要海运,郑和宝船也太大了一点,天津外海水浅,行不得大船。臣以为一千料的船就足够了。足以一船承载万石。
  而且郑和宝船虽然不在了,但是当年的船只却还有不少,搜寻一些,然后再营造一批,就足以运粮了。”
  其实石这个单位并不大。
  一石米也就在九十二公斤上下,一万石,九百二十吨,差不多够用了。
  正如朱祁镇所料,杨溥也没有指望海运多运多少米,如果仅仅一百万石的话,几十艘万石船就足够了。
  杨溥可没有朱祁镇什么都想用新的想法,作为一个清官,他下意思为朝廷省钱。
  当初郑和舰队虽然分给各卫所了,而郑和宝船没有人要,一来规格太高了,这郑和宝船的规格,近乎是御船了,也是因为郑和出外的时候,是钦差,才能用。
  寻常时节,谁敢用。
  所以一直停了几十年船,早就不成样子了。
  但是郑和船队其余的船只,有相当一部分还在服役。
  不要小看帆船的使用寿命,只要好好保养,能持续服役数百年的船,并非没有。不过大明卫所逃亡的样子,能不能好好保养船只,也是一个迷。
  但是再怎么说,也不可能在十几年就将所有的船都用坏了,毕竟郑和上一次下西洋,还是宣德年间,距今不过十年。
  甚至杨溥觉得四处查一查,这个造船的钱就省下来了。
  朱祁镇心中暗道:“这个外臣就是你吧。”不过想想,他也无话可说。
  他倒不是不想出尔反尔,什么,你说金口玉言?朱祁镇从来不当自己是一个皇帝,而是一个政治家,作为一个抱负的政治家,出尔反尔,不是应该的。
  当然了,要考虑到时代不同。
  皇帝的个人形象,也就是德行,也是很重要的。
  他心中衡量一二,觉得因为这个一件事情,败坏自己的形象太不划算了。说道:“就依先生之意,不过先生也说这王英是可用之人,是否能让他为海运总兵官,专司此事。”
  杨溥说道:“陛下所言极是,只是王英提拔太快,并不利于王英将来,一两年之间,王英从锦衣卫千户到卫所指挥使,已经是越迁了。”
  虽然在潜规则之中,皇帝身边的御前卫比外面的卫所高一等,锦衣卫也是御前卫之一,但不是全部。
  所以王英从锦衣卫之中升迁出去,才能一跃成为指挥使。
  但毕竟跳了很多台阶。再升就太高了。
  “不如这样吧。”杨溥说道:“派遣一重臣遥领此事。具体的事务让王英来办,三五年后,如果王英办得不错,就让他升任总兵官。”
  总兵这个官职,在清代变得不值钱了。但是在明代还是很值钱的,一省军方最高官职,乃是都指挥使,而统领数省兵马,才是总兵。
  几乎等于方面军司令。而且在明初一般挂总兵官的都是勋贵,虽然说不成文,但是只要细细去数,凡是挂总兵官的,不是勋贵,就是封爵在即。
  所以孟瑛打麓川,以保定侯的身份,挂得才是平蛮将军,云南总兵官。而之恰沐昂身上也是有爵位的。
  当然了,同样的是总兵官。海运自然不能云南总兵相比。
  不过,是朱祁镇想要这一直负责海运的船队,规格高一点,最总要是,而今漕运最高官员,乃是漕运总兵。
  既然要将海运与漕运并列,为何不能有海运总兵。
  朱祁镇也明白,王英即便是功臣之后,如此升迁,也太快,简直是坐飞机一般。说道:“既然如此,就令丰城侯负责海运事务,丰城侯坐镇南京不能分身,这事情就让王英去办吧。”
  杨溥说道:“臣以为,以魏国公坐镇南京遥领之,却是最好不过了。”
  朱祁镇一听,说道:“魏国公也走了先生的门路?”
  杨溥说道:“老臣如何,陛下不清楚吗,老臣之言行,都是为天下着想,绝无私心,陛下疑臣,可令锦衣卫抄家,可有非分之物!”
  朱祁镇见杨溥如此,立即道歉说道:“是朕失言,是朕失言。”
  杨溥这才收敛怒容,说道:“陛下之心,臣也明白,魏国公谋求出镇南京,在满朝上下,早就不是秘密了,臣忽然提此事,的确有些身处嫌疑之地。”
  正如杨溥所言,魏国公徐家不想在北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甚至魏国公与定国公两家之间,早就将家给分好了。
  中山王徐达所有田产,在北归定国公,在南归魏国公。魏国公从宣德以来,就想南归。
  也正因为时间长,所有秘密都不是秘密了。甚至有魏国公贿赂言官,为他说话的事情发生。
  朱祁镇说道:“以先生之见,是让魏国公南下好,还是不让魏国公南下好?”


第一百一十七章 话南京
  虽然朱祁镇正式将行在改为北京,确定了北京大明首都的地位。
  准确的来说。
  北京在永乐年间已经确立了大明实质上首都的位置。朱祁镇的确定,其实不过是为太宗与仁宗皇帝父子之间的反复划上一个句号而已。
  北京的首都地位已经不可动摇了。
  恰恰相反,南京的地位是相当重要的。
  所以南京一直有大臣坐镇。
  之前病逝的黄福,虽然说是养老,但也天下敬仰的重臣。坐镇南京的大臣,太监,勋贵都是大明鼎鼎的。
  比如之前,南京兵部尚书黄福,丰城侯李贤,守备太监王景弘,那一个拿出来也都是响当当的。
  而今王景弘与黄福相继离世,虽然有继任之人,但是继任之人,与之前的老臣相比,就有一点相形见拙了。
  所以,杨溥有让魏国公坐镇南京的想法,并非仅仅是因为魏国公家族在京师的活动,其实也是有公心的。
  南京作为大明的首都,也承担着相当重大的政治责任。
  不要以为北京成为首都之后,南京就不管事了,其实恰恰相反,南京六部一直在运作,其中户部直接负责南直隶,江西,浙江,湖广等省的赋税。并负责供应漕运上京,兵部负责南京附近四十九个卫所。
  这也是为什么孟瑛征麓川,要先到南京筹集兵马的原因,因为南京本身也是大明军事重心之一。
  当然了,南方卫所的衰落程度,显然是非常非常之快,到了大明中后期,就成为了纸面上的兵力。
  但是而今,这些兵马还不全部是纸面上的。
  更不要说,南直隶几乎所有事务都由南京负责,就好像是北京六部直接管下直隶各府县一样的。
  更让朱祁镇感到不舒服。
  大明或许可以有两个京师,但是却只能有一个政治中心。
  或许因为大明北京,距离南方,实在有一点太远了。所以南京有存在的必要。但是绝对不能是南京威胁到北京的地位。
  这也是朱祁镇心中一直在想的。
  北京下辖的直隶,已经分出了直隶省,那么将南京下辖的南直隶分为两个省,各立省会,想来就会分南京之势。还有南京户部之权。
  为什么大明朝廷年收入二千三百多万石,但是北京仓库之中,有一千多万石。除却运输问题之外,这也是原因之一。
  南京的存在,分了北京之权。
  所以,朱祁镇对南京的情况一直有所想法。
  但是他也知道,事情是一件一件的做,而今北方水利,已经足够朝廷忙活了。但是不做这一件事情。
  并不意味着不下手谋局布子。
  别的不说,就在魏国公想南下镇守南京这一件事情上。
  朱祁镇就思虑良多。
  他倒不是担心魏国公造反,说句实在话。魏国公富贵以极,就算是他们对太宗一脉仍旧有心结。但也不可能,造大明的反。
  毕竟而今的魏国公的势力,早就不是当初中山王时候了,可以说,不管是魏国公还是定国公在军中的人脉,已经消耗的差不多了。
  毕竟中山王已经作古几十年了,其中又发出了靖难这样大事情。当年中山王的旧部,早就不在了。
  而进入永乐年间,魏国公一家身处嫌疑之地,与军中的关系,早就断层了。不要说与英国公,成国公这些靖难勋贵相比。就是与黔国公一脉相比,就差远了。
  所以魏国公只要长了脑子,就不会做这种蠢事。
  但是魏国公一脉与靖难勋贵之间,其实还是有心结的。
  满朝文武之中,对魏国公想要南下之事,不置可否,最少没有人为魏国公强出头。朱祁镇也就搁置在这里,反正太皇太后也没有决断。
  朱祁镇对这一件事情也不上心。
  说实话,朱祁镇对这一件事情,也没有非要魏国公留在北京不可的想法,只是对魏国公到了南京之后,对将来拆分南直隶,降低南京权力的举动,到底有什么影响,一时间拿捏不准而已。
  杨溥说道:“江南乃朝廷财赋重地。无重臣坐镇,的确让人不安,丰城侯李贤,固然是国之名将,但是以臣之见,还是要派一国公坐镇为上,而各国公之中,的确是魏国公最合适不过了。”
  “如此可按满朝文武之心。”
  朱祁镇想了想,决定对杨溥透漏一点想法。说道:“先生,觉得南京之权,是不是太重了一点?”
  杨溥闻弦音而知雅意。说道:“陛下,臣以为事有轻重缓急,而今北方大旱,有些事情即便陛下有心,而今也是做不得的。”
  朱祁镇说道:“在先生眼中,朕就是如此不知轻重之人。朕不过是预留将来做事的余地,正如先生所言,魏国公在南京,根基深厚。朕将来有所作为的时候,这魏国公会不会成为阻碍,与其如此,还不如留魏国公在北。”
  朱祁镇心中暗道:“将来人心惶惶的时候,或许可以放他南归,安南京士绅之心。”
  杨溥说道:“陛下,南京乃是太祖高皇帝肇基之地,孝陵在此,乃朝廷根基之所在,不可轻动,即便陛下夺南京六部之权,夺南直隶建省,但是南京依旧为南京,这是不可动摇的。”
  “如此南京还是需要重臣坐镇,以国公世守,却是在合适不过了。”
  朱祁镇心中一叹,不得不承认杨溥所言极是。
  这是从正统性上来说,朱祁镇,不,任何一个大明皇帝都不可废南京的原因。
  杨溥说道:“至于陛下所担心,魏国公会从中做梗,却是别过虑了,任何人都会从中作梗,唯独魏国公不会。”
  “因为,他要世守南京。”
  朱祁镇心中一动,顿时明白了。
  正因为魏国公在南京镇守,他才万万不可能,也不敢对抗中央,甚至还要自证清白,一定会在朝廷做这一件事情上,竭力支持朝廷。
  原因很简单。
  那就是,魏国公世镇南京,却阻止朝廷对南京的消弱,那么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割据啊,造反了,等等事端。
  朱祁镇忽然一笑,说道:“是朕想差了。”
  杨溥说道:“陛下,不管怎么说,江南财赋,西北兵马乃是我大明之两翼,唯有两翼齐张,才能高飞,故而南京或许可以消弱。但是管控江南财赋之权,却要加强。派重臣镇守江南,也是必须的。”
  朱祁镇说道:“朕知道了,魏国公之事,就令内阁拟诏吧。就让魏国公负责海运,令王英在魏国公帐下听用。”
  “朕的意思,你也要给魏国公解释清楚。不要让魏国公误会了。”
  杨溥说道:“老臣明白。”
  说起镇守江南的重臣,朱祁镇一瞬间响起了周忱。说道:“周忱到京了没有?”
  杨溥想了想,说道:“算算时间,周忱也就在这几日了。”
  朱祁镇对身边的张环说道:“交代下去,等周忱到了,立即令他越次觐见。”
  张环立即说道:“奴婢明白。”
  “江南啊江南。”朱祁镇心中暗暗的念叨。虽然远隔千里之外,但是朱祁镇却感受到与北京息息相关。
  除却九边之外,乃是与北京联系最紧密的地方之一。
  “只是这江南到底是一个什么模样?”朱祁镇心中暗暗的揣摩着,对即将来到京师的周忱,心中更加期盼了。
  而这个时候,周忱在运河之上坐船北上,进入了直隶地界。一进入直隶地界就看到了大规模兴修水利的局面。
  周忱见状,脸顿时绿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未入京城已忧心
  运河之上,南北消息还是很灵通的。
  朱祁镇与杨溥联手,确定了河北大兴水利的基调。这些消息次第传来,让周忱本来悬着的心,更是七上八下。
  就好像是一颗心脏,仅仅被一根细线绑着,深深的勒紧了血肉之中,就好像要被生生勒碎一般。
  周忱是一个干瘦的老头,他今年已经六十岁了。
  他前半生过得平平无奇,一直沉沦下僚。满腹才华不的升迁。
  在四十九岁那一年,被杨士奇提拔,推荐给宣宗皇帝,以临危受命之态,主持江南粮税征收之事。
  这一干就是十年有余了。
  似乎真因为前半身沉沦下僚,走遍的门路,不得升迁。所以他坐上江南巡抚之位后,就分外圆滑,一边用近乎铁腕的手段,整治了不少人。但是对朝廷之上达官权贵,却是以非常圆滑的姿态周旋。
  所以才能在江南士绅一直反对之下,他能牢牢坐稳了江南巡抚一职。
  并不是说有能力,就可以坐稳这堪称天下最富的官职了。
  只是这突然而来的升迁,实在令周忱摸不得头脑,特别是面对杨士奇被杨溥掀翻,大明最高层掀起了从宣德十年到而今,前所未有的政治风暴。
  不,即便是宣德年间,这样大风波也不常见的。
  仁宗皇帝非常倚重他的东宫官僚,宣宗皇帝也是如此,所以从洪熙,宣德,一直到正统初年,朝廷之上,虽然有这样那样的动弹。
  但是全部是仁宗皇帝东宫中人。
  被后世称为洪宣辅政集团。
  他们内部并非没有争斗,但是大家都是有分寸的。
  而杨溥掀翻杨士奇,在之后的大规模人事调整,其实打破了这种平静。如果单单从正统年间的历史维度来看。
  不过,杨溥代替了杨士奇。
  而从更长的历史维度来看,也就从永乐年间跟随仁宗皇帝一起走上政治舞台的洪宣辅政集团,正式走下崩溃与瓦解。
  虽然杨溥用强力的手腕镇压下去,并宣布河北大修水利的举动,暗示人事斗争到此为此,但是很多官员心中,其实未必有多安心。
  而周忱就是其中之一。
  周忱是杨士奇这一条线上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在杨士奇倒台的情况之下,周忱不降反升,却是因为什么。
  周忱在江南的时候,就在想这一件事情。
  但是直到今天,才明白。
  敢情陛下是要他来补窟窿。他看到直隶大兴土木的样子。他心中自然有一笔账,他毕竟是久在江南,做过地方官的。
  他从河间府一府估计到河北诸多府县的工程,好家伙。他仅仅是估算,就算出来一个自己不敢想象的数字。
  他一时间又兴奋,又担心。
  兴奋是他也是简在帝心了,皇帝遇见难题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他。他有机会在朝廷之上大展抱负。
  担心的是,历史上为朝廷敛财之臣,最后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毕竟从民间弄出钱粮,小民自然是没有的。自然要从有钱的人手中收刮出来了。
  但是有钱的人,岂能没有一点权力。
  所以从他们身上割肉,很容易遭到反噬。
  周忱自然是忧心重重,越距离北京近,这种忧心的感觉,就越重,特别是于谦的待遇,传到了周忱的耳朵之中了,周忱的担心更甚了。
  如果说之前的担心,仅仅是担心将来算后账,而今的担心,更多是担心杨溥出什么招。
  周忱可不是于谦。
  周忱对政治上的伎俩,简直是了如指掌。而于谦更是杨士奇的学生,于谦的遭遇,很可能是周忱的前车之鉴。
  让周忱任何不忧心。
  只是不管周忱如何忧心,但他坐下的船只,依然悠哉悠哉的北上。最后在通州下了船了。
  周忱下了船,将整个通州码头收在眼里,说道:“通州比以前更繁华了。”
  “可不是吗,这位爷,去年朝廷开了天津海关,海外的好东西都来了。全部要从天津运到北京,如此一来,自然要走我们通州,所以这通州要比之前更加繁华了,甚至知州有意扩展通州城了。”一个车把式闯了过来,嘴里絮絮叨叨说了好些,最后才想起正题了,说道:“老爷要车吗?”
  周忱听他说话有意思,说道:“好,正好需要用车。”一番讨价还价之下,周忱以一百文钱搞定了车夫。
  车夫一边让周忱与周忱的老仆上车,一边絮絮叨叨说道:“老爷,你也太厉害,平日我二百文是绝不降价的。今天折本了。”
  周忱说道:“一百文,能买半石米了,赔什么赔?”
  车夫说道:“老爷有所不知道,养这一个大牲口,却是花钱的,这官府的马,要交钱,这畜生的食量可是比人还大。”
  周忱知道一百文,这车夫定然还有赚头,但是却听他说了一番,给官府养马的苦楚。周忱听得很认真。
  这是周忱的习惯了。凡是出行,轻车简从,问父老疾苦,凡是百姓觉得何事最苦,他都记在心上。
  但是关于马政这一件事情,他即便是新任户部尚书,却也没有什么办法,这一件事情,是归太仆寺管的。
  户部的手够不着。
  随着叮叮当当的马铃之声。周忱坐在车辕之上,一边看着两边的风景,一边与车夫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忽然周忱看见,路边有一批人在开工,这工程却有一点奇怪,说是修渠,挖得很浅,说是修路,却又不像。
  又有长长的木料,修理的笔直。上面好像还包着一层铁皮,都堆积在一边。让周忱实在是摸不着头脑。于是问车夫说道:“这是做什么的。”
  车夫见了,长长一叹,说道:“是抢饭碗的,说是宫里修什么驰道,两马并行,拉着马车,可以跑得飞快,京城西北,从门头沟修到西城那边,早就有了,是拉煤的。几千斤煤用不了几个时辰就到京师了。”
  “这贼老天,要不要人活了。”
  他却没有看见,周忱的眼睛越来越亮,几乎要迸发出光芒来,说道:“驰道,秦驰道?”
  车夫可没有他的见识,连大字也不识一个,自然不知道什么叫做秦驰道了。
  车夫一时间说道:“老爷说的,小老儿不明白。”
  周忱说道:“绕过京城,不要入城,先去城西,我要看看这驰道。”
  “好咧。”车夫一下子变得兴奋起来说道:“没问题,却要加钱。三百文。”
  周忱坐镇江南,手指缝里都有金山银山,与百姓砍价,只是他个人一点小习惯而已。毕竟权衡各方利益,与小老百姓砍价,也没有太多的区别。
  而并不是说他拿出那么多钱。
  说大明俸禄少,但是坐到巡抚级别大员,正项收入是绝对够用的。周忱也不养什么仆役师爷。手中自然是有钱的。
  此刻他实在没有心情与车夫砍价了,随手掏出两钱银子,说道:“不用找了。”
  车夫接过银子,用牙齿一咬,试探出真假,随即扬鞭道:“好咧,老爷做好。”随即驱赶马匹向南绕行。
  虽然直接穿过北京城更近一点。但是一来进城需要交钱,二来,城里面马是跑不起来的,如果赶时间,自然是绕行比较好。
  到了傍晚时分,周忱终于来到了城西,也看到了,他一直心心念念的秦驰道是什么样子的。
  却见两道木轨上包铁皮,光滑如镜,绵延了不知道多少里,一眼都看不到边,而在驰道附近的地面都是黑的。都是煤。


第一百一十九章 今有驰道可解忧
  周忱远远的看着,几辆马车从驰道飞驰而过。
  说起来是飞驰,也仅仅是周忱眼中的飞驰而已。
  如果让现代人看了,估计觉得如果给我一辆自行车,我都能给你超个车。
  也不知道是马力有限,还是古代驰道的最高时速本就不高。反正驰道的作用,却是能让两匹马儿跑起来。
  大量的马车,其实都不可能让马跑起来,即便是跑也是小跑。
  比较路况限制。即便假设有一匹力大无穷的马儿,所以他可以拉着任何马车在任何路况上飞奔,结果也是车毁人亡。
  大明马车的结构都不支持这样路况上飞奔。
  大明官道的水平,也就如同现在的乡间小路,不铺水泥,不铺沥青的,纯粹是用压路机压过一边的土路。
  如果常常修缮的话,还能看。如果不修缮的话,就不好说是什么样子了。
  所以,从通州到城西,一共三十多公里。马车都走了将近一天,这还是大明天子脚下的路况。
  至于更远的地方,路是什么样子。就不用说了。
  这就是为什么于谦说,往山西运粮食,往往七石才能到一石的原因所在。
  所以,比起这个时代马车的龟速,驰道上时速在二十公里与三十公里之间的马车,已经称得上是飞驰了。
  而且是非同一般的飞驰。
  周忱越看越兴奋,一直看到太阳落山,驰道上没有拉煤的马车跑了之后,才回过神了。
  这才发现。城门已经关了。
  周忱没有地方住宿,正要看见那个车夫也没有走,却是回不了家了,明天准备从京城拉个活去通州。
  周忱也就给了三十文,在马车里面迷惑了一夜。
  这一夜,周忱也没有睡多久。
  不同的东西在不同的人眼中,有不一样的作用。
  周忱大半夜都在计算,一条驰道,百里运粮消耗多少,千里运粮消耗多少,等等。满脑子都是很多想法。
  却是他见过太多的百姓运粮之苦了。
  如果说北方百姓苦于马,那么南方百姓就苦于粮了。不仅仅是运粮本身辛苦,而且有风险,更是容易耽搁农时。
  他当时在江南,也想过不知道多少办法来解决百姓运粮之苦,最后不得不加耗,其实也就让百姓多出运费,可以免去出丁,但是百姓却乐意。
  老百姓是最抠门的群体了,能让他情愿出钱,甚至多出钱,也不愿意做的事情,可见有多苦。
  所以,周忱研究过各种运输办法。从来没有如何此刻一般,简直是醍醐灌顶。顿时觉得百脉具通。
  只是他今天仅仅看了一个表象而已,很多内情他并不清楚。
  故而一时间想这个,又一时间想那个,不知道了几更天,才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周忱进城之中,先递了牌子,本想去驿站休息一番,却不想刚刚安顿好了,就有宫中太监来传,说陛下召见。
  周忱不得不打了冷水,冲了一下,换了一身衣服,打起精神,来见朱祁镇。倒不是周忱不想洗热水澡,只是在古代洗热水澡,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大量的热水要事先准备。
  周忱却是来不及了。
  只是人老了,疲惫是很容易看出来了。
  所以朱祁镇见周忱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出来了。在周忱行礼之后,立即令周忱落坐。说道:“周卿辛苦了。”
  周忱说道:“老臣劳陛下担心,感激不尽。”
  朱祁镇对身边张环说道:“令太医院上门,为周卿诊治,一应汤药,均由大内出。”
  周忱再次行礼,说道:“谢过陛下。”
  朱祁镇说道:“周卿,你乃先帝老臣,临危受命。整理江南钱粮而今已经有十年了,朕知道你在江南做得极好。只是你觉得朝廷财政之上,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周忱说道:“陛下,乃是宝钞。民间皆不用宝钞,则万事不便,民不便,则官岂能便之,故而宝钞之事,是我大明财政上第一问题。”
  朱祁镇听了一时间有些尴尬。
  那个国家的法定货币,满朝上下都没有有的。就是大明了。
  可以说大明宝钞的问题,这不是第一次提出来了,而是从永乐年间到宣德年间,不知道多少大小臣工,就此事出了不知道多少意见。
  朱祁镇甚至还看过杨士奇提得一个意见,就是向民间征商税,让百姓交宝钞。
  但是太祖太宗滥发了太多太多的宝钞了,一来朝廷也不敢用这种征税的办法收回宝钞,否则朝廷当初滥发的宝钞,足够大明朝廷收上好几年白条了。
  这也是杨士奇仅仅是提议商税上收宝钞,决计不敢说田赋可以收宝钞,否则满朝文武都等着喝西北风吧。
  虽然大家而今都用银两交易,但是银两并非朝廷的法定货币,甚至连货币都不是。因为大明律之中,白纸黑字写着,禁用金银。
  简直好像是嘲笑。
  朱祁镇说道:“周卿可有办法?”
  周忱说道:“陛下,宝钞已经不可救药了,只是朝廷财政不能这样混乱下来,各种折色,钱粮,根本不能汇总计算。”
  “所以,以臣之见,唯有征收银两,今后除却粮食之外,全部可以折算银两,从此朝廷只需持银,粮两端。即可制衡天下。”
  朱祁镇深以为然。
  毕竟大明朝廷的账目,让朱祁镇都有一点头疼了。
  统计下来,大明有布多少匹,铁多少斤,大木多少根,香料多少斤,珍珠多少颗,等等,各式各样的仓库,但是汇总起来,大明有多少钱,抱歉,汇总不出来。
  这样储备其实很有必要的,毕竟对国家来说,很多时候,并非一切都可以用钱卖到。
  只是这样也太混乱了吧。
  朱祁镇说道:“周卿执掌户部,却是准备从这里下手?”
  周忱说道:“陛下准了此事,臣就开始准备,臣准备先设太仓银库,将天下所有银子汇总于此,并理清上下账目,将各地款项,要么折银,要么折粮,除此之外,最多折布折绢,再无其他折现。”
  朱祁镇心中暗道:“这是一个理财之臣,只是如此一来太慢了,根本缓不应急。”
  朱祁镇承认将各种实物税,比如工部很多河关,收税收什么?收木头。说是用来造船的。但是朱祁镇想想运木头的事情,就感到头疼。
  至于其余情况不同,各种莫名其妙的征收,还有很多很多。
  这是需要整理。
  只是他更需要钱,不管是现在修河的款项,虽然他内库还有一些钱,但是不能真的内库给掏空吧。二来,即便掏空内库,也未必就够了。
  这还是于谦大规模节省之后,否则按之前计划,是绝对不够的。
  朱祁镇只能将话题转过来,说道:“周卿,你从河北而来,见过河北的情况吗?”
  周忱说道:“臣已经见过了。”
  朱祁镇说道:“直隶百姓多有艰难,朕准备一劳永逸,治理河北水患,只是朝廷开支有限,却不知道周卿有什么办法没有?”
  周忱知道,朱祁镇问有没有,但是他的回到却是一定有。否则这户部尚书的位置,他还没有上任,就丢了。
  周忱说道:“赖陛下天纵之才,臣有一策,可以每年为朝廷增收数百万两白银。”
  朱祁镇一听,眼睛都快跳出来,无他,这个数字太大。
  不要看朱祁镇大手笔花钱,就觉得几百万两不是钱了,恰恰相反,这很是钱,而今还不是明末清代一样,没有一两百万两,都不好说自己是富豪。


第一百二十章 盐法开中法
  没有大量白银涌入之前,白银还是很值钱的。
  最少大明朝廷每年白银进项,也不过是几百万两,绝对没有一千万两,这还是开海之后,但是而今开海之后赋税增长也不是太快的,估计也就几百万两而已。
  而这猛地再来一个几百万两。大明白银收入,就可以冲破每年一千万两了。
  如此一来,河北水利工程足以支撑了,就连将来与瓦刺打仗,底气也就足了。
  只是朱祁镇想来想去,也没有想起了什么办法,能够一口气增加数百万两的收入。朱祁镇这几年当皇帝也不是白给的。
  真要有几个能征收数百万两的机会,放在哪里,朱祁镇不觉得自己发现不了。
  周忱也不卖关子,说道:“就是盐。”
  朱祁镇一听,大失所望。
  因为盐法朱祁镇心中想过不少次了,但是不能动的,这关系到了朝廷的国家安全。否则大明盐税岂能区区一两百万两之多。
  并非不想,而是不能。
  为什么?就是因为从太祖时代,就开始执行的开中法。
  因为粮食运输消耗太大,为了支援九边驻军粮食,洪武三年,杨宪提出了开中法,具体执行就是,商人运输粮食到九边,九边接受了,会开出收据,这个收据可以去盐场换盐,然后在指定区域卖银。
  这个办法的,本意就是用高额的收益,让商人承担运粮的消耗。
  从洪武之后,一直是九边粮食一种有效的补充办法。
  只是这样一来,朝廷在盐税上的收入就不多,毕竟补贴了九边。
  如果将开中法废除,再想办法收刮一番,自然是可以的,但是九边将士怎么办?让他们饿肚子吗?
  这一件事情,是万万做不的的。
  周忱见朱祁镇的表情,就知道朱祁镇心中所想。
  周忱怎么可能不预料到这一点,说道:“陛下,从宣德十年开始,臣记得朝廷已经多次补贴九边粮草,共计白银,估计也有一百多万两了吧。”
  朱祁镇对这一件事情,其实也有印象的,说道:“对。”
  周忱说道:“陛下,如果开中法可以顺利进行,那么九边的粮食为什么这么紧缺啊?其中定然有情弊。”
  朱祁镇听了,也微微皱眉。
  说实话,这一件事情朱祁镇心中也有一些怀疑的。
  九边有屯田卫所,按道理是可以自给自足的,又有百姓运输的粮食,北方五省供应九边八百万石,还有开中法,朝廷盐税都补贴进去了。
  但是为什么九边的粮食还不够?
  “朝廷到底需要多少钱才能供应得起九边将士?”朱祁镇心中不由生出这个想法。
  但是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他。
  这个问题,不仅仅是朱祁镇想问,后世历代大明天子都想问,特别是崇祯皇帝,到底多少钱才能养得起关宁铁骑?
  谁也回答不了。
  朱祁镇问道:“你知道其中有什么情弊?”
  周忱说道:“陛下,商人好逸恶劳,怎么会辛苦运粮,盐业暴利,他们宁肯在当地卖粮食,然后卖给军中。”
  “自然能得到盐引。”
  “只是如此一来,当地的粮价自然被炒起来了。”
  朱祁镇第一次听到盐商这样的操作,但是细细想来,也就明白了,这是必然,指望商人为国防效力。
  真是开玩笑。
  既然运粮辛苦,就直接卖粮便是了。
  只是如此一来,九边的粮价高了,百姓吃不起。而九边大多数百姓,都是士卒的家属,如此一来九边财政压力就大增了,朝廷发下的饷银就不够用了。
  对大明朝廷来说,根本没有一点好处。
  但是对盐商来说,特别是开中法所富的晋商来说,他们管你死活。
  朱祁镇从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任何一个人,朱祁镇甚至想的出来,这些盐商很可能买通当地的军官,将粮仓之中的粮食买出来,再卖出去。
  等等骚操作。
  朱祁镇越是怀疑,再次审视开中法,只觉得到底都是破绽,处处不堪细细琢磨。
  周忱说道:“陛下,臣也承认,是有一些本分商家,辛苦运粮。但是这样的人家,大多数都破产破家了。”
  朱祁镇更是吃惊,说道:“怎么会如此?”
  周忱说道:“很多小商贾,本身没有那么多的财力,自然愿意辛苦一些,从外地运粮到九边,但是得了盐引之后,却要到盐场守支,并不能立即领到盐,只是这一等就要好几年,甚至父子相继守支,穷困潦倒,苦不堪言。”
  想想就知道,这些小盐商是赚辛苦钱的,本钱自然不多,他的本钱都先买了粮食,全身上下最宝贵的财富,就是手中的盐引了,结果领不出来盐。一家的生计都赔进去了。
  其中苦楚,真是无以加复了。
  朱祁镇更是吃惊非小,说道:“怎么会如此?”
  周忱说道:“陛下,从永乐年间,就有勋贵求盐引,太宗仁宗宣宗虽然屡屡拒绝,但是也准了不少。”
  “天下盐产量是有数了,这些亲贵加入,那些没有背景的小商人,自然往后排了。”
  朱祁镇一时间默然。也有几分惭愧,因为他也批出过盐引。是他姐姐常德公主所求,朱祁镇抹不开面子,就批了。
  但是而今想下内阁,这简直是自己挖自己的根基。
  他一笔下去,却不知道多少小盐商就要往后排多少时间。而如果天下盐引都被大盐商所垄断了,对朝廷是好事吗?
  周忱似乎还不想放过朱祁镇,继续说道:“此乃盐商之苦,却不知道盐商之苦,却万般比不上灶户之苦。”
  “本朝沿用前元之制,将沿海煮盐的灶户,特别编户,免去其他杂役,唯有煮盐而已,洪武之时,与宝钞做工本。永乐之时,定每户定额。而有了定额,多出定额之外,叫做余盐,朝廷规定余盐一律高价买入。”
  “只是而今却是空谈。”
  “因为朝廷而今给予灶户的工本钱,还是宝钞,而余盐更是空有价格,从来没有给够过。”
  朱祁镇似乎不会说话了,口中说道:“怎么会如此?”
  如果第一句怎么会如此,还是吃惊,而这一句,却是深深的绝望了,这就是大明天下,这就是为天子牧民的百官做出来的事情。
  朱祁镇更是想的出来,那些灶户如何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宝钞擦屁股都嫌硬,余盐根本不给钱,或者说给一点钱。
  偏偏是有定额的,完不成定额,定然会有责罚的。
  恐怕一家老小,终日煮盐,连盐都不敢吃。
  遍身罗倚着不是养蚕人。
  周忱的话还是没有结束,说道:“于是私盐兴起,灶户私下将余盐卖给商家,官盐的销路就受到了影响。”
  “国家赋税,岂能不受影响?”
  “而今盐税没有大降,只是朝廷还算清明,国力还足以支撑,一旦遇见什么大事,盐税就是先崩溃的一个。”
  “臣不仅仅是为国家开源,也是为国家巩固根基,这才多少年,陛下就忘记了,黄巢,张士诚都是一些什么人了吗?”
  朱祁镇心中猛地一惊,黄巢是什么人,是盐贩子,而张士诚是什么人,是灶户。
  甚至朱祁镇自己也感同身受,他如果不是穿越到皇帝身上,而是穿越在灶户身上,根本就是二话不说,反他娘的。
  这根本不是欺负人这么简单,根本就是吃人。
  朱祁镇说道:“这盐法朕一定会留意的,只是开中法一动,九边粮草该怎么办?”
  至于九边需要多少粮草,而今不是细想的时候,必须先维持九边稳定。


第一百二十一章 钱法
  周忱说道:“臣之前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陛下天人之姿,圣聪远迈天人,方让臣有一得之愚。陛下为西山之煤所修之驰道,真乃国家之利器,朝廷之命脉也。”
  “臣昨日在城西,观摩一日,以臣观之,驰道上的马车,都是两马并驱,载重可达千斤以上,日行百五十里,应该是可以的。”
  “而从南京到北京,不过三千余里,如果一道驰道从南京修到北京,则二十石粮食从南京到北京,不过一月而已。”
  “而今漕运运输,动则经年。”
  “南北运输尚有漕运,但是从北京运输到边关,却更是步步艰难,百姓或推独轮车,或人抗马驮,倍加艰辛。”
  “如果从北京修驰道,直达大同,宣府,以榆林,宁夏,最远不过一千多里,固然有山川难越,但足以将粮草耗损降低很多。”
  “至于具体能降低多少,臣一时间没有准确数据,还不好计算的,但是决计要比而今节省不少,其中耗损节省下来,足以补上开中法的缺口。”
  “而且陛下欲大修河北水利,耗资千万计,想来数年之后,河北就是北方粮仓,各地九边粮草,如果能从河北启运,节省太多了。所以国初让利于盐商的,应该重新拿回来。”
  “而且臣也说过,朝廷首要之事,当是以银代钞。但是国家每年正税,银两不过三五百万两,乃是盐,茶,矿税而已,即便去年开海,加在一起,不过七百万两上下。朝廷银少欲以之代钞,不可得已。”
  “如果能从盐税之中,多征收数百万两。足以支撑河北大工,也足以完成朝廷各项赋税用白银核算。”
  朱祁镇说道:“周卿之意,朕知之,只是此事关系重大,非下朝廷重臣合议不可。”
  朱祁镇很清楚,即便是他是皇帝,这样的大事,也不可能一言而决,更不要说里面有太多的利益牵扯了。
  真以为那些大盐商都没有门路。
  没有门路的盐商根本做不成这么大的事业。朱祁镇在盐法上动刀子,不知道触动了多少人的利益,甚至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军方的。
  毕竟开中法里面的情弊,没有军中有人配合,也做不出来的。
  这样的大事,分量之重。朱祁镇不可能听周忱一面之词。不过,朱祁镇听周忱数次说起宝钞,朱祁镇心中一个想法,冒了出来,说道:“即便钞法之不行,难道朝廷只能用银两吗?”
  周忱想了想,说道:“陛下,非是朝廷必须用银两,而是除却银两其余无物可用?”
  朱祁镇说道:“此言怎讲?”
  周忱说道:“本朝开国以来,洪武年间,先用钱法,故而洪武年间,乃是我朝铸钱最多的一朝。大概在一万万文以上,但是从洪武末年,有钱荒,朝廷乃发钞,先是钱钞并用,著令百文以上用钞。”
  “从此朝廷在铸钱之上并不热心,如洪熙一朝,在世面上几乎没有铜钱,即便是正统朝的铜钱,估计也没有多少。”
  “钞法不行,百姓日常也不能以货易货吧。”
  “所以用金银就成为百姓必选。”
  “用银的习惯,其实乃是前元才盛行起来的。钞法不可挽回,金又太贵,百姓皆通用银,朝廷想重整钱法,自然只能用银了。”
  朱祁镇有时候就是感叹。
  历史有偶然也有必然,他很难说清楚用银到底是必然还是偶然。
  钱荒乃是宋代最为头疼的问题,就是世面上铜钱不够用了,不管是铸造多少出来,就好像是倒进井里面一般,根本没有一点水花。
  大明宝钞在朱祁镇看来,就好像是一场大规模信用货币的实验,然后搞砸了。
  之前大家都知道大明宝钞已经不行了,都还想办法挽救一二,但是到了正统年间,朝野上下一致认为,宝钞已经无药可救了。
  周忱的意见,不仅仅是他自己的意见,是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人的看法。
  由宝钞缺位,而带来的财政混乱,已经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他们的选择,自然是最简单办法,就是将民间已经占据绝对规模的白银,代替宝钞的位置就行了。
  但是在朱祁镇看来,这是极其不负责任的。根本就是一个极大的倒退。用银不是不可以,最少要铸造成银币吧。
  这种因陋就简的货币政策,居然能持续了六百年。朱祁镇怎么都想不明白。
  但是朱祁镇却不想再继续下去了,朱祁镇说道:“既然要废除宝钞,朝廷通用银,不是不行,只是却用银两,实在太过麻烦了。特别是火耗一事,更是麻烦之极。”
  “陛下的意思是?”周忱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不得不说,周忱纵然是当时第一流的财政专家,对火耗的影响力,还没有太大的感触,毕竟折银之事,从他这里才盛行。至于之后火耗的各种发展,实在是周忱不能想到的。
  朱祁镇说道:“用银钱如何?”
  周忱心中心思一转,暗道:“陛下大概是想得钱息。”他自然没有反对的意思,立即说道:“陛下之意,臣明白了,只要陛下赐下钱样,户部宝泉局,定然将户部所收之银,全部铸造成银钱。”
  朱祁镇说道:“那铜钱铸造如何?”
  周忱说道:“铜材缺乏,这也是从洪武以来,朝廷铸钱不多的原因之一。故而朝廷从洪武之后,就很少铸造铜钱。只是民间乏钱,多有私铸,是时候大加整顿了。”
  朱祁镇也知道这一点,真正上好的铜料,都是很缺乏的,就看宣德炉就行了。
  宣德炉为什么这么闻名,就是因为宣德炉乃是用南洋上好的铜料,经过十二炼,明代之后,很少有这样的铜料,也很少有这样的败家了。
  这才让宣德炉成为绝唱。
  不过,与周忱说话,就是舒服,几乎朱祁镇还没有将话挑明,周忱就有所领悟了。
  朱祁镇说道:“周卿下去之后,就将这两件事情,写成题本呈给朕看。”
  周忱说道:“臣明白。”
  随即周忱很有眼色的告辞了。
  朱祁镇一时间推掉了之后所有召见。一个个默默的思考。
  对于打仗,有土木堡之变在先。朱祁镇自然没有想要御驾亲征的想法。所以,他为与瓦刺做的准备,一个在粮,整个河北水利计划,几乎都是为这一件事情服务的。一个在将,孟瑛,蒋贵,任礼,曹义,杨洪,郭登,方瑾,这都是有过考验的将领,而且是朱祁镇登基之后,才冒出头来的将领。
  总体来说,朱祁镇更亲近一点,至于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以及他们为代表老勋贵势力,也没有到了一点仗都不能打的。
  实际上,朱祁镇甚至有时候都有一种错觉。
  这种错觉的是,他明明知道大明军队之中,其实有很多问题。但是偏偏在对外征战之上,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弱势。
  不管是西北之战,还是麓川之战。不管是阿岱汗还是思任礼,他们只要敢与大明主力阵战,那么结局已经注定。
  总体来说,朱祁镇并不觉得大明军队弱于瓦刺。只是在骑兵上有些被动而已。
  只要解决钱的问题,有足够的战争经费。有足够的后勤支援,他都不信还打不过。
  所以,他一时间连河北水利的情况也放下来了,对开中法,盐法,钱法,等一些规章制度,以及之前朝廷关于这些制度的奏折,一一翻看。


第一百二十二章 周忱办事之道
  纸上得来终觉浅,很多东西,并不是能通过一张故纸看出来的。
  朱祁镇终究是要问杨溥。
  而周忱的动作也很快,在户部理事不过三五日功夫。就已经将新盐法的草案,搞出来了。
  周忱以为政务简的原则。省去了各种繁琐的手续,直接废除了盐引。而是在盐场直接以县为单位扑卖。
  每三年一换。
  而卖食盐也要扑卖。
  朝廷规定最低价格。也给出最高价格。
  最低价格,就是朝廷从灶火收上来的价格,翻上两倍。这个数量是周忱为朱祁镇保证的最低财政收入。
  任何扑卖就不能低于这个价格。
  至于最高价格,却是朝廷规定各地盐价最高价,毕竟朝廷不能不顾百姓死活。盐是生活必需品,真要弄得百姓淡食,朝廷也没有好处。
  虽然各地商人都必须要当地县衙作保,比如你要扑卖北京的盐区,必须让顺天府给你开局保单,证明你这个人资产。
  当然这个最高价是零售价。
  还有一点,那就是周忱将原来灶户的定额给免除了,给出了灶户固定的价格,不再有定额。只有有盐朝廷就收。
  并建议派重臣坐镇各地盐场,清理各地情弊,并严查私盐。
  朱祁镇看了之后,觉得极好。
  看起来盐商必须出两次价,一次乃是某地卖盐资格,然后就是食盐本身。
  确定了食盐收购价,想来灶火并不会无偿生产。都以扑卖,想来大规模压低了食盐的利润,将这些利润都归到了朝廷手中。
  而且并不复杂。因为朱祁镇也明白,太过复杂的计划,以大明官员的执行能力,恐怕也执行不下去。
  甚至朱祁镇都一种将扑卖改为定价的想法。
  因为他当心,这种扑卖,也就是类似现代拍卖的办法,会产生情弊。
  但是朱祁镇想了想,因为他太需要钱了。心中暗道:“姑且行之,等将来出了事,再改也不迟。”
  想来任何新法,在执行之前。一般来说,是不会出什么问题的。暂且就这么办吧。
  朱祁镇就请杨溥过来,让他看周忱的题本。
  杨溥拿过来一看,说道:“陛下欲废开中法乎?”
  朱祁镇将周忱的说辞一五一十的说了,说道:“朕也想过,开中之法,虽然有利,但是而今驰道之利,胜过开中,朕意等河北大工完工之后,就修建从北京出居庸关到宣府,通大同房的驰道。”
  杨溥说道:“燕山难越,可不比门头沟到京师,从京师到通州这么平缓,老臣数次随驾过居庸关,而今依然觉得山道难行,驰道可否翻越大山?臣以为此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朱祁镇沉吟片刻,说道:“不管如何,这驰道总是要修的。朝廷不管有多少粮食,在九边粮食总是不足,这事情一定要解决的。”
  张家口而今还是宣府一个不知名的小村落。
  朱祁镇所言这一条路线,其实就与北京到张家口的路线,有相当部分的重合。
  所以杨溥的担心,并非不是没有道理的。
  毕竟詹天佑修张家口铁路的人字路口的故事,就说明了,在动力不发达的情况之下,火车翻越都有技术问题,更不要说这种简单的驰道了。
  说实话,朱祁镇对于驰道能不能翻越山体,心中也是没底的。
  但是两相其害取其轻。
  如果仅仅是一两个山口难以翻越,大不了换马车,或者换独轮车翻越就行了。
  毕竟这都是通过大军的路线,决计不可能连独轮车都不能过,担心的不过是坡度问题。大明又不是没有火药,能炸开就炸开,炸不开,就换车。
  反正大运河还有船闸层层抬高,才能过山东。
  这一点麻烦,比之前一路人抗马驮,要简单多了。
  杨溥的见识其实也不差。从杨士奇到杨溥其实都并没有竭力阻止朱祁镇的驰道计划。他们都能看出其中利弊。
  只是杨士奇不喜欢有剧烈的变化,想将徐徐图之。
  其实就杨溥本意来说,他也不想这样一件事情赶着一件事情,毕竟老人都希望能稳一点。但是杨溥是怎么打败了杨士奇的,就是找准了杨士奇与朱祁镇彼此的矛盾中心。
  一个急一个缓。
  杨溥还想坐稳这个位置,就不能重蹈杨士奇的覆辙。他心中暗道:“罢罢,陛下之意,无人能挡,此事由我做,要比别人做好。”说道:“既然如此,臣还是要缓一缓的,除非户部愿意为九边额外拨粮。”
  朱祁镇想了想,说道:“此事让周忱来说吧,朕想知道是,先生对周忱的新盐法有什么看法?”
  杨溥看了之后,说道:“周忱还是如之前滑不溜秋。”
  朱祁镇说道:“此话怎讲?”
  杨溥说道:“周忱之法,可以为朝廷带来大量盐税,自然不用多说了。只是如此一来,臣以为两三年之后,盐业再也没有一个家产在千两之下的小盐商了。”
  朱祁镇听了,再看看里面的条文,一时间似乎有所悟,但是一时间揣摩不清楚。
  杨溥说道:“陛下,盐税之所以衰落至今,其实也是因为大量勋贵进入这个行当,导致盐引滥发。小民苦不堪言,而今以县扑买,所买者,比定能与官府有关系,周忱其实是知道,他砸了很多人的饭碗。”
  “那些小盐商的报复并不怕,但是京中勋贵的报复,却是周忱也不敢承担的,故而以周忱之策行之,臣以为今后北方各省行盐都是有背景的。如此扑卖,如何能卖上价啊。”
  “朝廷的盐税,前数年或许很高,后面就恢复正常了。”
  朱祁镇听了杨溥所言,心中微微一叹,他想到了后面大量的利益群体,比如文官,比如藩王。想来今后,想知道谁家是某县第一豪强,只需看一下,这县里是谁卖盐就行了。
  只是这个局面该怎么解开。
  朱祁镇起身踱步,但是想来想去,还是没有想到什么办法。但是看向杨溥,杨溥叹息一声,说道:“老臣倒是有办法,只是陛下真想做吗?如此一来,这盐法闹出的风波,也就不大了。”
  朱祁镇心中暗道:“周忱是一个能办事的人。”
  他心中虽然不大舒服,但也知道周忱其实将大盐商的肉,填给各方势力。勋贵,藩王,士绅,外戚。
  而今听了新盐法,所想的定然不是反对。特别那些手中有盐引的人家。他们所想,大概是怎么搞定当地的食盐专卖权。
  这样一来,反对的人就少了不少。
  周忱一边自己不至于得罪人,又解决了两个问题,第一个就是朝廷增收问题,第二个就是灶户的生计问题。
  朱祁镇真要将这件事情给堵死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反对。他想清楚这一点,轻轻一叹,说道:“还是先生看得明白。”
  杨溥说道:“陛下当务之急,并非是这盐法如何,毕竟周忱为人如何,臣不去评价,但是他办事一等一的干才。他的办法,即便是老臣也挑不出错来。”
  “只是有一件事情,却要立即去做了。”
  朱祁镇说道:“却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杨溥声音有一点发冷,说道:“打扫一下场地,还让周尚书好生做事,他为人太过圆滑,下不了死手,但是对于国之蛀虫,就由老臣代为处置,想来还能为朝廷弄一些罚脏银。”
  朱祁镇一听就明白。
  说实话,很多盐商富可敌国,但是他们银子是怎么来的,那是真经不起查的。


