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给自己一个机会


  “二叔,你真的打算留下来?”
  迪埃国首都阿克贾的宾馆里,冯啸辰看着脸上带有亢奋之色的冯飞,苦着脸问道。
  在与普拉格内尔会谈过之后,冯啸辰一行便乘坐军方的汽车来到了阿克贾。张和平带着冯飞去了中国驻阿克贾大使馆,通过大使馆的保密电话向国内汇报了有关情况,其中特别指出冯飞留在迪埃国有助于国内军事装备的出口,而如果不同意冯飞留下,那么未来与迪埃国的合作可能会受到一些影响。
  得到这个信息,无所不在的“有关部门”进行了紧急磋商,又反复询问了冯飞本人的意见,了解其是否愿意暂时留在迪埃国。冯飞在电话里向上级领导表了决心,声称为了促进装备出口,他愿意牺牲一切个人利益。只要国家需要,他可以一直在迪埃国呆下去,决无怨言。
  也许是被冯飞的态度感动了,有关部门最终做出了决定,同意冯飞以东翔机械厂售后服务工程师的名义暂时留在迪埃国,同时授权他可以参与迪埃国军方的一些活动,包括为迪埃国政府军提供技术指导。不过,直接参战是绝对禁止的,因为这既会引起国际上的非议,也可能会有一些生命危险。
  对于冯飞自愿留在迪埃国这件事,张和平也是充满了矛盾。从安全工作的角度来说,能够与迪埃国军方取得合作,是一件大好事。当然,这要以不破坏中国的国际形象为前提。普拉格内尔最初提出要求的时候,张和平就想替冯飞应承下来了,只是碍于冯飞并不是他们系统的人,他无权做这个决定。
  冯飞自己表示愿意留下,张和平当然高兴,但同时又有些歉疚。在他眼里,冯飞属于地方上的人,没有义务去承受留在非洲的艰苦与危险。不过,冯飞最终还是说服了张和平,他表示自己是军工企业的职工,其实也算是军人,为国效力是理所应当的。
  张和平怎么想,冯啸辰管不着。但他出一趟国,却把一个叔叔留在了非洲,这是他无法接受的。
  如果拿后世的眼光来看,在非洲工作也不算什么艰苦,至于生命危险之类的,如果稍微小心一点,问题也不大。冯飞毕竟只是充当军事顾问,不会去冲锋陷阵。再说了,以非洲这些小国家的战争烈度,就算亲临一线,恐怕也不会有什么风险。没听人说吗,这些国家一场战役级别的战争打下来,也就是十几个人的伤亡而已,双方士兵开枪的目的都只是为了壮胆,能打中目标反而是意外。
  事实虽然如此,但在这个年代里,大家的看法并不是这样。长期以来,“援非”都是被当成一项艰苦任务的,国人心目中的非洲就是那种瘟疫泛滥、战乱频发的地方,如果冯啸辰把冯飞扔在非洲,自己一个人回国去,恐怕二婶曹靖敏、父亲冯立、奶奶晏乐琴等等都会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二叔,那个姓普的其实也就是讹诈我们而已,说什么你不留下他就不买咱们的装备,这种话骗骗小孩子也就罢了。一个国家的军事装备采购,哪有这样儿戏的?”
  冯啸辰绞尽脑汁地试图说服冯飞改变主意。
  “我知道,他说的不一定是真的,但万一他动了这个念头呢?我留在这里,他就没法反悔了。还有,我们东翔厂生产的榴弹炮,是根据咱们国家的情况设计的,不一定符合非洲国家的国情。我留在这里,也可以了解一下他们的情况,这对于我们改进榴弹炮设计,也是非常有价值的。”冯飞回答道。
  从答应留下来给普拉格内尔当军事顾问开始,冯飞的状态就与从前大不相同了,说话声音大了几分,脸上也时不时地泛起一些激动的红晕。在国内同意了他留下来的申请之后,他那种亢奋的情绪更可谓是溢于言表,冯啸辰恶恶地想到,自己这位二叔当年去和婶子约会的时候,恐怕都没这么亢奋过吧?
  “二叔,我一直没弄明白,你要求留下来,到底是带着一种自我牺牲的想法,还是你自己本来就打算留下来?”冯啸辰忍不住问起了一个敏感的问题。
  冯飞沉默了一下,说道:“为了国家利益,我当然是可以做任何牺牲的。不过,你问的问题也很对,其实,在我心里,的确是想留下来的。”
  “为什么!”冯啸辰愣了,他先前还只是从冯飞的表现中觉得这个二叔好像对于留在非洲有一些期望,却没想到的确是如此,而且冯飞还会直言不讳地说出来。他看了看冯飞,迟疑着问道:“二叔,你不会是和婶子感情不太好吧……”
  “你胡说什么呢!”冯飞脸色骤变,直接便训了冯啸辰一句。
  “如果不是想躲着婶子,你干嘛想留在非洲?青东那边虽然是西部,生活条件比较恶劣,也总比非洲强得多吧?你现在也是个大款了,家里早就实现了四化,何苦到非洲这种地方来受苦呢?”冯啸辰不解地问道。
  冯飞叹了口气,说道:“你不懂的。用一句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人到中年了。”
  “人到中年?这和你留在非洲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我已经是快50岁的人,到现在还是一事无成,有压力啊。”冯飞幽幽地说道。
  冯啸辰道:“你不能算是一事无成吧?我听说,你在厂子里也算是个技术骨干,再熬几年,评个副总工程师应当不成问题。这20多年,你得了两次全系统的优秀奖,至于厂里以及省里的奖,那是不计其数。你如果算是一事无成,那全中国得有多少人要羞愧而死啊。”
  “这远远不够。”冯飞道,“啸辰,你想想看,你才这么点大的年纪,就已经是一个副处长了,你做的工作这么出色。还有林涛,他现在在德国留学,过几年就能回来,肯定也能够做出一番成绩。我这个做长辈的,如果只满足于拿了几个系统里的优秀奖,以后在你们晚辈面前,怎么抬得起头呢?”
  “二叔,你不能这样说。”冯啸辰道,“我们这一代人能够做出一点成绩,也是时代的原因,你们年轻的时候受到时代的局限,这完全是不能比的。再说,我们这些做晚辈的,从来也没有瞧不起你们啊。”
  “真的?”冯飞盯着冯啸辰的眼睛问道。
  “呃……”冯啸辰语塞了,他想起来,自己似乎、好像、的确……是曾经有点瞧不起冯飞的,觉得他性格木讷,只知道赖着自己帮他卖装备。不过,这毕竟是过去的想法了,自从在索克营的阵地上冯飞爆发了一场王霸之气之后,在冯啸辰心目中,这位二叔的形象就已经变得非常高大了。
  冯飞看出了冯啸辰的心思,他说道:“小子,你以为你那点心眼能瞒得过谁,你是不是一直觉得你二叔庸庸碌碌的,又没能耐,又没主见,出趟国还要你这个当侄子照顾着。”
  “二叔,瞧你说的,我这个当侄子的,照顾一下叔叔不是应该的吗?”冯啸辰道。
  冯飞道:“我也知道我性格上有缺陷,不会和人交往,再加上在山沟里呆的时候太长,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么回事。这次厂里派我出来,也只是看中了我和你的关系,说穿了,我就是沾了你的光。厂里很多人都说闲话,说不应当派我出来……”
  “实践表明,派你出来是一个英明的决定,如果换成其他人,哪有这样的奇遇?”冯啸辰半是恭维半是认真地说道。
  冯飞脸上带着笑意,说道:“我也没想到,竟然会有那样一个机会。我过去经常出去试炮,对于弹道计算的确有些心得。那天在索克营的阵地上,我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没想到还真的试成功了,帮咱们国家的军工企业争了光。”
  “没错,二叔,那一刻,你实在是太帅了!”冯啸辰赞道。
  冯飞道:“帅不帅,我不知道。不过,那一天的经历,让我意识到自己还是有一些潜力的,并不是一个废人。后来普拉格内尔要请我留下当军事顾问,其实他一说这件事,我就有些心动了。我想,我已经是快50岁的人了,如果再不给自己一个机会,这辈子就再也没有能够证明自己的时候了。”
  “我明白了。”冯啸辰点了点头。听完冯飞这番讲述,他算是明白了冯飞的心理。冯飞在技术上有一些造诣,但在东翔厂,他并不算是技术最好的,充其量也就能算个骨干,永远也不会有站在主席台上的机会。而在迪埃国,他能够成为众人仰慕的专家,他留在这里,还能够为东翔的榴弹炮出口发挥关键性的作用,这也许是他这辈子能够达到的最高境界了。
  “那么,婶子那边怎么办?我回去怎么跟她说呢?”冯啸辰问道。
  冯飞道:“这件事,我会给她写信的,相信她能够理解我的选择。我想过了,我留在非洲也不会有太长的时间,充其量一两年就回去了。过去我们出去做试验,一走半年的时间也是有的。”


第五百零一章 咱们自己做
  冯啸辰一行回国了,出来时候是五个人,回去的时候只剩下了四个。听说冯飞主动要求留在非洲给迪埃国当军事顾问,目的是为了推销东翔厂的榴弹炮,吴仕灿和王根基也是唏嘘不已。尤其是吴仕灿,在众人面前感叹了无数次,说自己就没有冯飞这样的勇气,还说人活一辈子,怎么也得有一回像冯飞这样的经历,才算是不枉此生。听到吴仕灿也这样说,冯啸辰才明白了,原来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英雄梦,尤其是冯飞、吴仕灿他们这代人,一直都是被教育要当英雄的,他们心里的英雄情结更是让冯啸辰这样的小辈望尘莫及。
  “我觉得,你现在最应该担心的,是回去以后怎么向你婶子交代。你二叔可是跟着你出国的,现在你回来了,把他扔在非洲,跟着个军阀当什么顾问,你婶子非得找你要人不可。”返程的飞机上,王根基笑呵呵地对冯啸辰揶揄道。
  冯啸辰拍拍口袋,说道:“我这里有我二叔写的亲笔信,一封是给我婶子的,一封是给我爸的,还有一封是给我奶奶的,里面还有给我堂弟的信。有这些信,他们就没法找我的麻烦了。”
  “他们都会理解的。”吴仕灿说道,“尤其是你婶子,她本身就在军工企业里工作,这种事情见得多了。想当年搞原子弹的时候,多少人一去就是十几年,音讯杳无,家里人不也就是这样过的吗?”
  “呃,这个也太不人道了。”冯啸辰道。
  吴仕灿摇摇头,说道:“这有什么办法?搞建设嘛,总得有人做出牺牲的吧?对了,我记得当初你和罗主任去化工设计院找我的时候,罗主任也说过这话,在国家利益面前,个人的那点事情能算得了什么呢?”
