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5章 影响复关
作者:齐橙|发布时间:2024-06-29 11:16:14|字数:33253
赵健、王丰硕来到春天酒楼时,几名榆北工商局的干部正在对酒楼经理指手画脚,明显就是在找茬。二人假冒了个外地客商的身份,在旁边听了一阵子,这才打电话找到榆北当地的纪检干部,现场办公处理此事。酒楼经理事先得到冯啸辰的指示,把过去一段时间里各部门吃拿卡要的证据一并提交出来,当着赵健的面,榆北纪检主任也只能承诺要严肃查处,绝不留情。
以此事为契机,国家纪检部门派出了专门工作组,蹲点榆北专门查办勒索外地投资商的案件,榆北一大批干部抓的抓、免的免,空出了许多位置。由孟凡泽牵头从全国各地抽调的一批干部被空降到榆北,填充进了政府各部门,带来了新鲜的空气。政府里那些没有受到查处的官员也都收敛了许多,正气开始占了上风,投资环境明显好转,经济也随之有了起色,这其中的细节就不必赘述了。
赵健、王丰硕二人回到京城后,立即开始对举报冯啸辰的匿名信进行调查,由于冯啸辰明确提示匿名信与三培公司有关,赵健等人顺藤摸瓜,很快就掌握了确凿证据,并传唤了郭培元。郭培元一开始还试图抵赖,但他做的那些手脚哪里瞒得过专业人员,没问几句他就垮了,一股脑地把自己对冯啸辰先是试图贿赂,进而转为诬告的事情全撂了。
“郭培元被抓了,估计会判刑。”
长谷佑都郁闷地向吉冈麻也说道。
“我早就说过,这个姓郭的根本就是一个废物,从来干不成什么事情!”吉冈麻也愤愤地说道。
“我倒是觉得,采用这种方法去达到目的是不合适的,这有悖商业伦理。”寺内坦也提出了异议。
长谷佑都冷哼了一声,对于二人的评论不置可否。在他看来,所谓商业伦理不过就是寺内坦这样的书呆子才会相信的东西,世界上哪个国家的企业不搞这些名堂的?这也就是日本,如果换成美国,为了拿下一个大合同,出兵把人家国家总统换掉的事情都能干得出来,郭培元搞这点名堂只能算是小儿科罢了。
“归根到底,还是这个冯啸辰太毒辣了!”长谷佑都叹着气道。
“那怎么办?难道我们真的要拿技术去换股权吗?”寺内坦问道。
长谷佑都摇头道:“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和秦重合资的目的,就是要把中国人的技术扼杀在萌芽状态,如果继续向他们转让技术,那不是反过来帮助他们了?”
吉冈麻也道:“也许我们可以先和他们签一个技术转让协议,未来再想办法拖延就好了。实在不行,我们可以先转让一些过时的技术,把他们拖住。”
寺内坦道:“在来中国之前,我也是这样想的。可在与冯啸辰、崔永峰二人交谈过之后,我对这个方案就缺乏信心了。他们非常精明,而且对技术也非常了解,要想拿一些过时技术来敷衍他们,是完全不可能的。”
“的确如此。”长谷佑都道,“我已经感觉出来了,这个冯啸辰从一开始就反对我们控股秦重,只是碍于西北省和中国外贸部的压力,所以才故意装出纠缠技术的样子,其实是在拖时间。现在时间是在他们一边的,只要能够拖过一两年,随着中国国内冶金装备市场的回暖,秦重的经营状态就会好转,届时至少西北省这边就有可能会改变主意了。”
寺内坦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为什么不能让西北省和中国外贸部给他施加更大的压力呢?他不敢公开地反对这件事,就说明他是有所顾虑的,他顾虑的是什么?”
“当然是一个名义问题啦!”长谷佑都脸上现出一些阴森的笑容,“看起来,我们也只能是从官方途径来解决这个问题了。”
“怎么讲?”寺内坦和吉冈麻也同时问道。
长谷佑都道:“冯啸辰所以不敢公开反对我们控股秦重,是因为中国政府正在积极谋求复关,现在正是复关谈判最关键的时候,中国政府是不愿意在这样的事情上授人以柄的。他们所害怕的事情,就是我们的手段。我要给公司打电话,让公司通过通产省来向中方施压,我就不信中方会为了一家企业而与日本交恶。”
寺内坦耸耸肩膀,说道:“我认为你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而不是通过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技巧去解决问题。”
三立制钢所在日本也是数得上号的大企业,与日本通产省有着良好的关系。在得知谈判陷入僵局之后,三立制钢所找到了通产省官员,向他们反映了在中国受到的“歧视性待遇”。通产省的官员自然知道这其中的猫腻,事实上,这也是他们一直鼓励企业去做的事情,只要能够有利于日本的经济与外贸发展,通产省才不会在乎什么阴谋阳谋呢。
“冯助理,三立与秦重合资的谈判,是不是可以考虑加快一点进度?”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外贸部副司长徐振波亲自来到装备工业公司,与从榆北回来的冯啸辰会谈,一开口便委婉地提出了要求。
冯啸辰笑呵呵地说道:“徐司长,我们一直都没有耽误时间啊。这两次谈判你都是在场的,我和崔总工可是片刻都没停嘴啊。实在是双方要谈的问题太多,一时半会很难达成共识。”
徐振波道:“冯助理,咱们也算是老朋友了,明人不说暗话。你其实是反对三立控股秦重的,对不对?”
“也可以这样说吧。”冯啸辰不再抵赖了,用了一个比较含糊的回答,算是承认了徐振波的话。体制内没有蠢人,大家有时候显得很糊涂、很好糊弄,其实只是涉及到的事情必须要装糊涂而已,所有人都是心照不宣的。徐振波既然表示明人不说暗话,那就是要跟冯啸辰亮底牌了,冯啸辰如果还装糊涂,就未免太不给徐振波面子,大家就没法愉快地玩耍了。
徐振波叹了口气,道:“冯助理,你的心情我能够理解,毕竟你们是搞装备工业的,秦重作为装备工业的骨干企业,如果被三立控股,是一个重大的损失,这一点我也是非常清楚的。”
“既然如此,徐司长又何必催促我们加快进度呢?就这样拖着不是很好吗?”
“日本通产省向我们外贸部提出质疑了,他们认为我们在这个项目的谈判中没有表现出应有的诚意。”
“也就是说,日本政府出面了?”
“是的。”
“那又如何?”冯啸辰冷笑道。
徐振波又叹了口气,道:“冯助理,你不是做外贸工作的,不能理解我们承受的压力。国际贸易是要讲规则的,不能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我们如果有恰当的理由,当然是可以拒绝对方的要求的。但三立控股秦重一事,属于正常的企业投资行为,只要西北省和秦重自己有意向与三立合资,那么外贸部也罢,经贸委也罢,横加干涉就是有悖市场原则的事情,是违反关贸总协定要求的。现在我们正在进行复关谈判,如果因为这样的事情影响了谈判进程,我们遭受的损失是更大的。”
21世纪的互联网上,经常会有人质疑国家为什么要在外贸方面做出某些让步,比如说购买波音飞机、出口稀土之类,其实这都是贸易规则的要求。贸易是一种双向的行为,不可能一切都以我们一方的意志为转移。你如果限制对方的某种产品进口,那么对方就会采取报复措施,限制你的某种产品出口。
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经济的高速发展,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规模庞大的出口贸易。中国每年出口的服装、家电、玩具等等价值高达数千亿美元,赢得了世界工厂的美誉。中国从最初殚精竭虑谋求“复关”,到后来忍气吞声争取“入世”,都是为了获得在国际贸易中的更多权益。
就以中美贸易来说,有些人看到媒体上说波音在中国签走几十亿美元的大单,就愤愤然地说中国吃了天大的亏,殊不知中国每年从美国获得的外贸顺差高达上千亿美元,美国三天两头嚷嚷着说中国人抢走了美国的就业岗位,就是源于此。国际贸易这种事情,有时候是不能计较一城一池的,不吃小亏,如何能够占到大便宜?
徐振波向冯啸辰说的道理,也正是如此。三立控股秦重的事情,如果影响到中国的复关谈判,那么中国蒙受的损失又岂是一个秦重可比?
当然,也有另外一句话是徐振波没有想到,或者故意不愿意说出来的,那就是:
三立控股秦重这样的事情,真的会影响到中国的复关谈判吗?
至少在冯啸辰看来,这种可能性是不存在的,这不过就是日方的一种讹诈罢了。
中国需要国际市场,西方工业国家又哪里不需要中国市场呢?因为一家日本企业无法控股中国的一家企业,日本通产省就会与中国撕破脸,从此不再往来——这可能吗?
第六百零一章 给我一个理由
徐振波或许也能够想到这一点,但他不会说出来。对于他来说,日方提出交涉,他就要用最简单的方法去解决问题。如果他不给冯啸辰施加压力,未来万一因为这件事情产生什么恶劣的后果,就要由他来承担责任了,这样的事情他是不会做的。
“冯助理,我想,我们双方应当互相理解。你们有你们的难处,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装备国产化是国家的大战略,但复关同样也是国家的大战略,二者其实也是相辅相成的。如果我国能够顺利复关,我们的出口形势就会焕然一新,届时出口创汇增加,我们要引进一些先进的技术和装备,也就更加容易了,这不也有助于我们国家技术水平的提升吗?”徐振波循循善诱道。
他这番道理,自然是无法说服冯啸辰的,事实上,他也并不试图说服冯啸辰,而只是需要证明自己是有道理的,除非冯啸辰能够说出同样的一番道理,否则就必须照着他的要求去做。
冯啸辰皱起了眉头,徐振波拿出来的这个道理,他一时还真不好反驳。复关的重要性,他是明白的,他如果非要说这件事与复关没有关系,而徐振波却一口咬定二者有关系,那就成了一笔糊涂官司,没准要一直闹到部长那个层面去,这是冯啸辰所不喜欢的结果。他从一开始选择了拖延战术,也正是因为不想直接与石福林、徐振波他们形成对立关系,而现在徐振波却把这道非此即彼的选择题摆到了他的面前。
“这么说,外贸部的意见是支持三立控股秦重了?”冯啸辰问道。
徐振波道:“这倒不是,这件事还是要通过谈判来决定的。但冯助理此前的谈判策略,最好还是不要用了,这种策略容易招来一些非议。”
“如果我们坚持不同意三立控股呢,外贸部能不能支持我们呢?”冯啸辰又问道。
“我们需要一个理由。”徐振波道,“一个能够向关贸总协定交代的理由。”
“我明白了。”冯啸辰点头道。
所谓需要一个理由,就是说徐振波不愿意对这件事表态,把决定权交给了冯啸辰。秦重的地位,徐振波就算过去不知道,经过这几轮谈判,也已经弄清楚了,这样一家骨干企业被外资控股,社会影响是非常大的,弄不好中央领导也会提出质疑。但要让徐振波公开支持冯啸辰,他又不可能做,因为外贸部这边还要承担外商方面的压力,这也是不容小觑的事情。
在这种复杂的情况下,徐振波要做的,就是把球踢给冯啸辰,让冯啸辰去扛雷。你如果能够找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把这件事否定掉,那么我也乐见其成。你如果找不出理由来,那对不起,我们只能照着关贸总协定提出的自由贸易原则,支持三立控股了。
原来的拖延战术不能再用了,冯啸辰只能另辟蹊径。还好,1994年的农历新年到来了,三立方面再着急,也没法要求中国人在春节期间加班谈判,所有的事情只能等到春节过后再说。冯啸辰得到了几天假期,能够呆在京城好好地陪一陪家人。克林娜在不久前生下了一个中德混血的小男孩,此时正在京城体验着中国特色的“坐月子”,晏乐琴与冯华一家也赶在春节期间回国来团聚,冯啸辰的那个小四合院里小孩哭、大人笑,热闹异常。
“文茹,你今年硕士毕业了吧,准备找一份什么工作?”
