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3章 换家


  徐平盛家中。
  一身唐装的本地船王坐在安乐椅上,自己摆弄着功夫茶。徐恩伯站在父亲身边,聚精会神看着父亲的茶艺手段。两人都没有招呼对面的谭经纬,全都当他不存在。谭经纬也不动怒,就这么站在对面一语不发,视线锁定徐恩伯。
  作为一个商人,徐恩伯平时只和警察打过交道,被职业武人的视线锁定还是第一遭。虽然是在自己家里,对方也不敢对自己轻举妄动,可是依旧感觉芒刺在背,不管怎么都不舒服。再加上那些浮筒发动机的模样在眼前闪来晃去,更让他感觉坐立不安,额头冷汗直淌。忍不住说道:
  “我又不是女人,你这么盯着我做咩?”
  徐平盛咳嗽一声,徐恩伯便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徐恩伯的态度也很明显,他不支持儿子这种粗俗言语,但对谭经纬同样没有好话。至少到现在为止,他都没有和谭经纬搭话的意思。
  谭经纬笑道:“徐先生说笑了。谭某听说徐先生被绑架,还想找些朋友营救。现在徐先生平安回来自然是皆大欢喜,但我总得关心一下徐先生,看看您受没受伤。”
  “绑架?在香港怕是还没哪路人马敢动我的脑筋。昨晚有个靓女约我,我当然要去陪了。沟女这种事呢,当然是要偷偷摸摸才有意思,没听说过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结果不知道哪个扑街,居然说我被绑架。这种鬼话还有人肯信,真让我没话讲。大家非亲非故,不劳谭先生关心,再说我现在好得很,你可以走了。”
  “住口!”徐平盛再次开口打断儿子:“老大不小,说话还是颠三倒四。什么叫香港没人敢动你脑筋,你当你是谁?港督?不说别人,就是吊颈岭那些穷丘八,又有哪个是好惹的?他们打过仗杀过人,手上又没有钱,和海上那些大天二一样,都是最凶悍的大贼。慢说绑你的票,就算杀人全家夺人家财也一样做得出。若非如此,又何必谭先生的‘救总’出面?谭先生是不是?”
  徐平盛这时才看向谭经纬:“我儿子不懂事让谭先生见笑了。您贵人事忙还特意赶来探望犬子,实在是让我们父子惶恐。请坐,喝茶。”
  谭经纬心知徐平盛看话里带着钩子,夹枪带棒借着那些国民党溃兵的由头骂自己。虽然徐平盛和曾春盛之间没什么交情,但是兔死狐悲。眼看曾春盛满门被杀家产被夺,徐平盛对自己心生警惕也是情理中事。
  这次救总救济的对象就是那些国民党溃兵,这些人毕竟是打过仗的,不是普通帮会分子可比。香港这些富翁不怕帮会,但是对这帮散兵游勇心里多少有些忌惮。这时拐弯抹角说出来,也是一种警告。言下之意就是告诉谭经纬别以为勾结上这些溃兵就能为所欲为,本地人眼睛不瞎,他对付曾春盛没人管,要是那些士兵对本地人不利,大家也能找得到罪魁祸首。
  谭经纬微微一笑:“徐老板说得没错,最近香港不太平,徐家财雄势大富甲一方,更应该谨慎一些。正所谓小心驶得万年船,眼下风高浪急不利行舟,香港的航运同业都暂时休息,徐先生正好在家享受清闲,没必要非得选这么个时候出来冒险。昨天晚上徐大少自己快活,香港差点闹个天翻地覆,万一真的动起手来刀枪无眼,惊吓到徐大少总归不是好事。”
  徐恩伯故作不屑:“听你说得好像是世界大战一样,香港有皇家警察有驻港英军,几个字头还想翻天?”
  “字头自然不会,但是其他人就难说了。宋天耀的事徐先生应该也听说了,他已经承认自己帮上海人对付香港人。比起那些字头,他才是心腹大患。当初他两手空空,结果以小搏大做掉了章家、林家这些本地名门商场大鳄。现在他的背后有上海商人,还有澳门的贺坚。要人有人要钱有钱,想要把香港搅个天翻地覆难道不是轻而易举?”
  徐恩伯不置可否,徐平盛笑道:“谭先生,我们徐家是做船务的。大风大浪就见得多了,些许风浪吓不住我们。香港的市场足够大,宋天耀的胃口再大也吃不下。生意人人都能做,分什么上海人、香港人。”
  谭经纬轻轻拍掌:“大气!不愧是船王,说话行事果然气度非凡。但是我必须提醒徐老板一句,宋天耀最大的靠山就是他岳父于世亭。于老板是做什么生意的你非常清楚,自古道一山不容二虎,你觉得他第一个会拿谁祭刀?”