  “说到底,还是国家太穷太弱了。”冯啸辰叹道,“搞原子弹工程的时候,之所以需要如此保密,说穿了就是怕别人了解到咱们的进度,怕人家在什么地方给咱们制造麻烦。如果国家强大一点,这些担忧都是不必要的,那些前辈也就用不着忍受这种离别之苦了。”
  “哈哈,恐怕是你小冯担心自己和爱人两地分居吧?也难怪,你现在这个岁数,正是和女朋友如胶似漆的时候,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果让你留在非洲不回去,估计你是受不了的。”王根基大开玩笑。
  吴仕灿却认真地纠正道:“这种事情,也不光是年轻人无法忍受,哪个年龄的人都一样。我见过不少夫妻两地分居的家庭,后来即便是调动到了一起,夫妻关系也很僵,还有父子关系、母子关系之类的,都很难恢复。对了,我记得小冯曾经让咱们重装办搞一个解决职工两地分居问题的行动,那真是积德行善的事情啊。”
  “时代变了,中国也不像过去那么穷了,不能总是让咱们的干部工人承受牺牲。”冯啸辰说道,“我想过了,回去以后要向董老汇报一下这件事,我叔叔呆在非洲,最多呆一年,就得让他回来,绝不能让他和我婶子这样分开。实在不行,就让厂里把我婶子也派过去。嗯嗯,这个想法也不错,他们俩到非洲去,或许还可以不受计划生育政策限制,能够给我再生个堂弟出来呢。”
  “噗!”王根基直接就笑喷了,他用手指着冯啸辰,乐不可支地说道:“小冯啊小冯,你平时总说别人脑洞太大,我看你才是开脑洞呢。你二叔二婶也都快50了吧,你让他们再给你生个堂弟出来,你这话如果让你二叔听见,信不信他会把你打死?”
  一通玩笑开过,吴仕灿把话头引回了正题,对冯啸辰说道:“小冯,你和冯工、张处长他们去迪埃的那几天,我和小王又接待了一些来询问装备情况的非洲朋友。到目前为止,来问化肥设备的有十二家,问火电设备的有五家,钢铁设备有三家,水电设备也有三家,还有打听工程机械、印刷机械什么的,林林总总,有三十多个意向了。我认真分析过了,非洲国家的这些装备需求,都在咱们的生产能力范围之内。价格方面,咱们和西方国家相比,也有明显的优势。尤其是安装和售后服务方面,西方国家的用工成本太高,安装一家小化肥的工时费,比买设备的费用还高。这一点咱们有绝对的优势,谁也比不过咱们。我琢磨着,是不是回去之后就把各家装备企业的负责人找过来,把这些意向转告给他们,让他们去和非洲客商直接洽谈。咱们很多企业现在都有些开工不足,这些订单过来,对于这些企业来说,可就是雪中送炭了。”
  冯啸辰没有马上发表意见,而是把头转向王根基,问道:“老王,你的看法呢?”
  王根基道:“我的想法和老吴差不多,不过多一个建议,那就是那些承担了出口设备任务的企业,要给咱们重装办交点管理费。咱们几个跑一趟非洲,光差旅费就花了好几万,这些钱总得让他们来承担吧?至于说咱们三个的劳务费,就算了吧,权当是咱们给下面的企业做贡献了。”
  “让下面的企业交管理费,恐怕不妥吧。”吴仕灿反驳道,“这个没有政策依据啊。”
  “那咱们凭什么出这些钱?”王根基呛声道。
  “这是咱们的职责嘛,咱们重装办,不就是干这个的?”
  “谁说咱们重装办是干这个的?咱们只管搞协调,啥时候管企业的业务了?老吴,你这个思想也该换换了,现在讲商品经济,企业里的业务员接到业务,都是要拿业务提成的。咱们几个人跑到非洲来拉业务,不拿提成也就罢了,哪有连差旅费都要倒贴进去的?”
  “这不都是国家的钱吗,怎么能算是倒贴呢?”
  “说是国家的钱,你找下面的企业出点钱试试,看看他们给不给?”
  “他们是给国家交过利税的……”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辩论了起来,冯啸辰在旁边听着,只是笑而不语。二人吵了一阵,估计也是觉得很难说服对方,便一齐把目光投向了冯啸辰,异口同声地说道:“小冯,你也别装聋作哑了,说说你的看法吧,你支持我们谁的观点?”
  “我的看法吗?”冯啸辰好整以暇地笑了笑,说道:“我觉得你们俩说的都不靠谱,我都不支持。”
  “什么意思?”两个人顿时就变成了同盟军,都向冯啸辰瞪眼问道。
  冯啸辰道:“很简单啊,刚才老王也说了,这是咱们拉来的业务,那凭什么白给下面的企业做呢?”
  “对呀对呀,这不就是我的意思吗,他们想接这些业务,起码得把咱们的差旅费出了吧?”王根基说道。
  “差旅费?”冯啸辰露出一个鄙夷的神情,说道:“老王啊老王,你好歹也是国家机关里的处长好不好,你就这点志气?”
  “这碍志气什么事了?”王根基不解地问道。
  冯啸辰道:“咱们三个人的差旅费才多少钱?撑死了有10万人民币就足够了吧?这些设备,咱们向非洲国家报的价钱,起码都是七成以上的利润,就算对方砍砍价,两三个亿的利润也是稳的,你拿10万块钱就满足了?”
  “说得也是啊。”王根基反应过来了,他们这次在非洲和人洽谈装备出口,都是把装备在国内的价格涨了好几倍报价的,就这样还让黑叔叔们感激涕零呢。这些装备交给任何一家企业去做,都是五成以上的利润,加起来两三个亿是稳拿的,自己光想着让对方出差旅费,的确是很傻很天真的想法了。
  “依你之见,咱们该怎么做呢?”王根基问道。
  冯啸辰道:“我原来也没想到在非洲有这么大的市场,还有就是利润率能够这么高。原来我的想法和老吴差不多,就是把拉来的业务直接交给下面的企业去做,解一解他们的燃眉之急。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我想回去跟罗主任谈谈,这些业务,咱们不能交给他们去做。”
  “不交给他们去做,难不成咱们自己做?”王根基下意识地问道。
  “没错啊,就是咱们自己做。”冯啸辰道。
  “这怎么可能!”王根基直接把冯啸辰的话当成了调侃,或者是一个大家都听不懂的冷笑话,他不屑地说着,“小冯,咱们聊正事呢,你开玩笑也得看场合吧。”
  冯啸辰无奈地一摊手,道:“我说的就是正事,你非要当玩笑,我有什么办法?”
  吴仕灿是了解冯啸辰的,知道他虽然爱开玩笑,但也不是那种信口开河的人,他说道:“小冯,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是直接说出来吧,别跟我和小王打哑谜了。你说咱们自己生产,是指什么呢?”
  冯啸辰道:“我没说自己生产,我只是说自己做。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咱们自己把这些业务接下来,然后再包给下面的企业去做。”
  “这不是咱们过去搞大化肥的时候那套思路吗?”吴仕灿有些明白了,他想了一下,说道:“可是,这一回和上一回可不一样。上一回,咱们是面对日本企业,从日本企业手里拿到分包任务,再发给下面的企业做,具体的技术要求,是由日方负责的。这一回……嗯,就算有点相似之处吧,但区别还是有的。再说了,咱们重装办是机关,又不是企业,怎么能跟非洲国家签合同呢?”


第五百零二章 变一个企业出来
  “不是企业没关系啊,咱们可以变一个企业出来嘛。”
  听到吴仕灿的话,冯啸辰笑呵呵地回答道。
  “变一个企业出来?”吴仕灿心念一动,“小冯,你的意思是说,咱们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把装备工业公司建立起来?”
  关于成立一家工业装备公司来协调全国装备研发的思路,罗翔飞曾经向冯啸辰说起过,同样也对其他的中层干部说起过,重装办内部对此事已经是无人不知,唯一的悬念只是在什么时候启动这项工作而已。
  把重装办的职能转到公司去做,这不是罗翔飞一个人能够说了算的,而是与经委领导充分讨论之后才提出来的思路。经委领导认可此事,也是出于无奈,因为重装办的工作已经越来越难开展,如果不采取一些新的措施,重装办就只能是名存实亡了。
  国家最早提出重大装备研制计划的时候,还是计划经济占主导的年代,重装办作为由经委牵头,十几家职能部委作为主办机构的单位,权力是很大的,全国的装备企业都要买重装办的账。在那段时间里,重装办要想推动一项工作,并没有太大的难度。
  随着国家逐渐转向商品经济,各部门、各地区都在积极推进扩大企业自主权,政府对企业的约束力越来越小。尤其是在国家部委层面,对下属企业的控制权更是一缩再缩。有些职能部委自己都已经改成了工业公司,原来的部属企业就更是不在乎上头的意见了。
  说下属企业不在乎上级,也是相对的。在不涉及到利益冲突的时候,下属企业显得很乖巧,机关或者总公司的人下去考察,都能够享受到好吃好喝的接待。但如果涉及到利益问题,人家就没那么好说话了。婉拒你的要求都算是比较客气的,遇到横一点的,直接就给你一个冷脸,让你灰溜溜地下不来台。
  在这种情况下,国家机关要想做点事,就非常困难了。他们手里当然也有一些大杀器,要和下属企业撕破脸的时候,也是有一些力量的。就如前两年北化机的程元定和重装办叫板,结果就被经委找了个名目给撸下去了,还把他的问题移交给了司法机关,让他蹲号子去了。但这样的手段又岂是能够随便拿出来用的,偶尔用一回,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也就罢了,真的三天两头去抓企业领导,还不得闹出乱子来。
  再说,程元定所以会落马,也是因为他屁股上的确不干净,让冯啸辰他们抓着了把柄。大多数的企业领导不会像程元定那样嚣张,他们最多是吃吃喝喝,照顾个把关系户之类,并不算什么大的过错,上级机关又岂能凭空找他们的麻烦呢?
