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7章 此世星河灿烂,大争!(下)
作者:阎ZK|发布时间:2024-06-29 10:01:41|字数:34744
天京城的皇宫已近乎空无一人,玉白色的御道通往太极宫,一尘不染,两旁每隔五十步有一棵合抱粗的大树,天空铅灰色的云压得极低,压抑地让人喘不过气来。
身穿深色蟒服的李盛快步走过了皇宫。
没有入太极宫,而是停在一处偏殿。
这里是大秦皇室的祖祠。
历朝历代的大秦皇室先祖,从秦公,到秦王,秦皇,牌位都在这里,受到子孙后代的供奉和祭祀,普天之下除了这里,也就在太山上,有留下的祠堂,没到后世有功绩足以封禅的帝王,就会上太山祭祀先祖。
秦祠的门没有关,一丝暖光从里面倾泻出来。
显然里面有人在,李盛垂手站在外面,轻声道:
“陛下,离老将军统帅天京各部,已经暂时拦下了天人的进攻。”
祠堂里传来嗯的一声,里面的人没有走出来。
皇帝正坐在蒲团上面,身上的龙袍已经换下,穿着一身材质有些粗的黑色广袖大衣,袖口上镶边古朴龙雀纹,头顶玉冠,闭目而坐,一柄朴素的大秦宽剑放在他的身前,剑身上有交错的格子纹路装饰。
烛光之下,刃口闪着寒光。
烛火在青铜灯座上面安静地燃烧。
祠堂里面空间极高,显地有些空旷阴冷,檀木架子泛着淡淡的幽香,上面铺着一层金黄色的龙纹绸布,一共有五层,一个个黑色的牌位排列在木架上,牌位前面青铜兽炉里面点着烟,烟气袅袅向上,朦朦胧胧,仿佛在牌位后面有一双双冰冷的眸子在看着下面正坐的帝王。
仿佛外面的一切都和他无关。
又过去了好一会儿,青铜灯座上的烛火已经燃烧了一半,外面再度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李盛的声音传来,道:
“陛下,昆仑出现了。”
这一次,皇帝睁开了双眼,他眼底有着很锋利的神采,但是又带着一种坦然的平和,他站起来,穿着五百年前秦王的衣着,右手扶着剑,看着木架上的牌位,缓声道:
“穆公,烈公,文公,武王,成王……”
他一个一个将大秦的先祖念出,声音低沉而缓慢,双眼看着那些牌位,仿佛在看着往日老秦人的一个个王,最后停顿了一下,念出了宣武帝的称呼,他深深吸了口气,抬手郑重行礼,然后转身大步走出。
一路走到了先前祭祀祖先和苍天的天坛。
和往日不同,这一座祭祀祖先和苍天的祭坛现在只有他和李盛两个人在,天上黑云压城,昏暗之下,更是显地无比空旷,玉白色的祭坛伫立在天与地的中间,穿着玄衣玉冠,持剑的君王站在了天坛的中央。
皇帝站在这里,又想起了当年的那书生,书生那个时候喝着酒,醉酒说虽然替他做出了这样的布局,但是他希望这样的后手永远都不要启动,君王是民献给国的血祭,可书生说他自己还没有那么早想要在下面看见他。
他记起了站在书生旁边,能够面不改色喝酒放倒十八路铁骑骑将之首的少女,都是能够拿着烈酒当水喝的好汉子,最后却喝倒了一地,杨锦仙抱着酒坛子调到了桌子底下,呼噜打得震天响。
而那少女像是喝白水一样喝着三十年陈酿,脸上连一丝红晕都没有啊,借着酒气,一开口,便是如斯浩大的气象。
可惜那样的气魄,那样的书生和少女,只他曾见过啊……
双鬓雪白的皇帝轻轻笑着。
“天策,凝心……”
“我来赴当年之约了。”
手中的古剑倒插在地。
帝王腰间蕴含天机的玉佩碎裂了,像是玄龟背上的甲,一块一块坠在曾染上了天人之血的天坛,流光如同是喷出的熔岩,快速在天坛上面密密麻麻的纹路上流动着。
皇帝缓缓开口。
……
“进去,都给我进去!”
有脸上一块刀疤的男人满脸暴躁,一把将女子和孩子一气推进屋子里,然后不管不顾里面拍得震天响,喀拉一下把大门给架上,然后鼓足了气力,将旁边的大水缸抱过来,堵在了门口。
男人喘息着几乎瘫软下去。
屋子里传来大喊声:“你做什么?你开门!开门!”
木门被砸的乱响。
他抬头看着天空中的阴云,伸出手抓起一把刀,背对着那大门,往日惧内的汉子咧嘴一笑,豁出去大声喊道:
“我偷偷做工藏的钱在灶炉右数第三个砖里,老子一文都没有乱花出去,就,就只是藏着些钱,心里有底。”
“儿子。”
“往后,听你娘的话。”
敲砸木门的声音戛然而止,传来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扶子你给我回来,你要去做什么?!我打不死你!”
男人咧嘴一笑,胡乱一擦脸旁,抓着乌沉沉的刀柄走出了大门。
大秦的男人,都有一把秦刀,至少一把,可能是从父亲手里接过来的,可能是祖父曾经用过的,可能是曾祖。
男人总该有一把刀。
秦刀。
这样当有人想要破坏你所有的生活时,你可以不必卑躬屈膝拿着金子和银子求对方饶命,不必眼睁睁看着孩子和妻子被他们欺辱,你可以握着这把刀,就像是握着尊严,恶狠狠骂着朝对方脖子上砍过去。
男人走出门去。
他看到更多男人走出了大门,涌到了街道上,他们的实力并不足以和那些从天上而来的敌人对抗,但是这并不代表着他们就要像是受惊的家犬一样颤抖着藏起来,还有其他事情是他们也可以做到的啊。
他们脖子上青筋贲起,他们手中有刀。
老秦人从来都不是被欺负到眼皮子地下都软弱的人,从一开始,和残酷的环境对抗,在蛮荒的天地里开垦作物,从来不曾软弱和投降。
他们手里握着刀,他们心里握着刀。
扶风郡城。
天空中黑压压的乌云压得人心里发慌,扶风城的两座百丈高楼飞起的檐角上,鲜红色的缎带像是火焰一样飞舞着,缎带下面,金铃的声音清脆,碎在风里。
扶风学宫的学子们在各处奔波着。
道家和阴阳家所学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那些往日只能用在小场合的阵法,当布阵的人从一个人变成十个人,再到五十个人,五百个人,就已经不再是少年的小打小闹了。
那个惯常偷偷吃羊杂的少年身子中了一箭,面色苍白,痛的额角流下冷汗,却对着围着自己泪流满面的老爹满不在乎,道:
“我辈所学,报国之时只在此刻。”
“你儿子我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扶风柱国府。
两名侍从捧着沉重的铠甲走出来,铠甲上雕刻着龙雀的纹路,宇文则身上已经穿上了用细如米粒的铁环穿成的贴身软甲,又在外面添了一层战袍,这位身材高大的柱国将军双手展开,让侍从把铠甲给他穿上。
最后的肩铠扣带稳稳扣住。
宇文则伸出手,握住了那一把破断。
当昆仑落在了天京城城门的时候,北疆的少年将领手持陌刀,率领麾下怒吼着发动了决死的冲锋,雄鹰在漆黑的天空之下振翅,西域都护亲自斩断了坏死的手臂,赤红着双目。
背后的血色旗帜招展,蘸了火油的箭矢刺破了天空。
东海的波涛汹涌,年少学子的血落在古朴的城墙上。
天剑的剑意升起,夏侯家的琴音剑魄从第一轩的山顶落下。
天人们看着那露出獠牙和利爪的凡人而震动。
太山一直望不到尽头的山路上,一名老人慢慢走着,他的面色有些苍白,脸上都是皱纹,他已经不像是离开天京城时候那样雍容,白发有些乱,穿着江南道最好的绸子做出来的衣服,可是心口上却有一道狰狞的刺穿伤。
如同被熊熊烈火烤灼过,衣服上带着火焰的痕迹,这是神兵留下的痕迹,火劲不散,永远都会如影随形地跟随着他,周枫月一直走到了太山的顶上,在大秦的祖庙前,看到天地一片昏暗。
偶尔能远远看到武者劲气撕扯的流光,还有密集的火箭射上天空,留下了赤红色的轨迹,云雾的深处闪动着雷霆,照亮了一小片天空,旋即又归于黯淡。
周枫月呢喃着低语:“果然是和典籍记载中一样的大劫。”
“天人便是一时无法强攻下各城,可既是天上人,远远退去,避开兵锋,再择他日来此,又有什么不可呢?”
他看着背后的祠堂,门在死死锁着,他进不去,也不愿意强行打开这祭祀着大秦历代君王的地方,就只能从怀里摸出一个牌位,用袖口擦了擦,将牌位放在了石头上面,上面写着大秦宣武皇帝讳叔德的字样。
做完了这个动作,他似乎再也支撑不住了,坐倒在地上。风吹过他的白发,他摸了摸心口,触手一片鲜血,感觉得到心脏虚弱跳动,被倪天行斩出来的这一个伤口上,灼热仿佛大日的剑意丝毫不曾退去。
就算是他不断服药也都没有用处,只能够用自己近百年的气机硬生生封锁住,可是哪里封得住?若是一直不动手还可以,但是来这里的路上,他动手狠辣,将所见到的天人尽数格杀,内气涌动,包裹着心脏血脉的内气已经开始溃散。
周枫月咳嗽了几声,他靠着石头,石刻上面放着大秦宣武皇帝的牌位,他看着远处,头上白发杂乱干枯,叹息呢喃:
“臣的梦里故人来来去去,可唯独先帝从不曾来过。”
登太山而小天下。
他站在这里俯瞰下去,能够看到中原的江山,就这样干脆利落,浩浩荡荡铺展下去,铺展到了远方,原本应该是令人心醉的美景,可是现在这十数万里江山全部都笼罩在了黑沉沉的云雾之下,像是入夜。
天界哪里能有这样多的人?
周枫月想着,对方这恐怕也已经是出了老本,传说天界的河水落在人间就是云,这样蔓延到了整个中原天下的黑云,是将天上的湖海都凿穿了吗?他忍不住骂了一句,惊扰了内气,靠坐在石刻前面,白发苍苍,像是落水的老狗,呼吸急促喘息着。
心脏虚弱跳动着。
在某座城里,守城的秦军铁卒怒吼着扳下了墨家机关弩。
“给老子死开,这儿不是你们的地盘!”
断臂杨锦仙站立在了西域都护府的点讲台上,怒吼:
“岂曰无衣!”
北疆的百里封手中陌刀因为承受不住巨大的力量从中间断裂,他跃起将两名北疆的骑士踹下了战马,双臂用力,那匹连马带甲数千斤重的健马嘶鸣声中被他掀起,重重砸在沙场上,一人冲在阵前,双手抓起断裂长矛:
“陌刀队,变阵,变阵!”
“天下第一庄弟子在此,我辈当为锋矢。”
“区区凡人,居然敢以下犯上?”