院子里,大家围坐闲聊,冯啸辰向德国堂妹冯文茹问道。十几年前,冯啸辰第一次见冯文茹的时候,她才11岁,是个标准的德国小萝莉。现如今,她已经是一个25岁的大姑娘,是德国科隆大学的金融学硕士,马上就要毕业了。
“我还没想好找什么工作呢。”冯文茹笑嘻嘻地摇着头应道,一头金黄的长发飘来飘去的,甚是好看。
“你学金融学,难道不想子承父业,到三叔的银行里去工作?”冯啸辰道。
冯文茹扭头看看父亲冯华,笑道:“我不喜欢我爸爸目前的工作,用我奶奶的话说,我爸爸就是一个食利者,是寄生虫。”
“我可没这样说过。”晏乐琴矢口否认。这话其实还真是她说的,只不过她说过就忘了,却不料冯文茹记在了心上。
晏乐琴是个搞技术的人,对于冯华这种搞金融的人的确是有些成见的。金融原本的意义在于为实业部门的发展筹措资金,是依附于实业部门而存在的。但伴随着金融市场的过度发育,金融逐渐变成了一种金钱游戏,金融寡头呼风唤雨,把实业部门玩弄于股掌之间,扮演了一个吸血鬼的角色。
由于搞金融赚钱更快,许多产业资本纷纷流向了金融部门,最优秀的年轻人也不再以成为工程师、科学家为理想,而是更愿意进入金融行业,成为投行经理或者私募投资人。整个西方世界的经济都出现了脱实向虚的趋势,这让晏乐琴这样的老一代科学家很是痛心。
“我只是说搞金融不能产生价值,不如搞工业那样能够造福于社会。可是我这样说又有什么用,你不还是学金融去了吗?”晏乐琴笑着向孙女抱怨道。
“奶奶,我学金融和我爸爸学金融可不一样。他是想着怎么赚钱,而我想做的,是跨国投资,帮我啸辰哥哥这样的实业家募集资金。”冯文茹说道。
“是吗,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冯啸辰有些诧异地问道。
冯文茹道:“你不是一直都在欧洲市场筹集资金吗?最早办企业的时候,还有奶奶当理事长的那个科技基金。凌宇哥和林涛哥他们都是学技术的,天天说学了技术回中国来搞建设,我不懂技术,帮你们募集一些资金总是能够做到的吧?”
“有志气!”冯立翘着大拇指赞道,“文茹虽然不是在中国长大的,能够有这样一份心,也对得起你爷爷和你奶奶了。”
“谢谢大伯夸奖。”冯文茹向冯立微微鞠躬道。
冯啸辰心念一动,问道:“文茹,说起募集资金,我倒是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一下。如果有一家外国企业想要控股德国的某家企业,而德国政府出于技术保护的需要,不希望这家企业被外国企业控股,那么该如何做呢?”
“那要看这家企业自己的意思吧?”冯文茹道,“从法律上说,只要这家企业自己愿意出让股权,政府是不能干涉并购行为的。当然,如果这家企业对于国家非常重要,政府也可以考虑采取其他的方法来阻止这起并购案。”
“具体有什么方法呢?”冯啸辰追问道。
冯文茹摇摇头道:“哥,你说的条件太含糊了,能不能说得更具体一些呢?不同的情况有不同的方法,有些方法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我爸爸更了解一些呢。”
“哦,是这样?”冯啸辰点点头,然后便把三立试图控股秦重的事情向众人说了一遍,这件事本身也没有什么密级,所以他是可以向家人透露的。
“什么,日本人想控制秦重?”晏乐琴是最先表示恼火的。自从与国内建立起联系之后,晏乐琴一直都很关注国内的装备工业建设。秦重是冶金装备的骨干企业,而晏乐琴本身就是搞冶金装备的,所以对秦重又尤为熟悉。现在听说居然有日本企业想要控股秦重,而是听冯啸辰的意思,日本人图谋的是利用控股权扼杀秦重的技术,晏乐琴岂有不急眼的道理。
“这怎么能行,国家怎么能够同意这样的事情?”晏乐琴怒道。
“妈妈,你不要着急,中国政府这样做,想必也有他们的苦衷吧。”冯舒怡倒是更淡定一些,她说道:“中国政府近几年一直在谋求恢复关贸总协定缔约国地位,为此与西方国家进行了许多轮谈判。开放投资市场,是西方国家提出的条件之一,中国政府想必也是不便直接插手企业间的并购行为。”
“这就是趁火打劫吧。”冯立在一旁评论道。
“没错,就是趁火打劫,可是,中国自己提出要搞市场经济,西方国家提出这些要求,中国也就必须要响应了。”冯华解释道。他是个银行家,这种事情见得多了,冯啸辰一说,他就明白了其中的关节。
“这件事,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秦重自己拒绝三立的收购,这是企业行为,谁也无法干涉的。”冯文茹献计道。
冯啸辰苦笑道:“如果能这样做,我还需要伤这个脑筋吗?现在的问题是,秦重已经划归西北省管理,西北省作为秦重的资产所有者,是倾向于与三立合资的,这能够成为他们招商引资的政绩。三立正是看中了这一点,向西北省提出控股秦重的要求,西北省是同意的,所以我们就很难办了。”
“这就相当于企业本身愿意被外资控股,而啸辰你作为国家利益的代表,要阻止这起收购案,是不是这样?”冯舒怡总结道。
“是的。”冯啸辰道,“现在日本通产省以保障自由贸易的名义,要求中国外贸部同意这桩并购案,外贸部有些扛不住压力了。中国在这方面缺乏经验,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种事情,我想你们在德国应当是比较熟悉这种操作的,能不能给我一些建议呢?”
第六百零二章 他一定是教艺术体操的
“这方面的办法还是很多的吧。”冯华轻描淡写地说道:
“西方国家政府如果想阻止一桩收购案,可以找出无数合理的理由,全都是不违背关贸规则的。事实上,关贸总协定就是一个讨价还价的地方,哪有人家一交涉,我们就必须让步的道理。”
“可是,我们不了解这些技巧啊,叔叔,你能教我一些吗?”冯啸辰赖着冯华说道。其实他也不是完全不懂,只是想听听冯华有什么高招,或许对自己有些启发。
冯华道:“比如说吧,对方在并购了企业之后,能不能保障原有职工的就业,以及当地的税收,这就是一个需要商讨的条件。如果对方并购之后会进行大规模的裁员,那么政府可以从保护就业的角度,阻止并购。”
“这个恐怕难不住三立,他们不一定需要大规模裁员。”
“还有就是工会的意见,如果企业里的工会反对外来投资者,政府也可以以此为由,阻止并购行为。”
“工会的意见,如何体现呢?”冯啸辰问道。秦重当然是有工会的,但此工会与冯华说的西方企业里的工会大不相同,至少权力没有那么大。西方企业里的工会,对应于中国企业内部应当是指职工代表大会,当初韩江月想承包新液压的时候,徐新坤就是以职工代表大会的名义对她予以支持的,弄得塘阜县经委也没有办法。
“可以由工会向法院或者政府提出要求,反对并购。哪怕他们没有什么过硬的理由,政府也会予以考虑。而事实上,很多时候政府也只是需要一个这样的借口而已。”
“借口?嗯嗯,明白了。”
“另外就是涉及到环保、农业、国家安全等等,只要愿意想办法,理由总是会有的。”冯舒怡在旁边乐呵呵地插话道,她是当律师的,这种把戏见得多了,此时也忍不住要提点侄子几句。
冯啸辰点头不迭,冯华他们说的这些,冯啸辰也是知道的,现在听他们一说,他就更踏实了。徐振波要的不就是一个理由吗,正如冯舒怡所说,只要愿意,理由总是有的。
春节过后,冯华一家三口便返回德国去了,晏乐琴留了下来,准备在国内多住一段时间。冯啸辰和冯凌宇都已经有了孩子,晏乐琴作为曾祖母,也希望能够和第四代亲近亲近。老太太今年已经是80高龄,但身体还很好,和冯姗玩上半天也不觉得累。
冯啸辰可没有那么清闲,过完年,长谷佑都便催着要重开谈判,徐振波和石福林也表示不宜再拖延了,冯啸辰只能与王根基一道,重新坐到了长谷佑都等人的对面。
“长谷先生,我们今天想讨论一下合资之后原来秦重职工的待遇问题。有消息称,三立控股秦重之后,会将秦重原有职工的工资在现有基础上提高一倍,请问贵公司是否的确有这样的打算?”冯啸辰问道。
长谷佑都正色道:“我们并没有做出这样的承诺。不过,我们控股秦重之后,会采取我们三立的工资制度,那些对公司有重要贡献的职工,工资是会得到大幅度提升的。”
“也就是说,并不是全部职工的工资都能够得到提升?”
“不是的。”
“那么,关于这一点,你们是否向秦重的职工代表说明过呢?”
“这个……恐怕没有必要吧?”
冯啸辰掏出一份资料,说道:“我这里有一份总工会和浦江晨报在秦重做的调查报告,其中有几个数据,希望长谷先生能够关注。第一,在这项涉及到835个样本的调查中,有95.6%的受访者表示,他们支持三立控股的前提是三立控股之后能够将他们的工资提高至少一倍。如果三立无法做到这一点,恐怕职工代表大会对于这桩合资案是会投反对票的。”
“有这样的调查,我怎么不知道?”没等长谷佑都说什么,秦重的厂长陈琨已经瞪圆了眼睛,表现出惊诧的神情。
冯啸辰道:“这项调查是由第三方机构进行的,为了避免厂方的意见影响调查的客观性,第三方机构没有与厂方沟通,这也是国际惯例,长谷先生应当懂吧?”