  形势变了,管理模式自然也就要跟着改变,这就是改革时代的特征了。鉴于重装办对下属企业的行政管理权已经严重弱化,经委便提出了以经济手段管理经济问题的思路,设想在重装办之外再成立一家国家装备工业集团公司,以企业化的方式来协调重大装备研制工作。装备公司与重装办将采取“一套人马、两块牌子”的方式,该用行政手段的时候,就用重装办的牌子,该到用经济手段的时候,就用装备公司的牌子。这样一来,工作的手段多了,做事也就能够游刃有余了。
  想法有了,但具体如何做,还得重装办这边来拿主意。罗翔飞只知道这是一个好点子,但在细节上还想不明白。商品经济对于他这一代人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了,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这家公司做好。
  冯啸辰是一个从市场经济年代里穿越过来的人,对于如何用经济手段来达到管理目标,有着许多别人不具备的经验。罗翔飞找冯啸辰谈过几次,听冯啸辰说了一些想法,感觉很有启发。他曾向冯啸辰说过,一旦这家公司成立起来,要聘冯啸辰当公司的总经理助理。至于说总经理,那当然是由罗翔飞来担任的,这一点谁都清楚。
  听冯啸辰说要变一家企业出来,吴仕灿便敏感地想到了装备工业公司这件事。他原本以为这件事怎么也得酝酿几年时间才能有些眉目的,但听冯啸辰这个意思,似乎是希望这家公司马上就能够成立,以便承接他们这次在非洲拿到的订单。
  “咱们成立一家公司,从非洲承接业务,然后再把业务分包给各家装备企业,这不就是我们理想的管理模式吗?”冯啸辰说道,“要用经济手段来管理经济问题,首先就是手上要有钱。商品经济年代里,没有钱一切都是空的,说话不会有人听。”
  “这样也行?”吴仕灿目瞪口呆。他早知道重装办要成立公司的事情,但对于公司如何运作,他是一点想法也没有,充其量就是觉得以后也许应当把一些国家拨款变成商业合同,加一些奖惩机制之类的。但国家通过重装办下发的拨款本身也并不多,就是一些科技专项资金啥的,一年几百万的样子,分到各家企业头上也就是点毛毛雨,起不到左右企业经营行为的作用。
  吴仕灿经手过的最大的一笔钱,是冯啸辰从德国弄来的装备科技基金,那笔钱有高达一亿元之多。但这钱其实是属于基金会所有的,重装办只能算是过路财神,不可能把这钱当成装备工业公司的钱来花。
  现在,冯啸辰却提出了一个新的想法,那就是由重装办出去揽业务,再把这些业务分包给各装备企业做。总包与分包的这种模式,吴仕灿是懂的。能够担负总包业务的企业,都是极有实力的企业,如日本的秋间会社、森茂铁工所之类,这些企业负责技术研发,形成核心技术之后,再招募其他企业来当自己的外包商,赚取高额的利润。未来的装备工业公司如果能按这样的模式来运作,倒也真符合了重装办的初衷了。
  “我觉得小冯这个想法可行。”王根基插话道,“咱们是国家装备工业公司,出口成套装备是名正言顺的事情。咱们和非洲国家签合同,再让下面的企业来制造,这并不违反原则。下面那些企业如果不服气,可以自己去揽活呀,我就不信非洲人会更相信他们,而不相信我们。”
  冯啸辰笑道:“最关键的是,他们压根就没有出口权,怎么可能出去揽业务呢?咱们跟国家的那几家进出口公司打个招呼,涉及到成套设备出口的事情,一律由咱们负责,这一下就把下面的企业给卡死了。”
  “这个办法好,哈哈,我怎么给忘了?”王根基大笑起来。冯啸辰说的这个办法,其实就是利用重装办的特殊地位,搞出口垄断。国家这几年虽然在大力提倡放权,但进出口权一直是把得很紧的,尤其是涉及到外汇的业务,属于国家管理很严的业务。重装办要垄断这方面的业务,下面的企业还真没啥办法。
  冯啸辰提出这个主意,也是出于无奈。他当然知道垄断是一种很恶劣的行为,容易滋生出各种问题。但现在这个时候,国内企业的市场经验有限,尤其是参与国际竞争的经验几乎是空白,让他们去自主竞争,很大可能性是要吃亏栽跟头。就比如上次日本企业到中国来找代工企业,如果不是重装办以强力要求各企业统一报价,各企业恐怕早就让日本人分化瓦解,成了人家的廉价民工了。
  向亚非拉国家出口成套装备的事情也是如此,中国产品的价格已经是很便宜了,即便是像冯啸辰那样黑心地把价格报高了好几倍,在市场上依然是有竞争力的。如果让各地的企业去非洲自由竞争,没准大家就会互相压价,让非洲人拣了便宜。冯啸辰可没什么国际主义精神,向非洲国家让利这种事情,还是等中国富裕起来之后再说吧。
  除了报价方面的问题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情,是重装办不能不考虑的。国家成立重装办的目的,是要让各家装备制造企业积极攻关,掌握国际装备最新技术。他们一行跑到非洲去卖的设备,其实都属于落后设备,并不是重装办要推进的技术。卖落后设备的目的,是赚钱来开发新技术,如果不是为了这个目的,那么这一趟非洲之行也就用不着重装办派人了。
  如果把非洲的订单直接交给各家企业,冯啸辰有100个理由相信这些企业会把赚来的钱用于发奖金、盖楼堂馆所,再买上一大堆进口小轿车,总之,就是怎么能够败家,他们就会怎么做。只有把这些钱攥在重装办的手里,才能真正要求这些企业把钱用于重大装备研发。
  吴仕灿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沉吟了一会,说道:“我赞成小冯的想法,咱们应当迅速成立一个装备工业公司,把这些出口订单都拿到手上。出口设备的利润,要由我们分配,一部分可以留给企业当成福利基金,大部分应当用在技术研发上。唉,说来惭愧啊,咱们国家的装备技术,现在也就是能够在非洲朋友面前摆摆威风,和西方国家一比,实在是差距太大了,再不奋起直追,咱们真的会被时代淘汰的。”
  “老吴,这件事说起来简单,真要做起来,可没那么容易。如果咱们拿着出口订单,让各家企业来竞标,信不信他们能把你们重装办给搅得一地鸡毛?”冯啸辰幸灾乐祸地说道。
  吴仕灿哈哈一笑,说道:“小冯,什么叫我们重装办?如果要成立装备工业公司,恐怕罗主任要用的第一个人就是你,这一点他早就说过了。我们这些老家伙,搞这种歪门邪道的东西,还真是不灵呢。”
  “哈哈,没错,老薛早就说过,如果我们要成立一个装备工业公司,那简直就是给你这小子量身定做的,你就等着罗主任去招你吧。”王根基也凑趣地说道。


第五百零三章 毕业
  七月流火,84级战略班的研究生们迎来了毕业的日子。
  老大王振斌是从计委脱产过来读研的,毕业后依然是返回计委工作。在研究生期间,王振斌颇下了一番苦功,除了撰写学术论文之外,还在几份重要的报纸上发表了几篇讨论经济体制的文章,有一篇得到了高层领导的关注。正因为此,他一回去就能够得到一个副司级的任命,相当于读研三年也没怎么耽误了。
  于蕊来自于体改委,但她已经不打算回体改委去了。她与妇联谈好,到那边去分管一个与经济管理有关的部门,对方承诺一年之内给她解决副司级的问题。妇联目前的工作也在转向为经济建设服务,而又极度缺乏懂经济的人才,于蕊在那里应当是能够大显身手的。
  丁士宽和祁瑞仓二人都考取了博士,不过丁士宽是在战略所本所读博,祁瑞仓则是要远赴大洋彼岸,到芝加哥大学去读博。这两个欢喜冤家在这三年时间里斗得不亦乐乎,丁士宽坚信国家现有的经济管理体制是有其优越性的,改革只是对现有体制的局部修正而已。祁瑞仓则从西方主流经济学的立场出发,认为中国唯有改革才有出路。
  在冯啸辰组建的那个“蓝调咖啡沙龙”里,丁士宽和祁瑞仓分别是“计划派”和“市场派”的带头人。祁瑞仓因为坚定地鼓吹市场化,还被研究生院专门点名警告过,说他的观点有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嫌疑。在那之后,祁瑞仓倒是不太公开发表这类言论了,他加入了当年颇有一些声势的“托福大军”,并以优异的成绩拿到了芝加哥大学的录取通知。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去美国并不是要赶什么时髦,而是要去求取指导国家改革道路的真经。
  虽然在学术观点上针锋相对,势不两立,但丁士宽与祁瑞仓的私交却丝毫不受影响,甚至因为惺惺相惜,两个人的关系似乎比他们与其他同学的关系更为密切。祁瑞仓确认自己已经被芝大录取之后,向丁士宽发出了挑战书,声称要赌一赌未来谁先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而丁士宽也欣然地接受了祁瑞仓的挑战。
  谢克力在读书期间的成绩不错,而且与本所以及外所的许多老师也都混得很熟。不过,他并没有留在研究生院读博士,而是提前一年就联系好了财政部,还在那里实习了半年之久。毕业的时候,他拿到了去财政部的派遣信,据说会被分配在一个颇有一些实权的司里当副处长,前途想来也是极其辉煌的。
  所有人的去向都不算离奇,基本上在读书期间就已经能够觑见端倪了。唯有冯啸辰的派遣信让所有人的都大跌眼镜,大家知道他是从经委重装办出来的,读书期间也一直都在替重装办干活,因此所有的人都觉得他毕业后应当是回重装办去,或者通过重装办的关系,到经委的其他部门去工作。谁曾想,他的派遣单位居然是一家新成立的企业,名叫国家装备工业集团公司。
  “老幺,怎么把你派到企业去了?”
  王振斌得到消息之后,惊愕莫名地向冯啸辰问道。
  “有什么不对吗?”冯啸辰反问道。
  “当然不对。”王振斌应道,“你这几年给重装办干了多少活,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怎么临到分配的时候,你没回重装办,反而去了企业呢?”
  冯啸辰解释道:“这家装备工业公司,就是重装办的企业啊。因为国家管理体制的变化,重装办的工作也在进行改革,现在是一套人马,两块牌子。重装办是一块牌子,工业公司是另一块牌子,我去哪个单位,不都是一样吗?”
  “这怎么能一样呢?”于蕊也插进话来,“公司是企业,重装办是机关,两者的区别大着呢。就算要派你去企业工作,也是应当先把你派遣到重装办,拿个行政编制,然后再到企业去任职,哪有直接就派往企业的道理?”
  我们平常说的“体制内单位”,其实是包含着三种类型的,分别为机关、事业单位和企业,对应的编制也称为行政编、事业编和企业编。从行政到事业,或者从事业到企业,都是很容易的,相当于一种发配。而要反过来,从企业到事业,或者从事业到行政,就难比登天了。
  行政编意味着你是一名干部,也就是后世说的公务员,在本体系内熬资历提拔,最终能够成为封疆大吏。事业编相当于技术人员,比如教师、医生等等,混得再好,也就是在本单位、本系统内当个教授,或者当个领导,在权力方面的空间是很有限的。而企业编就更苦逼了,完全就是出大力、流大汗的命,过上几年,等到国企大量破产、改制的时候,企业人员连手上的铁饭碗都会锈掉,实在算是体制内地位最低的一层了。
  王振斌、于蕊都是在体制内厮混多年的,对于这个问题看得非常透彻。在他们想来,就算是重装办要另挂一块牌子,搞一个工业公司来执行一些经济管理的职能,冯啸辰应当去的也是重装办那边,而不是一步到位地直接进入公司。以重装办干部的身份到公司去工作,可谓是进而攻、退可守。干出成绩了,能够在体制内得到提升,干不出成绩,也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回机关去看报喝茶,过上旱涝保收的生活。而反过来,如果是直接到公司去,未来想往行政机关调动就困难了。
  “我觉得你们那个罗主任也太薄情了,你为他鞍前马后干了多少工作,他怎么也不帮你一把?就算不能把你弄到经委那个好一点的司局去任职,直接把你招回重装办总是可以的吧?哪有让你去公司的道理。”于蕊愤愤然地说道。
  王振斌则道:“小冯,我觉得这件事还可挽回,你的能力,大家都是知道的。你的导师沈老师也有很多关系,让他出个面,给你找个别的部委,没有任何难度。像小谢去的财政部,就是一个好单位。我们计委也不错,你如果想来计委,我去找人帮你推荐一下,应当也是不成问题的。”
  冯啸辰笑了,老大哥和老大姐的美意,他是明白的。别说是站在1987年的时空,就算是到了后世,到有实权的大部委去工作,也是许多高学历人才的首选,而到企业去就只能算是退而求其次了。在时下,各部委都缺乏高学历的人才,一个硕士在任何一家部委里都属于香饽饽,是大家争着要的。冯啸辰但凡想去哪个部委工作,根本用不着去找什么关系,投个简历就行了。
  可是,冯啸辰毕竟不是一个寻常人,他有自己的企业,早已跻身于时下的顶级富豪之列,无须为五斗米折腰了。作为一名穿越众,他的理想也不是追求在人前有何种风光,而是想扎扎实实地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情,能够为这个不同的时空做出一些贡献。在这种情况下,去企业与去机关,又有何区别呢?