“犯我中原者,杀无赦。”
“某身后无一残存之敌。”
周枫月靠在石刻上,仿佛看到了这一切的发生,仿佛看到了在黑暗的长夜之下,也有点点的星火不断升起,咧嘴一笑,低声唱着乡间的民谣,气息渐渐萎靡下去。
背后那牌位被风吹着坠在了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响,周枫月回过神,将那牌位重新摆好,正在这个时候,他的耳畔,杨锦仙的耳畔,每一个寻常的大秦人的耳畔,都响起了一道平和的声音——
“大秦的子民们……”
“朕乃皇帝,大秦皇帝。”
周枫月的动作凝滞了,双眼瞪大,看着天京城的方向。
老人的白发被风吹得像是一团干草。
行走在各处的人也都在心底出现了震动和不敢置信的感情,扶风城中,慕容侧耳听着那声音。除去仍旧厮杀的地方,甚至于是正在厮杀之处,那些天人脸上也露出了意外之色,纷纷拉开距离。
一则是担心有什么预料之外的后手。
另一方面,也是要看看这大秦皇帝想要做什么。
百里封擦了擦嘴角的鲜血,立在尸体之上,他伸手将破碎的碍事铠甲撕扯掉,双手各持一截断裂长矛,披头散发,怒视着再度被止住了冲锋之势的北匈。
以七十二郡为天下气运节点,而天坛处为气运之始。
帝王的声音,得以掠过了这浩荡的天下。
立在天坛上的帝王徐缓开口:
“两千年前,商帝帝辛战死;一千年前,天下纷乱,五百年前,七国合力,而现在,那自数千年前就一直伴随着我等的灾难,再度来到了中原。”
“大秦的很多城,不,甚至于只是镇子,根本防守不住,可能他们并不曾打算将村镇放在眼底,但是毋庸置疑,他们泼洒的箭雨,已经夺取了许多同胞的性命,那是不愿意回想的数字。”
“敌人来自于苍天之上的世界。”
“他们的力量,远远要寻常百姓更强,他们全部都可以飞行离去。”
“大秦已经被入侵到了内部,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扶风城中,学子死死咬住嘴唇,他们一直坚守的东西,骄傲的东西,此刻被帝王亲自点出,一下就溃败如潮水,几乎软弱下去,流出眼泪来。
百里封怒吼咆哮,声音悲怆。
前方战马,竟忍不住连连迈步后退,却是人马皆惧。
战至断臂,西域都护府几乎倒塌一半的杨锦仙,一直挺立如同钢铁,但是此刻,却忍不住双目泛红,付出如此代价,居然未曾守住,这并不能够怪他们,敌人和往日的对手不一样,他们来自于天上。
他们可以无视地形的影响。
他们甚至于可以直接从天京城的上面落下来。
帝王的声音缓缓响起。
“我们的国家已经攻破了。朕于此地重申一次,无论是否承认,敌人出现在我大秦的内部,我们的国已经被攻破了。”
“甚至于敌人现在,正在我天京城外。”
天人们的脸上露出了惊异的神色,他们觉得这个皇帝应该已经是疯了,居然如此打击士气,这个时候,若是隐瞒下去,或者还能够勉强维系这帝国的存在。
一名身穿华服的老人立在天空中,抚须道:
“天下人心已失,反手可破。”
但是在这个时候,立在天坛上的皇帝深深吸了口气,大声道:
“但是朕于此时此地仍有一问,大秦的子民们,难道你们恐惧了吗?!”
那不知是以何等手段传递到每处大地的声音顿了一下,然后陡然提高了声音,立在天坛之上的帝王玄衣鼓震,持剑怒吼——
“绝对没有!”
“绝无可能!!”
“因为尔等,皆为我大秦子民,皆为我炎黄苗裔!”
一个个垂首的人抬起头来,双目微微亮起。
从未有人能够想象到,那一位沉稳的帝王居然会如此怒吼,仿佛雄狮的咆哮一般——“这天下的国魂,与尔等同在。”
帝王手中剑指着苍穹。
“燧人取火,炎帝种粟,神农尝草,嫘祖养蚕,宁封子制陶,仓颉造字,前辈一步一步走来,何曾依赖过其他人……那是我等的先祖,脚下是我等的现在。天下苍茫,三千年前,轩辕黄帝持剑一统各部,入主轩辕丘,四海八荒……”
声音微顿,便是陡然暴喝,如同重锤击空。
“从此尔等,都属于同一个国!”
在天人中低微颇高的老人神色凝固,在他的视野当中,大地上的气运,那本不可见的气运骤然间凝聚了起来,从城池,从山川,从湖海,从天下各处,淡淡的气运浮现,是很淡,缓慢,但是坚定地在汇聚——
人间帝国气运乃人心之所向。
他呆滞了一下之后,突然怒吼:
“人间气运开始变动!”
“不惜一切代价,击杀皇帝!”
“不能让他成就古时候人王一样的权柄,杀,杀死他!”
突有战鼓轰如雷。
无数天人一下涌出来,仿佛决死一般,无惧离武掌握的天京城军阵,疯狂扑击下去,所有天人如同疯了一样,兵器对准了那持剑肃立的帝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在那些天人不惜代价撕扯开天京城防御的时候,白发的高大老人站在了皇帝的前面,他穿着一身麻衣,气机鼓荡,看了一眼皇帝,道:
“我先前不过是觉得离武若是死在这里,未免太过于可惜,至于人间帝王,人的国聚沙成塔,又随时间烟消云散,并不值得放在心里。”
“但是现在我觉得,这样的一个帝王和王朝,不应该断绝在这里。”
“也不应该断绝在所谓的天人之下。”
天上天将被阻拦怒喝:
“昆仑你大胆!”
白发苍苍的高大老者上前一步,伴随着帝王传向整座天下的浩荡询问,洒然一笑,迎着重重黑云翻卷之上的如潮天人,伸出右手,平缓的声音响起:
“我有屋三间,柱用八山。”
一言说出,气机翻腾。
那是不逊色于旁边人心之所向的傲慢气机。
天人勃然色变,一道道寒芒落下,尽数被昆仑以一己之力强行阻拦,虽然可能短暂,无法持久,但是在此刻,老人一己之力,阻拦数百天人。
然后踏出了第二步。
昆仑眼底似有醉意,曼声长吟。
苍老的声音如同滚滚雷霆,掠过天地万象:
“周回四壁海遮拦,万象森罗为斗栱,瓦盖青天。”
“无漏得多年。结就因缘。”
“修成功行满三千,降得火龙伏得虎。”
“陆地通仙。”
最后一句话落下,天地震荡三次。
昆仑看着自己手掌,呢喃道:
“这是一甲子之前,我在东海之畔观波涛不绝,而天地归于一线所悟。”
“那一日我自觉于境界上已经不逊色于夫子和道祖,重开我内天地外天地,可是之后却又觉得天地终究有限,我所观之,天下之大,不过我一屋可装,后今日才又觉得,江湖终究还是那个江湖,哪里那般简单?”
“可境界终究还是跌下来了。”
“下山后去了当年所悟道的地方,看着那些海浪看了好些时日,想着道祖和夫子的境界,终于算是想明白了。”
“陆地神仙?天上地下,飞鸿雪泥的境界?”
“没有又如何?”
老人抬头,飞身直入三重天,朗声大笑浩浩荡荡:
“我就在此处,既然没有道果,何不以力证道?”
“天上人境界是高。”
“可我看天上众仙,不过土鸡瓦狗,有哪个能挡我一拳?!”
“天澜,起!”
一身麻衣飞上天,抬手搅动风云,看得众人目瞪口呆,老人突然口中暴喝一声昆仑,于是天上地下,重重黑云,无边旷野,无人口中开口,天地自然齐声高呼。
昆仑,昆仑!
何谓昆仑?
人间一百八十年春秋无敌手。
老人一手回天澜,天上生波澜。
虎鼓瑟兮鸾回车。
天之人兮。
落如麻!
天上麻衣白发杀仙人,地上帝王声音变得平静,手中剑指着前面,道:
“我等敬天地,何曾畏天地,而今天人已犯边,现在,朕……”
“不,我,最后的决定,我将交于你们的手中。”
“我的同胞,我且问你们。”
“我大秦,我华夏铁律是什么?!”
西域都护府上,断臂的将军怒吼,然后有全天下的人回应:
“犯我边疆者,虽远必诛。”
皇帝深深吸了口气,眼底有疯狂之色。
他吐出了此生最为狂妄大胆的四个字。
“伐天,可乎?!”
这一句话在所有人耳畔响起,大秦的百姓们几乎心脏都停跳了。
“风……”
一开始只是低低的喊声,这样的声音逐渐汇聚为了一整个天下的怒吼,百里封双手短矛指向了天空,扶风郡城金铃不断震荡,江南的吴侬软语和北地干硬的语调糅合起来也是如此和谐,那声音中混着刀和剑的鸣啸,混着血的味道。
“风!”
“风!”
“大风!”
地脉上的气运流动起来,三千年后,再一次形成了肉眼可见的龙脉律动,一道道无形气机冲上天空,化作鳞片,最终呈现在了天上天人们眼前的,是仅仅存在于典籍中的人间皇朝气运。
龙在昂首长吟。
皇帝玄衣鼓荡,手中剑倒插在地,昂首怒喝:
“我大秦七十二柱国何在!!!”
声音远远传出,死寂一息。
便有恢弘的回应在此,响彻大地。
“臣,在!”
扶风城百重塔飞檐垂下的猩红色绸缎疯狂舞动,烈烈如火。
不修边幅的傅墨夫子站在塔顶,展开双臂。
“师父,我们墨家行非攻之道,可为什么要入秦?还要助秦一统天下?”
记忆中的老人笑呵呵道:
“为了兼爱天下。”
傅墨那个时候不明白,等到明白之后,再不曾离开学宫。
他又哭又笑,不修边幅的老人展开双臂,怒视着天空,怒吼道:
“苍天啊,低下头来看看吧!”
“墨家五百年决意在此!”
七十二郡百层楼地下,一代一代秦墨巨子的心血开始转动。
七十二道机关向下汲取大地龙脉,向上连接堪称为人王的庞大气机。
黑夜中,一道道光在亮起。
心脏被刺穿却仍旧苟活的周枫月扶着泰山石刻,双手沾满血腥的老人听到那一声声暴喝,已经泪流满面,他最后挣扎着爬起,整理衣装,然后朝着天下的方向,重重跪下,苍老滑稽的头颅重重叩首,沙哑着低语。
“罪臣周枫月,恭送我大秦柱国!”
他跪在地上,面朝着天下,泪流满面,主动断绝气息。
最后那张苍老污浊的脸上,竟是满足的神色。
“……臣,再没有遗憾了。”
秦收天下神兵,铸以为柱国七十二。
七十二道神兵在同一时间碎裂。
伴随着苟延残喘的周枫月最后气息的熄灭。
深沉如夜的黑色,以神兵破碎为代价,一道道高达宗师的气机,仿佛烽火狼烟,一道道地亮起,以龙气为连接,升上天空,照亮夜色。
仿佛群星自地上升起,伴随着七十二郡郡城镇压的地脉与帝国气机的联系,七十二道身影升上天空,一道道肉眼可见的气机锁链,帝王未曾踏出人王那一步,庞大的帝王龙气化作了锁链,死死钉在了天上云雾中。
最终形成了一道道通往天空的道路,将天界,死死拉拽住。
七十二郡地脉为节点,覆盖整个天下的阵法。
此乃东方家五百年来最杰出弟子的心血,七十二节点,以山河地脉作为天机演算的算筹。
当代阴阳家魁首的布局。
天下三名顶尖谋士的胆量和牺牲。
天下两代雄主的信任。
足足大秦五百年底蕴,数十年的准备,除去行走在大地上的人,那些有着悠长寿命的天人无法想象,是什么支撑着这样庞大到蔓延数百年的计划。要在当年那些人全部都去世之后,才掀开了帷幕。
每一代最杰出的人都将未来充满信任地传递给下一代。
山河为筹,且来这一场豪赌。
“唯我浩浩大秦,如日方升!”
“伐天,可乎?!”