第一百二十三章 旱情
  之前不查,是因为有用。
  毕竟很多时候,朝廷还是需要盐商的。
  但是而今却不一样了,周忱的办法,是一举打破这个盘子,重新洗牌。之前的盐商都没有用处了。
  既然没有用处了,正是杀猪的好时节。特别是朝廷正在缺钱的时候。
  朱祁镇顿时心动了,他看了一眼杨溥。立即知道估计杨溥想杀这些猪,并非一日两日了。而且即便不为了杀猪,朝廷在各地的盐场的官员,大都有利益牵扯,与其让周忱推行新法的时候,弄出什么事情来,还不如让而今大规模清理一番。
  朱祁镇说道:“只是从何下手?”
  杨溥说道:“老臣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似乎刑部正有一个案子,是盐商的析产案。其中牵扯到不少人。正好拿来下手。”
  朱祁镇没有注意什么析产案不析产案的。
  反正而今开中法盛行才几十年,很多盐商还不如后世乃是时代行盐,乃是实实在在的暴发户。
  这种暴发户,事情就多。
  朱祁镇说道:“好,只是这一件事情,由谁负责。”
  杨溥说道:“臣以为由刘球负责,刘公刚正不阿,决计不会徇私的。”
  朱祁镇说道:“好。就依先生了。”
  朱祁镇也将周忱的题本收起来了,他知道,这还不是公布于众的时候,大抵在刘球走过一趟两淮,将当地清理一遍,就是新盐法推行的时候。
  在此之前,朱祁镇必定细细推敲,找找其中还有没有问题。
  杨溥一并向朱祁镇禀报了一些北方的灾情,北方的灾情并不比去年更好,从冬天到现在,没有下一滴雨。
  蝗虫大量滋生。
  也是朝廷派出的大臣,还是比较得力的。
  毕竟杨士奇识人之明,还是有的,他挑选出来的大部分人员,或许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能力的确不错。
  中央派大量大臣到了第一线,镇压蝗虫。各地蝗虫虽然有所爆发,但是也得到抑制,最少并没有演变成,当初蝗虫扑城的局面。
  特别是河北,即便旱得要命,很多田地也得到灌溉。总体来说,情况不错,反而是山东河南的情况有一点糟糕。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
  朝廷给河北投入了大量的资源,不可能给河南山东同样的资源。别的不说,于谦这种能臣,朱祁镇上哪却弄一个分管山东,河南。
  朱祁镇只能让两地将流民,迁移到河北境内。
  毕竟河北大兴水利,有不少新淤的田地。足以安排不少流民。再者在这一次大兴水利。朱祁镇才明白。
  人多力量大,在这个时代就是真理。
  因为这个时代最普遍的动力,并非畜力,而是人力。
  正在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时候,国力就是煤铁产量,第二次工业革命之后,国力就是发电量,但是在工业革命之前。
  国力就是粮食与人口。
  河北水利的工程不过是修建,还是将来的维护,都需要大量的人力,别的不说,这些水渠,到了冬天要清淤吧。
  在这个时代,只能靠人一点一点的挖出来。
  其实从河南,山东迁移人口,填补河北这一件事情,最近一直在做。河北大兴水利,工地上有管吃的,很多流民都从山西,河南,山东跑过来。
  就为这一口吃的。
  虽然于谦的清丈工作,蕴含在兴修水利之中,此刻还没有终结,但是朱祁镇却相信,大明直隶八府,将来一定会给他一个极大的惊喜。
  这一切杨溥都谈完了之后,杨溥忽然说道:“陛下,前日杨稷,已经处斩了。”
  朱祁镇一听,心中微微一叹,说道:“朕知道了。”
  其实按朝廷体制,一般都是秋后问斩,在春日是不杀人的,但是杨稷案不比其他。必须从严从重从快。
  这也是对杨士奇与朝廷的洗白。
  总不能说,杨士奇庇护儿子,或者朝廷纵容首辅庇护儿子。
  只能是杨稷蒙蔽了父亲与朝廷。此刻东窗事发,自然要重重处置。
  只是杨士奇对这种洗白接受程度到底如何?朱祁镇也不知道。
  老年丧子之痛,别人怎么能够理解。
  朱祁镇心中暗道:“是时候放杨士奇回乡了。”
  杨士奇留在京师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毕竟杨溥这一个多月,已经掌控住朝堂了。各项工作推行顺利,事实证明,很多时候人们以为离开谁就不能运作了,都是错觉。
  不管是离了谁,地球都会正常运转。
  而且留杨士奇在京中,杨士奇本身也尴尬,杨溥估计也尴尬。
  朱祁镇与杨溥议过事之后,沉吟了一会儿,还是派人传杨士奇觐见。
  杨士奇家中。门庭之处,却是与寻常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却在家中一个小院之中,却是漫院都是白纸。
  纷纷如雪,风一吹,与一面面白皤一起招摇,好像是来到了冰雪世界。再加上一边的纸人纸马,一股阴森之气扑面而来。
  杨士奇就在这个院子里面,看着杨稷的棺材。一直以来沉静如水,连罢官都没有让他脸上有太多表情的杨士奇,而今独自面对儿子的尸首,却老泪纵横。
  特别是看到儿子脖子上一道红线的时候,更是伸出颤颤巍巍的手,伸了过去。随即好像是触电一般,立即收了回来。
  杨稷的尸体是被缝在一起的。
  按照一般家族的规矩,这种犯法被处死的人,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像样的葬礼。而且杨士奇还在,也算是横死。
  是不能进祖坟的。
  杨士奇连为儿子办丧礼也只能在自己家院子里面。
  杨士奇一边落泪,一边咬着牙,说道:“逆子,你怎么就是不听话啊。”一句话出来,更是止不住泪了。
  噼里啪啦眼泪落在棺材之上。
  杨士奇口口声声说,当儿子已经死了,当儿子已经死了。但是真能如此?
  好一阵子,杨士奇才止住了眼泪,颤颤巍巍的出灵堂出来,对仆人说道:“钉上吧。”杨稷其实也是有子嗣的,但是都在江西老家,杨稷是被锦衣卫一路抓到京师的。也不管什么停灵不停灵。
  杨士奇心中暗道:“想来陛下该允我还乡了。”
  杨士奇已经上过四五次书,就是乞骸骨。
  杨士奇对朝廷的判断很准确,杨溥已经渡过了杨士奇下台之后的混乱期。重新掌控了大明这一艘大船。
  当然了,有一个人将他的触角更深入的插进朝廷之中。那就是当今皇帝。
  杨士奇估计自己已经是最强势的内阁首辅了,正统一朝今后的内阁首辅的权力,只会一个不如一个。
  毕竟皇帝长大了。
  杨士奇看得很准,几乎在他收拾好自己儿子的后事,就听管家说宫中来人了。
  杨士奇心中一时间不知道什么滋味。
  他之前二十多年,进入皇宫如同家常便饭,甚至有特殊事情,还有留宿宫中,比如在宣宗驾崩之后。
  但是而今这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入宫了。
  杨士奇说道:“容我更衣。”
  杨士奇这一次,并没有让侍女服侍,而是自己一手一脚的船上了大红官袍,带上官帽,蹬好官靴,揽镜自照,昏黄的铜镜,让老眼昏花的杨士奇看不清楚。
  他恍惚看见,几十年前,刚刚穿上七品绿袍的自己,那时候正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
  只是岁月无情,江山催人老。
  杨士奇出了房间,管家早已准备好了轿子,杨士奇说道:“不用了,我今日骑马。”
  因为只有骑马,才能再看看,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紫禁城。他或许永远不会再来的紫禁城。


第一百二十四章 杨士奇最后谏言
  杨士奇毕竟老了。
  七十多岁的老翁,纵然他自己有骑马的心劲,下面的人也不敢让杨士奇纵马了。所以他虽然骑着马,但实际上却由下面牵着,缓缓的前进。
  很快东华门到了,大红宫墙,如金子一般的琉璃瓦,就好像是故旧一般,静默无言的看着这位老朋友。
  杨士奇在宫门下马。
  立即有小太监抬来步撵。
  杨士奇被两个小太监抬着,向乾清宫而去。
  朱祁镇并没有在乾清宫里面等候,而是远远的站在乾清宫门口。杨士奇见了,下了步撵。
  立即行礼道:“老臣拜见陛下。”
  朱祁镇上前几步,将杨士奇搀扶起来,说道:“先生无须如此,先生为朝廷操劳了一辈子,也是时候休息一下。令郎之事,朕也无能为力,还请先生不要怪我。”
  杨士奇说道:“犬子自寻死路,国法难容,臣又岂敢有怨怼之心。”其实杨士奇心中未必没有一点怨言的。
  如果他当时就处置,他儿子未必就一定会死。
  毕竟大明朝廷是有赎刑的,也就是花钱免除刑罚。死罪或免,活罪难逃而已。只是他当时未必没有贪心,以为太皇太后给他遮掩一二,就能永远遮掩下去。只是当他儿子被当做攻击他的把柄,闹得天下沸沸扬扬的时候,杨士奇就知道,他儿子非死不可了。
  此事想来,未必不悔。
  但是有能如何?
  人已经死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朱祁镇上前搀扶着杨士奇,说道:“先生乃是仁宗东宫老人,不仅仅是朕的先生,也是先帝的先生。”
  “今日临别在即,我们不论君臣,只论师生。”
  杨士奇说道:“臣谢过陛下。”
  杨士奇依旧不敢让朱祁镇搀扶,微微落后朱祁镇半个身位,毕竟朱祁镇可以客气,杨士奇却不敢当真。
  两人在乾清宫落座之后,朱祁镇说道:“等一会儿,先生见过朕,就去见一见娘娘吧,娘娘也很念叨先生。”
  杨士奇再次行礼说道:“老臣谢过太皇太后关爱。”
  朱祁镇随即将周忱的题本,递给了杨士奇,说道:“先生,这是周忱的题本,先生帮朕看看。”
  杨士奇双手接过,手中感受到这种熟悉的触感,这种宫中做题本的硬纸,他大半辈子,不知道摸过多少了。但是他却没有打开,说道:“陛下,老臣已经老了,这题本,却是让内阁看吧,杨溥乃是老臣,最为小心谨慎,周忱做事也是圆滑周全,他们两个人认为没有问题,即便是老臣,也挑不出来错了。”
  杨士奇很明白,他很快就要远离京师了。这个时候何苦得罪人了,看了奏折,说好说坏都不合适。
  真有问题,杨士奇难道要用一辈子清名给周忱作保吗?如果硬挑出刺来,周忱还是户部尚书,他却是山野草民了,纵然杨士奇威名尚在的,但是今后时间长了。周忱有得是办法,报复到他的后人身上。
  所以这些是非,他不想沾了。
  朱祁镇有些失望。
  毕竟越是与杨溥接触多了,他才感觉到杨士奇的好。杨士奇主政的时候,朝廷一片平静,即便是有些波澜,但也在杨士奇控制之内。但是而今杨溥很多事情,都必须要他背书,才能办得下去。
  高下立辨。
  朱祁镇私下以为,杨士奇的能力实在在杨溥之上。
  而关于盐政又是一等一的国家大政。朱祁镇实在是想听听杨士奇的意见。只是杨士奇不想说,难道朱祁镇还能逼着杨士奇说不成。
  朱祁镇说道:“先生今当远去,临别之际,有什么话,想对朕说吗?无论是什么事情,朕都答应先生。”
  杨士奇说道:“陛下,既然称臣为先生,那么臣就将自己主持朝政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陛下,那就是人力有时穷。”
  “陛下有汉武之志,将来定然会北击瓦刺,耀兵漠北。但是天道有常,人力有穷,很多事情即便陛下竭江河之力,穷日月之行,也是做不到的。”
  “知可进则进,知可退为退,世称名将,知可为则为,知不可为则不为,世为名臣,知不可为而为之,纵然是智如诸葛武侯,也不过出师未捷身先死。”
  “顺天而为,弗为而远,逆水行舟,进退两难。”
  朱祁镇听了,微微一叹,暗道:“杨士奇果然是老了。”
  “自古以来,从来是人定胜天。如果按他的想法,岂不是我什么都不用做,做一个太平天子,不就行了。”
  “果然,古人都是少年学墨法之道,中年学儒,老年为佛老。”
  “杨士奇也是如此,此言不足为听。”
  只是朱祁镇心中碎碎念,却并没有影响到朱祁镇的表面功夫,毕竟杨士奇实在是大明的柱石元老之臣。
  而今就要还乡了。
  可以说,这一次乃是朱祁镇这一辈子见到杨士奇最后一面了。朱祁镇不管杨士奇说什么话,都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不愿意伤老臣之心。
  只是他并不知道,杨士奇何等老辣。一眼就看出了朱祁镇的心绪,或许朱祁镇具体怎么想的,他并不知道,但是那股不以为然的态度,却是隐瞒不住的。
  杨士奇心中难免失望。
  可以说,朱祁镇是杨士奇看着长大的。他很早就预见到了,大明与瓦刺之间,有一场大战,这一场大战即便瓦刺不发动,当今长大了,觉得准备好了,也是要打的。
  杨士奇不怕打仗。
  特别是大明与北元可以说是世仇了。打瓦刺杨士奇没有不支持的。但是他担心是,朱祁镇与太宗皇帝一般,死咬着蒙古不放了。
  这样就不好办了。
  汉武帝晚年有弃轮台诏,才算是挽回了国家糟糕的局面。太宗皇帝有仁宗宣宗为他收拾烂摊子,还有太皇太后这好儿媳在。
  好些年,国家的元气才算是恢复过来了。
  但是他年纪大了,不久于人世。
  他不担心,这一场大战在什么时候开始,却担心这一场大战在什么时候结束,兵祸连接,实在不是天下百姓之福。
  更不要说当今做事,实在太急了。
  有才的不仅仅是汉武,还有隋炀。
  只是杨士奇一番推心置腹之言,全都成为了耳旁风。
  朱祁镇说道:“先生之言,朕铭记在心。朝中事务,先生没有交代的吗?”
  杨士奇调整自己的心绪,说道:“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情,老臣风烛残年之身,又何必多问,而且杨溥为政,老臣还是放心的,只是有一个人却放不下心来。既然陛下问起来,老臣就厚着脸皮分说一二。”
  朱祁镇说道:“先生但讲无妨。”
  杨士奇说道:“老臣担心于谦。”
  朱祁镇一时间愣住了,说道:“于先生?于先生乃是朕肱骨之臣,左膀右臂,朕想他日让于先生坐先生留下的这一把交椅。于先生又怎么会有事?”
  杨士奇听了,立即严肃地说道:“陛下万万不可。陛下欲用于谦,就不要用之于中枢,为边臣可矣,镇守南京也可。但内阁首辅,却不是于谦所能的。”
  “陛下用之,是要致他于死地。”
  朱祁镇更是摸不着头脑,说道:“怎么会如此?”
  朱祁镇觉得于谦有能力,也有忠心,朱祁镇与他的关系也好,他一直有与于谦携手共造大明盛世的想法。
  对杨士奇所说的话,根本无法理解。
  边臣也好,镇守南京也好,又怎么能比得上内阁的位置,别人临去的时候,不都是为自己的弟子求官,他倒好却是要打压于谦的意思。


第一百二十五章 于谦的隐患
  杨士奇说道:“于谦誉太过,行太高,德太深,为人白壁无暇。故此,却不是首辅的人选,甚至不能进内阁。”
  朱祁镇更是摸不着头脑。
  怎么回事?为什么一切都好话,却得到一个坏结果。
  杨士奇说道:“陛下,以为杨溥对河北治水之策态度如何?”
  朱祁镇说道:“次辅是很支持的。几乎毫无阻碍。”
  杨士奇淡淡一笑,说道:“这是捧杀之策,如果于谦在治水之事上出一些差错,还好。如果他一点差错都没有,反而更危险了。”
  “别的不说,老臣只说一件事情,河北百姓已经有人在说:‘生我者,父母也,活我者,于公也。’”
  朱祁镇心中听了,有些不是滋味。
  毕竟他为治水花费了多少精力,搞定多少事情,而今百姓却称赞于谦。
  不过,要说多生气,倒也不是。
  毕竟朱祁镇也是很清楚,于谦行事能力,甚至说如果没有于谦,这河北治水工程,恐怕要换一个办法来办了。
  但凡办事,都是先得人,而后做事。
  甚至朱祁镇心中,还有一点淡淡的自豪。毕竟于谦是他选出来的。
  杨士奇说道:“臣听闻有十万班军在于谦麾下。”
  朱祁镇说道:“是。应该有一十四万。”
  杨士奇说道:“于谦在河南,山西,都任过职。所过之处,处处留芳,百姓不只是一次挽留,而且于谦也担任过顺天知府。顺天府内外皆感其德。而今直隶诸府百姓,望之如见父母,京营军中,又有士卒感其恩德,陛下又想让他坐镇内阁首辅。”
  “陛下以为于谦会有什么下场?”
  朱祁镇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一下子扑面而来。
  从一开始,朱祁镇都非常非常信任于谦。一方面的确是于谦在历史上留下的好名声,力挽狂澜,大明中兴之臣,而且对皇室忠心耿耿,不管是对历史上的英宗,还是景宗,于谦都可以无愧于心。
  这种能力上极强,人格上堪称完美的大臣。朱祁镇岂能不留心。
  更不要说,在河南赈灾的时候,朱祁镇也派了锦衣卫监视,结果连监视于谦的锦衣卫,也为于谦所折服。
  更是让朱祁镇确定了一点,于谦才堪大用。
  早早就有想让于谦做内阁首辅的想法。
  他从来没有想过于谦会造反。
  但是此刻,他猛然想起这个可能,忽然发现,这并非没有可能的。
  不要看京城有几十万大军,如果发动一场政变,只需要几千人就足够了。
  于谦如果完成治水大业,估计在河北的威望不做第二人想,就好是李冰一般,一条都江堰,足够李冰被蜀人两千年祭祀。
  于谦在军中与军中也有了联系。再加上于谦本身的威望与才能。如果他当上了内阁首辅,的确是这种能力。
  固然,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于谦在历史上已经证明了自己。
  但是历史已经改变了,人心唯危。谁知道一瞬间心中有多少个念头,很多事情都是一念之差而已。
  用历史上于谦的作为来衡量现在的于谦,简直是刻舟求剑,缘木求鱼。
  而且作为一个皇帝,他要做的并不是去分辨周公与王莽,谁忠谁奸,而是绝对不能让下面的臣子之中,出现如同周公王莽一样大臣。
  “是我的错。”朱祁镇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心中暗道:“是我害了于谦。”
  其实朱祁镇听到杨士奇如此说,他已经知道了,谁都可以当内阁首辅,而于谦不能,最少在河北治水大功告成之后不能。
  必须等这一件事情过去数年,乃是十年之后,让时间消散了于谦的影响力,于谦才能入阁。
  但是于谦而今已经四十岁了。而河北水利距离完工,还不知道有多长时间,也就是说十几年之内,于谦是不可能入内阁的。
  于谦而今四十出头,十几年后,恐怕就年近六十了。很多事情都物是人非了。到时候会有什么变化,朱祁镇也说不清楚了。
  而且入阁的机会,难道真有很多吗?
  就朱祁镇本身来说,其实也不大想频繁的调整内阁人选。每一次调整内阁,争夺这个位置的人,都会很多很多。
  更让朱祁镇感到绝望的是,是他自己一步步将于谦放到这个决计不能入阁的位置上的。
  朱祁镇一时间连怪谁都不知道。
  杨士奇其实还有什么很多话没有说。他不想让于谦入阁的原因有很多,大明管理,非翰林不得入阁。
  他即便知道朱祁镇对这个潜规则,不大在意,但是朱祁镇不在意,有人在意。
  而今进入内阁的人,都是翰林官出身。
  而于谦不是。
  这就很让于谦遭到非议了,这也是历史上于谦有力挽狂澜之功,最后还是一个兵部尚书。
  其次,圣眷这东西,杨士奇在朝中起伏几十年,早就看透了,那是靠不住的。
  解缙得圣眷吧,结果被冻死在雪中,纪纲得圣眷吧,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而且得圣眷越多,越被小人嫉妒,一旦圣眷不在了。
  就是灭顶之灾。
  所谓伴君如伴虎,如果于谦的性子有周忱半点圆滑世故,杨士奇也就放心了。但是于谦的性子,实在是太过君子了。
  以上所有问题,如果杨士奇是于谦,都有办法解决的,无非是自污明志而已,贪一点钱,做一点坏事,总有办法,会打消皇帝猜忌之心的。
  但是于谦会吗?
  甚至于谦一辈子,愿意当皇帝的应声虫,当三旨相公,未必不能保全自己。
  但是于谦会吗?
  不会的,会就不是于谦了。
  在皇帝权威越来越盛的将来,一旦于谦因为某些事情与皇帝有了冲突,于谦很可能就被皇帝亲手除去。
  所以兰芝当门,不得不除也。
  圣眷这东西,来得快,去的也快。
  杨士奇对于谦这个学生,内心之中也是很矛盾的。喜欢于谦的办事能力,也欣赏他的人品,但又恨他不够圆滑,不够世故,不够不择手段。
  但是如果于谦正如曹鼐一般,具备一个政客的素质,杨士奇欣慰之余,难道就没有一点伤心吗?
  这也是杨士奇临走的时候,为于谦做最后一件事情了。让朱祁镇心中有这准备,总不会让事情发展到最坏的一步。
  朱祁镇沉默了好一阵子,才说道:“娘娘在等先生,先生去一趟吧。”
  杨士奇答应下来,缓缓的退出乾清宫,去了慈宁宫。
  太皇太后见了杨士奇谈起了很多仁宗当初在南京的旧事,又多加赏赐,封杨士奇一家诰命云云。
  杨士奇感激之余,也不好在后宫多待。
  虽然两人都已经是老朽了,但是有些话传出去,总归是不好听的。
  也就是稍坐片刻,就出了宫。
  这一次,杨士奇并没有叫步撵,而是安步当车,一步步走出的东华门。不知道怎么的想起了多年之前一首旧诗。轻吟道:“翠微清旦逐攀缘,携手翩翩记昔年。岩际穿花经宛转,阁中御酒坐留连。悠悠逝日随流水,杳杳高情各远天。俱在兹晨兴暮雨,东门归处不凄然。”
  杨士奇心中到底凄然不凄然,却没有人知道,但是在政治上杨士奇这个人算是已经死了。
  下一次关于杨士奇的消息传到朝廷之上,却是在数年之后,杨士奇病死之时。
  只是那个时候,杨士奇之死已经无关朝廷大局了。
  洪宣辅臣集团终于走进了历史。


第一百二十六章 内阁变化
  杨士奇走的时候,满城文武几乎没有几个人去送行。倒是临去之前,曹鼐倒是秘密拜访恩师,具体说了什么。
  却没有人知道了。
  杨士奇卸任华盖殿大学士。由杨溥接任。
  内阁的排名变成了。
  杨溥华盖殿大学士,内阁首辅,其次乃是胡濙谨身殿大学士。曹鼐文华殿大学士,王直武英殿大学士。马愉文渊阁大学士。
  杨溥推荐的新晋大学士乃是陈循与高谷。
  之前说过,乃是永乐十三年状元。而是江西人,却是杨士奇的同乡。
  这也是杨溥为安抚朝堂的决策。
  首先陈循与杨士奇之间并不是很亲近的,否则上一次杨士奇推出的人选,就不应该是曹鼐而是陈循了。
  都是状元,谁还比谁差了?而且陈循的资历要比曹鼐还高。
  不过,同样是状元因为在不同的省份,却待遇不大一样,江西与浙江,福建都是科举大省,很抱歉,多一个状元人家不稀罕。
  但是北地就不一样了,一个状元足以让全省的士绅推为翘楚了。
  对于江西来说,大明开国以来,洪武年间科举举办并不频繁,中间还停办了十几年,但是到而今细细数来,江西有五六个状元,最少有两次,是江西人包揽前三甲。至于榜眼探花等,更是不用说了。
  满朝半江西这话,从来不是随便说说。
  所以陈循虽然为状元,但是他背后的政治资源反而不如马愉与曹鼐,人家上有大学士支持,下有山东,直隶乡党。
  纵然北地少文,但是毕竟一个省的体量还是在哪里放着。
  而高谷,虽然不是寻常人。也是永历十三进士,说起来也是杨士奇的人。能力什么的也不比陈循弱。久在翰林院,还给朱祁镇讲过课。
  朱祁镇也知道而今一番大动荡之后,正是要镇之以静的时候,所以也就没有反驳。选一个杨士奇旧人,也让人心安。只是朱祁镇最后还是选择了高谷,原因很简单,朱祁镇不想让内阁成为一个状元内阁。
  对状元朱祁镇固然看重,却不想一考定终身,如果每届状元都能入阁,今后恐怕会衍生出政治潜规则。所以,朱祁镇选择了高谷。
  只是朱祁镇万万没有想到,内阁的变动,并没有因此终止。
  胡濙向朱祁镇乞骸骨了。
  朱祁镇大吃一惊,立即召见胡濙。却见胡濙虽然安步当车,却鹤发童颜,一点没有显老,甚至让人有一种怀疑,怀疑胡濙的头发是假的。
  胡濙行礼过安坐之后,朱祁镇立即问道:“先生是要弃朕而去吗?”
  胡濙说道:“老臣岂敢,只是老臣实在是年事已高,臣生于太祖洪武八年,而今六十有七,年老体衰,不堪重负,尸餐素位,恐误国家大事。故而臣请陛下择贤德之辈代臣。”
  朱祁镇听胡濙这一番话,再看胡濙的相貌,总觉得有一点讽刺的意味。
  如果去掉胡濙一头白发,说胡濙四五十岁的人都有。
  朱祁镇只知道胡濙好养生,而且很有成效,其实他并不知道,这位现在就告老的人,在历史上经历英宗年间一切风波。如果历史没有改变的话,历史的正统皇帝与眼前这个老人,也不过是前后脚离开的人世。
  胡濙足足活了八十九岁。更可怕的是,他为大明朝廷效力了六十多年,不管是历史上的土木堡之变,还是夺门之变,其中收拾烂摊子的人中,都有胡濙。
  胡濙决计不是不堪重负,而是看到朝廷政事的变化,不利于胡濙。所以胡濙才想退一步海阔天空。
  毕竟胡濙本身好养生,好道法。对名利不敢说不贪恋,但是却足够的理智。
  他见杨溥掀翻杨士奇的种种手段,心中担心,他是杨士奇下一个目标。
  原因很简单,胡濙在资历,能力,潜势力上,他自己也知道,他比不上杨士奇与杨荣,而今如果是杨荣当政。
  胡濙不用多担心。
  但是杨溥却不一样了。
  三杨之中,杨溥从来是小老弟。算是后起之秀,胡濙在永乐年间就是尚书级别的重臣,但是杨溥那时候还在翰林院读书。
  在内阁之中,张辅是决计不会插手文官这边的事情的。所以可以忽略不计。曹鼐,王直,马愉,新进的陈循。都威胁不了杨溥,六部之中,也少有能威胁到杨溥的。
  但是胡濙却是一个。
  想让胡濙向杨溥低头,胡濙自己的骄傲,他是决计不想的。他又不想与杨溥斗个你死我活的,索性致仕,寄情山水之下,也算是一大乐事。
  其实胡濙很早就有这个倾向了。
  在三杨当政的时候,胡濙一直把持着礼部。但也仅仅如此而已,不关礼部的事情,胡濙一概不管。
  朱祁镇心中对此也有猜测,正因为如此,朱祁镇才更不能让胡濙走了。
  对于内阁成为杨溥一言堂,朱祁镇也是有足够的警惕的。胡濙这个老臣,毕竟是太宗皇帝留下来的臣子,宣宗皇帝所选的托孤重臣。即便不想管事,但是对大明忠心却是可表日月的。
  这样老臣在内阁之中,真有什么事情,或者杨溥有什么意外,足够作为替手。镇得住场子。
  所以,朱祁镇连忙说道:“先生那里的话,先生养生之道,朕早就羡慕已久了。正想朝夕请教。先生如果觉得公务繁忙,礼部的事情可以多找几个人分忧,先生只需每日进宫传授朕养生之道即可。”
  说实话,礼部就是一个清水衙门,除却今年下半年要办的各地乡试,明年上半年的会试之外,就没有什么大事了。
  胡濙本身就很闲的。
  胡濙又坚持了几次,但是朱祁镇说什么也不会让胡濙还乡的。胡濙这才说道:“陛下有意,老臣不敢不从,只是养生之道,却是没有什么大道理,只是少年戒之在色,陛下已得其中三味,只需持之以恒就行了。”
  朱祁镇听了,只觉得胡濙这个老不修的在讽刺他。
  他本心不想这么早与钱氏同床,只是他高估了自己的意志力。少年夫妻,正是食骨知髓的时候。
  朱祁镇唯一能坚持的,仅仅是有钱氏一个女人而已。
  却不知道胡濙所言,其实并不是讽刺。
  宫中所有的宫女,可以说都任朱祁镇采摘。朱祁镇只要有意,不用动手,只要动动眼神,就有女人脱光光躺在他床上。
  朱祁镇还能保持不乱性,已经是难能可贵了。甚至宣宗皇帝驾崩,很多人都暗地里说,是宣宗在女色上太过了。
  比起宣宗,朱祁镇简直是苦行僧了。
  朱祁镇好生安抚了胡濙,不去说了。只是他送走了胡濙之后,心中才若有所悟,暗地:“胡濙这一次乞骸骨,是给我看的,还是给杨溥看的。”
  他越琢磨,越觉得自己被胡濙给套路了。
  胡濙不想向杨溥低头,但是又不想与杨溥争斗,自然要向杨溥释放一些信号了。口中说什么,并不重要。
  政治家的话,能信得过才怪。
  这种主动请辞的话。杨溥知道了会怎么想?
  甚至杨溥想不想胡濙请辞?
  朱祁镇想了半天,估计杨溥是不想的。
  因为朱祁镇固然不想让杨溥在内阁独大,杨溥又是一个聪明人,他也不会在内阁独大,因为他在内阁权势太盛的话,他在内阁首辅这个位置上也待不长了。
  所以,他不想将胡濙逼走,毕竟逼走了胡濙,未必能弄来自己的人。
  朱祁镇心中暗道:“都是老狐狸。”
  如此他也放心了。
  之前的内阁,乃是三杨,张辅,胡濙分为三派,而今的内阁却是,杨溥,马愉,陈循一派,胡濙一派,曹鼐一派,王直一派,张辅自然是旁观者。而曹鼐与王直两派有联合的迹象。
  朱祁镇心中暗道:“如此一来,内阁里面暂时稳定下来了,稳定下来也好做事。”


第一百二十七章 扬州谢氏析产案
  朝廷的头等大事,自然是抗旱。
  大明不知道多少臣子奔波在抗旱第一线。
  朱祁镇又接连免去了河南,山东,凤阳,两淮一带,共一百多万石粮税。杨溥又与吏部尚书魏骥一起,宣布了吏部升迁的考核标准,就是以抗旱成绩为考核标准。
  各方面都忙的风风火火的。
  但是就朱祁镇本身来说,他却不用在这些事情上面多费心了。
  因为朱祁镇很清楚自己的工作,更多是决策层面的。一旦政事进入执行层面,他越级干预,效果未必好了。
  但是朱祁镇并非一点事情都没有做。
  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盐法之上了。
  杨士奇最后的劝谏,朱祁镇还是听进去一点的。最少朱祁镇决定将盐法,钱法,驰道这些事情,一件件分开来做。
  对于盐法一事,朱祁镇不断的找人谈话,其中内阁之中的人,都或单独,或一起谈过盐法的事情。毕竟,内阁没有统一意见的话,这事情很难执行下去。
  如果有谁坚决反对的话,朱祁镇虽然不想内阁动荡,但也要先调整人事了。
  不过,张辅在这样的事情上自然不发表意见,朱祁镇与张辅单独谈话的时候,张辅也表示,会让勋贵之中持有盐引的人安安分分的。
  杨溥已经知道这一件事情,自然没有反对的意思。
  杨溥不反对,马愉,陈循自然也不会反对。
  曹鼐也不会反对,毕竟曹鼐对河北水利的看重远超别人,这是关系到他的家乡,宁晋就在大陆泽附近。
  如果宁晋水利修好了,不仅仅是曹家本身的经济条件变好,单单是曹鼐在其中出力,就足够曹家几辈子吃不完的恩泽了。
  父老乡亲都会记着曹家的好。
  故而一切只要有利于治水,曹鼐都支持,反正河北很少有盐商,真正有盐商的地方,乃是山西与南直隶徽州一带。
  至于王直,他其实略有微词,不是因为改变盐法,而是开中法,他觉得如果驰道的运输效率足够的话,废除开中法不是不行,但是事情不能这样做,应该先修驰道,再考虑废除开中法。
  而不是相反。
  胡濙依旧是不发表意见。
  总体来说,内阁统一意见还是可以达成的。
  除此之外,朱祁镇还召见了不少非内阁大小臣工。
  如一些管过盐政,现在在中央工作的人,比如户部侍郎王佐,他主持过长芦盐政,又在西北督过粮,对开中法与盐法,都有亲身经历。
  还有锦衣卫各方都派出去,暗中彻查,各地盐场的实际情况。还有关于晒盐之法的情况。
  朱祁镇在这样的大事情之上,必须反复琢磨,汇总各方消息。
  总之,在朝廷还没有公布要改盐法的时候,这风已经吹起来了。
  该知道的人都知道这一回事情了。
  不过,在盐法之前,朝廷各地盐场的事情也要提上日程了。
  朱祁镇手中也拿到了盐商析产案了。
  临川盐商谢家谢能搏白手起家,一手一脚打下了谢家的产业。谢家在扬州也是首屈一指的。
  号称谢百万。
  这家产百万两之多。
  如果仅仅看这一点,大概决定谢能搏是一个经商天才。但是锦衣卫报上来的材料,才算是精彩。
  谢能搏是临川人。
  而临川是哪里?就在江西,谢能搏的父亲当初太祖兴起的时候资助过当时还是义军的明军。谢能搏的父亲一生并没有积攒下来多少钱财,但是却有一分宝贵的人脉。
  洪武末年,谢能搏的父亲病逝,当时还在弱冠谢能搏接管家业,就参与进了开中之中,将粮食从南直隶的太仓县,运输到山西大同。
  谢能搏带着几个伴当,千里搏命,才算是攒下来第一分家当,后来又经历了靖难之乱,将运送在半路的粮食主动捐献给了靖难军。
  仅仅这一点,朱祁镇就看出了这谢能搏的权变。
  要知道当时北军缺粮,军纪并不是太好的,虽然各种史书之中有所隐笔,但是而今距离当初才几十年,很多当事人都还在。
  北军粮草不足的时候,岂容他不给,直接抢了都有。他反而弄出一个捐献,也算是权变有方。
  正是这权变给谢家打下了基础。
  后来太宗坐了天下,谢家也有一个义商的名头,这才让谢家家产飞速扩大,永乐二十多年间,谢家家产一至于百万之多。
  朱祁镇看到这里,掩卷沉思,心中暗道:“这谢能搏决计与军中勋贵有关,只是不知道是谁?”
  谢能搏进入宣德之后,就长居扬州不在行商了。只是谢能搏什么都好,就是膝下空虚,唯有两个儿子,一个叫谢启,一个叫谢肇。
  谢启为长子,谢肇为次子,但是两个儿子并非同一个母亲,谢启的母亲早死,却是正妻,是糟糠之妻,而谢肇的母亲虽然是继室,但是却是谢能搏富贵之后所娶的妻子,家中很有后台。
  似乎是南京刑部尚书施礼有关系。
  所以这非常简单的案子,才能一路打到了北京刑部。
  谢启说谢能搏有遗命,乃是长子继承全部家产。说谢肇非谢能搏之子。而谢肇却说,谢启弑父。
  一旦事情说到了孝道,这就大大不妙了。毕竟朝廷以孝治天下。这事情下面都不敢轻易决断。
  朱祁镇也似乎明白了一些。
  他召见了大学士马愉,刑部尚书魏源,左都御史刘球。一并商议此案。
  朱祁镇将案卷递给过,还没有怎么问,魏源就先开口了,说道:“陛下,此案定然是谢肇说谎了。”
  “哦。”朱祁镇说道:“为何如此?”
  魏源当了多年刑部尚书了,一眼就能看出里面的问题,说道:“很简单,如果是谢启真的弑父了,这种伦常大案,决计不可能以析产案报上来,这就是说明下面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却不敢下定论。”
  朱祁镇说道:“魏卿以为是谁让下面的人不敢下定论的。”
  魏源说道:“还能有谁,就是施礼。施礼从来办事糊涂。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只是从龙老臣,不罪而已。否则臣这个位置原本就应该是他的。”
  朱祁镇说道:“南京刑部尚书施礼,却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魏源说道:“臣说一件旧事吧,已故河南知府李骥,与臣同名,当御史的时候,巡查京城粮仓,得两人盗粮,其中有一人名高祥者,李骥论死,结果高祥父说,高祥与张贵同罪,高祥死而张贵生,乃是张贵贿赂李骥之故,当时是刑部侍郎的施礼就以高祥父的证言,要致李骥于死地。”
  “还是仁宗皇帝明察秋毫,言御史即擒盗,安肯纳贿。命臣复核,李骥果然被枉。”
  “臣并不是以此说施礼定然是糊涂,但是即便李骥真的受贿,也应由朝廷复查之后,再论生死,施礼一言定之,岂不糊涂之极。”
  “只是施礼乃洪武三十年进士,又是顺天府人,当初太宗起兵的时候,就在军中,资历深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才分派到了南京刑部尚书任上,让他养老而已。”
  朱祁镇心中暗道:“施礼,一个刑部尚书却不知道够不够分量。”他心中如此想,却问魏源说道:“魏卿以为施礼在其中参与多深?”
  魏源似乎听出了什么话外之音,说道:“陛下,施礼虽然糊涂,当也是朝廷命官,而今七十有余,很多时候都不理事了,这一件事情,施礼参与并不深,否则也不会让谢肇胡乱攀扯。”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大案之始
  朱祁镇微微一想,也就明白了。
  即便魏源说施礼糊涂,但是想来施礼能在朝廷混这么长时间,最基本的情况还是知道的。析产案是民事案,南京刑部虽然被北京刑部夺了很大的权力。
  但对南直隶内部的情况,还是有管辖权的。
  如果施礼真是一心想帮谢肇,是有办法的。
  但是决计不是这个办法,一句弑父,不管是口不择言也好。还是确有其事,这一件事情就通天了。
  一个地方官要是将这样的大案给判错了,那是要牺牲自己的政治生涯的。
  但是有时候,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朱祁镇想要的真相。
  谢启也好,谢肇也好,朱祁镇从不关心这里面谁是苦主,而是关心到底有多少官员牵扯进来,或者说,能牵扯进来多少官员。
  朱祁镇看向刘球,说道:“刘球,朕准备派卿南下两淮,主审此案。不知道刘卿意下如何?”
  刘球说道:“老臣乃国家重臣,此案虽然有涉人伦天道,但不足以让老臣前往,都察院一御史足矣正视听。陛下如果另有使命,还请名言。”
  朱祁镇也知道,很多事情都糊弄不了这些人精,特别是盐法的风声,还没有传到下面的人,但是这些人都是大明决策的核心圈的人。
  该知道都知道了。
  朱祁镇也不必隐瞒了。他说道:“刘卿所言极是,一桩案子而已,自然不比惊动朕,还有一个大学士,刑部尚书,都察御史在这里商议。”
  “朕要卿南下,所查的不是区区一桩案子,而是盐政,其中有多少情弊,有多少不堪,通通给朕查出来,朕要看看,朝廷给灶户拨的银子,哪里去了,太宗皇帝所定下的余盐官收,就这是这么收的?”
  这是朱祁镇最最愤怒的一点。
  是的,除非谋反大案,什么案子要皇帝过问细节,根本不用,当下面敢什么吃的,除非这样的案子涉及了党争。
  就如同杨士奇之子的杀人案,朱祁镇也从来没有问过,其中经过,所杀何人。
  因为不用问,刑部,大理寺,锦衣卫,东厂,早就将这一件事情查得清清楚楚的了。
  其实盐商贪得无厌,朱祁镇虽然感到无奈,但是也并不意外,毕竟盐商豪富,后世都有传闻。
  而且总体来说,盐商或许有枉法之辈,但是本质上是钻了朝廷的漏洞而已。
  这是商人的本质,不好说什么。
  朱祁镇即便处置他们,也不过要钱,未必要命。但是有些人却不一样了,特别是余盐高价收购所用的银子。
  朱祁镇是在户部查过的,这银子拨下去了,而且一年比一年多,似乎余盐的产量一年比一年高。
  但是灶户那边却是没有。
  或者说不能说没有,不过折三,折二,甚至是折一。
  如果说用宝钞卖定额盐,是历史遗留问题的话,那么高价收购余盐的政策,是纯粹被人层层扒皮。
  反正这些灶户也是求告无门。
  而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朱祁镇用脚趾头想,刚刚开始他们不过是想克扣一点,结果越来越多,有些地方干脆不给了。
  盐商赚得钱,还情有可原,但是这些银子,却是要人命的。不能让人活,就会有人造反。江山不是他们,他们不心疼,朱祁镇却是心疼的。
  刘球也是一个刚正无私的大臣,听了朱祁镇的话,说道:“陛下之意,臣知道了,只是臣请陛下一事。”
  朱祁镇说道:“何事?”
  刘球说道:“请陛下派一员大臣,去南京坐镇。”
  魏源一听,立即说道:“陛下,不至于此吧。”
  扬州与南京相距太近了。
  想来就知道,扬州的事情,南京那边是少不得有干系的。派重臣坐镇南京,也就是说刘球打击范围,将会空前的大。
  否则不需要一个重臣坐镇南京。
  一时间,朱祁镇也愣住了。
  刘球这样大臣,有时候朱祁镇也压不住他们。一个秉承为民请命之心,此刻又有了朱祁镇的尚方宝剑。自然是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但是这未必是朱祁镇所想要的结果。
  虽然现在看起来,里面仅仅牵连一个南京刑部尚书。但是谁知道这些盐商背后有谁?不说在大明,就是在现在,那一个富豪背后没有靠山。特别是其中很可能有勋贵参与。
  朱祁镇一时间有些犹豫。
  刘球自然是一把好刀,却不知道会不会割伤了自己。
  不过片刻,他下定了决心,心中暗道:“朕已经提前给张辅打过招呼了,至于不听招呼的,就不要怪朕了。”
  给朱祁镇决心的不仅仅是张辅的支持,还有孟瑛此刻就坐镇京中,手中有数万人马。再加上宣宗皇帝留下的御前兵马。还有朱祁镇权威日盛,对京营的掌控也不如当初那么无力了。
  如果勋贵真不听话,该修剪枝叶,也是要修剪一二了。
  朱祁镇说道:“正好,魏国公一直想去南京,就如他所愿吧。丰城侯李贤久镇南京,与社稷有功,就召入五军都督府吧。”
  “如此,卿有后顾之忧吗?”
  刘球说道:“没有了,臣此去,即便是粉身碎骨,也要还天下一个郎朗乾坤。只是臣定然会秉公执法,如果下面官员安安分分,臣也决计不是酷吏。”
  朱祁镇听了,居然想笑,刘球话里的意思,居然担心朱祁镇为了政治目的,大搞株连。但是朱祁镇早就看清楚了官僚的性子,很多时候,都是大查有大问题,小查有小问题,不查就没有问题。现代的官员是如此,虽然正统年间总体来说,政治还是比较清明的,杨士奇的眼光可是毒辣的很。但真以为就是太平盛世,官员个个尧舜。打死朱祁镇都不相信。故而朱祁镇说道:“就依卿之言,朝廷也绝对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
  刘球答应下来,立即准备行状。居然将随从丢下,自己带了几名随从,轻车简从,先去扬州了解情况。
  就在刘球之后,都察院又派出几名御史领衔,奔赴各地了,虽然两淮是主要的盐业产地,但是并不是说,除却两淮之后,就没有地方产盐了。
  且不说沿海的海盐,就是山西,甘肃,四川,云南,都有池盐与井盐,都是要一一清查的。
  不说都察院这边的行动。
  单单说魏国公徐显宗,进宫一趟,回来之后,就有一点神色恍惚。
  他一直想坐镇南京,但是万万没有想到,一回南京,就有这么大的事情,盐商背后到底有什么,魏国公或许要比朱祁镇清楚。
  别的不说,魏国公在南边就有关于盐的买卖。他虽然不过问,但是也知道其中利益特别大。
  这一下,他手中就接了一个烫手山芋。
  让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他思来想去,暗道:“罢罢罢,既然皇帝想,我魏国公就纳一个投名状了。”
  想来想去,徐显宗心中还是不甘,毕竟同样是国公,他祖上还是开国第一功臣,中山王徐达。而今却比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差多了,甚至还在黔国公沐家,定国公一脉后面。
  徐显宗委实不甘心,而且徐家富贵已足,什么盐利不过是锦上添花,没有盐上这些钱,难道魏国公府就过不下去了?
  徐显宗一点都不在意这点钱,他在意的却是要得罪不少勋贵了。
  只是而今得势的都是靖难勋贵,即便不得罪,他们对徐家就多友好了吗?
  故而徐显宗立即下令将家中任何关于盐利的事情,都清理干净。
  至于如何清理,自然是带血的。