  事实上,让冯啸辰到企业工作,也是罗翔飞与张克艰商量过的结果,并且征求过了冯啸辰的意见。冯啸辰挂在他父母名下的那几家企业,是他的硬伤。机关干部与商业公司有过多瓜葛,是非常犯忌讳的,更不用说他实际上就是这些企业的真正所有者。冯啸辰职位低的时候还无所谓,如果他能够得到提拔,走上更高的岗位,那么领导干部经商问题,就会成为他的致命弱点。
  而到企业去工作,这方面的要求就没那么严格了,只要冯啸辰不损公肥私,一般情况下也不会有人拿他办私人企业的事情来发难。
  此外,冯啸辰行事不拘一格,有时候难免会说一些出格的话,甚至办一些出格的事。这种工作作风,在机关里也是颇为忌讳的,而到企业里,就属于“有开拓精神”,是值得提倡的。
  正因为有这样考虑,罗翔飞便提出让冯啸辰到企业去工作,不要介入官场,专心致志地做那些促进产业发展的正事。至于说到企业编制会不会限制他的发展,这其实也是事在人为的事情。他真的做出了成绩,能够提拔到部委来独当一面的时候,还会受到什么编制的约束吗?
  关于这些事,冯啸辰也不便向同学们说起,倒是导师沈荣儒洞若观火,明白罗翔飞这个安排背后的苦心,还专门找冯啸辰谈了一次,暗示他说有高层的领导对他也颇有兴趣,他尽管放开手脚,施展自己的本事,等到要叙功晋升的时候,自然会有人来为他扫清障碍的。
  首都机场,祁瑞仓推着自己硕大的行李箱,在同学们的目送下走向安检通道。临告别时,他握着每一位同学的手,自信满满地说道:
  “我会回来的,历史将会证明我是正确的。”
  “历史将会证明我们是正确的。”冯啸辰与祁瑞仓握手时,笑呵呵地替他做出一点小小的纠正。
  “哈哈,这是不可能的。我和你们,只能有一方是正确的。而我坚信,正确的一定是我,未来的中国一定是市场化的中国。”祁瑞仓坚持道。
  “未来的中国,一会是政府主导下的市场化中国。”冯啸辰继续纠正道。
  “嗯哼,那就让历史来检验吧!”
  “历史会做出检验的!”
  波音747腾空而起,载着一代人探索强国之路的理想,飞向远方……


第二卷 中流击水


第五百零四章 倒了一座分馏塔
  1992年夏,墨西哥东南部的佩罗市。
  这是一座风景如画的海滨城市,太平洋的海风带来丰沛的雨水,孕育出宽阔的草原和茂密的森林。海浪长年累月地冲刷着海滩,留下大片洁白如银的天然浴场,让来自于全球的观光客流连忘返。
  城市北部,距离海滨大约一两公里的地方,有一片正在施工的建筑工地,规模颇为壮观。站在工地之中,举目望去,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塔、罐等巨型容器,还有密密麻麻的各类管线,往来如织,透出浓浓的工业之美。在工地的大门外,支着一块巨幅标牌,上面写着工程的名称:
  豪格化工有限公司佩罗工厂。
  此时此刻,化工厂工地静寂无声,所有的工程机械都已经停下,往日里那些炫目的电焊火花也无从寻觅。在一座横卧在地上的大型分馏塔旁边,站着一群不同肤色的人员。虽然正是阳光明媚,这些人的脸上却丝毫看不到什么温馨、闲逸的神情,代之以令人压抑的凝重。
  “内田先生,请你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业主方代表厄斯金用手指着眼前那座倒伏下来的分馏塔,冷冷地向面前那位西服革履、满脸谦恭之色的日本人问道。
  这是一座高达20多米的分馏塔,重量达到了100多吨。它原本应当是矗立在钢制底座上的,但昨晚的一场大风,却让它的底座齐根折断,塔体一下子倾倒,砸坏了旁边的一组管线,还造成了两名巡夜工人的轻伤。其实,大家还得庆幸这场事故是发生在夜间,周围没有什么施工人员,如果是在白天发生这样的事故,伤亡情况恐怕就不会如此轻微了。
  被厄斯金质问的那位,正是日本池谷制作所的销售总监内田悠。而这座化工厂,也正是由池谷制作所负责建设的。内田悠此前正在美国参加一个会议,得到消息,便连夜赶过来了。看到事故现场的情况,内田悠也是惊得目瞪口呆。要知道,昨天晚上的风并不算特别大,池谷制作所原来的设计是能够抵御飓风袭击的,如果在这样一场寻常的大风中就出现设备坍塌的事故,这家工厂也就没必要再建下去了。
  “这是一个意外。”
  内田悠向厄斯金鞠了一个90度的躬,满含歉意地说道。
  “我当然知道这是一个意外,但贵公司怎么解释这种意外呢?”厄斯金没好气地说道,“现在只是建设阶段,出现这种情况还有挽回的余地。如果是已经开始生产了,一座分馏塔这样倒掉,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你考虑过没有?”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在投产之前,我们一定会进行严格的检验,绝对不会留下存在问题的设备。”内田悠汗流浃背地回答道。作为一家化工设备企业的销售总监,他甚至比厄斯金更知道设备坍塌所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化工厂的中间产品往往都有剧毒、易燃、易爆等特点,如果在生产过程中一座分馏塔倒掉,并砸断了一些输送中间产品的管道,其造成的损失将是无法估量的。
  “我们的技术人员已经上了飞机,明天就能够抵达佩罗,具体的事故原因,将会在他们进行检测之后得出。在此之前,我们将停止全部建设工作,并对已经安装完成的设备进行检查,保证不发生类似事件。”内田悠一边说着一边鞠躬,略有些谢顶的脑门一上一下地晃动着,不一会工夫就已经把厄斯金给晃晕了。
  “好吧,那我们就等待你们的检查结果,因为耽误进度而导致的损失,要由贵方全部承担。”厄斯金毫不客气地说道。
  “会的,我们一定会承担所有的损失。”内田悠保证道。
  正如内田悠说的那样,来自于日本本土的技术人员在第二天就赶到了,他们带来了全套的检测设备,还有原始的设计图纸。因为事关重大,这些人一到现场,就展开了紧张的工作,有的检测底座断裂处的情况,有的向负责安装工作的技术员和工人进行调查,还有人开始搜集当地地震、气象方面的有关资料,想从中找出一些足以影响到工程质量的因素。
  “请问你的姓名。”
  在一间临时办公室里,池谷制作所技术部的副主任田雄哲也黑着脸,向面前的一位工人问道。那工人与田雄哲也一样,也是黑头发、黄皮肤,穿着秋间会社的黄色卡基布工装,但一张嘴,却是满口的中国海东口音。他说的是汉语,田雄哲也不得不通过翻译来与他交流。
  “我叫毕建新,是中国海东省会安化工机械厂的电焊工。”那工人回答道。
  “前天晚上倒塌的那座分馏塔的底座,是你焊接的吗?”
  “是的,是我和另外几位师傅一起焊的。”
  “那么,你们在焊接的时候,有没有严格地按照工艺规范操作,是否出现了违反工艺规范的情况?”
  “你可以去查工作台账,看看我老毕是不是那种会违反工艺规范的人。”毕建新的脸也沉下去了,对方分明是在质疑他的工作态度,这由不得他不恼火。
  几年前,日本化工设备协会的会员企业因为苦于国内劳动力价格过高,导致产品缺乏竞争力,组团前往中国商谈业务外包的事宜。在重装办的组织下,中国企业形成了一个联盟,与日方就外包价格问题进行了反复磋商,最终获得了一个比较令人满意的价格,中日之间的业务外包合作由此展开。
  这几年,虽然经历了一些波折,但双方合作的规模却在不断扩大。其原因自然是由于日元持续升值,导致日本国内的用工成本不断升高,日本企业不得不更多地依靠中国熟练工人来帮助他们完成海外项目的建设任务。在这些合作过程中,中国工人的技术水平以及纪律性也让一向追求严谨的日本人感到佩服,从而使得这项合作不断地深化。
  毕建新是会安化工机械厂的王牌电焊工,他是被全福机械公司的阮福根借出来,与全福公司的几十名工人一道被派往墨西哥工地的。派往海外工作当然是更为辛苦的,阮福根给所有派遣出去的职工都发了三倍的薪金,这也是工人们对于这项任务趋之若鹜的重要原因。
  前天倒掉的这座分馏塔,是在日本国内制作完成,通过海运送到佩罗来的。毕建新和另外几名工人的任务,就是把这座分馏塔竖立起来,再把分馏塔下面的接脚焊接在事先建好的底座上。这样的工作,他们已经干过很多回了,这一次自然也是轻车熟路,干得毫无压力。
  可谁曾想,刚刚立起来的分馏塔,却被一阵风给吹倒了,这不能不让人震惊。毕建新乍听到这个消息,也是吓出了一身冷汗,生怕是因为自己的操作有误,导致焊接质量达不到设计要求。他专门到调度部门去查看了那一天的生产记录,虽然记录本上的日语他认不出几个,但至于也确定了自己的操作是没有失误的,完全符合工艺文件的要求。有了这样的底气,他自然就能够和田雄哲也叫板了。
  田雄哲也在与毕建新会谈之前,自然也是看过生产记录的,知道从记录上看,毕建新以及其他几位电焊工的操作并没有什么差错,他所以要这样问,只是抱着一些侥幸心理,希望能够从毕建新那里听到一些不同的情况。
  从田雄哲也的内心来说,他更希望这起事故的原因能够落实到毕建新等中国工人头上,这样日方要承担的信用损失就会小得多了。他没想到,毕建新的反应会如此强烈,丝毫没有给他留下什么机会。
  “你确信自己不会出现失误吗?”田雄哲也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
  毕建新坚决地摇了摇头,说道:“我老毕的技术,不敢说有多高,但最起码焊一个分馏塔底座是没有问题的。你如果不信,可以查一查检测记录,看看我在这个工地上焊的东西,没有出过差错。”
  “好吧,我非常抱歉,毕先生,你可以回去了。不过,如果这几天你想到了一些什么别的事情,还请不吝赐教。”田雄哲也站起身,把毕建新送出了房间。
  同样的谈论,也发生在田雄哲也与其他几名中国电焊工之间,这几名电焊工有的性格暴躁,当即就与田雄哲也理论起来,有的则是相对软弱一些,但涉及到是否存在失误的问题时,他们的态度也是非常坚决的,那就是绝不承认自己的操作有什么不对。
  “田雄先生,毕先生和他的中国同事,技术水平都是很不错的,而且工作态度也非常好,像是给他们自己的企业工作一样。我觉得,像这样好的职工,我们还是应当多一些保护,不要轻易地怀疑他们。”
  完成了一轮谈话之后,工地的现场调度岩崎直弘怯怯地向田雄哲也建议道。毕建新这些人,手头上都是有几把刷子的,尤其是在工作中任劳任怨、不提出什么额外的要求,这就让岩崎直弘对他们刮目相看了。内田悠和田雄哲也这些人,虽然是从总部来的,而且气势汹汹,但岩崎直弘还是想规劝他们几句。


第五百零五章 这只是一次意外
  不提几位日本人如何商议,毕建新从田雄哲也那里出来,转身就找到了他们这批劳务派遣人员的带队领导梁辰,把这件事向他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辰子,我觉得有点不对啊。”
  毕建新说完事情的经过之后,补充了这样一句。
  “师傅,你说怎么不对了?”梁辰问道,他曾跟着毕建新学过一段时间的电焊,对毕建新一向是执弟子礼的。不过,他的兴趣并不在电焊上,而是更喜欢做些管理、协调方面的工作,所以最终并没有成为一名优秀的焊工,倒是当上了一名项目经理。
  毕建新道:“那个小鬼子问我问题的时候,我总觉得他是想套我的话,想让我说这次的事故是因为我们的原因而造成的。”
  “有这样的事情?”梁辰皱了皱眉头,随即问道:“师傅,咱们私下里说一下,你觉得这次的事故,到底和咱们有没有关系呢?”