  “于老板是我们这一行的名人,我向来很敬重他的。如果他想跟我竞争生意,我求之不得。据我所知,于老板是个很传统的人,招女婿这种大事肯定要办得郑重其事,我到现在都没有接到他嫁女儿的帖子,你就宋天耀是于老板乘龙快婿,未免为时过早了吧?”
  谭经纬面色严肃:“根据我所掌握的消息,于世亭的养女已经拜了贺坚做干爹,这就是为了将来他们联合做准备。徐老板也是商场老将,应该知道商场如战场,先下手为强。如果等到对手打上门来,再想接招怕是就没那么容易。宋天耀当着褚家二公子的面承认自己和上海人联手,就是向于世亭表忠心。这个时候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徐老板还要装隐士风范,就不怕自取灭亡?”
  徐恩伯冷笑一声:“姓谭的,你来这里说这些什么意思?你自己也和上海人是一伙的,所有人都知道,昨天晚上宋天耀就是坐你的车离开。你现在上门说这些,是装好人还是下战书?难道你想反水,到我们这条船上?”
  谭经纬并未发作,反倒是点点头:“徐先生说得没错,我确实就是这样想的。”
  他这话一说,就连徐平盛都没法保持镇定。他从一开始就是把谭经纬当敌人看,接待的分分寸尺度也就比较随意。虽然本土派和上海派没有正式开战,但彼此之间剑拔弩张,他对谭经纬客气算是大将风度,不客气也没什么错处。可此时谭经纬说出想要投降到香港人一边,让他颇为意外,必须要慎重对待。
  他正视着谭经纬:“谭先生,你应该知道,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一直和上海人合作,现在忽然说要帮我们,让我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我能理解徐老板的疑心,不过你们确实想错了。我并非上海人,也不是一个商人,我始终代表党国,对我来说香港人、上海人根本没有区别。在香港我是客你们是主,对上海人来说,他们是自己人,我也是外来客。那些上海商人既排外又自私,眼里只有那些蝇头小利,不可能为党国效劳。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和他们搅在一起?东家不打打西家,我打算换个人合作。”
  徐恩伯道:“你当做生意是打麻将啊?说换家就换家。”
  “徐先生说的对,空口无凭,我怎么说你们也不会相信。所以我带了自己的诚意而来,二位请看!”
  他用手指向自己拿来的礼物,除去常见的水果洋酒,就是个西洋礼品盒。徐恩伯看看谭经纬心里有些嘀咕,面前这个男人虽然看上去满面春风,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敢杀一个大商人全家并夺取产业的,什么丧心病狂的事都做得出来。国民党以炸弹暗杀起家,抗战的时候军统搞情报没有多少成绩,搞暗杀则是赫赫有名。军统四大天王,个个都是暗杀高手。万一礼盒里藏着一枚炸弹,把自己全家炸上天也未可知。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徐平盛已经吩咐了一声:“阿权!把谭先生的礼物拿过来。”
  不知从房间哪个地方忽然出现一道人影,走路轻巧行动迅速,如同一道幽灵来到礼品之前。先是双手平平端起礼盒,随后快步移到谭经纬附近,紧接着右手端盒底,左手迅速拆掉外面捆扎的彩色缎带,随后一把掀开盒盖。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让人眼花缭乱。
  这便是大商人的底气之一。如果礼品盒里真藏着定时炸弹一类的东西,以这名仆人的身手估计第一时间就把炸弹丢到谭经纬脚下,和他拼个同归于尽。这份功夫和谋略都非同一般,更为难得的是,有这份本事却甘心做仆役,比起本领,忠心就更为难得。
  谭经纬颇有些惋惜,这等忠诚有力之人却不能为自己组织所用,让他颇有些遗憾。对于仆人的动作倒是毫不在意,全程面不改色神态从容,显得问心无愧。
  这名仆人朝盒子里看了一眼,随后捧着礼盒来到徐平盛面前缓缓放下,徐平盛与他眼神交汇,仆人随后一语不发转身就走,就像出现的时候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以谭经纬的眼力,居然也看不出他去了哪里。
  在礼盒里放辙几张纸,最上面的一张乃是一张支票,下面则是一张股票权证,其他的东西也是契约、牌照之类。
  徐平盛正在纳闷,谭经纬已经说道:“这里是曾春盛的全部家当,包括存款、股票、房屋产权以及他名下所有轮船牌照。从现在开始,它们属于徐老板。”


第五二八章
  徐平盛的财富虽然不能和于世亭相比,但终究也是本地航运的巨擘,这辈子过手金钱不计其数,心性眼界都不是普通人可比。就算谭经纬拿出什么奇珍异宝,也不至于让他动容。可是这些契约牌照却让这位商界大亨没法九六保持平静,虽不至于失态,可难免呼吸凌乱,额头上满是汗珠,脸上的肌肉也在微微抖动。
  也不能怪徐平盛,恐怕整个世界上也没哪个富豪收到过如此重礼。要知曾春盛在上海商人圈子里也算是二流往上的人物,若非如此又怎么敢开口索要部长职位?他动产不动产加起来不下千万,手上更有大小轮船五艘。对于吃航运饭的人来说,船就相当于金矿,其价值不能单纯用金钱来衡量。有了这五条船入手,徐平盛的航运王国就能开疆拓土再上一个台阶,他自然难以保持平静。
  好在徐平盛总归不是当年毛头后生不至于干出利令智昏的蠢事,经过一开始的兴奋与紧张之后,深吸了几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对方举手就送这么一份重礼,反倒是让徐平盛心内生疑不敢接受。再说谭经纬冒大不韪杀人夺产,转头就送给自己,这是什么意思?