第一百二十九章 勋贵断尾
  魏国公中府的动作,其实并没有想要瞒人的意思。
  毕竟勋贵之间,也是有联姻的。彼此之间盘根错节。想瞒也瞒不过人,大部分勋贵都知道了。
  只有少数不在圈子里面的勋贵不大清楚。
  大部分勋贵的决策,与魏国公府一般无二。特别是英国公府,成国公府,定国公府,黔国公府,大体做出一样选择。
  毕竟大明最重要的是权力,而不是钱。
  大勋贵是不想因此失了圣心,他们不在乎那几万两银子。但是小勋贵即便是在乎,又能如何,胳膊拗不过大腿。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一场悄无声息,却又非常果断的大清洗,开始了。不知道多少盐商忽然发现他们怎么也联系不上自己的主家了。
  不过,总体来说,这些动作还是在台面下的,锦衣卫虽然也上奏了,但是朱祁镇不为己甚,只要他们清理干净手脚,就当做不知道。
  魏国公徐显宗并没有久留,就带着家丁匆匆南下,去代替李贤坐镇南京了。
  而刘球走的稍稍慢一点。
  因为对这一件案件的重视,刘球从都察院,刑部抽调了精明强干之辈,甚至朱祁镇也派来东厂与锦衣卫之中的好手。由锦衣卫千户王息负责。
  这些人代表了大明最高刑侦水平,如果有案子是他们查不清楚的。那么大明就没有人能查清楚了。
  刘球风尘仆仆到了扬州府之后。
  还没有休息,就有人拜访了。
  一个拿着南京刑部尚书施礼的名帖,一个拿着会昌伯孙愚的名帖,要求自然也各不相同。
  一个个都是卑躬屈膝,看似阮语相求,但是言语之中,却暗藏锋锐。刘球自然是听得出来的。
  刘球不置可否,打发走了两人。
  他心中暗道:“会昌伯消息不灵通,善财难舍,我倒是有预料的,只是施礼以为区区南京刑部尚书,就看在我面前拿大,却真是老而昏聩了。”
  之前说过,大明而今的勋贵,有一个是一个,都是百战而来,唯独会昌伯,却是因为生了一个好女儿。
  特别是太皇太后渐渐老去,淡出朝政,朱祁镇掌控了权柄,作为陛下的母舅一家,自然更加猖狂了。
  刘球之前打听到的,会昌伯或许不是在盐政之中,牵扯最深的,但是却是最光明正大的,似乎怕别人不知道。会昌伯府掌控的盐引,数以万计。而且近乎正大光明,刘球根本没有怎么查,就弄到了消息。
  这也看出来,会昌伯在大明权力中枢是一点位置都没有。甚至同为勋贵,不管是靖难勋贵,还是开国勋贵,即便是定西伯蒋贵。威远伯方瑾,这样的新晋勋贵,也不带会昌伯玩。以至于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就会昌伯不知道。
  “不过也好。”刘球想道:“之前还怕杀鸡的分量太小,不够震慑天下。会昌伯却是足够了。”
  至于施礼门下之事,刘球最不能理解。
  施礼不过是淡出北京的南京刑部尚书,虽然在品阶之上,不比刘球差,但是一个掌实权,一个不掌实权。
  派一个管家传话,是什么意思。
  刘球对施礼的处置本来还有一些犹豫。毕竟是士林前辈。本想存些体面。而今他不想要,就不必给了。
  第二日,刘球开堂问案。
  案情已经很清楚了。
  按伦理来说,乃是两个儿子分家的,但是不管是谢启还是谢肇,都说谢能搏有遗书,让他们继承家产。
  两分遗书,难辨真伪。
  以当时地方官的意思,还是两子析产,不过谢启多继承,而谢肇少继承。就是因为谢启乃是嫡长。
  宗法制之中,长房有很大的权力。
  如果不是谢肇背后有撑着,甚至地方官都支撑谢启,仅仅给谢肇几万两浮财,谢家的家业都要谢启来继承。
  这个时候,谢肇才反咬谢启弑父。
  所以刘球判决很快,说道:“此案的关节,乃是谢能搏之死,来人开棺。”
  一时间哭声动天,谢府上上下下都带着孝衣。
  毕竟开棺验尸,是大不孝之事,不管他们心中愿意不愿意,都要装成不愿意的样子。
  不过,刘球却不管,他甚至没有去验尸现场,毕竟人都死了好长时间而已,而今虽然是春季,但是这尸体想来也不成样子了。
  刘球仅仅是品茶等着而已。
  片刻之后,刑部总捕头刑恕,与锦衣卫千户王息联袂而来,向刘球行礼,说道:“大人,已经查明了。”
  刘球放下茶碗,说道:“你说吧。”
  锦衣卫王息出言道:“谢能搏的确是为砒霜所毒杀。”
  刘球看了一眼刑恕,刑恕立即行礼说道:“王千户所言极是。”
  虽然刘球知道刑恕是刑部有名的办案高手,但是他在刑部的身份不过是一个办事小吏而已。连品阶都没有。
  这样时候,自然不敢得罪锦衣卫千户王息。
  谢肇听了,立即跪地磕头说道:“请大人为我父亲报仇。”一边说,一边猛地磕头,涕泪纵横,看上去好像真是一个孝子。
  谢启却瘫坐在地面之上,口中喃喃自语,说道:“怎么会这样?”
  刘球说道:“稍安勿燥。”刘球看向锦衣卫千户王息,问道:“需要多长时间?”
  锦衣卫千户王息立即说道:“请大人稍等片刻即可。”
  一会功夫,就有几个锦衣卫过来,将很多文书拿了上来。刘球拿过来瞄了一眼,说道:“拿下谢肇。”
  谢肇大声说道:“大人,是他杀了我父亲?”
  刘球冷笑一声,说道:“我没有眼瞎,谢启在今日之前,一直都不相信,自己父亲是被毒死的,而且我查过,你大兄主持家业,在你父亲病前,并没有在身边伺候,更重要的是,你难道不知道卖砒霜在药店是有记录的吗?”
  谢肇一下子懵了。
  刘球说道:“来人,将此十恶不赦之辈,就地处决。以正国法。”
  弑父这种罪行,刘球这种道德君子,怎么可能看得过眼,自然是从严从重处置。
  谢肇似乎被打击过大了,自期必死,说道:“谁让那老东西,只分我十万两,却将家业给谢启那个野种。”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刘球一挥手,让来拉谢肇的衙役退下去,对身边的小吏说道:“都记下来吧。”
  身边的小吏说道:“都记下来了。”
  刘球说道:“看来你父亲看透了你,也好诈你一诈,早些结案也好。”
  古代的天然毒物很少,所以砒霜就成为下毒的首选。官府对砒霜管控也非常的严格,甚至每一个药店,卖进多少,卖出多少,都是有记录的。
  当然了,这记录未必多准。
  毕竟朝廷的政策在没有监督的情况之下,能执行多少,的确是一个问题。
  锦衣卫即便在半个时辰之内,将扬州城之中,大大小小砒霜交易查得差不多了。但是砒霜虽然是毒药,但是在古代并非没有用,最少拿来当老鼠药用,却是常有的。
  刘球想从这些交易之中,查明那一笔交易乃是谢肇的,还是需要费些功夫的。
  不过刘球并不想在这一件案子上纠缠。
  这并不是刘球的目的所在,所以随意一诈,立即让谢肇招了。
  谢启看了一眼谢肇,眼睛之中充满了嫉妒,怜悯,伤心,等等复杂的目光,跪行几步说道:“草民谢过大人平反昭雪。”
  刘球淡淡一笑,说道:“而今这话说得还太早了。却有一件案子是关于你了,来人带卢举人。”


第一百三十章 谢家的家底
  不过片刻,有一个读书人打扮的人走了进来,行礼说道:“学生卢穿拜见刘大人。”
  刘球说道:“你且将事情说来?”
  卢穿说道:“学生卢穿有妻李妙惠,学生在外游学,却为谢启抢纳为妾,夫妇两绝,请大人做主。”
  刘球说道:“谢启可有此事?”
  谢启看了一眼卢穿,心中暗道:“原来他是李妙惠的丈夫。”他在这一件事情上,是有下情上秉。
  但是谢启却一言不发,说道:“草民认罪。”
  与谢肇不同,谢启乃是支撑家业的长子,他是有相当政治敏感度的。
  刚刚开始他就感到不对,因为刘球声名震于天下,特别是他弹劾杨士奇,将杨士奇弄下台,虽然真正官场之中的人,都知道乃是杨溥所为。
  但是大部分外行人都不清楚,将这一件事情归为刘球身上。
  谢启知道他其实屁股下面并不干净,甚至说每一个盐商屁股下面都不干净,就李妙惠之事,算起来算是最干净的事情了。
  既然官府有心定罪,不管罪大罪小,且认下便是了。
  我为鱼肉人为刀俎。不过如此而已。
  刘球说道:“来人,将谢肇打入死牢,细细问清楚,此案还有谁人合谋。谢启暂时看押,将李妙惠发还于卢穿。”
  刘球一拍惊堂木,说道:“退堂。”
  刘球刚刚回到后堂,就有施家的管家求见。刘球冷哼一声,说道:“一并打入大牢之中。”随即写了一封奏疏,弹劾施礼。并写信给魏国公徐显宗,将此事告之,要他维持好南京秩序。
  言下之意,就是不能施礼出了问题。
  施礼毕竟是尚书级别的人物,不管他是管事不管事。刘球虽然有朱祁镇先斩后奏之权,但是刘球却也不敢用在同级别的人物之上。
  自然是先弹劾,请圣裁。
  这一件事情,刘球处理过后,立即召见谢启。
  谢启一声囚衣,行礼说道:“草民拜见大人。”
  刘球说道:“今天在大堂之上,李妙惠一案,你不说说吗?”
  谢启说道:“大人要小人如何,小人就如何。”
  刘球说道:“你倒是一个识时务的。只是可惜了。”
  其实李妙惠之事,谢启虽然有错,但是却很难说,犯了国法。
  因为卢穿游学京城,一科不中,深感羞耻,不愿意还乡,躲在北京西边的山中,发奋苦读,但是有一考生与卢穿同名,却死在京师。
  阴差阳错,家人都以为卢穿死了。
  谢启看中李妙惠,千金为聘,纳之为妾。
  这里要说一点,不要以为谢启与李妙惠情根深种,不过盐商枯燥的富豪生活的一部分而已,很多盐商一年不纳几个妾,就好像是少点什么。
  当然了,这一件事情李妙惠本人是不同意的,但是在白银面前,自然有人做了一些见不得光的动作。
  但是很难算得了犯法。
  之所以,以这个案子开头,并不是刘球有意放过谢启,而是真正重要的事情,在后面的。不过这一件案子最轻而已。
  谢家包揽诉讼,争夺盐引之中的种种手段,已经犯私盐之中各种行径,说杀人越货,有一些重了。但是刀头舔血却是一点没有错。
  只是刘球万万没有想到,谢启是如此知趣。立即认罪。
  刘球随手将这些案卷给了谢启,说道:“你有什么意见吗?”
  谢启看过之后,手上轻轻发抖。深吸一口气,说道:“虽然很多都是家父所为,但是子承父过,谢启甘服国法。”
  刘球说道:“你真不明白,我在密室提审你的意思?要你与你弟弟一起,今日在大堂之上就可以做了。”
  谢启说道:“国法不过诛谢某而已,但是谢某一旦开口了,却是我谢氏一脉绝矣。大人美意,小人不敢承受。”
  刘球微微皱眉。
  谢家案子到现在已经是清楚了,但是刘球想用谢家的案子做引子,掀起盐商大案,却就在谢启的口中了。
  刘球看得分明。
  今日大堂之上,谢启看似愚钝,但少说话,就等于少犯错,而谢肇看似精明,但实际上是一个草包一个。
  谢能搏敢将谢家的生意传给谢启。甚至谢启已经谢能搏身前,就已经主持谢家大部分家业了。
  可见对谢启对扬州盐业的内幕,却是很清楚的。
  而刘球就缺少这样一个缺口。
  刘球说道:“你以为他们能做的事情,我刘某就做不了了?”
  谢启说道:“大人不会,大人清名传于天下,岂会为难妇孺?”
  刘球听了,顿时无语。
  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刘球还真不会对谢家的妇孺赶尽杀绝。刘球沉吟一会儿,说道:“谢启,我看你也是一个人才,这一件事情办过之后,我推荐你进入锦衣卫之中。想来不管是谁,手也不可能伸进锦衣卫之中。”
  “这是我最后的让步了,我就不信了,偌大一个扬州,只有你谢启可用。”
  谢启浑身冷汗湿透了,立即伏地说道:“多谢大人,大人只需问,草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刘球说道:“先说你家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启说道:“却是父亲爱幼子。惹下的祸端。”
  刘球说道:“我看不是吧,你父亲临终分明将谢家的家业,交给了你。”
  谢启说道:“大人,草民明言,谢家百万家私,真正属于谢家的,也不过是属于谢肇的十万两而已,其余都是其他人寄放在谢家的。”
  刘球说道:“可有会昌伯。”
  谢启说道:“有。只有会昌伯。”
  谢启强调只有两个字,非常之明显,刘球听了,顿时明白什么。叹息一声,也不问了。说道:“施家是怎么回事?”
  谢启这才松了一口气。心中暗道:“总算是过关了。”
  谢家百万家产,怎么可能只有会昌伯一家的分子。其实就谢启来说,如果单单是因为家产,他并不想与谢肇对簿公堂。
  毕竟家丑不可外扬。而且财不露白。真闹开了,今后不好收场,但是这家产不是他谢家的,而是很多人的,其中最大一分就是魏国公家的。
  谢启即便是长了三个胆子,也不敢将魏国公的家财送给谢肇。
  甚至谢能搏将十万两银子分给谢肇,谢启已经很不满了。因为这么大的现银调动,已经影响谢家产业的运作。
  让很多人不满意。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那弟弟真下得了手。
  一想到这里,他内心一阵绞痛。说道:“大人,施家老大人在南京刑部尚书,很多事情都绕不过施家。我父亲接触了施家,却不想施家最为贪得无厌。仅仅将一个旁支嫁给我家,就想将我谢家整个给吞了。”
  “小人更没有想都,他们如此蛇蝎心肠,居然真的对家父下手。”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对于出卖施家。谢启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刘球抓住了一点,问道:“是什么事情,绕不过施家。”
  谢启说道:“正是私盐。”
  刘球眼睛一亮,目光炯炯,暗道:“终于抓到主体了。”说道:“继续说。”
  谢启说道:“朝廷严禁私盐,风险极大,说实话,我家本不愿意沾的,就是施家强为之因为有施家的帖子,南直隶所有查禁私盐的人都不敢查。”
  “而且盐业暴利,家父才入了施家的圈套。”
  刘球听了,脸色阴沉之极,说道:“荒唐。”刘球一直以为施家不过是牵扯其中,但是而今看来却是私盐的总后台之一。这简直是惊天大案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私盐产业链
  明代对私盐处罚极重,有多重,犯私盐超过三斤论死。
  你可以将对私盐的打击,换算成现代对毒品的打击。
  至于南京刑部尚书是什么样?几乎而今公安部,纪委,检察院,法院合成一个部门,就是这个部门的二把手。
  也就是坐在前三排的某个人参与毒品买卖。
  刘球如何不说荒唐,他来之前,知道盐政有问题,也知道施礼大概也有问题,但是万万没有想到施礼参与如此之深,简直到了刘球不得不为他遮掩的地步。
  否则怎么说?直接说出来,朝廷的威信都受到影响了。
  而且总体来说,明代前期的风气还是好的。
  大臣之中,大多数都是清官,如杨溥,魏骥,刘球,即便做事圆滑如周忱,他其实也不贪财,只是更想做事而已。
  一个文官,一个士大夫出身的官员,居然无耻到这种地步。让刘球简直无法接受。
  只是刘球并不知道。
  在一百年后,盐商大家就可以登堂入室了,如张四维,王崇古这样高官,都是盐商出身,而且在张四维担任内阁首辅的时候,张四维的弟弟张四教还在做生意。
  你说,这张阁老家里,有没有犯私盐?
  这是咱也不敢问,咱也不敢说的话题。
  刘球对勋贵的无耻还能容忍,毕竟在刘球看来,勋贵从来不是什么好东西,无耻贪财,是他们的本色。
  但是对施礼却是万万不能容忍了。
  于是,刘球二话不说,细细录了谢启的口供,再上一次弹劾施礼的奏折。在刘球视察盐场之后,又上了一个弹劾施礼的折子。
  几乎在朱祁镇还没有批阅第一个奏折的时候,刘球的奏折就前后脚到了。
  朱祁镇对第一封奏折,还是有心理准备的。
  施家干涉有司。朱祁镇刚刚批阅,让内阁准备南京刑部的人选,并勒令施礼致仕。
  但是很快,第二封奏折就来了。
  朱祁镇一看,施礼纵然整个南直隶范围之内私盐买卖。甚至是总后台,已经是愤怒之极了。
  说实话,朱祁镇登基以来,因为贪污被处置最高官员,不过是一个兵部侍郎。是杨士奇处置的。
  但本身贪污金额并不多。
  杨士奇留下来的人,本质上还是比较清廉的。
  但是为什么施礼却能在南京如此肆无忌惮。朱祁镇想来想去,最终归为一点,那就是在北京对南京的管辖有些无力。
  不仅仅是路途太远,鞭长莫及,还有南京本身就有与北京分庭抗礼的地缘,所以北京与南京之中的政令,总是差了不少。
  不如对其他省份那边畅通。
  朱祁镇心中暗暗筹划,第一刀砍向南京六部。
  大明只要有一个六部就够了。
  只是刘球的第三封奏疏就来了。
  这一封奏疏,给朱祁镇完完整整的揭露了一整条产业链,私盐的产业链。
  朱祁镇之前以为,朝廷官员仅仅是在余盐的价格上压低,贪污朝廷拨下来的钱,却不知道并非如此。
  这仅仅是私盐产业的冰山一角。
  朝廷对正盐管控很严苛,有多少数量,是不能短缺的。
  上面有人核查。
  但是余盐就不一样了,是有相当有灵活度的,所以收盐的官员,在收余盐的时候,可以用虚报瞒报的手段。吃朝廷一笔钱粮。
  但是这数量已经上帐了,如果这盐是子虚乌有的,朝廷将来查起来,还是要出问题的。
  接下来第二步来了。
  有人会卖下这子虚乌有的盐。
  不是别人,就是盐商。
  但是盐商也不是白出钱的。朝廷食盐专卖制度,从来是引不离盐,盐不离引。没有引不能从灶火买盐。
  压低官收食盐价格,让灶火无路可走,甚至活不下去,然再让盐商进场交易,这些活不下去的灶户,为了活下去,只能冒着杀头的风险,将余盐卖给盐商。
  于是大量的私盐从盐场产出了。
  但是大明对私盐查处的很严苛,各地县衙,巡检司,都有负责征缴私盐的责任,赏格还挺高的。
  这个时候,施礼就要发挥出自己的影响力。
  别的不说,南京刑部尚书,在江南几个省还是说话算话的。如此就将大明还算完善的缉私体制,撕成碎片。
  这个产业链,什么都好,就是不给朝廷交税。
  这样的情况之下,朝廷还能收一两百万两盐税,朱祁镇只能说朝廷的家底厚实,一时半会败不完。
  朱祁镇并不知道,这样交易在土木堡之变,甚至都摆上台面之上了,朝廷因为财政困难,允许了盐商收盐。
  私盐合法化。虽然只能有盐引的盐商收盐,但其实也是整个盐法崩溃的象征。
  朱祁镇忽然想到周忱就是从江南过来的,对这些东西,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不过他怎么想已经不重要了。
  朱祁镇二话不说,驾临文渊阁。将刘球的奏疏,硬生生砸在地面之上,说道:“这是大明的盐政,这是大明的大臣。”
  杨溥翻开一看,也陡然色变,跪地说道:“臣等死罪。”
  下面的内阁大臣传阅之后,立即跪倒在地。口中说道:“臣等死罪。”
  朱祁镇说道:“死罪不死罪的,之后再说,这一件事情该如何处理?”
  杨溥说道:“臣请派大学士坐镇南京。命魏国公立即捉拿施礼。”
  朱祁镇深吸说道:“好,派谁去?”
  杨溥说道:“马愉主管刑部,这一件事情派马愉去最合适。”
  朱祁镇说道:“好。马愉即可出京,立即去南京。扬州的案子,朕交给刘球了,但是南京方面,就交给卿了。”
  马愉说道:“臣明白。”
  朱祁镇将事情安排下去之后,将张辅叫到偏殿之中,问道:“这一件事情,勋贵之中到底有多少人参与进去了?”
  张辅说道:“臣不知道,不过臣知道,各家公侯与国同休,自然知道轻重缓急,不会害朝廷大计的。”
  朱祁镇看着张辅,淡淡说道:“如此最好。”
  朱祁镇即便是傻子,也明白很多事情,并不是一个南京刑部尚书能做到的。毕竟卫所也是查私盐的主力之一。
  刑部尚书未必能将手伸过去,即便伸过去也未必不让下面的人知道。
  朱祁镇估计,这就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了。
  欺上不瞒下而已。
  只是朱祁镇之前还有意扩大此案的范围,清理盐政上面的官员,而今看来,他要拼命收缩了,不能让这个案子无限制扩大下去。
  真是一个令人讽刺的结果。
  不管勋贵有没有参与,朱祁镇都不能,也不想问了。
  朱祁镇说道:“朕准备派郭登巡视中都卫所,英国公觉得如何?”
  张辅说道:“陛下所选的人,再合适不过了。”
  郭登虽然是武定侯郭英之后,但与郭家并不亲近,又是在他登基之后,才脱颖而出的猛将。
  在勋贵之中也是有人脉的。
  朱祁镇选他,就是让他去给各家勋贵擦屁股的。
  张辅也明白其中的含义,自然不会不答应。
  朱祁镇随即将郭登召来,他只是简简单单的说了两句,就让张辅交代郭登任务。至于张辅与郭登说过什么。朱祁镇不想知道,但是也知道,不过是一些烂事。
  朱祁镇眼中,张辅身上的光环,也在一圈圈的退散,这位英国公或许是名将,但是并不是每一个名将都如同岳飞一般。看在张辅在军事上出色表现,朱祁镇也就忍了。
  只是如此一来,朱祁镇对勋贵阶层越发感到失望,这些人能帮助他打败瓦刺吗?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他。


第一百三十二章 施礼
  不管朱祁镇想不想,这一场席卷两淮的大风波,到了马愉,郭登相继出京,才到了高潮。
  在马愉还没有来到南京的时候,魏国公就先做了准备。
  或者说,魏国公一到南京就开始做准备了。
  说实话,魏国公徐显宗也是懵圈的。
  他虽然从盐利之中占了一杯羹,但是他与施礼的玩法不一样,魏国公政治资源深厚,他可以用合法的手段搞到盐引,也可以让商人能越过排队的小商人,提前领到盐。
  这里面就有足够的利益。
  天见可怜,私盐这东西,魏国公府真没有碰过。
  毕竟以魏国公府的权势,想合理合法的赚钱,会何必沾这些脏银子。
  两淮乃是食盐最重要的产区。两淮私盐泛滥,几乎等于大明私盐泛滥。不查则已,一查起来,私盐贩子各种情形,都一一入目。
  至于他们彼此之间火并,就不说了。面对朝廷官兵,还聚众拒搏。朝廷官兵在追捕私盐贩子的时候,居然出现了伤亡。而且是普遍性的。
  不管是为了向北京证明自己,还是为了撇清魏国公家在私盐上的嫌疑,徐显宗简直是大开杀戒,从南京京卫之中,挑选出跟随孟瑛南征打过仗见过血的老卒,开始大规模清洗盐贩子。
  虽然徐显宗常年在北京,但是南京才是魏国公徐家的大本营,只要徐显宗想知道,没有他不知道的。
  南京风雨满楼的时候。
  魏国公亲自带队去抓施礼。
  只是魏国公见到了施礼却发现一个万万没有想到的情况。
  南京施府之中,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密密麻麻的士卒,将施府给重重包围。清查出五六十万两银子,还有各种珠宝玉器,魏国公核计一下,大概称得上家资百万。
  不过,魏国公对此并不在乎。
  在南京谁能比魏国公富。别人家看不上私盐的利润,觉得脏手,那或许是假的。但是魏国公家却是真的。
  南京莫愁湖就是魏国公家产的一次,至于各地田产,更是数不胜数。
  百余万两虽然对魏国公府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但也仅此而已。
  让魏国公吃惊的却是施礼。
  魏国公看着坐在太师椅上的老臣,说道:“他这样多久了?”
  却见一身官袍的施礼,双眼无神。手一直在轻微的抖动。口中嗯嗯的,不知道再说了些什么?他似乎一直有人伺候,浑身上下光洁如新,但是仅仅一会儿功夫,就看出他的口水流了出来。
  “国公了,这已经三年了。”一个郎中说道:“最少三年。”
  魏国公冷笑一声,说道:“如果施礼知道现在的情况,他估计恨不得早死。”
  魏国公立即明白,施礼这个样子,施家的所作所为都是施家内部做主的,却不知道是施礼的儿子,还是施礼的夫人。
  这也说明了,很多事情。
  毕竟施家管家在刘球身前的失礼。
  真以为一个南京刑部尚书,就可以横行天下了。
  魏国公估计施家刚刚开始,不过是见施礼如此,想在临卸任的时候弄一笔钱,却不想这钱越多,就越贪婪,弄到了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
  至于施礼为什么这个样子,还能不被发现,却是因为施礼在南京刑部,本来就是一个养老的差事。
  南京很多官员都是如此,比如黄福。
  其实在黄福最后几个月,未必能够理事了。黄福能分给左右。想来施礼也是可以的。再加上施家将施礼保养的很好。
  如果单单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下面的人奏事,他口中嗯一下,或者让儿子代为交代,却也是可以的。
  其中有太多的细节可以做文章了。
  如果是寻常案件,施礼这个样子,朝廷估计也会网开一面。给施礼这个老臣一个体面。但是这一件事情已经闹得太大了。
  消息不径而走。
  成为北京最热门的话题,甚至超过了河北水利,与山东,凤阳,河南的旱情。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总要有人来承担的。
  不过施礼成了什么样子。
  这一件事情,他都逃脱不了干系了。
  魏国公叹息一声,说道:“封存,上报,让郎中好生照顾施大人。”
  “嗯嗯。”施礼口中缓慢而坚定地说道。就好像是表示同意一样。
  整个春天,朱祁镇都没有将心思放在河北水利之上。全部放在盐政大案。而随着案情近一步清晰起来,有一个人也变得突兀起来。
  不是别人,就是会昌伯。
  抢占盐引有会昌伯,贩卖私盐有会昌伯,甚至各种事情都有打着会昌伯的旗号的。让朱祁镇恼怒非常。
  连皇太后孙氏也知道这一件事情了。
  孙氏自然为会昌伯说情,说会昌伯是冤枉的。但是孙氏前脚刚刚到,后脚太皇太后的懿旨就到了,让孙氏闭门思过。
  朱祁镇只能交代皇后,要好好陪着太后,纾解一下太后的心情。
  但是即便有太皇太后暂时压制于皇太后。会昌伯一事,已经到了不能再拖了。
  朱祁镇说道:“传会昌伯入见。”
  孙愚一进乾清宫,扑通一声跪在地面之上,几乎是膝行上前,跪在朱祁镇面前,说道:“陛下,臣是冤枉的。”
  朱祁镇说道:“冤枉。”朱祁镇伸手将一个奏折扔给孙愚,说道:“这是冤枉。”随即又扔了一个,说道:“这也是冤枉。”随即朱祁镇将一叠奏折,轻轻一推,顿时跌落在地面之上。铺了一地。
  朱祁镇说道:“这些还是冤枉?”
  并不是朱祁镇想将精力都耗费在盐政大案之上,而是满朝文武都将精力放在上面了。特别是御史言官,弹劾的奏折,简直如雪花一般,就要将朱祁镇埋了。
  这些弹劾,分为三大部分。
  一部分是弹劾杨溥的。因为杨溥是内阁首辅,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不负责谁负责。
  一部分是弹劾盐政一系的官员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没有跑。这个一部分弹劾,朱祁镇是立即准了。
  盐政一系列官员大换血的局面已经开始了。
  还有一部分,就是弹劾会昌伯的。
  本来吗?外戚的名声不好。而皇太后的名声也不好,因为废后一件事情,被很多人称为妖妇,甚至有人传宣宗皇帝之所以儿子这么少,就是皇太后的问题,还有说朱祁镇并非皇太后的儿子,而是宫人之子。
  朱祁镇只觉得在开玩笑。
  他倒不是相信皇太后,却是相信太皇太后。太后孙氏在太皇太后眼皮底下导演一出废后,足以让太皇太后半辈子咽不下这一口气,如果孙氏真做了这样的事情,太皇太后能饶了她才怪。
  只是这孙氏的名声不好,会昌伯的名声就更不好,不仅仅在文官之中不好,勋贵也看不起。
  再加上这一次,勋贵的屁股有人擦,但会昌伯的屁股却是露出来了。
  如此大白屁股,不弹劾他,弹劾谁?
  孙愚不敢抬头,说道:“陛下,臣是小户人家出身,固然是贪财了一些,但也识得大体,私盐之事,万万是不敢做的。”
  “是有人怀恨陛下,报复在老臣身上,请陛下明鉴。”
  朱祁镇心中微微一动,有一些意动,但是却一点也不松口,冷笑说道:“报复你就是报复朕吗?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孙愚立即磕头说道:“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朱祁镇叹息一声,说道:“朕终究要给母后一个面子,你且回去等消息吧。你的项上人头是没有问题的,不过是一些身外之物而已。”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夺会昌伯爵
  朱祁镇打发了会昌伯。
  一个人坐着窗户下面,环臂而坐,手扶着下巴,他的下巴之上只有浅浅的绒毛,还没有发硬。
  默默的想着。
  他细细想来,会昌伯所说,或许偏激,但是未尝没有道理。
  会昌伯不过再怎么不是,他也是外戚,是自己的舅家。在古代这关系,是剪不断的。而且朱祁镇也明白,这一次,刘球横扫一下,打碎了不知道多少瓶瓶罐罐的。影响了不少人的利益。
  这些人将心中的怨气发泄在会昌伯身上,或许也是有的。
  不过,朱祁镇即便想明白了,也是不会庇护会昌伯的。
  原因很简单,与自己的名声相比,会昌伯一家的生死,在朱祁镇心中根本就无足轻重。甚至朱祁镇保住会昌伯的原因,也不是因为他对会昌伯有多少感觉,而是在古代道德观感之中,亲亲相隐也是很多人认同的。
  朱祁镇真将会昌伯给明正典刑了,且不说后宫之中的麻烦,但这样做,并不符合儒家的道德观念,甚至显得比较冷酷。
  仁君,仁君。
  杀了自己外公,能叫仁君吗?
  所以,这自然是高高的举起,一番做唱念作打之后,然后留会昌伯一命。然后会昌伯幡然悔悟,从此悔改,这才符合核心价值观。
  如何处置会昌伯,这仅仅是需要这一场大案之中,需要善后的地方就太多了。
  比如南京问题,比如施礼的问题,都需要大概善后。
  在北方五月,冬小麦也开始陆陆续续的收了,虽然河北一带并没有什么高产,但是勉强维持住了口粮。
  大量精兵强将派往各地,也将蝗灾给压制下去,不能说各地都没有蝗灾,但是都没有扩大。
  而刘球也将扬州十大盐商,一个也没有露,全部给抓起来了,连同施礼一家都送往京师,但是而今还没有到。
  但是大致上,已经尘埃落定了。
  结果让朱祁镇有欢喜又是担心。
  首先牵连的人太多了,最少有一百多个官员,两淮盐场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一个是漏网之鱼。
  但是关于盐政的官员,没有一个是干净的。
  其次,就是战果丰厚。
  不说,那些不容易变卖的田产宅院,都留给了扬州知府处置,让扬州知府一下子成为最富的府。
  单单说现银,就有一千二百多万两。
  这一大笔钱现在还在扬州,估计下半年,才头押送进京。
  虽然还没有见到现钱,但是朱祁镇就已经松一口气,有这一千多万两银子,今年下半年,甚至明年上半年的治水经费就有了着落了。
  但是大量问题,也都出来了。
  最少大明的盐政体系,几乎完全崩溃。重新建立起盐政体系,已经是刻不容缓的事情了。
  毕竟盐乃是百姓生活的必需品,也是离不得的。虽然因为这个时代的交通运输问题,各地的食盐都会有一定的存量。
  一时半会儿,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但是时间一长,就不好说了。
  朱祁镇先召见了杨溥。
  如果说这一段时间之内,谁最累,那一定是杨溥。
  河北治水与两淮盐案这两件事情,几乎占据了杨溥的所有时间。
  其实河北治水本身就有一定之规,杨溥并不用多操心才是。
  只是因为朝政看似平稳,但是实际上杨士奇的影响力并不会那么容易散去,而河北方面又是有于谦主持的。
  在外人看来,于谦就是杨士奇一派一面旗帜。
  杨溥在朱祁镇面前保证过,一定会全力支持于谦治水。所以他不得不存最坏的心思,关于河北治水的任何事情,他都要一一过目。
  他倒不是担心于谦会做什么。而是担心,有人会在他与于谦之间做些什么?
  杨溥此刻可没有与于谦硬磕的心思,自然存心谨慎之极,不要出任何事情,才是最好。至于两淮盐政,杨溥更是步步跟进。
  对刘球大力支持的同时,也在朝中暗暗做了调整,将与盐商牵扯比较深的官员,大部分都调了闲职。
  更不要说,除此之外,大明各方面的事务都压在杨溥身上。关于朝廷四面八方的大事,都要与杨溥商议。
  比如,朱祁镇刚刚与杨溥商议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大藏经》六千多卷的印刷。都是内廷出钱的。
  朱祁镇觉得财政有些困难,想将这一件事情该砍掉。毕竟朱祁镇并不信佛。
  所以杨溥知道之后,立即来劝说。
  所说的不是别的,就是大明对西藏地区的治理。大明对各偏远地方治理,一般来说,都是因俗而治。
  元代藏传佛教,就在西藏占据了统治地位。大明对这种情况,是继续承认,封西藏土官,僧官,由他们统治西藏。
  所以,这《大藏经》的编纂,固然有太皇太后笃信佛教的原因,其实还有不少政治原因的,比如这《大藏经》很多都是要赐给西藏的。
  甚至朝廷也在北京郊外,专门修建寺庙,供奉喇嘛。就是有这样的原因。甚至松潘之战中,就有和尚在松潘土司与朝廷之间来会奔波,才算是缓和的双方地方关系。
  所以,对股政治势力,花一定的钱,也是必要的。
  朱祁镇这才打消了消减《大藏经》经费的想法。
  随着朱祁镇越来越自信,对朝廷官员掌控也比之前深了,朱祁镇更多的将自己从庶务之中抽离出来,花更多的时间来思考问题。至于其他奏折都由内阁代拟了,他每天就看个节略。让朝廷政事不出格,不出自己的掌控之外,就可以了。
  这样一来,朱祁镇轻松了不少,但是内阁的事情就更加多了。
  只是这样沉重的政务折磨之下,杨溥一点也没有懈怠,甚至朱祁镇觉得杨溥的精神头,越发好了。
  走起路来,健步如飞,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岁有余。
  果然,对有些人来说,权力就是最好的春药。
  朱祁镇召来杨溥首先问的,却不是两淮盐案,而是广西的兵事,说道:“柳溥那里还没有消息吗?广西官员怎么说?”
  而今大明大体上是比较和平的,襄王与南疆各土司有大大小小的摩擦,王骥在云南休养生息之余,已经小心翼翼的向南疆试探,准备对孟养发动进攻。但是毕竟还没有打起来。
  除却云南之外,还有广西的战事,并没有结束。
  虽然局限于几个山头之间,但是官军依旧没有犁庭扫穴,将那些山中乱事给扫荡干净。
  当然了,朱祁镇知道,这一件事情,朝廷是要承当一点责任的,因为李时勉几乎将两广粮食抽空了。直接导致了广西军事行动取消。
  让这些人在山中休养生息一年,变得有活跃起来。
  但是朱祁镇对柳溥还是不满意。
  不管怎么说,这些乱匪虽然在山中,整个活动范围并不大,敌我对比明显。但是柳溥却总是搞不定。
  固然是疥癣之疾,但是总不能一直由他们继续闹下去吧。
  当时山云镇守广西的时候,可是没有这种破事的。
  杨溥说道:“陛下,此事易缓不易急,王翱已经上报了,柳总兵军中纪律不行,如果陛下催得急了,恐怕还要出反效果。欲速则不达。”
  总体来说,明军的军纪很一般。
  在开国的时候,还能称得上仁义之师,比起其他义军,总体来说明军还比较好的,太祖皇帝总结取天下的经验,就是以不杀人而取天下。
  但是太宗靖难的时候,北军军需匮乏,太宗皇帝不得不对一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一百三十四章 施礼生死
  只是很多东西,一放松,就是一日千里。
  根本回不到从前了。
  特别是军中情弊增多,很多军令都执行不下去,这军纪也就更不好了。
  所以,如果朱祁镇督促柳溥速战,柳溥为了激励将士,能取的办法,本来就不多,纵容劫掠,恐怕是最容易的。
  而造反的,大多是苗人,汉人不将苗人的性命当一回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但是这毕竟是国内征战,不管是杨溥还是朱祁镇,都想着是广西长治久安。朱祁镇是想广西当成大明的基本盘,上面的百姓,即便是少数民族,也是中国人,自然不能横加杀戮。
  这与境外打仗不一样的。
  但是杨溥或许没有这个想法,毕竟明朝的中国,与后世中国的概念,是完全不同的,明朝的中国就是古代汉人活动范围之内,在云贵很多地方,大明人其实并不将他们当做中国范围之内。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反对征麓川的原因。
  从本质上,他们都觉得这些不是中国之土,是无关紧要的。
  杨溥与这些士大夫想法差不多,他当然不会将大明的版图分割出去,但是却不想在这上面投入过多的资源。
  种下杀戮,必将收获杀戮。两边仇深似海,恐怕广西会屡平屡乱,到时候就不大好办了。
  朱祁镇说道:“就以先生之意,派人宽慰柳溥,让他步步为营,不得浪战即可。”
  杨溥说道:“老臣明白。”
  朱祁镇话音一转,说道:“两淮盐案,而今查得差不多了,先生觉得该如何处置?”
  杨溥对此,心中早有准备。说道:“陛下,臣以为何文渊这一次差事做得极好,正可以调任两淮,授御史衔掌管盐政。当务之急,就是速速建立重建盐政体系,不能误了天下百姓吃盐的大事。”
  朱祁镇说道:“何文渊,不错,就他了。”
  何文渊这个人,虽然在很多事情上,与朱祁镇的意见不合,但是大体上还算是一个好官,也是从地方官之中做起来的,在温州知府任上,被温州百姓怀念不已。
  而且论事从来以百姓为重,也不是为了反对而反对的那种。
  虽然朱祁镇未必不知道杨溥是不想将何文渊调入京师,毕竟何文渊这一次在山东灭蝗,功劳最显赫,是外派所有大臣之中,办得最好的。
  这种小九九,朱祁镇就当做不知道,只要这个人合适就行了,说道:“传令让何文渊立即南下,不必来京了。先处理盐政事务,恢复食盐生产,暂且一切如旧。”
  新盐法已经磨了好几遍了,但是依旧是草稿。朱祁镇依旧觉得想缓一缓。反正而今盐政体系之中盘根错节的关系网,被一扫而空了。
  一两年之内,是恢复不过来的。
  稍稍迟一点,不会错过最好的时机。
  朱祁镇说道:“施礼怎么处置?”
  杨溥说道:“陛下,施礼乃是靖难功臣,社稷老臣,而今经过太医会诊,已经完全失智,不过浑浑噩噩而已。”
  “此事,都是他儿子做下的。陛下总要给士林一个体面。”
  朱祁镇对于这一件事情,朱祁镇其实很不满意。
  只是大明文官颇有兔死狐悲之感。
  本来施礼是死定了。但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走漏的风声,施礼的现状被传了出来。
  一时间,到处都是为施礼所情的人。
  说施礼已经都是这样,朝廷再杀一个浑浑噩噩的老人,未必有些太残忍了。
  只是朱祁镇却一定要杀施礼。
  因为朱祁镇明白,这一场争论,重点完全不在施礼身上。
  毕竟谁都看出来,纵然施礼不死,又能活几年?
  他在南京毕竟是养尊处优,不知道有多少仆役伺候,但是而今施礼或许免去一死,但是施礼的儿子,施家与这一件事情有关系的人,估计是一个人也活不了。
  到时候,一个失智老人。又怎么能活下去。
  他们在乎的是,施礼的身份。
  施礼乃是正统进士出身。也是士林之中的老前辈。今日朝廷的刀斩在施礼身上,明日这刀也能斩在他们身上。
  所以,能缓上一分,就缓上一分便是了。
  朱祁镇说道:“施礼之事,其情可悯,这样吧,朝廷指定致仕章程,如施礼这般大臣,就不应该在朝中。也算是两全之策了。”
  杨溥一听,立即说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先生,为何如此?”朱祁镇说道,他声音似乎带着一丝阴阳怪气,说道:“哦,先生是担心自己的年龄,请先生放心,朕一刻也离不开先生,自然不会让先生离京。”
  杨溥说道:“老臣不是贪恋权位之人,只是满朝文臣之中,有不少年纪如施礼的大臣,臣恐怕,陛下之言一传出,朝野就一片大乱。而今陛下欲治河北水利,又要办两淮盐政,不是朝廷之上大起波澜的时候。”
  朱祁镇自然明白,这事情不能这样做。
  这就是大明文臣从洪熙年间一直稳定到杨士奇致仕的后遗症。那就是朝中有大量的老臣。即便内阁之中,杨士奇有意挑选了一些年轻的阁臣,但是杨溥本身就是这个政策的获益者,至于在其他位置上,六十七十大臣,大有人在。
  即便朱祁镇调整六部,将周忱调入,但是周忱也将近六十了,放在满朝文武之中,居然还能算得上比较年轻的。
  这些重要位置上,比较需要充沛的精力。没有充沛的精力是坐不住的。但是其他地方一些清闲的位置上,就不一样了。
  很多官员都七老八十了。
  这一点,也是朱祁镇在施礼之事爆发出来,才做得年龄调查,他没有想到。大明官员平均年龄如此之高。
  总体来说,这是因为朝廷并没有完善的退休制度原因。也没有完善的退休后待遇。
  杨士奇能潇潇洒洒的走,乃是太皇太后加恩,朱祁镇准他食原俸。还有一堆赏赐,再加上杨家本来就是江西大族,家里也是有钱的。
  但是对一下小官就不好说了。
  他们俸禄本来就少,一退休,运气好的能得一笔钱,运气不好的,只能孤身还乡,依附子女了。
  虽然大部分官员晚年并不凄凉,但并非没有过得凄凉的大臣。
  所以一般来说,官员都愿意死于任上。毕竟死于任上,朝廷会给抚恤的,丧事也会派人主持。
  一般来说,衙门会管的。
  该给的规格都有。而回到家中,这都要靠自己家底了。
  如果家底厚实,儿子有能力,回去做老封君,自然不在乎。但是而今的大明,并不是晚明,晚明的时候,你家里没有钱,就不要想考进士这一回事。只需看各级官员,几乎考上进士都是官家子弟。
  或许是教育资源的问题,或许是人脉的原因,是科举舞弊,或者是老论调,寒门难出贵子。
  但是这个时候大明朝廷之中,却有很多官员家中都相当清贫的。
  如吏部尚书魏骥就是其一。魏骥告老还乡之后,虽然为家乡做了很多事情,也不过是粗衣布食而已。
  这种情况自然是需要改善的,但正如杨溥所言,现在并不合适。
  朱祁镇只是想进二退一而已。他淡淡说道:“施礼之事,是朝廷普遍现象,还是个别现象,如果是普遍现象,那么处罚施礼自然是不妥的,朕之意,就派中官伺候施礼终老,但是朝中的情况却好好处置一下了,如果是个别现象,却是施礼欺君枉上,治家不严,他难辞其咎。”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大明的银子在哪里?
  杨溥怎么不清楚,这是朱祁镇给他的选择题。
  要么就将施礼无罪,乖乖的开始让大量年老的官员致仕。要么就是施礼个人的问题。处置施礼一个人就行了。
  杨溥说道:“老臣明白,施礼的病情,第一时间就该告诉朝廷,让朝廷派人接任,他欺君罔上,治家不严,当令礼部追回出身文字,明正典刑。”
  朱祁镇说道:“就如此办吧。”
  出身文字就是施礼的士籍。他考取的所有功名都剥削掉,类似于开出党籍,剥掉政治权利终身。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任何大官被处死之前,都有这一出。
  朱祁镇说道:“会昌伯治家不严,交接匪类,夺爵。至于下面从党,让三法司会审,绝不姑息。”
  朱祁镇这样做,也是给文官一个面子。一个台阶。
  对会昌伯来说,恐怕觉得夺爵这个处罚,比杀了他还严重,原因很简单,杀了他,不过杀他一个人而已,但是夺爵,却是将孙家世袭罔顾的爵位给夺了。
  对孙家来说,从此门第硬生生降了一个台阶。
  其实,朱祁镇对这一件事情,一直是有想法的。
  钱婉儿识大体,不求封父亲爵位。但是人不患寡,而患不公。凭什么孙家出了一个皇后,就有爵位,而钱家也出了一个皇后,就没有爵位?
  朱祁镇能挡了一时,能挡一辈子。
  所以,他心中早就想将孙家的爵位给剥夺了。
  倒不是朱祁镇嫉恨当初孙家不肯帮他。而是他想维护大明爵位制度的圣神性,非功不的封爵。而任何一个爵位,在待遇上就能与一品大员,分廷抗礼。
  只有爵位的圣神与稀少,封赏的时候,才能让下面的将领感到珍贵,否则嫁一个女儿,就能与人家沙场搏命功劳相比,这岂不是说,铁血军功比不上裙带关系。
  正在准备与瓦刺打仗的朱祁镇,对会昌伯这三个字不顺眼已经很久了。
  看朱祁镇登基以后所封的两个爵位,一个是定西伯蒋贵,一个威宁伯方瑾。蒋贵为朝廷效力数十年,白发老将尤沙场搏命,以少胜多,这才有定西伯,而方瑾乃是父子两代人征讨麓川,方政更是力战不屈,冲象阵而死,这才有威宁伯方瑾,这威宁伯与其说是奖方瑾阵斩思任发之功,不如说是奖励方政对大明的忠心耿耿。
  会昌伯工部一小吏而已。何德何能?与这两者并列。而今朱祁镇不过是顺手为之而已。
  杨溥听了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心中暗道:“这一下子,我就好办多了。”杨溥说道:“臣遵旨。”
  朱祁镇说道:“这事就说到这里了,先生回去催一下刑部,大理石,都察院,让他们快一点便是了。而今说一说,这些银子的问题吧。”
  杨溥说道:“这事情,大多是周忱负责,臣以为应该宣他进来说话。”
  朱祁镇点头,对身边的张环,说道:“请周尚书进来吧。”
  张环点头,立即下去了。
  不过片刻,周忱就到了。一番行礼过后,周忱小心翼翼的落座。首先就说起这一千二百万两银子。周忱说道:“陛下,太仓银库,仅仅有银子二十万两,朝廷乏银,这一千二百万两银子,请划入太仓银库之中。”
  朱祁镇有些犹豫。
  周忱这一段时间,并非什么也没有做的。
  他将朝廷在北京的仓库全部整合了一遍。
  首先划分出两个仓库体系,一个是内承运库,也就是内库。一个是太仓库,也就是户部。可以说是国库。
  北京城中,大大小小的仓库,不可计数,即便是宫中仓库,也是以甲乙丙丁直接排十几个字后面了。天干都不够用了。
  所以,周忱所做的,并不是将这些仓库里面的东西,来回捣腾。而是重新理清了关系而已。
  分一个侍郎专门负责所有仓库。
  从之前皇帝什么都能管,变成了皇帝可以直接管理内承运库,必须通过户部才能管理太仓库。
  不过是将之前潜规则确定下来而已。
  最大壮举还是敲定了太仓银库,所有仓库之中,唯有这个仓库,是新建立了。
  有人要问了?
  之前没有太仓银库,大明的银子往哪里放?
  是在内承运库之中。
  这也是为什么太皇太后能在合理的情况之下,为朱祁镇攒下三千多万两银子的原因。因为大明绝大多数银子都在这里了。
  大明法定货币是宝钞,虽然大家都知道宝钞不能用了,但是在之前规定之中,金银乃是如果珍珠一般的宝货,自然是划分到了内库体系之中。
  如金银珠宝,各种奇珍都是划入大内的。
  户部下面没有银库的。之前户部尚书都是用别的名目存银子。毕竟上有政策下用对策,朝廷又不能真不用银子,只是刘中敷这个户部尚书,乃是太皇太后的死忠。
  于是乎,情况可以想象了。
  而今周忱建立太仓银库的举动,未必不是对太皇太后之前的行为,无声的抗议。
  朱祁镇想了想,说道:“就依周卿之意吧。”
  太皇太后毕竟是担心幼主临朝,下面人有别的心思,固然在政事,人事上放权,却私下将财政捏的紧紧的。
  反正是罢一切不急之物,除却必须的政务之外,各种花银子的事情,都停下来。朝廷也不用花那么多银子。
  但是而今,情况不一样了。
  朱祁镇要做事情,一个健康的大明财政是非常重要的。而今大明财政内外失衡的厉害。
  而且周忱这个人,不是一个强项令,朱祁镇真想要银子,周忱这个人只会乖乖的将银子准备好,并亲自押送入内库。
  决计说不出,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话。
  如此放在户部,与放在内库又什么区别?
  而且王振有些小动作,朱祁镇未必不知道。再让王振揩油?
  周忱心中松了一口气。
  周忱本质上,不想与朱祁镇硬抗的,但是他想将大明财政确立在银本位上,那么户部如果没有一个专门的银库,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他虽然滑头,但是本质上,他所有一切伎俩,都是为了办事,而并非相反。他的外柔之内,还有内刚。
  周忱连忙说道:“陛下圣明。”
  朱祁镇说道:“好了,银币铜钱准备的怎么样了?”
  周忱立即说道:“臣以为办好了,样钱就在殿外。”
  朱祁镇说道:“呈上来。”
  随即有太监端着两个红木漆盘,上面铺垫一层红布,而红布上面,分别有一枚铜钱,与一枚银钱。
  这铜钱与银钱样式上一模一样,都是外圆而内方。
  一个上面写着,正统通宝,乃是铜钱,一个写着正统重宝,乃是银钱而已。
  朱祁镇过手一看,掂量两下,就示意杨溥看看,杨溥也掂量了一下,说道:“这铜钱早就有一定之规,只是这银钱,却是如何说法?”
  正统年间虽然很少铸造铜钱,但是还是有一点规模的正统通宝在世面上流通,杨溥早就见过了,也就是朱祁镇从来手不沾钱,觉得稀奇而已。
  杨溥的目标一开始就是放在银钱之上。
  周忱说道:“按陛下的意思,七分银,杂以它物锻炼而成。一枚值一两。”
  杨溥说道:“如此说来,钱息三分?”
  周忱说道:“不足三分,户部宝源局还是需要钱的。”
  朱祁镇说道:“唯一一点不足,就是铜钱之中有方孔,却是为了用细绳贯穿,一贯千枚。而今天下有多少百姓,能有千两家私?无用之极。”