  “我觉得没啥关系。”毕建新道,他并没有把话说得太满,毕竟生产上的事情还是挺复杂的,他虽然自信在操作上没有什么瑕疵,但也不能百分之百地打包票说这件事一定与自己无关,他说道:“这座分馏塔,是前几天我带着唐勇、蔡建忠他们几个焊的。事故发生以后,我专门去查过生产台账,又找唐勇他们问过,应当是没有什么误操作的。那个底座的焊接,也算不上有什么难度,我们几个怎么可能会犯错误呢?”
  “可是,如果不是咱们的责任,又会是什么原因呢?”梁辰问道。
  毕建新摇摇头,道:“这个我就说不清了。照理说,池谷制作所的技术是没说的,他们不可能出现设计上的错误。焊接工艺方面,我感觉也没什么错。我们是严格照着工艺要求进行焊接的,所以也没有问题。可偏偏这座塔就被风吹倒了,这种事情,我过去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梁辰道:“万一就是他们设计出了问题呢?比如说,他们计算上出错了,没想到这个塔有那么重,结果底座承不住了,就倒掉了。”
  毕建新道:“我觉得这不太可能。如果真是这样,他们只要重新算一遍,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还有必要把我们几个都找过去问话吗?”
  “万一他们是想栽赃呢?”梁辰敏锐地问道。
  “栽赃?”毕建新一愣,“辰子,你的意思是说,日本人设计上出了错,想把这个屎盆子扣到我们中国人头上?”
  “完全有可能啊!”梁辰被自己给启发了,他说道:“师傅,你想想看,如果真的是日本人自己搞错了,出了这么大的问题,他们怎么好意思跟墨西哥人说呢?这样一说,不是把他们的名声都给败坏了吗?如果把这个责任推到咱们头上,说是咱们焊接出了问题,那他们就好交代了。”
  “娘西皮的,那咱们不就冤了吗?”毕建新怒道,“明明就不是咱们的责任,让咱们去背黑锅,这可不是丢咱们几个人的脸的问题,而是丢了咱们中国人的脸。”
  “可不就是这样吗!”梁辰道,“师傅,你得赶紧去跟唐师傅、蔡师傅交代一句,绝对不能上了日本人的当,咱们没有责任的事情,就坚决不去替他们背黑锅,要不,回去以后阮总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我明白,我现在就去交代他们。哼哼,咱们没做错的事情,日本人想往我们身上栽赃是办不到的。对了,辰子,你说这事要不要跟阮总汇报一下?”毕建新问道。
  梁辰道:“这还用说,我马上就去给阮总打电话,告诉他这件事情。咱们这些天也要多个心眼,别让日本人钻了什么空子。”
  众人做好了心理准备,只等着日本人出招。可让他们觉得意外的是,日方似乎并没有强迫他们承认操作失误的意思,田雄哲也找毕建新又谈了一次话,问了一些焊接上的细节,然后就没有下文了。而照着梁辰与毕建新的猜测,日本人如果要往他们头上栽赃,应当是会有所动作的,比如对他们进行威胁,或者进行利诱。几天过去,想象中的情况并没有出现,这让梁辰他们开始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敏感了,或许日本人并没有想让他们背锅的意思呢?
  就在梁辰等人摸不清日方意思的时候,在佩罗市一家宾馆的大会议室里,由豪格公司与池谷制作所共同举办的一场新闻发布会正在进行着。
  佩罗化工厂工地发生事故的消息,自然是瞒不过媒体的。当地民众对于化工厂的建设本来就有一些担忧,听说化工厂还没有投产就发生了设备倒塌的事情,舆论自然是一边倒地开始质疑这个项目,连带着对日本人的技术也产生了非议。在整个西方世界,民众还是更相信美国和欧洲那些老牌工业国的技术,对日本这个新秀一向是心存疑虑的。现在由日本人建设的化工厂发生了这样的事故,自然就给了公众以更多的口实了。
  “为什么要在佩罗建化工厂?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不是万一,而是已经出事了,听说工地上那些化工容器全都被风吹倒了,现在死了好几十人呢!”
  “感谢上帝,这场事故是在工厂建成之前发生的,如果工厂已经开始生产了,发生这样的事故,那可就麻烦了。”
  “我早就说过,就算要建化工厂,也不能让日本人来造。日本人的东西根本就不行,你看街上跑的日本小轿车,那钢板薄得像易拉罐一样。”
  “亲爱的,我觉得你侮辱易拉罐了,易拉罐的钢板才不会那么薄呢。”
  “我的天啊,他们居然要用易拉罐来装那些有毒的化工原料……”
  这些街头巷尾的议论,很快就在当地报纸上发布出来了。一些当地的非政府组织开始发起请愿,要求豪格公司公布事故真相,并说明未来如何保证不会发生更加恶劣的事件。欧美的一些环保组织也闻风而动,不远万里地赶到佩罗,加入了声讨豪格公司的行列,要知道,这些环保组织从来都是喜欢凑这种热闹的。
  豪格公司承担了巨大的舆论压力,他们自然要将这种压力转移到池谷制作所的头上。厄斯金几乎一天三遍地给内田悠打电话,要求内田悠解释事故的原因,平息公众的质疑。在这种情况下,内田悠只能答应召开一次记者发布会,给媒体一个交代。
  “对于发生这样的事故,我们深表歉意。不过,请大家放心,这只是一次意外而已。”
  在发布会上,内田悠向满屋子的记者表演了全套的日式鞠躬礼,摆足了赔礼道歉的嘴脸,但同时,他还是一口咬定,声称这次的事故仅仅是一个意外。
  “大家请看,这是我们池谷制作所为美国杜邦公司的得克萨斯工厂建设的对二甲苯生产装置,这是我们为巴斯夫建设的氯乙烯装置,这是拜耳的丁苯橡胶生产装置……由此可见,我们池谷制作所在化工设备制造方面是具有丰富经验的,也得到了包括杜邦、拜耳、巴斯夫等国际化工界知名企业的认可。豪格公司佩罗工厂只是一家中等规模的化工厂,其技术难度远远低于我们曾经建设过的其他一些项目,因此,没有理由认为我们会在这样的项目中出现差错。”
  内田悠用幻灯片向众人展示着池谷制作所以往的业绩,用以强化众人对于池谷制作所的信心。要说起来,池谷制作所也的确是颇有实力的,其技术水平和产品质量都已得到了国际化工巨头的承认。老百姓的质疑,其实只是因为他们对全球的工业发展缺乏了解,日本企业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已经具备与西方列强同台竞技的资格了。
  “可是,内田先生,你如何解释这一次佩罗工厂的事故呢?”
  台下有记者开始发问了。
  内田悠对那记者笑了笑,说道:“我刚才已经说了,这只是一次意外而已。”
  “可是,既然你声称你们公司的技术非常过硬,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意外呢?”记者追问道。内田悠的上述回答,也实在无法让人信服,任何人听到这种回答,肯定都要继续追问下去的。
  内田悠装作犹豫的样子,迟疑了一会,才吞吞吐吐地说道:“目前,我们的技术人员还在继续调查事故的原因,虽然已经有一些眉目了,但在有确切的结论之前,我是不能随便透露的。在今天这个发布会上,我只能这样说,这个项目与我们过去做过的其他项目有95%都是相同的,而我们其他的项目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95%?”
  “那么,还有剩下的5%呢?”
  “这是不是意味着事故的原因就在那5%的不同呢?”
  所有的记者都听出了内田悠的潜台词,众人一下子就抓住了新闻点。一名记者急不可待地举起手要求提问,在得到允许之后,他问出了大家共同关心的问题:
  “内田先生,你能不能说说,这个项目与其他项目不同的地方在哪?”


第五百零六章 谁的责任
  “这个项目与我们以往的其他项目相比,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我们尝试使用了一些来自于其他国家的技术工人。我们原本希望通过这种方式为客户降低一些建设成本。不过,在发生了这次事故之后,我们将重新评估这种尝试的可行性。”
  内田悠用一种懊悔的口气说道。
  唯一的不同。
  使用了其他国家的工人。
  重新评估可行性……
  这几句话串在一起,再蠢的人也能听出内田悠想说什么了。一名记者问道:“内田先生,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这次事故的发生,是由于你说的这些其他国家的工人犯了错误?”
  “我这样说了吗?”内田悠把手一摊,满脸无辜地问道。
  “可是,你刚才的意思分明就是这样啊。”记者回应道。
  内田悠摇了摇头,道:“记者先生,我并没有这样的意思,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
  “原来如此……”
  众人都在心里念叨了一声,很明显,内田悠已经把答案告诉大家了,但他却不肯承认自己说了这样的话。这说明什么呢?自然是内田悠还有一些难言的苦衷了。
  “那么,内田先生,如果最终的调查结果证明这次事故的原因的确是出在那些工人身上,贵公司将如何处置这件事呢,会让他们做出赔偿吗?”记者们开始追问了。
  “不,我们不会要求这些工人做出赔偿。”内田悠答道。
  “为什么呢?”
  “因为……考虑到我国与对方所在国家的友谊吧。”
  “友谊?”记者们寒了一个。这碍着友谊啥事了?没听说过为了国家间的友谊就可以不追究责任的,难道池谷制作所是传说中的白莲花吗?
  “内田先生,你能不能透露一下,这些工人,是来自于哪个国家?”有记者敏感地问道。
  内田悠早就在等着别人问这个问题了,他口齿非常清楚地回答道:
  “他们来自于中国。”
  全场默然了,所有的记者都在笔记本上刷刷地写起了稿子……
  《佩罗工厂事故源于中国工人》
  《池谷制作所称使用中国工人是一个失误》
  《中国:一个落后的国度》……
  一篇篇新闻报道如内田悠希望的那样在媒体上发布出来,迅速地转移了公众对于池谷制作所以及日本技术的怀疑。中国才是佩罗工厂事故的罪魁,日本人的错误只在于轻信了中国工人的水平,以致酿成事故。毫无疑问,在墨西哥民众的心目中,中国是一个比日本落后得多的国家,让中国工人来建设化工厂,出现这样的质量事故也并不奇怪。
  “内田君,你这样说不太合适吧?”