第一百零一章 天地之战(一)
人间的怒吼和咆哮不曾停歇,沉重的黑云密布于天空之上,将天上的光阻拦住,深沉地仿佛黑夜,然后七十二道庞大的气机从地上升起,化作锁链,连接了天空和大地。
云气上的天人感觉脚下的黑云突然剧烈震动了一下,继而猛地向下。
先前开口要击杀皇帝的老年天人因为这样剧烈而陌生的变化而晃动了一下,神色有一瞬间的茫然。
在他出生到现在,漫长的时间里,第一次感觉到了来自于大地的力量。
此时此刻,高高在上的天被大地上行走的人束缚。
天京城中,皇帝双眼锋利,手中拄着剑,抬头看着天空中升起的七十二位柱国,以神兵自毁换来的庞大灵韵气机已经让他们的境界在一个时辰内达到了更高的程度,但是他心里知道,这些柱国还可以支撑更长的时间。
当神兵的气机用尽之后,他们可以用来堆在赌局上的只有自己的性命。
这一次大战之后,柱国中那些来自于上一个时代的老人,恐怕会凋零大半,如同天空中跌坠的流星。
此身化为大地之柱,支撑天空。
这才是大秦柱国二字的含义。
其中有许多是曾经跟他生死与共的人,有他的好友,也有他的老师,他们也都是他的臣子,他没有悲伤,他充满自豪,充满赞赏地看着自己的臣子们完成了千年以降大地上最为壮烈的事情。
有流光在脚下升起。
天京城是当年连接天地建木的所在之处,天坛是整个中原气运的节点,剩余的龙气毫不顾惜冲入了天坛,如同另外七十二道气机一样,开始化作光链,冲上了天空。
皇帝看向落下的昆仑,厮杀至酣畅淋漓的老人摆了摆手,道:
“这一座大阵的节点,我会给你们守住。”
“去吧。”
“但是你也要亲自去吗?”
昆仑的声音顿了顿,道:
“你刚刚以龙气化作锁链,现在可是只有区区五品的境界。”
“上去了,不怕早早死在上面?”
双鬓斑白的皇帝豁达一笑,道:
“我自然是要去的。”
“否则,和他们说的伐天二字,就像是个轻飘飘的笑话一样,他们给了我最好的回答,现在则是应当给与回应的时候了。”
昆仑不置可否。
皇宫中有脚步声音传来,李盛的眸子动了动,看到太子,还有皇长孙,以及几位皇子皇孙,二十余人都从远处奔来,恐怕是刚刚听到了皇帝的话而感觉不对,满脸皆心慌意乱。
李盛叹息一声,迈步拦住众人,拂尘搭在臂弯,轻声道:
“诸位殿下今日止步。”
太子想要无视李盛冲过去,但是一层绵绵气机拦在前面,不能往前半步,只得停下来,一双眼睛仍旧看着那边背对着自己,等待阵法成型的帝王,面色煞白,嘴唇抖动了下,道:
“父皇……”
帝王背对着他,平淡道:
“我若回不来,你就是新的皇帝。”
亿万人之上的地位突然落在手中,但是却没有往日所预料到的欣喜,只有慌乱和沉重,帝王二字带来巨大的重量,几乎压得太子喘不过气来,他嘴唇颤抖了下,满面悲色,深深行礼道:
“……诺。”
背后背着剑的皇太孙李长兴看着皇爷爷的背影,鼻子一酸,泪水控制不住流下来,所有人心底都沉甸甸的,盈满了背上,却突然响起了轻轻的哼唱声,是古调,清脆却有壮烈,就是不懂得语言的意思,也听得出这是战歌。
李长兴回头看过去,等待阵法成型的帝王微微侧眸。
看到李栖梧穿着古朴的衣装,口中低声唱着清脆古朴的声音,昆仑脸上露出诧异之色,然后抚掌安静听着,那清脆的声音中带着决意和期望,还有豁达,最后老人低叹道:
“秦殇国难,视死如归,皇室女中竟然也能有这样的。”
最后李栖梧看着帝王,道:
“愿父亲此去,大破敌阵,得胜归来。”
帝王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女儿,突然大笑:
“好!”
“如此方为我秦女!”
背后的光柱突然成型,庞大的光链冲上了天空,死死凿入了天空中的黑云之上,束缚住天人,不使他们离开。这种锁链是墨家五百年心血,以气机化作实体,大秦的铁卒和江湖高手,都可以踏着这种气机锁链冲向天空。
帝王神色陡然凌厉。
手中剑指着天空,阵法成型极为迅速,距离帝王的询问过去了不到六十个呼吸,在所有人还在震撼于那庞大阵法的时候,帝王的回应已于他们的耳边落下。
他如此回应臣民的期待,如此开口——
“伐天。”
铮然刀鸣。
七十二郡驻军深深吸了口气,拔出了手中的兵刃。
帝王当先一步,踏上了气机形成的锁链,李盛紧紧跟随,郡城上机关弩射出沾满火油的巨大箭矢,如同坠落的流星,赤色的火箭紧随其后,撕破夜色。
在人间七十二座城池的箭雨反攻掩护之下,震天撼地的诺声回荡,七十二位柱国如同七十二柄利刃,撕扯入云端,而在他们的身后,气机形成光的锁链,不断鸣啸,连接天空和大地。
伴随着流光,一个个人类的武者踏着天光冲向云端。
他们穿着黑色的铠甲。
他们握着大秦的横刀,他们结成了军阵。
黑云笼罩了大地之上,浩浩荡荡,七十二道锁链死死地凿入了天空。
风吹过了气机锁链,吹过七十二郡,烈烈如同猛虎的咆哮。
天和地之间的锁链上被铠甲利刃所覆盖,像是七十二道宽阔雄壮的大河,从地上升到了天上,密密麻麻。每一个大秦武者的身上,都有前所未有庞大的龙气覆盖着,将他们的气机硬生生拔高。
天上的天人已经陷入茫然。
那名老迈天人的手掌不断颤抖,他的记忆中回到了天界最古老的典籍上面,那里记载着禁忌的知识,记载着天人曾经经历过的惨痛战争,那是在逐鹿之野,有熊的战士在最前面冲锋,夔的鼓声响彻天和地。
名为轩辕的王握着剑,蚩尤在大地上奔腾。
天空中武者冲天而起,天人纷纷坠落。
那是神话的年代。
而今还有人能够驾驭如此的伐天之军吗?
他的身体因为恐惧而不断颤抖着,死死握紧了双拳:咬紧了牙齿:
“绝无可能……”
但是这样的阵法已经自然地成型,王安风看了一眼站在点将台上的离武,老人对着他点了点头,王安风深深吸了口气,右手握住了神武剑,长啸一声,踏在了气机形成的锁链上。
锁链晃动了一下,旋即稳住。
大地的气运笼罩在他的身上,形成不可见的铠甲,让他的剑越发锋利,王安风定了定神,如同流光般向上冲去,他是独一的,也是并不独特的,他不需要去转头看,左右各处,都是穿着铠甲的秦人。
这才是独一的。
王安风心中莫名澎湃,如同大江大河成为了他的血脉,五岳的山峰是他的肺腑,他的心在跳动着,伴随手中神武剑的长鸣,他冲上了天空,撞破了黑云,这和往日所见到的云不一样,更坚韧,也更高。
所有人都站在了云做的大地上。
高高在上的天被地上行走的人束缚。
王安风放眼去看,云上此刻已经成为了另外的大地,一眼望不到边境,那些修为高深的天将仙君,都被大秦柱国所拖住,这些柱国身上的气势以一种不正常的状态盈沸着,手中兵器裹挟庞大气机龙气,每一招都令天人连连退后。
这里便是天上的战场。
王安风眸子平静,手中神武剑拔出,冲入战场。
第一百零二章 天地之战(二)
宽三指的秦剑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握住,怒喝声中,秦剑重重劈落。
对手猛地抬起手中精致的长枪,轻而易举地将那一把秦剑架住,甚至于还稍微偏斜了一下枪身,用精致手法镂刻着云纹的枪柄将那把剑上的力量牵引向了旁边,连带着秦人也给拉着朝着旁边跨出一步,失去了平衡和重心。
天人嘴角一丝轻蔑的冷笑。
但是在同时间,那秦人背后两人猛地踏前一步。
手中长枪突刺,有狰狞血槽的枪刃刺进了天人的心口和丹田。
持剑秦军后撤一步,左手猛地一挥,生铁盾旋转着砸在了天人的太阳穴上,庞大的力道将天人砸地后撤,另外两人手中长枪顺势从天人身上拔出,重新围绕成大秦基础军阵。
敌人位处四面八方,无边无际,不知道数目。
但是他们的眼睛只看着前面,他们背后是其他同袍,背靠着背,每一个人只专注于自己眼前的敌人,却组合成了令人惊惧的效率,有剑气纵横撕扯从天而降,转瞬被中原江湖高手以拳劲掌力击溃。
精准的剑光流转,在天人中留下了一道道血痕,最后收敛成了一柄长剑。
剑圣裴越立在苍茫云海之间,看天下山川,叹一声何其浩大,手中剑调转,面无表情,朝着身后刺出,顺势转身,肩膀,手腕,剑,形成了完美的线,当手臂伸长到了极限的时候,剑刃恰好刺入了敌人的心脏,劲气爆发,对方的心脏辈瞬间震成齑粉。
长剑收回,一名秀美女子脱力坠落。
鲜血顺着剑脊凝聚成珠滑落,最后在剑锋之上,没有留下丝毫的血迹。
个人勇武之间的差距,在这片战场上被无限地缩小,天人们平静的时间太久了,也太漫长了,他们习惯于站在天空中俯瞰着下面山河的流动,习惯于看着大日初生,习惯于在云上以潇洒而雅致的身法掠过月色,却早已经不知道如何才称得上是战争。
所以当这一支踏平了天下所有强国淬炼出的军队踏上天空时。
他们往日的清雅已被秦剑斩地粉碎。
一人对一人,人间几乎完败。
百人对百人,便可以势均力敌。
当集天下精兵,由一流的将领率领,意志,战阵,信任,彼此之间就已能够称得上是碾压般的压迫,他们所在的,说是云上,其实是云上之界,云不过只是如同东海极限天之涯一样的屏障。
七十二郡兵马各自为战,彼此又有联系。
皇帝持剑冲在阵前,李盛保护在一旁,这位四品巅峰的宦官之首在此刻仿佛重新回到了少年时候,在军阵上厮杀,原本碍于宫墙之围,已经十年不曾有进益的内气,竟然开始微微晃动。
他双手撕扯而出,如同匕首一般刺入了前面两名天兵心口。
劲气爆发,那两名天人咳血飞退,他回头看着旁边正将太阿剑自敌人心口拔出的皇帝,有些怀念,虽然这样想很有些失礼,他心里想着,但是这样的皇帝让他忍不住要露出微笑,想要仰天长啸。
何其畅快——
这才是少年时驱马江湖那个少年皇子。
帝王手中剑铮然鸣啸。
浓重帝王龙气在天上横行。
赤色的麒麟立在天空,昂首怒吼之时,化作了不灭的火焰。
王安风持剑自沙场之上纵横而过。
背后有天人持锤重重砸下,声音轰然震撼若雷鸣,但是那天人手中的巨锤竟直接干瘪下去,锤柄扭曲成了让人触目惊心的弧度,剧烈的震颤,令那名天将户口巨震,留下鲜血来。
他的眼底有惊怒之色:“人间的宗师?!”