第一百三十六章 钱
  一两银子等于多少人民币?
  这是一个很无解的问题。
  如果按大明这个时候最低粮价,一两银子可以卖四石粮食,一石粮食九十二公斤,也就是三百六十八公斤。
  淘宝上二十五千克面粉一百元上下。我抹去零头,四舍五入,也不过是一千五百元。
  即便忽略了,精粮与粗粮,大明的粮价也不是长期维持在在二百五十文一石的水平上。这个估计也是相当不靠谱的。
  别的不说,在很多明代的记录之中,一个仆役不过几两银子而已。很多百姓娶妻有两三两银子就足够了。北京的四合院也不过几十两银子而已。已经有人抱怨,房价腾空,居大不易了。
  所以白银的价值还是非常高的,特别是在海外白银还没有大量流入之前,价值更高。到了明末才一路贬值。
  所谓万贯家财,算起来是铜钱,如果换算成白银,也不过是万两,甚至还不足。
  大明赤贫的百姓,很多人都没有见过白银,至于将一千枚银币挂起来的做法,不管是多土豪也不会做的。
  周忱做恍然大悟状,说道:“圣明不过陛下。臣这就去改。”
  朱祁镇说道:“既然如此,这两淮的白银送到京师,就在由户部负责铸造成银币,今后大明皆用银币,暂且可以用银。将来再说吧。”
  周忱说道:“是。”
  朱祁镇说道:“从今之后,宝钞朝廷不再发行,折合给百官的宝钞,全部放银币。此为定制。”
  周忱说道:“臣代京城百官叩谢陛下。”
  朱祁镇说道:“这些年苦了百官了。这事情朕也知道,只是朝廷而今财政困难,今日得了这一笔横财,才敢如此,务必让百官知晓朝廷苦衷。”
  杨溥心中暗道:“如此一来,满朝上下,敢说盐商一句好话,都会被群起而攻之了。陛下轻重拿捏十分合适。”
  大明俸禄微薄,这一件事情,似乎被传为真理了。但是总体来说,太祖皇帝也不是那一种一定要饿死百官的皇帝。
  他非常务实。
  百官中最小的官吏九品,乃至于不入流,在他的安排之下,其实也足够养家的。当然了,不高也是事实。
  但是大明官员的俸禄,是怎么样一步步到了绝对不够用的地步。
  首先,就是宝钞。
  就好像是朝廷用擦屁股都嫌硬的宝钞向灶户收购盐一样,朝廷也用这东西代替了官员一部分俸禄,据说一阵子是全部代替的,后来宝钞不值钱了,变成了一部分宝钞,其余的钱粮。
  而正统年间,就是这个局面。
  但是宝钞乃是大明法定货币,即便全天下都知道宝钞不能用了,但是朝廷决策上宝钞依旧是钱,哪怕民间一两百贯宝钞只能换几百铜板,但是在朝廷计算之中,一贯宝钞就是一千铜钱。
  这种情况下,大明官员本来不高的俸禄硬生生被打了折扣。
  至于后来官员排场越来越大,开销大增,白银大量流入,连白银都不值钱了,物价腾高,洪武年间定下的规格,能适应得了,才是怪事。
  所以,朱祁镇这个命令,一方面固然是想让宝钞冷处理,朝廷不说废,但是从此朝廷不再用,不出数年,这宝钞就会推出流通领域。
  其实而今也差不多全部退出了。
  另外一个方面,也是为百官,特别是京官一次普遍性的加薪。
  宣宗皇帝在的时候,就意思到百官尤其是京官俸禄太少,毕竟地方官还有一些外快,但是京官没有的。
  宣宗皇帝当时也想过加薪。但是最后不敢轻易改变祖制,不过,宣宗皇帝的做法,是不加工资,加奖金。
  于是乎,朝廷过节,朝廷发奖金,打胜仗,朝廷发奖金,乃是太子降生,朝廷发奖金。
  有时候大笔一挥,就是这些京官一年的俸禄。
  宣宗驾崩之后,太皇太后是比较抠门的。之前愉快发奖金的日子,就此远去了。
  但是这问题依然存在。
  在祖制上,朱祁镇也不敢轻易动手,也就学着宣宗皇帝,打补丁而已。宝钞换为银子。也不过是恢复到了洪武年间的水平。
  总体来说,从洪武到正统年间,大明是一步步恢复过来了,各种基础物价是一路走低的。所以,朱祁镇估计如果将宝钞全部换成银子,大明官员的购买力,应该比洪武年间要宽裕一点。
  这一次调整之后,今后很长一段时间,朱祁镇就不准备动了。
  杨溥说道:“陛下有意铸钱,只是有一件事情,却要处理好,就是如果这铸钱之事,全部给了户部,那么工部宝泉局,该如何是好?”
  朱祁镇一听这才想起来。大明有两个铸币机构,一个工部宝泉局,一个户部宝源局,其实他们两个衙门负责的事情,都一样,乃是铸钱。
  朱祁镇说道:“今后工部就负责铜钱,户部负责银钱,两者各不打扰,还有首辅,民间私钱之事,却也要好好处置。”
  说实话,朱祁镇面对盐商一千多万两银子,眼睛都有一些发红了。他深刻的做了检讨,那就是大明朝廷虽然没有银子。
  但是并不代表民间没有银子。
  只要朝廷对民间加强控制,这源源不断的钱就过来了。
  本质上,这一次盐法变革,就是一场国进民退。
  而朱祁镇关注铸钱,自然也让锦衣卫做了一番调查,结果锦衣卫一口气呈上来,不知道多少个版本的正统通宝。
  朱祁镇立即对这种敢作铸私钱的人另眼相看了。自然想在这上面下刀。
  杨溥说道:“陛下,这铸私钱一事,朝廷向来是不管的,而且铸私钱,不比私盐,私盐之事,只需拿住盐场,就能做到首尾,一举擒获即可,但是私钱却遍布天下,隐于深山之中,实在是不好捉拿。”
  “而且天下频兴大案,天下人如何看陛下?”
  朱祁镇听了,说道:“先生之意,朕明白了,不过今日下诏,重申禁铸私钱之令,重则论死。”
  杨溥说的其实是两件事情,一个是行政成本。
  这一次两淮盐案,之所以这么轻松,就是因为贩卖私盐,不可能不与政府勾结,否则他们的私盐哪里来的。
  但是铸钱就不一样了。
  不管是私自开矿,还是用铜器铸钱,从来不是什么高科技,他们私下做来,又有谁能知道?
  如果满天下的追查,且不说派出多少人手,即便派出人手之后,就能查清楚,要知道在各地敢铸私钱的,都是一等一的坐地虎。
  就是二十一世纪,不是还有人敢弄央视的记者,而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即便是锦衣卫,又是老几直接杀了埋进深山之中,又有谁知道啊?
  即便朝廷追查下来,他们未必不敢占山为王当土匪。
  要知道,本朝剿灭的土匪,有很多都是传承数百年,所以这土匪窝传承比皇帝时间都长的,也不是没有的。
  即便正统年间的大明国力强盛,也是不可能禁绝土匪的。
  第二,就是朱祁镇在民间的声誉。
  毕竟百姓也好,士林也好,喜欢都是仁君,君不见宋仁宗在西夏上面打得多惨,但是即便现在大家都还是很喜欢宋仁宗的。就是现在大家也都是喜欢一个仁慈的领导,而不是铁腕的。
  如果朱祁镇一个大案接着一个大案的来,怎么看都不是仁君的作派。
  这种声誉上的损失,看似不重要,但是在很多时候,还是很重要的,毕竟百姓是接触不到皇帝的,他们能听到的都是名声而已。


第一百三十七章 晒盐法
  而且洪武年间,将私铸铜钱也并没有定什么重罪,这是政府对铜钱的定位造成的。
  大明对铜钱的定位,就是辅助定位,规定百文以上具用钞。铜钱流通有限,自然不用多费心管理。
  只是而今时过境迁。
  杨溥说道:“陛下英明。”
  朱祁镇说道:“先铸银钱,这银钱下去,做一版去除方孔之后,再让朕看看,重申禁私钱之禁后,朝廷也要想办法多铸钱了。”
  周忱心中一动,欲言又止。杨溥却立即开口说道:“老臣下去之后,立即去安排。”
  周忱立即低头,将口中想说的话,吞了下去。
  朱祁镇却没有注意到周忱的表情,他也知道,事情要一步步的做。钱法的事情,暂且推进下来。将重点再次拉回到盐法之上。
  周忱的盐法的中心思想还是没有变的。就是民作,官收,官总卖,民分销总原则。朝廷只需在盐场附近驻扎几个官员。就可以掌控盐利。省却了大量的行政资源。
  总体来说,也方便操作。
  不过,周忱这一段时间上,也有一些修补。就是在大明原有的计口配盐的原则上。允许地方官员以官府的名义买盐。
  所谓计口配盐,其实大明食言买卖的总原则之一。
  朝廷所定的盐引是从哪里还来,就是各地人口统计,某地人口多少,就计算当地人口所用食盐多少。定多少盐引。
  百姓从官府这边买盐,也是要掏钱的。一般是以米换盐。
  不过数量不多,洪武年间,太祖皇帝特别说,这种税收被称为盐米,是重征困民,所以特别交代,不准折米。
  一般来说,如果你从官府这里买盐,是可以不交这个钱的。
  但是你要知道政府的德行。定下一个赋税很容易,但是减轻一个赋税却很难了。
  在永乐年间,又出现的变化。就是朝廷面对宝钞价格一步步下跌。想了很多办法来挽救宝钞的价格。
  很多人觉得宝钞价格暴跌,是朝廷一味发行,不回收宝钞。违背了经济规律。
  却不知道,大明前期,为了挽回宝钞做了不知道多少努力。
  其中将这种盐米的赋税,改为了盐钞,规定全部要交宝钞。还有什么商税,几乎除却基本的田赋不变之外,其他赋税都是收宝钞。
  但是效果一点都不好,依旧江河日下。
  到了而今,一些地方官也不愿意收宝钞了,在这上面很多地方都将这个赋税折色了,从收宝钞变成了收实物,比如布匹什么了。
  这也是周忱担心,在盐税上收税太多,影响民生,故而先减税。虽然不多,但是对民间也是一个利好。
  朱祁镇自然没有不准许的。
  只要盐税能补上来这个缺口,就毫无问题。
  增加这个补丁之后,朱祁镇又与杨溥重新审视了一下盐法。就准备在下半年,先在长芦盐场试行,然后明年推广到沿海所有的盐场,再用三年时间,将云贵,四川的井盐,山西陕西的池盐都变成这个模式。
  总体来说,大概三年之后,盐税才会达到而今的三倍或者四倍,具体情况如何。不仅仅朱祁镇不清楚,周忱也不敢打包票。
  周忱说道:“臣以为户部侍郎王佐,曾经在长芦监管过盐政,此事就由王佐负责长芦之事,如果长芦之事一切顺利。再将新法在各盐运司之中推行。”
  朱祁镇点头,说道:“这是老成谋国之道,而今有这一千万两银子打底,有些事情不用做得那么急,宁可缓一点,不可出错。”
  周忱说道:“陛下圣训,臣牢记在心,须臾不敢或忘。”
  朱祁镇说道:“正好,朕还有一件事情,想与两位商议一下,晒盐法之事,两位知道吗?”
  杨溥微微捻须,说道:“老臣知道。相传乃是宋代陈应功所创之法,只是本朝开国之初,太祖皇帝定盐法,却没有用此法。”
  朱祁镇问道:“太祖皇帝为何不用此法?”
  这也是朱祁镇心中的疑惑。
  这一两个月时间,锦衣卫与翰林院两边都在行动,锦衣卫自然是分布各地专门调查各地晒盐法的实际问题,而翰林院进士们也将晒盐法从一堆故纸之中翻出来。
  实际上来说,晒盐法的历史很悠久。
  山西解盐就是用晒盐法制盐的,不过这是因为解池的天然情况。但是在明代晒盐法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但是太祖皇帝却统一天下所有盐场都用煎盐法,狠狠的打击了福建晒盐法的发展。
  杨溥说道:“有两个原因,第一就是晒盐法并不完善,多依赖福建的气候,至于其他各地能不能实行,还是未知之数,天下各地盐场统一用煎盐之法,朝廷以稳妥起见,自然不会用晒盐之法。”
  “其次,就是煎盐法有利于朝廷管控私盐。”
  随即杨溥详细给朱祁镇解释起来。
  煎盐法或许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在朝廷看来,却是有一个大好处,就是灶户并不能单独生产盐。
  煎盐法,需要大量的柴火,还有大锅,劳动量非常大,所以也需要大量人协作。别的不说,单单说煎盐所用的大锅,重达千斤,决计不是一家两家灶户可以置办的。
  所以,灶户所生产的盐,那么在超出朝廷定量之外的盐,也是在朝廷掌控之中的。生产环节被朝廷牢牢把握住了。
  这一次查办私盐大案,也显露出来这个特点,如果没有人与盐场之中内外勾结,就没有私盐。
  但是晒盐法,却不一样了。
  晒盐法减少了太多的工序,虽然对海滩的要求还有一些,但是总体来说,并非那么严苛。
  且不说大明海岸线上并不是所有人想象的人烟稠密,即便是朝廷能管控住海岸线,但是海外的一些小岛,能管控住吗?
  这样一来,晒盐法推广开来,在管控私盐上面,却是难多了。即便产量大增,如果私盐横行的话,对朝廷是好是坏,还真不好说。
  想要保密也是不可能的。
  想想就知道,大明卫所缺额就有一百多万了,而灶户过得这么苦,他们没有逃亡吗?只是之前逃亡了,也不可能在其他地方制盐。毕竟生产工具什么的都在盐场,他们光有人是做不了的。
  如果推广晒盐法的话,这些将技术带走了。根本就是挡不住的。晒盐法将食盐成本进一步降低。
  但是不管官盐成本如何降低,都是打不过私盐的。
  毕竟有高额的盐税在里面。
  而且食盐的市场基本固定,就大明这一片地方,煎盐法也是可以满足的。从保障国家税收上面。
  晒盐法其实并不是一个好选择。
  朱祁镇听了,顿时从大脑深处翻出来不知道多少年间,感觉晦涩难懂的话语。
  就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相互匹配。
  眼前这不就是一个明显的案例吗?
  如果后世人看,定然觉得明代人愚蠢之极,不用效率更高的晒盐法,反而有浪费更多的煎盐法。
  但是细细分析下来,每一个做决策的人,未必是傻子,而是有他们特有的历史语境。
  朱祁镇细细想来,与瓦刺大战,需要大量的钱财,盐税是其中最重要的支柱,而晒盐法不利于保障盐税。这种层层推导下来,朱祁镇的决定自然也应该是压制晒盐法,甚至禁绝。
  但是朱祁镇的价值观让他感觉,这简直是一个悖论。
  而且朱祁镇只觉得那一点有问题,但是到底是什么问题?一时间想不出来。


第一百三十八章 盐业帝国的景愿
  朱祁镇思忖一阵子,忽然心中一动,暗道:“不对啊,不是应该生产规模越大,成本就应该越低,为什么在这上面,民间小作坊生产,与朝廷的大盐场,根本没有区别?”
  他随即恍然大悟,暗道:“觉得生产规模越大,成本就应该越低。这是工业化之下的语境,而并这个时代的现实。”
  从这个思路下来,朱祁镇的思路顿时走通了。
  这个时代的盐业生产,其实都是小作坊式的。所以如果通行私盐的话。很小的私盐作坊,与朝廷大盐场在生产效率上相差不大的。
  但是因为朝廷在管理盐业之上,增加了不少的成本。单单论成本,朝廷的成本应该在私盐贩子之上。更不要说,朝廷征收的重税,几乎是朝廷将食盐生产成本,翻了两翻。再卖出去。
  这样的情况之下,朝廷能与私盐贩子在价格上竞争就是咄咄怪事了。
  但是如果,真如朱祁镇所想,能在朝廷盐场之中,推行分工。将一个在治理范围内的盐场,转化为一个大规模生产的单位。
  层层分工之下,自然极大的提高盐业的效率。只要能发挥出生产规模越大,成本越低的优势,私盐是无法与官盐竞争的。
  朱祁镇随即也想到了食盐过剩的可能性。
  如果食盐真能走到过剩这一步的话,未必不能考虑外贸的可能性。毕竟不说远的地方,日本从来是淡食的。
  日本淡食,他们说是口味的问题,但是实际上也未必不是因为食盐价格昂贵。
  如果晒盐法加分工而形成的大盐场制度,真能带来廉价的食盐,未必不能成为大明对外的拳头产品。
  “或许,英国开启的是纺织帝国,我大明开启的却是食盐帝国。”
  不过这个大计划的开端,却是晒盐法与大规模工业生产,能让效率大大增加,即便不能与现代的生产效率相比。
  最少也能抵得过运费的增长。
  而更让朱祁镇感到棘手的是人才。
  朝廷之中,能全部负责朝廷运作的宰相之才,是有几个人,治一府一县的大臣,更是多如牛毛,乃至领兵决战的大将之才,虽然稀少,但是并非没有。
  但是能实现,朱祁镇心中工业化分工生产的人才,却是一个也没有。朱祁镇甚至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培养出来。
  但是人才这事情,先放一放,眼前却需要朱祁镇对晒盐法作出一个判断。
  朱祁镇缓缓地说道:“太祖自然也是有太祖的考虑的,只是而今却要权衡利弊,两淮盐场为朝廷最大,但是为了供应盐场燃料,海岸上有连绵不断的芦苇荡。耗费不少田地,而今盛世滋丁,流民无处安置,不复开国之时的情况了。”
  “这些地方,虽然不是什么好地,但是也足以安置百姓开垦。”
  “如果晒盐法能节省柴薪,也省了朝廷不少事情。所以朕之意,福建盐场无足轻重,既然晒盐之法,也是从福建先行,就默许福建晒盐,看看情况如何?”
  杨溥立即说道:“陛下英明。”
  其实这也是明代一直以来的政策,就盐业生产来说,福建虽然也有盐场,但是不要与两淮比了,就是与长芦比,也差了太多了。
  在大明有六个盐运司,两淮,两浙,山东,长芦,河东,还有福建。
  其他五个盐运司都有各自的任务,比如说输边啊,上供啊。但是福建盐运司统统没有,每年盐税不过二万二千两。而且福建盐运司销售范围,也不过福建一省。
  其地位可想而知。
  所以,福建盐场之中,已经有很多人用晒盐法了。反正福建盐场只要能保证福建一省的食盐供应,并如额缴纳赋税。
  很多事情,上面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毕竟,如果真要整治的话,一来灶户贪其便利,即便一时禁止,过了风头也会死灰复燃。二来,这种整治行动也是需要成本,谁知道上面制定的政策,下面闹成了什么样子。甚至搞出官逼民反的闹剧来。
  灶户本来就够苦,最好的办法,就是少折腾。
  朱祁镇的心,被盐业帝国这个设想,不住的诱惑着,一时间也没有心思与他们谈下去来,而且此刻也谈的差不多了。就说道:“数日之后,召集御前会议,就将这一件事情给定下。首辅,这一件事情,就交给你了。”
  杨溥说道:“请陛下放心,此事万无一失。”
  这一件事情,朱祁镇虽然决定了,但是外部未必没有反对意见,即便是所有部堂级别的大臣,也未必都同意。
  不过,与加薪的消息放在一起,想来下面的大臣们,也要考虑一下属下们的心思。
  杨溥准备这一两日,就要与所有参加会议的大臣先谈一谈,在御前会议之前,达成共识。
  杨溥思量这一件事情,与周忱联袂走出了皇宫。
  周忱一直在后面亦步亦趋,忽然行礼道:“阁老,下官有下情上秉。”
  杨溥看了一眼周忱,心中有些揣测,轻轻一笑说道:“恂如,走吧。”
  杨溥在大街上找了一家酒楼,让人包了一个院子,屏退左右。周忱一直小心翼翼奉承。酒过三巡,周忱才将事情转到正事上面来了。
  周忱说道:“首辅,虽然首辅已经将铸铜钱一事交给工部,但是下官毕竟是户部尚书,有些话还是要让首辅知晓。”
  杨溥含笑,说道:“哦,恂如说来听听。”
  杨溥与周忱之间的关系,有些尴尬。不过杨溥也看得出来,周忱这个人,固然是能臣,能办事。但是却不是一个道德君子。
  周忱就任户部尚书以来,对杨溥的态度就亲近了不少。这些杨溥都看在眼里。只是周忱与杨溥的关系,还不是杨溥身边的核心人士。
  自然也不可能将周忱叫到家中去了。
  这样的行为,杨溥还没有担任首辅的时候,偶尔还有。但是而今担任是首辅之后,反而以政绝私门的态度。
  即便是关系亲近如马愉,也不会让他谈论公事。故而杨溥在这酒楼见周忱,已经是一种非常亲近的示好了。
  两人几乎有一拍即合的默契。
  周忱知道,他想在户部尚书任上做一番事业,即便有皇帝的赏识,也必须有首辅的支持,否则成事难,坏事却很容易。
  更不要说想坏他事情的是首辅了。
  而杨溥也是摸清楚朱祁镇脾气了。
  在朱祁镇的眼中,有地方实际行政经验的人,才是社稷之臣。不管这个观点对与不对,反正朱祁镇挑选人选的时候,就是按这个来的。
  看朱祁镇重用的人,于谦就不用说了,单单说刘定之,正统一朝第一个状元,是什么下场,先是去西北养了数年马,随即又放在问题最多的京县上面。
  如果说,皇帝厌恶刘定之,也说得过去,但是偏偏皇帝对刘定之很是关爱,甚至给刘定之牌子,让他可以进攻觐见。
  这不是一般待遇,由此可以推断出来,朱祁镇用人思路了。曹鼐也是因为当过地方官,才高出一筹,成为实质上的次辅。
  杨溥想要扩充自己的班底,就要找一个能与于谦履历相差不大的能臣。周忱虽然是杨士奇的人,但是周忱的履历太漂亮了,为人也聪明的很。
  想来也不会在杨士奇这一颗死树上面吊死。
  而且说起来,杨溥毕竟与杨士奇配合多年,虽然是他将杨士奇弄下去,要说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也未必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第一百三十九章 杨溥的政治理念
  虽然杨溥与杨士奇之间见面或许有些尴尬,杨溥对杨士奇留下的人也有打压。但这种打压只是在这些人威胁到杨溥地位的时候才会做的。
  杨溥本身也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当然了,这也是大明的政治生态,也没有发展到这个恶劣的情况下。
  于谦与曹鼐两人,一在中枢,一在外面,乃是杨士奇留下余党的核心成员。
  杨溥固然能拿捏住曹鼐,但是对于谦却有些无可奈何了。一来于谦行事坦荡,很少有错处。二来,朱祁镇对于谦圣眷之浓,天下皆知。
  一个能在能力上,功劳上压制住于谦的人,舍周忱之外,杨溥还真找不到人了。
  有这个前提,两人谈的非常愉快。
  周忱也不多废话,一五一十的将铜钱上的种种问题说了出来。
  总体来说,是两个大方面的问题。
  第一个大方面的问题,就是缺铜。
  缺铜这一个问题,延伸了好些问题。
  首先,铜不仅仅是用来铸钱的,在这方面,宣宗皇帝就做了一个非常不好的示范,不是别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宣德炉。
  皇室都爱铜器,下面百姓自然也喜欢了。
  如此一来铜价就高昂起来了。
  这就导致了一问题,铜价太高,成色太足的铜价,估计会被百姓融为铜器。即便是为了铸钱这一行为有利可图,朝廷所打造的铜钱,质量上就非常不足了,特别是铜含量上了。
  别的不说,如果周忱敢将铸铜钱这一件事情,做成了赔本买卖,别说别人了,就是朱祁镇也不会容忍的。
  但是铜钱质量低劣,就给了私铸很大的空间。
  虽然私铸的铜钱,比官家铸的还恶劣。但是在百姓看来,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的区别。
  另外一个问题,也是缺铜衍生的。
  那就是铜钱制度的问题。
  既然缺铜了,朝廷自然要想办法了。
  最普遍的一个办法,就是铸大钱,那种当十,当五的大钱。这倒是能铸造的很精美,但是这种行为,其实就是一种金融剥削。
  虽然大部分古人或许不了解这方面的知识,但是他们自然也知道,他们亏了。
  但是不得不承认,这种官府铸造的大钱,比一般的劣钱要好上不少。有的地方,是真当五个十个用,有的地方却打折用。
  再加上与金银不同的汇率比,简直是一踏糊涂。
  不是其中明白人,都搞不清楚。
  只有一千文抵一两,其实也是一种理想状态,在实际执行之中,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还真不好说。
  还有铜钱的版本不同。
  大明从官方铸钱,光年号,就有大明建国之前的,大中通宝,以及之后的洪武通宝,建文通宝,永乐通宝,洪熙通宝,宣德通宝,还有正统通宝,几个版本。因为大明前期,是每一个省都宝泉局的,故而几乎每一个省的版本都不大一样。
  这还是大明的铜钱,之前的宋钱一起,真不知道世面上到底流通了多少版本的铜钱。这样一来,造假的难度就降低太多了。
  几乎不会被发现的。
  正是因为铜钱有这么多的问题,周忱在选择代替宝钞货币的时候,一开始都没有想过用铜钱。
  也是因为这铜钱之上,有这么多的问题。周忱也知道,钱法上的问题,决计不是一个铸铜钱,铸银钱能够解决的。
  铸铜钱还好说。
  毕竟而今通用的银两也有很多问题,历史的银两,可不是在电视剧里面演得闪闪发亮的那种,都是黑不溜秋的好像是石头一般。
  还有因为各地熔铸的成分也不一样。
  别的不说,给宫中的金花银,为什么说是金花银,就是因为金花银乃是对白银纯度一种称呼。
  几乎是明代工艺能提纯到最纯的白银了。各地供奉上京的白银标准。
  至于地方用的白银,却又是各种不一样。
  用银元,在周忱来说,与金花银方案差不多而已,反正都是大额支付。还有钱息。
  但是铜钱的问题,绝非多铸造一些铜钱就可以解决的。
  杨溥默默听了周忱的话,默默从袖子里面掏出十几个铜钱,一一的摆在了桌面之上,这十几枚铜钱,却是没有一个是相同的。杨溥叹息一声,说道:“恂如,我虽然老朽,但还没有到不知铜钱为何物的时候了。”
  “钱法之乱,我岂能不知道。这不是一重申禁令,大量铸钱就能解决的了。必须抽丝剥茧,徐徐为之。我已经准备让工部以云南有铜,但是路途遥远,于京中铸钱,耗费太大为由,请云南设宝泉局,专司铸钱。由兵部尚书,云贵总督王骥掌管。也算是朝廷拨给云南的军费了。”
  明初虽然各省都设了宝泉局,但是后来宝钞大兴,这些都又撤了。
  “等这一件事情先拖着即可。”
  周忱一时间沉默了,似乎再揣测杨溥将这一件事情在御前瞒下来的原因。
  杨溥轻轻一叹,说道:“我知道,你的伯乐是东里公。真是你不知道,我与东里公一同办差多年,交情非比寻常,为什么翻脸不认了?”
  周忱毕恭毕敬说道:“大人,定然是有苦衷的。”
  杨溥说道:“苦衷不苦衷,倒不至于。但是有一件事情,却是我们意见相左。”
  “大明太祖开国七十余年,经五帝到今上。太祖皇帝定下的章程,有很多地方都不合时宜了。是需要动一动了,宝钞之事,就是其中的代表。”
  “但是如何动?东里公,却想循序渐进,无为而无不为,顺势而行,不想大动干戈。原本我也不想违逆东里公之意,但是今上少年登基,见事极明,颇有明君气象。而且正是满怀经略,想要大有作为。”
  “东里公唯恐陛下行事出错,故而事事拖延。但是我认为堵不如疏。陛下这个年龄,正是要做事的时候,时间长了,君臣之间,暗生隔阂,岂不是给了小人可乘之机。”
  “倒是老臣具退,新晋上台,没有我等老臣查漏补缺,说不定陛下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这不是忠心大明之道。”
  “但是陛下毕竟年轻,为政有些着急了。而今盐政,与河北水利就足够朝廷上下忙得不可开交了,我知道你还想修驰道,你自己说说,如果陛下让你处置钱法,户部之中,有谁可以担当重任?”
  周忱不得不承认,杨溥看得明白,说道:“阁老所言极是,户部人手为了盐政,几乎抽调一空了,下官也是忙得连轴承,这钱法真的无能为力了。”
  杨溥说道:“所以,这件事情,要按一按,还是不要让陛下忧心才是。恂如,你在办事上是干才,但是你而今不是地方大员,而是户部尚书,须有大臣之体,有时候,什么当在陛下面前说,什么不当在陛下面前,你要心中有数才是。”
  周忱知道,杨溥如此近乎表明心迹的说话,未必不是有拉拢他的意思。但是不得不承认,杨溥所言不能说是有错。
  而今朝廷忙两件大事,不管是户部还是工部,很多大臣,近乎要住在衙门之中了,实在不是处理钱法的时候。
  至于所谓之大臣体,也就是在陛下面前坚持自己的政见。周忱也大受震动,心中想了很多,躬身一礼,说道:“下官受教。下官今后定当为首辅之命是从。为陛下办事,为大明办事。”
  杨溥说道:“好,我老了,将来内阁也是要看你的了。”
  从此周忱才彻底成为杨溥这边的人。


第一百四十章 刘定之请缨
  朱祁镇知道杨溥与周忱私下会面。
  至于他们说了什么,就不知道了。
  对周忱向杨溥靠拢这一件事情,朱祁镇是乐见其成的。
  原因很简单,朱祁镇精力有限,也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盐政,周忱与杨溥之间的矛盾太深的话,朱祁镇担心新盐法能不能顺利的完成。
  周忱许诺的赋税,能不能老老实实的收上来。至于周忱与杨溥之间结党谋私。朱祁镇不能说不在乎,但是朱祁镇却更自信了。
  他自信,即便他们两个人真的这么做了,朱祁镇也有办法秋后算账。而今且看着即可。
  这几天,他甚至对朝政都有些懈怠了。每天只是先看奏折的目录节略,然后看内阁的贴黄,除却个别不满意,被打回去,让内阁重新贴黄之外。就不怎么关注了。连大臣都少召见了。
  至少不会,如同之前,从上朝到入夜,忙活不停。
  倒不是朱祁镇沉迷于后宫女色了。
  他甚至比之前还忙了。
  因为他在写论文。虽然是文言文版的。顺便做假。
  不为别的,就是因为关于盐业帝国构想让他心潮澎湃。但是心潮澎湃之余,他就面对眼前的寸步难行。
  他总不能自己去福建办这一件事情。
  所以他想了很久,他觉得必须要有一批与自己志同道合的人。
  但是这一批人从什么地方而来。
  首先,大明科举出身的人,很难有这样的人。因为他们成也圣贤书,败也圣贤书。至于武将之中,也很难有这样的人,让武将打打杀杀可以,让他们做这样的事情,也是不行的。
  至于太监,太监是皇帝的死忠。
  培养一批太监倒是容易。但是如果大量使用太监,定然引起外朝的反对,引发一系列事情。
  而且太监的先天缺陷,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太监的底线也比文臣低太多了。
  朱祁镇大量用太监,他自己也不是太满意的。
  而且即便培养太监,也是需要人的。
  总不能朱祁镇自己去给太监上课吧。
  朱祁镇不用想,就会大量文官,跪在宫门外死谏,毕竟大家心中的天子门生,乃是进士。而今陛下去收一群太监学生,将他们置于何地?
  朱祁镇首先要做的是将自己的观点写出来,也就是分工与效率之间的关系,就是《国富论》开篇的结论,分工越细,效率越高。
  这一句话,现代人感觉几乎是真理了。但是如果将这个观点,逻辑清晰,符合当时人的思想概念。却要费一番功夫了。
  朱祁镇顿时有些后悔了。
  后悔当初在文华殿请讲的时候,并没有好好听讲。他写这种文章的时候,总觉得不够好。于是他忍不住将刘定之叫过来了。
  因为刘定之,既然是状元,那么文章也是极好的。
  而且刘定之从入仕以来,就被朱祁镇当做重点培养。两个关系也是非常亲厚的。也是刘定之官职不高,又多外任。
  这才在朝中不显山不露水而已。
  但是知道的人,都不会小看刘定之这个刚刚三十的年轻人。很多老臣都觉得,十几年后,内阁几把交椅之中,定然有刘定之一席之地。
  刘定之进宫之后,朱祁镇将他写好的文章让刘定之看了,刘定之看了。虽然觉得很别扭,因为朱祁镇虽然是写成古文了,但是还是论文的写法,甚至里面还有数据对比等等。
  刘定之,先对这个说法,感到怀疑。而后他自己细细推敲,甚至在大兴知县下辖的一些作坊试行之。
  最后不得不承认,这个结论是正确的。
  但是他觉得这个结论是对,但是依然劝谏朱祁镇不要以陛下的名义,将这篇文章传出去,原因很简单。
  这即便是对的,但是不是道德文章。传出去,非但不会成为皇帝身上的闪光点,反而成为污点。
  这就是所谓的偏离圣道。
  对于这一点,朱祁镇也是很明白的。
  说起来大明的政治环境,要比清代好太多了。如果是一般人写出这样的文章,提出这样的观点,未必不是一本奇书。甚至杨士奇,杨溥等人或许还有赞赏一二。
  但是皇帝却不一样了。
  他天然站在政治的风暴眼上,一举一动都会有人做政治解读。所以有些事情,寻常百姓做的,皇帝却是做不得的。
  所以,朱祁镇不得不采纳了刘定之的意见,做伪书。
  其实这也是古代常态了,就是托古人之名写书。内容是真的,但是作者是假的。
  本来吧,在朱祁镇心中最好,弄一个墨家名头,干脆就叫《墨经》。
  但是朱祁镇想用这里的思想,却不得不考虑阻力,毕竟而今儒家占据了主流,准确的说,是理学占据了主流。
  所以,朱祁镇决定托一个儒家名人。
  至于是谁,朱祁镇翻来覆去的想,就想到了子贡。
  原因很简单,子贡乃是孔子学生之中,政治能力最好的,外交能力也是爆棚的,偏偏又是一个大商人。
  最重要的是,并没有什么著作。
  朱祁镇一决定,第一件事情,就是询问子贡有后人在大明吗?锦衣卫立即报道:“端木家在大名府浚县。当地还有子贡墓,端木家在元代曾经入仕,入本朝几代都是白丁,至于而今端木家主是谁,还要大名府本地报上来。”
  朱祁镇立即明锦衣卫将端木家主,秘密带进京师来了。
  做戏就做全套,既然要做伪书,自然要让端木家来背书了。什么他们不愿意,朱祁镇有得是办法让端木家愿意,并愿意摇旗呐喊,成为这一本书的忠实粉丝了。
  只是如此一来,朱祁镇这一件事情就有些变化了。
  之前朱祁镇仅仅是想将分工写明白了,好让做教材。培养出一批人来,哪怕是太监,也好办事。
  但是而今要伪做一本书出来,里面的篇幅光写分工这一项,未必太少了一点。
  朱祁镇就准备绞尽脑汁,写一些他在后世有印象的东西。都是经济学方面,准确的来说,是古代经济方面,大部分都是从《国富论》《经济学原理》之中截取一个个观点,然后用明代人可以懂的话,一一敷衍成篇。
  这种造假的事情,朱祁镇只想做一次就行了。所以这一次,就将他心中的存活。全部清理干净。
  刘定之就是他的主要助手。
  朱祁镇提高主要思想,而刘定之就谋篇布局,行文落笔。
  一连忙了月余,朱祁镇才算是想不起来写什么了,但是朱祁镇依旧不想轻易将这一本《端木子》推出去。
  毕竟这里面很多东西,都是他未来的变法依据。非要千锤百炼不可。
  朱祁镇每日推敲,但是刘定之却待不住了。
  刘定之自告奋勇道:“陛下,臣愿意担任福建盐运司同知,为陛下推行晒盐法。”
  朱祁镇要让刘定之办事,自然有些事情没有瞒刘定之。当然了也没有完全告诉刘定之,只是说他想推行晒盐法,节省朝廷经费之余,让食盐大降价,有利于百姓。
  而刘定之本人也是看到了机会所在。
  虽然新盐法并没有推行,但是官场之上从来没有秘密,刘定之自然是知道的,所以他将盐场看做建功立业之所。
  毕竟他距离朱祁镇最近,对朱祁镇的心思也最明白了。
  朱祁镇要他从最底层一步步走上来。
  马政,地方官,商税,等等,这些事情一件件历练过来,他也知道他不可能从大兴知县任上,进入六部任职,总是要外放,何不找一个能建功立业的地方。