  在工程项目经理部的办公室里,岩崎直弘翻看着从街头买来的报纸,皱着眉头向内田悠说道。
  内田悠耸耸肩膀,轻描淡写地说道:“这可不是我说的,我从来也没有说过是这些中国工人导致了设备的倒塌。”
  “可是,你在新闻发布会上的发言,分明就是这个意思。”岩崎直弘道,的确,在所有的报纸上,都没有说内田悠表达过指责中国工人的意思,他们只是如实地把内田悠的那番话给复述出来了,然后加上了一些疑问句,诸如“这是否可以说明”或者“这的确耐人寻味”之类。余下的内容,就留给读者们去脑补了。
  可是,这种伎俩,又能瞒得过谁呢?内田悠的确是把脏水泼在了中国工人头上,岩崎直弘是非常清楚的。作为现场调度,他对于这些中国工人的印象是非常好的,甚至觉得比日本本国的工人还令人满意。内田悠这样无端指责他们,岩崎直弘觉得有些不妥。
  内田悠淡淡一笑,说道:“这只是记者的猜测而已,中国人是不能凭着这些报道来追究我的法律责任的。”
  “我想说的是,你把责任推到这些中国工人身上是不公平的,事实上,他们的技术并不比日本工人差,而且他们比日本工人更能够吃苦,我们不应当这样对待他们。”岩崎直弘说道。
  内田悠冷笑道:“不把责任推到他们身上,难道要推到咱们池谷制作所吗?”
  “现在不是还没有结论吗?”
  “不管有没有结论,我们都不能承担这个责任。我们可以向豪格公司做出赔偿,但对外我们必须声称事故的根源在中国工人身上,我们池谷制作所的问题只是用人不察。”
  “那么,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解除与中国的劳务派遣合同,辞退这些中国工人呢?”岩崎内弘带着几分赌气的情绪问道。
  内田悠摇摇头,道:“这倒不必。如果把他们辞退了,我们上哪找人来完成后面的工作呢?事实上,中国工人的工作质量是可以信任的,我们此前的好几个项目,都有中国工人参与,我对他们的技术是完全信任的。”
  “呃……”岩崎直弘哑了。他想起内田悠在新闻发布会上言之凿凿地说这是池谷制作所第一次使用中国工人,他原本还打算提醒一下内田悠,告诉他其实公司雇佣中国工人已经好几年了。现在他才明白,原来内田悠也是知道这个情况的,在新闻发布会上所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他的信口雌黄而已。至于内田悠为什么要撒谎,理由不是明摆的吗?
  “好吧,你是销售总监,公关宣传的事情是由你说了算的。”岩崎直弘屈服了,他毕竟是池谷制作所的雇员,屁股应当是坐在日本这方的。他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问道:“可是,现在咱们只是转移了墨西哥人的注意力,关于分馏塔倒塌的真正原因,咱们并没有找到。如果不能消除这些隐患,未来有可能还会发生同样的事故,咱们总不能一再地把责任推到中国人头上吧?不管怎么说,中国人是由咱们雇佣的,豪格公司要追究责任的时候,只会找我们,而不可能去找中国人。”
  这个道理内田悠又何尝不知呢?他在记者会上说什么出于友谊的考虑,其实不过是一句托辞,真正的原因在于池谷制作所根本就无法把责任推卸给中国人。就算最终证明这起事故的确是由于中国工人的误操作所致,豪格公司也只会找池谷制作所的麻烦,不会直接去找中国人。至于中国工人应当承担的责任,那是在池谷制作所向豪格公司进行过赔偿之后才能考虑的事情。
  “我正在敦促田雄君加快调查速度,但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给出一个有价值的结论,我真不知道他这些天都在忙什么,难道是在找墨西哥姑娘吗?”内田悠愤愤地吐槽道。
  内田悠还真是冤枉田雄哲也了,过去这几天时间里,田雄哲也带着一干技术人员可谓是废寝忘食地在进行工作,可是一点进展都没有。
  在接到分馏塔倒塌的报告之后,池谷制作所的技术部人员第一个念头就是觉得问题应当出现在施工质量上,因为制作所内部对于使用中国工人一直都是有些议论的,认为中国工人的水平不如日本工人,现在工地上出了质量事故,他们当然会首先想到这个方面去。
  可是,当他们来到佩罗工地,检查了所有的施工文件之后,这个想法就破灭了。他们还去查看了工地上其他的设备,确认中国工人的确是严格按照工艺要求进行焊接作业的,不存在偷工减料的问题。
  既然操作上没有差错,那么问题就只能是出在设计上了。可是,设计什么地方出了纰漏呢?
  “再算一次,一定要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核对!”
  田雄哲也不知道是第几次向自己的手下发出这样的命令了。他们翻出设计图纸,反复地计算着各种受力关系,还加入了有关土质、气温、风向等方面的参数,希望弄清楚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分馏塔的倒塌。然而,每一次的计算都得出了相同的结果,那就是分馏塔的受力设计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别说是那天晚上那种风力,就算是更大的风,也不可能把分馏塔吹倒。
  “难道是见鬼了?”田雄哲也开始怀疑起自己的世界观了。
  但是,不查出问题所在,这个工程是无法再进行下去的,这一点田雄哲也非常清楚,豪格公司方面也非常清楚。
  “再算……”
  田雄哲也瞪着血红的眼睛,挣扎着喊道,同时在心里向着所有的神祇进行着祈祷:希望这一次能够有所发现吧……
  就在田雄哲也一行与计算机进行赌气的时候,在佩罗化工厂的工地门外,款款地走来了几个人。领头的一个,是一位二十七八岁光景的女工,她身上穿着一件七八成新的工件服,胸前的汉字写着“海东省全福机械公司”。她肩上背着一个帆布包,一只手拉着行李箱,行李箱上还有没来及撕掉的航空标签,显示着她和她的同伴们都是刚刚乘飞机到达。
  “你好,我们是中国海东省全福机械公司的工人,是公司派我们来替换前一批工人的。我叫杜晓迪,这是我们的身份证明。”
  那女工走到门卫面前,递上一张中日英三种文字标注的证明,笑吟吟地做着自我介绍。她说的是日语,虽然听起来略微有些生涩,但却是清晰无误的。


第五百零七章 是冯助理派来的
  “咦,这不是杜师傅吗?”
  “杜师傅,你怎么来了?”
  “杜师傅,好多年没见了,怎么,是阮总请你来的吗?”
  杜晓迪一行刚刚走进中国工人的住地,就引起了一阵喧嚣。以毕建新为首的一干人呼啦一下围上前去,问寒问暖,那份热情简直像是见着阔别多年的老朋友一般。跟在杜晓迪身后的王瑞东等人都被华丽地无视了,亏王瑞东脑门顶上还挂着一个“老板小舅子”的光环。
  此前被派到墨西哥来的中国工人有上百人之多,大多数人是最近几年才被招聘进入全福公司的,因此并不认识九年前曾到全福公司施展过身手的天才焊工杜晓迪。他们在惊讶于毕建新等人的表现之余,悄悄地向周围的同事打听着这位女工的事迹,听罢之后,也都油然而生了崇拜之意。
  想当年,杜晓迪还只是一个20岁的黄毛丫头,便已经以一手出色的仰焊技术惊艳全厂,让毕建新这个老焊工都做出了端茶拜师的举动。此后这些年,杜晓迪没有再去过全福公司,与毕建新等人也没有再见过面,不过她的事迹却是一直在公司里流传至今,几乎成了一个传奇。
  “是毕师傅吧?您好啊!你是……对了,是梁师傅,我记得你的,那次就是你和阮厂长一起到浦江去找我的……”
  杜晓迪向众人纷纷点头致意,对于自己认识的那几位,还分别握手,并回忆起了对方的姓名。一通寒暄之后,众人才想起了王瑞东等人,于是又转过头去,向王瑞东打着招呼。
  “我还以为你们都不认识我了呢。”
  王瑞东看着毕建新、梁辰等人,不无郁闷地嘟囔道。
  “哈哈,瑞东,你就别委屈了,杜师傅可是咱们阮总都恭敬的人,在阮总那里,你这个当小舅子的还真不见得比杜师傅更受重视呢。”梁辰嘻嘻哈哈地与王瑞东打着趣,随后又问道:“对了,瑞东,你怎么会和杜师傅一起来的?她怎么会到咱们工地上来了?”
  “这事嘛……咱们进去说吧。”王瑞东左右顾盼了一番,然后指指众人的住处,对梁辰说道。
  梁辰于是明白这其中有不便于当众议论的话题,他叫了个人,让他去安排其他几个新来的工人的住处,然后与王瑞东、杜晓迪、毕建新一行进了自己住的房间。
  “杜师傅是冯助理派来的。”
  众人分别坐下之后,王瑞东郑重其事地介绍道。
  “冯助理?”梁辰瞪圆了眼睛,“怎么,这事都惊动冯助理了?”