“呃……这倒是允许的。”长谷佑都讷讷地应道。
这项调查,自然就是冯啸辰受了冯华夫妇的启发之后,指使小姨子杜晓逸去做的,至于说总工会那边,杜晓逸巧舌如簧,请他们出个名义还是很容易的。
杜晓逸设计了一份问卷,拿给冯啸辰看的时候,直接就让冯啸辰笑喷了。就比如说刚才冯啸辰举的那个数据,问卷上的原题是这样的:
请问,在以下哪种情况下你最愿意支持三立控股秦重。
A、工资提高一倍以上;
B、工资提高50%以上;
C、工资维持不变;
D、工资下降一半。
“你们平时就是这样设计问卷的?”冯啸辰看到这道题目的时候,有些不敢相信地对杜晓逸问道。
杜晓逸自豪地回答道:“当然,我在学校专门学过民意调查的,我们老师是全国知名教授呢。”
“他一定是教艺术体操的……”冯啸辰断言道。
尽管知道这份卷子是多么不靠谱,但冯啸辰还是非常支持小姨子去做这项调查的。事实上,西方国家搞民意调查的时候,也没少玩这种把戏,这就如同后世郭老先生经常用的一个梗:你是喜欢我呢还是喜欢我呢,还是喜欢我呢?
用这样的问卷去做调查,如果选A的达不到100%,那才是咄咄怪事呢。要说起来,老企业就是老企业,总还有那么几个另类的,所以最终并没有得到100%的结果,这倒使得数据看起来更唬人了。
反正我做过调查了,你觉得我的调查不科学,我们可以讨论啊,实在不行,我们可以重做啊,只要你能耗得起时间。
长谷佑都并没有看到这次调查的问卷,他虽然满腹怀疑,但却无从驳起,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就这个问题,我们愿意向秦重的职工做一个解释。另外,石主任和陈厂长是不是也可以帮我们做一些解释工作。”
“这就涉及到我要引用的第二个数据了,89.2%的受访者表示,希望三立能够把这项承诺明确写到合同中去,因为他们对三立的口头承诺持不信任的态度。”
“……”
“还有第三……”
“冯助理,我觉得这种调查也不一定非常客观吧?再说,职工的意见当然是很重要的,但企业并购不能完全以职工的意志为转移,咱们还是要讲一点民主集中制的嘛。”石福林听不下去了,赶紧出来打断冯啸辰的话。
“是啊,冯助理,这毕竟只是媒体的一家之言,不足为信啊。”徐振波也附和道。
冯啸辰道:“石主任,徐司长,企业并购要征求工会的意见,这也是国际惯例,我们不能破这个例吧?长谷先生,你认为呢?”
长谷佑都只觉得脑袋有点晕,他完全明白这又是冯啸辰想出来的拖延计策,但要让他说不需要征求工会意见,他也说不出口。冯啸辰既然敢这样说,自然是做足了功课的。日本企业到美国、欧洲等地去兼并当地企业的时候,是遭遇过这种阻碍的,冯啸辰只要有心,就能够找出这样的案例,让他无话可说。
“我想,我们会充分考虑这个问题的,我们既然想控股秦重,自然要尊重秦重职工的要求,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长谷佑都敷衍着回答道。
于是,一次谈判又这样被耽误下来了。长谷佑都再次向公司求助,而公司也只能再次与通产省联系,通产省则再次联络中国外贸部进行磋商,最后商定各退一步,三立公司承诺在合资后给职工增加一些福利,而中方则愿意做好职工的安抚工作,避免与三立方面的冲突。
当徐振波臊眉耷目地再次来到装备公司,向冯啸辰通报此事的时候,他又听到了一个更骇人听闻的消息。
“什么,国防机密!”
徐振波直接就从凳子上蹦起来了,这怎么又和国防扯上了?
“的确涉及到国防机密。”冯啸辰严肃地说道,“我也是刚刚从秦重的前总工胥文良同志那里了解到,60年代我国研制核武器的时候,秦重承担了一部分离心机的制造工作,不含胥总工这些已经退休的同志,全厂还有将近1200名在职职工参与了这项工作,如果三立控股秦重,这些同志必须调离。”
“冯助理,你是跟我开玩笑吧?”徐振波急眼了。有资格参加核工程的职工,最起码也得是政治可靠、技术过硬的。现在过了30年,这些人肯定都是厂里最有经验、技术最好的那批老工程师、老工人,如果把这些人调离,秦重还能剩下什么?就几个食堂里洗菜的大妈,三立还会愿意合资吗?
冯啸辰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徐振波,说道:“徐司长,我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了解到这个情况之后,我向科工委进行了确认,科工委给我们出具了文件,指出所有参与过国防重点建设的企业,如果要与外商进行合资,尤其是涉及到外商控股的情况,一定要注意保密要求,尽可能将相关人员调离原单位,以免泄密。”
第六百零三章 变成了摇钱树
徐振波没有接冯啸辰手里的文件,而是没好气地斥道:“冯助理,我知道你和科工委的关系好,讨一个这样的文件不成问题。可是,这样的借口,是不是太生硬了?”
冯啸辰嘻嘻笑道:“徐司长,你上次不是只要求我提供一个理由吗?国防安全,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现在冷战已经结束了,用这样的理由去敷衍外商,说不过去的。”徐振波不屑地说道。
冯啸辰道:“徐司长,三立如果这样说,你就请他们帮我们在日本采购高精度的五轴联动机床和高性能控制芯片,只要他们能够帮我们买到,秦重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再插手。”
“唉……”徐振波无语了,作为外贸部的干部,他哪会不知道冯啸辰提出的要求是日方不会答应的。冷战的确结束了,但西方国家对中国的高技术禁运并没有结束,高精度机床和高性能芯片都属于对华禁运的范围,其中的理由恰恰就是国防安全问题。
“你是打算在下次谈判中出示这份文件吗?”徐振波问道。
冯啸辰道:“是的。不单是秦重,其他的一些装备骨干企业,也都有类似的要求,如果外资要对这些企业进行控股,那么企业中参与过国防重点工程项目的职工必须全部调离。”
“这个条件,三立是绝对不会接受的。”徐振波说道。
冯啸辰耸耸肩:“Who cares?”
“这个问题……我需要向主管部长汇报。”徐振波无奈地说道。
回到部里,徐振波第一时间便把装备公司这边的情况向分管的副部长曹海明做了汇报。曹海明听罢,沉吟片刻,对徐振波问道:“振波,对这件事,你是怎么看的?”
“我感觉,装备公司是在想一切办法阻止这项合资工作。”徐振波应道。
曹海明摇摇头,道:“这是很明显的。我的意思是说,你对于三立控股秦重的事情,是什么态度?”
徐振波迟疑道:“这件事,我主要还是从我们外贸部的角度来考虑的。招商引资是我们的工作,从这个角度来说,三立入股秦重,是与我们的目标相一致的。此外,日本通产省对这件事也非常积极,如果处理不当,有可能会影响到我们的复关谈判……”
“这就是你的视野问题了。”曹海明道,“振波,我们是做外贸工作的,但我们必须时刻记住,我们是为国家做外贸,我们做外贸的目的,是为国家的建设服务,所以绝对不能为了做外贸而不顾国家整体利益。我们复关的目的是什么?是扩大出口创汇,是消除国外的贸易歧视,为国家采购更多急需的设备和原料。如果为了复关而放弃国家利益,那这个关不复也罢。”
“我明白了。”徐振波哪会听不出领导的意思,既然有领导撑腰,那么日本通产省的聒噪他也就不必放在心上了。很明显,领导的意图与冯啸辰的诉求是一致的,而在冯啸辰的背后,也有罗翔飞、孟凡泽、国家经贸委、科工委等一干高级别领导。这些高层的官员可能会有各种不同的政治观点,但在富国强兵这个方面,是高度一致的。
“可是,西北省那边,我们怎么答复呢?”徐振波又提出了一个问题。
曹海明微笑道:“西北省那边,也放弃这件事了。他们省里刚给我来了一个电话,说他们也觉得秦重这样的骨干企业被日资控股是一个重大损失,所以希望我们能够替他们挡住日方的压力。”
“这是怎么回事?”徐振波惊讶道。
曹海明道:“很简单,秦重刚刚签下了两个大合同,金额都是过亿的,西北省才不会把这棵摇钱树送给日本人呢。”
此刻,滨海省霞源市最好的饭店里,一场盛大的宴席正在举行。被邀请的一方,是秦州重型机械厂的厂长陈琨、销售处长邓攀、总工程师崔永峰等人,而主人这方,则是霞源市最大的一家民营企业,霞光钢铁厂。
“陈厂长,感谢你们对我们霞钢的支持,我啥也不说了,都在酒里。”霞光钢铁厂厂长屠可纯手里端着二两装的大酒杯,拉着陈琨,微微卷着舌头说道。他已经明显有了几分醉意,但脸上的笑容是那样兴奋。
陈琨一手扶着屠可纯的肩膀,另一只手也端着酒杯,说道:“屠厂长,这感谢的话我可不敢当,这明明是你们给了我们业务,救了我们厂,怎么还反过来说感谢我们呢?应当是我们感谢你才对啊。”
就在下午,霞光钢铁厂刚刚与秦重签订了采购一条薄板热轧生产线的合同,合同金额达到3亿多元,抵得上秦重两三年的营业额了。加上此前与新阳省一家国营钢铁厂签的另一条生产,秦重未来几年都不愁吃喝了。这还仅仅是新年伊始,看过去一年全国钢铁行业的生产形式,可以想象今年还会有新的大单来临,秦重可以说是迎来了春天。
也就是这个消息传回西北省之后,西北省对于三立控股秦重一事的态度马上发生了180度的大逆转,由原来一心想把秦重当成包袱甩掉,变成担心秦重被三立拿走,使省里损失了这样一个利税大户。
陈琨原本对于三立控股这件事态度有些摇摆,签下这两个大单之后,他就坚定地站在反对的一方了。手上有几个亿的订单,他这个厂长说话也有底气了,到省里去也有地位了,还有必要去给日本人当下属吗?
也正因为这样的原因,这一次与霞钢的签约仪式,陈琨亲自参加,并表示要设宴感谢霞钢的一干人等。谁料想,屠可纯却反过来向他表示感谢,这可让他有些惶恐了。
听到陈琨的话,屠可纯哈哈大笑,道:“陈厂长,你能到我们霞源来,就是看得起我。你应该知道的,我老屠就是一个农民出身,放在五年前,你打死我我也不敢相信能和你陈厂长坐在一起喝酒,更不敢相信你们秦重这么大的企业,能够专门帮我们造一条生产线,这简直就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啊。”
“瞧屠厂长说的,你们霞钢在钢铁行业里也是赫赫有名的大企业了,以后我们这些搞冶金设备的,还指着你屠老板给口饭吃呢。”陈琨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其实,别说屠可纯想不到,放在五年前,陈琨也想不到一家民营钢铁厂有资格向秦重订购轧钢生产线,秦重的客户哪个不是响当当的国家大型企业,民营企业难道不应当是那种规模小、技术落后的小作坊吗?什么时候能够建得起价值3亿多元的大型连铸连轧生产线了?