第一百四十一章 瓦刺贡马
  朱祁镇最后确定了,让刘定之担任福建盐运司同知。五品官。
  朱祁镇短暂的闭关也就结束了。
  毕竟朱祁镇也不敢对朝政的太过放松。
  所以,只要一认真起来,各种麻烦事情,就涌上来了。
  河北水利有于谦负责,中央有曹鼐协调,虽然事情很多。但是需要朱祁镇做决定的并不算多,下面都拟好方案。
  朱祁镇批阅即可。
  至于盐法这一摊子,河北长芦有王佐,两淮有何文渊,福建有刘定之。中央有周忱主持,又有杨溥扶持。也没有出什么意外之事。
  杨溥也是老臣。
  各地方的政务,根本不用朱祁镇多操心。
  不过,有些事情还是让朱祁镇格外留意。
  第一件事情,就王骥上报的。
  今秋准备出麓川而西,汇集缅甸为首的各路土司,准备进攻孟养,襄王三卫也在从征之列。准备一举剿灭思家余孽。
  之所以停这么久,就是朝廷对云南的支持有限。
  云南必须等秋收之后,才有钱粮动兵。
  反正朱祁镇也不指望云南几十万石粮食,与几万两的赋税。毕竟山水迢迢,如果将云南的粮税运到京师,不知道剩下几成了。
  朱祁镇也就留云南自用了。
  当然了,也是因为王骥在。将来王骥卸任之后,这种不正常的情况,自然要变更。
  对这一场在北京千里之外的战争。朱祁镇现在得到的消息,其中有十几天的消息差,朱祁镇也不能遥制。
  只是等消息了。
  不过,另外一件事情,却要让朱祁镇感到不舒服了。
  说是一件事情,并非是一件事情。
  而是这一件事情恶化到让朱祁镇简直无法容忍的情况了。
  那就是瓦刺使团的规模一次比一次扩大,而且频率越来越多。
  朝贡制度,乃是大明对外非常重要的体系。如果具体到北方区域,那么朝贡制度,可以简化为贡马。
  大明的马政之前也有一个简单的介绍。
  可以总体小结一下,那就是大明朝廷不缺马,但是缺战马。特别说在长城外的牧马地失去了控制之后。
  但是数以百万的明军,对上等战马的需求还是有的。
  但是北方瓦刺,鞑靼,兀良哈这些部落,与大明之间关系复杂,一方面他们承认大明的领导地位,要大明皇帝册封。但是一方面在扰边之上,毫不留手。
  这种复杂的情况,其实贡马制度就是大明对塞外各部的经济缰绳。
  在军事之上,塞外各部或许还够被明朝忌惮。但是在经济上,根本就不足以与大明相比。
  即便明知道,他们贡献的良马成为大明的武器的时候,他们也必须从大明这里交易大量草原所需的东西。
  甚至大明朝廷,在这样情况之下。也做出限制。就是钢铁与粮食,都被限制供给。
  即便是大明厚往薄来的原则,但是多以银子与布匹回赐。
  至于详细清单,这里就不说了。总体来说大明给塞外马匹的价格,上等马,七两多,下等马,三两。
  至于更好的马。就单独核算了。
  这个政策,彼此都有好处。
  甚至瓦刺将根多蒙古部落灭了,取蒙古部落的贸易勘合,与朝廷交易,从这个交易之中,得到了很大的好处,控制了中原物资进入草原的渠道。
  而大明保持了对草原影响力的同时。也获得一批战马。
  所以,即便朱祁镇对瓦刺忧心已久,但是这种明面上的贸易,还是没有断绝。甚至还做出了分化。
  今年开始,脱脱不花已经单独朝贡了。
  甚至锦衣卫代表朱祁镇,已经与脱脱不花搭上线了。
  虽然脱脱不花并没有怎么回应锦衣卫。但是这种收留的情况,本身就代表了脱脱不花的一个态度。
  朱祁镇心中暗自揣摩,脱脱不花对瓦刺与大明之间战争,恐怕也有患得患失之感。
  脱脱不花是知道大明的国力。他在大明生活过一段时间。一方面,他知道他最大的敌人并非是大明,而是瓦刺太师也先。固然瓦刺与大明交战,大明肯定会扶持脱脱不花的。
  到时候永乐年间的旧事重演。
  大明或许会扶持脱脱不花的上位。
  另外一方面,真因为如此,脱脱不花不敢轻易表态。
  因为瓦刺势力很大,也盯着脱脱不花,虽然在脱欢死后,脱脱不花有了一些部众。但是这些部众与瓦刺本部势力相比,相差太远了。
  所以脱脱不花要小心翼翼,维持自己的独立性的同时,尽量不刺激瓦刺也先,虽然黄金家族在草原上数百年的威望,让也先不敢轻易动脱脱不花。
  但是问题是,这是黄金家族的威望,而不是脱脱不花的。以也先的权势,换一个大汗,只要再立一个是黄金家族的,蒙古各部不会也不敢有太多反应的。
  而今朝廷面对的问题,就是瓦刺贡马数量越来越大,并且人数越来越多了。
  大明朝廷对各部朝贡是有限制的,比如瓦刺,是一年一贡。但是瓦刺却不遵守,有时一年三四次朝贡。
  而且随着瓦刺在草原上的强势,很想将之前各部单独与大明朝贡,全部集中在瓦刺的管理之下,而瓦刺也能分享到其中利润。
  当然了厚往薄来的原则,大明在其中利润虽然有多,但是不多。贸易规模扩大,对大明来说,好处并不是太大的。
  更让朱祁镇不舒服的是,瓦刺使团的人数越来越多了。
  说实话,瓦刺朝贡规模扩大,朱祁镇也没有办法,固然知道这是在增加瓦刺的实力,是在资敌。
  但是那有什么办法?
  现在瓦刺不想轻易与大明翻脸,朱祁镇也不想与瓦刺翻脸。大战之前,该有的体面也都要给瓦刺。
  但是瓦刺使团人数的扩充,却让朱祁镇感到无法忍受了。
  在宣德年间,瓦刺使团最多几百人。
  但是进入正统年间之后,借口道路之上多有盗贼,所以增加人手。而且一加起来,几乎无休无止了。
  从五百人,一千人,一千五百人,现在就快要超过二千人大关了。
  不是朱祁镇吐槽,在长城之外,瓦刺数万骑在,谁看抢瓦刺的东西,至于长城之内,驻扎大明几十万兵马,使团是会派兵护送的。
  这一带乃是大明军队最密集的地方,即便有土匪,谁敢去打军队的主意。
  之前不要说朝廷没有注意了,朱祁镇也没有注意。但是当瓦刺使臣团即将超过两千人的时候,朱祁镇不得不主意了。
  瓦刺使团贩马而来,而且一般就有好几千匹。再加上这些人,立即就是一支骑兵了。
  在大明天子脚下,京畿之地,有数千瓦刺骑兵,朝廷自然是很不愿意的。朱祁镇也不舒服。
  毕竟古代战场之上,几千骑兵就可以决定一场大战的胜负了。在京城之中,即便驻军再多,有时候几千人就可以决定一场政变。
  朝廷每次都会派京营派人看护瓦刺使团,随着瓦刺使团人数越来越多,所派的人也越来越多。
  而且这边瓦刺使团还没有出长城,下一个瓦刺使团就已经入境了。
  礼部不胜其扰。
  胡濙已经好几次训斥瓦刺使臣,要瓦刺使团按照规矩,一年一朝来。但是瓦刺使臣在胡濙面前,唯唯诺诺。看似很听话。
  但是却一直不改,颇有一番无赖的情形。只要有钱,还要什么脸面。这个问题就层层上交,到了朱祁镇手中。
  只是朱祁镇就有什么好办法了?只能说也先选对瓦刺与大明之间判断做得太准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杨洪巡边
  也先敢这么赖皮,是料准了大明不会与瓦刺翻脸。
  朱祁镇不知道也先是怎么料中了。
  但是朱祁镇的确不敢这个时候与瓦刺大战。盐税,河北水利,这些事情都在进行之中。绝不是轻易中断的。
  瓦刺而今带甲数十万,即便内部或许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也是一个大国。朝廷在军事上颓败之像,这几年虽然也竭力弥补了。
  但是朱祁镇也不相信,与瓦刺一战,能在一年之内,速战速决。
  所以,战不可轻开。
  即便朱祁镇想做,想来朝中大臣也不会答应的。
  张辅的意见之前,已经说过了,不赞成大举出塞。至于杨溥的心思,朱祁镇也大抵能够掌握。不会允许朱祁镇再开边事。
  如此一来,即便礼部将这一件事情报上来,又有什么办法?
  外交手段,胡濙已经将瓦刺使者阿赤都当成狗腿子训了,但是这个回回商人出身的使臣,颇有唾面自干的风范。
  朱祁镇难道将阿赤都叫过来再骂一遍。有用吗?
  至于在马价上下功夫,一来朝廷丢不起这个脸面。毕竟来朝贡的不仅仅是瓦刺,奴儿干都司各部落,关西七卫。兀良哈三卫。不是瓦刺一家的事情。
  而且朝贡的利益,对大明来说,简直是九牛一毛。大明朝廷不在乎那一点钱,但是瓦刺就不一样了。
  瓦刺也先宁可派人卑躬屈膝称臣纳贡,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因为这个利益。
  朝廷动了,几乎就是动了瓦刺的命根子。瓦刺会有什么样的举动,朱祁镇很难判断。
  朱祁镇思来想去,长叹一声,心中暗道:“我不如也先。”
  朱祁镇不想承认,但是不得不承认,在军事上面,他并不如也先自信。
  说起来也先上位还在朱祁镇之后。但是也先却不能说是少年君主了。也先出生于永乐五年,而今正是年富力强之时。跟随父亲脱欢征战各方就不说了。单单是他上位之后,合纵连横之余,也不乏领兵出战。
  所以,就也先来说,他的前半生是跟随父亲征战,与阿鲁台打,与大明打,与阿察台打。一路打过来的老将,他并不担心与大明交战。
  甚至战争对他来说,是最熟悉的解决方案。
  但是朱祁镇却不一样了。
  即便是朱祁镇两世为人,但不过前世还是今生,都是生活在一个相对和平的年代之中。其实纵然朱祁镇可以举出一个个不利于开战的原因。
  但是更多时候,这种决策更考验一个人的信念与意志力。
  纵然大明正专注于内政,但是并不意味着大明军队真不能打。
  以张辅为首靖难老将,以孟瑛为首,朱祁镇亲手提拔的正统新贵,大明三百多个卫所,即便烂也不可能一下子烂完。正要打,拉出几十万大军,未必不能。瓦刺实力雄厚,但是北京包围战之中,面对于谦重新组织的十万京军,也不过尔尔。
  真要下定决心,瓦刺他会与朝廷死磕吗?
  但是朱祁镇想来想去,最后在礼部的折子上用毛笔蘸了朱砂,正楷写道:“知道了。”
  这三个字,刺目的红,让朱祁镇感觉整个心被刺痛了。
  朱祁镇对身边的太监说道:“宣,英国公,成国公,保定侯,丰城侯,在武英殿议事。”
  面对朱祁镇紧急召见。
  两公两侯有些不知所措。
  当然英国公与保定侯与朱祁镇接触的时间比较长,对朱祁镇还是很了解的,心中还是有底的。
  成国公见英国公镇定,他也镇定下来。唯有丰城侯有些担心。
  丰城侯李贤也是靖难功臣的第二代。
  他的父亲乃是丰城侯李彬,永乐二十年病死交趾之后袭爵。跟随太宗,宣宗打过仗。说起来,宣宗对他还是比较信任的。
  否则他也不会坐镇南京这么多年。
  但是这也是他担心的问题所在,一朝天子一朝臣。
  而今已经不是宣宗朝了,连太皇太后的亲信也从朝廷之中退下来了。他被魏国公从南京替代回京,他前脚回京,后脚就有两淮大案,牵连一个尚书,一个伯爵,至于大明六个盐运司几乎有一个是一个,都脱不了关系,牵连进去的官员不下百余人。再加上犯私盐论死的。
  这一场大案,最少有一千多人,都排在秋后等待问斩。
  李贤心中自然满怀忐忑,担心陛下是不是对他有意见,甚至怀疑他与这大案有关系。毕竟在大案之前,先换了他。这个举动太值得人玩味了。
  所以李贤心中满怀忐忑。虽然竭力镇定下来。但是额头还有一丝丝汗水流下来。
  不知道是天气太热,还是心中不能静下来。
  “陛下驾到。”一个太监扯着喉咙喊道。
  这声音还没有落,朱祁镇就大步流星一般走了进来,四人纷纷见礼,朱祁镇一挥手说道:“起来吧。”
  朱祁镇眼睛一扫。心中一丝忧虑,暗道:“我凭借一群将二代,能打赢瓦刺吗?”他很快将这个想法按下来了。
  原因很简单,这个体制问题,是大明根基之中,决计不可轻易动的。
  即便朱祁镇心中担心,但也只能依靠他们了。
  朱祁镇说道:“今天议一下瓦刺的事情。”朱祁镇一挥手,将关于瓦刺使团的奏疏副本递给了他们。
  人手一份。
  朱祁镇坐在御座之上,一巴掌拍在一个迎手上面,说道:“也先,是轻朕。知道朕不会瓦刺撕破脸。但是朕却不得不忍下来了。”
  张辅立即起身行礼说道:“臣等该死。”
  张辅带头,其余三个人立即行礼,口中说着同样的话。说道:“臣等该死。”
  所谓主辱臣死,朱祁镇觉的自己被侮辱了,下面大臣不管心中怎么想的,都必须口中这样说。
  朱祁镇说道:“平身,朕知道,这不管诸位之事,乃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只是朕觉得也是要还瓦刺颜色。”
  “但是该怎么还以颜色?”
  张辅沉吟一会儿,说道:“陛下,臣以为该晓谕各镇大将,督促防秋巡边。”
  其实张辅说的这么多话,其实不过是边境的常规举动。
  这些事情,长城一线的各镇都是要做的。
  防秋,就是防止鞑子在秋天南下,很多时候沿边各镇都会派出夜不收,在长城外面烧出一宽几百里黑色地带。
  让南下鞑子,没有草料供应,自然不会南下了。至于巡边。
  并不是说,沿着长城一线巡视。
  长城一线虽然是大明的驻军一线,但是并不是大明的边境线。最少在这个时代,还不是实质上的边境线。
  毕竟大明虽然是放空了沿边草原,但并不意味着这一片都被别人占据了。
  这种巡边行动,从来是在长城外一百里二百里的范围之内,就是类似于军事游行。宣宗就做过这样的事情。
  但是进入正统之后,这样的事情就少做了。
  毕竟太皇太后罢一切不急之务的政治思想中,这巡边一事,就属于不急之务。
  朱祁镇说道:“巡边?令杨洪带大同万骑,巡视大宁一线。”
  张辅听了,说道:“陛下,如此不妥吧。”
  朱祁镇自然知道,跑到大宁远远超出了距离长城一二百里的安全界限。但是朱祁镇一点也不退让,声音微微低沉,说道:“杨洪此将,乃是国公推荐的,乃是一员智勇双全的老将。乃是九边诸将之中的佼佼者。”
  “怎么?朕并没有让他北上征讨,只是让他们出独石堡,巡视开平,大宁旧地而已,这就办不到吗?”


第一百四十三章 摸底
  朱祁镇将话说到这份上了,张辅还能说些什么,说道:“臣遵旨,只是臣请给杨洪一点时间。”
  朱祁镇自然知道,这样的行动,很不妥。甚至可以说有一种任性的感觉。
  大明放弃开平,大宁已经十几年了。
  十几年之间,可以说是沧海桑田。
  虽然长城以外一二百里的范围内,大明还保持着自己的控制权,但是对开平与大宁已经鞭长莫及了。
  甚至朱祁镇从锦衣卫的情报之中,已经有不少蒙古部落在两处放牧了。只是一方面各大部落不敢轻易触犯大明,而且蒙古部落都是游牧,有时间也摸不清楚在这里放牧的部落是那些。
  所以杨洪带着万骑北上,很可能遭遇战事。
  甚至如果瓦刺翻脸的话,杨洪全军覆没也未必不可能。
  朱祁镇心中翻来覆去的想。
  他为什么不敢与也先翻脸,原因是他心中没底,开战容易,但是打成什么样子,朱祁镇心中很是忐忑。
  大明与瓦刺之间和平持续了快三十年了。
  上一次大战,还是忽兰忽失温之战。
  这么多年来,瓦刺军队有什么变化朱祁镇并不知道,大明军队有什么变化,倒是明白的很。
  但是总体来说,即便是审慎如张辅,对瓦刺其实还是有一种蔑视的。
  毕竟是手下败将。
  但是历史上土木堡之变,却让朱祁镇将瓦刺军队的战斗力在他心中提高了两个台阶。
  朱祁镇觉得自己没有底气与也先翻脸,原因就在于,也先了解他的军队,但是朱祁镇并不了解自己的军队。
  仅仅是通过文书奏折了解的军队,在打仗的时候,会打成什么样子?朱祁镇心中真不知道。虽然朱祁镇很信任张辅,也信任张辅的判断。
  但是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朱祁镇怎么就能寄希望于张辅一个人的话。即便是张辅乃是大明第一名将,朝廷的柱石之臣。
  也是一样。
  所以,他想摸一下底。
  不为别的,看大明骑兵到底行不行。
  他甚至希望杨洪这一次出塞能遭遇一场大战,看看大明边军的成色如何。
  宣府,大同,乃是京师左右大门。是边军之中最精锐的。而杨洪又是被张辅等人一力推荐的大将之才。
  如果杨洪带着万余精骑,都不能从草原之上,全身而退。朱祁镇就必须重新调整自己对勋贵的政策了。
  杨荣当初在朱祁镇面前说过的话,不知道多少次在朱祁镇心中反复重现。有时候朱祁镇想,杨荣所言未必没有道理。
  朱祁镇说道:“为什么?”
  张辅说道:“因为杨洪本部没有万余骑兵,必须从大同各卫抽调。”
  朱祁镇听了,顿时有些尴尬,说道:“就让杨洪准备吧,准备好了上报朝廷便是了。”
  大明并非没有纯骑兵军队,比如三千营,就是纯骑兵。但是这些军队都在京营之中,地方上的卫所大多是马三步七的规格。
  一个卫所虽然有成建制的马队,但是更多是步卒。
  朱祁镇想要杨洪抽调万骑,必须将附近好些卫所的骑兵都集中在一起才行。
  这种从各卫抽调出来的骑兵,固然是精兵强将,但是如果不加以整合的话,就是一盘散沙,如何能打得了仗。
  所以,张辅请给杨洪一点时间,却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朱祁镇虽然有些尴尬,但是见张辅并不反对,心中反而踏实多了。朱祁镇这些年锻炼下来,对军队能不能打。其实并不大了解。但是对一个人心思的判断,却有几分渐入佳境。
  张辅虽然有些反对,但是却并没有太多的担心,这就说明,张辅个人判断,这样一次军事行动,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的。
  不是张辅判断一定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张辅对大明军队的了解定然在朱祁镇之上。朱祁镇心中压力也减轻了许多。
  毕竟就朱祁镇本人,也不想弄出大明万余精骑,魂断大漠的大新闻来。
  朱祁镇又问道:“武学情况怎么样?”
  张辅说道:“已经有不少学员已经达到了袭爵的标准。”
  朱祁镇说道:“而今天气不错,朕要校阅武学学员,英国公速速去准备吧。”
  张辅说道:“臣遵旨。”
  校阅武学也是朱祁镇摸底行动之一。
  毕竟对九边的情况,朱祁镇只能让九边来一次出塞行军来考察一下,对于京军,朱祁镇更愿意亲眼看看。
  特别是他用尽心力培养出来的未来的将才。会是什么样子。
  朱祁镇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说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日吧。”朱祁镇忽然生出了突然袭击的心思。
  张辅脸色比变,说道:“臣遵旨。”
  朱祁镇立即安排石璟与李大川两人安排宿卫,也没有多带人,不过乾清宫三百侍卫护卫之下,还有英国公,成国公,保定侯,丰城侯四位的护卫,大概有五百人。立即出了宫。
  当然了,这也是皇宫距离武学距离相当之近。
  而且武学之中数千学士在,足以护卫朱祁镇的安全。
  毕竟这些人都是从大明各地的卫所之中而来,如果这些人都不忠于大明,大明也不会拖到二百多年后才亡。
  一到武学,就见一个身穿蟒袍的老太监排众而出,用尖锐的声音说道:“老奴拜见陛下。”
  朱祁镇翻身下马,说道:“刘公公请起。”
  对于这个老太监,朱祁镇却是非常尊重。
  不仅仅因为他是太皇太后推荐的人,也是这个老太监的履历。
  如果真有一个人物模板来套他的经历,就是大内高手。
  他叫刘永诚乃是直隶人,十二岁入宫,因为弓马好,成为太宗皇帝的随从之一。跟随太宗皇帝数次北征。
  当时朱祁镇就知道刘永诚一定是高手,原因很简单,太宗皇帝弓马都很厉害的。而且太宗皇帝本身也不是那种坐镇后方的大将,喜欢亲身陷阵,不管是忽兰忽失温之战,还是在夹河大战之中,太宗皇帝都有身先士卒的表现。
  特别是张辅之父张玉为什么会死,不就是失去太宗皇帝踪迹,反复冲进南军之中寻找,最后力战而竭。
  所以,刘永诚作为太宗皇帝的随从,又以弓马闻名,定然是太宗皇帝亲身亲卫之一。能活下来,就是不容易。
  当然了,如果单单是弓马厉害,朱祁镇虽然看重他的功劳,但也不会太看重。
  原因很简单,老不以筋骨为强。
  不管刘永诚当初多么厉害,但是而今上了岁数了,早已过了冲阵搏杀的年纪了。刘永诚能脱颖而出,更是因为他带兵有方。
  宣宗征讨汉王,还有讨伐兀良哈。刘永诚都是亲与的。
  更更重要的是,刘永诚乃是宣宗亲卫,也就是御马监实质上的控制。
  御马监所有部队,对皇帝来说,乃是亲军之中的亲军。最贴身的军队,一直在刘永诚手中,而刘永诚虽然很少在慈宁宫出没。
  但是满朝上下都知道他乃是太皇太后的人。
  有御马监在,太皇太后想做什么,从来没有阻碍。
  在朱祁镇成婚之后,太皇太后也抽一个时间,将刘永诚交给了朱祁镇。准确的说,将御马监各部人马彻底交给了朱祁镇。
  而是这个时候,朱祁镇才知道有刘永诚这个大太监。
  太皇太后当时就说了,你要是觉得金英为难你了,你想杀就杀了,但是刘永诚却不一样,天家的亲军还是需要用人统领的。
  朱祁镇这才知道,太皇太后一直按着刘永诚,就是不想让他陷入双方摩擦之中。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大阅武学
  金英就是现成了例子。
  当初金英可是狠狠的得罪了王振,而今随着朱祁镇的权力提升,王振在宫中的权力也越来越大。
  王振自然不敢对太皇太后怎么样。
  但是对金英却有办法整治。
  别的不说,金英的东厂与马顺的锦衣卫双方的摩擦之中,一直处于下风,甚至出了好几次纰漏。要不是王振估计到太皇太后在。
  金英而今东厂提督的位置就坐不稳。
  太皇太后在的时候,尚是如此。
  太皇太后一旦不在了,金英的下场可想而知。或许这不是朱祁镇本意,但是朱祁镇却未必能控制的了。
  毕竟当初王振一系太监,跟随朱祁镇这么长时间,总是要赏功的,那么赏功的话,位置从什么地方来啊?
  太皇太后对刘永诚的态度与金英不一样,可见太皇太后对刘永诚看中。
  但是即便太皇太后对刘永诚如此看中,刘永诚更是效忠太宗,宣宗两代君王,深受信任。朱祁镇依旧不想让刘永诚继续在御马监了。
  所以,就将刘永诚安置到了武学。
  虽然张辅主管武学。
  但是张辅毕竟是国公,虽然没有在五军都督府管事,但是朱祁镇遇见大事了,都要咨询张辅,更不要说张辅能忙得求子。
  朱祁镇也就安排刘永诚为武学祭酒,主管日常事务。
  刘永诚躬身而起,就好像一个奴婢一样站在一次,说道:“陛下,万金之躯,不可轻掷,此番出行带的人太少,请允许老奴贴身护卫,老奴虽老,但是三五个人还近不得身,不比这位斩杀阿岱汗的李大川差。”
  朱祁镇说道:“朕岂能不信刘公公,刘公公就在朕身前吧。”
  刘永诚见锋插针,就站在朱祁镇身边半步的位置上,如影相随,就好像是一个影子一般,看来他都习惯这个站位了。当初跟随太宗皇帝,大抵也是这样站的。
  甚至张辅,孟瑛,朱勇,李贤,这四个人都在刘永诚后面。
  朱祁镇说道:“刘公公。”
  刘永诚说道:“老奴在。”
  朱祁镇说道:“击鼓吧,朕要看看,武学表现如何?”
  刘永诚说道:“是。”
  随即刘永诚将朱祁镇请上点将台,随即等人高的大鼓敲响了。
  不过片刻之间,几千士卒从各个方向飞驰而来。将整个校场给站满了。随即在刘永诚的命令之下,开始操练。
  说实话,朱祁镇看不明白。
  这些学员,一会儿长枪如林,一会儿铁骑呼啸,还表演了火铳三段射,各种阵法演练,似乎是因为校场面积有限,否则能真来一次对练。
  朱祁镇看得觉得很整齐,但是也仅此而已了。
  就好像是看阅兵一样,外行人看一个整齐,只有内行人才解读武器装备如何。
  朱祁镇即便看过不少兵书,但是依旧是一个外行。
  不过,作为皇帝他未必需要亲临战阵,只需知道谁能打就行了,眼前张辅,朱勇,孟瑛,李贤。虽然都是靖难功臣二代,但是全部是上过战阵的,特别是孟瑛,刚刚漂亮的平了麓川。
  朱祁镇看他们的表现就行了。
  朱祁镇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这些学员的能力不错。
  朱祁镇问张辅,说道:“英国公,你觉得他们如何?”
  张辅说道:“臣以为纵然京军之中,也只有三千营,神机营,五军营,能与之相比了。”
  朱祁镇听了,心中暗喜。
  无他,张辅所言的三个营,乃是大明京军的绝对主力,号称三大营。
  当然了,朱祁镇也知道张辅的话,是要打折扣的,毕竟奉承话谁都会说,但是以朱祁镇对张辅的了解。如果不是这些学员有八分功底,张辅也不敢将马屁拍成十分的。
  朱祁镇说道:“来人,赏京营学员银元十枚,英国公与刘公公练兵有功,各自赏赐银币千枚。”
  在朱祁镇的挑剔之下,周忱已经将第一批银币打造出来了。
  与朱祁镇心中的袁大头是有所区别的,就还是一个大号铜钱,不过上面没有了方孔,一边是大明重宝,另一面正统御作。
  只是还没有放出市场。
  不过宫中也常常赏赐金银币,而今赏赐学员银币,也不算什么。这也算是朱祁镇对银币流通的一点小测试。
  将来会慢慢的将军饷,俸禄,大明各项开支都兑换成银币的。
  朱祁镇对刘永诚说道:“正好,今日诸位都在,令他们各自比试,决出前三甲,朕重重有赏。”
  张辅对政治最为敏感,前三甲这三个字,让他立即联想到了很多很多,一时间居然愣住了,倒是刘永诚这个老太监,并不没有想太多,而今是说道:“陛下,而今学员不少,如果两两比试,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了,老奴以为当初选一番才是。”
  朱祁镇说道:“哦,如何选?”
  刘永诚说道:“陛下,下面所有学员,都是以军法治之,有些人入学时间长,即便陛下今日不来,过一段时间老奴也要启奏陛下,令他们这些人去五军都督府袭职。”
  “不够格袭职的人,就不要让他们参加这一次比试了。”
  “即便如此,一时间半会儿,也结束不了,不如陛下亲试之兵法,令他们当场作答,选出前一百名,然后两两比试,就用不了太多时间了。”
  朱祁镇听了,点点头。他也知道武学并非不讲文化课的,甚至这还是重点之一,因为袭职这事情,是有兵部参与的,所以袭职的时候,也是要写文章,要求精通兵法。
  不过由于兵部的考官们不精通兵法,后世一度让这些人先写一篇八股出来。虽然要求不高,但是也要精通孔孟之道。
  当然了,现在大明还没有到这个地步。但是该有动笔能力,还是要有的。
  朱祁镇也觉得这是必考项,他并不觉得真正大明将领,目不识丁是对的,比如张辅,张辅固然是名将,但是张辅的文章也是不错的,如果不是张辅的家学渊源,张忠也写不出了一篇让满朝上下无话可说的封建策。
  里面政治思想如何,先不说,单单是文笔不好,连上朝廷议论的可能都没有。
  只是朱祁镇没有想到,他今日随口一句话,居然定下来大明军事圣地,大明武学最高荣誉的武进士的考试流程。
  后世虽然多有更张,但是先文试,后武试总原则没有变化。
  所有人之中,或许只有张辅有感觉。
  他预感,天下名将出勋贵的局面,或许要成为天下名将出武学了。而这一次出现的前三甲,更是至关重要。
  张辅一时间有些恨自己膝下空虚,否则他一定想尽一切办法,将前三甲之一,揽入英国府中。
  朱祁镇不知道,张辅其实将他的想法揣测的差不多。
  他心中沉吟片刻,定下了考试题目,这题目极大,问:“太宗皇帝五次征北,而今瓦刺又起,如何清净沙漠、一劳永逸。”
  其实这个问题,与其说朱祁镇是问下面的人,不如说表明自己的信念。
  这个大问题,指望下面的人能回答下来,简直是搞笑。朱祁镇自己都想不明白。但是他要让很多人知道,他,朱祁镇是对草原动武的。
  毕竟而今,他已经不是数年之前的幼主了。瓦刺的威胁越来越大的同时,朱祁镇觉得他应该让满朝文武有一个心理准备了。
  一时间校场之上,放满了方桌,一个学员一张桌子,一个个眉头紧皱,抓耳挠腮,显然被朱祁镇这个题目给难住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青年才俊
  等朱祁镇将卷子收上来的时候,大略一看,心中暗道:“果不其然。”
  这些将领的文化水平堪忧之极。
  朱祁镇刚刚还担心,这近千学员太多了一些,让朱祁镇看不过来,毕竟他身边可以参与阅卷的人,不过,他自己,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保定侯孟瑛,丰城侯李贤,太监刘永诚而已。
  但是一看这些学员的大概水平,立即知道不用。
  别的不看,先看字。
  毛笔字不好写,但凡能写一手好字,大抵在读书上都是下过苦功的。当然了,朱祁镇并非是挑选书法大家。
  朱祁镇自己的字就不好。自然也不求下面的人字多好。
  但是最起码能入眼吧。
  朱祁镇字些的不好,但是日日临沈学士帖,眼光却还是有的。看下面学员的一笔臭字,充分的诠释了什么叫做不堪入目。想看清楚都有一点困难。
  朱祁镇本来想细细看一番,或许是一个被书法耽搁的大才。
  但是朱祁镇仔细看了之后,不得不承认,文章水平与书法水平之间的正相关。凡是一笔好如墨团的臭字。根本就写不出什么好文章了。
  直接用书法扫下一批之后,下面的卷子才可以一看,朱祁镇将他分给身边的人,让他们看一下内阁,朱祁镇也看了看。
  怎么说啊?没有什么惊人之言。
  能详细说明太祖太宗宣宗时期边防政策的就算好的,更多都是大话空话,似乎听他的话,圣天子在上,封狼居胥,就指日可待了。
  最后挑挑拣拣,才凑足了一百份卷子。
  朱祁镇心中暗道:“其实,直接用书法来挑,大概也是这个水平了。”
  朱祁镇不得不承认,他现在大明武学,虽然是大明军事教育最高学府,但是充其量是一个低级军官学院。或许能培养出来,临阵冲锋之将,但是想培养出来独挡一面帅才,还是看他们的成长了。
  选出一百名之后,就快了。
  刘永诚直接给他安排的战马,挑选好号牌。
  第一号,对第一百号,长矛去矛尖,弓箭去箭头,上面染了石灰。在数千人目光之下,与校场正中厮杀,凡是身上被点中的,算是淘汰。
  这个时候,朱祁镇算是能看出来一些名堂了。
  毕竟朱祁镇这么多年下来,一直保持锻炼,他一身弓马的功夫,不敢说多好。但是自己觉得也是能见人的。
  第一对,一上马。朱祁镇就感觉到了,都是好手,能力不比乾清宫侍卫差。
  而且打得相当之快。
  这种单挑,大家可能联想到三国演义,大战数百回合,但是实际上,最多三五合,就决出了胜负,距离远的弓箭对射,距离近的长矛木刀。
  双方都没有什么花架子。
  不过,受伤也随之而来了。
  毕竟即便是拿一根木棍,在奔驰的战马之上,一交击,还是有很大的能量的。
  就这样层层减员之下。打到第三轮,只剩下了二十个人。
  最后决出五个人。
  分别是杨洪的侄子杨信,石亨侄子石彪,恭顺伯之子吴瑾,当然也不全是勋贵二代,还有来自辽东的袭职军官范广,来自山东的韩青。
  这五个人,谈不上文武双全,但是却都是将才。朱祁镇估计自己根本不是他们任何一个人一合之敌。
  朱祁镇目光一一掠过眼前五个年轻才俊。
  杨洪侄子杨信。不过二十出头,相貌堂堂。再加上杨洪的底细,之前也说过了,就不说了。
  但是石亨的侄子石彪,长大却显得粗狂之极,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胡子不少,一根根如铁,而且他马上对战,不用长枪,反而用一柄长柄大刀。在最后的比试之中。石彪从不留手,好些缺席的学员,都是被石彪打得骨断筋折。
  对于石亨这个人,朱祁镇心中还有一些心结。
  石亨也算是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而今还在大同镇之中,比杨洪的地位要低一点。
  在军事地位上,虽然宣大并称,但是现在宣府还比不上大同,原因很简单,因为大同有历史传承的。
  不说别的,单单说徐达与王保保就围绕着大同有一系列交锋。而且大明对草原上保持攻势,大同比宣府更深入草原。
  所以,这个时代,几乎是精兵强将出大同。
  从方政,开始,大同镇都是精兵,杨洪与石亨都是边将之中比较打的将领。朱祁镇心中有数。
  不过,比起英国公,成国公等人都推崇的杨洪。石亨就不被很多人欣赏了。
  原因很简单。
  石亨太不规矩了。除却能打之外,石亨什么事情都做过,草芥人命,欺行霸事,各种捞钱,等等。
  而英国公张辅很看不管石亨这样的将领。但是问题是石亨这样的人,在大明军中不在少数,甚至成为文官之中武将的标准模范,凡是能打的,必定暴虐,甚至倒推出来,凡是暴虐的必定能打。
  而石亨就是这样的特性。
  即便不是石亨历史上的所作所为,单单这作为,朱祁镇不大喜欢。而石彪而今的作为,朱祁镇也不见得欣赏。
  至于吴瑾。却是罗圈腿,塌鼻子,圆脸。一副标准的蒙古人长相。
  不错,他就是蒙古人。
  吴瑾就是鞑官。
  吴瑾的爷爷,恭顺伯吴允诚乃是元朝大官,官职元朝平章,洪武年间投降。在太宗登基之后,得到了重用。与他的儿子,也就是吴瑾的父亲吴克忠跟随太宗皇帝出战。
  特别标注,吴允诚父子两人参加了忽兰忽失温之战。
  虽然是蒙古人,但是对大明忠心耿耿的。而且鞑官在大明有不少,吴瑾其实也是其中的代表。
  比起这个三个将门子弟。
  韩青与范广就一点差了。韩青的世职是青州卫同知。范广世职乃是辽东卫指挥佥事。
  但是总体来说,没有一个是真正从底层出身的。
  这就是大明军队的现实现象。
  朱祁镇对此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适应了。
  朱祁镇看着这眼前五个人,都是武学的佼佼者的,心中默默盘算一番,就有了决定了。
  首先,朱祁镇正要派杨洪出塞,巡视开平,大宁旧地。正要安杨洪之心的时候,所以第一名自然是落在杨信身上。
  石亨这个人,不能让他得意忘形,所以石彪,自然要往后排了。
  吴瑾这个人是鞑官出身的。不能太前,但也不能太后,毕竟大明军中有相当一部分鞑官,朝廷应该注意,不能伤了忠臣义士之心。
  虽然大明军中都是各种二代盘踞,但是朱祁镇总要是提携一下,从下面上来的军官,韩青与范广的世职相比,韩青在范广之下。
  所以,韩青第二名。
  这排下来之后,也就是杨信第一,韩青第二,吴瑾第三,范广第四,石彪第五。
  朱祁镇亲手赐御剑一柄,并将他们列入乾清宫侍卫的行列,一同列入的还有这一次武学之中选拔出来的佼佼者。
  张辅看到杨信的感激涕零的双手捧着朱祁镇赐下的御剑。激动的不知道手脚往哪里放的样子,心中暗道:“六合杨家必将大兴。却不想杨洪运气这么好。”张辅唯一羡慕的是杨洪膝下子嗣不少,足以光耀门楣,他却膝下空虚。即便而今权势滔天,又如何?
  总是风流留不住的。
  朱祁镇不知道张辅心中的思量,他问刘永诚说道:“明年武学还能有这样的人才吗?”
  刘永诚带着苦笑说道:“陛下,老奴觉得,数年之内,都不可能有这一批质量好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乾清宫侍卫换血
  朱祁镇皱眉说道:“为何如此?”
  刘永诚说道:“这一批,其实将卫所军官之中年轻一代,都一网打尽了。甚至有很多公侯子弟都参加了。这一批人可以袭职之后,即便还有人来,但是人才也会断层了。”
  朱祁镇顿时明白了。其实这一批人,并没有严格的年龄限制,最小的学员大概十五六岁,最大的学员,都快三十了。
  这一批人,已经将大明适龄舍人。都在这里了。毕竟大明虽然有三百多个卫所,但是数以万计的世袭武将。但是总体来说纳入武学招生范围的人数还是比较少的。
  朱祁镇沉吟一会儿。说道:“今后各家袭职嫡子之外其他儿子也可以参加武学,如果毕业之后,不能袭职,也可先任侍卫。朝廷正在用人之计,只要有本领,还怕英雄没有用武之地吗?”
  朱祁镇虽然是这样说的。
  但是心中却是对卫所体制之中,这种子孙历代继承的制度,厌恶透顶了。但也知道,这不好办。
  一时间他心中生出了,招募一批新军的想法。
  这一支军队,军官全部以武学出身,而兵员严苛从卫所之中挑选。甚至还可以让非卫所体系的兵源进入。
  只是眼前武学最出众的五个人,在朱祁镇看来,也都不足以独挡一面,这一件事情就暂且放下了。
  不过,这种子却种下来了。
  刘永诚立即答应下来不说。
  朱祁镇视察了武学,心中也算是有一些底气了。
  回到宫中就召集了石璟与李大川两人。朱祁镇说道:“你们在朕身边也有好几年了,再继续下去,就耽搁你们的前程了。这一次,朕命杨洪聚集万余骑兵,出塞视察开平,大宁旧地,乾清宫侍卫之中,挑选一半人,跟着杨洪去走一圈吧,你们也都到杨洪麾下任职。万万不可以为在乾清宫当过差,就傲慢视人,须知,杨洪将军,乃是我大明的塞上长城。你们需要好生恭敬。”
  李大川与石璟对视一眼,心中都闪过一时喜悦。
  朱祁镇这些年一直没有断过锻炼。他身边的侍卫们,自然也不敢不陪着。他们对朱祁镇对瓦刺的态度,再清楚不过了。
  都明白,大明与瓦刺必有一战。
  而杨洪所处,就是大明与瓦刺的第一线。
  自从会昌伯被夺爵之后,孙氏在朱祁镇身前说了好几次,想要恢复会昌伯的爵位,但是朱祁镇宁可被罚跪,也不愿意收回成命。
  也是太皇太后压制住了孙氏。
  如此一来,大明所谓外戚都知道,想凭借嫁一个女儿,或者说娶一个公主,而一跃而起,成为勋贵的一员。已经不可能了。
  但是朱祁镇也通过常德公主向外面透漏风声,他并不反对外戚封爵,而是反对外戚无功而封爵,其实与天家联姻的功勋不少。
  比如刚刚说过的恭顺伯吴家,吴家就有一个女儿嫁给了宣宗皇帝,只是膝下空虚无子。也是承了朱祁镇的恩德,才能在昌平景陵养老。
  至于太皇太后一脉,更不用说了,彭城侯一脉,也是打出来的功劳。
  故此朱祁镇身边这些勋贵子弟,很多都想在战场之上建功立业。
  这是大明军界的整体风气,他们从来没有将蒙古人当过一回事,总觉得蒙古人之所以现在没有被灭掉,不过是因为四条腿跑得快而已。
  可以说最正视瓦刺的,不是瓦刺太师也先,而是朱祁镇自己。
  最少,石璟与李大川等人,他们都没有想过会失败。只想着立功了。
  朱祁镇见状,也没有多说什么,重现任命了杨信,韩青,吴瑾三人为乾清宫侍卫统领。杨信为正,韩青与吴瑾为副,杨信无论何时都在朱祁镇身边贴身保护,而韩青与吴瑾两人统领日夜两班。轮换当值。
  这也是朱祁镇自信的表现。
  之前朱祁镇心中一直担心,祸患起于萧墙之中。故而这三百乾清宫侍卫,既是他生命的最后保障,也是他用以联系勋贵的一个渠道。
  但是而今却不一样了。
  朱祁镇大婚之后,太皇太后卧病的时间就长了。
  刚刚开始的时候,太皇太后的卧病更多是政治姿态上的,表达出不想管事的态度,但是时间一长,也不知道是不是太皇太后看朱祁镇可以独挡一面了,心中那一口气一松,身体就开始变得病恹恹了。
  不管是太皇太后心理上,还是身体上都不具备掌管一个帝国的条件了。
  朱祁镇对宫中情况彻底放心之后,就想发挥出乾清宫侍卫另外一个作用,就是这些乾清宫侍卫放在军中做自己的耳目,触角。
  毕竟这些乾清宫侍卫,朱祁镇与之朝夕相处好几年,很多人都能叫出来名字。这些人不管在外人看来,还是在他们自己认为,都是朱祁镇的死忠了。
  而今朱祁镇对大明军队的了解,是通过两个方面,一个是高层的将领,一个是通过锦衣卫的坐探。
  但是这两方面都是很片面的。
  朱祁镇一方面希望通过这一批人,加强对大明军队的控制,另外一方面也通过他们的视角,去看一个真实的大明军队。
  朱祁镇这一次毕业的学员分配之上,也与五军都督府做了交流,第一等百余人,进入乾清宫侍卫,一部分可以回家袭职,另外一部分,全部安抚在大同,宣府的中低层军官之中。
  将来的结果如何。
  就要看时间给出的答复了。
  就在杨信换了一身侍卫的衣服,在石璟的带领之下,第一次当值。石璟正将乾清宫的守卫要点,一一交代给杨信的时候。忽然一阵狂风吹过,满地沙场暴走,随即黑云压城,北京城似乎一下子日食了。
  有一种伸手不见五指了。
  见如此天象,杨信都有一点担心,觉得今日第一天当值,实在是太不顺利。却见石璟大喜过望,说道:“大喜,这是大喜,快去禀报陛下。”
  根本不用人禀报了。
  朱祁镇已经站在乾清宫门口了,双手张开,说道:“好风好雨。”
  这是开年第一场大雨,绵延的旱季从去年冬天蔓延到了今年的夏天,终于结束了。河北百姓总算是有一丝活路了。
  算起来,今年的旱情要比去年轻多了,主要是救灾得力,蝗灾被限制在小规模之中,保住了五月的收成。
  今天这一场大雨,今年秋季的收成也就有了保证。
  但是朱祁镇心中的忧虑,也在缓慢的滋生。因为这几年,不雨则旱,下雨则涝的局面,朱祁镇已经见识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河北的情况到底情况如何,朱祁镇只能将希望寄托于于谦身上了。
  朱祁镇立即召来马顺,厉声说道:“将所有的锦衣卫派出去,我要知道河北水情的所有情况。”
  “是。”马顺立即领命。
  在风雨之中,大量缇骑从北京城而去,奔赴河北各地,巡视水情。
  其实朱祁镇的担心,于谦早就做了准备。
  毕竟朱祁镇的心思还要分心其他方面上,但是对于于谦来说,他可是一心一意放在治水之上,对于时节天气的变化,时时刻刻都放在心上。
  这一场大风雨,对朱祁镇来说,是预料之外的惊喜,但是对于谦来说,却是早在谋算之中的必然。从时节,季风,气候,乃至当时的湿度,很多人都预料到这一点,风雨将至。
  所以这一场大雨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一点点的笼罩到整个河北,河北百姓欢呼雀跃的时候,于谦的心思已经放在防涝之上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又是一年风雨时
  大雨如同瓢泼,将所有人的衣服打湿了,虽然在白天,但是昏暗如夜,保定府大清河上,无数星星点点的光芒闪耀。
  是一盏盏气死风灯。
  在这些气死风灯下面,有这大量士卒身披斗笠蓑衣。将一行人护在中间。
  最中间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于谦。
  于谦身上虽然穿了最好的江南蓑衣,但是依旧挡不住几乎是天崩一般的大雨。
  河北的水情就是如此,不下则已,一下就是好像是天崩地漏。要将一年的雨在一两个月之内,全部下完。
  于谦脚下是青石板,大清河这数百里河堤,乃是于谦重点工程。
  全部换成石堤。
  因为于谦深刻觉得这一段水情,乃是最容易溃堤的。而且这一条河道联系三角淀与白洋淀,一旦大清河溃堤,很容易造成从保定府到天津城乃至沧州一带,大面积的积水,就是当初北宋以池为城战略的重现。
  所以,这里须臾不敢擅自离开。
  于谦站在大清河岸边,不过两三天之内,大清河河水肉眼卡见的咆哮起来。
  于谦看着河边一个石雕,就好像是长矛一般,插在河道之中。河水一点一点的从这个石制长矛上面爬了上去。
  这样的石雕在各种河道边都有。
  只是于谦不想到花功夫雕刻而已。比如乐山大佛的初衷也是镇水,而河水漫到佛像不同的位置上。表明不同的水情。
  水漫大佛膝,能不能火烧凌云窟不知道。但谁决计是一场大洪水。
  而今就是如此。
  在暴雨之中,于谦死死的看着这根石柱。于谦说道:“下面班军民夫都准备好了吗?”
  于冕浑身也湿透了,说道:“父亲,早就吩咐下去了。”于冕看着河水咆哮,河水一浪一浪的向上涌,他心中还有忐忑。说道:“父亲,而今是不是要下面的民夫上堤吗?”
  于谦说道:“功夫在诗外,而今该做的都已经都做了。现在要坐的仅仅是等而已。”
  于谦虽然这样说。但是他心中其实并非没有担心。只是他也明白,他在此之前做了几乎所有准备,但是在水火之前,真能万无一失吗?
  不过,有一点却也是确定的。
  以这个时代的通讯与物资人员转运的速度,即便真有什么问题,于谦也是无能为力了。
  如果镜头从于谦上方提升,沿着大清数百里的石堤掠过,就会发现大量民夫百姓,都大堤之下休息,随时准备上堤。
  而在大堤之上,百余步有一个在巡查并监视水位,一旦水位太高,就会立即敲锣,让下面人上来要泄洪,要么加固堤坝。
  这并非大清河这一次的景象,而是整个河北的缩影。
  在于谦的主持之下,整个河北几乎所有壮丁此刻都动员起来。于谦将整个河北地界,分为三等,第一等就是影响重大,必须死守,否则损失太大了,而大清河一线,就是这样的。
  其次就是大工粗成,可以守堤。但是如果撑不过去的话,可以放弃一段。最后就是不管的地方,干脆就是泄洪区。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将河北水利全部整修一遍,是一个极大的工程,而且河北的人丁其实也不多,远远不能与后世相比。
  人丁不多,劳动力少,即便从河北山西山东招揽了不少流民,这数量依旧不多。
  劳动力不多,想全部修整好,一来不大可能做到,二来有些贪大求全了。毕竟河北满打满算一千多万人,只需保证这么多人的耕地就行了,其余的地方,就可以放一放了。
  必须要守住的地方,都是水利条件比较好,而且是粮食产量比较高的地方。这些地方,是于谦首先下手的地方,可以说就是太行山脚下一带。
  因为这里存在高度差,自古以来留下的水利条件比较好,受旱灾多,可以不受洪水,即便是有洪水,也是一下子的。
  这就形成了一个有悖常识的结果,也就河北繁华的地方,并不是临河临海的地方,反而是在太行山脚下与平原过度的地方,才是比较重要的粮食产地。
  保住这里,就是保住了河北今年的秋季的口粮。
  还有就如大清河附近,虽然面对的风险很大,但是国家也下大功夫整治了,这石堤的坚固程度,决计不在北京城墙之下。
  这几处是要必保的。
  至于那些距离湖泊太近,在数个河道汇集的地方,还没有来得及修整的地方,干脆当做泄洪区。
  而次要地带,就是泄洪区与必保的地方一个缓冲。
  这些地方进行了一定的水利修整,理论上是可以守住的,但是毕竟新修的堤坝,都是夯土结构,很难打包票的。
  于谦的严令之下,各地地方主官全部在大坝上办公。
  整个七月,河北就处于下雨与将要下雨之间。
  在七月下旬,于谦不得不下令,大清河泄洪,洪水从大清河南岸汹涌而出,将白洋淀与三角淀之间的湿地地带全部淹了各地的泄洪的开始,河水大量的向这一带堆积,又三角淀,得胜淀,白洋淀,五官淀,等等几个大淀汇集在一起大湖。迅速扩张。一时间,大清河以南,南运河,也就是卫河河道以西,一个方圆数百里的大湖出现了。至于保定,文安,好几个县城,即便事先有了准备,也变成一座孤岛了。
  于谦已经下令在保定县,文安县外面加固一层防水堤。还有事先将百姓迁入县城之中,倒是没有什么伤亡。
  而这个大湖令人讽刺的是,这大湖的东边边界乃是大运河,北边边界乃是大清河,原因很简单,为了保护运河,三角淀与运河之间,有一道坚固的河堤,将两者分开。
  而大清河正是于谦新修的河堤,这一道河堤已经变一片汪洋之中的白线,北面是大清河,南边是一片汪洋的大淀。
  不过,于谦最少保住了,京城以南各县的安宁。
  而且于谦也引三角淀水进入卫河入海河道之中。
  加上他之前修整好的卫河扩宽工程。卫河排水量大增。想来在一个多月的时间之内,就能将三角淀这里的水排走相当一部分,最少让文安,保定这些县城,从孤岛情况之下,恢复过来。
  于谦在保定汇总了各方的消息之后,心中长出一口气。
  他虽然知道,还有很多官司要打,想来漕运总兵官武兴就要找上门来打御前官司了。毕竟于谦下决心引三角淀入卫河河道,直接冲击了运河的河运,让运河中断了十几天时间。
  治水与保运之间的矛盾,这不是第一次了,也不是最后一次,于谦早就习惯了。
  于谦目光炯炯的看着眼前一片汪洋如同大海一般的湖泊,心中暗道:“五河河道整理的差不多了,明年就可以让百姓自行护卫河堤就行了。”
  “问题就是这一片大淀。”
  这一片大淀当看面积的话,与鄱阳湖,洞庭湖相比,也仅仅是逊色几分而已,但是他的问题就是太浅了。
  水最深不过几米,旱季分为数十个小湖泊,甚至有人说是千湖之称,但是雨季连成一片。
  “一定要想办法将湖泊掘深,不能让这样的情况重演了。”于谦暗道。
  只有留住水,旱季的时候才有水灌溉,但是一想到要将这一片水,汇集在一起,形成一个真正的大湖,天文数字一般的土方量,还要面对上游的泥沙堆积。再加上河北地质,浅着一两米,必见地下水,多则三四米,这样的地质情况下。简直有无数困难等着他。