王安风左手砸出。
浩荡钟鸣声音响起。
云雾翻卷如潮水,四散溢出。
远处重斥寒意的剑气扫过,穿白衣的天山弃徒大笑着冲入敌阵最多的地方,从不忌讳自己死敌越来越多,千山雪的剑气剑意远比当年狙杀王安风时更为精纯狠辣,几乎将剑数之诡奇推演至极限。
剑光扫过,众人倒伏。
王安风抬眸看到无止尽的厮杀战场,心中生出疑惑。
聚集山川位阵,以攻向苍天,逆转了中原人间素来被动的局面,自然已经是极为大的手笔,但是接下来一步,又该如何?此刻众人虽然以一腔怒火占据上风,但是盈不可久,更何况,此刻分明就只是在天界孤军作战,中原精锐孤立无援,天界却人多势众。
总不可能将全部天人杀光。
所以,这一局胜负手是——
王安风眼底闪过明悟,诸多天界高手扑面而来,迎来的却是一声低喝,雷霆和火焰瞬间扩散,他化作残影,出现在了帝王旁边,左手抬起翻覆而下,气机浩荡,将一柄刺来的长枪抓住。
手腕微震,那名天人被生生甩飞出去,王安风握着长枪,手臂瞬间消失,然后才留下了一道道手臂的残影,远处辈甩飞的天人身子在空中以诡异的方式猛地朝后面加速挪移了数尺,重重坠地。
空中传出刺耳的破空声。
那柄长枪以难以遏制的气势,又击穿了三名天人,方才坠落。
十三层金钟罩换来的不灭琉璃体魄,力可移山的如来十力。
此刻光论及蛮力,天界几无人能够和他硬拼。
王安风呼出一口浊气,立在帝王旁边,道:
“下一步,该要如何?”
皇帝持剑,身上的龙气凝聚,越发浩大:
“天界以人间为基础,三千年前,天人断绝建木,只是无法从人间登上天界。”
王安风道:“这一次打算……”
皇帝双眼锋利地像是剑刃,平淡回答道:
“踏破此界!”
“斩了他们的所谓天帝。”
“然后,再将这个所谓的天界流放出去!”
“我辈头上,从不需要所谓的天。”
长剑带着鲜血,再度收回来,帝王脸上的神色带着杀机,却又突然轻笑,道:
“为了能够完成这一目的,我还稍微算计了一下对面。”
王安风略有诧异:
“什么?”
帝王握着剑,看着远处,神色平缓,道:
“钓鱼要用饵料,陷阱里面也要有让走兽无法放弃的诱惑,若无足以打动人心的东西,又怎么才能让对方下场?”
“我在这里,这一身所谓的皇朝气运。”
“那个所谓的天帝,不可能无视的……”
他声音顿了顿,道:
“记得,无论发生什么,全力杀死他。”
王安风还未曾开口,远处已有气机浩荡而来,他察觉异样,猛然抬头,看到远处的云散开,天边一座玉宇琼楼,远比人间奢华,正以覆压天地的气魄翻滚着过来,而在他的旁边,人间帝王双手拄着太阿剑,龙气翻滚升腾,平静看着涌来的云气。
天帝,
人王。
第一百零三章 此剑五百年间最风流
那一座由无数云托举着的宫殿,比起天界还要更高,仿佛是用天下材质最好的玉做的,带着月光一样皎洁清冷的意蕴,能够看得到穿轻盈白衣的女子在上面飞舞,有负剑的青年双鬓花白,更里面的地方,看到一张高举的御座。
上面坐着一个人,即便是王安风的目力,也无法透过那些轻柔的云,看到御座上面的人,但是那种威压天上地下一切生灵的磅礴大势,却已在无言宣告着此人的身份。
天帝,天界之主。
或许,自认为天地之主。
旁边的皇帝手中太阿剑拄着云,双眼锋利,看着那云上的建筑,他两鬓的白发像是雪一样往后飘,赞叹道:“真是不错的宫殿啊,如果是年轻时的我,一定会感叹,比起人间的太极宫,这才能够称得上是所谓皇帝的住所。”
有真正地位高贵的天人们齐声高呼:“人间叛军何在,速速领死。”
皇帝转过头,微笑地着看向王安风:
“定国公。”
“请拿下这座宫殿,作为我大秦伐天的战果。”
并没有继续的言语,此刻此地已尽数都是澎湃的杀机,云上宫殿停留在比天界更高的位置,那是在典籍中,被称之为九天的所在,人间的帝王在说完最后一句话之后,突然大笑起来,身上龙气猛地澎湃而起,不带着半点的防护。
天宫中青紫色的气运席卷出来,要将龙气一口气牵扯入宫。
但是那股显然不如的龙气却死死得维持住了自己的存在,未曾被囫囵一口吞下,皇帝的双眼深处变得木讷,他和王安风说的那一句话,鱼饵和陷阱,还有剩下的一句话没有说出来。
鱼一定是会咬住饵,而野兽落入陷阱,也会吃尽了陷阱中的肉。
猎人需要做的是在饵料被吃尽之前,杀死猎物。
他的身躯变得僵直,而在同时,那龙气暴烈地反抗着,震动了寰宇上的云气,让风嘶吼着流动,御座上的天帝竟也缓缓停止了思维。
行走于天的气运,和奔走在大地的龙气。
在这个时候陷入了最为纯粹的啃食和角逐,无关于力量,而是本身的意志,天帝有着漫长的寿元,得之于高渺,但是此刻已经是行走于大地人王的皇帝,却有着和天下万民共鸣的器量。
一时间双方皆陷入无法行动的状态。
就算是地上的人做出了这样震撼的事情,天帝都没有将他们真正看在眼里,他最后控制着身躯,对着旁边的剑仙人说了几句话,然后才带着从容,俯瞰着云气上的人间帝王,投身于这一场王与王的厮杀。
气机大阵,瞬间偏斜。
不需要言语,人间的武者瞬间明白了此刻就是最为关键的时间。
王安风看向皇帝旁边的李盛,双目泛白的宦官恭敬冲他行礼,轻声道:
“末将,恭送府主。”
王安风掌中神武剑嘶鸣,像是一千只猛虎的咆哮汇聚在风里,他踏出脚步,冲入最后的战场之上,在他的背后,皇帝拄着剑,像是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像,身穿蟒服的宦官守护在皇帝的旁边。
他冲向前方,宇文则手中破断猛地劈斩,将数名天人击退,然后踏着大步冲在阵前,王安风左侧,剑圣裴越持剑紧紧跟随,老迈的夫子一步一步走出,却丝毫不落在后面。
与此同时,高在九天宫殿之上,有人冲出,有青衫不羁的剑客,有穿戴铠甲的武将,有秀美的女子,也有孩童和老翁,气机尽数与先前的天将不同,若要类比,更类似于曾经的空冥和楚天行。
双方迅速靠近,并且各自找到了自己的对手。
劲气碰撞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着。
其中那名站在最前的剑客立在王安风身前,抬手一剑刺出,浩荡气魄,山川湖海仿佛尽数汇入了一剑之中,王安风神武剑横持。
两柄剑碰撞在一起发出铮铮的鸣啸,是势均力敌的境界,撕扯的剑气搅碎了身周的云气,周围无人敢于靠近。
王安风手腕微转,剑身稍微偏斜了一下。
剑气撕扯而出,被对方罡气挡住,但是剑身上纠缠着的人间气运,却仿佛剧毒一样腐蚀了那名剑仙身上的清气,本如风一般的气机变得厚重起来,出剑的速度变慢,王安风抖腕,一剑刺穿他的臂膀。
剑仙道:“人间的龙气?”
他身子后撤,王安风踏步紧随其后,剑刃距离剑仙的心口还有三指的距离,但是混着龙气的剑意已经触及了剑仙体魄。剑仙禁不住赞叹道:“是人间的大气魄。”
他又道:
“但是你是否太过于小觑我们。”
“不只是你们对于这可能到来的一战做出了准备,我等数百年,并不是苟活着过来的。”
他微微一笑。
仿佛是对应着他的话,原本几乎笼罩了所有人的人间气运,一下子衰落下来,比之前面少了数成,龙气已无法蔓延到剑气之上,剑仙身上的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他洒然一笑,屈指弹在了神武剑剑锋上。
神武剑铮然鸣啸,剑意保障,剑仙则已逊色后退,拉开了距离,右手的长剑剑鞘崩碎,露出了有着七颗璀璨的宝石的剑身,道:
“既然是以山河为算筹的阵法,那么就更容不得差池。”
“只要有一个地方出现了差池,那么整座天机阵法都会受到影响,楚天尊曾经说过,应该用人间的英雄去杀死人间的英雄,我想,是他埋下的计策发挥了作用。”
王安风眼底瞬间闪过一丝冷意。
“北疆……”
剑仙诧异了一下,笑叹道:
“聪明。”
“不过,现在你无需要考虑这些。”
“人间的剑客,这是我们的交手和角逐。”
他伸出手指着周围,在他们两个人的四周,人间的高手和天界的强者已经厮杀在了一起,其震撼处,是天下江湖数百年都没有过的盛事,剑仙神色从容不迫,道:
“在下北辰,天之北斗,位居天界武神之位,请。”
他微笑,手中长剑刺出。
王安风眼底无波澜,手中长剑抬起,递出。
送兵解。
……
东海的波涛汹涌。
东方鹤轩抬头看着上空,黑色的云翻滚着往下压,天空中雷霆每一次闪过,都是刀剑的光芒,不断有着天人坠落到大海上,鲸鲵的长鸣仿佛洪荒太古时一样在浩浩荡荡的天和地之间回荡着。
老人的双目无法视物。
但是这个时候,却能够看到金黄色的龙在天空中长吟。
是时候了。
东方鹤轩眸子里面闪过了一丝凌厉。
老人脚下一道道纹路开始弥漫,裹挟着庞大的天机气数,猛地掠过了整座蓬莱岛,岛屿上面的建筑崩塌,经卷早已经抢救到了附近的神武府中,白发苍苍的东方家天机术士安静看着一座座建筑倒塌。
他曾经在这里玩耍,也曾经在这里学艺。
他的孩子在这里出生,他也曾经在这里失去了双目,曾经体会过悲伤,狂喜,绝望,愤怒的地方,东方家五百年的坚守在这个时候全部倒塌,只剩下烟尘弥漫。
一切都不存在了啊……
他心中轻轻呢喃。
等到那些建筑全部倒塌,露出了地面下巍峨庞大的宫殿,虽然因为经过了五百年的岁月,看上去已经有些老朽,但是建筑的样式和天上宫殿极为类似,用材也是金玉之属。
这座宫殿群是曾经的天宫道标。
东方鹤轩平静一笑,轻声道:
“东方家五百年的使命结束了。”
“接下来的事情,完全出乎于自愿。”
并没有人离开,一个个穿着东方家衣着的弟子,从白发苍苍的老人,到不过双十年岁的年轻人,进入了道标宫殿,盘坐在宫殿的节点上,他们闭上了眼睛,他们的气机升起,他们平静低语:
“大道阴阳,无极太一。”
轻声呢喃,最后汇聚成了浩荡的大势。
东方鹤轩抬头,喃喃自语:
“东方家五百年不愧人间。”
他盘腿坐在了最前方。
“大道阴阳,无极太一。”