  “那是当然!”王瑞东带着几分理所应当的态度说道,“咱们负责的海外工程出了事情,我姐夫能不告诉冯助理吗?别看我姐夫现在也算是个企业家,碰上这种和小鬼子打交道的事情,他可不灵。那天你给我姐夫打过电话之后,他就把这个情况向冯助理做了汇报,冯助理就专门安排了杜师傅到墨西哥来,说是来帮咱们诊断一下问题,看看到底是不是咱们的责任。”
  王瑞东说的冯助理,正是几年前把他收拾得满地找牙的冯啸辰。不过,经历过那件事之后,王瑞东对冯啸辰再没有什么怨念,而是充满了佩服,或者说是敬畏。
  冯啸辰从社科院毕业之后,便进入了新成立的装备工业公司,担任了公司的总经理助理一职,而总经理正是重装办副主任罗翔飞。冯啸辰最初担任总经理助理的时候,是按副处级待遇任职的,两年后晋升为正处级,但头衔依然是助理。这几年,罗翔飞因为年龄的缘故,已经越来越少直接参与公司的管理,冯啸辰这个助理便成了罗翔飞的代言人,实际负责着公司的日常事务。
  公司里的大多数人都清楚,罗翔飞是打算最终把公司完全交给冯啸辰负责的,只是碍于目前冯啸辰的年龄和资历都不够,直接担任总经理未免有些惊世骇俗,所以让他挂个助理的头衔,干着总经理该干的事情。罗翔飞如今已经是奔七十岁的人了,按道理来说,早就该退休回家,但经委还是让他留在岗位上,说穿了就是替冯啸辰当个幌子。能够在体制内得到如此关照的,冯啸辰恐怕是少有的几个了。
  吴仕灿、薛暮苍、王根基等几位重装办的干部,如今也都在装备公司里担任重要处室的领导,在公司里颇有一些影响力。这几位对冯啸辰都极为欣赏,打心眼里拥戴冯啸辰成为公司领导人,这样一来,其他的干部职工也就没什么话可说了。在公司里还有一个传言,说冯啸辰是受到“上头”点名要求重用的干部,所以各级领导才会一路绿灯地给他保驾护航。这个传言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传出来,其真实性十分可疑,不过,公司里大多数人都是相信这个传言的,这也算是一种政治智慧了。
  冯啸辰倒是也不负众望,在装备公司这几年,他延续了此前在重装办时候的工作作风,能力上则更胜了一筹。在他的主持下,全国装备系统的大化肥技术攻关取得了关键性的突破,几家自主设计和建造的大化肥厂已经投产,国产化率超过了90%;大型火电设备、大型冶金设备和大型露天矿关键设备的技术引进与吸收也临近尾声,国内企业已经达到了相当于国际80年代中期的技术水平,剩下的事情就是再努努力,以求与国外企业取得平起平坐的资格。
  体制内的干部评价有许多规则,但成绩毫无疑问是最重要的评价依据。许多地方官不惜代价地追求GDP,说到底就是为了给自己刷政绩,以便获得上级的肯定。装备工业公司是为实现重大装备国产化而成立的,装备技术的进步,就是公司领导的政绩。冯啸辰主持了这些重大项目的研发,成绩斐然,自然也就赢得了上上下下的认同。
  与日本厂商进行劳务合作、向海外派出工人这件事,是几年前重装办牵头促成的,冯啸辰是主要参与者之一。在内田悠等人试图分化瓦解国内企业报价联盟的时候,冯啸辰亲赴海东,收拾了准备与日商私下媾和的全福公司,让王瑞东挨了姐夫阮福根的一顿胖揍。在此之后,涉及到这方面的事情,阮福根都要专门向冯啸辰汇报请示,哪怕是有些事情并不那么重要,他也是抱着宁可多说、绝不隐瞒的态度。
  这一回,墨西哥佩罗工地发生分馏塔倒塌事件,而负责分馏塔焊接的,正是全福公司派出的电焊工人。阮福根接到梁辰打来的国际长途之后,一点都没耽搁,便拨通了京城的电话,向冯啸辰一五一十进行了报告。冯啸辰反复问了各种细节,心中生起了几分疑虑,他吩咐阮福根要保持与外派工人的联系,同时表示要派个人到墨西哥去看个究竟。
  此时正值全福公司要派人前往墨西哥接替一批工人回国轮休之际,阮福根派了小舅子王瑞东到京城,与冯啸辰安排的人同时出发。王瑞东在京城见到的,就是一身工装的杜晓迪。王瑞东此前并没有见过杜晓迪,但有关杜晓迪的大名,他却是听姐夫念叨过无数次的,对于那个小小年纪就能够折服毕建新这种老焊工的小姑娘一直颇为好奇。此时见了杜晓迪,他先入为主地认为杜晓迪还在通原锅炉厂工作,还好生奇怪冯啸辰怎么会如此神通广大,居然从松江省找了个电焊专家来给他们帮忙。
  杜晓迪没有去纠正王瑞东的错觉,她觉得,以通原锅炉厂电焊工的身份到墨西哥去了解情况,或许会有更多的便利。此时的杜晓迪,已经攻读完了博士学位,成为工业大学的一名副教授,研究方向便是电焊技术。在全世界的电焊科研专家中,她还算不上是最顶尖的那批,但却绝对是技术最好的那个。丰富的实践经验使她具有其他学者所不具备的技术敏感,在若干次学术交流活动中,许多学术大牛都被她的操作技术所折服,当然,她的美貌也在学术圈里传为美谈。
  四年前,杜晓迪硕士毕业之后,便与冯啸辰结了婚,次年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儿。这几年,杜晓迪忙着读博士、搞科研,冯啸辰则天南地北地出差,忙碌着协商装备生产的事情,两口子聚少离多,连见女儿的时间都没多少。幸好冯啸辰的父母冯立和何雪珍都在单位上办了退休手续,来到京城,担负起了照顾孙女的工作。
  这一次,冯啸辰接到阮福根的报告,当即就意识到日本人有甩锅的可能。当年的国人对于日本人还是颇有一些崇拜与好感的,总觉得日本人守规矩、有礼貌,而冯啸辰却清楚,日本人谦恭的后面,藏着各种各样的猥琐,而其中甩锅更是他们的自带属性,但凡有能够让队友替自己挡枪的机会,日本人是绝对不会放过的。现在由中国工人负责焊接的分馏塔倒掉了,内田悠不把这盆脏水泼到中国人头上,简直都对不起他那列祖列宗。
  念及此处,冯啸辰便决定要派人去墨西哥看个究竟,绝不能傻呵呵地给日本人当了背锅侠。


第五百零八章 去现场看看
  以冯啸辰的本意,倒还真没想过要让杜晓迪亲自出马,他只是在家里吃饭的时候,问杜晓迪能不能在工业大学找几个懂行的人去趟墨西哥,帮着诊断一下事故的发生与中国工人的焊接操作有没有关系。杜晓迪听说这回事,当即表示自己可以前往,这种焊接处断裂导致重大事故的案例,对于科研是有很大启发的,她对此很有兴趣。
  杜晓迪主动请缨,冯啸辰当然没有二话。这个年代里,国人对于欧美国家颇为向往,但对拉美、非洲之类的地方,多少都有些畏惧感,觉得这些地方可能是又脏又乱。冯啸辰是两世为人,自然不会有这种感觉,他觉得墨西哥也就是一个寻常的地方,杜晓迪想去就去吧,开开眼界也是好事。
  就这样,杜晓迪与王瑞东汇合之后,搭乘航班,经转美国来到了墨西哥佩罗市。为了不让日方产生疑惑,她专门让王瑞东给她找了一件全福公司的工作服换上,然后便以全福公司电焊工的身份,走进了工地。
  “冯助理的意思是,要先搞清楚分馏塔倒塌的原因。如果责任在于我们的焊接操作不当,那么该咱们负的责任,咱们也不必推卸,认真总结经验教训就是了。但如果责任不在我方,也不能容许日本人往我们身上泼脏水,这不仅仅是涉及到你们几位师傅的问题,也不仅仅是全福公司的问题,而是整个‘中国制造’的声誉问题,这种原则问题是不能妥协的。”
  杜晓迪向众人说道。提到冯啸辰时,她用了和众人要样的称呼,管他叫“冯助理”。这其实也不是第一次了,这几年来,杜晓迪参加过许多次装备工业公司的工作,当着其他人的面,她也都是这样称呼冯啸辰的。
  “责任这方面,我说不准。”毕建新道,“照常理来说,这个分馏塔底座的焊接,也不算是什么很复杂的电焊,我老毕干了一辈子,不可能在这样的地方出错。分馏塔倒掉之后,我去查过记录,也到现场去看过,没发现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不过,我也知道我眼界浅,现在杜师傅来了就好了,你的技术,我老毕一向是服气的,明天我陪你去现场看看,没准你能发现点什么问题呢。”
  “毕师傅客气了。”杜晓迪笑着说道,“您称我一句小杜就好了。什么师傅不师傅的,我可不敢在您面前这样说,要不我师傅非得打断我的腿不可。”
  “哈哈,小杜还和以前一样,技术好,人又谦虚,真是不错。”毕建新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并以长辈的口吻又夸了杜晓迪一句。
  “谢谢毕师傅夸奖。”杜晓迪客气了一句,然后继续说道:“现场那边,我肯定要去的,不过,光是看看恐怕还不够,最好能够动手焊几个点试试,看看到底是咱们的操作有误,还是日本人定的工艺规范有误。”
  “这个倒是容易。”梁辰道,“岩崎直弘刚给我们下了工作单,让我们安排几个人去清理现场,修复那些被砸坏的结构。到时候杜师傅就和大家一起去,现场要用到电焊、气割这些,你可以随便试,反正也是损坏的东西,日本人不会在乎我们怎么做的。”
  “那可太好了,我还担心日本人不允许我们接触那些结构呢。”杜晓迪说道。
  王瑞东在一旁插话道:“辰子,你刚才说日本人让咱们清理现场,难道是已经有事故结论了吗?”
  梁辰摇摇头,道:“这个倒没听说。我看那个叫什么田雄的日本人这几天一直在工地上转悠,眼睛都熬红了,估计应当是还没什么结论吧。”
  “没有结论,他们就清理现场,万一像杜师傅说的那样,他们往我们身上泼脏水,我们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王瑞东提醒道。
  “可是,清理了现场,他们也同样没有证据说是咱们的责任啊。”梁辰是当施工员的,对于取证之类的事情多少有些经验,他反驳道:“他们要说是咱们的责任,同样是需要拿出证据来的。现在他们让咱们清理现场,相当于毁灭了证据,打官司咱们都不用怕他们的。”
  “也有道理哦。”王瑞东有些纳闷了,“难道说,他们就不打算找咱们的麻烦了?”
  “是怎么样,还是等看过现场再说吧。”杜晓迪道,“这种清理现场的事情,相信日本人也算不出工时,咱们把进度放慢一点,拖上几天,我抓紧时间取证。等我们掌握了真正的事故原因,日本人想让咱们背黑锅也办不到了。”
  “对,咱们听小杜的,进度放慢一点。”毕建新附和道。
  梁辰带着杜晓迪以及其他几名新来的工人去见了岩崎直弘。岩崎直弘照着规矩对新工人进行了技术测试,然后给大家颁发了上岗证。杜晓迪的电焊技术在众人之中是最为出色的,赢得了岩崎直弘的赞赏。待听说杜晓迪曾在日本接受过培训,而且懂一些日语的时候,岩崎直弘更是向梁辰抱怨说全福公司太不地道,这么优秀的技工居然捂在手里,不早点派过来。对此,梁辰只能是付诸一笑了。
  次日,梁辰带着毕建新、杜晓迪来到了倒塌的分馏塔那里,装模作样地开始做清理工作。田雄哲也他们已经对事故现场进行了全面的检测,该拍照、取样的地方,都已经做完,留着这个现场也没啥意义了。不管最后的结论如何,安装工作还要继续。倒塌的分馏塔显然不能再用了,需要从日本再发送一座新的分馏塔过来,依然安装在原处,在此前,就必须先把损坏的结构拆除掉,这就是岩崎直弘给梁辰下达的任务。
  内田悠在记者会上大放厥词的事情,中国工人们并不知道,他们平时不会看报,更何况是西班牙语的报纸,所以报纸上说了什么,他们是一无所知的。内田悠在记者们面前把中国工人说得十分不堪,但最终干活的时候,还得依靠这些中国工人。反正记者们也不会跑到工地上来求证,而工人们也没机会主动去和记者们接触。
  对于让中国工人去清理现场的事情,日方也没什么忌讳。在田雄哲也、岩崎直弘等人看来,这些中国工人也就是操作技术熟练一点,其他方面的东西肯定是不懂的,现场没啥需要向他们保密的。要知道,连田雄哲也都没找出现场的问题所在,这些工人又能看出个什么名堂呢?