可这样的事情恰恰就发生了。霞光钢铁厂原本只是一家乡镇小厂,是从乡农机厂的铸造车间分立出来的,年产量也就是几十吨而已,炼出来的钢材也谈不上有多好的品质,仅能用来做一些钢门窗之类。屠可纯是个能吃苦的人,带着十几个工人艰苦奋斗,十几年时间,愣是把这家小厂发展到了年产几十万吨的规模。
这几年,国内经济发展得特别快,尤其是近两年房地产持续升温,钢材供应十分紧张,价格也一路攀升,屠可纯赚钱赚得手抽筋。看到国内的政策越来越宽松,他的胆子也越来越大,毅然决定把生产规模再扩大一倍,为此撒出了一大批设备订单。
秦重是国内生产热轧设备的头号企业,屠可纯便尝试着派人去与秦重接洽,询问秦重是否可以屈尊为自己这家民营钢铁厂建一条轧钢生产线。秦重的销售部门一开始还有点不相信,觉得一家民营钢铁厂怎么可能有这样大的订单,待到一打听,才知道现在的民营钢铁厂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样子,一年几十万吨的产量,比一些国营中型钢铁企业也不差多少了。
最难得的是,国内那些国营中型企业是没有气魄一下子拿出几个亿来新建生产线的,但屠可纯就敢这样做。一旦这条生产线投产,霞钢的钢材产量能够跃上一个新台阶,直接与国营大厂并驾齐驱,届时就没人敢小觑这家企业了。
“陈厂长,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老屠琢磨过了。明年把钢材产量搞到100万吨,后年搞到200万,到2000年的时候,最起码搞到500万吨。到那时候,我得有三条热轧线,加上三条冷轧线,要搞那种全部电脑控制的,跟外国人的一样。”屠可纯带着酒劲,牛烘烘地向陈琨说道。
陈琨道:“没说的,我们现在正在开发下一代的热轧设备,到时候只要你屠厂长招呼一些,我们就给你建一套达到世界一流水平的热轧线,保证不比日本人的差。”
“日本人?”屠可纯露出一个鄙夷的表情,说道,“我最讨厌日本人了,他们的设备再好,我也不用。我这个人最爱国了,我就认准咱们国家自己的设备。陈厂长,你们可得加点油,别让我们失望了。”
陈琨哭笑不得,如果眼前这位标榜自己最爱国的农民企业家知道秦重前一段还在与三立谈判合资的事情,不知道会有什么感想。他举起酒杯,对屠可纯说道:“屠厂长,有你这话,我们秦重一万多职工就算是拼出命来,也要搞出一流的设备,把日本人给灭了!”
“好,就冲陈厂长这话,咱们干!”
“干!”
第六百零四章 渐进式改革
“霞光钢铁厂?这样一家民营企业,居然救活了一家国营大厂,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啊。”
京城,蓝调咖啡沙龙里,丁士宽听过冯啸辰讲述的秦重案例,感慨万千。
这是战略班的又一次聚会,班上的同学都是搞经济工作的,这种聚会除了能够增进大家的友谊之外,还能够互通消息,对于大家的事业发展都是有好处的。
“这样的例子已经不少了。”王振斌道,“这几年民营经济的发展速度非常快,反而是国企有些萎靡不振。我们计委的同事聊天的时候都说,如果没有乡镇企业和私营企业,这几年中国的经济增长速度就很难看了。”
“国企的情况的确是很糟糕啊,我记得我出国之前,国企还是主力军呢,现在怎么成这个样子了?我这半年呆在榆北,看到的情况真是觉得触目惊心。”刚从榆北返回京城来休假的祁瑞仓评论道,他现在是榆北市招商局的副局长,对地方上的情况是非常熟悉的。
冯啸辰道:“老祁,榆北的情况还是有些特殊,中部和南方的国企情况没那么悲观。不过,总体来说,国企现在是面临着转型,困难很大,这是实情。”
“国企的负担太重了,不甩掉这些负担,国企是不可能脱困的。”谢克力说道。
“有关国企目前的困难,我总结了几点,正好请大家听听对不对。”丁士宽又露出了他的学究本色,对众人说道。
众人都放下了手里的吃食,认真地等着丁士宽说话。班上原本有两个做学问的同学,自从祁瑞仓去榆北挂职之后,做学问的就只剩下丁士宽一个了,大家也想听听理论界的一些见解。
丁士宽道:“第一点,我认为在整个80年代,国企承担了整个改革的成本。乡镇企业和私营企业所以能够发展起来,是因为有国企在支撑着整个国民经济,而且做出了巨大的牺牲。”
“赞成!”几个同学参差不齐地说道。
80年代的改革,大家都是亲历者,自然知道乡镇企业和私营企业都是如何发展起来的。像阮福根的全福公司,平时养不起高级技工和工程师,遇到有事情的时候,就从国企借人。说是借,其实国企是拿不到一分钱的。这实际上就相当于国企在帮私营企业养人,而得利的却是私营企业。
到80年代后期,职工下海越来越多,而能够下海的往往都是技术过硬的人才。国企成了一个包吃包住的培训学校,学得好的学员就毕业去私企赚大钱了,学得不好的则由国企养着。民营经济不需要付出培训费用,却能够获得最优秀的人才,这就是它们能够迅速成长的原因。
至于说到民营企业通过各种不法手段撬国企墙角的事情,就不值一提了。近的例子就如榆重锻压机床车间那种情况,单位出钱派业务员去拉业务,拉回来的业务却被撬到私人企业去了,这也是国企承担的改革成本之一。
“改革初期,如果没有国企来承担这些成本,民营经济是不可能成长起来的。可以这样说,国企是为我们的市场经济做出了牺牲。”丁士宽总结道。
祁瑞仓摇了摇头,笑着说道:“老丁,你这个说法,我有点不太能够接受,不过一时也说不出你错在哪。唉,我这半年干的都是些俗事,在芝大学的那些东西全都还给老师去了。”
“哈哈,看来瑞仓是个被招商局长耽误的诺奖得主啊。”冯啸辰打趣道。
“实践出真知,我倒不后悔。”祁瑞仓道,说罢,他又指了指丁士宽,道:“还是让老丁继续说吧,我觉得他总结得有点意思。”
丁士宽于是继续说道:“第二点,那就是国企的社会负担太重了。据我们下去调研得到的数据,大多数国企退休工人和在职工人的比例差不多是1比2,也就是2个在职职工要养1个退休工人。”
“榆北的情况比这还糟,差不多是1个在职的养1个退休的。”祁瑞仓道。
丁士宽点点头,道:“退休职工的负担可不光是工资,还有福利、医药费等等。尤其是医药费负担,差不多就能够把一个厂子拖垮。”
王振斌道:“这是我们正在研究的问题,就是要把国企的社会负担转出来,建立全面的社会保障制度,把退休工人交给社保系统去负担,这样国企就能够轻装上阵了。”
“幼儿园、托儿所、职工医院等等,也应当转给社会去办,这也是一个很大的负担。”于蕊补充道。
“第三,”丁士宽又接着说道,“那就是国企本身的机制问题了,大锅饭,人浮于事,企业经营状况与领导的待遇没有关系,这样的企业怎么可能具有竞争力。”
“这个问题就复杂了。”王振斌皱着眉头说道,“国家已经提过不止一次,要改变国企的内部管理机制,至少是需要砸掉铁饭碗的。但现在光是那些停工企业的下岗职工就已经让我们挠头了,如果那些效益好的企业也开始裁撤冗员,整个国家的就业压力该有多大,你们计算过没有?”
“很简单啊,鼓励私人创业,发展小型企业,尤其是服务业企业。这种企业吸纳就业的能力是最强的,我在榆北就是搞这个的。”祁瑞仓信心满满地说道。
冯啸辰道:“榆北的经验的确可以借鉴一下。榆重进行分拆之后,大量的冗员都被私营企业吸纳掉了。像海东省的全福机械公司,一下子就从榆重招收了300名工人。这些人对于国企来说是负担,到了他们那里,可都是宝贝呢。”
“也该让这些私营企业做点贡献了。”谢克力说道,“刚才老丁不是说了吗,80年代的改革,是国企承担了成本,帮助了乡镇企业的发展。到了90年代,国企也要开始改革了,那么就该让乡镇企业和私营企业去承担成本了。”
“老谢说得太好了!”丁士宽一拍手掌,赞道,“各位,这就是我今天特别想向大家谈的一个想法。我发现,中国的改革和前苏联的改革存在着一个非常本质的区别,那就是中国在进行国企改革之前,先培育起了民营企业这支生力军。这样当国企开始改革的时候,民营企业能够承担起吸纳就业、保持经济发展速度的作用。而反过来看前苏联,它也是存在着体制僵化的问题,所以启动了国企改革。但当它的国企开始改革的时候,社会上没有一个强大的民营资本群体能够承担改革的代价,所以前苏联就垮台了,俄罗斯直到现在仍然深陷危机,无法自拔。”
“这个观点有点意思。”祁瑞仓道,“我也思考过苏联改革和中国改革的区别,隐隐约约想到了这么一点,但是不如老丁你总结得这样精确。我觉得,苏联的改革可以称为一种激进的改革,而中国的改革嘛……”
“我把它叫作一种渐进式的改革。”丁士宽道。
“渐进式改革,这个说法不错。”祁瑞仓道,“老丁,我觉得你可以把这个思想再深化一下,写篇文章,应当能够引起轰动的。”
丁士宽道:“哈哈,老祁,我一直想约你一块写这篇文章呢,你的西方经济学功底比我好,肯定能够分析得更透彻的。”
祁瑞仓叹道:“唉,我倒也想写啊,可是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哪还有心情去写什么论文。不瞒各位说,我这趟回京城来,是来化缘的。”
“化缘?”众人都有些不解,“你化什么缘。”
“找资金啊。”祁瑞仓道,“我手上有十几个特别好的项目,思路好,人也能干,可就是缺启动资金,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我找银行贷款,可银行现在正在紧缩银根,贷款非常困难。这不,我就回京城来了,老大你是计委的,老谢你是财政部的,你们随便哪个手指缝里漏点钱下来,也够我们那里的下岗工人把厂子建起来了。”
“不会吧,老祁,你是来找我们开后门的?”王振斌带着夸张的惊讶表情问道。
“没错,就是开后门。”祁瑞仓理直气壮地说道。开后门这个词不太好听,但他是为下岗工人谋福利,并非为了自己的私利,所以说出来也是无妨。
谢克力哈哈大笑起来:“老祁,你这可就不对了。你不是最反对政府干预经济的吗?还说什么自由市场原则,什么企业家精神,什么政府要抛弃父爱主义,好嘛,才当了半年的政府官员,计划经济的这套东西,你全学会了。”
祁瑞仓蓦地有些脸红,其实谢克力说的这些,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而且思想斗争了许多天。但对自由市场的信仰,总敌不过眼前的现实,他原来是个学者,说点风凉话很容易,现在当了招商局官员,才知道做事有多艰难。
“唉,纸上得来终觉浅,有些理论上的东西,也要联系实践嘛。”祁瑞仓掩饰着说道,他用手一指丁士宽,道:“老丁不是说了吗,中国的改革,是渐进式改革。我要搞的自由市场,也是渐进式的自由市场,现在嘛,就请各位拉兄弟一把了。”
第六百零五章 国企改革
祁瑞仓这一卖萌,众人都哄笑起来了。祁瑞仓除了思想上有些激进之外,其他方面还是无可挑剔的,与同学们的关系也非常好。他能够低下头来向王振斌、谢克力化缘,就说明他是真的全身心代入了自己的角色,而不是惺惺作态地摆他芝加哥大学博士的谱。
王振斌用手指了指冯啸辰,道:“瑞仓,你放着名正言顺的榆北振兴工作小组副组长不去求,找我和小谢干什么?国家给榆北的政策,都在小冯那里,有钱没钱,他是最清楚的。”
祁瑞仓大摇其头,道:“找老幺没啥用。我知道,他手上那点钱,早就填到各个坑里去了。榆北需要的资金远不是振兴小组带来的那么一点钱够用的,现在榆北市下属各委办局的主要工作都是去找资金、拉项目,我这个招商局副局长,总也得有所表示吧。”
于蕊惊讶道:“这么说,现在榆北很有活力啊。我记得上次去榆北的时候,感觉还有些死气沉沉的呢。”
祁瑞仓笑道:“这要归功于我们冯副组长啊,他在榆重做试点,找了一堆关系户过来,把榆重的车间、食堂、招待所什么的都给并购了,扎扎实实地做出了成绩,工人领到了足额的工资。其他厂子的干部职工一看,全都眼红了,都找市政府去请愿。原先他们堵市政府的门,是要市政府给他们发工资,现在变了,是让市政府帮他们招商。还有,年前国家纪检把榆北各部门扫荡了一遍,差不多是全市大换血,从外地调来的那些干部观念新,作风也正,都是干实事的,所以地方上也就有了活力了。”
“这么说,老幺快要调回来了?”谢克力笑呵呵地对冯啸辰问道。
冯啸辰去榆北,原本就带着接受考验的任务的,如果榆北的工作有了明显的起色,他就要结束借调,返回装备公司来接替罗翔飞的职务了。罗翔飞今年已经是奔70岁的人了,早过了退休年龄,就等着冯啸辰能够接班,所以冯啸辰也不可能在榆北长久地呆下去。这件事,也算是公开的秘密,同学之间都是很清楚的。
冯啸辰倒也不隐瞒,点点头道:“组织部已经找我谈过话了,大概下个月任命吧。”
“当浮一大白!”王振斌举起手里的咖啡杯,大声地说道,“小冯是咱们班最小的,却是进步最快的,值得祝贺。”
众人一起鼓噪起来:
“没错没错,老幺,升职之后得请大家好好吃一顿吧?”