蓬莱岛在震动着,庞大的天机气数冲上天空,而在同时,遥远的西域,有相似的东方家天机大阵流转,冲上天空,西域三十六国中有三十五国拔剑向秦,唯独只剩下了百越不曾加入联军。
这一代的东方家行走立于大阵之上。
五百年的坚守。
以此收官。
……
江南道。
阴阳家魁首已上天上去。
此刻此地,阴阳家众多弟子却尽数安静正坐着。
阴阳家的驻地,地面上有纵横来去,深及数尺的印痕,若从天上看,便如同是一座巨大无比的棋盘,阴阳家弟子都身穿黑白双色的衣着,其中年迈者已经近乎百年,可坐在最前面的,却只是个模样清丽的少女。
少女的头发挽起,用木簪簪好,这位被王观蝉收入门下不过三年的女子,得到了慧极情深四字评断,可虽如此,却从未见到这位待谁都可亲极了的师姐对谁有如何动心之念,让许多的年轻人心中好生失落。
虽说如此,可她于阴阳家一脉的天赋却如其师一般惊人,虽然不知为何,坚持并不习武,天机术的进益却独步天下。
短短三年,已是阴阳家下一代魁首。
阴阳家一脉掌握阴阳平衡布局,所以借助棋子考量布局平衡,其虽然为柔弱女子,棋力却雄浑霸道,有类猛虎啸于山川,让人一见心惊。
少女抬眸看着天空。
当那一道庞大天机气数涌入天上时,她伸手将鬓角的长发顺入了耳后。
便是如此的局势,气度仍然从容,嗓音柔和可亲:
“天既墨黑,今日我当持白棋。”
“阴阳家数代积累,平衡天地之道,此次可否胜天,诸君静待。”
“当教天心知我心。”
众多阴阳师恭敬行礼。
“诺。”
王安风掌中长剑刺出,剑意凌厉,与北辰剑仙掌中青锋碰撞,然后以左手握拳,翻砸而出,气势雄浑霸道,只是带起的劲风激流,就几乎要将北辰剑仙的面颊割裂,后者心中一惊,不得已后退。
而在同时,王安风已经化身流光,瞬间前掠百丈。
距离那一座宫殿已经很近了,但是紧接着北辰剑仙便再度强行追上,其余武者也面临同样的问题,此刻于他们而言,是生死存亡,但是对于天人,同样如此,双方已落在了相同的立场上。任何一人都不可能轻易放手。
而且此刻伴随着他们越发靠近天宫宫殿,周围的天人也就越来越多,王安风一众人在抵抗天界高手的时候,还要伸手砸落砸碎朝着自己撕扯过来的剑气和兵刃,已经有人开始负伤。
长吟声音再度响起,天空中龙气渐渐归于虚弱。
王安风咬牙,眼底浮现一丝决断,面对着北辰剑仙这一剑刺来,不管不顾,就要以左肩迎上去,打算以相较而言,对于战力的影响不那么大的左肩夹住剑刃,强行击溃这个难缠的北辰剑仙。
但是就在他几乎要应上去的时候,天地之间,再度生出异变。
“五百年山河云海蔚然大观。”
阴阳家大宗师王观蝉赤足低吟,伸手一招。
自大地上冲天而起的庞大气机被这位操纵阴阳之道的大宗师以右手引动,白皙的手掌轻轻划下,在此之前,天地之间,原本不过是混沌的云气,当她的右手落下,阴和阳分立,森罗万象,汇成一线。
这一线天堑将那些紧紧追在了众人身后的天人阻拦住。
王观蝉收回右手,道:“速去。”
她的声音平淡无波:“这一招应劫的手法,已经是阴阳家一脉最后的手段,阻拦不了多长时间。”王安风对于这位曾在江南道提醒自己曾有血光之灾的大宗师微微颔首,与其余人冲向近在咫尺的宫殿。
北辰剑仙被拦在了浩荡的天堑之前,原本的浩浩长空,此刻却已经成为阻拦他们的屏障,剑气刀芒在天堑之前溃散为云气,他看着奔向天宫的众人,深深吸了口气,道:
“敌人危及帝尊,我辈该当如何?”
一名天人神色平静而出,叉手一礼,坦然道。
“我辈当以死报之。”
“此身不足贵,唯愿天界昌隆,永镇山海。”
他低语,化身为一道流光,重重冲撞向了那道天堑,那是阴阳家引动了阴阳二气形成的阵法,天人气机虽然庞大,却在瞬间被搅碎,化作血肉归墟,但是天堑显然被冲淡了一丝。
北辰剑仙持剑俯身深深拜下。
“唯愿天界昌隆,永镇山海。”
“唯愿天界昌隆,永镇山海。”
一道道平淡的低语,便是此生漫长寿数的终结,汇聚成了磅礴的洪流。
人的决意和传承升上天空,化作了天堑,垂落无形的幕布,然后便有一个个天人低声呢喃着相同的话语,仿佛寻死一般,义无反顾撞入了浩浩荡荡的天堑,化作血肉神魂俱灭,紧接着坠落如雨。
这一幕沉默着发生着。
本应该支持至少一刻时间的阴阳二气飞快消逝。
然后出现了一道道的裂痕,迅速崩溃,王观蝉赤足立在了碎裂的天堑之前,她看到了那些天人的精锐平静地赴死,然后此刻平静看着她,没有人间的军阵,但是这种无惧生死本身就可以汇聚成最为恐怖的洪流。
这里已经是天界的深处,距离天宫很近的地方,人间的秦军和王观蝉之间的漫长距离,全部都是坦然看着同胞赴死的天人,最后当阴阳二气彻底被撞碎,无数的洪流奔涌着向前,仿佛天河。
那些长剑上的流光,从地上抬头看去,就是天河了,她忍不住心中赞叹,原来天界也有如此的气象,有类大秦。
面对如此气象,停下来准备帮助王观蝉的剑圣裴越几乎色变。
北辰剑仙手中剑抬起,指着前方,傲慢开口:
“我天界,永镇山海!”
背后众多天人天将无声抬起兵刃,沉默不言中,无边惨烈肃杀之气升起,然后他们一齐想着前面飞奔而出,速度越来越快,如同浩荡的洪流,裴越心中最后的战意也溃败。
手中剑撕扯出流光,斩杀许多,却不过如在长河中砸下了石头。
两人飞退,且退且战。
而此刻,距离最前面的数人冲入天宫,还有一半的距离,王安风看了一眼距离,持剑转身,准备以金刚体魄阻拦些时间,便是在这个时候,一道白衣瞬间掠过他,手掌在他背上一托,道:
“且去!”
“此处交给我。”
王安风微愕,抿了抿唇,只是微微颔首。
转身,踏步。
身形毫不迟疑,电射而出,比之先前更为决然猛烈。
剑圣裴越看着那一道身影迎着浩荡天河般的天人冲去,忍不住骇然失语,喝道:“你要做什么?!”
“就只是你一个人能做到什么?速速退下,不要枉送性命!”
为剑而生,剑下而死,何如?
“求之不得!”
千山思大笑着飞身上前,气魄浩大无惧,双眼明亮,弹剑长啸:
“我以一剑还一剑。”
“此剑,天山。”
抬手一剑横贯三百里,剑气剑意连绵不绝,虽非最高,却已经将天山之险推演至天下之巅,至强的杀剑,剑客出此剑,天人决死那样浩大的气势,竟然被生生截断了一瞬。
千山思旋即撞入了疯狂的天兵天将当中。
有剑气明艳,冲天而起,冲锋之势竟然被他一人拖住,剑圣裴越一言难发,为那股冲天而起的磅礴剑意所震撼——
剑客身上的白衣已经染血,唯独右手仍旧稳定地握着剑挥洒剑气。
天人竟被阻拦!
或许是这样明艳而不计代价的剑气影响,黑云被搅碎,剑气中所自然携带的天山寒意,令那些云气凝聚成水洒落下来,下在一座不大的城里,地上青幽幽的一片,有一个清秀的小侍女傻乎乎穿着白衣,捧着剑鞘站在雨水里。
她看着天边倏忽起落的,明艳的光,剑光,雨水落到脸上,然后顺着脸庞滴落下来,这一场雨水很冷,冻得她脸色苍白,她看着天空,脸上的雨水比起天上的雨水还要急。
无论是谁都没能够想过,人间竟然真的会有这样的剑客。
有参与这一战的老柱国活下来,在随笔中记载着这样的剑,他活了八十年,不曾想到,这个江湖上素有恶名,为所欲为,结仇无数的男人,会在连剑圣都驻足的时候,斩出了如此纯粹的剑光。
他在写这一句的时候,斟酌了很久,墨水在江南纸筏上晕染开一朵一朵,最后仍旧划去了强悍,换成了纯粹,因为他回忆着那一剑,就纯粹地像是春天第一道光那样,或者天山上最干净的雪反射出来的日出。
那一日的剑光像是截断了滔滔不绝的长河。
明亮到大地上所有剑客抬头,都能够看得到那一剑的余韵。
后世的人不相信有这样的人,他们无数的人绞尽脑汁想着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他们甚至于将那个喜欢穿白衣,带着小侍女到处惹事的剑客在野史中记录成了一个赤胆忠心,为天下计的大侠客。
只有这样才能够解释,为何他会做出这样的行为来。
有人称呼他为真正的剑圣,但是却被一个总穿白衣的老妇人说,哪里有这样的剑圣哦,他那个样子,执迷入魔,叫剑魔才对,老妇人带着一把从不离身的剑,笑起来平和,最不喜欢去开人玩笑。
谁能知道千山思那时候面对着天界最强的剑仙和浩荡洪流般的对手,在天和地最关键的一个节点上,心里却半点没有郑重,只是觉得如此地畅快,酣畅淋漓。
他见识过最强的剑客,最后却虚弱地像是最柔软的孩子。
他不愿意老死在塌上。
既然是剑客,因剑而死,为剑而生,天下间岂有比这个更畅快的结局了吗?没有了,没有了啊……
我辈剑客,我辈剑客。
那袭白衣放声笑。
“此身战死之前,休想踏前半步!”
“天山剑,千山思。”
这一剑斩出斩落,当这一道明艳的剑光黯淡下去的时候,众多人间高手踏入了天宫当中,他们回过头,看到了剑光消失,北辰剑仙被钉杀,那沾染了剑仙心血的剑坠入人间。
人间,天山剑——
战死。
此剑天山五百年来剑气剑意最风流。
第一百零四章 开天地,如何?
伴随着一层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气机扫过,众人奔入了天宫。
与众人心中猜测必然还有一场恶战不同,这一座远比人间太极宫更为巍峨的宫殿中竟然只有一个男人坐在那里,周围都是一片的玉白色,仿佛连这一座大殿都是用天上最高处的白云建造起来。
天帝就高坐在九天的御座上,身上穿着玉色的华服,用淡金色的线勾勒,手肘支着御座的一侧,神色平淡无波,而天空中,天界气运和帝王龙气的角逐越来越激烈。
龙气越发陷入下风。
宇文则神色冰冷,手中破断还维持着形体,当下大步踏前。
他手中破断本就是第一等的神兵,毫不犹豫主动令其破碎,此刻只是论及气机之高,已经凌驾于了大宗师的境界之上,此刻身上气机瞬间如同龙虎嘶咆,携带兵刃,重重朝着御座上天帝劈斩出去。
破断的刃带着决意落下,一往无前之势。
直到两根手指将这柄神兵架住。
达到大宗师高度的气机受激瞬间剧烈震颤,竟无法攻破那两根手指。
宇文则没有半点迟疑,口中暴喝:“动手!”