  “小杜,你看看,这就是我们焊的地方。”
  来到现场,毕建新把杜晓迪带到底座断裂的地方,给她做着介绍。底座的断裂是从一条焊缝开始的,逐渐蔓延到其他地方,最后是大片的焊缝开裂,导致了分馏塔的倾倒。田雄哲也他们从一开始就怀疑电焊操作有误,并非没有道理,但当他们检查了裂口部位的情况之后,就发现这个判断站不住脚了。因为焊接点上并没有出现虚焊、假焊之类的情况,坡口形状、焊接深度以及焊材选择等等,都是按照工艺规范要求做的,工人们并没有任何违反操作要求的地方。
  工业上的设计都是有理论支撑的,什么样的重量在什么样的风力条件下会产生多大的压力、拉力,某种型号的钢材能够承受多大的力量,哪种焊料搭配哪种钢材,焊接时采用什么样的工艺能产生什么样的效果,都有成熟的理论计算模型。设计师只要把参数设定好,就能够把各种数据都计算出来。
  老牌工业强国与发展中国家之间的差异,很大程度上就在于对这些计算模型的掌握,而这些模型又是他们花费了大量的金钱和时间,用理论与实验堆砌出来的。中国要想追赶世界先进水平,那么对不起,你先把这些课程都补上,然后才有资格去谈论这个话题。要补课,捷径是直接引进技术,把人家用几十年积累下来的模型和经验买进来、吃下去,再消化吸收,变成自己的经验。但有些技术人家是不会卖的,即使要卖,其价格也让你无法承受,这个时候,你就只能自己去摸索,同样用时间和金钱去砸。
  池谷制作所搞了几十年的化工设备,区区一个分馏塔的受力结构分析,根本就算不上什么难题。可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却让带着一帮技术精英的田雄哲也一筹莫展,这也是一件离奇的事情了。
  连日本人都弄不明白的问题,毕建新并不觉得杜晓迪能够弄明白。在毕建新想来,杜晓迪也就是来看看现场,确认大家的电焊操作没有失误,那就足够了。至于说为什么照着工艺要求完成的焊接,却会出现这样大面积的开裂,那就不是中国人该关心的事情,还是留着让田雄哲也他们头疼去好了。
  杜晓迪多少能够猜出毕建新他们的想法,她对此也不打算解释什么。她拿着毕建新给她的工艺图纸看了看,问道:
  “毕师傅,图纸上要求你们使用74号焊丝进行焊接,你们没拿错吧?”


第五百零九章 颜色不对
  “这是不可能错的!”毕建新答道。
  另一名工人在旁边解释道:“我们每次作业之前,都要去领材料。负责发放材料的是日本人,他们要照着工艺单上的型号给我们发材料,我们双方要共同进行核对。每天完成工作之后,剩余的材料我们都要上交,不能留在自己手上,就是担心第二天会弄错。那几天,我们几个都是在焊这些钢结构,用的都是74号焊条,不可能有出错的机会。”
  梁辰也说道:“还有,如果我们用错了焊条,日本人只要化验一下这些焊缝的焊料成分就能够发现。他们到现在也没说是这个原因,很明显是没有问题的。”
  “有道理。”杜晓迪点了点头。焊料出错是焊缝出现质量问题的重要原因之一,田雄哲也他们来查找事故原因,不可能不查这个项目。如果的确是因为焊料出错,他们自然会去追究这方面的责任。既然他们没说这一点,显然就不会有这方面的问题了。
  “梁师傅,把焊条给我,我试一下。”
  杜晓迪向梁辰伸出一只手去,同时另一只手已经抓起了他们带过来的焊钳。
  他们一行奉岩崎直弘的安排来修复损坏的结构,自然要进行气割、电焊等操作。他们带来了电焊机、气割机等设备,并从仓库领了焊条等材料,而领出来的焊条,正是毕建新他们此前使用的74号焊条。
  梁辰给杜晓迪递过去一支焊条,杜晓迪辨认了一下焊条根部冲压出来的标号,确认是74号焊条无误,这才把焊条夹在焊钳上,举起电焊面罩,在一处钢结构上开始进行焊接作业。
  焊花飞溅起来,煞是好看。王瑞东和梁辰都扭转脸去,怕被电焊光闪瞎了眼睛。毕建新和另外的电焊工们则纷纷举起自己的电焊面罩,隔着面罩上的深色玻璃欣赏着杜晓迪的操作,同时啧啧连声地表示着赞叹:
  “手法太熟练了,比我这个老师傅还强!”
  “你也配叫老师傅,你看人家小杜焊出来的焊缝,那么平整,哪像你焊的,跟狗啃过一样!”
  “我肯定是干了30多年的假电焊!”
  杜晓迪没有在意众人的议论。早在十年前,她就已经对于这种赞叹免疫了,这些年,她虽然转行做科研去了,但手上的技术并没有放弃,科研中很多电焊实践,她都是亲自动手,让实验室里聘来的实验员感到汗颜不已。她的目光,一直都死死地盯着焊接的部位,观察着熔池的颜色,手里则在感觉着火花产生的轻微悸动。
  “不对啊!”
  她自言自语了一句,暂时熄了电弧,放下面罩,转头去看放在旁边的工艺图纸,眉毛皱成了一个疙瘩。
  “哪不对?”毕建新凑上前来,看了看焊缝,又看了看图纸,不解地问道。
  “颜色,颜色不太对。”杜晓迪说道。
  “不会啊。”毕建新应道,“你说的是什么颜色?”
  “熔池,还有焊液冷却之前的颜色,这个桔红色太正了,照常理来说,这种铬钼结构钢焊接的时候熔池应当带有一些绿色。”杜晓迪说道。
  “这个……我还真没注意到。”毕建新傻眼了。以他的经验,当然知道不同的钢材和不同的焊料会产生出不同颜色的熔池,但这其中的颜色差异并不明显,他也不认为这其中有什么差异。杜晓迪居然能够分辨出熔池里有什么桔红色和绿色,这是什么样的妖孽啊,唉,看来自己真是拍马都赶不上这个姑娘了。
  “其实,我也只是一点感觉罢了。”杜晓迪赶紧掩饰,不想把老爷子打击得太厉害了。她现在是搞焊接研究的专家,对于什么光谱、焰色之类的东西,懂得自然是更多一些的。如果是寻常时候,她也不会去观察得这么细微,但因为听说日本人一直都没找出焊缝开裂的原因,她便存了一些心思,把细节观察得更透彻了。刚才这会,她注意到熔池以及焊缝冷却之前的颜色略有些偏差,这意味着钢材和焊料二者之中必有一个因素出了差错。
  “梁辰,我想带一截焊条和一小块钢材出去做个实验,有没有困难?”杜晓迪低声地对梁辰问道。
  “不能带太大的东西,如果是一小块,混在生活用品里,倒是没问题的。”梁辰说道。
  “那好,我切一小块钢材下来,你想办法帮我把它们带出工地。”杜晓迪道。
  工地当然是有一些出入规则的,无论是进来的人,还是出去的人,都要开包检查,主要目的是担心有人把危险品带进工地,或者把工地上的小工具带出去。杜晓迪截了一小段焊条,又切了一小块钢材,梁辰直接把这些东西嵌在自己的皮鞋底下,大摇大摆地带出了工地。
  杜晓迪跟着出了工地,从梁辰手里把这些东西拿过来,但不知上哪找地方做实验去了。
  三天之后,杜晓迪回到工地,带回来一叠报纸和一份检测报告。她找来梁辰和王瑞东,与他们商量了一番之后,便一道来到了岩崎直弘的办公室。
  “岩崎先生,我以全福公司的名义,要求贵方对这件事做出解释!”
  王瑞东把几份报纸拍在岩崎直弘的面前,脸阴得像要下雨一般,严肃地说道。
  工地的翻译把王瑞东的话译给了岩崎直弘,岩崎直弘一开始还有些恼火于王瑞东的无礼,待他低头看到那几份报纸的时候,他的脸色就有些发白了。
  那几份报纸,岩崎直弘并不陌生,事实上,早在一个多星期以前,他就已经看到了这些报纸,而且就报纸上刊登的内容与内田悠进行过商榷。他原本以为,这些向中国人泼脏水的报道,并不会被中国人看到,只要他们不去追究中国工人的责任,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谁曾想,中国人居然看到了这些报纸,而且还有人用红笔把相关报道圈了出来,在旁边写了中文注释,这就让岩崎直弘无法抵赖了。他虽然不懂汉语,但好歹作为日本人是认识一些汉字的,他知道,中国人的确读懂了这些报纸上的内容。
  “这只是一个误会,我想,是记者们理解上的误会。”岩崎直弘支吾着说道。
  “真是误会吗?报纸上说,内田悠先生专门强调这项工程与贵公司承担过的其他工程只有一个差异,那就是使用了中国工人,你认为这不是有所指向吗?”杜晓迪直接用日语开始逼问了。
  她在日本培训的时候,就已经学了一些日语,读研究生到现在,又一直都在看日文文献,日语的词汇和语法已经掌握得非常好了,只是口语还略有不足,但应付这种交谈是足够的。她在前几天保持着低调,是不想让对方察觉到自己的来意。现在她已经拿到了日方的把柄,当然就可以张扬了。要知道,她可不是代表着自己,在她的身后,还有冯啸辰这只黑手在给她撑腰呢。
  “我想,内田先生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但他并没有说中国工人是这次事故的责任人。”岩崎直弘说道。
  “岩崎先生,你不觉得玩弄这种伎俩很为人所不耻吗?”
  “杜小姐,我再次重申,我们并没有指责中国工人的意思,这只是记者们的误解。”
  “既然是误解,那么,能不能请贵公司再去澄清一次,说明中国工人的操作是没有瑕疵的,本次事故的发生另有原因。”
  “这个……恐怕没有必要吧?而且,这件事到目前还没有定论,我们无法作出这样的澄清。”
  “岩崎先生的意思,是说中国工人对这起事故负有责任?”
  “至少到目前为止还不能说中国工人是没有责任的。”岩崎直弘硬着头皮说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只好自己去召开新闻发布会了。”杜晓迪冷笑道。
  “你们自己召开?你们打算在会上说什么呢?”岩崎直弘道,“如果你们发布不负责任的言论,是会受到法律追究的。”
  杜晓迪把手里的检测报告晃了晃,说道:“我们既然要召开新闻发布会,自然会有确切的证据来证明我们的清白。岩崎先生刚才说这件事到目前还没有定论,我这里恰好有一份报告,或许可以对这起事故做出一些解释。这是报告的复印件,我可以留给岩崎先生研究一下,然后再请你确定是否要召开一个新闻发布会来为我们正名。如果三天之内我们没有得到岩崎先生的答复,我们就只好把报告提交给豪格公司方面的代表,请他们来主持公道了。”
  说罢,她把报告轻轻地扔到了岩崎直弘的面前,然后站起身,向岩崎直弘微微鞠了一躬,转身走出了办公室。梁辰和王瑞东都是嘿嘿一笑,留给岩崎直弘一个威胁的眼神,然后便跟着杜晓迪一块走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岩崎直弘被中国人的强势弄得有点懵,他拿过杜晓迪扔给他的报告,翻看了两页,不禁脸色大变。
  “快,快去请田雄先生到我这里来,还有内田先生!”
  岩崎直弘对着手下大声地命令道,全然没有了平日里那份淡定的模样。


齐橙说:

暂无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