“小冯,我一直都很看好你的!”
“啸辰,以后可得提携提携我们这些老同学哦!”
冯啸辰满脸微笑,接受着同学们的祝贺和恭维。他能够这么年轻就接替罗翔飞成为装备公司的总经理,得益于罗翔飞、孟凡泽等老一代的扶植,也得益于他的超前智慧,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他一直都心无旁骛地在为国家的进步做贡献。一个人用心做的事情,平常似乎没人关注,但其实领导都是看在眼里的,能够提拔起来的,没几个是庸才。
一通打闹过后,大家继续聊起了一些具体的事情。王振斌、谢克力都向祁瑞仓透露了一些内部消息,下一步就需要祁瑞仓自己去“跑部钱进”了。于蕊此前在榆北搞了一个妇女创业项目,帮助一批下岗女工成立家政公司,从事家政服务,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她也因此而受到了领导的特别表扬。这一次,她向祁瑞仓表示要再去一趟榆北,把上一次的项目再进行扩大推广,这当然也是会伴随着一些资金支持的。
丁士宽是个学者,没啥现成的资源可以用来帮助祁瑞仓,不过他表示愿意到榆北去做些考察调研,争取写几份对榆北有利的内参递到上层去,这也算是一种帮助了。
至于冯啸辰,就更不用说了。他即便是卸任了振兴小组副组长的职务,榆北的兴衰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仍然是与他的政绩、声誉相联系的,他不可能不关注。他向祁瑞仓承诺,等回到装备公司之后,会组织一些装备企业去与榆北的困难企业“结对子”,通过技术扶持、项目分包等方式,让这些困难企业起死回生。
大家一直聊到尽兴,这才起身离席,各回各家。王振斌和于蕊都已经是能够享受公车接送待遇的人了,便分别承担了送谢克力、祁瑞仓回家的任务。丁士宽则坐上冯啸辰的私人切诺基,为了不过分刺激别人的脆弱心脏,冯啸辰的这辆私车挂着一个“从企业借用”的名义,其实是他自己掏钱买的。时下官员找下属企业“借车”也是一种流行时弊,其中的槽点就不必追究了。
“这车真不错。”丁士宽坐在副驾位子上,摸摸坐椅的皮革,又摸摸控制台,啧啧连声。
冯啸辰开着车,笑呵呵地说道:“老丁,你一个知名学者,出门坐过的豪车也不少了吧?我这么一辆廉价越野车,也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
丁士宽摇头道:“那可不一样。我坐过的奔驰、奥迪,都是公车,而你这辆是私车。我跟你说,我一直都想自己买辆车,可跟你嫂子一说,她当即就翻脸了,说家里还得存钱准备集资建房呢,一辆车十几万,都够一套房子的钱了。”
冯啸辰哑然失笑了,90年代中期,国家开始逐步取消福利分房,各单位纷纷推出集资建房的政策,其实不过是福利分房的另一种形式罢了。这个年代,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有十万元就能够到手,而一辆车却要十几万,除非是极端的汽车发烧友,否则谁舍得去买车?考虑到20年后一辆豪车的价值在京城连一个卫生间都买不起,在当年买车就更显得傻瓜了。
“怎么,老丁,手头有点紧张吗?”冯啸辰关心地问道。
丁士宽道:“那倒不至于,我平时出去做些讲座,一次也有好几百。你嫂子在外企工作,工资好几千,我也算是提前实现四化的人了。当然了,跟你小冯没法比,我听说,你现在起码是千万富翁了吧?”
冯啸辰的产业当然是瞒不住有心人的,同学之间就更不用说了。听到丁士宽的询问,冯啸辰没有直接回应,而是笑着说道:“老丁,你如果想要赚钱,也不难啊。你去办个厂子,我给你介绍几个朋友,保证你能光明正大地赚上几十万。”
“免了免了,我现在这样挺好。”丁士宽连忙拒绝,说道:“我这个人对金钱没啥特别的兴趣,小富即安,钱够花就行了。我的兴趣还是在学术上,中国现在正处在一个激烈变革的时代,值得研究的课题实在是太多了,我每天都发愁自己时间不够用呢。”
“这么说,你觉得像老祁那样到地方上去当招商局长是浪费时间了?”冯啸辰问。
“这倒不是。”丁士宽道,“我觉得这样挺有价值的,你不觉得老祁现在比刚回国的时候稳重多了吗?他居然会去部委化缘了。”
“哈哈,的确是让人大跌眼镜啊。”冯啸辰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随后又说道:“老丁,你有没有想过要找个地方去做点实际工作,接接地气?”
丁士宽愣了一下,问道:“怎么,小冯,你希望我做什么吗?”
冯啸辰点点头,道:“的确如此。今天你分析国企陷入困境的原因,这几条原因归纳得非常好。第一条说国企承担了改革的成本,这已经是过去时了,我们不必再说。第二条说国企负担重,计委、财政部等部门也已经在着手解决,要推行全面的社会保障体系。现在最关键的是第三条,那就是国企经营机制转换的问题,这个问题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却是千头万绪,困难重重。”
“沈老师最近也一直都在做国企改革方面的研究。”丁士宽道。他说的沈老师,是指冯啸辰的研究生导师沈荣儒,这是国家智囊一级的人物,这几年在国企改革方面发表了不少真知灼见。
冯啸辰道:“我经常和沈老师探讨这些问题,我在榆北的工作,也得到了沈老师很多指导。不过,沈老师毕竟年事已高,不适合扎到企业里去进行深入的研究,我倒是觉得,你是比较适合这个角色的。”
丁士宽严肃地说道:“我其实也有这个想法,只是一直没有付诸实施。你是希望我做什么呢?”
冯啸辰道:“国家经贸委正准备选一些企业搞转变经营机制的试点,重点是建立起人员能进能出、职务能上能下、报酬能高能低、产品优胜劣汰、销售完全适应市场的全面的激励机制。要做到这一点,需要企业从管理手段到思想观念的全面转换,这需要有人对企业进行指导,同时也是进行监督。我想来想去,觉得老丁你是最合适做这件事的。”
“哈哈,你用自己同学用顺手了是不是?”丁士宽笑了起来,“老祁堂堂一个芝大博士,被你弄去当了个招商局长。现在你又打上我的主意了。不过,你这个主意我倒是喜欢,你说说看,准备让我去哪家企业?”
第六百零六章 糖衣炮弹
“秦重。”冯啸辰平静地说道。
“秦重?”丁士宽倒是有些意外,“秦重不是刚刚拿到两个大订单吗?我以为你会让我去一家濒临倒闭的企业的。”
冯啸辰摇摇头道:“等企业濒临倒闭再去搞机制改革,就没意义了。事实上,这一次三立入股秦重的事件,对国家经贸委的刺激很大。浦江时报的记者在秦重做了暗访,发现大多数的职工对于三立打算控股秦重的事情并不关心,他们表示谁给钱多,他们就支持谁。一家企业如此缺乏凝聚力,是非常可悲的。”
丁士宽道:“这其中的原因很复杂啊,一是现在社会上有些思潮很不健康,把大家的思想都给弄乱了。另一个方面就是企业里的机制不够灵活,职工的收益以及前途与企业的盈亏没有直接的关系,大家也就缺乏归属感了。”
冯啸辰笑道:“不错啊,老丁,真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我还担心你对企业不够了解呢。”
丁士宽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瞧你说的,我又不是闭门造车的书呆子,平时也会和基层的同志聊一聊的,所以多少知道一些基层的情况。不过,更深入的问题,我就不太清楚了。”
“那正好,利用这次机会,你到秦重去住上几个月,彻底地解剖一下秦重这只麻雀。”冯啸辰道。
丁士宽问道:“以什么名义去呢?”
冯啸辰道:“经贸委正在研究国企建立现代企业制度的问题,打算选择几家企业作为试点,秦重也是其中之一。经贸委会向秦重派出一个课题组,配合秦重厂方搞现代企业制度的推行工作,你如果有兴趣,可以担任课题组的首席专家,享受组长待遇的哟。”
“哈哈,组长是什么待遇啊?”丁士宽笑着问道。
冯啸辰道:“最起码,会给你配一辆车,比如像这样的切诺基,方便你开展调研工作。你要司机帮你开也行,你愿意自己开也行。”
“此话当真?”丁士宽眼睛发亮,盯着冯啸辰问道。他还真是一个“车控”,说打算买车并不是一句空话,实在是太太把钱管得太严,他没法实现这个愿望。如果真如冯啸辰所说,工作组能够给他配一辆专车,那可是太愉快的事情了。
冯啸辰道:“那是自然,否则怎么请得动你这样的大学者呢?”