在场众人都是身经百战之辈,此刻被千山思所牵制住的天兵正在快速赶来,此刻哪怕一息的迟疑都是浪费,各自握紧了趁手兵刃,从不同的角度,或刺或斩,发出此刻最强的招式。
当下剑气森寒,各类气机涌动,尽数都是人间武学中最为拔尖的一批,汹涌澎湃,仿佛天河倒流,趁着宇文则纠缠的时机,重重落下。
一道无形的弧光闪过。
有类森罗万象的诸多招数尽数溃散。
众多人间高手瞬间被这种庞大的气势迫退。
王安风几乎要握不住剑柄,朝着后面一步一步踏出,在地上留下了一个个脚印,宇文则承受了最多的压迫力,这位名将身上由墨家打造出的铠甲不断震颤,最终几乎充满了裂纹。
那人屈指一弹。
神兵排行榜位居高位的破断碎裂。
宇文则气机刹时坠落,被重重击退,高大的身子擦着地面飞出,撞击在一根散发着蒙蒙白光的玉柱上,那根玉柱发出轰然巨响,直接崩断,宇文则张口咳出大口的血污,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竟然难能如愿以偿。
一双眼睛直到此刻,仍死死盯着出手之人。
天帝。
本应该和皇帝角逐的天帝收回手指,平淡道:
“你们是在想,我为何能够出手吗?”
众人神色微变。
天帝脸上带着一丝从容的神色,道:
“本座掌握天地,岂是你们这样短寿的人能够窥探的?区区人间的帝王,能够拖延住我多久,你们何不回头看看,看看在你们赶往这天宫的时候,你们那位皇帝,究竟是陷入了怎样窘迫的局势。”
龙吟之声再度升起。
但是紧接着还有一声低沉的嘶咆响彻了天和地。
中原武者猛地回头,透过残酷的战场,看到了远处冲天而起,以纯粹的金色化作的龙,双瞳赤金,带着一统天下之后的庞大气魄,但是在这个时候,巨龙的北侧,却盘踞着一匹斑斓猛虎。
猛虎的爪落在巨龙的身上,撕扯着鳞片,鲜血淋漓。
猛虎的牙齿正啃噬着巨龙的血肉。
那一双眼睛疯狂而决绝。
宇文则捂着胸口,气息萎靡,却有震怒之色:
“北疆……”
“竟然在这个时候。”
天帝微笑道:“你很聪明。”
“这正是北疆的王气所化,虽然器量并不如你中原帝王,但是终究也能够称得上是一句君主,在这个时候,牵制住了你们的皇帝,故而,本座可稍微空出些神,问你们一个问题。”
“你们之所以奋不顾身来此,是为了拯救中原。”
“现在你们尽数耗在这里,而北疆长驱直入,你觉得中原会如何?”
“可还值得?”
众人神色骤然变化。
天帝伸出右手,看着眼前的人间高手,道:“要如何做?本座给你们两个选择,战死在这里,或者回去北疆,拦下即将牧马中原的铁骑。”
“此刻回去,或许还能来得及阻止。”
留在这里,死战,等着匈奴铁骑肆虐?
还是重返人间,和大地上的一切一同面对敌人?
该如何决定?
怎样的决定才是真正正确的?
天帝微笑俯瞰着众人。
他很喜欢这样操控一切的感觉。
沉寂的瞬间,一人猛地踏前,掌中剑猛地刺出,裹挟雷霆,剑锋刺破空气的声音极为地刺耳,那一道身影的速度极快,几乎在出剑的瞬间,就已经出现在了天帝的身前,手中的剑带着全身之力,猛然刺出。
天帝愕然,然后有些薄怒,怒于有人打扰他难得的雅兴。
他伸出手架住了剑锋。
持剑的人从残影显身出来。
王安风左手化掌,拍在剑柄之上,神武剑猛然旋转一周,剑鸣清越,天帝莹白如玉的手掌被割出一道裂痕,鲜血涌出。
天帝神色微微凝滞了一瞬,看着王安风,那一双从容淡漠的眸子里有一丝丝惊诧,道:
“你是……”
王安风掌中神武剑震开天帝的手掌,暗含佛门大无畏心印,道:
“到了这个时候,还要用话术。”
“不知道有没有说过,你的话术,可还差得远……”
天帝掌心中的血痕恢复,洒然笑道:
“本座可未曾说假话。”
年轻的神武府主身上气机升腾:
“正因为是真话,不正代表了你此刻的退让吗?”
“证明你希望我等离去。”
他微微提高了声音,掌中神武剑指向前方,大声道。
“诸位,生死搏杀,可是应当思前虑后的时候?!勿要忘记,大地之上仍有我等的同袍,守主边疆,是他们的职责,我辈在此,自也有我等的作用,自乱阵脚,乃兵家大忌。”
“此刻在此,还有什么话好说?”
他深深吸了口气,陡然暴喝的声音在空洞的大殿中回荡着:
“唯杀而已!!!”
天帝微微颔首,略有赞赏。
然后笑意收敛,道:
“说的很好。”
“看来你做出了选择,不过有一点你弄错了。”
“本座只是不愿在此刻杀人,血染天宫未免有些不雅。”
“而非不能杀。”
开口的时候,天帝高高在上。
而最后一句话落下的时候,天帝已经离开了御座。
他出现在王安风身前。
右手平静伸出,印向王安风的心口,王安风手中神武剑鸣啸一声,身法后退的瞬间,长剑猛烈地刺出,剑气裹挟在一起,天帝的袖袍鼓荡起来,却将这全部剑气都笼入袖口。
王安风瞳孔微缩。
他感受到了,当他的剑落下的时候,天帝身周有一层肉眼不可见的屏障,将他的剑锋,硬生生划开,本应该足以撕裂苍穹的剑意,竟然只是在天帝手上留下了一道印痕。
那裂痕瞬间便恢复了。
周围其他武者出手,却不知道为何,竟难以迫近三丈之内。
天帝眼底神色从容:
“本座当有一言相告。”
“若百年前尔等出手,我自应当慎重,但是此刻,本座已然合天地之道,天命在我,汝等皆在天地中生长,可杀仙,除魔,可如何能对养育自身的天道出手?”
他踏前一步,平淡开口——
“此界之武,不可伤我。”
“我,即是天地。”
一言出,天地仿佛都在齐声赞贺,彩霞流光,气机蒸腾。
天帝垂眸看着王安风,道:
“你能够伤我,本座很是好奇,所有人都能够活,唯独你,必须留下。”
他的手掌要落在王安风身上时,王安风眼底却没有惊慌的神色。
他突然往后退了数尺,并非是什么身法,只是当他前面突兀出现另一个人的时候,自然被挤地后退。
另一只手伸出,平平和天帝之掌触碰。于是森罗万象,彩霞流光,归于芥子须弥。
“阿弥陀佛……”
穿灰衣的僧人声音温和。
“开天地,如何?”
第一百零五章 力
拳掌相触。
在那一瞬,仿佛就连天地都为之震颤,纯粹的力,和凌驾于万物之上的道碰撞,巍巍磅礴大势就此展开。
整座天宫瞬间震颤不止。
仿佛有着一百个头顶着天空,脚踏着大地的巨人手持重锤不断砸下来。
那些白玉柱子不断晃动,最终伴随着从地面上蔓延而来的裂缝而崩断成了数截,朝着两人头顶砸下,尚且未曾靠近,就已经被蛮力震碎,灰衣僧人双足深深陷入地面,嘴角浮现一丝丝鲜血。
但是与此同时,那掌握天地之道的天帝也后退一步。
圆慈深深吸了口气,第一次将双手全部握紧,口中暴喝佛门无畏狮子吼,猛然踏前,双拳砸出,天帝以掌相击,仿佛暴雷一样的恐怖声音,一声一声响起,不断地响起。
上一声的残响还不曾落下,下一声,第二声第三声紧接着炸开。
整座凌驾于九天之上的宫殿不断颤抖。
最终这无比奢华的宫殿轰然砸下,天帝瞬间消失于圆慈拳锋之前,出现在了天宫之外,本应该平淡至极的呼吸已经略有喘息,这一座用去了百年时间,抽调天人所统治种族百万人一点一点琢磨而出的云玉宫殿,正在他眼前不断崩塌。
中原众人早在两人交手时候,就各自施展身法退出了大殿。
他们看到天帝猛地一挥手。
天地大道猛然如龙汲水,逆着倒旋,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龙卷,然后化作手掌,重重压在了宫殿上,云玉极为沉重,这一下重重砸下,以更大的力量砸落。
云气呼啸着升起又砸下,浩大的气势,笼罩一切。
这一招之大,已经在阴阳家天堑之上。
轰然声音中,下方灰衣僧人被‘道’的力量死死压住,身子似乎都被压得有些弯曲,王安风持剑杀向天帝,却被无形气势强行抵抗住,天帝低下眼眸看着圆慈,等着他被碾压成齑粉,这一过程突然停滞。
僧人的身躯不再被压得向下。
即便是以‘道’的规格,竟然也无法再压制下去。
天帝的神色郑重下来。
圆慈的肌肉微微贲起,上半身的灰衣刺啦一声直接崩碎,露出了强悍的身体,他突然猛地起身,他抗着如同一整个天下的重量,猛地踏前一步,背后庞大的气机昂然升起,形成高达百丈的明王金身,顶天立地!
两声怒喝,佛门无畏狮子吼的咆哮响彻了天和地。
圆慈猛地踏前一步,口中如灿莲花暴喝。
右手绷得笔直,重重劈斩下来。
万里云海波涛,被纯粹的蛮力从中间平平剖开——
天帝神色骤然变化,双臂交错,拦在这一掌之前。
纯粹以力量掀起的波涛淹没了他。
撕拉声中,他的双臂袖口扭曲,双臂的皮肤在第一时间消失毁去,紧接着是肌肉,肌肉在以肉眼可见的方式扭曲,崩裂,最后连森白的骨骼都被碾碎成了齑粉,混入风中。
力量猛然膨胀,如同咆哮的怒虎,淹没天帝,冲向更高远之处。
庞大的力量撕扯风和云,形成了逆转着的暴风,雷霆和大雨,方圆百里的深沉黑色,被这一掌之下,生生打成蔚蓝,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云上的九天第一次有了雨水的降临,水面聚集在云上,形成湖泊,倒映着湛蓝。
天和地皆是一片纯粹的苍蓝色。
唯一人独立。
圆慈伸手撕下了上半身碎了的衣物,立在天地之间,双手啪地合十。
背后明王亦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
声音响彻天地。
佛光普照五方十界。
于是那立于云上的僧人便是天地的中心。
其中一位以膂力强横著称的柱国如在梦中,呢喃开口——
“力……”
力,力,力!
横推一切方为力!
一人在此,生生抗衡了天帝,不,甚至于没有人认为他在这样的天地之道前处于半点下风,那样磅礴而起的势,纯粹的力量震动着人心和一切,从未有人想过,能凭蛮力做到这一步。
那已经毫无疑问——
“陆地神仙。”
天帝的声音很平静,他的双臂已经彻底消失不见,却没有一点恐惧,他看着圆慈,道:“你可以伤到我……很强。”
“但是还不够。”
如同是时间的倒流,双臂重新出现。
白玉双袖一尘不染。
天帝仍旧是那个天帝,立在空中,迎着众人凝固的视线,道:
“我说了,本座就是天道。”
“你的强大,只是一人的强大,陆地神仙,不在三界,不入五行。”
“可如何能够杀死道?你的气息开始不稳定了,如同刚刚那样的一拳,你还能够出几次?”
圆慈的神色平和。
另外一人慢悠悠开口道:“你方才说,人间武者为了前往天宫,而忽略了龙虎之争,此刻,你为何不回头看看呢?”
青衫文士出现在僧人旁边,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的弧度。
天帝愕然,猛然回首。
天边,一颗星辰突然大亮。
————
刀和剑碰撞,气机撕扯,升上天空。
化作了雷霆和怒风。
司马错和单星澜的身影再度分开。
两个人身上都满是伤痕。
司马错看着天空中的猛虎,自七国尚在时候便成名,素来沉稳的将领放弃了往日的战法,以暴烈的方式进攻着,手中的秦刀不断地斩出,仍旧被单星澜手中的宽剑挡住,最终化作铮的一声音。
司马错双手持刀,猛然下压。
重刀猛地往下,几乎要砍入单星澜的肩骨,却无法寸进,司马错怒视着单星澜,喝斥道:“单星澜,北匈王已经如此猜忌于你,你多少次被打压?”