  他强做镇定问道:“谭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谭经纬倒是非常轻松,仿佛自己送出的不是万贯家财,而是寻常的糕点、零食。“我听人说过,不熟不做。我是个军人不是个生意人,航运生意不适合我,留下也是浪费。还不如送给合适的人,让好钢用在刀刃上。”
  “谭先生有心了。不过徐某人是出名的胆子小,这么重的礼可不敢收。我是个商人,做生意赚钱没问题,天降横财就没胆子拿。万一有人不明真相,说老曾出事是我背后主使,今后还有谁会找我做生意呢?”
  “徐老板多虑了。曾春盛自愿把财富捐献给救总,是有证据可查的。而且整个捐献发生在他出事前一个多月,他出问题和这些财富又有什么关系?如果有人敢乱说话,我们会提供相关证据证明您的清白。”
  一旁的徐恩伯心里有数,这肯定是台湾官方作假,用“倒填日期”这一类把戏,制造的假证据。以官方身份作假,这种文件自然要多少有多少。事实上不光是曾春盛,向大陆运输物资的商人尽数被害,其财产也都差不多都是被类似手法“自愿”捐献出去。故技重施,并不算什么高明手段。
  如果自家船上藏着飞机发动机的事败露,只怕徐家的财富也会被这么“捐献”出去,不知道便宜了哪个。一想到那些发动机,徐恩伯就觉得心慌意乱,恨不得尽快把谭经纬这个灾星赶走,因此说话的口气格外冲。
  “搞咩?我徐家是清清白白的生意人,不是强盗,不会要这种带血的脏钱!我看你送这个是嫁祸江东,要我们替你承担压力。我们不是傻瓜,不会上这种当。滚啊!”
  谭经纬看看徐恩伯:“徐先生昨晚和靓女大战一夜,居然还是这么大火气?这有些不应该啊。难道是这个女人太差,让徐大少提不起兴趣。如果是这样没关系,我认识很多靓女,改日介绍一个给你,保你神清气爽,不会像现在这样一副三焦上火的样子。”
  “恩伯,不许放肆!给我滚出去!”徐平盛训斥了儿子一句,又朝儿子瞪起眼睛。徐恩伯连忙道歉向外疾走,如同逃跑一样离开房间。
  看到儿子走远,徐平盛才对谭经纬道:“年轻人不懂事,不过他有一句话没说错,这份礼物我不能收。我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虽然没赚到很多钱,但总算是落下一个好名声。大家给面子,叫我一声徐老板。每天出门,都有人愿意和我打招呼,我想喝茶的时候也有人陪。对我来说,这些比钱财更重要,希望谭先生谅解。”
  “徐老板身家丰厚,自然看不上这小小数目。谭某也相信徐老板的为人,拿这笔钱出来不是让你花的,而是让徐老板做善事的。”
  “哦?这话怎么讲?”
  “行船走马三分险。香港每年都有不少人在水上遇难,留下孤儿寡母没人照顾,不是做乞丐就是饿死。徐老板指望航运发了大财,关照一下这些可怜人也是情理中事。如果用把这些不动产和船卖掉,加上原有的存款建立一个慈善基金,专门用来给那些船难遇害水手家属发赡养费。就算是港督也要承徐老板的人情,整个香港所有吃水上饭的人,也都会感念徐老板大恩大德。我想也不会有人质疑徐老板与曾春盛的失踪有关,否则就会成为众矢之的自取灭亡!”