丁士宽爽快地说道:“那好,我答应了,你直接告诉我到哪去报道吧。”
“果然还是需要一点糖衣炮弹的。”冯啸辰揶揄道,“堂堂的丁大教授,居然为了一辆车就屈服了。”
丁士宽笑道:“只能说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其实吧,我从一开始就对这件事情有兴趣,国企改革是当下最热门的研究课题,我还正愁没有一个好的切入点呢。”
“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选择秦重作为转换企业经营机制的试点,是冯啸辰向经贸委提出来的,原因也正如他向丁士宽说的那样,是在这次三立控股秦重的事情中受到了一些刺激。去秦重采访的,正是冯啸辰的小姨子杜晓逸,除了报送给上级的内参之外,杜晓逸还有其他一些发现,在路过京城,到姐姐家里吃饭的时候,她便向姐夫冯啸辰和盘托出了。
杜晓逸发现,秦重这几年经营状况欠佳,除了外部的大环境之外,企业内部人浮于事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像崔永峰这种一心扑在工作上的人已经不多了,大多数干部职工对于企业的经营都带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反正企业赚了钱,大家也没见多分一点,企业如果亏损了,国家也不能扣谁的工资。
尤其是看到那些平日里吊儿郎当、不学无术的职工也和大家一样享受着厂里的福利,工资不比别人拿得少,没事还喜欢说点风凉话,原来有干劲的那些职工也都心灰意冷了。用一个经济学上的概念,这就叫作劣币驱逐良币。懒人如果受不到惩罚,那么勤快的人也就会跟着变懒。
别看秦重现在还有些业务可做,并未出现严重亏损,但如果不调整内部机制,听任风气继续败坏下去,走向破产只是时间问题。榆北重机的衰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等到积重难返的时候,再来整顿就有些迟了。
在得知西北省经贸委也对日方控股秦重一事持消极态度之后,长谷佑都终于放弃了努力,主动向中国外贸部提出撤回与秦重合资的要约。他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趁火打劫的最好时机,西北省已经察觉到了钢铁市场升温的迹象,知道了秦重的价值,这个时候三立再想控股秦重就没那么容易了,除非它愿意付出几倍的代价。
受秦重事件的启发,装备工业公司与国防科工委联合制订了一个文件,要求各家从事国家重大装备制造的企业梳理与国防相关的人员、技术,编制保密清单。文件规定,未来这些企业如果要与国外企业合资,必须保留控股权,否则就必须把保密清单上涉及到的人员和技术迁出,以免泄密。
各家装备骨干企业都是几十年的老厂,在五六十年代不可避免地都参加一些国防项目,比如为原子弹工程造过设备,或者为核潜艇项目提供过配件等等。厂子里的技术很多也都具有军民两用的特点,比如说某种焊接技术,可以用来焊民用锅炉,也可以用来焊潜艇的耐压壳。如果要把这些技术以及相关工程师、工人都调走,企业也就成了一个空壳子,又会有哪个外商不长眼地想来控股呢?
办完这些事情,冯啸辰便又返回榆北去了,他要等到下个月才会结束在振兴工作小组中的任职,现在还得站好最后一班岗。在冯啸辰离职后,振兴工作小组还会留在榆北再工作一两年时间,直到榆北的情况全面好转。
“我感觉,问题出在转子的铸造工艺上!”
“转子的铸造是按照设计规范完成的,安装之前也进行过探伤检测,并没有问题。”
“但转子的确损坏了,这怎么解释呢?”
“我倒是觉得,这和机组的工作状态有关,我发现机组长期在阻塞区工作,这对转子会带来严重的损伤。”
“不应该啊,机组怎么会长期在阻塞区工作呢?”
“会不会是流量计算程序上的差错?”
“这套程序是从国外引进的,不至于有错吧?”
“为什么不可能是机组安装的问题呢?我们没有进行过喘振线等测试,如果这方面有问题,就会影响到流量计算。”
“对啊,这的确是一种可能性……”
榆北重机的总装车间里,一群工程师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分析着一台用于测试的压缩机。这是榆重用几个月时间生产出来的第一台样机,已经在实验台上进行了几百小时的测试,并发现了一系列的问题。所有这些问题都需要找出原因,并针对性地提出解决思路,以便为下一步的设计提供依据。
项目总设计师江燕站在人群中央,手里抱着一个笔记本,一边快速地记录着大家的意见,一边发扬舌战群儒的精神,与大家进行着辩论。几个月来,她几乎连做梦都在琢磨着压缩机的事情,这台压缩机的每一个细节都在她的脑子里装着,但凡有人提出一个问题,她就能够马上抓住问题的关键。
“这丫头真有股子拼命三郎的劲头,是个干事情的人。”
在车间一侧的一个小平台上,冯啸辰与一位60出头的老者正在俯瞰着这个场景,那老者带着满脸的欣赏之色,对冯啸辰点评着江燕。
这位老人名叫张鲁彬,曾是原P15大飞机项目的副总设计师。80年代初,P15大飞机项目下马,张鲁彬一时没了去处,结果经孟凡泽介绍,找到了冯啸辰的头上。冯啸辰提出了一个建立国家工业实验室的方案,得到了中央领导的赞同。
张鲁彬和他的团队都被安排在国家工业实验室继续从事科研活动,这个实验室还吸收了其他领域的一些专家,专门从事那些短期内看不到成效的研究项目,这些人还被冯啸辰起了一个非常炫酷的名字,叫作“面壁者”。
这一次,榆北重机要搞长管线压缩机的研究,潘才山托冯啸辰到京城去请一些专家来帮忙。冯啸辰除了到化工设计院、华青大学等地方找到一些专家之外,还来到国家工业实验室,把张鲁彬等一干“面壁者”也请到了榆北。
张鲁彬是搞飞机出身,他的专业是航空发动机,与压缩机上用于提供驱动力的燃气轮机有很深的渊源。而其他一些专家则已经潜心研究了十几年压缩机理论,他们的一些思路甚至超过了国外同行。
这些人来到榆重后,江燕的团队可谓是如虎添翼。“面壁者”们面壁十年的成果在这时候得到了体现,许多困难到了他们手上都能够轻松地迎刃而解。
第六百零七章 预研
点评过江燕,张鲁彬又指着江燕旁边正在侃侃而谈的一位老者,介绍道:
“那是邢文蕴,他原来就是压缩机的,老专家了。70年代的时候,国家打算搞川气出川,送到2000多公里外的浦江去,他就是当时负责开发输气压缩机的。结果后来发现川气可采储量计算有误,这项工程就被放弃了,而老邢也就赋闲了,最后到了咱们这个国家工业实验室。这十多年来,老邢一直都在研究长距离压缩机的问题,这次把他请过来做指导,可真是找对人了。”
“看来建立国家工业实验室的做法是对的,如果让邢工去做别的事情,把压缩机的研究放下,这十多年下来,估计他对这个行当就完全陌生了。”冯啸辰评论道。
张鲁彬深有同感,道:“可不是吗,专心做一件事情,和改行去干别的事情,结果是大不一样的。我也是多亏了你冯助理,这些年才没有把航空这摊子扔下。我的一些过去的同行,后来改行搞别的技术去了,现在我们凑到一起,再跟他们谈飞机,他们可是啥都想不起来了。”
“也许他们在别的行业里,也做出了不少成绩吧。”冯啸辰道。
“那倒也是。”张鲁彬点头道,接着又说道:“这也是各人选择吧,我这辈子就是认准搞大飞机了,去做别的行业,我总是提不起兴趣来……对了,冯助理,我还想打听一下,你觉得,国家近期内有可能会重新把大飞机项目做起来吗?”
最后这句话,张鲁彬是鼓足了勇气说出来的,也是他憋了许多年的问题。听到张鲁彬的问话,冯啸辰犹豫了一下,说道:“张总工,你应当知道,大飞机是工业的明珠,是用技术和大量的资金堆积起来的。欧洲几个大国联手开发空中客车,前后投入了几百亿美元,到现在也就刚刚能够维持盈亏平衡。咱们国家目前经济规模连一个法国都比不上,能有这么大的力量来搞大飞机吗?”
张鲁彬自嘲地叹了口气,道:“唉,小冯,是我天真了。其实,你说的道理我也懂,我就是有些心急了,岁数不饶人啊……”
冯啸辰笑道:“张总工,您可别这样说,就像你的身体,再干50年都不成问题。大飞机这件事,虽然我们目前还没有实力去做,但我向你保证,10年之内,这个项目肯定是要重新开始的,那时候就是你大显身手的机会了。”
“10年吗?”张鲁彬眼睛一亮,在他心里,曾经很悲观地认为20年之内国家都不一定有实力来搞大飞机,想不到眼前这位年轻的助理却声称只需要10年时间。
冯啸辰的身份,张鲁彬是很清楚的,国家装备工业公司总经理助理,而且风传到下个月就会接替罗翔飞,成为装备公司的总经理。国家装备工业公司是负责国家重大装备研制的,大飞机如果要立项,显然也是在装备公司的业务范围内,所以冯啸辰的话,要比寻常人靠谱得多。
“再过10年,我已经是70出头了,要想大显身手,别说能力行不行,光是精力都远远不够了。不过,我的经验,还有这些年积攒的一些想法,应当还是有一些用处的。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嘛。”张鲁彬谦虚地说道。
冯啸辰道:“张总工,其实上次去工业实验室的时候,我就想约你们这些老专家谈一谈,只是当时比较匆忙,没来得及。现在我想请教一下,如果我们打算开展一些项目的预研,你们能够参与吗?”
“什么项目?”张鲁彬问道。
“航空装备产业,包括150座大型干线客机、新型通用飞机、民用直升机、大型商用航空发动机;卫星产业,包括对地观测、通信广播、导航定位系统;轨道交通产业,包括时速350公里的高速列车、大轴重长编组重载货运列车、高中低速磁悬浮列车、轨道设备制造;海洋工程产业,包括大型海洋油气开发装备、海洋风能利用工程、深海工作站、海上大型浮式结构物、海底金属矿产资源开发装备;智能制造装备产业,包括高档数控机床、工业机器人及配套的传感器、控制系统、仪表、精密测试仪器等等……”
冯啸辰如数家珍,滔滔不绝地向张鲁彬报出了一长串的装备名称。
张鲁彬听得热血贲张,眼睛里都快冒出火花来了。他激动地问道:“冯助理,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你真的打算让我们这些老头子去做这些事情?”
冯啸辰道:“当然是真的,这是吴处长他们花了大半年时间搞出来的一个产业创新规划,是面向2020年的。有些项目条件还不成熟,但也有必要进行一些预研了。据我们了解,西方发达国家在这些领域都倾注了大量的精力和资金,我们如果再不起步,未来又要失去先机了。”
“其实,你说的这些,我们在工业实验室也都在关注。像你说的大型商用航空发动机,我和几位同事一直都在研究,光是概念设计就拿出了十几版呢。”张鲁彬道。
冯啸辰摇摇头道:“现在我们不能满足于概念设计了,要开始进入实际的产品设计。”
“这就需要钱了。”张鲁彬道。
冯啸辰道:“钱的问题,我来想办法。张总工,你估计一下,如果要搞大型航空发动机,你需要多少钱?”