“为何还要护着他?!”
“为何?”单星澜低语两声,突然悲声大笑,挺剑迫退了司马错,擦过嘴角的鲜血,这位从北疆最遥远的地方赶来的军神受伤比起司马错更重,却不退半步,怒道:
“我如何是为了他?!”
“他犯下的错,和天人合谋,我恨不得一刀一刀地杀死他。”
“可是他是君主,他犯下的罪孽,就要我北疆无辜的百姓背负?秦国得胜之后,如何会忘记这一次的事情?单星澜此剑不为那个昏庸的君主,我为了我北疆的百姓,也要将你留在这里!”
“这已经不是正确与否的事情。”
单星澜神色平静下来,他道。
“无论如何今日单星澜会死在这里。”
“但是司马错,你休想要更前一步,你我边疆二十年间无数次交手,被称作是矛与盾,我一直都很想要知道,你我之间,究竟是谁更胜一筹,今日便决生死。”
两道身影再度厮杀在一起。
大秦北疆最坚实的壁垒化作了最疯狂的矛,而北疆最为锋利的那一把神兵,天神赐予草原上奔腾着的英雄,死战不退,化作最后一道盾牌,守护在了如同毒妇般玩弄他忠诚的国家前面。
第一百零六章 天命!!!
而在北疆的战场上,放眼看过去,数不清数目的骑兵在冲锋,马蹄声音连成一片,一直蔓延到了天际,穿着粗糙铁铠的匈族人握着弯刀,怒吼着冲击都护府的防御。
有的直接死在冲锋的道路上,像是一块硬邦邦的石头一样倒在地上。
也有秦军手中的枪被砍断,然后被沉重的马蹄砸落在地上,被踏碎了胸骨,口中喷出鲜血的,原本辽阔的草原大地已经变成了一个极为血腥的绞肉场,敌我双方,都在不断地把兵力投入进去。
这一处地脉的节点,被血腥气所侵扰,已经开始出现不稳。
百里封的铠甲已经碎掉,连陌刀都崩碎了刀刃,他怒吼着用手中的战矛刺入了战马,用肩膀将马背上的战将给撞下来,他像是疯狂了的野兽,猛地抬臂挥刀,借助着马力,这一刀将对手的脖子直接砍断。
座下的战马受到鲜血的刺激,发出吼声,猛地人立而起。
碗口大的马蹄包裹着神色的马蹄铁,重重砸下去,将两名落马的北匈骑兵踏入泥土中,胸骨在咔嚓声中碎裂,百里封喘着粗气抬起头,看到遥远的方向,北匈王的大旗在招展着。
在那低垂如云的大旗下面,北匈王穿着最沉重的铠甲,被众多高手保护着。
在一次一次不计代价的冲杀之下,秦的防线一次又一次被踏破,一次又一次重组,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看到北疆的骑兵重新整队,准备冲锋,沙哑着声音大声道:
“老赵,小舟子,准备好!”
“匈奴又来了,至少要支撑到援军赶过来之前,听到了没?还有不要叫我将军,叫我谋士……听到了没?”
“……”
“老赵?小舟子?”
没有人回应,百里封转过头,然后他的身体凝固了,在他身后和身前,有无数的尸体倒在战场上,风吹过了他们手中至死不曾放下的兵刃。
这就是战场的声音。
啊啊……原来如此。
百里封明悟——
原来只剩下了此身还在。
他看着远处重整阵势的骑军,低下头看着那些熟悉的身子,身子有些踉跄,咧嘴一笑,擦了擦嘴角的血,仰头看着天,呢喃道:
“老赵,老子这一此说要给你加官的啊,你不够我就匀给你几个人头。”
“小舟子,你要的家书老子都给你写了。”
“你不是说咕囔着要家里阿娘给你寄些辣子来?就死在这里?”
他的声音停顿了下,自言自语道:
“都说要老子安心……”
“呵……说这种话的,最后都没能够回来。”
“放屁,都是放屁,给老子起来!”
“不要装死!不要装!”
他突然暴怒,气得跳脚,没有人回应他,他便大笑起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笑,笑声回荡在孤寂的战场上,最后成了呜咽,百里封死死咬着牙,可泪水却止不住在脸上肆意流淌着。
沉重的声音响起来,他抬起头看过去。
北疆的铁骑催动了马匹,准备再度冲锋。
百里封胡乱擦过了脸上,他俯身抓起一把有些破了的秦旗,重重拄在地上,支撑着自己的身躯,一双眼睛怒视着前方的敌人,黑龙旗在风中翻卷着,像是炽烈燃烧的火焰——
他怒吼:“虎韬骑!”
“守住此地!”
然后他用更大的声音回应自己:
“诺!!!”
黑龙旗翻卷。
当这面旗帜还在的时候,只是代表一个信息,一个同时被敌我双方接受的信息——大秦防线,仍旧在此!
对面的骑将怒吼,超过数百的铁骑抬手叩击胸膛的铠甲,肃杀的声音中催动了马匹,对着此地最后的大秦虎贲发动了冲锋。
他们早早蓄势,以使得冲锋的力量达到最强的时候,能够恰好挥出手中的弯刀,百里封哈哈大笑,以旗帜为长枪,朝着冲锋的铁骑全力奔出。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另外一道身影轻而易举超越了他。
百里封看到熟悉的身影,下意识伸出手。
可那道身影如此之快,几乎瞬间就掠过了战场,那是清秀的少女,穿着白色的衣服,鬓角一侧的黑发稍微短,像是盛放在战场上的莲花。
银铃的声音在战场上回荡着。
一道流光骤然亮起,明亮地像是一瞬即逝。
百里封怒吼出声,连滚带爬,疯狂奔向前方,却只能看到王气反噬之下消失的剑光和那一抹白衣。
最终,在天界。
墨染的天空中,一道璀璨的流星滑落。
白虹贯日,代表着北疆王气的猛虎嘶咆一声,缓缓散去。
在距离薛家的先祖死去了超过千年的这一日,薛家的刺客之刃,终于达到连身处于万军之中,连接浩渺数万里疆域,万民之心的帝王都可以刺杀的程度。
在这个时候,离武缓缓拔出了第二柄剑。
这一把剑和镇岳剑不一样,镇岳剑是大秦的战剑,剑身宽阔而沉重,这一柄剑要修长许多,上面已经有了许多的裂缝,但是现在这把剑仍旧还在鸣啸着,如同好战的武士。
人间帝王之剑,统帅龙气。
李叔德所铸,观台定秦。
离武腰间一枚古朴的玉佩缓缓亮起。
已经被打乱的军阵,天下谁人还能够掌控呢?
曾经有这样一个人坦然笑着:
“我走之后,万事拜托你了。”
离武如此回应:
“诺。”
手中剑拔出,老人闭着双目。
于是他看到了书生在微笑,看到旁边空灵少女饮酒写诗,看到磊落的剑客将剑放在膝盖上,看到了白衣的皇子不着边幅躺在了树下,端着酒对他笑。
最后他所看见的人一个个离去。
他泪流满面。
上一代人最为疯狂的妄想,最后自然应该由上一个时代的残党所完成。
墨家五百年的心血从大地深处连接了地脉,最后七十二座城化作了整体,军阵的兵家肃杀气以山川河道为走向,以五岳为大势定点,以七十二宗师为撞角,这本已经是前两千年和后两千年都无人再可以重现的奇迹。
而此刻,这样的奇迹再度出现。
观台定秦剑倒插入点将台,大秦离武,以身合阵。
因为北疆所影响和折损气运重新冲天而起,阵法重新运转,甚至于比起先前更为强大,那一条气运化作的腾龙呼啸着冲天而起,天帝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后手莫名其妙被破去,心中浮现震撼。
他看着对面的众多敌人,终于忍不住叹道:
“……精彩的反转。”
直到此刻,他仍旧从容不迫,道:
“但是,汝等是无法伤害我的。”
仿佛如同他所说的,那再度腾起,甚至于更为磅礴的龙气被他一手抓住,压在了手下,他立在九天的最高处,俯瞰着所有人,平静道:
“本座在这里,就是天命。”
“你们做到了一切,在天命之下,不过是无。”
“你们的最强,也难以伤害到我。”
“你和我是一类人,应该明白,不是吗?”
他伸出手,抓住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剑刃,平静看着握剑的青衫文士。
磅礴的大道将剑刃折断,这并非是蛮力,而是天地的规则,仿佛这柄剑本就应该是断裂的,青衫文士飞身后退,随身兵刃被折断,脸上却未曾有怒意。
他擦过嘴角被规则擦过反噬的鲜血,平静道:
“我承认你的位格和雄心。”
“以一己之力,千年修为,同化了一缕天道,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一体两面,掌握规则,如你所说,天命在你。”
青衫文士背后是大秦柱国,江湖高手,甚至于还有有些许力竭的圆慈,他们握着兵器,听到那带着些冷意的嗓音不紧不慢地叙述着:
“五百年的筹划,蓬莱岛的崩塌,昆仑镇压天坛,七十二把神兵,帝王作为诱饵,甚至于还有那个天山剑客的赴死,才踏入了天宫,之后圆慈力竭,拖着时间让大阵重新修复,太上皇身死,离武握剑,还有那个刺客……”
“所有人走到这一步,已经用去了一切的手段啊。”
天帝平淡道:“值得赞赏,但是,还不够。”
青衫文士平静道:
“确实,还不够,圆慈并非此刻你的对手。”
“我自然也不行。”
“这里所有人,加上昆仑也不行,我不否认这一点。”
“你既然身为天道的化身,那么在此天道之下成长起来的武者,自然无法伤害到你,而我等虽然能够伤害你,却因为你仍旧在这个天道之下,也无法杀死你。”
天帝缓声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做这种愚蠢之举?”
他视线落在王安风身上,道:
“你二人,都是为了你们这个弟子而出现的吗?”
“因为他而甘心冒险?”
圆慈神色平和,青衫文士却放声大笑,道:
“愚蠢至极!”
他神色讥嘲,道:“自然是因为可以杀你!”
天帝眼底漠然,已不愿答话。
青衫文士笑着摇头,道:“你大概又在想,你便是天命了吧?”
“那你何不抬头,看看天上。”
“你的天命,现在正在那里——”
天帝眼底漠然:“天下无人何认能在九天之上?你的手段,我已经见够也听够了,是时候结束这一……”
有人打断了他的言语。
平淡的声音如此回荡在了战场之上。
“有风鼓荡于九天之上,名罡。”
天帝猛地抬头,一个个人间的高手们抬起头来,此地已经是天界,天帝站在九天最高处,可在天帝之上,在那绝不可能的高度,一道身影负手踏足于虚空,衣摆微微拂动,凭虚御风。
青衫文士眼底闪过一丝凌厉,陡然喝道:
“动手!”
“阿弥陀佛。”
浩大的佛光升起,圆慈上前,限制住了天帝。
天帝抬手死死握住,那一片天空被庞大的天地之力瞬间扫过,连带着那个人一起化作了齑粉,连天帝自己都无法注意的时候,他稍微松了口气。
可旋即,在那无边气机震颤之下,一道残影瞬间突破了那样恐怖的破灭,高高跃起,从天冲向天帝,他仿佛天下最为凌冽迅捷的罡风,衣摆拂动,曼声低吟。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
“什么?!”