第一百四十八章 十二渠图
  可以说,于谦当初提出的三湖五河总方针之中,五河倒是好办。毕竟修建堤坝,这样的事情,大明文官之前也是做过不少的。
  而今的三湖却是难办了。
  甚至说不是三湖而是一湖。
  大陆泽毕竟与这一片密集的湖泊距离比较远。可以与滹沱河等水系,一并治理。而唯独白洋淀,得胜淀,三角淀,五官淀,等等大大小小的淀,看似零落星布,但实际上就是一体的。
  而今河北治水工程,遇见了最难啃的骨头。
  不过,这一块骨头再怎么难啃,也是将来的事情了。
  于谦马上要面对自己的难题,那就是滹沱河又决堤了。
  就在整个雨季即将过去的时候,虽然河北大概有千余百姓卷入洪涛,不知所踪,大抵是死了。但是对整个防汛工程来说,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大部分良田都保住了,就是保定县,文安一带良田遭到洪水,于谦已经奏免当地钱粮了,等洪水退了,抓紧时间补种一波,百姓的口粮还是能够保全的。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就在收官的情况之下,滹沱河再次决堤了。
  冲出了张经规划的河道。向东而去,浩浩荡荡在河北平原之上开出一条新河道,最后冲进卫河之中。
  于谦不得已放下这里的一切事务,先行去蒿县,看看情况如何。
  于谦到了蒿县之后,并没有先看张经。而是先视察百姓损失如何。
  不得不承认,这一带百姓常年面对来回乱摆的滹沱河,早已有了面对水灾的丰富经验。这一点上,很多地方的百姓都比不过他们。
  对他们来说,这不过是之前无数次面对滹沱河决堤之中的一次,司空见惯,根本没有等朝廷救援的意思。
  他们自己就开始重建家园。
  当然,他们也习惯了没有官府的救济。
  百姓的生命就好像是野草一般,顽强且自由的生长。
  见此情况,于谦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又奏请朝廷免除各地收灾百姓的钱粮,甚至想办法凑出了五千白银作为赈灾款。
  当一切善后的差不多了,才见张经。
  一般人将事情搞砸了,见上司来了,定然是第一时间去疏通,但是张经仅仅拜见了于谦一次,于谦当时急着看百姓受灾情况,也有意让张经得一个教训,自然不见。
  但是之后张经居然一次也没有来拜见于谦。似乎如果于谦不召见张经就不来见了。
  于谦心中本就有些不平之意,但是见了张经,顿时将心中一系不平全部放到九霄云外了,说道:“你这是?”
  张经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头发居然白了大半,将一叠稿子,双手奉上。说道:“下官对不住大人,而今朝中暗潮运动,下官自期必死,不敢求大人宽恕。只求大人能坚持蒿县入宁晋的河道规划,这是下官两年心血,还有宁晋十二渠图。只要能完成这项水利,下官就是身死九泉,也感激大人。”
  于谦见张经如此,不由长叹一声,说道:“何至于此。”
  于谦是知道张经的,于谦也是颇有识人之名的。
  在历史上土木堡之变后,京城主力一空,但是重整旗鼓需要时间,于谦就派出了韩青与御史孙祥两人,驻守紫荆关,当时紫荆关防御面太大,一万两千兵额逃散大半,韩青只能带亲兵数百人,冲入瓦刺军中,鏖战四个小时,全军覆没,自刎而死,而孙祥借此机会整顿关防,之后守了四天,也是战死。
  也就是于谦派出一个又一个将领,带着稀少兵力,再加上瓦刺自己的懈怠,才给于谦五十天时间。
  而于谦用这五十天的时间,以杨洪石亨两人重整了北京军事力量,将残兵败将整编成二十二万军队。
  这才有北京保卫战可打。
  当时于谦派出阻滞瓦刺军队的将领,很多连名字都找不到,都是于谦刚刚担任了一年不到的兵部侍郎,然后在土木堡之变后担任兵部尚书,这一段时间之中选拔出来的。
  他们也都很好的完成了任务,用自己的生命为北京争取了五十天的时间。
  而今同样也是如此。
  现在随着河北各河道的堤坝大多慢慢完成,河北剩下的水利重点,也就是以三角淀,白洋淀为核心的湿地,还有一边一个大陆泽。
  由于地理原因,大陆泽于谦是不可能兼理的。
  他心目之中,治理大陆泽的官员是谁,就是张经。
  张经是于谦在顺天知府任上带出来的老部下,心性,能力,品质都是一等一的,于谦并非不知道滹沱河是一大难题。就是因为知道,才让他最欣赏的人来治理。
  于谦也知道张经并非没有尽力。
  整个滹沱河由蒿县到宁晋的河道,每一寸,张经都细细检查过,各种加固手段,张经都尝试过了。
  上一次溃堤,张经也是总结了经验,否则这一次也不会坚持了一个多月,最后才坚持不住了。
  于谦翻开了张经的手稿。
  却见上面洋洋洒洒数万字,对滹沱河的分析治理,各种办法,最后是基于滹沱河与大陆泽为核心,对外修建的一十二条水渠。
  好几条水渠是借用了滹沱河的旧道。
  如果这个工程能够成功的话。真定顺德两府,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土地都能变成水浇地。保定天津一代治理如何,于谦不知道,但是只要这个计划完成,真定府就是北地粮仓。
  于谦说道:“这一次滹沱河决堤,你难辞其咎,我已经上书弹劾你了,不过而今用人之际,有我担保,你可戴罪立功。”
  “大人。”张经本来浑浊的眼睛顿时变得清明起来。“朝中该怎么办?”
  张经的担心,从来不是没有原因的。
  于谦在河北的权力太大了,可以说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无所不管,这一点其实很让人侧目的。
  再加上这一年雨季,似乎平稳过去了,很多官员都觉得似乎治水大功告成了。
  既然大功告成了,那就是时候摘桃子了,特别是于谦与首辅杨溥之间的关系,也是众人皆知的秘密。
  所以很多人都睁大眼睛挑于谦的错处的。
  滹沱河决堤这一件事情,顿时被人看在眼里。
  张经两度修河两度决堤,看上去怎么看都是能力不足。如果于谦严格处置,倒也没有多少闲话了。
  但是而今于谦再次将他保住,其中的各种政治上的风险。张经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不知道吗?
  于谦看着手中宁晋十二渠图。说道:“如此江山如画,还需要你来完成。”他将这一幅图纸放在张经手上,说道:“只有能让真定百姓,从此水旱无忧,些许事情,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没有第三次了。”
  张经退后两步,说道:“虽然下官已经说过一次了,但是今日厚颜无耻,再说一遍,修不好这滹沱河,下官就跳进滹沱河,问一问河神,为何要伤我大明百姓。”
  于谦扶起来他说道:“你还有一年的时间。去看看堤坝吧,到底是什么问题。”
  张经立即说道:“大人不用去看了,我早就看过了,别无他事,就是根基的问题,真定土质疏松,水流下切,深入地下掏空地基,不管多坚固的大堤,都无法坚持下去了,即便是下官打下了一丈多深的木桩,也是无济于事的。”
  张经缓缓的闭上了眼睛,可以说整个滹沱河都在他大脑之中,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在洪水冲击之下,一层层跌落的大坝。


第一百四十九章 保河济运
  于谦与张经再次用脚掌丈量大堤,分析滹沱河当地的地质。
  这一代的地质类似于黄土高原上的土质,甚至比黄土高原的土质还疏松,看似完整的土地。但是在水流冲击之下,就能层层驳离。就好像是千层饼一层层的剥离开来。
  张经在第一次决堤之后,已经加重夯土层,并在夯土层下面,打下了木桩。大堤内部,以木框装着石头一层层铺满,作为缓冲。大堤之上也有一层层的,类似草席的东西。不过都是长达十几丈宽。巨大的埽放了下去。
  用铁锚固定。
  如此一来,洪水不会直接冲在堤坝之上。
  这种技术在宋代就已经发展完善了。
  可以说张经能做的都做了。让于谦来看,也看不出什么缺陷了。但是面对这里的特殊地质结构,却不能承受。
  张经脸色沉重,说道:“大人,下官想来,只有一个办法了,将大堤换成石堤,多用铁料打下根基。”
  于谦说道:“石堤,铁料。”
  张经所说的一切,在于谦的耳朵之中自动换算成了钱。
  铁可不便宜,每斤两三分银子,根据各地不同的价格浮动。而真要用在工程上,就是动则万斤,十万斤,甚至还不够。
  毕竟要看单位,乃是斤,不是吨。
  不说别的,单单是铁价就过万两。
  而朝廷虽然将金山银山砸进河北,但是各地工程量太大,百姓即便是服劳役,但是口粮,工具,材料,等等,都是需要准备的。
  正统六年,近八百万两的款项,看似不少,但是分到每一次地方之后,也就不多了。
  在这滹沱河上要砸上几十万两,就大大超出预算了。
  钱总是不够花的。
  张经小心翼翼的看着于谦的脸色,于谦沉吟片刻说道:“铁料我想办法。你安心做事便是了。”于谦似乎记得工部储存着相当庞大数量的铁料。如果能从工部搞到一些,就免了从民间购买了。
  河北顺利的渡过了汛期,这个消息传到了北京。
  朱祁镇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觉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来了。对于保定,文安,被大水包围,已经滹沱河决口的这种情况,朱祁镇已经觉得欣慰之极了。
  虽然放在后世,这个事故依然很严重。但是在这个时代,已经相当好了,最少比去年好,在预计范围之内。
  不过,对于滹沱河决堤之事。朱祁镇还是比较不舒服的。
  但是既然于谦保了张经。基于对于谦的信任,朱祁镇自然还是要顶于谦的。
  只是如此一来,就不大好办了。
  面对不少言官的风言风语。
  朱祁镇只好召见杨溥,曹鼐。王直。专门对关于于谦的种种问题,做一个解决。
  首先说的就是张经滹沱河之事。
  朱祁镇对两人说道:“张经这个人的履历,朕也看过,是一个能臣,既然如此,用生不如用熟,于谦看人,朕还是信的过的。”
  杨溥说道:“陛下英明,臣回去之后,就晓谕群臣,让群臣知道陛下之心胸。”
  朱祁镇见杨溥这么好说话。心中倒是松了一口气。
  只是他却不知道如此老奸巨猾之辈,他想搞一个人,从来是很有耐心的。今日皇帝发话,将言官压下去,对于谦是好事吗?
  不是。只能让很多官员对于谦的积怨越来越深。
  杨溥知道,不管是朝廷,还是陛下,而今都是离不开于谦的。但是总有能离开的时候。
  杨溥现在要做的就是捧着,一直捧得,捧到有一天,于谦大功在在身,但是百官却群情激奋。
  让朱祁镇做一个选择。
  到时候,朱祁镇也未必能保得住于谦。
  杨溥慈眉善目下面的算计,或许只有杨士奇能够察觉。
  朱祁镇反而觉得杨溥以大局为重,杨溥与于谦之间的关系尴尬,朱祁镇是知道的,他也没有为他们调解的意思,因为并不需要。
  下面人有一点不和,对朱祁镇来说,并非太差的事情。
  朱祁镇随即说道:“漕运总督武兴弹劾于谦,说于谦肆意泄洪,冲垮运河,导致而今运河不能通行。这一件事情该如何处置?”
  这一种事情并非第一件了。
  可以说从河北治水以来,治水工程与运河系统之间的矛盾就没有少过。
  武兴也算是大明老将,太皇太后信得过的人。他也是识大体,很多下冲突,他都压下来了,最少没有闹到漕运总兵官与直隶巡抚之间的互怼。
  毕竟是皇帝一手推进工程。反对于谦,就是和皇帝闹矛盾。但是武兴也是没有办法了。
  如果仔细看明代的运河的话,就会发现运河都完美的绕过了湖泊,并不是直接通过湖泊北上,而是要在挨着湖泊修建一道河道。
  并非单单是三角淀这里。在山东好些湖泊都是这样的。
  这就是保河济运总原则的体现。
  为什么不直接通过湖泊,首先都是湖泊,未必是适合的航道,别的不说,就三角淀,一到雨季一片汪洋,一道旱季,就变成了一片烂泥地了。
  这样的湖泊,如何通行漕船。
  其次,就是靠着湖走,就是用湖泊来调节运河水量。
  要知道,大运河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体系,其中水流的流向可不是想象之中,从南一路流到北,或者说从北一路流到南。各地水流复杂的很。
  而且运河要通过船只,要保证一定的水位,水太多的涝,水太少了不足以浮起漕船。想想就这必须经过人工调节。
  但是再怎么人工调节,都需要用到水。不管是因湖水注入运河之中,将多余的运河水泄洪。
  这就是一个无法解决的矛盾了。
  对武兴来说,河北全淹了,也没有什么事情。他的任务是按时按量的将漕粮运到京师。
  至于对于谦来说,漕运关他什么事情,他只需为河北百姓负责就行了。
  这一次就是如此,运河停航一个月。武兴如果抢先弹劾于谦的话,这漕运不利的罪名就要砸他身上了。
  所以,他明知道于谦圣眷在渥。但是还是写了这分弹劾奏折。
  不过,朱祁镇看武兴的奏折,却满眼看出武兴字里行间委屈两个字,重点在于为自己脱罪,而不是说于谦如何不是。处处为于谦开脱,却处处暗示朝廷,自己是识大体的,而于谦是不识大体的。
  朱祁镇当时看到时候,心中就有感觉:“这武兴找了一个好师爷,这种明褒实贬,绵里藏针的文笔,未必是武兴所写。”
  不过,武兴作为军中大将,有几个幕僚也是很正常的。
  杨溥说道:“按照旧例,当申斥于谦,让其恢复运河河道,让漕粮按时到京。”
  朱祁镇也知道,这是因为漕粮太重要了。重要到了只要断绝漕粮三个月,北京百姓的口粮都无法维持的地步。
  所以,任何事情都要为漕运让步。
  不过杨溥的话,很值得玩味,他强调旧例。就知道朱祁镇不可能按照这个办法来的。
  朱祁镇说道:“那如今该怎么办?”
  杨溥说道:“而今户部粮仓大多数满的,虽然还没有到一千万石,但是足够支持北京百姓所用,漕粮迟来一个月,应该没有大碍。只是这样的事情,却是武兴与于谦的责任。于谦身为地方官,也有护卫漕粮的责任。不过双方都是为公事,申斥之后,两解之,让他们精诚合作,护卫漕粮上京,不可拖延。”
  朱祁镇心中暗道:“真是好一手活稀泥。只是这不是我想要的。”


第一百五十章 重启遵化铁厂
  如果仅仅是活稀泥的话。
  朱祁镇自己不会吗?
  这么多年皇帝做下来,在面对重大问题上面,该怎么决断,朱祁镇还是有些压力的,但是如何活稀泥,如何留中不发,如果打太极推手,朱祁镇虽然比不上杨溥这样老奸巨猾。
  但是也是很有心得的。
  只是他知道,这些东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朱祁镇今日提出这个问题,就是因为不管是人还是政策都是有惯性的。
  朱祁镇从正统五年正旦诏,然后从杨士奇下台之后,重申河北水利诏书,等等各方面的诏书,都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河北水利修建,都是当今最重要的事情。
  但是武兴这种奏折,就是说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大明相当一部分官员,不管上面三令五申,还是过着他们之前的日子。
  他们惯性的意味漕运的重要性在河北水利之上。
  朱祁镇郑重说道:“朕已经说过几次了,河北治水乃是关系到大明根基,北京兴亡,最为重要不过。任何事情都必须为之让道,于谦做的没有错。于谦是加了钦差衔,又是工部尚书,于情于理,武兴都应该服从于谦,而今他以下反上,但是念他老臣,姑且不与追究,令平乡伯陈豫假漕运总兵官,武兴回京复命。”
  三人听了,顿时大惊。虽然于谦工部尚书名义上在武兴之上,但是双方是两个系统,漕运总兵官,就等于后世的漕运总督。即便于谦身上挂着工部尚书,但是他毕竟是地方官,两个人虽然在品阶上有高下,但是却没有隶属关系。
  哪里来的以下犯上。
  连曹鼐也不得不说话了,说道:“必须,武老将军乃是大明柱石之臣,陛下刚刚登基的时候,就镇守江西平定民乱,旋为漕运总兵官,数年来,虽有水旱时节,然漕运每年四百万石粮食,从来不绝,不可谓无功,而今仅仅因为口舌官司,恐令天下人不安。”
  朱祁镇说道:“卿等放心,武老将军乃是靖难功臣,朕岂能薄待,真好神机营出缺,令他入京掌神机营便是了,总就不能让名将一直做转运之事,再者平江侯陈豫,家学渊源,想来在漕运任上,不会令朕失望。”
  朱祁镇本意,不是在为难武兴。
  这种能打仗,打过仗并且对朝廷忠心耿耿的老将,都是宝贝,朱祁镇爱惜还来不及的,又怎么会为难。
  只是朝中有一股暗潮在针对于谦。朱祁镇自然要为于谦站台,而且直隶地方因为治水的问题,与漕运系统已经不是第一次摩擦了。
  之前北河郎中,也就是以工部郎中衔治理山东以北运河河道的官员,简称北河郎中,与直隶地方的河间知府,天津知府,乃是都指挥使平江侯陈豫打过好几次官司了。
  只是没有闹得双方部门老大出面而已。
  第一任平乡伯陈瑄,担任漕运总兵官三十年,在漕运体系之上遗泽深厚,而朱祁镇看陈豫所作所为,也不是不堪造就的。
  让他担任漕运总兵官,想来靠他爷爷留下的人脉,足够坐稳,他又是于谦手下出来的。想来就会大大的减少漕运系统与直隶地方之间的摩擦。
  杨溥说道:“臣遵旨,回去之后就拟诏。”
  曹鼐本想说什么,见杨溥如此也只能低下头,心中暗道:“于兄,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无能为力。”
  而今于谦已经是风口浪尖了,朝中对于谦这个虽然有能力,但是破坏了不少朝廷成宪的人,风评并不是太好。
  但是曹鼐也知道,这是正常的。
  毕竟真正做事的人,都是这样誉满天下,膀满天下而已。
  只是有些话虽然听起来不舒服,忍忍就过了。但是陛下这样的行为,看似加强了于谦的权威,但是今日每加强一分,将来受到的反弹就会越大。
  不过,曹鼐心中未必没有为自己着想的。
  于谦被陛下如此看重,将来该如何是好。毕竟杨溥已经老了,即便他身体健康,还能有几年,但是于谦还年轻。
  他曹鼐也还年轻。
  将来,是朋友,是对手,还不好说的。
  让曹鼐自己出手诋毁于谦,他是不做的,但是有些事情乐见其成,未必不好,有人愿意做恶人。他自然是成全的。
  当然了,杨溥之所以这样容易低头,一来他想顺水推舟之外,也是知道,这话题不能谈下去了。
  原因很简单,朱祁镇登基之后,很有意区分文武,文事在文华殿处置,武事在武英殿处置。文事,一内阁为尊,一旦遇见战事,就要越过内阁,咨询英国公张辅了。
  而且兵部多年来一点点从五军都督府那里夺过来的权柄,也在杨荣去世,王骥去云贵之后,大大消减。
  其中意味,还不明白吗?
  武兴所任的漕运总兵官虽然是武职,但是转运漕粮之事,很难说是单纯的军队调动,所以杨溥有发言权。但是武兴调任神机营这一件事情,杨溥就不想越距了。
  朱祁镇见他的意见顺利通过了。心中松了一口气,只是想为于谦办事扫除障碍。很多事情都没有多想。
  就进入下一个议题,说道:“工部的铁料库存够吗?”
  王直说道:“工部那边的铁料储备不多了,毕竟最近朝廷大兴工程,各处都需要铁料,而且从宣德十年以来,遵化铁矿就被关闭了。”
  朱祁镇心中等得就是这一句话。
  遵化铁场乃是北京附近最大的铁场,可以说北京大部分官府所用的铁料都是从遵化铁厂而来的。
  几十万大军的兵器,宫中所需,各衙门所需的铁料,都从遵化而来。
  宣德十年,太皇太后罢一切不急之务中,就有关闭矿场的命令,而遵化铁场实在太重要了。至于在正统三年,就重新开启了。
  但是,这种开启,仅仅是维持而已,根本没有恢复永乐年间全盛之状,这也是大明物资比较富裕。
  铁料户部,工部都有的。
  朱祁镇说道:“既然如此,派人再次开启遵化铁场。诸位以为如何?”
  朱祁镇虽然是用询问的语气,但是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
  朱祁镇才不是仅仅为了河北大堤上所需的铁料,才开启遵化铁场,而是因为瓦刺各种试探之下,决定开启战备。
  战备首先从兵器开始。
  而兵器首先从铁料开始。
  遵化铁场说大也大,是当时北方最大,但是说小也小,服役的工匠有数千人而已。朱祁镇既然决心备战,那么这遵化铁场的规模,只会越来越大。
  所以,朱祁镇要先给内阁打一个招呼。等将来内阁发现,遵化铁场的规模,要比遵化县城还要大得多,不要惊讶才是。
  “臣等无异议。”杨溥说道,毕竟这事情,皇帝如果真直接向内阁下旨,想来内阁也不会在这一件事情上反驳他。
  朱祁镇又与大臣们说了一些各地的事情。不过重要性就等而下之了,比如苏州水灾,闹出了饥荒,况钟倒是能力很强,不等朝廷这里做出决策,他自己已经将饥荒安置下去了。
  朱祁镇都有将况钟调入京师的想法,只是听说周忱与况钟不合,而今既然用了周忱,就只能容况钟在地方上了。
  朱祁镇仅仅是下旨嘉奖,加俸,封妻荫子而已。
  等说得差不多,朱祁镇将杨溥留了下来,说道:“算算时间,杨荣师傅已经去了一年有余了,朕心中十分想念,当初杨荣师傅在的时候,塞上山河表里都在杨荣师傅胸中,而今先生能不能为朕解惑?”


第一百五十一章 兵部尚书的人选
  杨溥听了心中顿时一动。
  自从杨荣去世之后,这是朱祁镇主动向文臣征询军事上的问题。如何不让杨溥心中有所动。
  杨溥心中暗道:“或许,这就是一个契机。”
  说实话,如果说杨溥对朱祁镇在军事上重用勋臣,有什么意见,倒也没有太大的意见,一来朱祁镇在对孟瑛的任用上证明了自己。
  另外就是,虽然有王骥平定西北之乱的昙花一现,但是从大明开国到现在,军事传统上就是重用勋贵。
  不过,对于权力,任何人都不嫌少。杨溥是不想因为军队上的事情,引起朱祁镇的反感,与朱祁镇起冲突,但并不是说,杨溥就不想在军事上有所作为了。
  要知道,从杨士奇在正统元年派出御史清查卫所之后,一直到现在,清军御史从来没有断过。
  兵部那边在面对五军都督府失去了对军官袭职的独立考核权之后,而战略决策上,似乎也没有兵部什么事情了。
  他们就一心将心思放在清军之上。
  即便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这种连续不断清军,对清军御史报上来的事情,只要证据确凿,从来没有不批准的。每年都有好几个军官,因为贪污,侵占屯田,等等罪名,丢了官职,甚至有人还吃了午门一刀。
  倒是让军中风气有所好转。
  当然了,根深蒂固,从娘胎之中带出的毛病,并不是派人去视察监督,就能改过来的,但是即便是一阵风,也比不刮风好。
  杨溥还是试探说道:“陛下,此事当问英国公,保定侯。”
  朱祁镇说道:“难道先生在边策上,就没有可以教朕吗?”
  或许别人没有感觉到,但是朱祁镇心目之中瓦刺威胁在一点一点的加大。朱祁镇心中各种想法都冒出来的。
  对张辅,朱勇这一批人。朱祁镇是有信心的。但是万一,凡是就怕想万一。
  朱祁镇此刻怀念起杨荣了。
  宣宗皇帝在的时候,遇见这样的事情,定然是询问杨荣。而今杨荣不在了。单单依靠勋贵一方,朱祁镇不放心。
  所以才有今日这一次谈话。
  杨溥说道:“陛下,想要臣说些什么?”
  朱祁镇说道:“算算时间,再过十几天,杨洪就要出关,巡视开平大宁诸地了。先生怎么看?”
  杨溥说道:“勉仁在的时候,就很欣赏杨洪,甚至为杨洪题过字,臣信得过勉仁的眼力,所以杨洪出塞一事,想来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陛下有意于边事,应该先求立于不败之地。何不派大臣巡视宣大城防。以备后举。”
  朱祁镇听了也明白,三杨各有所能,虽然齐名,但毕竟不是可以彼此替代的,杨荣就是杨荣,这样级别的人才,哪里那么容易弥补的。
  杨溥所言,不过是老成谋国之言,不能说错。但也不是什么建设性意见。
  朱祁镇想着张辅提过的长城决战计划,也觉得派人是视察一番长城沿线,也是题中应有之意。京城的军队,很多都在朱祁镇的眼睛下面,锦衣卫的消息也最灵通。
  朱祁镇自信还是有些底气。
  但是宣大号称都是精兵强将,但是到底是怎么样?朱祁镇未必清楚。派勋贵视察,朱祁镇用脚趾头想,效果就不会多好。
  朱祁镇说道:“先生以为派谁去?”
  杨溥说道:“兵部尚书车柴,缠绵病榻,已经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了,兵部尚书之位,陛下也应该早做准备了。臣举荐两个人,一个是徐晞,多次从征,坐镇甘州,庄浪等地,为大军后备,数有功,而今为南京户部侍郎,另一个乃是而今兵部侍郎邝埜。”
  朱祁镇一听,就明白杨溥心中想推荐的人是谁。
  因为如果邝埜的话,就不用推荐,因为如果兵部尚书出缺的话,也应该是兵部侍郎接任。
  朱祁镇反而问道:“朕多次见邝埜,却不知道先生为什么将他放在后面。”
  杨溥说道:“邝埜乃是尚书之才,但是却不是陛下所想要的兵部尚书。”
  随即杨溥历数邝埜的政绩,邝埜的政绩核心就是一个仁,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永乐年间,南京宝钞贬值,百姓拒收,太宗皇帝令邝埜是处置,邝埜去了之后,只是责罚几年豪绅,就回来了。
  太宗问他为什么不处置那些人?当时拒用宝钞,就好像而今的拒用人民币一般,是犯法行为。
  但是邝埜却说,陛下,天威所致,臣还没有到南京,百姓就复用宝钞。
  还有同样的事情,传言陕西有人造反,太宗命邝埜去绳之以法,邝埜到了,安抚百姓,只杀了几个头目,就放了所有百姓,对太宗皇帝说,没有人造反。
  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说不经圣旨,就开仓放粮,等等。
  说邝埜是不是一个好官,他处处为民着想,不株连,不滥杀人,虽然有一点心慈手软。但是真有一个这样的父母官,却是很多百姓所希望的。
  但是兵部尚书是什么官职。
  纵然而今五军都督府有复兴的迹象,兵部的权力被消弱了不少。但是兵部的权力是比杨荣在的时候,轻了许多。但依然是天下六部之一,位高权重。
  邝埜的能力,在任何一个部门当尚书都可以,但是放在兵部就有一点不合时宜了。
  朱祁镇说道:“那就命徐晞以兵部侍郎的身份,巡查辽东,宣府,大同,陕西,等镇防御。一一视察,报于朕听。”
  这也是一次摸底,不过是摸九边的低。看看九边的防御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
  同样如果徐晞能做好这一件事情的话,那么在柴车死后,兵部尚书的位置就是徐晞了。
  可怜王骥当初的算计,最后便宜了一个能力资历远远不如自己的人。
  有时候真是时也命也。
  不过徐晞从南京赶到北京,授命巡视,然后从辽东走到河套,乃至甘肃,恐怕不是一年半载,是弄不出一分详细的调查报告了。
  但是独石堡之中,宣大两地的骑兵,都源源不断的汇集在这里。
  一时间人仰马翻的。
  而今的杨洪已经五十有余了,他已经守边二十多年了,从一个百户一步步爬到而今的位置上,一路上不知道杀过多少人,打过多少恶战。
  可以说是从最底层一战一战打上来的。
  所以,他身上有非常沉重的杀气。
  这股杀气让人不敢大喘气。
  李大川与石璟两个人,此刻都觉得压力很大。恭恭敬敬的行军礼,就好像是雕像一般,不敢动弹一下。
  但是具体来说,两个人却不一样。
  李大川更畏惧杨洪的威名,他也是宣府出身,当初跟随宣宗皇帝出战,以一骑对蒙古十骑,搏杀四人,余者皆遁,这一战才让他在宣宗皇帝面前留了名,才有后来一步步到了而今。
  所以,他是听过这个老将军的威名。更钦佩这位从百户自己一手一脚打出来的老将军。
  但是石璟就不一样了。
  石璟虽然家中世职并不高。但毕竟在京师长大,即便跟随孟瑛南征,在孟瑛身后掌过骑,在万军之中冲杀过。
  但是那个时候,大明势如破竹,石璟也没有亲手手刃一人。
  他毕竟是一个驸马,有底气怼一个将军,但是他却抗不住杨洪无声无息之间杀气。一时间他感觉,这个老将军身上气质,很像孟瑛。
  不,不一样孟瑛身上还有一股雍容华贵的士大夫气质,但是杨洪身上的气质是比孟瑛更加残暴的杀戮气质。


第一百五十二章 出塞之前
  他们在观察杨洪的时候,杨洪也在观察他们。
  对李大川与石璟两个人,杨洪更加欣赏李大川,因为李大川很像他。
  杨洪年纪大了,亲身上阵的时间上了,但是他永乐年间袭职,也不过一个百户,当初当夜不收的时候,战绩未必就比李大川差了。
  对于石璟,他却感觉不过是一个花架子而已。
  当然这话,他是不会说的。
  他淡淡地说道:“起来吧。”
  “是。”两人这才起身。
  杨洪说道:“你们是陛下身边的人,但是在军中,该怎么样,还是会怎么样的?我不会留情的,此去开平大宁,出塞三百里,随时都会遇见危险,你们不要给大军添麻烦。”
  两人齐声答应。
  杨洪一挥手,就让他们两个出去了。
  李大川与石璟两个人出了杨洪的房间,这才松了一口气。
  李大川深吸一口气,说道:“好熟悉啊,正统四年,我就是从这里入关的。”
  石璟说道:“李兄当初的壮举,而今军中无人能及。”
  李大川一摆手,说道:“不过是敢拼命而已。”
  两人正说话的时候,却听见一个士卒说道:“石少将军与人比武了,快去看了。”
  一瞬间大批士卒都跑了过去。
  石璟与李大川对视一眼,也跟随人流过去了。到了一看,却见人山人海,围成一个圈。
  石璟与李大川毕竟是军官,士卒纷纷让开一条路,却见石彪与范广两个人,光着上身,双手架实。双足站定,互相用力。
  正在角抵。
  石彪与范广都是二十出头,血气方刚,似乎石彪对第五名不大认,两人言语之间起了冲突,就要一决高下。
  当然了,这是军中,又是大战在即,看似很放松,其实看管很严。如果动刀兵,他们就是触犯军法。
  但是抵就不一样了。
  这种军中常有的,禁止也禁止不了的事情。
  只是两人都是高手,两个人一摆开架势,双足就好像生根了,彼此之间,变成了较力之举。
  两人满脸通红,满头大汗,甚至肌肉都微微抽搐了,还是撼动不了对方,却是石彪先用一个巧劲。想将范广摔倒。
  但是范广早就留心了,一下子避让开来。
  双方从静到动,一系列动作快如闪电,这一开始,双方就用尽了各种办法,要将对方给摔倒地上。
  只是两人力量与技巧相当,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
  如此势均力敌,双方角抵更是精彩万分。一时间围观的士卒,都大声呼喊道:“摔他,摔他。”
  “倒了,倒了。”
  甚至有一些兵痞居然开始压宝了。
  声音传出来,不用值勤的士卒大部分都来看了。
  即便是卫所军之中,也是有高下的,卫所分为屯军,与战兵,刚刚开始屯军占据了三成而已,但是越往后卫所之中屯军就越多。
  常年种地的屯军,比寻常农夫差不了多少。
  但是这些骑兵,是没有一个是屯兵出身,都是精锐。九边之上,每年没有什么大战事,但是小战事何曾少过。
  杨洪因斩首二百级的胜战,让朱祁镇记住了名字。只是却不知道,更多斩首更少的战事,乃至没有斩首的战事,更是数不胜数。
  这里也要吐槽一下斩首制度了。
  蒙古人之中有一个古老的制度,这个制度甚至可以说继承于匈奴了,那就是将战死的人尸体带回来,就可以基层战死者的一切。
  所以蒙古人即便在战败的时候,也努力将尸体带回去。
  而且骑兵交战,很难完全控制战场,即便打败,也难有歼灭战,也就是说,大部分明军即便是打胜仗了,只要不是歼灭战,斩首功,也不会有很多了。
  毕竟只有完全控制战场之后,才能派人割首级,否则就等着你割首级的时候,敌人猛地反击吧。
  而一般来说,蒙古人损失绝对是明军斩首数量的数倍。
  在这样的气氛之下成长起来的边军,就带着几分今日不求明日的情况,因为很多小仗并非不死人了。
  对朝廷来说,大概有大战与小战,但是对普通士卒来说,这都一样,都要命的。
  所以,这些士卒大多不攒钱,有了钱,吃酒,赌博,找女人,不过数日都花光。倒是打仗的时候,从来不惜命。
  当你一眼看见未来的时候,你也不会太拿自己的命当回事。
  这么多世袭的军户军官,这些底层士卒,有几个能如李大川这么幸运,他们最大的可能,是战死在某一场战事之中。
  或者说在一场战事之后,受伤返回卫所变成屯军。
  就没有其他的可能了。
  所以,他们都知道,命不值钱。
  这种状态,即便是将领也很难违背众意,即便有治军严苛之名的杨洪,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就在范广与石彪相持不下的时候,忽然有一个大汉除却外衣,跳了进去,一手一个,将两个人按在地面上,说道:“你们两个臭小子,快要打仗了,胜下力气吧。”
  李大川见此人的身手,忍不住心中一叹,暗道:“好厉害。”
  却听见有一个士卒说道:“石将军,我坐庄,你这样算谁胜负?”
  “呸。”这个石将军唾了一口说道:“老子,没有治你军中聚赌之罪,你还敢饶舌,还有你一个白痴,他们两个不胜不负,不是你通吃啊。”
  这个士卒恍然大悟,说道:“对啊,老子通吃。”随即双手一揽,将身前几百个铜板,都揽在胸前。
  这些士卒叫得凶,其实也没有多少钱。
  但凡军中发了赏钱,那军中士卒都是大手大脚的,而今大战在即,即便他们还有些钱,也都留给家人了,身上也就三五个铜板而已。
  即便如此,有人见此人拿下这么多铜钱,顿时不认了,一时间吵了起来。
  却见这个石将军顿时脸色一变,说道:“吵什么吵,怎么想让杨将军来处置吗?”
  这些士卒听了杨将军的名声,顿时如鸟兽散。
  李大川心中这才有底,这个人就是这一次出塞的副将,杨洪将军的副手石亨。
  石亨在大同镇之中也是算得上猛将,既然要挑选精兵强将,将石亨已经石亨本部的骑兵,也都调了过来。
  石亨却没有在意他,将自己的侄子与范广给拉走了。
  石亨亲热的揽着范广,说道:“范贤侄,你是我侄儿的同窗,就是我石亨的自己人,在军中有什么事情,就报我的名字,我这侄儿是一个撅脾气,只是不会说话而已,但是我却知道,他对你向来敬佩的很。你们将来一定要互相照应。”
  范广见石亨如此,也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或者说无法拒绝。而且他与石彪在武学的关系并不算太好。
  盖因石彪在武学之中很是嚣张,也算是一霸,不过被刘公公修理的没有脾气。只是他依然我行我素。
  但是前三名带着一些同学进入乾清宫当侍卫,而他们一批人都分各处都有,他与石彪分到了这一次出塞的军中。
  比起军中很多弯弯绕绕的。武学之中的关系,却相对单纯多了。
  虽然范广当初看不上石彪,但是而今也觉得石彪虽然是一个混蛋,但是也算一个武学的混蛋。
  而且范广在军中,也有很多地方依仗这个石亨副将,自然说道:“叔父客气了,我们都是同窗,自然要相互照应。”
  石亨说道:“对了,范兄弟可曾娶妻?”
  范广说道:“已经娶妻了。”
  石亨的脸色忽然变成男人都懂的色彩,说道:“扬州瘦马,大同婆娘,今日我带贤侄见识一下。”