“最起码也要五……一千万吧。”张鲁彬最开始想说的是五百万,但话到嘴边,又变成了一千万。其实在他心里,觉得一千万都是远远不够的,只是更高的金额完全就是空想,所以只能提出这样一个保守的数字。
冯啸辰笑笑,说道:“一千万恐怕也只是搭一个架子起来吧,真正要做实验,十个一千万恐怕都够呛。”
张鲁彬也苦笑了,可不是吗,正如冯啸辰此前说的,航空产业就是拿钱堆出来的,没钱啥都做不了。这十几年,他虽说是没有丢掉自己的专业,但归根结底还是纸上谈兵。什么样的设计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完全来自于理论推导,并没有经受过实践的检验。而航空这东西光靠理论推导是没用的,现实的复杂性远远超过了人类智慧所及,很多想得很好的方案,一到风洞里就破绽百出,这一点张鲁彬是有切身体会的。
可是,十个一千万,那就是一个亿,国家能拿得出来吗?
似乎是看出了张鲁彬的想法,冯啸辰说道:“张总工,现在我的确拿不出一个亿来给你,但一千万,我想想办法应当是能够弄到的。不单是你这一千万,其他专业的资金,我也要想办法弄到。麻烦你牵头,帮我梳理一下,看看我们应当启动哪些项目,又分别需要多少资金。上半年恐怕来不及了,我打算今年下半年就启动这一组计划。”
所谓下半年,自然就是罗翔飞退休,冯啸辰继任之后的事情了。冯啸辰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决定要启动预研计划的。这些项目针对的都是超前十年以上的技术,要在这些技术上进行投入,需要有足够的远见和坚定的决心。在罗翔飞任总经理的时候,冯啸辰不便提出这个方案,现在他就要接手装备公司了,也正是提出这个方案的时候了。
冯啸辰知道,目前国家还及于经济紧张的时期,各部门都顾不上搞长远的计划。但几年之后,国家的财政状况将会逐渐好转,国际形势也会迫使中国积极追赶世界先进潮流。进入新世纪之后,国家启动了一系列雄心勃勃的技术攻关项目,并在2010年之后出现了重大成果井喷般涌现的喜人场面。
冯啸辰现在要做的,就是提前一步布局,等到国家开始有钱搞这些重大项目研发的时候,他手里已经拥有了丰富的预研成果,能够迅速形成实用技术。
至于说数以千万计的经费,那就等着冯总经理施展金手指来点石成金了。
这些话,冯啸辰也不必向张鲁彬说得太透,他只是委托张鲁彬回到工业实验室之后,组织专家们进行讨论,拿出一个具有可行性的方案。工业实验室经过十多年的发展,已经有了一定的规模,容纳了不同行业的数百名专家,其中除了像张鲁彬这样年过六旬的老专家之外,还有一些因为思维太超前而在原来的研究单位被视为另类的人才,也到了让他们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冯助理,老张头,你们怎么站在这,不下去亲自指导一下工作呢?”
两个人正聊得热闹,只见邢文蕴已经笑呵呵地走上了平台,向他们俩打着招呼。在他的身后,是正一边走路一边在笔记本上写着东西的江燕,听到邢文蕴说话,她也抬起头来,向冯啸辰和张鲁彬送来一个微笑。
“我是外行,就不去给你们添乱了。怎么样,邢工,江工他们搞的压缩机,技术如何?”冯啸辰上前与二人握手致意,同时向邢文蕴问道。
“非常出色!非常了不起!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比我们那时候强多了。”邢文蕴一张嘴就是一串赞美之词,全然忘了刚才在下面是如何鸡蛋里挑骨头,把那台压缩机贬得一无是处的。
第六百零八章 小姨子跟人家打起来了
“邢老师太过奖了,其实我们做的模型问题很大,刚才邢老师给我们提了30多条意见呢,我这都记着的。”
江燕脸上带着一些腼腆之色,纠正着邢文蕴的话。
邢文蕴道:“提意见归提意见,但做得好就是做得好,这两件事并不矛盾嘛。哪有一出来就完美无缺的产品呢,我也是从我自己的经验出发,提一些一家之言,不一定正确的。”
江燕道:“哪里哪里,邢老师刚才提出来的问题,都是切中要害的问题,有一些是我们原来也知道,但还没来得及解决的,听邢老师一说,我们就有思路了。还有一些是我们根本就没注意到的,如果不是邢老师提醒,我们可得走很长的弯路了。”
“其实你们自己的思路就挺好,我也就是抛砖引玉罢了……”
“您抛出来的可是十足的玉啊……”
“呃,你们二位也别这样互相谦虚了,老中青三结合,这是咱们一贯不变的原则,邢工的经验,加上小江你们的干劲,这世界上就没有解决不了的技术难题。”冯啸辰打着圆场,接着又转头对邢文蕴问道:“对了,邢工,依您的看法,榆重的长距离压缩机,有没有希望搞出来?”
“当然有希望,希望很大呢!”邢文蕴肯定地说道。
“小江,你的看法呢?”冯啸辰又向江燕问道。
江燕把头发一甩,满不在乎地说道:“我就从来没有怀疑过。”
“哈哈,果然是胸有成竹。”冯啸辰笑道,“那么,依你们二位的看法,大概什么时候能够拿出达到要求的产品。”
“一年时间。”江燕答道。
“我也觉得差不多是一年时间吧。”邢文蕴附和道。
冯啸辰点点头,道:“那太好了,等你们把产品拿出来,西气东输工程差不多也该启动了,各种设备招标会先后展开。如果你们的压缩机能够中标,光凭这个订单,就能够让榆重重新焕发生机。等到你们的产品正式定型的时候,我一定会回来参加你们的庆功宴。”
“怎么,冯组长要离开榆北吗?”江燕有些后知后觉地问道。关于冯啸辰要回京城任职的消息,在榆重并没有广泛地传播开,加上江燕这段时间一直在忙着搞设计,没怎么关心厂里的八卦,所以自然是不知道这件事的。
冯啸辰道:“是的,我在振兴工作小组的任职已经结束,上级会派其他人来接替我,我则要回装备工业公司去了。”
“什么时候?”江燕问。
冯啸辰道:“也就是下个月的样子吧。”
江燕急了:“那我们后续的工作怎么办?资金问题、专家问题、设备问题,我们还有一大堆问题要请冯组长帮忙解决呢,你怎么能够一甩手就走了呢?这不是不负责任吗?”
听江燕这样口无遮拦地斥责冯啸辰,旁边的几个人都笑起来了。冯啸辰道:“江工,我走了,并不意味着振兴榆北的事情就结束了,工作小组还有其他同志留在榆北,未来还会有人来接替我的职务,你可以请他们来解决这些问题啊。”
江燕摇头道:“找他们可太费劲了,我还是喜欢和冯组长打交道。你明白我们要做什么,还能帮我们请到邢老师、张老师这样的专家。换成其他人,我估计光向他们解释啥叫压缩机都得费我半天工夫呢。”
“没关系,小冯就算回京城去了,你也同样可以找他嘛。”张鲁彬在一旁起哄道,“他回去是当装备公司总经理去的,权力比现在大多了,到时候给你们帮忙不就更容易了吗?”
“真的?”江燕转嗔为喜,笑道,“原来冯组长是要高升了,那我可不敢拦着冯组长了。不过,冯组长,咱们可说好了,以后我们如果有困难,你可不能袖手旁观。”
“一定不会的!”冯啸辰承诺道,“要不我们拉钩?”
说着,他向江燕伸出一个小拇指,做出挂钩的样子。江燕却没伸手,只是看着他的小拇指,好一会才鄙夷地说道:“你是跟你女儿学的吧?这么幼稚的事情,也就你做得出来。”
“呃……好吧,我幼稚。”冯啸辰装出郁闷的样子叹道,结果自然又是引起了一阵笑声。
一通说笑过后,江燕下了平台,接着回去干活去了。邢文蕴看着她的背影,点头赞道:“真不错,他们这一个团队,平均年龄刚刚满30岁,技术上可一点也不含糊。干劲也不差,看到他们,我可就放心了。”
冯啸辰道:“咱们从80年代开始大力培养自己的专业技术人才,江燕这批人,都是新一代的大学生,视野开阔,基本功扎实,的确是可以依靠的力量。不过,用句老话来说,对这些年轻人,咱们扶上马还得送一程,老一辈的经验对于他们来说,还是挺宝贵的。”
“对对对,我们还得发挥点余热才是。”邢文蕴点头不迭。
张鲁彬却是斥道:“什么对啊,老邢,你被小冯给绕进去了。他说什么年轻人,你也不看看,他自己不就是个年轻人吗?”
“哈哈,我还真是被绕进去了。”邢文蕴也反应过来了,他拍着冯啸辰的肩膀,说道:“小冯助理,你也别老气横秋地说人家是年轻人,你自己也是年轻人呢,我和老张才是老了,以后的世界就是你们的了。”
正说着,冯啸辰腰里别着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通电话,刚喂了一声,就听到祁瑞仓在电话那头焦急地问道:“小冯,我问你,有个叫杜晓逸的浦江晨报记者,是不是你的小姨子?”
“是啊。”冯啸辰莫名其妙,“怎么,她到你们招商局采访去了?”