“你是……”
“虽然是敌人,但是既然是天地之主。”
“那么某也自然应当报上姓名。”
“神偷门鸿落羽。”
“在此,基于大道,剥夺你的天命!”
青年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握合。
于是天地间只剩下了最后的一句话。
“我窃天机!”
第一百零七章 大结局
一指落下。
天地在这一刻分开,鸿落羽的背后,无边的云雾陡然沸腾起来,朝着两侧退避,如同海潮一半,鸿落羽强提一口气,飘身后退,几乎是瞬间就隐没在了重重云海之中。
众多天人急急看向天帝。
天帝的容貌没有变化,但是给人的感觉却发生了骤变,眉宇之间,再也没有了那种高高在上的气势,眼底有震撼和沸腾而起的怒火,之前他一直都显得不再意,只是因为他认为一切都还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哪怕被拉入对决,哪怕看到人间一次次反转,他都很平静,甚至于真的自心底感觉到了赞叹,究其原因,不过是他一直都将自己放在这一场大战的更上层处,天地众生做棋盘,他是唯一的持棋人。
可是现在,他也成为了棋子。
天帝微吸口气,猛然一掌击出,翻滚的云海被赤色的火焰气机全部蒸腾蒸发,在一片留影中,鸿落羽身形骤然化作流焰,遁向天地。
天帝紧随其后。
他在这一瞬间爆发出来的力量,甚至于更在圆慈之上,可他没有去追逐注定难以追上的鸿落羽,而是出现在了那个青衫文士的身前,迎着青衫文士愕然的视线,右手猛地贯出。
手掌冲破气机封锁,直接贴在了青衫文士的心口。
残余的气机鼓荡四溢。
这一变故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出招之后剩下的庞大气机猛地席卷,青衫衣摆拂动不止,那文士看着天帝,悠然道:
“为何要攻我?”
“你,不要你的大道气机了?”
天帝的眼睛深沉,答道:
“我和你是同类人。”
“天道气息这样的东西,自然不可能被旁人拿在手里,与其被牵着到处跑,还不如直接在你这里。”
“守株待兔,总是要快一些,不是吗?”
他脸上带着胜利者特有的矜持和自负,左手背负,右手手掌猛地内陷,气机逆卷,便要从青衫文士身上撕扯出那一缕天数,从容不迫,可他脸上神色旋即微微凝滞,那双眼睛看着前面,手掌塌陷处,空空如也。
那一缕气机,并没有出现。
被他控制住的青衫文士口中轻笑出声,他似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容张狂,讥讽而肆意,黑发微微偏了一下,便是十成十的不羁磊落,满脸嘲弄道:
“如何了?在那里?”
“你……”
“最后以为可以翻盘,满是自信,然后发现一切都是假的,哈哈啊哈……不管多少次,不管多少次,这样的表情,都是百看不厌啊。”
青衫文士再度大笑起来。
“有趣有趣……”
“此次,也委实让本座尽情开怀了一次。”
天帝眼底出现震怒和不敢置信的神色,上前一步,手掌五指死死抓住青衫文士的衣领,将青衫文士拉向自己,声音中多出了之前未曾出现过的怒气。
“不,这不可能……”
“你做了什么?你和我应当是同类人,这种东西,不可能给旁人。”
青衫文士悠然笑道:
“你猜的没有错。”
“天下魁首赢无夜自然不会相信其他人,但是……”
那三个字并没有念出来,青衫文士脸上的笑容消失,那眼底充斥着的只有讥嘲冷漠,而无半分开怀,声音细微不可闻,他抬手扣住了天帝的手腕,平淡道:
“你不会以为,本座真的没有还手之力吧?嗯?”
“需要我提醒你一下吗?”
“什么?”
周围的气机停止了靠近,然后天地直接裂开了一道黑色的裂缝。
裂缝的周围,比起最强的剑光更凌厉的无形波动闪动着,像是一只大睁的眼睛,于是,狂暴的风,汹涌的云,山河川流,万事万物,都在那文士背后展现,文士鬓角的黑发微微拂动,微微一笑,轻声提醒道:
“靠的,太近了。”
天帝瞬间后撤。
在他前面,一整个天地的气机如同涟漪一样,层层散开,纯粹的杀剑爆发,旋即一方天地在青衫的背后缓缓展开,世界与世界的摩擦,形成了陆地神仙境界的破坏力,这种借助两个世界碰撞爆发的力量,本无法伤害到他。
但是,如眼前人所言——
太近了。
天帝瞬间被重创。
文士朝后踉跄了一步,面色微微苍白,背后的世界消失不见,他突然道:“还在等什么?”
“至此,仍然愚钝吗?”
磅礴的大势重新升起,但是这一次,是在人间的方向,距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的王安风身上,那一律道气在缓缓游动,他在此刻,短暂摸到了,至少需要数十年后才可能触碰的高度。
楼兰古城。
一柄长剑骤然爆射而出,冲向天空。
楼兰的剑灵出现在了天上,看着那青衫,道:“不要忘记你的承诺。”
青衫文士轻描淡写道:
“铸剑谷将会彻底解去禁制。”
于是一柄纯粹由光构筑的长剑出现在了王安风的身前,湛卢本就是人王之剑,整个天界,无边龙气,这已然是阔别神话年代,最为适合湛卢出剑的场合和时机。
王安风伸出手。
天帝神色骤然变化,残余的天人高手怒吼着冲上前来,挡在了王安风和天帝之间,王安风握着这一把曾经被他的父亲握着的剑,那一缕本就不属于他的天道气机流转,被强行控制着冲入了手中的剑中。
剑在他的眼底投落了无数的光。
仿佛那一刹那,就连天穹都变得黯淡,低昂的剑鸣声音在一瞬间掠过了七十二郡的天下和山水,王安风感觉到了庞大的压力,仿佛抗着一整个天下的重量,就连金刚体魄,都开始从内部崩坏,他咬着牙,心中明白,自己只有递出这一剑的机会。
吸纳了整个天下龙气的湛卢剑剑柄灼热地像是一团燃烧的太阳。
王安风死死握紧了剑,猛地踏前一步。
浩大磅礴的剑势,就此展开。
所有人都看到那一柄剑瞬间收敛了所有的锋芒,而王安风的眼底有了如同先前天帝一样淡漠从容的光,他如同风一般掠向了天帝,天帝怒喝的声音在紧绷的空气中炸开:
“他只能出一剑,拦住他!”
他的吼声中,一道道身影奔上前,这是最后的机会,最后的角逐,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对方只能出一剑,先前曾经站在了北辰剑仙旁边的高大天将咬紧牙齿。
他已做出了决定,既然只能出一剑,那么只要让这一剑提前斩出就可以了,他大步奔向王安风,如同赴死的猛兽,手中的兵器猛然劈斩下去,心中想到,能够死在此刻状态下的‘天道’之下,却也胜过了北辰。
一道身影突然超过了王安风。
仿佛天河坠落的寒光落下,将那名天将硬生生拦下,天将愕然,怒喝道:
“谁?!”
“大秦,宇文则!”
谁都不曾注到的时候,第一个重伤的大秦名将,已经突破而出,将天将拦下。而在同时,王安风维持住那如同空中楼阁的境界不坠,越过了宇文则,没有人想到他的速度会如此地快,甚至于逼近了刚刚出手的那名青年。
天帝猛然出手,角度极为刁钻。
王安风左手抬起,笔直向前,左拳和天帝蕴含沛然大力的去右掌对撞。
纯粹横扫一切的蛮力再度出现。
并没有动用那一缕天道,王安风的左手左臂寸寸裂开,鲜血横流,黑色的双瞳冰冷而沉静,天帝强提气机,再度出手,却只是扫过了残影,眼前双眼冰冷的王安风散去,另外一人出现在了他的背后。
天帝瞳孔收缩,然后有恍然——
“这样的身法,还有这样的外功。”
“你是他们的弟子……”
无人注意到他的呢喃,王安风在他背后瞬间出手,长剑在旋身的同时递出去,肩膀,手臂,手腕的力量最终传递到了剑刃,剑刃恰好刺入天帝的心脏,那笔直而简练的一剑,完美无缺。
那本就是刺出的道。
王安风在下一刻脱离了那样的境界,最后的一刻,他拔出了剑,在天帝倒下的时候,朝着虚无的存在斩出了一剑,然后朝着后面坠下去。
道韵弥散,归于天地。
轰鸣声音响彻。
浩瀚无穷,笼罩了整个天地的云海突然塌陷,就仿佛这真的不够只是普通的白云,再也无法承担那些奔上天空的人,众人纷纷从天上落下,龙气升腾,为这些人抵消了大地的重力。
那一剑,将天界从人间的上方流放了出去。
王安风坠在云上,然后云溃散,他朝着天下落下去。
金红色的阳光落在他的眼底,透着暖意,他微微睁开眼睛。
天边已经出现了霞光。
手中的湛卢剑自行脱手飞出,他已经脱力,随着风落下,衣摆拂动,看着遥远处那赤红明艳的火烧云,这样正常的气象,已经是许久都没有见过的了,他伸出手在怀中触碰到了那个藏好的木盒,微微轻笑。
薛姑娘……
他一剑已出了全力,没有力量再御空,只能够被龙气托举着自然落下。
可是瞬间,那龙气突然溃散,王安风脸上浮现愕然之色,但是还来不及思考什么,整个人就被拉扯着朝着地面上砸过去,他看着那松软的草地,已经没有了其他打算,只是想着,这样砸落下去,大约也死不了。
广阔的天空,平坦的大地,溪水在山石间流淌。
天地间,清脆的铃声响动着。
一道白色的身影奔向了他。
一侧鬓角的黑发稍微短些,不远处,清秀的道人笑吟吟看着那少女奔向前方,负手看着天上坠落下来的人,摇头低语一句这个时候可不能够被打扰,一层宗师级的气机扩散开,那些才坠地的武者们突然被一股力量拉扯着飞远。
落日熔金下,一道白衣几乎是以横冲直撞的气势,将另外一个人接住。
两个人都已经力竭了,落在地上,甚至于还翻滚了几下,然后才止住了势头,王安风被撞得不断咳嗽着,反倒是从极致的疲惫中情形过来,他双臂展开,躺在地上,看着旁边的少女,突然长呼口气,然后大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咳嗽起来,伤口在痛,眼里都是笑。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开心。
正此时,他突然在视野的边缘,看到天空中旋转着落下的木盒子,微微一呆,一摸怀里,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量,一下挣扎着站起来,笨拙地用右手借助了木盒子,那个檀木盒子支撑不住对撞,直接碎开,钗子落在王安风手中。
王安风才稍微松了口气,凤钗便断掉了小半,直坠在他的脚边。
王安风微微一呆。
“是什么?”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王安风一惊,下意识将凤钗藏在身后,转过头看着少女,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结结巴巴说不出话,薛琴霜眸光流转,歪了下头,轻声道:
“是要送我的?”
王安风见她已经看到,知道瞒不过,道:
“嗯,只,只是有些坏了……”
“我修修。”
他伸出手,手掌上精致的七凤钗从后面断开,叫人可惜,王安风正要收回来的时候,薛琴霜伸出手,将自己的玉簪拔下来。
黑发如墨落在少女的背后。
天上的云溃散如同海洋,北疆的雄鹰振翅,人间的武者们如同星辰一般从天空落下来,他们看到在被夕阳投落柔光的地方,斩杀天帝,流放了天界的神武府主一点一点,无比郑重地颔首。
他眼前的少女看着他,眼角眉梢,还有脸颊都被夕阳染上了温柔的光。
她笑吟吟地伸出手道:
“神武府主。”
“嗯?”
“可愿为我,梳簪挽发吗?”
============================================================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