第一百五十三章 出塞
  石亨看似粗犷之极,但是却在三言两语之间笼络住了范广。
  范广没有去见识一下大同婆娘。
  倒不是范广是吃素的,而且范广出身将门,更知道,在打仗之前,有些事情不能太过了。
  倒是范广与石彪之间的关系大有长进。
  入夜之后,范广自然是回到自己营帐之中休息。
  石亨才教训自己侄子,说道:“今后你收敛一下你的脾气,与你武学出身的同窗搞好关系。”
  石彪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为什么?”
  石亨说道:“你不管了,记住你们今后相互扶持的时间长了。”
  石亨心中却是有丘壑的。朱祁镇对武学的看重,很多人看得出来。石亨也不例外。虽然石彪本人,都列名第五,一直愤愤不平,一直想与杨信,韩青,吴瑾,范广,等人一较高下。
  也是因为石彪屡屡挑衅,范广才与石彪当做角抵。
  只是现在的他,还不明白叔叔的深意。
  数日之后。杨洪汇集大同镇万余骑兵,从独石堡出塞了。
  说起大明边境形式,就不得不说,宣德年间大规模后撤。将开平与大宁这个两个深入草原的坚固据点放弃了。
  之前独石堡,不过是通往开平的一处要地,因为这里有一座石头山,据说是一块大石头,号称独石成山。
  本来是一处后勤基地,但是因为开平的废弃,而此地也变成了最前线。
  杨洪也是在这里驻守了好些年了。
  对这里一草一木都很熟悉。
  虽然号称万骑出塞,但实际上有一万五千多人之多,其中五千步卒就是看押粮草的。杨洪派石亨带领三千骑作为前军,杨洪带本部作为中军,后面就是五千步卒看押辎重。
  如此一来,行军速度就不算快。
  这也是必然。从独石堡北上到开平三百余里,然后从开平到大宁也要六七百里,从大宁回到宣府,也要有三百多里。
  延绵一千多里,这还是顺顺利利走上一圈回来。
  一旦发生了什么事情,比如遭遇了大队瓦刺骑兵,或者兀良哈骑兵,大军被围困。僵持不下,所需要的辎重就更多了。
  故而杨洪宁可多带一些,不想少带一些。
  出了独石口外,还能看见一些良田。这里算算也是边外了,却依然有军户舍不得这里的农田,这样的情况,一年比一年少了。
  毕竟瓦刺,兀良哈表面上臣服,但是私下南下劫掠的频率,一次比一次多了。这里也从二线变成了最前线。
  边将虽然常常报捷,说今日斩首几十级,明日斩首几十级,但是整个边疆形式的恶化,却是显而易见的。
  永乐年间,根本没有一个蒙古人敢出现在这里,怕被当成首级功。
  最后一片良田过去之后,大地的颜色就变得奇怪起来。
  漫漫的黑土地上面透着一丝丝碧绿之色。
  不过,草原上的黑土地,并非与东三省的黑土地一般,是非常肥沃的土地,不过土地被上面一层黑灰覆盖住了。
  这就是大明边军烧荒的下场,从这里就是一片宽约一百多里的黑色地带,全部是夜不收放得火。
  只是生命之顽强,即便是野火一遍又一遍的焚烧,在每一次野火之后,依然顽强的穿出地面。
  这一天,大军以战斗队形走了一天。倒也没有遇见什么人。
  在这里,还是大明边军的震慑地带。蒙古人不会轻易来到这里。他们沿着几十年前遗留下的道路,继续走。这都是永乐年间大军北伐时候,重要的后勤线,当初是遍布粮站,几乎运粮队行进一天的时间,就有一座土堡。
  就是靠着层层转运,才供应了大军粮草。
  只是多年之后,物是人非。
  当初的粮站早就变成一片废墟,房屋倒塌,土墙成片片的到底,植物顽强的将他们覆盖住了。
  甚至有一些动物,如此草原狼,将这里当成了巢穴。
  杨洪看得也有一些莫名的感叹。
  因为杨洪当年就是护卫这一段粮道的将领,不知道多少次来往于这里。
  就在这废弃的粮站为核心,安营扎寨。休息一晚,第二天,他们继续前行。
  杨洪为人庄重严肃,行军之时,上下都沉闷之极,不敢高声说话,只是按照安排好的队形,层层掩护,夜不收放出去不知道多少。一直有传令兵前后奔波。一刻不停。
  只是忽然除却这马蹄声,行军之声外,有其他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水声。
  元朝所称之御河,上都河。后人称之为滦河的河流,到了。
  大军也传来一阵欢呼之声。
  杨洪传令全军在白海子与滦河之间休息。
  杨洪站在高处俯瞰这一带,心中却有一声可惜,没有说出口。
  原因很简单,这一带,乃是边外少有的可以耕种的土地。有人以降水量来确定耕种地区与游牧地区,这个大方向是不错的,但是放在具体情况,却未必准备期。
  最少这一带土地依赖滦河的存在,是可以耕种的。
  只是能耕种的不过滦河河谷一带,总体来说,狭长的滦河河谷,也供应不过多少军粮,但是对一个中国人来说,凡是能耕种的土地,却抛荒。几乎每一个人见了都会说一声可惜了。
  只是杨洪并非说出口而已。
  随即杨洪督促大军继续北上。
  这路就好走多了。
  毕竟沿着滦河西岸行走,一路上水源是不用担心的,这就省了杨洪一块心病了。
  沿着滦河走了两天。石亨就传来捷报,遇见土寇,斩杀二十级。
  杨洪听了,传令道:“石将军见了贼人,只需生擒,无须大开杀戒,此处奉上喻巡边,而不是出征。”
  杨洪一听就知道,石亨分明是将一些落单的牧民开刀,赚军功而已。
  这一次巡边,杨洪可是没有一点隐瞒。早就放出风声了。
  原因很简单,杨洪并不希望与瓦刺在草原上打上一仗。而附近的部落,消息灵通的早就逃之夭夭了。
  剩下都是一些耳目迟钝的。
  当然了,杨洪并非为蒙古人抱不平,镇守独石堡这么多年。杨洪早就知道,只有死掉的蒙古人,才是最好的蒙古人。
  他不过是担心,节外生枝。
  毕竟,而今不是永乐年间了。
  杨洪担心石亨闹出事情来,就加快了行军。花了数日时间,沿着滦河河道从向北转向向东,也从滦河以西,变成了滦河以北。
  而在这个时候,大明开平故卫,前元的上都城到了。
  大明开平卫,就是用了元朝的上都城,总体上来说,明朝并没有增建多少。随着宣德年间放弃这里,已经有十年有余了。
  十年的时间能改变太多了。
  上都城墙依旧很坚固,但是多一些风霜的痕迹,在上都城中也有不少人员活动的痕迹,看看就知道,这并不是他们留下的,是蒙古人。
  甚至杨洪看痕迹,就知道,这些蒙古人走了不过一个多月而已。
  蒙古人是游牧的,不会定居,但是这里也是蒙古时常停留的地方,毕竟十年之间,很多房子还没有全部坏掉,足够他们躲避风雨。
  杨洪一进上都城之后,就立即将大军全部聚集在开平城之中,并且严苛的检查开平城墙。
  因为他知道一件事情。
  如果按照巡边的计划,这里就是他们北上最远之处,如果瓦刺有异动,想来这个时候也要开始了。
  这一段时间,乃是大军最危险的时间。杨洪不得不做最完全的准备。
  当然了,杨洪敢来,就用勇气从这里杀回长城以内。只是谨慎与勇气,是并不矛盾的事情。


第一百五十四章 也先
  从开平故城向北,就是一往无际了黄沙了。
  这漫漫的黄沙将草原分为漠南漠北。
  这一片沙漠,就是戈壁沙漠,亚洲第二大沙漠,世界第五大沙漠,包括后世内蒙古一部分,还有蒙古南部一大部分。
  就是这方圆一百二十万平方公里的沙漠,将蒙古分为漠南漠北。
  而永乐年间的防线,直接将大明的边界线逼近到了戈壁沙漠的南缘。
  这个戈壁沙漠,也是北京沙尘暴的来源。但是总体来说,是戈壁裸岩居多,沙漠是比较少的。
  这就是不知道多少文人口中大漠。也是不知道多少中原汉族将领的噩梦。
  越过数百里沙漠之后,就是漠北了。
  而漠北正是瓦刺的天下。
  元朝的岭北行省,乃是北元的根基所在,而今却是瓦刺的基本盘了,甚至历史上在也先死后,瓦刺霸权崩溃之后,还维持着漠北的统治几十年。知道黄金家族达延汗再次雄起,击败了瓦刺,才夺回漠北的。
  这也是为什么说达延汗乃是黄金家族的中兴之主。
  瓦刺漠北大帐中。
  脱脱不花正坐,身边乃是脱脱不花的弟弟,多尔济。大帐之中除却这个弟弟之外,脱脱不花再也没有贴心的人了。
  其余的人,都是瓦刺贵族。
  四十多岁的也先,就坐在脱脱不花下手。但是在姿态上泰然自若,好像他才是这一座大帐的主人。
  其余瓦刺将领,如也先的心腹将领,阿刺知院等人,都老老实实的坐着。
  当然了,他们的老实与明朝是完全不一样了。
  大明不管文武,在皇帝面前的坐姿,是完全标准的,不敢有一点逾越之处,但是蒙古人的政治传统就差多了。
  这些蒙古贵族手下各个有兵马,盘膝坐的有,一只手支撑地面的有,什么样的坐姿都用。他们每一个人前面都有一个小几子,上面都是烤肉,而是烤嫩羊肉,味道极好,一个个看似用解手刀准备吃。但是耳朵都放在也先与脱脱不花的对话之上。
  脱脱不花问道:“太师,此番明人派杨洪北上。太师就这样让他们回去吗?”
  也先微微摸着他的蒙古小胡子,说道:“大汗的意思是,今日就与大明开战?”
  脱脱不花说道:“太师哪里的话,只是这与太师平素大志不符合?”
  也先哈哈大笑,说道:“大汗,你有所不知,本王自然有南下拥大汗入大都,拿下南朝的花花江山,只是事有轻重缓急。”
  “南朝永乐皇帝去后,十几年间连易三帝,而今不过是一个小娃娃当政而已,只是永乐皇帝儿媳,却不是一个吃素的,南朝的名将还有张辅在。”
  “大汗也是从南朝出来的,南朝兵马实力如何,大汗也是心中有数的。南朝兵马实力尚在,但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只需等那些老将都死了,南朝就是一颗软柿子了。”
  “而且南朝带甲百万之国,我大元四十四万户,确是实力单薄了一些,必须先拿下西域,横跨辽东,到时候察合台,兀良哈为左右两翼,我大军从大同入关,直掏大都。那才是动手的时刻。”
  “再次之前,就要让着他。让他们越是轻视我大元越好,最后能让南朝大军出塞,决胜于漠北,才是最好的。”
  “所以,这杨洪此来,我们非但不能动,还要派人送些礼物,表示我等对朝廷的崇敬之情。”
  脱脱不花呵呵一笑,说道:“太师英明。”
  脱脱不花心中却满不是滋味。
  坐在他这个位置上,每日看也先,都有一种锋芒在背的感觉。但是他即便是有了不少部众,但是与也先相比,相差太远了。他的生命从来一直是在也先的威胁之下。
  他还必须要向也先,表示恭敬,心中苦闷可想而知了。
  脱脱不花这样一说,大帐之中其他蒙古贵族纷纷说道:“太师英明。”
  也先脸色不变,慢条斯理的吃着肉,手中的解手刀慢慢用力,微微咳嗽一下。大帐之中立即变得鸦雀无声了。
  也先说道:“杨洪的事情,是一件小事的,但是眼前有一件大事,今年我与兀良哈联姻已成,东北已经没有威胁了,而哈密等部,本是我旧姻亲,而今却不愿意臣服于我。可恶之极,我意已决,明年出兵,征讨哈密。你们各自回去之后,点起兵马,从征。”
  “是。”大帐之中蒙古贵族齐声说道。
  随即也先才好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对脱脱不花说道:“大汗以为如何?”
  脱脱不花还能说什么啊?只能说道:“甚好,甚好。”
  也先反手将手中的解手刀钉在羊肉上面,连同羊肉与木盘,都钉在下面几案之上。说道:“大汗既然决定好,那就跟着本王一起见识一下战阵吧。”
  脱脱不花自然也不敢拒绝。
  也先大笑几声,带着身边的人离开了。
  脱脱不花这才脸色微变,看四下无人,将自己的弟弟多尔济叫过来说道:“告诉明人,也先的目标是关西七卫。”
  “是。”多尔济说道。
  脱脱不花想了想又叫住多尔济说道:“算了,不用给明人说了。”
  多尔济有些奇怪,说道:“阿哥,为什么?”
  脱脱不花说道:“明人不吃一些苦头,是不会知道也先的厉害,不知道也先的厉害,就不会下血本支持我们兄弟。”
  “关西七卫之战。”
  “我希望明人败得够惨,越惨越好。”
  草原上的一场战争正在酝酿。但是这一件却与杨洪没有关系。
  杨洪在开平修整两日,然后向东南方向而去。这个方向是向去大宁卫的。越往东南方向,地势就越不平坦。
  这一带乃是大漠的南缘。山势虽然不高。但也足够阻挡了风沙的,否则这里也就是沙漠的一部分了。
  杨洪在半路之上,遇见了瓦刺的使者,贡献了三十头羊。
  当然了三十头羊并不重要,总要的是,瓦刺的态度。
  杨洪虽然并没有放松警惕,但是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但是他随即又要面临新的敌人了,因为大宁与开平不一样。
  开平的放弃,乃是宣德年间,距今不过十几年,而大宁的放弃,却要追溯到靖难之役了。有人说兀良哈三卫从太宗靖难,以大宁酬功。
  这是无稽之谈。
  盖因朝廷虽然之后并每重建大宁卫的意思,但是从来不许蒙古人在大宁卫这一带放牧的。但是到了而今,却变成了事实。
  如果说开平一带,已经成为瓦刺的放牧地。那么大宁一带就成为了兀良哈的放牧地。
  而且与瓦刺不一样,瓦刺拥有莫北,回旋余地相当之大,漠南这一片暂时让开,就让开了。
  但是兀良哈虽然也有其他回旋的余地,但是大宁卫这一带的马场,却不是他们可以轻易放弃的。
  所以,杨洪发现,他距离大宁卫越近,遇见蒙古人也就越多。
  当然了,并不是所谓蒙古牧人。
  首先蒙古人乃是全民皆病的,遇见蒙古牧人,与蒙古士卒也没有什么太大区别。甚至单单凭借衣服,你是看不出蒙古牧民与蒙古士卒之间的区别。
  都是一样脏兮兮的,黑乎乎的,油腻腻的,带着一股骚味。这似乎是常年不洗澡的缘故,故而汉民都称之为骚鞑子。
  他们是有组织,有建制的出现在大军的周围,虽然不敢与大军接触,但是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在军事上,其实可以视为遭遇了。
  一时间大军上下都将目光聚集在杨洪身上。


第一百五十五章 天人杨洪
  大军靠近大宁城之后,兀良哈三卫的部众也都开始集结了,在大宁城下,兀良哈聚集了数万骑缓缓的逼近过来。
  兀良哈并没有占据大宁城。
  因为大宁城已经不需要占据了。
  开平城乃是元上都,元朝建立元上都的时候,可是下足了功夫,这城墙大多都是石头所制,再加上废弃的时间不长了,很多功能还是完整的。
  自然还可以用。
  但是大宁城却不一样了。
  大宁城废弃了三十多年快四十年了。当年的建筑物早就变成了残垣断壁了,根本就是一片废墟。
  而此刻军中有两种意见。
  一种乃是石璟所提出来的,朝廷所命,仅仅是巡视开平大宁旧地,而今已经到了,虽然还没有进入大宁城中,但是大宁城的样子,里面也没有什么东西,此刻退兵,却也算是完成任务了。
  另外一种,却是石亨所言。
  石亨认为,兀良哈虽然人数不少,但是却是乌合之众,聚集在一起,方才有勇气,他愿意先锋,直冲兀良哈本阵,斩将夺旗,足以击溃兀良哈所部。
  杨洪却摇摇头,说道:“不战而退,大损我军军威,且兀良哈聚集大军不敢动手,是畏我也。我等如果不战而退,则兀良哈自然不会畏惧了。”
  “到时候非大战一场,不能退入关内。”
  石亨顿时兴奋起赖,以为杨洪要动手。却不想杨洪继续说道:“石将军之勇,天下皆知,但是朝廷而今却没有于北疆大大出手之意。”
  “今日一战,胜负暂且不说,却是坏了朝廷大计。”
  石亨冷笑一声,说道:“杨将军,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就让我们在这里干瞪着吗?”
  杨洪说道:“自然不是。”杨洪的声音顿时提高,说道:“石亨听令。”
  石亨立即拱手行礼,说道:“末将在。”
  杨洪说道:“你暂且掌管全军,我如果一去不回,你就带着全部人马,放弃辎重,与兀良哈一战,怎么打,由你说了算。”
  石亨大吃一惊,说道:“将军。你要——”
  杨洪没有理会他。说道:“杨俊。”
  杨俊乃是杨洪的儿子,立即出列说道:“末将在。”
  杨洪说道:“持我大旗,与我出去一趟。”
  杨洪严令之下,大军停在原地。杨洪仅仅带着儿子杨俊一个人出了大阵。
  杨洪似乎听见杨俊此刻被得浑身发抖,说道:“俊儿,放轻松,这一次没事的。”
  “孩儿知道。”杨俊虽然这样说,但是已经忍不住牙齿咯咯做响,他根本无法控制住。
  杨洪见状。心中一叹,却也知道,他这个儿子没有做将军的天分,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杨洪这样做,看是将自己至于悬危之境。但是他是有把握的。
  首先,他对自己部下有信心。
  虽然只有一万骑兵,五千步卒,但已经是大同镇的主力精锐,真要是一场大战,不要看对面兀良哈数万骑,杨洪还真不放在眼里。
  这也是大明而今的军队特殊了。
  能打的真能打,就好像是九边各镇的精锐,还有京营精锐。而不能打的真不能打,比如被松潘土司搞得不得不内迁的松潘卫。不如比阿岱汗数千骑兵搞到不得安宁西北。
  二来,杨洪也察觉到了兀良哈的犹豫。
  这一战,杨洪不想打,但是兀良哈就想打了。
  杨洪看得出来,兀良哈方面表现的也是相当犹豫的,说句不客气话,杨洪只能能得一场大胜,即便麾下折损过半,那也是功劳的。
  但是兀良哈这边,他们的部众都是自己的本钱,一旦折损过多,地位就会直接受到影响。
  再加上军事部署的犹犹豫豫的。
  其实兀良哈这种排兵布阵,已经犯了兵家大忌,石亨敢带本部冲阵,大破兀良哈,并非是说大话。
  石亨能看到的,杨洪也能看到。
  只是杨洪却爱惜麾下士卒。不愿意为这空荡荡已经变成废墟的大宁城,来一场大战而已。
  杨洪双骑而来,立即有蒙古骑兵迎了上来,杨洪二话不说,张弓一箭,就将来人射翻在地,一人一旗前后呼应,直接冲到了兀良哈大军之前,数十步的位置上,杨洪摘下头盔,大声高呼:“杨洪在此。拙赤把出来一见。”
  一时间蒙古人都大为震动,看向中军之中。
  兀良哈的首领,大明所封的泰宁卫指挥使拙赤把,看着眼前的局面,心中盘算了一番,说道:“老夫在此。”
  随即拙赤把带着重重护卫出来了。
  正如杨洪所预料,拙赤把面对明军突然来到,心中其实没有下定决心,其实就明军来说,兀良哈最为讨厌。
  南下扰边最多的就是兀良哈,而兀良哈又在大明与瓦刺之间骑墙的姿态特别明显。而今虽然渐渐的靠向瓦刺,但是兀良哈也不愿意太得罪大明。
  毕竟面对大同镇挑选出来一万五千人的精锐,他都没有太大的把握。
  杨洪上前,说道:“老夫奉天子之命,巡视大宁,却不知道指挥使想做什么?如果想背叛大明,而今我们就痛痛快快的打上一场,如果不想打,就速速退去,而今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却是为何?”
  拙赤把听了杨洪的话,心中一时间有些气愤。
  虽然这地方几十年前,是大明的,但是而今你们已经不要,我部都在这里放牧好几十年了,是你突然而来,居然将自己当成这里的主人,我们反而成为客人了。
  这是何道理。
  但是拙赤把也是明白,很多时候道理是与实力联系在一起的。
  有实力就是有道理。
  而且蒙古人从不讲道理,只讲实力。他很敏锐的感到了杨洪话里似乎有话,他心中一动,说道:“下官不知道天子派人巡边,此番特地来迎接天使。”
  杨洪听了,好不介意,居然猛地一催马,一把抓住了拙赤把的手,说道:“既然指挥使是来迎接我的,我就却之不恭了。”
  居然两人并马向兀良哈军中而去。
  拙赤把右手被杨洪死死的抓住了,一时间不能拔刀,想过挣脱,但是杨洪力气非常大,几乎就好像是铁箍一般,让他根本没有脾气。
  杨洪连带拙赤把翻身下马,好像是好朋友一般,联袂进入蒙古大帐之中,在无数蒙古人的围观之下,谈笑风声。
  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两人是多年没有见过的好朋友。
  杨洪随即说起瓦刺派人劳军之事,拙赤把立即会意,出羊百只,各种皮毛若干,杨洪这才满意的拉着拙赤把的手,又走出了兀良哈大军之中,放开拙赤把之后,杨洪翻身上马,说道:“指挥使不劳远送了。”
  这才带着儿子,飞驰而去。
  “大人,”立即有蒙古将领说道:“我等去杀了此人。”
  “不用。”拙赤把看着自己通红的手腕,活动了一下,说道:“杨洪真乃天人,将该送上的礼物送过去,传令下去,退避三舍,等杨洪走了,再回来。”
  再回去了路上,杨俊激动的满脸通红,说道:“爹,你真的好厉害。”
  杨洪却冷静地说道:“此事不过是弄险而已,不是兵家正道。”他心中甚至还有一丝沮丧,他是跟随过太宗北伐的老人,当初大明军队所到之处,根本没有一个蒙古人敢抬头,而今他却要凭借自己这一点小聪明,来震慑蒙古人。其中的差别实在是太大了。
  杨洪心中的唏嘘,杨俊却不知道,他只是觉得杨洪宛如天人一般,问道:“爹,为什么兀良哈不会追过来?”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大宁遗梦
  杨洪说道:“蒙古人最重勇气与心胸,拙赤把今日受制于我,已经很不光彩了,他如果再派人来追杀,传出去反而让人觉得心胸狭窄,输不起。”
  “他定然会对我推崇备至,我的名声越大,他今日的屈辱也就越小了。”
  至于兀良哈与大明之间,各种复杂的关系,却不好给杨俊说了。而且估计说了,杨俊却也听不懂。
  也不知道是杨洪猜中了,还是拙赤把的宣传很给力,反正杨洪今日之后,风声鹊起,被很多蒙古人称为杨爷爷。
  至于,为什么鞑子打不过人就叫人爷爷?就殊不可解。
  杨洪回到军中,军中更是欢声雷动。兀良哈大军退去。
  杨洪带着大军这才进驻了大宁城。
  在大宁城废墟之中驻扎了一日,杨洪就带着大军缓缓而退。
  只是杨洪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秋后了,到了而今匆匆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天气已经转寒了。
  从大宁到喜峰口的路上,更是一夜之间,天寒地冻,虽然大军准备了不少御寒措施,但是依旧不知道多少士卒冻掉了手指。
  杨洪也迎来了出塞以来,非战斗减员最大一次。一百多士卒,因为冻伤残疾随后死去,至于其余单单是冻伤的话,根本不用数,几乎每一个士卒都用。
  即便是杨洪本人,脸上也有好些红疮。
  这一次出塞,并没有走多远,尚且如此。真要横跨大漠,直击漠北,所需要就更多了。
  杨洪不得不在新城卫修整两三天。避过寒流。
  毕竟而今还不是冬天。寒流真是一阵子而已。
  新城卫与大宁卫一样,是一个被放弃的卫所,从大宁卫到喜峰口,一路要经过新城卫,富峪卫,会州卫,宽河所。
  不过而今,这些地方如大宁卫一般,全部是残垣断壁了。
  太祖皇帝所设大宁卫,本意是断鞑子一臂,但是而今却成为了长城以北的一片片废墟。
  不管有多少唏嘘,杨洪在初冬时分,还是来到了喜峰口。一到喜峰口,全军上下都放心多了。
  到这里就有朝廷兵马接应了,也不用担心,随时可以来到鞑子游骑了。
  杨洪一来这里,就遇见了一个太监。
  这个太监说道:“陛下有旨,宣杨洪,石亨北京觐见。”
  杨洪与石亨大喜过望,各自答谢不提。两人收拾了一下,立即去了京师了。到了京师之后,也没有多耽搁,就立即被朱祁镇召见了。
  朱祁镇在张辅的陪同之下,召见了杨洪石亨,听他们这一路上的所有情况,各有赏赐不提。
  朱祁镇知道杨洪表现之后,也是特别在意,问张辅说道:“英国公觉得,杨洪可托大事否?”
  张辅自然能看出了朱祁镇重用杨家的心思,别的不说,看现在乾清宫殿外站的是谁?是杨洪的侄子杨信。说道:“杨洪自然是可托重任的。”
  朱祁镇说道:“如此,杨洪为大同总兵如何?”
  张辅微微一愣,大明军队之中总兵官一职,就是大明军中方面大员了,而且这总兵官多以勋臣接任。
  比如朱祁镇将平江伯陈豫放在漕运总兵官上,虽然陈豫年纪很轻,也没有什么厉害的履历,但是为什么朝廷上下都没有反对啊?
  原因很简单,因为陈豫乃是勋臣。
  而今大同总兵,也是勋臣,武进侯朱冕。是成国公一系的将领,大同又是精兵所在之地,现在比宣府精兵更多。
  但是张辅仅仅是犹豫了一会儿,就同意了,说道:“臣并无异议。”
  张辅是一个非常识趣的人。
  托孤重臣,说起来好听,但是做起来却未必了,特别是皇帝长大了,或者说皇帝觉得他自己长大了的时候。
  杨士奇与胡濙的举动,未必有一种激流勇退的心思。
  张辅也明白这一点,所以这一段时间,张辅到处找好生养的女人,一心一意只想求生一个儿子。
  未必不是避嫌。
  所以,对皇帝权力欲望,他并没有阻拦的意思。只要皇帝所选的人合适。至于成国公朱勇的心思,张辅只是期盼他能想开吧。
  朱祁镇送走张辅之后。说道:“英国公最近操劳过度,太医院送一些补品,好好给英国公补补身子。”
  “是。”身后立即有下太监说道。
  朱祁镇对张辅的心情也很复杂。
  张辅这种退步的心思,他也看在心上,一方面,欣赏张辅的识趣。另外一方面,心中却也暗暗恼怒,暗道:“朕在他心中,就如此不堪吗?容不下几个老臣吗?”
  有时候,就这么奇怪。
  朱祁镇用保定侯孟瑛坐镇五军都督府,其实就是化解英国公与成国公之间的联盟,而今也算是有些成效了。
  毕竟孟瑛也是靖难集团的一员,而且能打仗,威望不浅。
  如果张辅不退的话,其中有不知道麻烦事。
  但是张辅明显退下来,有一种什么事情都不想管的意思,朱祁镇心中又不舒服了,毕竟张辅如此名将。
  不仅仅是大明的主心骨,也是朱祁镇的主心骨,不管朱祁镇多重视孟瑛,一旦遇见军事上的重大决定,朱祁镇还是第一个问张辅。
  孟瑛虽然厉害,但是比张辅还是差了一个档次。
  这种患得患失之心,也正是因为张辅威望大能力强,对皇权其实有威胁的。
  朱祁镇深吸一口,将自己的心绪一点点的放下来了,看着勾画了不知道多少次大宁地图,对大宁地区的一草一木,一沟一壑。
  朱祁镇不能说了然于胸,但也是都知道的。
  恢复大宁,这是朱祁镇登基以来一直想做的一件事情。而今朱祁镇觉得时机在一点一点的成熟起来。
  恢复大宁,首先要解决粮食问题,而粮食问题又分两类,粮食储备,与运输。
  今年河北秋季丰收了,而今秋粮还没有征收上来,而今即便是征收上来,朱祁镇能看见的也不过是一个数目而已,因为这些粮食,几乎全部都要拔给直隶,作为治河费用之一。
  但是仅仅是一个数目,就足够让朱祁镇兴奋了,盖因比往年多了四十多万石。
  朱祁镇一想到,如果河北水利大工正式完成,那么河北每年的钱粮就会多交出多少。
  不用多多少,只有能够多出一百万石,就足以支撑大宁镇的存在了。
  至于粮食运输,而今从北京到宣府的驰道,正在开工了,因为朝廷将大量钱粮都投入在河北水利之上,所以周忱手中也没有多少钱。
  所以,这驰道的进展很缓慢,实验的性子很浓。但是从周忱的那边的反应,却是很好的,最少粮食消耗少太多了,不至于七石粮食,只有一石能运送到目的地,这样的局面,今后将成为历史了。
  粮食问题只要能够解决了。而以杨洪对阵兀良哈的情形来看,朝廷对付瓦刺,情况如何,还真不知道的。
  毕竟朝廷与瓦刺之间,多年来都没有发生过主力碰撞的事情了。
  但是对兀良哈却是太熟悉了,宣宗皇帝宣德八年亲征,打的就是兀良哈,而且是大获全胜。
  所以只要能拖着瓦刺主力,修建好通向喜峰口的驰道,宣大之兵,直扑大宁,重建大宁城,并以驰道与关内相连。
  如此一来,大宁镇就重起来。
  大宁镇只要重新建立起来,那么北京距离前线,就远了三百里,一旦有事,也不至于烽火传京都了。
  “快了,快了。”朱祁镇明明知道,这一切准备最少还有三五年时间,但是心中依旧安慰自己。“不管多少时间,这一件事情一定要做成。”


第一百五十七章 岁月催人老
  朱祁镇心中怀着对大宁镇的无数想法。进入了冬季。
  今冬了也是干冷的厉害,并不下雨,而整个朝廷的运作,都好像与这天气有关系,所有人都变得懒散起来。
  唯有河北大地,纵然天寒地冻,于谦依旧奔波在各个工地之中,特别是三角淀附近,于谦准备以三角淀为根基,人攻挖掘出一个大湖来,作为水库,来调节何北雨水。
  这工程之大,已经让不知道多少人咋舌。
  不过,朱祁镇已经没有心思关心于谦了。
  因为朝廷之中,有一件大事,是比河北水利更重要。
  太皇太后病危了。
  岁月催人老。
  太皇太后的年纪也大了,这么多年朝政平稳,看似太皇太后什么也没有做,但是其中到底消耗了多少心力,有多少人能说得清楚。
  而今,太皇太后什么都放手了。
  朝政交给了朱祁镇,而宫中事务交给了钱皇后,除却慈宁宫之中的事情,一概不管不问。
  本以为能颐养天年,却不想真什么也不管了,身体却每况愈下。
  特别是在冬天来临之后,更是如此。
  似乎老人的身体经受不住严寒的考验,每到年根都要有一批老人离去。这也是习以为常了。
  这样的情况之下,慈宁宫的气氛也变得压抑起来。
  胡仙妃与顺德公主都来服侍了。连孙太后来慈宁宫的次数也比往日多了。
  朱祁镇更是在慈宁宫寻了一个住处,将每日起居之地,放在慈宁宫之中,将朝中之事,委托于内阁。
  很多事情,除非是大事,都没有反对过内阁的意见。
  似乎一心一意放在太皇太后生病这一件事情上了。
  朱祁镇很清楚,今年朝中发生太多太多的事情了,不是大动干戈的时候,故而一动不如一静。
  这个时候,正是杨溥巩固权威的时候。
  所以,不能将下边的人逼得太紧了。
  当然了,朱祁镇也知道,一个孝字,在这个时代有多大的加分。故而朱祁镇即便是为了名声,也不会在这一件事情上含糊。
  更不要说,朱祁镇对太皇太后也是深怀感激。在太皇太后最后交权之后,祖孙两个人内心之中,最后一点芥蒂,也烟消云散了。
  朱祁镇对太皇太后的病,十成十的真心未必有,但七成的真心却是有的,在加上政治作秀,朱祁镇自然要表现出十二的孝道。
  每日亲侍汤药。看脉案,询问太医病情,比在任何国家大事上都操心,甚至将日常所读的经史子集,全部变成了医书。
  每日但凡有不懂的地方,都召集翰林院学士召对。
  这个时代,不为明相,便为名医,说起来翰林院之中学士,未必比太医院的太医差多少。
  甚至连朱祁镇之前从来不看的佛经也开始看了。
  这传到宫外面,北京百姓无不称赞朱祁镇乃是孝子。
  慈宁宫偏殿之中,朱祁镇手上捏着一串佛珠,轻轻的转动,看着眼前的脉案,问太医说道:“黄太医,这里没有其他人,娘娘的病情,你说个实话,朕恕你无罪,如果今日不开口,将来,一旦有事,你就拖不了干系。”
  黄太医被吓得瑟瑟发抖,跪在地面上,说道:“陛下,太皇太后乃是天年到了,非药石之力,可以奏效了。如果太皇太后能熬过这个冬天,那还有一年的寿数。如果熬不过,就有不忍言之事。”
  朱祁镇对这个结果,并没有吃惊。
  朱祁镇这几年的锻炼,别的本事没有多大的长进,反而是察言观色,读这些人说话的潜台词,却是有一定心得的。
  可以说,这个太医还没有开口之前,仅仅看太医的表情,对于这个结果,朱祁镇已经料到七成了。
  朱祁镇说道:“有什么办法,能让太皇太后熬过这个冬天?”
  黄太医说道:“太皇太后年事已高,用不得虎狼之药,全凭太皇太后的心劲,如果能有一件事情,让太皇太后提起心劲,就再好不过了。”
  朱祁镇听了,心中暗暗揣摩这两个字,挥挥手,让太医下去了。
  王振忽然来报,说道:“太皇太后醒了。”
  朱祁镇顿时起身,一掀帘子,出去。
  喔喔的风声从房顶上爬过,在房间之中,遮掩的严严实实的,朱祁镇还没有感觉。但是一出门,顿时感觉,这就好像是一头猛兽在咆哮一般。
  王振带着几个太监,挡在一侧,似乎是要为朱祁镇挡风,不过朱祁镇却是心急。一把推开,自己走在北风之中,不过几十步,跨过一个院子,就来到了慈宁宫正殿之中。
  朱祁镇自己掀帘子进去。却没有进里间,而是在外面的煤球炉上烤着身子,等全身上下都暖和了,才掀开里间的帘子,进了里间。
  并不是朱祁镇怕冷,而是朱祁镇担心自己带了凉气进去,冲撞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的病体,是一点寒气都受不得的。
  朱祁镇一进里屋,就觉得额头微微见汗。
  不知道,这里放了几个炉子。温度堪比夏季了。
  朱祁镇也扫了一眼,由他推广的煤球炉,追少在宫中已经深根发芽了。宫中大小嫔妃太监都用这个。
  乃是在北京城之中,也掀起一股风气,正在想各地扩散开来。
  有时候皇家是最能领导潮流的。
  而用得人多了,对煤球炉的诸多禁忌也都明白了。朱祁镇也看到了,好几个烟筒都将烟气引到了室外,也就放心了。
  而里间的空间不大,只有胡仙妃,钱皇后,与三五个侍女在,挤得满满当当的。
  胡仙妃见朱祁镇来了,微微行礼,然后带着自己身边的侍女退了下去。
  朱祁镇这才能走到近前,坐在钱皇后让开的墩子上,结果钱皇后递过来的药碗,先是用汤勺,舀了一勺,含在嘴里,直接一股苦意直冲脑门。
  朱祁镇强忍着颜色不变,说道:“娘娘,温度正好。”
  “咳咳咳。”太皇太后想要说话,但是一开口,就是一连串的咳嗽。钱皇后连忙坐在床前,轻轻拍着太皇太后的背,好一阵子,太皇太后这才回过劲来,太皇太后说道:“皇帝,你身负江山社稷之重,不是让你来陪我这个老婆子的。”
  朱祁镇说道:“娘娘放心,大小事务,孙儿心中有数,有杨溥盯着,出不了什么事情。天大的事情,也没有娘娘的身子骨重要,孙儿还小,很多事情,都拎不清楚轻重,还需要娘娘指点才是,娘娘快些好起来,否则孙儿心中没底。”
  太皇太后虽然老了,只觉得连从床上坐起来,也很是困难的了,但是却没有糊涂。自然听得出来,朱祁镇话中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不过,太皇太后也不愿意想那么清楚了。说道:“老了。凡是皇帝你自己拿主意即可,我前番还梦见太宗皇帝,太宗皇帝责我种种不孝,要拿大杖子打我,却见仁宗皇帝,上前为我挡住了。”
  “想来是,列祖列宗有灵,仁宗皇帝,你父皇在下面想我了。”
  朱祁镇听了,心中暗道:“这个不行。”
  什么在天有灵,朱祁镇只敢信一分。他更相信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太皇太后心劲散去了,这才有这种消极的意义的梦。
  朱祁镇心中一转,说道:“娘娘,前番王骥来报,襄王叔带着襄王三卫,跟随大军,出征孟养,算算时候,估计已经打得差不多了,捷报不日就到。到时候朕就召襄王叔入京,娘娘也看看,我天家的大将军。”


第一百五十八章 皇后有孕
  太皇太后眼睛之中有一股憧憬之色。
  如果说太皇太后不想小儿子,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太皇太后心中转了几个弯。叹息一声说道:“不必了,山高路远。有身负国家大事,就不必他跑上一趟。”
  太皇太后从来知道,襄王金册这一件事情,乃是皇帝与她的心结。
  之前的皇帝,即便竭力表现出成熟的样子,但是就好像是一汪浅水,她一眼就能看出根底来。
  但是而今却不一样了。
  而今她再看皇帝,看似真心真意,毫无作秀之意。一个伪字,却是做到了极点。
  太皇太后明知道皇帝心中藏了事,但却看不住的皇帝心中藏了什么事情了。看似胸怀坦荡,却不知道洞开的城门之中,藏了多少甲兵。
  太皇太后对皇帝能坐稳皇位,已经是相信了。但是对襄王的下场,却越发担心了。
  每一个明君都是老虎,而且是吃人的老虎。
  太皇太后对自己的身子骨也有自己的判断,大抵是不成了。即便是襄王从云南跑过来,不过是奔丧而已。
  又何必啊?
  她现在不相信皇帝关于襄王的任何承诺,只希望皇帝能够忘记襄王,让襄王一辈子在云南就好了。
  只要活着就好。
  朱祁镇却不能懂的这种母亲的心思。只是见太皇太后不愿意多说了,立即将汤药一勺一勺的喂给太皇太后。
  随即将空碗递给钱皇后。
  钱皇后就在朱祁镇身后,立即伸手接过了,她却不知道怎么的,猛地一皱眉头,顿时觉得胸腹之间,好像是翻江倒海一般。手一松,药碗就砸在地面之上,“啪”的一声,碎成了不知道多少块。
  朱祁镇立即扶住皇后,问道:“怎么了?”
  太皇太后却是经验丰富,说道:“快,传太医。”
  因为太皇太后的病,慈宁宫之中常备太医。不过片刻,就有一个太医来给钱皇后诊脉。
  这太医只是微微一忖,就是起身说道:“恭喜,陛下,皇后娘娘有喜了。”
  朱祁镇听了,心中猛地一跳,不知道多少念头涌上心来。
  有欢喜,他两辈子第一次有孩子。
  有意外。朱祁镇其实一直在某些事情上做避孕处理,他并不希望他的儿子来的这么快。
  原因很简单,这个孩子如果是公主还好,如果是皇子的话,那就是太子。
  他这具身体,而今才十六岁。即便他再当三十年的皇帝,也不过是四十六岁,这个年纪并不算大。甚至可以说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但是那个时候太子就长成了。
  这种种的尴尬也就油然而生了。
  所以,朱祁镇本身想推迟太子出生。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他其实已经做了一些避孕,但是又不能光明正大的做。自然有漏网之鱼。
  有这种情况,很是正常。
  但是他本身欢喜之意,与对未来政治的担心,夹杂在一起。朱祁镇一时间理不清自己的思绪了。
  “好,好,好。”太皇太后却是高兴之极。一时间,太皇太后的心劲也提上来了。
  对于太皇太后的来说,没有什么比见到皇子诞生更让他高兴了。
  一来,朱祁镇毕竟是她的长子长孙,是嫡脉。朱祁镇看到了太皇太后对襄王的爱护,但是太皇太后对宣宗皇帝这一脉,就不爱护的吗?
  只是朱祁镇下意思忽略而已。
  二来,也是这个皇子带来的政治意义。
  任何一个皇帝,在没有儿子的情况之下,皇位都是不够稳定的,有儿子的皇帝,与没有儿子的皇帝。直接表现在很多事情上了。
  朱祁镇有儿子,也就说明,即便朱祁镇英年早逝,朱祁镇所敲定下来的政策,也不会轻易被改变。
  但是如果没有儿子,所有政治成果存续,就很不说了。
  特别是在宣宗一脉人丁单薄的情况之下,这个孩子的意义就更重大了,很多政治隐患,都因为有这个孩子的存在,而消弭掉了。
  太皇太后立即吩咐左右,让皇后回坤宁宫,安心养胎。
  太皇太后的心劲虽然提起来了,但是人的衰老,却是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故此太皇太后的病情稍有起色,虽然又变得沉重起来。
  太医院似乎都要搬到慈宁宫办公了。即便如此,太皇太后的病情,依然在生死之间挣扎。
  朱祁镇甚至因太皇太后之病,取消了正统七年所有的庆祝活动。一心一意的照顾太皇太后的。
  同时朱祁镇也没有忘记,快马加鞭,写信给襄王。让他回来。
  朱祁镇之所以写信,却是因为南疆的情况,朱祁镇并不了解。担心贸然召襄王回京,出了,乱子怎么办?所以就给了襄王自己选择的权利。
  只是当信传到襄王手中的时候,已经是正统七年春天了。
  而从去年秋天出兵,王骥统领大军出麓川,向孟养出发。
  南疆的冬天并不能让大军停止脚步,甚至有意帮助了大军。原因很简单,南疆的冬天,比北方的春天还暖和。
  这种天气很适合来北方的明军。
  不过,总体来说,大军行进并不算快。
  主要是两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是各方土司的扯皮。
  这一次王骥动用了云南七个卫所,再加上襄王三个卫所,总共十个卫所,五万多人,再加上征召的民夫,号称十万大军。
  但是这十万大军,主要放在从麓川到孟养的道路修建了。
  襄王也有意,将大明的驿道延伸到了孟养。同时也借助朝廷的力量,将他的实力延伸到孟养去。
  扩大他的基本盘。
  如此一来,十万大军虽然很多,但是放在这数百里道路上,就有一点捉襟肘见了,再加上南疆乃是思家的地盘。
  思机发根本不与大明正面交锋,而是步步后退袭击粮道。
  让大明军队,很是抓狂,也没有什么办法。如果思机发蠢到与他老子,思任发一般,敢与大明列阵而战。王骥也可以让思机发尝尝什么是正义的铁拳。
  但是思机发学乖了。
  如此一来,王骥只能多倚重土司了,毕竟派大明正规进入,深山老林之中追击这里的土著。
  想想就知道是伤亡很大的事情。
  而因为朱祁镇册封襄王于麓川,让很多土司对大明起了担心。故而王骥与这些土司的沟通并不顺利。
  第二个方面,就是地理原因的了。
  麓川已经是汉人军队来到的最远之处了,孟养更是大军从来没有来到的地方。
  这种连大军行进的道路,几乎是硬生生从山中劈出来的地方,王骥有多大的心,敢迅速挺进,一旦被诱敌深入。一场大败之后,就不好收拾了。
  要知道,王骥带来的五万军队,看起来不多,但依旧是大明在云南地区能够聚集的最多战兵了。
  一旦失败,云南只能放弃很多地方,固守核心地带了。
  这个责任王骥是承担不起的。
  故而他宁可慢一点。
  只是即便如此,也出现了一件事情,动摇了王骥之心。
  只是碍于襄王一直不同意而已。
  而就在这个时候,襄王接到了朱祁镇的信之后,一时间瘫坐在地面之上了,久久回不过神来。
  襄王被称为襄王,虽然也有作伪之处,但是并非全部如此,最少襄王对太皇太后这一分孝心,却是真的。
  太皇太后年事已高,襄王心中不是没有准备,但是此刻真正接到这个消息,却也如惊天霹雳一般。
  打乱了襄王所有的心思。一时间他有一种放下所有,立即回京之意。但是理智告诉他不能。