  徐平盛沉默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欲望,有了欲望也就有了弱点。名枷利锁捆住了芸芸众生,就算是徐平盛这种大老板也不例外。事实上他能在商海中一路搏杀得到今天的地位和财富,自然不会是无欲无求之人,相反,他的欲望比普通人更强烈,也正是有如此强大的欲望,才获得成功。
  别看他现在一副修身养性的模样,事实上和褚耀宗一样,依旧保持着强大的野心,无非一这种形象愚弄外人抬高身价而已。他看不上小钱,也不至于为了一笔横财拼命,单纯的利益很难收买他,加上“名”就是另一回事了。
  谭经纬提出的条件以及许诺的前景,恰好搔中其痒处。虽然香港官方也有慈善机构,但是经费紧张养活自己的工人都很勉强,更别说帮别人。指望那点救济款生活,怕是早就饿死了。如果这时候自己能推出一个专项基金,肯定是整个香港万家生佛。
  作为香港靠航运生活的这种城市,大半家庭都可能和海员沾亲带故,救助这些人的家属,就是结好于大半香港人。自己死后名字也能被广大百姓传诵,儿子接管家业也会变得方便。
  这些船折价销售,这里面存在着巨大的漏洞,自己可以以极低的价格把它们买下来,那就是天大的便宜。最重要的是有这个好名声护身,即便是于世亭要吞掉自己都得考虑一下成本,免得惹起民间公愤。怎么看怎么是名利双收的大好事,他自然难免动心。
  哪怕明知道自己对面是杀人魔王,而且台湾方面素来以言而无信闻名,可是徐平盛还是忍不住想要赌一把,赌这帮人不敢也没必要坑害自己。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问道:“有这种好事谭先生为何不自己说,何必白白便宜我?”
  “再好的事也要合适的人去做才行,否则只会弄巧成拙。谭某光是救济那些老兵就已已经心力交瘁,又哪里顾得上别人。再说我总归是要回台湾的,香港的事还是要香港人做才行。徐老板乃是本地航运巨子,这项基金交给徐老板经营乃是天经地义,放眼整个香港,我也找不到一个比徐老板更合适的人选。”
  “那谭先生岂不是白白忙碌一番,徐某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谭某的心思不在发财,只要能促成香港与台湾的合作,党国自然会对我有所嘉奖。虽然可能只是一枚勋章,一份证书,可是对我来说,这才是无价之宝。比起金银财宝更令我满意,大家各取所需,徐老板也不必为我惋惜。”
  徐平盛看着谭经纬,对于他说的话半个字都不信。
  成立慈善基金,用曾春盛的钱成全自己的名望这当然是好事,不过这种好事有没有谭经纬自己都能做。对方既送重礼又帮自己筹划成名方式,自然是吃定了徐家不敢翻脸不认人。既然有这种底气,也就不会为了纳投名状获取信任,就把这么份大礼送上来,他背后肯定另有所图。这个计划所能带来的收益,还在曾春盛全部财产之上。
  他到底在图谋什么?自己又在中间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徐平生脑筋转动,脸上则带着笑容:“谭先生热衷慈善事业,又肯信任我,我很感谢。这项基金数目惊人,不能草率行事,咱们得好好谈一下细节。我吩咐厨房准备中饭,不知道谭先生中意什么口味?”
  “不麻烦了。稍后我还要去拜访五邑、潮州各商会的负责人,向大家说明情况,今天没机会品尝贵府的手艺。”
  徐平盛心头一动,这多半才是正文。他看看谭经纬:“救总这次是准备和整个香港的大商人做生意?”
  “上海人已经联合在一起,几位老板如果单打独斗,肯定不是对手。现在必须联合起来,以联盟对抗联盟,只有这样才有胜算!党国的目的也是加强和整个香港的贸易,于公于私,我都要一一登门。”
  “我活了这么久,还没见过香港商人几时组建过大联盟,谭先生真是大手笔。佩服!不过你说的那几位心高气傲,要想说服他们可不死容易事。谭先生可得做好准备。”
  “多谢徐老板关心,我的准备很足,也有足够的信心说服大家合作。过去的香港是一盘散沙,大家为了抢生意自相残杀,才给了外人机会。如果我们这个联盟形成,以后一起做生意、做慈善,不管上海人还是其他什么人,谁又能威胁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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