祁瑞仓道:“什么到招商局去了,如果她到招商局去了倒好了。你赶紧过来吧,你小姨子跟人家打起来了,把一个韩资企业的外方经理打了。现在人都已经被带到市公安局了,我也是过来处理这件事的。”
“什么!”冯啸辰惊得头发都快立起来了,这位小姑奶奶,怎么捅出这么大的漏子来了。
出了这种事情,冯啸辰也没法淡定了。他匆匆向张鲁彬、邢文蕴道了声歉,便飞快地跑出车间,上了从潘才山那里借来的吉普车,一路狂奔来到了公安局。他在榆北呆了快一年时间,和榆北市的各个部门也都混了个脸熟,公安局的门卫也没拦他,直接把他带进了办公楼。
一进楼门,冯啸辰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了。楼道里三三两两地站着不少人,其中有中国人,也有韩国人,有干部模样的,也有工人模样的。祁瑞仓正在和招商局的几个人说着什么,看到冯啸辰进来,他撇下同事,几步来到冯啸辰面前,抓着他的手,便把他带到了一边。
“怎么回事,晓逸怎么会和韩国人冲突起来了?”冯啸辰压低声音问道。祁瑞仓的动作给了他提示,让他知道此时还不宜太过高调地出现。90年代外宾都是享受超国民待遇的,更何况是榆北市千辛万苦招商引起来的外商。杜晓逸把外商打了,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如果冯啸辰公开声称杜晓逸是他的小姨子,事情就会变得更复杂了,弄不好还会连累到冯啸辰的头上。他正面临着接替罗翔飞任职的敏感时期,这个时候亲戚捅出这么大的娄子,对他实在是很不利的。
祁瑞仓叹口气,道:“这件事,你小姨子还真没做错。换成我,恐怕会比她出手更狠。可毕竟是涉及到外商的事情,我们也觉得棘手呢。”
“到底是怎么回事?”冯啸辰问道。
祁瑞仓道:“被打的那个,是大韩超市的韩方经理,是个40多岁的韩国女人……”
大韩超市是一家韩资企业,是去年才在榆北市落户投资的,规模不小,占着榆北市中心的一处好地段,加上装修洋气,又有一些国内少见的韩国商品,所以生意很是火爆,赚了不少钱,给榆北市上缴的税收也颇为可观,算是榆北的一家明星企业。
杜晓逸此次到榆北来,是专门来采访榆北经济转型问题的。时下老工业基地转型是热点话题,榆北作为东北振兴的试点城市,比别的城市先行了一步,取得的成绩很醒目,存在的问题也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这都是杜晓逸选择榆北作为采访地点的原因。
当然,选择在冯啸辰即将卸任之际,来报道榆北振兴的成就,这其中自然也有为冯啸辰歌功颂德的意思。杜晓逸最初提出这个采访设想的时候,冯啸辰是表示了反对的,因为他对于这种人为的表功并不感兴趣。不过,杜晓逸坚持说自己只是来总结经验与教训的,与姐夫无关,冯啸辰也就不便说什么了,只能给她提供便利。
杜晓逸在榆北呆了一个星期,走访了从市领导到普通下岗工人的各个群体,也参观了许多企业,得到了大量的一手资料,又可以写出一组不错的系列报道了。
今天,她原本准备去一家政府部门采访促进再就业的问题,路过大韩超市门前时,却看到了让她怒不可遏的一幕。只见在超市的门外,齐刷刷地跪着一排服务员,每个人都垂着头,脸上满是愤怒和委屈,却没有一个人敢站起来。一位有着水蛇腰、定制整容脸的韩国女经理,正怒气冲冲地对着这群服务员大声斥喝着,不时还扬起一把鸡毛掸子,向服务员的身上抽去。
“住手!”
杜晓逸想都没想,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夺过了那韩国女人手里的鸡毛掸子,对着她怒目而视。
第六百零九章 不容你们撒野
大韩超市韩方女经理安相秀没想到有人敢从自己手上抢走鸡毛掸子,更没想到有人会用愤怒的眼睛瞪着自己,看着面前这位因为气愤而满脸通红的中国女孩子,安相秀一时竟有些错愕了。
大韩超市是韩国的一家连锁超市,刚刚进入中国不久,目前已经在十几个中等城市开了连锁店,榆北的这家就是其中之一。最初,大韩超市的老板李东赞是没打算落户榆北的,但榆北市给了他许多优惠政策,还把位于市中心的这处场地以近乎免费的方式送给了他,一年光是场租就能够省下上百万元人民币,在这种情况下,李东赞怎么能够不动心呢?
安相秀是李东赞过去的秘书,是不是还兼管帮老板暖床的业务,外人就不得而知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安相秀逐渐无法再适应原来的岗位,便让贤给了一位脸蛋和她有99%雷同但年龄要小十几岁的姑娘,自己则到了中国,当了这家榆北大韩超市的经理。
榆北有几十万下岗工人,每一个就业岗位都非常珍贵。大韩超市招聘员工的时候,50个名额足足来了2000多人应聘,安相秀从求职者们那低三下四的央求中找到了上位者的感觉,并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在平日里,安相秀对超市的员工从来都是呼来喝去,稍有一点让她觉得不顺眼的事情,便是一通咆哮。员工们担心失去工作,从来不敢跟她顶嘴,这便助长了她的气焰,终于发展到不时勒令犯了错误的员工在她面前下跪检讨的程度。
这一次事情的起因,是安相秀发现自己放在外面的一双鞋子被人泼上了水,她马上命令所有员工集合,要求泼水者出来自首。也不知道是当事人不敢承认,还是根本就不存在一个故意往她鞋上泼水的当事人,总之,在她歇斯底里地叫嚷了半个钟头之后,仍然没有人出来承认。于是,她便让所有的员工都到门口跪下示众,并顺手找了一根鸡毛掸子,作为自己发脾气时候的道具。
鸡毛掸子并不算什么刑具,加上时下天气还比较冷,大家穿的衣服比较多,所以安相秀挥舞鸡毛掸子打人,其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的效果。对于员工们来说,挨打的羞辱,哪里比得上当众下跪的羞辱,他们既然已经跪下了,也就不在乎是不是挨打了。
这些员工中间,也不是没人对此感到愤怒,但看到其他同事跪了,自己也就不敢说啥了,这也许就是一种群羊效应吧。
杜晓逸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见一群三四十岁的职工跪在地上,听凭一个韩国女人打骂,她的肺都快气炸了。她上前夺下安相秀手里的鸡毛掸子,然后便用能够杀人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安相秀,等着对方说话。
“你是什么人,你为什么抢我的掸子!”安相秀用生硬的汉语大声地嚷道。
“你凭什么打人!”杜晓逸用同样大的声音反问道。
“他们是我的员工,犯了错误就该受到惩罚!”
“谁给你这个权力,别忘了,这是在中国的土地上!”
“中国又怎么样,这个超市是我开的,就是我说了算,你赶紧给我滚开!”
“你个韩国棒子,你跟我说什么!”
“你敢骂我!”
两个女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你一句我一句,迅速地便擦出了火花。安相秀已经习惯于称王称霸了,听杜晓逸骂她是棒子,当即就急眼了,抬手便欲抽杜晓逸的耳光。
杜晓逸毕竟比对方要年轻20岁,身手敏捷。见安相秀要打自己,她偏了一下头,躲过安相秀的手掌,回手反抽了安相秀一记耳光。安相秀根本没想到对方还敢还手,一下子被抽了个结实,脸上浮出了五道鲜红的指印。这一来,这婆娘可是气疯了,张牙舞爪地便向杜晓逸扑了过去,杜晓逸是工厂里出来的女孩子,小时候也没少和人打过架,经验极其丰富,没等安相秀扑到她面前,她抬起腿来,一脚便把对方给踹出去了。
“来人啊,把她给我抓起来,打她,快打她!”安相秀捂着小肚子嗷嗷地叫着,对员工们喊道。
在地上跪着的那些中国员工看着这幕场景,心里觉得过瘾,却没一个敢站起来喝彩。听到老板让他们打杜晓逸,他们也是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出手好,还是装聋作哑好。
这时候,超市的另外两名韩国员工已经闻讯冲出来了,这俩人都是男性,长得也有几分魁梧。见打人的居然是一个20来岁的女孩子,他们顿时都兴奋起来,嘴里发出依里哇啦的动物叫声,挽着袖子便欲向杜晓逸发难。
“你们就这样看着韩国人欺负我们吗?你们的血性哪去了!”
杜晓逸大声地冲着那些跪在地上的中国员工们喊道,她知道自己肯定打不过那两个韩国男人,现在的指望就是这些中国员工能够与她同仇敌忾。如果大家都起来反抗,好几十人还愁打不过几个棒子?
“姑娘,你快跑吧……我们真不敢跟他们动手,饭碗在人家手里捏着呢。”
一个离杜晓逸比较近的中年妇女低声地说道,至于其他的人,要么是把目光转向了其他方向,要么就是低头看着地。他们没有勇气起来反抗,但又觉得丢人,实在是没脸去正视杜晓逸了。
说话间,两个韩国男人已经冲到了杜晓逸面前,其中一个伸手便想去抓杜晓逸的衣领,杜晓逸躲闪不及,情急之下发现手上还拿着从安相秀那里抢来的鸡毛掸子,于是也顾不上其他,挥起掸子便给了那人一下。她这一下可不是往对方身上抽的,而是直奔对方的面门。那男人只觉得眼前什么东西一晃,紧接着右边的眼睛便挨了一记,疼得嚎叫起来。
“打她,打死她!”一旁的安相秀依然在大声地喊叫着,同时也向杜晓逸这边欺来。
就在杜晓逸即将陷入以一敌三的窘境时,只听得耳畔有人喊了一句:“不许欺负人!”
紧接着,一道身影从旁边闪出,大家还没看清那人长成什么样子,就听到抨抨几声,两个韩国男人都飞了出去,已经快扑到杜晓逸面前的安相秀也被人薅住了脖子,用力地按到地上去了。
“同志,你没事吧?”
那刚刚出手的侠客用手按着安相秀,不让她站起来,同时好整以暇地向杜晓逸问道。
杜晓逸这才看清楚,面前是一位20来岁的英俊小伙,身材健硕,双目有神,脸上带着一股凛凛的杀伐之气。不知怎的,杜晓逸忽然有些羞怯的感觉,她讷讷地摇了摇头,说道:“我没事,谢谢你。”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三个人欺负你一个?还有,这些人为什么跪着?”那小伙诧异地问道。
杜晓逸把自己看到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下,那小伙的脸也沉下去了,他松开按着安相秀的手,走到中国员工们面前,用手搀扶着他们,同时喊道:“大家都站起来吧,不管是谁,都没有权力让你们跪着。”
“对,大家都站起来,这是中国的土地,没人有权力让你们跪着!”杜晓逸也走上前,一个一个地搀扶着那些中国员工,让他们站起来。
员工们见到这一番变故,心里都如打鼓一般,不知道会不会殃及到自己。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也没必要再跪着了,于是便纷纷站起来,却也不敢和杜晓迪与那小伙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到一边去,等着看事态的发展。
安相秀刚才想大发雌威,结果连人都没看清楚,就被那小伙给按住了。她回忆着对方出手的速度和技巧,越想越是心惊,哪里还敢再上前来滋事。她退后几步,退到那两个韩国男人身边,一边让他们去打电话报警,一边用手遥指着杜晓逸这边,色厉内荏地叫道:“你们两个,别想跑掉!警察马上就来了!”
杜晓逸这时候已经冷静下来一些了,开始感觉到情况麻烦。她相信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但她也深知,殴打外商是多大的一件事情,当地政府绝对不可能无动于衷的。她转头对那小伙说道:“同志,这件事与你无关,你还是先走吧。”
“什么要走?”小伙问道。
杜晓逸道:“这事涉及到外商,估计会有些麻烦,我一个人担着就行了,别影响到你。”
小伙道:“外商又怎么啦?外商就能在中国地面上撒野了?我还真不信榆北的干部会偏袒他们。”
“这可不好说,总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还是先走吧。”
“没事,你一个女同志都不怕,我还能怕吗?”
“好吧,算我连累你了。对了,你是干什么工作的?身手不错啊。”
“我是当兵的,练的就是这个。”
“是吗,你原来是军人啊?能问问你怎么称呼吗?”
“我叫黄长锋,在新阳省服役,这次是回来探亲的。”
“我叫杜晓逸,浦江晨报记者。”
“哦哦,原来你是记者啊,太佩服了。”
“哪里嘛,我最崇拜军人……”
当警察接到大韩超市的报警,火急火燎赶到现场的时候,看到的是那一男一女两位当事人聊得正欢,其中那位漂亮姑娘眼波流动,嗖嗖地向外发射着狗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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