第一百五十九章 孟养风云
  这一次王骥西征孟养,其实最大的策动者就是襄王。
  无他,襄王纳麓川思家的女子为妃,将麓川思家留在麓川的一部分拉拢过来了。但是思机发一日不死,就一日影响襄王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将原本隶属于麓川思家的土司拉拢过来。
  所以襄王想借朝廷的刀,吓一吓这些土司。
  但是对于王骥来说,却并不一样。
  自从北京朝廷尘埃落定之后,王骥就知道一件事情,镇守云贵大抵是人生之中,最后一任官了。
  朱祁镇给他任务很简单,是镇守云贵,只要云贵不生乱就行了。
  王骥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梳理了云贵地方与土司。对内虽然革除弊政之心,但是对外,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攻击欲望。
  如果不是襄王一直向他施加压力。这一次西征,王骥很可能放在明年,或者是后年。
  所以,襄王更是知道,这个机会,有多么难得。也知道他在这里投入了多少本钱,与政治资源。
  想要有下一次,基本上不可能了。
  但是遇见太皇太后病重这样的事情,襄王不得不做出了选择。
  襄王长叹一声,收拾心情,去见王骥。
  王骥一听襄王来了,立即出门迎接。襄王与王骥相互见礼之后,这才开始说话了。
  其实王骥对襄王一直觉得头疼。
  这襄王名义上是他的下属,学生。但实际上王骥真能拿襄王当下属学生吗?只能哄着,供着,打不的骂不的。
  还要襄王本身是一个明事理的人。知道分寸,让王骥少了很多烦恼。如果遇见那种没理绞三分,仗着自己的身份地位,乱来的的藩王。王骥不知道要愁掉了多少头发。
  只是襄王太明事理也不是一件好事。
  因为这样的人,不可能轻易被说动。
  比如,在而今这一件事情上。
  王骥说道:“王爷,这一次来,可是想明白了?”
  襄王说道:“大人,本王依旧不答应,并非本王不明事理,乃是其中的问题太大,最大一个人问题,孟养那边给一颗人头,谁知道是不是思机发,如果不是,我们又以此上报才朝廷了,这可是欺君之罪?你我如何担待?”
  随着大军队孟养的步步紧逼。思机发想尽了办法,沿路狙击,袭击粮道,收买各地土司,等等。
  甚至双方在金沙江上,打了西征以来最大规模一战。
  自然是明军大胜,思机发惨败,随即金沙江天险失守。大军与孟养之间,再也没有阻碍了。
  这个时候,思机发派使者来说,愿意以献上项上人头,来保住孟养在思家手中。
  这个条件传来之后,襄王第一个表示反对。
  上面也说过了,襄王此来是来杀思机发这个便宜大舅子吗?不是,是想扩地盘的。接受完整的麓川,而不是麓川河谷这数县之地。
  但是别人就不这样想了。
  首先乃是各地土司,哪怕是缅甸蟒氏对这个意见都赞成。
  这也是南疆土司的潜规则了。
  一般来说,土司与土司是一个圈子里面的人,而下面的人永远不要想当土司。
  并不是每一个民族,都会高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所以一般来说,大家不管怎么打,胜利也好,失败也好,土司还是土司,下面的奴隶还是奴隶。
  赶尽杀绝这样的事情,并非没有。但是不符合大家的道德观念。
  再加上襄王的意图如此明显,大家更不愿意襄王如愿了。
  其次,王骥对覆灭思家也没有太大的执念。思家父子反抗朝廷,乃是朝廷钦犯,是一定要死的,这是政治正确。毋庸置疑。但是王骥很明白,自己的指责是安定南疆,并不是来这里开疆扩土。
  思家被逼到这分上了,思机发即便用自己的性命保住了思家残部,但是思家残部今后也只能夹着屁股做人了。
  根本不会对朝廷够成威胁。再加上孟瑛大胜的余威尚在。一二十年间,南疆是不会有什么乱子。
  至于将来,王骥不会管太多。他估计一二十年后,即便南疆土司不动手,当今会不动手。
  当今的心思,王骥也是揣摩过很多次了。
  王骥听了襄王的话,却大喜过望,说道:“襄王所言极是。不知道襄王觉得该如何办才好?”
  之前襄王根本不多话,激烈反对。而此刻襄王还是反对,但是却已经是退了一步,王骥更是读出了襄王的潜台词。也就是如果死的那个人真是思机发。他并不反对了。
  襄王也没有办法,想要尽快解决这个的事情,尽快回京,只能让步了。
  襄王说道:“思家可以保留,朝廷也可以封思家孟养宣慰使,只是思家思机发一脉,却对抗朝廷,罪孽深重,不可留之,只能从思家其他人之中选思家家主。”
  王骥顿时想起了什么,说道:“襄王可有人选?”
  襄王说道:“思开番可以担此任。”
  所谓的思开番是谁?就是襄王的真正小舅子。也是襄王从思家之中挑出的人才。在南疆的情况之下,普遍百姓连识字都不可能,更不要说出什么人才了。
  襄王本来想将孟养拿下,就留思开番镇守此地,毕竟他不能光用从外地带来的人才,否则容易失本地土人之心。
  只是没有想到,而今还是让思开番镇守此地,但是意义却完全不一样了。
  襄王虽然觉得他能捏得住思开番,但是宣慰使是世袭的。将来的事情,就是一个大隐患,将来的事情,谁能说的清楚啊。
  但是而今,却是襄王所能想到的隐患最小的办法了,否则孟养在思家余孽的手中,襄王在麓川就不用想做些别的了。
  王骥说道:“既然王爷有意,这一件事情,就交给王爷去做了,本宫就静候佳音了。”
  襄王也明白,这一件事情最大的得利者就是襄王本身,想让王骥出力,就不大可能了。襄王说道:“本王明白。”
  襄王与王骥敲定之后,他将大总管找来,将这一件事情说了。说道:“总管,这一件事情,孤只能信的过你了。”
  大总管说道:“王爷可要想清楚了,当今的心思再清楚不过了,麓川乃是鞭长莫及之地,封王爷在此,不过让王爷支撑西南边境。陛下没有多少想管王爷的意思,也就是而今王爷立足不稳,王骥才会帮王爷一把。”
  “一旦错过这个机会,王爷想从朝廷借兵,是想都不要想了。”
  襄王说道:“那又如何?天下纵有万里,我只有这一个母亲。”
  大总管淡淡地说道:“妇人之仁,既然王爷想好了,这一件事情,就交给我吧。”只是这一件事情,也不是想做就能做的。
  大总管当夜带着思开番就从金沙江上游,泅渡过去,绕道数百里,来到了孟养。
  大总管扮成了思开番的随从。
  孟养管事的也都是思家子弟,思开番很容易混进去了。大总管稍稍一打听,心中暗道:“果然如此。”
  一般来说,没有一个愿意赴死的。特别是身居高位之人,让别人为他牺牲。是他的习惯,但是让他为其他人牺牲。
  却是很少人能做到。
  思机发之所以如此,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孟养之中人心不稳了。
  思家本身西南霸主,雄踞一方,即便沐家也要客气对待,但是而今背家弃国,如同落水狗,思家其他各支,对思任发一脉,就没有怨气吗?
  只是思机发手中的实力不少,引而不发而已,而今到了绝境之中,却是顾不得那么多了。


第一百六十章 思机发之死
  特别是前几日的金沙江之战,方瑛带着襄王三卫主攻,尤其是方瑛身先士卒,大破思家军队,首当其冲的就是思机发的班底。
  这种挡又挡不住,打又打不过的情况之下,特别是王骥到处宣扬,所要的只有思机发这钦犯的人头而已。
  这样不会不让其他人生出了别样的心思。
  城中险些火并。
  思机发见此,这才有献头之计,他想以此牺牲,来换取他儿子的继承权。
  大总管立即召来思开番如此如此交代一番。
  在孟养城中一处竹楼之中。
  说起来,孟养虽然是一个思家最后的据点,但这里有多繁华,却是未必了。
  所以,思开番召集思家个头目所能选最好的地方,也不过是一座竹楼而已,这样的竹楼放在现在的,不过是纯天然,无污染,农家乐而已。
  大总管眼睛扫过下面的思家将领,这些人都是除却思机发一派之外的实权人物。
  大总管说道:“诸位,而今的局面,大家也都清楚,思家在孟养是坚持不下去了。大明天兵源源不断的来,区区孟养小城,能够坚持多久。”
  “前家主固然冒犯天威,但是已经死了,现家主,原因以死谢罪。难道朝廷不能给我们一条生路吗?”一个白发老人说道。
  大总管看得出来,这白发老人似乎是这一群人之中,年纪最大,资历最老的,也是说服他们的关键。他淡淡一笑,说道:“朝廷向来以宽大为怀,很多事情都是既往不咎,自然不会对思家斩尽杀绝,但是朝廷不想对思家斩尽杀绝,与不想将思任发一脉斩尽杀绝。”
  “大家知道知道黔宁王,前黔国公之死,朝野震动,太皇太后也是非常生气,你们大概只知道黔宁王之威,却忘记了黔宁王乃是本朝太祖义子,他这一脉与宫中联系紧密,前黔国公之四,令朝野震动。这不是思家死两个家主就够的。”
  白发老人听了,却是信了大半,咬着牙说道:“朝廷到底要我们思家流多少血,才肯罢休。”
  “不用多少,思任发一脉斩草除根。”大总管说道:“如果孟养宣慰司还是由思任发一脉掌管,朝廷是信不过孟养的。”
  其实襄王信不过孟养而已。
  对于朱祁镇来说,很抱歉,孟养宣慰司不过是奏折之中的一行字而已,大明太大,孟养太小,根本没有什么信得过信不过的。
  根本就是无视。
  好一阵子,这白发老将说道:“如此,就请决战于孟养城下吧,老夫等人全部是先家主提拔出上来,思家家主只有老家主一脉可以担任。”
  “其余的人谁也不行。”
  这白发老将所言,下面的沉默了一会儿,纷纷赞同。
  其实这固然有白发老将对思任发的忠心,也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那就是对于麓川余部来说,除却思任发的血脉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将他们凝聚在一起了。
  要知道思家各部汇集在孟养,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而是先有一分散的过程,然后他们发现,他们不抱团的话,会被其他土司一口一口吃掉。
  而抱团的话,除却思任发的血脉,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压过对方的筹码,除非来一场大火并。
  大总管没有想到这一点,但是他也不在意,说道:“没有想到,诸位如此忠肝义胆,在下佩服,既然如此,我就告辞了。”
  大总管的突然离去,却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其实有一些人还是有犹豫的在,等大总管看出更多的价码。万万没有想到,大总管所作所为儒臣出人意料。
  思开番虽然在麓川之中,也算是青年才俊了。但是对大总管所作所为还是不明白。知道离开孟养城之后,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总管,我们就这样回去?”
  大总管手中捏着佛珠,笑眯眯的好像是弥勒佛一般,说道:“大事以定,不走做什么?”
  思开番说:“这么怎么大事以定了?”
  大总管说道:“我再让你去召集这些人的时候,顺便将这一件事情告诉了思机发。”
  思开番听了,顿时觉得后背冷汗直冒,说道:“也就是当时,思机发的人随时都可以能杀过来?”
  大总管笑的更加迷人了,说道:“孺子可教也。”
  大总管进入孟养城之中,从来没有想过怎么策反某人,他一直所想到,不过是激化矛盾而已。
  精确打击孟养城之中思机发一脉,大总管一时间想不到什么办法,但是如何将孟养局面搞乱,大总管却是太多太多的办法。
  毕竟,他曾经在姚广孝门下学习过。
  今日小试身手,就足以让孟养城中血流成河。
  果然,他们还没有走出多远,就听见孟养城中一阵喊杀之声。
  思机发儿子虽然不小,但也才十几岁,思机发宁愿一死,为儿子保留一线生机的时候,他最担心的人,就从大明变成这些老将了。
  在这方面大明的信用还是可以的。只要答应了。决计会办到了。
  而且只要安安分分的,大明其实并不会多管下面土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时孟养宣慰使,是给了之后,就能坐稳的吗?
  思机发其实很担心。
  而大总管这个举动,直接摧毁了思机发最后一根信任线。当然了,大总管在他写给思机发的书信之中,也没有那么单纯。
  其中也有一些承诺,比如说朝廷想一要不过是一个不能威胁麓川的孟养,并不在乎谁是孟养宣慰使等。
  这些骗人的小伎俩,就不用细说了。但是思开番跟着大总管,简直是惊为天人,简直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一时间不知道有多少疑问要问。但是大总管却不想说了,说道:“此处距离方将军大营,尚有几十里,立即过去,请方将军发兵,孟养指日可下。还不快点赶路。”
  大总管快马加鞭来到了方瑛大营之中。
  因为漫长的粮道,方瑛所部仅仅有五千人,虽然都是精锐,在金沙江以西扎营,是守有余而攻不足,其实也是这样狭长的控制线,让王骥想要妥协。
  方瑛听了大总管所言,沉吟了片刻,立即起兵,放弃所有辎重,直扑孟养城中。
  等方瑛赶到孟养城下的时候,孟养城中的战斗已经分出胜负了,思机发干掉了自己所有的异己,并且受降了下面的部众。
  如果给他一段时间,让他有时间整顿的话,朝廷将面对一个更加团结的孟养,所不定更不好打的。
  但是方瑛来到太是时候了。
  鏖战半日的思家军队,身心俱疲,身体就不用说了,毕竟古代打仗都是力气活,打了一天仗,根本是没有力气动一下了,至于心理上更是如此。
  本来这些人军队,很多人都是相互认识了,今天这一场内部的厮杀,不知道多少熟人相互厮杀。
  他们刚刚自相残杀的时候,稍稍慢一下,就会要人命,自然没有时间多想,而今刚刚停下来,心中对思机发的怨气,也就油然而生了。
  这样的情况之下,方瑛面对的抵抗相当之薄弱,几乎如入无人之境,明明方瑛本身才五千部众,是以少敌多,但是打起来,却有一种以众临寡的感觉。
  思机发见此情况,长叹一声,躲进了自己的竹楼之中,然后在竹楼下面铺满了柴火,一把火点燃,将整个竹楼都烧成一个大火炬了。
  而这个大火炬也消除了思家士卒最后的抵抗之心。


第一百六十一章 南疆格局
  思机发之死。
  也敲定了这一次西征最后的胜利。
  方瑛打出了漂亮一战,但是并没有挽回孟养的处置。
  这样的情况之下,襄王自己想要确定既定事实,那就是将孟养归于我襄王直辖,如此一来,襄王北方就无忧了。
  麓川之东,乃是云南。朝廷直接控制区。
  而西北地区的孟养一拿下来。以北方喜马拉雅山脉与横断山脉相交的重重雪山,就是襄王做坚实的后背,东,西,北,三个方向无忧,就可以横马南下了。
  但是王骥一口否决了襄王的想法。
  王骥对自己的位置拿捏的很准,他并是襄王的大臣,他要的是南疆的稳定,而不是襄王的利益。
  一旦襄王后顾无忧,滋生野心,将朝廷牵扯到南疆的战事之中,这不是他的使命。
  襄王见此,也只能望而叹息了。
  虽然思开番成为了孟养宣慰使,但是在大军撤军的时候,孟养作为这一代中心城市的地位也不复存在了。
  思开番麾下能动用的不过千余人,而思家残部成为一盘散沙。
  而襄王本部人马也不过三个卫,一万五千战兵。再加上麓川本地粮草支撑,襄王觉得他下次单独动兵,人数决计不看能超过一万的。
  所以,他想将孟养地区一点点的吞进去,主动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甚至要花十年时间。
  即便如此,孟养善后事情,也要一段时间。
  王骥召集各地土司,于孟养开会。重新划分各地的地界,各土司有矛盾,王骥也主持公道,也做过几样存亡立绝之事。
  王骥在大明平麓川,灭孟养的兵威之下。王骥用娴熟的政治手腕,将这些土司揉扁捏圆。而缅甸蟒氏忽然发现,他似乎变成了众的之矢。
  缅甸在众土司之中造出的舆论,也被王骥轻而易举的平定下来,所有土司都相信,襄王被封到这里,其实并不是朝廷想要吞并他们,而是襄王得罪了当今陛下。
  只要他们安安分分的朝廷是不会动他们的,毕竟以大明之富看不上,他们这一点产业。
  但是有一个人却看得上,那就是失去麓川制衡的缅甸。
  缅甸蟒氏想与王骥玩这些合纵联横之道,是以为王骥没有读过战国策,这些都是中国玩剩下的。
  王骥这样的思想主动之下,在划界之上,明显是屈缅甸,而将缅北一些小土司壮大了。
  面对朝廷大军,缅甸只能咽得下这一口气。但是今后会怎么样,但是数年之内,孟养之盟建立起的南疆政治关系是不会崩溃的。
  而襄王在参与孟养之盟后。就立即快马加鞭,立即回京。
  而比襄王先一步到京师的,乃是王骥的奏疏。
  朱祁镇先看了奏疏,心中叹息一声,暗道:“王骥在云贵总督任上,的确有些屈才。”
  王骥在他的奏疏之中,对缅甸日益强大的趋势做出了判断,并断言缅甸的野心虽然得到了一定的遏制。但是缅甸蟒氏的实力在,他们迟早会吞并各地土司,拥有南方。
  而朝廷如果直接干涉,这劳师远征,得不偿失。
  王骥用很长的文笔,来描述从麓川到孟养一路艰险,重重的山峦,连绵不断不见天日的热带雨林,还有一些毒蛇蚊虫,气瘴时疫,等等。
  朱祁镇很明白王骥的意思,那就是王骥委婉的劝谏,想让朱祁镇打消对南疆的野心。
  这些文字,虽然不一定不是实话,但是就好像是李白写蜀道难一般,极尽夸张之能事。还算不上欺君。
  但是如此朝廷对此没有作为的话,南疆各土司都不会为朝廷所有,而且不为朝廷所有,还是小事,毕竟说实话。大明很多文官,也看不上缅甸名义上的统治权。
  王骥担心,缅甸势大会如麓川一般,北上侵犯云南。
  毕竟,在大明眼中云南是边地是穷省,但是在南疆很多土司看来,云南就是一等一的好地方了。
  王骥下面开始拍马屁,对朱祁镇封襄王与麓川之事,大加赞赏,甚至他说是秉承朱祁镇之意,决定让襄王成为南疆各土司的盟主。用襄王牵制缅甸。
  襄王弱则朝廷加以支持,如果有襄王在一日,南疆就安定一日。
  如此一来,中南半岛西部,包括老挝,泰国,缅甸,乃是孟加拉一部分地区,未来的模式就被王骥确定了。
  孟养之盟,能维持多长时间,不好说,多则十几年,少则五六年。在缅甸打破孟养之盟后。
  就是两强并立。无数土司各自站队局面。
  缅甸乃是传统强国被元朝灭了一次,再次兴起起来,襄王虽然根基浅薄,但是背后有大明朝。自然有一些追随者。
  而且襄王不管怎么说,乃是朝廷亲藩,朝廷一定会加以扶持的。
  这样做最大的好处,也就是而今云南省变成的腹地,不再面对外围土司的威胁,而云南境内的土司,就可以好好整顿了。
  忠心朝廷的,可以派给襄王,让他们跟着襄王打仗。毕竟很长一段时间,土司这个制度是不可能灭绝的,特别是在中南半岛之上。
  既然都要人当土司,何不要一些出身与云贵的土司。
  在王骥的计划之中,有襄王在麓川,云南整个居民都盘活了。而且最合朱祁镇的心思,朱祁镇不是有改土归流之心吗?
  王骥的政策之中,就有改土归流。
  朱祁镇不是有让王骥稳定南疆之心吗?
  看王骥的政策之下,即便南疆有战事,也是襄王与缅甸之间的战争,朝廷仅仅是一个旁观者而已。
  即便襄王危急的时候,不过时候拨些钱粮即可。
  最少一二十年之间,如麓川这样的强大的格局势力,是不会再有了。
  对于将来与瓦刺之间的战争,不管打成什么样子,都不用顾忌南疆的问题了。
  王骥这种手笔,绝非寻常疆臣能够做出来的。再加上兵部尚书柴车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了,朱祁镇心中更是有了将王骥从云南调回来的心思。
  但是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一来,不管王骥说的天花乱坠,这还是一个蓝图,朱祁镇不知道换了人,这个蓝图还能不能执行下去。
  所以,王骥表现的越好,越应该在云贵总督任上。
  二来,前番与杨溥谈兵部尚书的任命,杨溥从头到尾都没有说王骥什么事情,可见杨溥其实并不希望王骥回来的。
  朱祁镇而今指望杨溥主政,自然要给杨溥一个面子。
  三来,朱祁镇还要考虑王骥的政治主张。
  无他,王骥乃是杨荣的衣钵弟子,杨荣的主张,朱祁镇也知道了,王骥更是杨荣这个主张的执行者。
  大明开国以来,王骥是第一个以文臣身份掌管帅印之人。平定西北之乱,也不能说打得不漂亮。
  朱祁镇其实一直在想杨荣的意见。
  杨荣虽然去世了。但是他对朱祁镇的政治影响力,却越发深厚,特别是杨荣对勋贵深深的不信任,觉得他们不足以成事。
  要以文官掌兵,武将作为爪牙之臣就行了。
  这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杨荣作为宣德一朝对兵事最了解的人,号称天下兵甲皆在其腹。宣宗皇帝遇见兵事第一个问的就是杨荣。
  而杨荣有这样的主张,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朱祁镇越发了解下面卫所的猫腻,越发觉得杨荣的意见有正确的地方。只是朱祁镇却不可撇开勋贵集团了。王骥回京,恐怕让有些人胡思乱想。
  所以,王骥还是在云贵总督任上,坐上几年吧。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太皇太后的坚决
  太医的话,向来只能打折扣的听。
  太皇太后的身子骨熬过了冬天,但是开春之后,并没有见好,身子有一种每况愈下的感觉。
  特别是进入暮春时节,老人躺在床上,轻易不能动弹,那一股怪味弥漫开来。这并非人多就行了。
  毕竟再多的侍女,也不敢多劳动太皇太后。
  朱祁镇此刻就住在太皇太后的隔壁,太皇太后的睡觉的时候,批阅奏折,也免了早朝,会见大臣的次数也少了不少次。
  也就是半个月之内,召见过杨溥几次,禀报各方事情。
  总体来说,还是大旱。
  河北春旱又一次来袭。
  不过,在朱祁镇力主下,砸进河北一千多万两银子。于谦费劲数年之辛苦。修建了河北水利体系,还没有完工,但是总体来说,已经能发挥出很大的效果了。
  最少即便是春旱时期,各种河流,还有水井的作用下,相当一部分田地仅仅是减产,到不了绝收的地步。
  虽然照例免了赋税。但是朱祁镇心中也是很欢喜的。
  而在周忱的努力之下,正统七年第一季度的盐税,就超过了去年一年,达到了近两百万两。
  看盐税在今明两年时间之内,就能达到了朱祁镇的预期。再加上内承运库中,还有一千多万两的库存。
  至于其他事情,都谈不上大事了。
  甚至让朱祁镇有一种感觉,其实他什么也不做,大明朝廷还是会以自己的惯性运转。
  问襄王也经过漫长的奔波来到的京师。
  朱祁镇一见襄王,心中也有几分神伤。
  襄王这位王叔,被朱祁镇一开始就视为政治对手。而襄王也很符合这个条件,从来是风度翩翩,气质出众。
  但是而今却有弱不胜衣之感,整个人风尘仆仆,何止瘦了一圈。满眼血丝,满目都是担心。
  朱祁镇见状,说道:“王叔,去看一下娘娘吧。”
  襄王也顾不得失礼。带着几分跌跌撞撞的走进了太皇太后的房间。
  却见太皇太后躺在床上,甚至只有一条锦被。整个人都好像陷入棉花之中,比襄王来说,太皇太后更是瘦脱了形了。
  很多食物都吃不下去了。
  只能用些肉糜等流质食物了。即便朱祁镇要求御厨变着法子给太皇太后煲汤,但是太皇太后的食欲也一日弱过一日。
  胡仙妃已经偷偷哭过好几次了。
  不管你是何等英雄人物,在临时之前,其实也是没有什么尊严可言的。
  太皇太后就是如此。
  襄王见状,强忍着不出声。但是眼泪却忍不住流了出来。朱祁镇是没有见过太皇太后年轻的时候。
  但是襄王见识过了。
  永乐年间,汉王权势大盛。太宗皇帝对于立储犹豫不绝。各种人事狗眼看人低,而父亲仁宗皇帝又是一个柔仁的性子,很多事情,都是太皇太后出面,甚至好几次闹到太宗皇帝面前。
  这也是太宗皇帝喜欢这个儿媳胜过喜欢儿子的原因,太皇太后这个爽利的性子,要比仁宗皇帝更像太宗皇帝。
  所以在襄王心目之中的母亲,从来是气场强大的,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母亲在,除却太宗皇帝没有人能压过她。
  从来没有见过母亲如此虚弱的样子。更是悲从中来。忍不出哭出声来。
  太皇太后似乎听见了什么,睁开了眼睛,用虚弱的声音说道:“是老三?”
  襄王跪在太皇太后的床前,一把抓住太皇太后的就好像是一根枯柴一般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说道:“孩儿在此。”
  太皇太后眼睛之中迸发出明亮的目光,说道:“好,好,好。”
  一时间太皇太后似乎失去了语言组织能力,只能说一个好字了。
  襄王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事情,比如麓川的情况,方瑛如何善战,他儿子,他是如何统兵剿匪,大破孟养的。
  襄王的言语之中,充满了报喜不报忧的传统。
  如果单单听襄王所言,他似乎已经在南疆横行千里,括地无数了。
  寻常时间,太皇太后的对这种程度的谎言,一眼就能看透,而今她却含笑看着自己的儿子,唯一还活在这个世界的儿子。
  仅仅是看着。
  或者说她已经做不了其他事情了。
  襄王整整在太皇太后的面前待了一天,太皇太后身边的所有的事情,都是襄王一手包办。虽然襄王从出生到现在,都是金枝玉叶,根本没有伺候过别人。对这种事情并不熟悉。但是依旧坚持做下去。
  只是到了傍晚时分,太皇太后忽然说道:“你走吧,回麓川吧。”
  襄王说道:“娘,我想再陪陪你,陛下也准了。”
  太皇太后说道:“陛下准不准,是陛下的事情,我准不准,是我的事情,藩王入京,向来都是规矩,从来没有母亲病重,可以回京侍疾的。你是藩王,乃是王叔,自当为天下做表率,又岂能如此?”
  襄王听了,说道:“娘。”
  太皇太后躺在床上,眼角两行清泪留了下来。
  做母亲岂有不爱儿子的,而且太皇太后也知道他身子骨,是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了,正因为如此,太皇太后才一力让襄王立即走了。
  太皇太后所言也是对的。
  靖难之后,大明对藩王的限制越发严厉,不要说是母亲病了,即便是父皇驾崩了,在外的藩王,也不可能来奔丧。
  当然了,以太皇太后的政治威信,临终之际任性一次,也没有什么。
  但是太皇太后更是知道。人死万事休,但是活着的人就要受难了。
  更不要说,太皇太后心中还担心襄王金册这一件事情。当年一念之差,为小儿子埋下了深层次的危机。
  虽然朱祁镇在太皇太后面前表现出毫无介怀的样子,但是太皇太后一个字都不信。
  因为他太明白皇帝这个生物是什么东西了。任何一个皇帝权谋狡诈都深入骨髓了,虽然朱祁镇现在还太稚嫩了,但却已经入了门。
  对这样一皇帝,太皇太后可以放心将江山托付,但是越是如此,她越担心皇帝对襄王出手,甚至不用出手,只需暗示一下就行了。
  不知道有多少人,愿意为皇帝做事。
  所以,襄王一定不能在京师,越远越好,将襄王安置在麓川,未必不是这个母亲对儿子保全之道。
  太皇太后说道:“还有一件事情,我要你发誓。”
  襄王说道:“娘你说。”
  “我要你发誓,回去之后,今生今世,永远不踏入大明一步,今后生在麓川,死就葬在麓川吧。”
  太皇太后言下之意,就是连她的丧事,也不用他来了。
  襄王一听,简直是如同晴天霹雳,语带哽咽说道:“娘,你就是这样厌恶儿子吗?”
  太皇太后闭上眼睛,说道:“你发不发誓。”
  襄王跪在地上,屈指向天,说道:“我朱瞻墡,回到麓川之后,今生今世不再回来国了。”
  太皇太后即便是闭上眼睛,也忍不住泪水,一串串的从眼角滑向耳边。她心中暗道:“老三,别怪娘,你活着比什么都好。”
  太皇太后要襄王发这个誓言,并不是厌恶襄王,而是为了保护襄王。
  有这个誓言在,太皇太后去后,朱祁镇就没有理由召襄王入京了,但是如果不召襄王入京,在麓川杀死襄王的话,说不定会引起一场叛乱。
  太皇太后知道,这样的事情朱祁镇权衡利弊,是决计不会做的。这是太皇太后为了让襄王能在他死后活下,做得最后的努力。
  母亲即便是在临死之前,也是母亲。


第一百六十三章 好为之
  襄王或许当时不明白,但是今后总是会明白的。
  只是此刻的襄王却是伤心至极,跌跌撞撞的出了慈宁宫,忽然翻身跪下来,重重磕头,不知道磕了多少头,直到襄王额头见血,才被左右拉了下去。
  于是乎,襄王还没有在北京安置下来,就匆匆出京。等他刚刚到了麓川的时候,就传来太皇太后的驾崩的消息。
  襄王当时就吐血。
  修养了两三年才算捡了一条命来。
  从此襄王到死,都没有再回离开过麓川。
  太皇太后身边自然也有朱祁镇的眼线,几乎在襄王离开慈宁宫的时候,朱祁镇就已经知道了这事情本末了。
  朱祁镇自然懂太皇太后的意思,心中却更感到凄然,暗道:“娘娘,在你心中,孩儿就是这么信不过吗?”
  朱祁镇细细想了想,却不得不承认。太皇太后也许是对的。
  就如会昌伯一般,会昌伯一家虽然是废物,但是并没有亏待朱祁镇,孙氏对朱祁镇也是极好的,但是朱祁镇觉得会昌伯夺爵的好处更多,就毫不犹豫将会昌伯的爵位给拿下了。
  如果有一日,朱祁镇觉得杀了襄王的好处更多的话,朱祁镇并不觉得自己会下不去手。
  朱祁镇心中暗道:“孤家寡人,唯我独尊,上下百战,唯利是图,娘娘,这是你教我的啊。”
  襄王走后,太皇太后的身子骨就一日不如一日了。
  忽然有一日,太皇太后忽然来了精神,说道:“想来御花园的花也开了,我想去看看。”
  朱祁镇见状,立即知道,太皇太后的回光反照,他立即让人准备轮椅。他亲自推着太皇太后走在御花园之中。
  春夏之交,御花园之中,各种鲜花绽放,争奇斗艳,美不胜收。
  这个轮椅是朱祁镇吩咐能工巧匠打造出来的,虽然是木制车轮,但是却是藤椅,推起来并不沉重。
  太皇太后更是瘦了很多很多,所以朱祁镇推起来毫不费力。
  太皇太后就好像一个小姑娘一般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好香,这春色满目总是看不足的。”
  朱祁镇说道:“娘娘喜欢,可以常来。”
  太皇太后说道:“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大抵大限到了,皇帝啊,说实话,你比你爹要强多了。”
  朱祁镇立即说道:“孙儿比不得父皇。”
  太皇太后冷笑一声,说道:“我自己的儿子,我不知道。你爹什么都好,就是太贪玩了。从来不肯踏踏实实的做一件事情,喜欢画画,喜欢斗蟋蟀,见了几个狐媚子就走不动路了,说起来是能文能武。要不是祖宗留下基业深厚,他是不是准备做宋徽宗啊。”
  朱祁镇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对子言父,不要说在古代,即便是在现代,也是一个很失礼的举动。但是说话的偏偏是太皇太后。母亲数落儿子,不管当着谁的面,也是天经地义的。不要说现在宣宗已经去了,即便宣宗还在,面对太皇太后这样说,他也待受着。
  太皇太后说道:“皇帝,我最看中你的是什么?知道吗?”
  朱祁镇说道:“娘娘请讲。”
  太皇太后心中说道:“是你战战兢兢之心,你不知道你刚刚登基的时候,在我身边明明是怕得要死,却又刻意讨好的样子,实在是好笑之极。”
  “三杨乃是仁宗留下老臣,张辅也是两代侍奉我家,胡濙当初是太宗的私臣,那一个都是我大明忠良死节之臣。说不客气话,即便那一天你遭逢大难,他们都是会殉节之臣。真以为我和你父皇都是目盲之辈,会选一些心怀莫测的大臣,当托孤重臣的吗?”
  太皇太后看人,并没有看错。
  三杨两个病死任上,一个告老还乡不说了,张辅以七十老龄战死土木堡,胡濙在土木堡之边,还有夺门之变,这两大政治事件善后中,都发挥了重要的作用。特别是夺门之变的时候,胡濙已经八十了。
  可以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太皇太后想起朱祁镇登基以来,很多事情,总觉得可笑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朱祁镇也觉得自己当初做过很多傻子,特别是当初想引会昌伯家丁入宫,他实在太低估朱家的权威了。
  他直接一纸诏令召集御马监之中军队护卫,就行了。
  毕竟太皇太后虽然厉害,但是毕竟不姓朱,而太宗靖难起兵以来,几十年的威信,并不是那么容易动摇的。
  朱祁镇虽然觉得京营之中最大的势力,乃是靖难勋贵集团,但是这个靖难勋贵集团,其实换一句话,就是天子羽翼。
  这个性质一直到大明灭亡都没有怎么变过。
  祖孙两人相对一笑,似乎正统以来,宫中所有的暗潮做了一个了结。
  太皇太后最后说道:“皇帝,你功课好,说一说,贫贱骄人的典故。”
  朱祁镇稍稍一回忆,说道:“这是史记之中的典故。”他微微一顿,就背出一段道:“子击逢文侯之师田子方於朝歌,引车避,下谒。田子方不为礼。子击因问曰:‘富贵者骄人乎?且贫贱者骄人乎?’子方曰:‘亦贫贱者骄人耳。夫诸侯而骄人则失其国,大夫而骄人则失其家。贫贱者,行不合,言不用,则去之楚、越,若脱屣然,柰何其同之哉!’”
  朱祁镇这几年学习,可是真下了苦功夫,对儒家学术,仅仅是通其大义而已,但是在史学上却是下了苦功夫,即便而今他也抽时间听翰林院讲课。
  无他,他深刻的认识了一件事情。
  或许,古代的历史书与历史的事实有所出入,但是自从夫子削笔著春秋之后,历史本身就是政治学。
  特别是在资治通鉴之中表现的尤其明显。
  所以,朱祁镇下功夫读史书,就是为了以资今之用。
  太皇太后说道:“‘夫诸侯而骄人则失其国,大夫而骄人则失其家。’这一句话,说的太好了,这也是我最担心的一点。你的文韬武略,我不担心,但是你似乎骨子里有一股骄傲之意,是啊,纵然你改了祖宗成法,与内阁大学士坐而论道,但是这种骨子里面的骄傲,却一点也不少。”
  大明的礼法严苛,在很多时候都是让下面大臣跪奏,特别是很多严肃的场合之中,但是朱祁镇一改成制,不管大小臣工,在朱祁镇面前都有一个座位,当然了,也会因为官职不同,分为椅子,长木板凳,或者是墩子。
  但是这一点上,却足够朱祁镇收拢很多人心了。
  “娘娘。”朱祁镇想要反驳。他是有好多遁词的,毕竟对现在的朱祁镇来说,心中想一套,口中说一套,乃是家常便饭,游刃有余。
  但是面对生命到了终结的太皇太后,朱祁镇却一句谎话也说不从来。
  朱祁镇知道,太皇太后所说的对,这种骄傲,就是朱祁镇对于穿越者的傲气,觉得自己的见识来自历史的下游,足以压榨当世所有人的骄傲。
  太皇太后说道:“你是皇帝,天下臣民都是你的臣工,你有一点傲气,是很正常的。但是这一点,从来是我最担心的一点,有一句话,我给说了很多次,我再次对于说一遍: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是亡国之道。祖宗八十年之基业传到你这里不容易,我只要你在做重大决定的时候,想一想列祖列宗,想一想我。从今日之后,江山社稷之重,只有你一个人担着了。好为之,好为之。”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太皇太后崩
  御花园一行后,太皇太后的身子骨一落千丈,陷入弥留之态。每日不分白天黑夜,清醒的时间少,昏迷的时间多,甚至即便是清醒的时候,也不能说完全清醒了,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
  多次叫襄王的小名。
  但是襄王已经在麓川了。
  太皇太后终究没有等到皇子的诞生。在六月十五日,驾崩了。
  比历史上提前了三个月。
  却不知道是不是而今这个朱祁镇比历史上的正统更让他操心。
  太皇太后驾崩,举国同悲,天下缟素。
  在永乐年间,在与汉王争位的时候,太皇太后就参与其中,在仁宗登基之后,更是参与进入几乎所有重大的政治事件。
  如果说,仁宗皇帝乃是与民休息之政的提出者,那么太皇太后就是将这想法落实的人,从仁宗登基之后,到而今近二年,边疆虽然不能说没有烽火,但是海内并没有大战,百姓从永乐年间的奔波劳苦之中恢复过来。
  虽然朱祁镇有提出河北水利这样的大工程,但是于谦毕竟是能臣,在他的主持之下,不敢说百姓都没有承受营造之苦,最少很少人因为水利工程而家破人亡。
  即便朱祁镇也不得不承认。百姓得以安堵,多太皇太后之力。
  所以太皇太后不仅仅在官场,即便是在民间也有很高的威信。
  朱祁镇不管是真伤心,还是为了继承太皇太后的政治威信,对太皇太后的丧事也只有大办。朱祁镇亲自扶灵,葬礼规格之大,直追宣宗的葬礼。
  而这一件丧事,更是成为正统七年最大的事情。
  办完这一件丧事之后。
  朱祁镇却避居太庙之中,不见任何人。
  宫中忧心忡忡,不得不请皇后去劝。
  太庙之中,乃是供奉列祖列宗的地方。
  朱祁镇坐在蒲团之上,面前的乃是太祖,太宗,仁宗,宣宗,四位皇帝画像一字排开。
  朱祁镇坐在这里,就好像是在论文答辩一般,接受这些皇帝的质询。
  不,朱祁镇是在接受自己的质询。
  他对太皇太后的感情从来是很复杂的。
  最开始的政治假想敌,后来的心中靠山支柱。
  在做很多事情上面,朱祁镇都是可以大胆的去做,原因很简单,有太皇太后在。太皇太后是可以为他兜底的。
  就好像是小时候一样。
  太皇太后一去,朱祁镇心中先是觉得松了一口气,因为不管山岳说不说话,山岳在哪里,本身就是一股压力。
  不管太皇太后还政到什么程度,但是太皇太后只要活着,她一句话,就能引起重大的政治影响。
  朱祁镇做任何事情,不将太皇太后意见纳入考量之中,是不可能的。
  太皇太后走了,这股压力就不在了。
  这对朱祁镇来说,是一件好事吗?
  不,心中的依靠不在了。
  此刻,他真真正正的成为孤家寡人,之前有些心底的疑惑,是可以选择性的与太皇太后说说,但是而今,他又能与谁说啊?
  杨溥,于谦,王直,曹鼐,张辅,胡濙?
  别开玩笑了。
  朱祁镇怎么可能与他们说心底话。
  他们都是朱祁镇的左膀右臂,肱骨之臣,但是也是朱祁镇的对手与敌人。
  这个世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想将这个世界带到什么方向。他只觉自己好像是一个双目皆盲的剑客。
  不知道要走到何方,不知道敌人从哪里来,不知道朋友从哪里来。
  唯一能做的是,向前方走去,一步步走去,对于任何一个靠近的声音,都拔剑斩去。
  至于他选择的道路,到底是真能通向光明,还是黑暗,就连朱祁镇自己都动摇了。
  王安石变法的目的,未必不是好的,不管说王安石是奸臣也好,是名臣也罢,但是不得不承认,王安石变法引起的新旧党争,直接导致了北宋灭亡。
  很多事情,朱祁镇之前都没有想过,但是此刻却细细的剖析。
  如果让一个男人一瞬间长大,就是当他意思到,满目看过去,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全部是依靠自己的人。
  就好像是奉天殿的御座一般,看上去华丽非常,但是背后乃是九龙柱上面有龙形浮雕,是靠不得的,而两侧距离很远,根本不可能将双手放在扶手之上。
  必须坐得笔直才行。
  朱祁镇心中反思自己,一时间忘记了时间。
  忽然听见太庙的门一响,钱婉儿挎着一个篮子,挺着大肚子,走进了太庙之中。
  一进太庙,钱婉儿的呼吸都紧促起来。
  这里就好像是寻常人家的祠堂,一般都不许外人进入的,连钱婉儿也没有资格的,这也是下面的人不得不请皇后过来的原因。
  朱祁镇立即将钱婉儿搀扶过来,说道:“你怎么来了?”
  钱婉儿说道:“皇上,你在里面待了好几个时辰了。下面的人担心,就让我来叫。”
  朱祁镇看了看天色,说道:“让你担心了。”
  在古代过得时间长了,朱祁镇也学了一手看日头读时辰的技能。
  钱婉儿说道:“陛下身负天下之重,太皇太后去了,陛下即便是伤心,也不能这般,臣妾想来,太皇太后在天之灵,也不会让你这样的。”
  朱祁镇说道:“我知道了。”
  虽然朱祁镇心中为太皇太后去世伤心的成分,是有的。但是极少。因为朱祁镇早就蜕变成一个政治人物了,他或许身上有这样那样的伪装的,但是本质上,他解读太皇太后驾崩这一件事情,乃是从一个政治事件来解读。
  钱婉儿双手抓住朱祁镇的手,说道:“皇上,即便没有了太皇太后,你还有母后,还有我,还有孩儿。”
  “你即便是为了我们也要振作起来了。”
  朱祁镇看着钱婉儿,心中一阵触动。
  他看得出来,眼前这个女孩是爱惨了他。他本意上是在履行一个皇帝的义务,因为后宫和谐,才能让他花更多时间在朝政上。
  说起来,他琢磨杨溥心思的时间,也远远超过他想皇后的时间。
  但是这个傻子,却这么轻易的就动了真情。
  朱祁镇微微一笑,说道:“我知道,我会振作起来。”朱祁镇扶着钱婉儿说道:“走吧,朕饿了,列祖列宗灵前吃东西,总是不大好的。”
  钱婉儿脸上一红,埋怨道:“这还不是你中午没有吃饭,我才带了一些点心进来。”
  朱祁镇说道:“好,好,好,是我的错。”
  就这样,朱祁镇扶着钱婉儿走出了太庙。
  下午的阳光从他们身前打了过来,模糊了他们的身形。
  墙壁上的画像,用莫名的目光看着他们的背影,似乎有如神光一般。
  随着太皇太后的离开,永乐年间的风云人物,也跟着他们的故事成为历史的一部分,而朱祁镇却要踏着他们的余晖,继续的向前走下去。
  太皇太后的时代结束了,同样结束了,从洪熙年间到而今这一段,不敢说绝对和平,但是相对和平的时代。
  但是随着太皇太后的离开,草原上传来的战鼓之声,已经跃跃欲试了。
  已经持续二十年的和平,虽然还在继续下去,但是剩下的每一天和平的时间都弥足珍贵。
  一根已经绷紧的线,正在承受两边君主的合力施压,就等着崩断的一天了。
  朱祁镇的时代,就在夹杂在血光之中,一步步的来临了。
  只是他并不知道,到底是光明还是黑暗。但是他只能按着自己的意志走下去了。
  一场从辽东,宣大,榆林,宁夏,甘肃,哈密的战争,缓缓的拉开了序幕。


第三卷 龙战于野


名剑山庄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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